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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7 07: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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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念文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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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路

血路试读:

引子

辛亥年三月二十九,公元1911年4月27日,广州。

云淡风轻,残阳如血。

革命军“选锋”一百余人,从小东营五号统筹部出发,向两广总督署衙门急速前进。黄兴在前,林觉民、方声洞紧随左右。“选锋”们个个提着手枪,背着炸弹,腰挎大刀,扎起裤脚;臂膀缠上白布,一身短装打扮。

街面上有零星路人,看到这样一支怪异的队伍,急忙闪避。两边店铺里的小二纷纷探出头来,面色惊惶。“福祥号”老板——一个身穿长衫马褂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跨进店堂,冲着几个正在呆望的小二大声吼道:“还在傻看什么!要出大事了,快关店门!”

队伍走到半道,朱执信穿着长衫匆匆赶来,追到黄兴前面说:“总指挥,带上我吧,这一天我等了好久啦。”

黄兴边走边说:“你是我们的理论家、大秀才,以后还有好多事要你去办。这次你就别去了。”

朱执信固执地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是去定了。”

黄兴有些不耐烦,粗声大气地说:“这是敢死队,是去拼命的,不是去兜风!”

朱执信很不服气:“你们敢死,我就怕死吗?”说着,将长衫挽起扎在腰间,徒手插到队列中去。林时塽给了他一把手枪,李文甫递给他两枚炸弹。朱执信微笑致谢。

队伍转过一条大街,迎面撞上三个巡警。腰别短枪,手提警棍,神色威严。其中一个迎上前来,用警棍指着黄兴等人,厉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想造反啊!”

方声洞抬眼一看,此人不是码头管事刘槐的小舅子吗?在小东营一带是出了名的街痞,竟然也当上警察了!心想遇上我方声洞,活该你小子倒霉。见黄兴正想解释什么,遂不由分说,举枪便射。那位“小舅子”巡警应声倒地,另外两个落荒而逃。

吴公馆是同盟会以吴老翁(玉章)名义设在广州莲塘街的秘密机关,对外是家私人府第,实则主要负责联络同志、制发传单、贮运枪械等工作。就在黄兴所部向总督衙门开进之时,十多名“选锋”队员已将辫子盘到头顶,在臂膀上扎好白色布条,把炸弹装满筐子和袋子,一手拿短枪,一手拿大刀,列队于公馆门外,整装待发。

喻培伦把一个装满炸弹的竹筐挂到脖子上,熊克武上前劝阻道:“云纪兄,你应该留下来,把制造炸弹的本领教给别人,这样对革命的价值更大,好处更多。”

喻培伦断然拒绝道:“啥子话!我为了革命才学制炸弹。现在做好了炸弹,大家都去,我反倒不能去,那不行!”

但懋辛也过来劝道:“也不少你一个人呀。再说你又身残体弱,我们怕你吃不消的。”

喻培伦抽出大刀,冲着但懋辛厉声吼道:“谁再跟我说这些屁话,别怪老子不客气!”

但懋辛见说不服他,叹口气,退到了一边。

总督署那边响起了枪声。

熊克武说:“好,好,我们不拦你。”回头对众人说,“克强已经跟他们接上火了,我们的目标是总督署后门。出发!”

黄兴所部到达总督署门前,林时塽吹响螺号,声调呜呜,悲壮激昂。全体“选锋”迅速散开,控制了衙门的几条通道。

总督署卫队管带率数十名清兵堵在门口,严阵以待。

林觉民紧贴大门一侧,向里面喊话:“卫队的弟兄们,我们要杀的是张鸣岐,为同胞们出气。大家都是同族同种的弟兄,请放下武器,举起手来,免得被我们误伤了。”

里面无人应答。

黄兴把手一挥,枪声齐鸣,杀声震天。

林觉民、方声洞将几枚炸弹扔进里面。一阵爆炸声后,朱执信、林时塽、李文甫等人扑向大门,合力猛推,“哗”的一声,门推倒了。众人鱼贯而入。

激战中,卫队管带和几名卫兵被打死,两名“选锋”队员中弹身亡。

熊克武带领小分队到达总督署后门,两边散开。

喻培伦连续向墙根扔去两枚炸弹,围墙仅被炸出一个裂口。

熊克武飞步上前,把一枚重磅炸弹塞进缝隙。“轰”的一声巨响,围墙被炸开了簸箕大一个窟窿。

硝烟滚滚之际,熊克武率先冲入。但懋辛紧随其后,手臂上中了一枪,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秦炳赶上一步,扶着但懋辛,继续向前。“选锋”队员蜂拥而上。

后院的卫兵凭借假山、花台和廊柱拼死抵抗,火力密集,弹如雨下。数名“选锋”队员中弹倒地。

熊克武靠在一棵大树后面,两手提枪,奋力还击。

喻培伦爬上墙头,居高临下,对准几个火力点,扔出炸弹十余枚。

卫兵们被炸得嗷嗷直叫,四散逃窜。

黄兴率“选锋”队员攻入二门。

大半卫兵退入室内,十余名卫兵在二门抵挡了一阵,被“选锋”队员打散。

黄兴与林觉民、朱执信、李文甫等人由侧门攻入,直趋大堂、花厅、内室。在室内一角抓到个堂勇,两股战战,面色如纸。黄兴以手枪指着堂勇的脑袋问道:“你们的总督呢?快说!”

