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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7 07: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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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岸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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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

连翘试读:

连翘

作者:小岸排版:skip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218124803本书由北京南粤九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连翘

这年春天来得格外早,二月刚过去,黄金条儿就冒出花蕾儿,鼓出花苞儿,顶出花瓣儿。紧接着,一场绵密的细雨把太行山清洗得干净透亮,沉睡一冬的跑马村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露出胀鼓鼓的生机。眼看树绿了,草青了,庄稼人也忙着春耕下种了。若不是无端端来了日本人,这本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年景。

郭秋山是跑马村村长,这段时间总是失眠,昨晚又是一宿未睡。头发掉得更厉害了,一早起来,捋把头顶,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蚍蜉一样的碎发。再这么掉下去,离秃顶就不远了。郭秋山还不算老,虚岁

十九,人也长得魁梧周正,人前说起他,尤其妇女们,总喜欢夸他“一表人才”;人后见到他,眼睛都闪着光,仿佛能溢出水。有些胆子大的,还敢调着嗓子唱山曲,逗引他:“你在那圪梁,我在洼。你有那心思,哥哥呀,下来哇。”遇上姿色好的,他也免不了耳红心跳,即兴对上两句:“你对我好,我知道。晃上那一面,妹妹呀,忘不了。”现如今,瞅着满手落发,他不禁苦笑。若掉成个秃子,恐怕再没妇人向他抛媚眼了。他这“一表人才”的帽子,也得摘掉了。当然,他其实也不那么稀罕被人夸、被妇人追着唱山曲儿。儿子已是十七

岁的大小伙,眼看到娶亲年纪了,他对自己的形貌还有什么可在意的?眼下,令他发愁的事情远比掉头发严重得多。

早听说外面打仗,好几个年头了,但直到前年秋天,七里外的奎山镇才进驻一支日本兵。一支中队,大约百十来号人,当地人叫他们老皇军。老皇军扛着长枪刺刀,为首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得不得了。老皇军一来,原先的镇公所就散了,奎山镇一分为

,东边住户被赶到西边,两户挤住一处,一家收留一家,腾出东边的房子做日本人的营地。

他们安营扎寨,每天早晨,鸡刚打鸣,就吹号起床,列队在打谷场跑步操练。不久,奎山镇成立了由当地人组成的维持会,维持会下面分设好多股。老百姓背后管维持会的人叫汉奸,这帮家伙不起好作用,尽出馊主意,还到处抓捕抗日分子。抗日分子也不好惹,有枪有子弹,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自去年春天开始,已经陆续有三个维持会的汉奸遭到暗杀。一个被捅了刀子,一个被淹死在水窖,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吊在一棵枣树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镇上支起两口大铁锅煮糖瓜。抗日分子趁乱混进奎山镇,烧了日本人粮库。郭秋山对烧粮库的事情很不满,日本人没粮吃了,还不是苦了周边百姓?老百姓本来就缺吃少喝,大过年的,缴粮任务摊派到各村各户,哪个敢违抗?

幸亏日本人不喜玉茭和小米,他们酷爱大米,也吃麦子。他们吃法古怪,并不把麦子磨成面粉,而是将麦粒和大米混煮成干饭,拌上黑酱吃。麦子多稀罕,磨成白面,又能蒸馍,又能吃拉面。他们竟这么糟蹋着吃了,怪可惜的。奎山镇只种玉茭、黄豆、谷子、山药蛋等,从不产大米,也不种麦子。吃不到大米和麦子的日本兵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许多人面黄肌瘦,得了肠胃病。中队长是个长脸宽下巴的家伙,当地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驴脸队长。春节后,驴脸队长带着一支小分队,拖着

辆驴车,亲自去了趟县城。驴脸队长和驴车走在一起,样子滑稽,颇像群驴之首。他们用驴车押运回二十麻袋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几麻袋山药蛋。老百姓看了眼馋,但也心安。这帮家伙有东西吃了,就不会索取他们的粮食了。

日本人刚来的时候,跑马村因为距离奎山镇较近,不时有维持会的狗腿子和日本兵相跟着进村骚扰。他们偷鸡摸狗,明抢暗盗,调戏妇女。有一次,硬生生掳走一个俊俏的年轻妇人。家人哭天喊地寻郭秋山做主,送来几瓶窖藏的烧酒。郭秋山硬着头皮,拎着烧酒去镇上。先找维持会崔会长,说起来,崔会长和郭秋山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不过,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若不是为这事,郭秋山也寻不到他头上。崔会长收下烧酒,带他去找驴脸队长。驴脸队长戴着白手套,踩着长筒靴,嘴角两撇小胡子,瞪着眼睛看郭秋山,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翻译不是本地人,郭秋山连翻译的话也听不懂。崔会长在旁边连说带比划,给他解释,说日本人索要赎金。什么?光天化日抢了人,还要赎金?这明摆着就是土匪嘛。他苦着脸问,需要多少赎金?崔会长说一百个大洋。好你的娘,一百个大洋,这不是逼人家卖房卖地嘛。他疑心崔会长和翻译合伙敲诈他,日本人兴许没要这么多。他狐疑地看着驴脸队长,驴脸队长却不耐烦看他,手一挥,让他出去。没法子,只好这样了,他听不懂日本话,若得罪了崔会长,到头还是他吃亏。他回村把情况告诉那家人,那家还算殷实,有点家底,当下便卖骡子卖羊,筹借银两,总算把那妇人领回来。

妇人回是回来了,可村里人背后嚼舌头,非说那妇人身上至少过了几十个日本兵。这还了得?跑马村的人讲究脸面,唾沫星子淹死人。妇人百口莫辩,眼见丈夫冷淡,公婆冷眼,村人侧目,一狠心,撇下襁褓中的孩子寻了短见,溺死在自家水瓮。自那以后,村民们一听到老皇军、日本人就变脸色,妇女们更是怕得要命,不“打扮”不出门。这打扮可不是往好里打扮,而是专门糟践自己,怎么丑怎么来,头发乱蓬蓬,衣裳脏兮兮,脸上还抹锅底灰,一个个像叫花子。汉子们也好不到哪儿,黑眉耷眼,走路匆忙,像是被鬼撵着似的。跑马村安宁平静的好日子彻底没了,大白天,村中也不见人影,家家户户房门紧锁,生怕日本兵来祸害。

郭秋山想了个法子,砍了一棵树,竖在山梁,派人轮流看守。山梁眼宽,能一眼望到奎山镇,那边有啥动静,这里能看得一清二楚。瞭到有人马朝跑马村方向来,看守的人就把“消息树”推倒。村里人见树倒下了,就知道日本人要来。妇女们携带值钱的家当躲进山里,男人们把家禽牛羊藏到日本人寻不到的山洞。待日本人来了,扑个空,也就悻悻折返了。可这消息树有缺陷,白天瞭得见,黑夜不顶用。日本兵扑了几次空后学精明了,天不亮就偷偷摸进村,待天亮了,挨家挨户乱闯。看到什么拿什么,吃的,喝的,用的,样样不放过。坛子里腌的酸菜,柜子里略为齐整的被褥铺盖,攒着过年吃的花生、核桃、红枣。这帮强盗嗜食生鸡蛋,看到鸡蛋就磕碎了往嘴里灌,似乎不知道熟鸡蛋更好吃。女人们避不及,被逮到,牲口一样被拖到炕上,这帮畜生褪下裤子就扑上去欺侮。村里哭天抢地,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折腾够了,畜生们牵着驴,捆着鸡,驮着抢来的东西走了,跑马村陷入一片狼藉。郭秋山召集甲长闾长开会,顾不上讲别的,先调查哪家女人被糟蹋了,负责的闾长上门开导劝解。他跟大家说,这事儿有连带反应,有样学样儿,只要一个寻死,其余的就会跟着死。死一个女人,毁一个家。汉子没了老婆恓惶,娃娃没了娘可怜。郭秋山告诉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女人们的名声也一样,这种事情只要不是女人自愿的,就一点错也没有。他反复强调,一点错也没有,半点错也没有,一丁点错也没有。大伙被他的情绪感染,纷纷向村民们传达。那天早晨,受了害的妇女统共三个,一个也没寻死。在郭秋山带动下,村民们嘴巴也挂上了锁,没有谁乱嚼闲话。郭秋山对这几户格外关照,过年家里宰羊,还给他们分送了羊肉。

跑马村有姓郭的、姓段的和姓尚的三大姓。郭是大户,保长和村长都是郭家的。保长是财主,家有瓦房良田,儿子在阎锡山部队当军官。日本人没来之前,得到音信的郭保长就带着全家老小离开跑马村,投奔儿子去了。撇下郭秋山这个村长,没地儿逃,也没亲戚可投奔,只能死心塌地守着跑马村。他没有别的想法,不幸遇上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只求安安稳稳保全跑马村,保全自家性命,保全村民性命。天下大事,他不懂,但他相信一个理儿,乱世总会过去,日本人早晚会滚蛋。

去年四月初八,跑马村传统庙会。越到这时候,越要去去晦气。郭秋山请来一台戏班子,又特地邀请崔会长赶庙。崔会长带着随从亲临跑马村,还传达了新指示。跑马村已经被划为治安村,郭秋山继续担任村长,奎山镇共有八个村划为治安村。郭秋山问:“另外的村呢?”奎山镇有十七个自然村呢。崔会长说:“其他村地处偏远,不好管理,原则上一律取消,划入无人区,不许人居住。”“那些村的村民咋办?”郭秋山不解。崔会长说:“老皇军让他们搬到治安区。”郭秋山说:“那咋行?我们村可没有多余的房子。”崔会长说:“让他们自己盖嘛。”郭秋山哂笑:“说得轻巧,还有庄稼呢,也都丢了不管?”崔会长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你们村以后享福了,日本兵不会再来村里捣乱、抢东西。要是有土匪来闹腾,他们还出面保护呢。”“有这好事?”郭秋山半信半疑。

崔会长告诉他,治安村表面归维持会管辖,但实际上听命于日本人。每个村民手里发放一张“良民证”,凭借良民证,自由出入奎山镇,赶集买卖都不限制。以前咋样,现在还咋样,大家安安心心过日子。不过,有一条,如果村里出现反日分子,破坏“中日友好”,一定要提早报告,绝不姑息。

郭秋山对崔会长的承诺不敢完全相信,谁知道这帮家伙说话算数不?只能走一步说一步。至于反日分子,跑马村村民老实本分的居多,他们既不情愿加入维持会当汉奸,也没胆量和日本人对着干。哪家哪户有啥动静,郭秋山心里一清二楚。只要日本人不来糟害他们,跑马村人也不会惹是生非。

打那以后,崔会长时不时派手下来给郭秋山分派任务,索要柴火,上缴饲料,摊派粮食,还征集劳工去镇上修筑碉堡炮楼。没有工钱不说,饭也不管,劳工要自带干粮。村民们心里憋着一口气,可这口气也不敢乱撒。唯一令大家欣慰的是,日本人果然没再来抢吃抢喝祸害女人。妇女们出门照例抹锅底灰,却都是浅浅涂一层,不像以前狠着劲儿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跑马村表面恢复了平静,郭秋山觉得,这已经是老天爷保佑,烧上高香了。

今年春节刚过,驴脸队长不知怎么听说了连翘茶曾是清廷贡品的事,且奎山镇只有跑马村有制作连翘茶的传统。连翘是一味药材,但也能当茶叶泡水喝,它有醒脑、清毒、败火的功效。驴脸队长以为中国皇帝用的东西肯定不一般,他不仅自己想喝这种茶,还想要当礼品运送到外地。

连翘其实就是黄金条,跑马村不缺黄金条。山坡河沟,田野地头,都长着这种东西。每年早春,连翘花开,整个村子都陷在一团明晃晃的金色中,像是被毛茸茸的金黄色花瓣团团包裹起来。

郭秋山想着往年连翘盛开的情景,却一脸愁绪。崔会长派下任务,今年春天,跑马村要交齐一百担连翘茶。这简直要人命嘛,发动全村男女老少把漫山遍野的连翘叶都采摘回来制作,也未见得能凑足一百担。采摘也是大难题,连翘都是野生的,长在荒坡圪梁,不太好采。

连翘先开花后长叶,花一落,叶子冒出芽儿,等到叶片稍微长大些,趁嫩,采了上锅蒸。蒸连翘是个技术活,滚水开了花,沸腾的热气冒出来,将叶片均匀地撒到蒸屉上。约莫半盏茶功夫,连翘叶就蒸好了。这时候的连翘叶半软不烂,若是蒸过头,软烂了,一屉连翘就废了。蒸好的叶片放到日头底下晾晒,晒干后,继续回屉蒸。蒸了晒,晒了蒸,经过七蒸七晒之后,还要用糠火煨,煨后再筛去粉末,连翘茶才算制作完成。连翘茶制作工序太过繁杂,采摘期也短,产量低。往年村民们都是应个景,蒸两屉,或分送亲友,或留着自家用,也有卖给收药材的,量少,卖不下几个钱,谁也没把这营生当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

驴脸队长狮子大开口,索要一百担,分明不了解情况。郭秋山没辙,去奎山镇请崔会长喝酒,托他和驴脸队长通融。他豁出去了,下了狠话,就算要了全村人性命,也拿不出这么多连翘茶,这个任务断断完成不了。崔会长是本地人,他焉能不知连翘茶是咋回事?这家伙吃饱喝足,打着官腔说,日本人不好说话,他只能尽力而为。郭秋山心里忍不住骂,日本人知道个球,都是你们这帮汉奸煽风点火,瞎说八道,要不然他们怎么知道连翘茶是贡品?

崔会长还算给办事,郭秋山第二次去找他的时候,他说,驴脸队长了解情况后,答应把一百担减成二十担。郭秋山眉头立刻舒展了,虽然二十担也不是小数目,照样得费心张罗,但相比之前的数量,起码不算离谱。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崔会长就讲了新任务,让他从村里找一个女人。“找女人做什么?”他不安地问。崔会长说:“老皇军衣裳脏了没人洗,想找几个女人去给他们洗衣裳,一个治安村派一个。”郭秋山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果不其然,崔会长说:“要找相貌标致的年轻女人,年龄在十五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郭秋山脱口而出:“洗个衣裳还讲这么多条件?”

崔会长说:“洗衣裳是体力活,年轻女人体力好嘛。”“那为何要好看的?”“这个……”崔会长闪烁其词,“好看的瞧着顺眼,心情也舒畅嘛。”“拉倒吧,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到底找女人做什么?”

崔会长知道瞒哄不了他,干脆挑明:“老皇军没明说,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你大概也听说了,炮楼里关着十几个女人,都是从‘无人区’掳来的,关了几个月,大都折腾得重病缠身,炕也下不了,去茅房都得爬着去,惨呢。”

郭秋山想起跑马村先前被掳走的那名妇人,也是关在炮楼里的。他心里不好受,低头不出声。

自从日本人规定“无人区”不许住人后,除了少数富庶人家有能力搬迁至治安村外,绝大多数老百姓仍旧留在原先的村子里。庄稼人靠天吃饭,土里刨食,离不开田地。就算舍得下房子,也舍不下庄稼。日本人可不管那么多,对划到“无人区”的村庄,烧杀抢掠,一个不留。无人区的村民只好和日本人“捉迷藏”,日本人来的时候,他们就挑着家当逃进山里;日本人走了,他们再偷偷潜回村子。房子烧了,因陋就简再盖。幸而山高路远,日本人并不常去。

另外,无人区村庄因地处偏远,正是抗日队伍活跃的根据地,这也是日本人仇恨这些村庄的重要原因。抗日游击队经常驻扎在那些村,村里有他们委任的村干部,还有民兵组织、儿童团、妇救会,专门和日本人作对。只要日本人不去扫荡,无人区的老百姓活得逍遥自在。跑马村虽名为治安村,实则受日本人盘剥压榨,今天要这,明天要那,日子不见得比无人区的百姓安适。然而,一遇日军大规模清乡扫荡,“无人区”百姓就遭了殃。其中有个赵家沟,日军清乡时,村民们没来得及逃远,被日军堵在一个山洞,放了一把火,里面几十号人被活活烧死。女人们更惨,但凡抓住,少不了被糟蹋,颜面好看点的就被掳到据点,供那些日本兵消遣。相比那些村的遭遇,郭秋山悲愤之余,又觉得跑马村还算不幸中的万幸。

崔会长继续说:“咱这地方偏远,连个窑子也没有,日军慰安团到不了这里,老皇军只能动歪脑筋,在当地找花姑娘。据点里的女人已经被他们耍够了,生病的生病,寻死的寻死,他们要找新鲜的补充替换。”

郭秋山心里明白了,原来是打着洗衣裳的幌子找花姑娘。他登时火起,这帮王八蛋,说话不算数。当初说得好好的,划入治安区后就受保护了,平日里要东要西便罢了,现在竟然丧尽天良,逼迫他们上交良家妇女。难道要受这样的保护?那还不如不保护呢。他霍地站起身,语气坚决地说:“这任务完不成,没人肯去。”

崔会长也生气了:“你给我站住,其他村都能派来,偏你们村不行?”“我才不信有人愿去,肯定是骗去的,用这种方法坑人,我做不出。都是一个村的,谁去也不合适,害了谁我心里也不安。”

崔会长也变了脸:“你以为我愿这样?我有什么法子?我这营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没明天,抗日分子盯着我,日本人也盯着我。你派不来人,我就交不了差,到时候去你们村抢人,见一个抢一个,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话说到这份上,郭秋山也不敢硬顶撞,他口气软下来:“当初不是说治安村受你们保护吗?怎么又变卦了?”“没变卦呀,要是和无人区一样,还和你有商有量?早就把整个村子都端了。”“那也爽利,我们干脆逃到山里去,省得受这闲气。”“有骨气,你现在就回去煽动他们逃吧,我保证不告密。但丑话说到前头,逃了就再也别回来,再回来是什么下场,我不说你也知道。”

郭秋山顿时垂头丧气,全村上百户人家,男女老少几百号人,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们能在外面躲一辈子吗?就算财大气粗的郭保长,背井离乡逃到国统区,说不定哪天就又被日本人打过去了。郭秋山呆呆地坐着,眼眶忽然湿了,两行清泪淌出来。他第一次生出亡国之恨,黍离之悲。这个国家,难道真的完了?崔会长以为他哭了,嘲谑道:“真没出息,这点事就哭天抹泪,真是妇人之仁,好歹是个村长,我都替你脸红。”“这村长我还就不当了。”郭秋山抹了把眼泪,起身夺门而去。

气话归气话,搁从前,跑马村想当村长的人不是没有,几个甲长就伸长脖子盯着呢。可是眼下,除了他郭秋山,恐怕没人愿意挑这个担子。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真要让他交出这副担子,他不放心。郭保长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跑马村千年历史,经历了多少朝代,多少离乱,不能在他们这代人手里毁了。他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靠郭秋山了。郭保长把家里的几十只羊一文钱不要地白给了他,就是让他好好守住这方水土。当然,他郭秋山倒并不是单单为了那些羊,他也有自己的操守和德行嘛。

上交“花姑娘”比一百担连翘茶更烫手,这才是刚跳出狼窝,又跌进虎穴。回村的七里山路,郭秋山走得漫长沉重。熟悉的沟沟坎坎,仿佛都长出了尖刺,一针一针扎着他的脚底。

从奎山镇回来,郭秋山开始睡不着觉了。崔会长派人找了他几次,软硬兼施,并下了最后通牒,再不交人,别怪他不念亲戚情分。还假惺惺地出主意,说要是实在张不开嘴、出不了面,就口头选定个女子,悄悄告诉他们维持会。维持会做这个坏人,上门抓人。可是,指定谁呢?害了谁家也不落忍,这么龌龊的行径不是他郭秋山的风格。为这事,他和村里几个管事的讨论过多次,跑马村符合条件的女子在他们嘴里过了好几遍。首先排除掉未出阁的姑娘,她们日后得嫁人,万不可让她们去,坏了名声,将来连婆家也寻不下。除去这些,剩下的还有十三个,有几个相貌恐过不了关:长龅牙的,生麻子的,斜眼的,歪嘴的。反复拣选,交得了差的有九个,这九个里面有一个是郭秋山的亲妹子艾香。艾香是郭秋山唯一的妹子,就嫁在本村段家,这也是最让郭秋山揪心犯愁的。让谁去也不能让自己亲妹子去,可是,正因为亲妹子搁在里头,他才更难说话。几个管事的明白他心思,主动把他妹子划出名单,余下的八个逐一上门试探。意料中的,都碰了钉子,反而把消息漏出去了。现在,村里人都知道日本人要找花姑娘,凡是家里有合乎条件的,无不惊慌。有上门说情的,送礼的,对外宣称怀孕的,装病躺在炕上不起的,还有偷偷溜回娘家的。

眼看期限到了,郭秋山万念俱灰。索性不管了,他庆幸自己婆娘已是年过三十的老妇,女儿年幼,尚未及笄。妹子艾香机灵,早早让妹夫把她送到了山里的老舅家。老舅是猎人,靠狩猎为生,日本人寻不到那儿。其他的,他顾不了了。日本兵真下来抢人,逮住谁算谁倒霉,他救不了她们,只能听天由命。

媳妇端过一碗羊奶给他,他一把推开:“浑身不舒坦,喝这个更上火。”

媳妇扳住他的脸,细细瞧了一会儿,心疼地说:“你看你这双眼睛,像输急眼的赌徒,红得吓人。我给你煮碗连翘茶,败败火吧。”

不提连翘茶还好,一提连翘茶,郭秋山愈发不自在。眼看黄金条要开花了,花一落就得组织村民采摘,然后还要辛辛苦苦制茶供奉那帮不说理的畜生,这口气实在难咽。他撩开媳妇的手,擤了擤鼻涕:“起开,我不喝那玩意儿。”

媳妇抱怨道:“愁能解决问题?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蒙混一天算一天。”“这事能蒙混过去?崔会长说了,再不交人,他们就来抢人了。”“女人们都藏起来了,让他们白跑一趟。”“头发长,见识短,能藏一辈子?回头说咱敬酒不吃吃罚酒,把全村烧个精光,到时候咋办?”“咋办?能咋办?要我说,天塌不下来,该咋办就咋办,还是先吃饭吧。”

媳妇端来早饭,一碗玉茭面糊糊,半张菜饼子。正吃饭时,妹子艾香忽然登门,惊得郭秋山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呵斥道:“你不是去老舅家了?咋又回来了?节骨眼上,你这不是给我难看吗?维持会这两天就来要人了。”

艾香穿着件寡净的月白衫子,头上裹着蓝头巾。脸颊照旧抹了两片锅底灰,却像打胭脂似的,涂得很匀称,反衬得一张脸别致生动。瞧见妹子这个样子,郭秋山愈发不悦:“招摇过市,胆子也忒大了吧。”

艾香说:“咱这儿不是治安村嘛,怕什么,再说,我哥好歹是村长。”

郭秋山唬道:“我这个村长顶球用,你还是赶紧走。”

艾香笑嘻嘻地说:“妹子是来帮你分忧的。”

郭秋山白了她一眼:“分忧?甭给你哥哥添堵就不赖了。”

艾香拎着一钵热乎乎的油茶,搁到桌上,揭开盖子,说今儿是自家公公生日,特地煮了油茶,给哥也舀一钵尝尝鲜。

媳妇在旁边问:“妹子啥时候回来的?”

艾香说:“昨儿回来的,回来天就大黑了,没过来告诉你们。快喝油茶吧,不少呢,给孩子们也尝尝鲜。”

油茶是用羊油炒的豆面,散出一股浓郁的羊膻味儿和豆腥味儿。郭秋山嗅了嗅鼻子:“我这几天上火,怕是不敢喝。”

艾香抿嘴一笑:“等我把话说完,你就不上火了。”

原来,艾香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从山里领回个女子。郭秋山不解:“那女子啥来历?”

艾香说:“一个月前,有辆军车路过山下,被日本人从飞机上扔的炸弹击中,车上的人差不多死光了。这女子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浑身是血,捡了条命。”“是个女兵?”“我看不像,身上穿的是军装,可是傻乎乎的,一问三不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女兵有那么傻?”“吓傻了呗。”“就说嘛,肯定吓傻了,可真要是个当兵的,那么禁不住吓?”“许是新兵,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有这可能。”艾香点点头,“听说那辆车是运送伤员的,军队不是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吗?我看像个女护士。我碰到她的时候,已经饿得不成人形。破衣烂衫,像从茅坑捞出来的。头发上、身上都是虱子和苍蝇,胳膊上的伤口还生了蛆,别提多糟心了。我给了她半块馍馍,喂了她半壶水。她倒好,缠上我了,死皮赖脸拽着我的衣袖不让走。我心一软,把她带回老舅那儿,吃了顿饱饭,缓过劲,给她换了衣服,洗了脸,洗了伤口,上了药。那样子竟然不丑,有眉有眼。我忽然觉得,她就像专门给咱准备的呢……”“你的意思是……”郭秋山明白妹子的意思了。“她人反正废了,也没人要她,送她去,也是给她条活路。我救她一命,让她帮咱村渡个难关,也不算欺负她。”艾香振振有词。

媳妇听了,高兴地说:“阿弥陀佛,这才是老天开眼。”“她身上伤好了没有?”“这女子命大,浑身上下没一处是炸伤的,身上染的血都是别人的。胳膊上有几道伤口,老舅检查后说是荆条划破的,擦了几天药就好差不多了。”“这么做合适吗?也不知是哪支队伍上的,她衣服还留着吗?”郭秋山问。“衣服被血染得不辨颜色,本来想洗干净,老舅不许,他让我赶紧烧了。”艾香凑到郭秋山耳边压低声音说:“被炸的军车是中央军的,老舅说这事千万不能传扬出去,万一让日本人知道了,这可是窝藏抗日分子的大罪,要掉脑袋。”

艾香见哥哥还有点犹豫,又说:“她现在只知道往嘴里塞东西,见啥吃啥,完全是个傻子,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先把她带过来看看。”“行,我这就回去领人。”

艾香回去领人了,郭秋山一口气喝了一大碗油茶,直喝得满头大汗。媳妇抱柴火,支大锅,烧开水,“可得给那女子好好洗洗,里外换上干净的,这可是新娘子才有的待遇”。

郭秋山面色一沉,新娘子?这是出嫁吗?这是把人家往火坑里送。媳妇像是看透他心思,劝解他:“艾香这主意不赖,咱不是害她,是给她条活路,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去了有吃有喝,总比饿死在路边强吧?”

艾香把人领来了,身后跟着一伙得到消息的村民,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宛如过年似的。郭秋山过去,问她几句话,多大了?家在哪里?她愣愣地看看他,眨了一会儿眼,摇了摇头。看来她的脑子确实坏掉了。郭秋山心里不是滋味,他叹口气,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到了山上。连翘花开了,金黄色的花朵像星星一样在山间闪烁。郭秋山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淡淡的花香。有风吹过,漫山遍野的花儿飘起来,他愣愣地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花枝,半是难过,半是无奈。

回到家里,几个妇人正帮忙给女子梳洗打扮。郭秋山给妹子使个眼色,低声问:“还有谁知道她是个女兵?”艾香说:“老舅不许我对外人讲,怕惹麻烦。我只对你和嫂子吐了实话,外面人,包括我婆家人,只当她是个逃荒要饭的傻子。”郭秋山点点头:“你做得对。”

有人说这女子身上衫子不鲜亮,很快有人拿来件明黄色夹袄,又有人送来条烟绿色裤子。这身衣服穿上去,女子左右看看,撇了撇嘴角,忽然笑了。看得出,她对这身行头很满意。年轻妇人们陆续送来香粉和头油。还有擅长刮脸的老妇人煮了鸡蛋,剥了皮,来给女子开脸。女子乖乖坐那里,不明白大家为何这么隆重地装扮她,只是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臭美呢。真是个傻女子,众人唏嘘。

郭秋山吩咐老婆做了顿金瓜鸡蛋粉条烫面饺,女子狼吞虎咽吃下二十几个蒸饺,吃得肚儿滚圆。吃罢饭,郭秋山亲自牵着一头驴,把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子扶坐在驴背上,从村里出发,前往奎山镇。路上,女子问:“要去哪儿?”郭秋山说:“给你寻个吃饭的地方,去了以后,你只要听话,就有饭吃。”“还吃饺子?”女子打着饱嗝问。

郭秋山想笑,却没笑出来。他说:“想得美,哪能顿顿吃饺子,不要挑嘴,有什么吃什么。”

到了镇上,照例去找崔会长。崔会长同女子搭了几句话,听出口音不对,猜是郭秋山诓骗来的外乡女。他指着郭秋山说:“你小子有种儿,什么法子都能诌出来。”郭秋山讪笑道:“我们村算是完成任务了吧?”崔会长低声说:“不为难你了,若是别的村也冒名顶替,那可不行,我这是照顾你了。”郭秋山连声道谢:“知道,知道,崔会长对我们村的情,我都记在心里呢。”崔会长说:“见外的话就别说了,谁让咱是亲戚呢。”说罢,登记名册,问:“这女子叫啥名?”这下难住了郭秋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啥,他如何知道?他灵机一动,“连翘。”“连翘?”“对,连翘。”崔会长笑说:“这名字好,一听就是你们跑马村的,姓啥?”郭秋山想了想道:“和我一个姓,姓郭,郭连翘。”他看了一眼蒙在鼓里、傻呵呵站在旁边左顾右盼的女子,心说:妹子,对不住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妹子。

就这样,郭秋山把连翘留在奎山镇,自己回了跑马村。没有人交代,但就像约定好的,村里人再也没人提起这女子。郭秋山也知道,人人其实和他一样,心里都装着这女子,沉甸甸的,反而故意装出忘记的样子。郭秋山也想把这女子给忘了,但他做不到,心里一闲着,那女子的模样就出来了,一颗心坠得生疼。

不久,连翘花落,叶子长成,他带着村民赶制连翘茶。上锅蒸时,他暗地里吩咐两个靠心人在茶里加了蓖麻汁。蓖麻也是一味药,除湿消肿,但毒性大,和连翘合用不仅降低药效,还有副作用。日本人不是想喝连翘茶长命百岁吗?呸,喝吧,喝吧,折坏蛋们的寿。只恨不敢明着下毒,要不然,当下就毒死他们才过瘾。

茶制好送去奎山镇的时候,郭秋山打听连翘近况,说是和七八个女人关在日军炮楼下的土窑,每天晚上供日军淫乐。他问崔会长:“这事总有个期限吧,什么时候能把人还回来?”

崔会长说:“慢慢等吧,兴许哪天不新鲜了,就放她们走了,前阵放了几个。”“放了几个?为什么不放我们村的?”“那几个都是家里交了赎金的。”

这帮畜生真是坏了良心,把人糟蹋了,还要钱。他问:“要多少赎金?”

崔会长白了他一眼:“一个外乡女子,你还舍得花那个冤枉钱?过阵子可能去无人区扫荡,兴许抓回几个新鲜的,旧的没准就放了。”

郭秋山叮嘱:“连翘脑筋不清醒,万一放人帮我看着点,别让她乱跑,我会来接她。”

崔会长笑道:“接回她做什么?你养着?”“那也不能不管吧。”

崔会长夸奖他:“你小子还挺仁义。”

日军并没按照崔会长说的去无人区扫荡,半月后竟然撤走一多半人马,驴脸队长也走了,奎山镇只剩两支小分队。日军没了先前的士气,列队操练时一个个都有气无力、没精打采。据点里的女人接连逃走几个,看守也懒得去抓。乡亲们纷纷传说,日军在前方吃了败仗,小鬼子的气数快尽了。

这一天,连翘见门口无人看守,也溜出了炮楼。她似乎彻底傻了,见人就脱衣服,光着身子在镇上乱跑,嘴里还“嗷嗷”乱叫。崔会长想起郭秋山的嘱托,差人去跑马村告诉了郭秋山。郭秋山闻讯赶去奎山镇,找到连翘的时候,她半裸着身子蹲在一户人家门口啃地上的西瓜皮。郭秋山心里一酸,一把拉起她,把随身带的马褂披在她身上。他带她去小饭馆吃了一碗香汤辣水的羊肉面。吃饱喝足,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咯咯笑个不停。郭秋山把她带回跑马村,不顾媳妇反对,留在自己家里。

连翘不疯的时候挺安静,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睡觉,安静地去茅厕。郭秋山媳妇吩咐她择豆角、剥豆芽,她也都能完成。一旦疯起来就收拾不住,越到人多的地方越厉害,嘴里狂喊乱叫。一会儿工夫就把衣裳脱个精光,没羞没臊。真是作孽,不知日本畜生是咋糟蹋她的,把她害成这个鬼样子。郭秋山寻医问药,喂她吃了几剂中药后,慢慢止住了脱衣裳的怪毛病。作孽的是,她的肚子大起来了。这还了得?这可是日本人下的种。这个孽种说啥也不能留,得用药打下来。艾香寻来了打胎药,偏巧村里有个不安分的姑娘,未婚怀孕,偷着吃药打胎,疼得受不了,咬断舌头自尽了。眼看出了这档子事,郭秋山不忍心给连翘吃药,他把她绑到驴车上,赶着驴车绕村子跑,想把肚子里的胎儿颠下来。足足跑了十几趟,硬是掉不下来。

郭秋山媳妇说:“甭折腾了,驴都跑坏了,瓜熟蒂落,让她自己生吧。”郭秋山问:“生下来咋办?”媳妇白了他一眼:“那还不简单,尿盆里溺死。”

连翘挺着肚子挨到临盆。郭秋山请来产婆助产,媳妇和艾香在旁边打下手。胎位不正,难产,连翘的哭喊声异常尖锐,杀猪似的,全村人都听得到。哭喊了几个时辰,胎儿终于出来了,是个死婴。生的时间长,产道里缺氧,憋死了。郭秋山把死婴用一块破布包了,埋在荒坡。担心被野狗刨食,他硬是用两根树杈刨出个一米深的坑。崔会长说得没错,他是妇人之仁。明知道这是日本鬼子下的孽种,他竟狠不下心肠把它喂了野狗。

连翘命大,虽是难产,好歹保住了命。郭秋山差使媳妇好汤好水伺候连翘坐月子,说把连翘养好了,寻个婆家嫁出去。媳妇也担心这么一个大活人一辈子推不出手,精心照料,眼看连翘面色一天天红润好看起来。这期间,她的疯病又犯了一回。村里有户人家娶亲,燃放鞭炮,她听到炮声陡地尖叫起来,披头散发从炕上跳下来就跑。最后跌到一户人家的猪圈,滚了一身猪屎,臭烘烘的,糟心透了。

时间不长,好消息传来,日本人投降了,一夜之间从奎山镇走了个干干净净。日本人前脚走,崔会长后脚就被当成头号汉奸公审,就地枪决。郭秋山因担任过日伪时期村长也被隔离调查,他把给日本人制的连翘茶里掺了蓖麻汁的事讲出来,说自己也为抗日做过贡献。幸好有村民作证,总算通过审查,平安回来。

郭秋山谋算给连翘寻个归宿。邻村有个光棍,郭秋山打主意想让他娶连翘,许诺把连翘当亲妹子,风风光光带着嫁妆出嫁。光棍嫌弃连翘,担心她疯病好不了,也嫌弃她被日本兵糟蹋过。郭秋山左右劝解,好说歹说,答应陪送五头羊、两床被,终于把光棍说动了。娶亲那天,怕刺激连翘,鞭炮也没敢放,吹了一曲唢呐就把新娘子送走了。这门婚事仅仅维持了半个月,光棍带她治疯病时,郎中透露她生孩子时把子宫扯坏了,怀不住胎。光棍左思右想,觉得她是个累赘,再加上她时不时犯疯弄傻,便把她赶出了家门。

疯连翘自己寻回了跑马村郭秋山家。郭秋山媳妇气不过,找光棍论理,说人不要了,嫁妆得退回来。光棍说,想得美,嫁妆还不够给她看病的钱呢。

郭秋山只得继续把连翘养在家里。三邻五乡都知道他家养着个疯女子,为此儿子婚事受了影响,条件好的姑娘不愿嫁到郭家。媳妇天天和他吵,摔锅砸碗,没有好脸色。连翘经常被呵斥得战战兢兢,疯病愈重了,有时正端碗吃饭呢,也会受惊似的尖叫起来。连翘的叫声很恐怖,鬼哭狼嚎似的,胆小的人猛听到,真要吓出病来。跑马村年轻妈妈吓唬孩子都会说,再不听话,让疯连翘来抓你。郭秋山媳妇下了狠话,再这样下去,我非被她折腾死不可,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那你说咋办?”郭秋山愁眉苦脸。“哪里来的弄到哪里去。”媳妇说。“我怎么知道她是哪里来的。”“问你的好妹子去,她领来的,让她领走。”“你说这话葬良心,当初她给咱村救过急。”“那你就让她赖在这个家里一辈子吗?你安的什么心?”媳妇捶胸顿足地哭闹起来。

无奈之下,郭秋山在村头寻了间土窑。这里并不住人,是供路人挡雨的。他召集几个村民把土窑往大里扩了两倍,盘了炕,砌了窗户,安了门,整修成一眼小窑洞。外面挖了茅厕,圈了栅栏,筑了围墙,让连翘单独搬进去。隔三岔五,给她送些吃的用的,教她独立生活。时间不长,媳妇吃起飞醋,非说郭秋山养二房,娶小妾,怀疑郭秋山和连翘关系不正当,恐是睡在一处了。接连闹了几场,郭秋山不敢擅到连翘住所了,只得委托妹子艾香照顾连翘。渐渐地,当初被连翘顶替救下的十余个妇人形成习惯,轮流到连翘的小窑洞,缝缝补补,清扫拾掇,手把手教她烧火煮饭。村里人摸准规律,但凡有人家娶亲放炮,连翘总犯疯病。到这天,便提前派人去小院看着她。平日里,她倒是安然无事,偶尔犯病,红头绳捆在头上,描眉画眼,打扮得和花公鸡似的。大家越逗她,她越来劲,十足是个疯子。

新中国成立后,郭秋山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关进监狱。媳妇一病不起,不久离开人世。跑马村全村人联名写信给郭秋山作保,但他命孬,没挨到从牢里出来,患了疟疾,死在牢里。

疯连翘依旧生活在跑马村。跑马村陆续换了

任村干部,无论换到谁手里,分口粮的时候,郭连翘总是排在头一名。逢年过节,总有人给她送饺子送馍。闹饥荒那两年,村里饿死过人,却没饿死她。每逢村里有人娶亲放鞭炮,村干部都会提前委派专人看守她。她倒是寿数大,疯疯癫癫,有吃有喝,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死的时候,埋进了郭家坟地,旁边就挨着郭秋山。据说,这是郭秋山临死前许下的,说不能让这个苦命女子死后做了孤魂野鬼。有个刚从外村嫁来的小媳妇听说后,捂着嘴笑道:“她这是做了郭秋山的小老婆呢,听说那男人年轻时一表人才,是个俊汉子呐。这疯婆子阴间跟了他,也不枉活了一世。”旁边上了年纪的婆婆听到了,狠狠剜了她一眼,小媳妇连忙闭了嘴。

翌年春天,疯连翘的坟头不知怎的长出了一株连翘。年复一年,更多的连翘蔓延开来,整个坟地都长满了。春天来的时候,遍野的花儿,一片又一片金黄,空气里全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花香。

隰有荷华

她去早了,酒楼尚没几个食客,跑堂伙计放下一壶茶就匆匆下楼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色微黄,像是染了色的宣纸,想必不是什么好茶。这家名叫“大华酒楼”的饭庄位于繁华的正太街,规模不大,却顾客盈门。

邱先生约她的地点,大多选择在僻静场所。这次例外,上回见面时,她无意中说,好久没吃鱼了,邱先生当下便许诺,下次我们吃鱼。大华酒楼有道招牌菜“一鱼三吃”,就是把一条新鲜肥硕的淡水鱼,沿脊骨分开,分成三份。一份切成薄片,浇豆豉汁清蒸;一份剔骨剁碎加鸡蛋挤成鱼丸,与丝瓜煮汤;一份连同鱼头切大块放辣椒和酸菜,做成红烧酸菜鱼。鱼的品种不同,价钱也不同。菜单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卡片,毛笔写就的小楷,字迹不甚清晰。她的目光只在价格便宜的种类里筛选,邱先生的钱看上去很多,可是,再多的钱都有用处。邱先生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远比吃一条鱼重要得多。她自幼生活在太行山深处的小村庄,认识邱先生以前从未吃过鱼。几年前,第一次跟着邱先生吃鱼,一下就爱上了。那次吃一道清蒸鲈鱼,鱼肉像裂开的白色花瓣,挑一筷子吞下去,独特的鲜香瞬间俘虏了她的胃。天下竟有如此美味,她兴奋地直呼好吃。邱先生笑着说,你适合去江南水乡,那里的人天天吃鱼。以后我可以去吗?她问。邱先生顿了一下,你想去,就能去。邱先生经常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她仔细品咂,也未必明白其中含义。“你想去,就能去。”这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想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水乡不就是苏杭二州嘛。可是,怎么才能去?除非离开邱先生。怎么离开邱先生?邱先生出钱供她读书,可不是让她离开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不仅为邱先生,也为她自己。除了这些,还有更为宏大的理由。对于一个怀有家国仇恨的少女,那些宏大的理由足以让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而不悔。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邱先生还是没有来。她从筷笼挑出两双筷子,将筷头伸进茶水里涮了涮,然后用剩余的水冲洗另一只杯子。残水隔窗泼出去,两双洗净的筷子并排竖在杯子里。窗外是酒楼后院,院子里有棵花椒树,刚刚结出米粒大的花椒。她探出身子,掐了几片嫩叶,掰碎了,含进嘴里。浓郁的花椒味弥漫在口腔,带着乡村的记忆。每年这个时节,母亲都会煎花椒叶荞麦面饼,摊熟了一层一层摞起来,吃时蘸醋蒜汁。咬一口,满嘴留香。母亲死后,她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煎饼。她自小就是个馋嘴丫头,又因家贫,对食物怀有赤子般的痴心。几枚红枣,几个核桃,都会令她舌尖沉醉。母亲东藏西掩的粗糙零食,柿饼、果干、榛子,总能被她翻箱倒柜找出来。母亲几乎怕了她,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女孩子嘴巴太馋会招惹祸端。回忆令她羞惭,她吐出花椒叶的残渣,新鲜的麻香味儿,依旧留在口腔。

伙计拎着木桶上楼,桶里是几尾欢快肥大的鱼。其他桌的客人各自选了他们要的鱼,捞出来,装进网兜,记上桌号。伙计让她也选一条。她有些犹豫,等的人没来。伙计催促,早些定吧,等会儿人多了,厨房做不过来。她便自己捞了条草鱼,足有二尺长,肉滚滚的鱼身在网兜里扑腾翻跃。它马上就会变成食物,塞进自己的肠胃。这是一条鱼的宿命,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死去,方能保留最鲜美的味道。鱼总要死的,就像人一样。选择最好的方式死,就是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邱先生说过,他不怕死,就怕死得没有价值。她何尝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不明不白死,窝窝囊囊死。

她又倒了一杯茶,抿嘴细细喝了。一只手搭在壶盖上,感受渐渐凉下去的温度。已是暮春,为见邱先生,她早早穿上这件阴丹士林的半袖旗袍,簇新的靛蓝色衬得她肤色雪白,裸露的手臂觉出了凉意。幸好出门时,带了条围巾。她把围巾从手袋中取出来,抖开,披在身上,宛似搭了条披肩。她眼角眉梢不太像学生,透出一点风情,倒像少妇。实际上,她只有十八岁,就读于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即将毕业。

那段从她履历里剔除的往事,到底还是留下了些痕迹。

她只知邱先生姓,不知他全名。她十四岁认识邱先生,邱先生是她的恩人。她曾被卖入青楼,邱先生救了她。她运气不错,第一次接客就遇到邱先生。邱先生问了几句她的身世,得知她进过学堂,便来了兴致,让她写几个字。房间备有纸墨,原本是个摆设,没想到派上用场。她认真铺开纸,镇尺压住两头。砚池里兑了些清水,手握墨锭慢慢研墨。从小为父亲研墨,习惯了。每年春节,全村对联都是父亲一个人写的。

墨研好了,她问,写什么?邱先生说,随你。她略一思索,俯身写下八个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她用的是正楷,字迹端庄,工整有力。

你喜欢《诗经》?邱先生问。

嗯。她点点头。

诗经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

她心头一怔,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为什么写这两句?

这两句很美。

美在哪里?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她自然不会讲出真话,邱先生只是陌生人。面对陌生人,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诗经》里还有更美的诗句。邱先生说。

荷华就是荷花,古人偏写作荷华。她把话题绕开。

这是通假字,古文中很多这样的例子。

我看就是写错了,传下来,便成了通假字。她掩口窃笑。

邱先生挽起袖子,接过毛笔,该我写了。她揭起自己写好的字,为邱先生另铺纸张。邱先生沉住气,挥毫泼墨,写下四句唐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她轻声念出来。

你知道这首诗?邱先生侧转头看她一眼。

嗯,杜甫的《春望》。

那你知道这首诗的含义吗?

当然知道,眼下,我们的国家就如同诗中所写,山河破碎。她的眼里蒙上一层雾,彼时,邱先生尚不知道,她的父母家人皆死于日寇之手。

可惜了。邱先生叹口气,搁下笔。

可惜什么?她大着胆子望向邱先生。年长的姑娘教过她,第一次很重要。如果有幸遇到好客人,就有机会飞出青楼。在这里,就算锦衣玉食,也不如去外面做一个柴门小户的良家妇。这其实是悖论,普通人哪里舍得花一大笔钱替一个妓女赎身?肯出钱的,必定是阔人。跟着阔人出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当人家的小妾。民国政府早就立法废除了纳妾制度,但那不过是一句空话,民间纳妾之风仍旧盛行。富商土豪家里没有几房姨太太,说出去都没面子。

她第一眼看见邱先生,其实是失望的。邱先生穿着洗得陈旧的蓝色长袍,外面套着黑色对襟马褂,脚上的布鞋破了,盖着一层补丁。这样衣着寒酸的人竟然肯出价买她初夜,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表面上是处女,但身子早不干净了。最初遭遇的两个人贩子,除了没有侵犯她私处,能做的龌龊事都逼她做了。进了妓院,她再次被剥得赤身裸体,任人揣摸品相。他们对她,就像检验一口牲畜。她对自己这具肉身既厌恶,又鄙夷。她甚至为这个买她初夜的男人不值,尤其—看上去,他还不太阔绰。

你想离开这里吗?邱先生问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她听来,却如雷贯耳。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送你去学堂,继续念书,你不应该在这里。邱先生语气不紧不慢。

屋里燃着一炷香,是檀香,邱先生的脸庞隐匿在幽暗的香气中。她躬身一问,我要怎样报答先生?

你说呢?邱先生微笑地看着她。

先生不会是让我去杀人吧?她挑衅地抬起头,语气像是开玩笑。先生不是普通人,身上有枪,刚才写字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

邱先生听了这话,右手不自觉地往腰间顺去。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大踏步走了出去。很久以后,邱先生告诉她,就是她那句玩笑话,让他下了决心。

在当时,她以为自己说错了,恨不得拔脚追出去把刚才的话追回来。继而,她又想到这男人或许只是戏弄她,赎身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个晚上,邱先生没有回来,她独自在锦罗绸缎的被褥里躺了一夜。

第二天,管事的张妈妈亲自送来早餐。张妈妈说,丫头,你好命,吃了这顿饭就走吧。她不解地看着张妈妈。张妈妈亲昵地抚了一下她的脸蛋说,论姿色,你也不算出众,这就是命吧。外面不比这里,凡事得靠自己,你要学会看人眼色。张妈妈推心置腹的口吻,似乎真把她当成即将出阁的女儿。她一时愣住了,半晌没动桌上的饭。张妈妈俯下身,亲自端起碗,碗里是金黄的小米粥。张妈妈说,吃吧,这可是正宗的沁州黄。

邱先生把她带到省城,送她进了女子学校。她摇身一变,从一个青楼女子变成了短发蓝衫的女学生。从前的事,就像一场梦。邱先生说,既然是梦,就不要再想了。邱先生甚至没问她叫什么名字,就给她起了新名字叫唐明慧。为何姓唐?姓唐不好吗?她不解,总得有个原因吧?

你父亲唐得水,代州人氏,在你出生不久后因病去世,母亲远嫁他乡。你自幼随祖父祖母长大,祖父祖母过世后,给你留下一笔钱,你拿着这笔钱赴省城念书。这是填在学籍表上的,千万不要记错。记住名字,记住身世。邱先生一一道来,仿佛讲的是旁人的事。

这与她原来的身世有何差别?她本就是孤儿。

当然不一样,只有这样,你才能抹掉青楼那段经历,你总不希望它一辈子跟着你吧。

她的人生就这样被邱先生改写。第二年,邱先生差人带她长途跋涉,去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军政培训班参加集训。她在那里待了四个月,学会使用枪支器械,射击爆炸,擒拿格斗。她还进行了三天的驾驶入门训练,娇小的身躯坐在军车驾驶舱,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一脚踩下油门,毫无惧意。这里的年轻人,大都是热血青年,怀着报国救亡的牺牲精神,时刻准备上战场。她与他们不一样,她报的是邱先生的恩,救的是自己的命。但是,另一种意义上,她与他们没有区别。邱先生的恩恰好与她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重合,没有什么可畏葸,也没有什么可惧怕。她聪慧机敏,胆略过人。再次回到省城后,顺利考进省立女子师范。表面上她依然是个纤弱文静的女学生,实则,已经是训练有素的女特工。

她幻想有一天嫁给邱先生,心里却清楚,她只是邱先生手里的一枚棋子。邱先生肯在她身上花钱,无非是想让她为他做事。但是,邱先生能够选中她,说明还是对她另眼相看。她委婉地打问邱先生家事,夸张地说,邱太太一定是个美人。邱先生笑了,我没有太太。她脱口而出,那我以后嫁给你。邱先生冷冷道,你要这么想,就错了。邱先生这句话浇灭了她心头念想,女子报恩惯常以身相许,这一招,在她与邱先生之间,派不上用场。

邱先生每次约她见面,都在学校对面的告示栏贴广告。有时是中医世家治疗疑难杂症,有时是钟表铺让利销售。这些广告和普通广告略有差异,右上角会有一片晕染的墨色,就像印广告时不小心染上去的。她曾好奇地按照上面提供的地址找过,果真有那么一家医馆,也确实有那么一家钟表铺。医馆一位老中医坐堂诊脉,她请老先生看病,老先生说她脾虚脉弱,开了几味中药。她问起邱先生,老先生一脸茫然,说这里从没有姓邱的人。她住学生宿舍,中药买回来没处煮,受了潮,扔掉了。钟表铺也去过,门厅阔大,人来人往。她只在门外一隅看了一会儿,没敢乱打听。

她养成每天傍晚散步的习惯,经过校门时,扫一眼对面的告示栏。只要右上角带着浅墨色印迹的新广告贴出来,她就知道,邱先生要见她了。贴广告的是什么人呢?她从未遇见过。邱先生背后的组织就像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她只是其中一个点。邱先生是她上线。她也有下线,一个四位数的电话号码,她打过几次,通知对方获取信息。电话里说暗语,对方若不是她找的人,她会说,打错了。每次打电话,她都会跑到离学校很远的地方,通话结束后,立刻离开。这些是邱先生教她的,她只知道接电话的是个沙哑的女声,声音明显经过修饰。他们这些人彼此依附,又相互戒备。贴广告的未必知道他贴的广告有什么作用,接电话的未必知道打电话的是什么人。即使这样谨慎严密,一旦有人被捕变节,还是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牵累很多人。她设想过,假使自己被抓,扛不住酷刑,能供出的就是广告和邱先生的关系,以及四位数的电话号码。倘若被捕的消息短时间传不出去,敌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有用的东西。

邱先生告诉她,一旦落到敌人手里,他们会剥光你衣服,羞辱你,折磨你,就像对待一只蚂蚁,一条虫子。她听得面如死灰,手脚冰凉。邱先生问,你怕死吗?她摇头,我怕疼,更怕蛇。邱先生给了她一只箍着银饰的玉镯,里面有个小巧开关,用手一扳,滚出一粒药片。邱先生说,一旦暴露,就把这片药吞下去。会疼吗?问这话的时候,她语气平静,仿佛它是一片普通的阿司匹林。不疼,会很快失去知觉。邱先生说这话的时候,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他一定想到了这个可能的结果,他不想让她死,虽然他亲手给了她一片毒药。她接过镯子,心满意足地戴在手腕,仿佛里面藏的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救命的稻草。这片药就是她的护身符。这只镯子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镶了金属的玉,都是为了遮掩瑕疵或裂缝,镯子价值大打折扣,连窃贼都不屑动它的心思。从那以后,她长期戴着这只镯子,只有洗澡的时候才摘下来。很庆幸,邱先生给她的药完好无损,她至今没有机会品尝。这次见面,她准备问问邱先生,她从去年开始执行任务,这片药在镯子里藏了一年,她担心药效是不是过期了。

邱先生约见她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数月无音讯,有时十天半月就出现了。每次见面结束后,都会提前定好下一次见面的地点。邱先生安排她做的事,她都会全力以赴完成,没有失过手。

有个名叫素娟的女同学,父亲是天水商行的老板。她刻意讨好素娟,送对方小礼物,两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周末,素娟邀她去家中小住。她借机掌握到素娟父亲的行踪,然后通过那个神秘电话透露给她的下线。第二天,素娟父亲遇刺身亡。看到哭得死去活来的素娟,她很难过。可是,邱先生说,天水商行暗地里与日本人勾结,干的是昩心事,发的是国难财,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邱先生派她杀一个人,姓邵,供职于警局特务科。这么大的任务交给她,邱先生顾虑重重。邱先生说,万事开头难,这一步你总要迈出去。邵警官的太太是女子师范学校的教务处主任,这也是邱先生把任务交给她的主要原因。她处心积虑地接近邵太太,委婉地表示,毕业后想留校工作。这当然有难度,但是这样她的真诚示好便显得顺理成章。她带着礼品登门拜访,伏低做小,把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的谄媚巴结表露得淋漓尽致。邵警官见过她几次后,终于记住了她。她探听到邵太太礼拜天带孩子回了娘家,便佯装不知此事,拎着一盒糕点守在附近。待窥到佣人挎着菜篮子出门,便敲门拜访。这一次,她没有穿学生装,而是新买了一身洋装,还戴着帽子。邵警官懒洋洋的,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她,虽然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礼貌地请她进门。她的衣服袖子里藏着邱先生给她的一把匕首,邵警官对这个文弱的女学生毫无防备。任务完成后,她迅速离开邵家。返回学校前,换下身上的衣服。

邱先生夸她天生是干这行的,真的是这样吗?当她看到邵太太中年丧夫,形容枯槁,还是有些不安。她渴望的是,亲手杀几个日本人。这样的梦,她做过无数次。学校设有日语课程,她学得格外认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接触到真正的日本人。

邱先生曾说,再过十年,如果她遇到合适的对象,想结婚嫁人,就放她自由。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那将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她觉得自己活不了那么久,邱先生的承诺更像一句空话。何况,她伸出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血溅在手上,就永远也洗不干净了。就像她,永远也回不去了。事实上,她的人生,在父母猝亡的那一日,就再也回不去了。二

她的家在太行山深处,一个名叫赵家沟的小村庄。父亲是前朝的落第秀才,人到中年才娶妻生子。受聘于外村一所私塾,勉强养家糊口。她是家中长女,母亲生下她后,又添了一个弟弟。她自幼跟随父亲去学堂念书,是为数不多的女学生之一。

创办私塾的乡绅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参加了晋军,在阎锡山的嫡系部队担任要职。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秋天,日军进犯山西,攻下大同城。民间流传着一首歌谣:十月山西人人忙,富人搬家忙,穷人心惶惶,军官丢部属,小兵扔大枪。不久,日军借道娘子关,占领太原城。乡绅闻风,拖家带口投奔大儿子去了。学堂散了,父亲没了差事,回村种田。第二年,日本兵来到县城,城头树起太阳旗。外面回来的人说,世道变了,阎锡山跑了,南京政府垮台了。这个国家又一次要改朝换代吗?她忘不了父亲那晚醉酒悲歌的情景,这个亲历过清王朝覆灭的旧式文人,为自己再次遭遇黍离之悲而泪流满面。他烂醉如泥,语无伦次,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灯下做针线的母亲不以为然,国家大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操哪门子闲心?父亲喃喃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凡外族侵略,必定生灵涂炭,血染山河。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听懂父亲醉话的人。不幸的是,父亲的话很快就言中了。

日本兵第一次进村时,很客气。村民们被召集在一处,镇上新当选的维持会长一口一个乡亲们。乡亲们,赵家沟地处僻远,且是小村,不便管理,已划入无人区。乡亲们,请你们尽快搬到治安区统一登记入住,皇军会给你们发放良民证。有了良民证,做什么都不受限制。

划入治安区的都是人口多的大村,搬过去当然好,谁不知道居住在大村大镇好?人多,有码头,便利。可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积蓄有门路还好办,赵家沟多是穷苦百姓,家底薄得不如一口铁锅。他们两手空空,就算投亲靠友,恐怕都没人收留。况且,最要紧的,房子可狠心扔下不管,地呢?庄户人赖以生存的田地岂是说丢就能丢的?日本人走后,村民们

嘴八舌,议论纷纷。赵家沟始于明末清初,历经三百年风雨,哪能说没就没了?好端端变成无人区?他们想不通。父亲愁眉不展,母亲安慰他,天塌下来大个子顶着呢,咱不搬走,他们能把咱怎么着?

没多久,日本兵又来了。这次可没那么客气了,进村就烧房子,抢粮食,赶牲口,还掠走两个年轻妇人和几个青壮年。他们逼着青壮年挑粮食,拉牲畜,俩妇人则被绑缚在毛驴上驮走了。临走,放出狠话,说赵家沟破坏和平,与皇军对抗,再不搬离,见一个杀一个。

山里流窜着几支队伍,有的是溃败的国军组成的散兵游勇,有的是打着抗日游击队旗号,有的干脆是揭竿而起的乡党土匪。他们偶尔到赵家沟安营扎寨,索要粮食,还打欠条,承诺日后奉还。乡亲们信不过他们,可是他们手里有枪,不敢不给。况且,村长说了,这些人干的是救亡图存的大业,老百姓理应支持。不过,村长交代,欠条全部烧毁,留着它们,一旦让日本人和维持会知道,就是通匪杀头的大罪。

掠走的两个妇人半月后被家人接回赵家沟,说是通过维持会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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