堂勇用手指了指后院,吞吞吐吐地说:“他带着身……身边的人,溜……溜了。”

黄兴用枪管点了点堂勇的前额,厉声问:“溜哪儿去了?”

堂勇吓得一跳:“水师……行……行台。”

黄兴抬起头来,见后院燃起熊熊大火,枪声密集,对众人说:“锦帆他们已攻入后院。带上俘虏,转攻水师行台,捉拿张鸣岐。”说完,急忙领着众人退回大堂。

大堂外十多个卫兵同时开火,林时塽和李文甫等几个“选锋”队员中弹倒下。

黄兴闪到柱子后面,两手持枪,左右开射,连续击中几个卫兵。

黄兴再次举枪时,“砰”的一声,一粒子弹击中了右手。手枪落地,血溅柱头。

黄兴用左手扔出两枚炸弹,趁卫兵闪避之时,带着幸存的队员冲出了大堂。

熊克武带着十几个队员从后花厅攻入二堂,见里面空无一人,又冲到堂院。

堂院内,与黄兴走散的莫纪彭和几十个“选锋”队员正焦急不安,不知所措。

熊克武上前向莫纪彭打听:“兄弟,前门战况如何?黄兴他们在哪里?”

莫纪彭和队员们一个个瞪大眼睛,急得直是摇头。

莫纪彭用广东话说:“我们听不懂!”

熊克武和身边的队员也听不懂广东话,只好提高声调,一字一顿,比比画画地说:“黄——兴——在——哪——里?”

莫纪彭似乎明白了,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答说:“都打散了,我们也不知道。”

熊克武把手一挥,向莫纪彭和他的队员说:“跟我们一起走,到辕门外看看。”

东辕门外,地上陈尸累累,周围断瓦残垣。

清兵和“选锋”队员的尸体叠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熊克武在死人堆里认出了林时塽和李文甫,对秦炳说:“你带几个同志把他们抬到墙角去,先弄点柴草盖起来。”

秦炳领命去了。

但懋辛一手缠着绷带,一手提枪,神色严峻,走到熊克武面前说:“看来克强的损失太惨重,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援军了。占着这么个空荡荡的总督署已没有意义,也很危险。不如趁敌人慌乱之际,主动出击,攻打他们的武装机构,夺取武器,消灭有生力量。”

熊克武说:“你说得对。我们马上撤出总督署,直接攻打督练公所!”

01

从四川省会成都往南,沿一条沙石铺筑的盐马古道前行两百多里,是一个名叫井研的丘陵小县。这里山不巍峨但连绵起伏,地有平川却不足跑马。自两汉魏晋以来,井研便开始凿井煮盐,曾经一度富甲全川。但到了晚清时期,所见已是十灶九冷,一派萧条景象。

俯瞰井研县城,其格局如一个硕大的“园”字,城墙是“囗”,街道是“元”。殷家河在东面静静流淌,研溪河从西面绕城而过,两河于城南汇成茫溪,一路轻唱,奔岷江而去。

井研县城有城门五道,东、西、南、北之外,还有一道“小西门”。这“小西门”虽然称作城门,却不过是仅能容纳两人并行的一个门洞。县城四面群山拱卫,如天然画屏。东有凤岭,天清气朗之时,常有霞光映照,恍若彩凤东来;南有麟山、龟山,日映青苔,清溪回绕,翠峦孤伏,古木参差;西北是翠屏山,芙蓉如霞,绿竹满山,石气岚光,满目苍翠。

来凤书院位于翠屏山下,研溪河畔,与小西门隔河相望,有皂荚桥交通两端。书院原属一卢姓富商的私家宅院,当年因藏匿石达开部将,被官府罚没。书院内主体建筑呈“田”字布局,有大小房屋三十多间,左侧有“随春园”,取自宋人“春来随意生”之句,是当年主人的休闲之地。园内有荷塘数亩,取景布局顺乎自然。池中种莲,池畔栽竹;居高处建“香光阁”,沙洲上筑“月到亭”。正如园门口对联所述:“引通江水为池水,借得真山作假山。”数十年来,不少名师大儒都曾在此开馆授徒。

书院教授吴锡甫是创办井研高等小学第一人,因思想激进,宣扬革新,遭到守旧势力的攻击和诽谤,曾一度愤然离校。知县杨树培迫于民众压力,亲自出马,三上资州,请吴先生再度出山,主持新学。为确保新学在井研的顺利推进,吴锡甫回井研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成都府,向四川省总督衙门索取了一份委任书。

包括吴锡甫在内,书院共有三位先生、四十多个学生、一个厨子和一个杂役。吴锡甫家小远在资州,食宿都在书院里面,身旁常有一个俊朗的少年相伴左右。

这天下午,吴锡甫改完学生作文,伸了个懒腰,从少年手中接过新沏的竹叶青,揭开盖碗,朝碗壁轻吹了两口,撮起嘴唇正要品茶,杂役刘铁拐忽然在门口大声叫道:“吴先生,有个姓税的客人来访,说是你的忘年朋友。”

吴锡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话,“姓税的客人”已经站在了面前。

吴锡甫慌忙放下茶杯,摘下木框眼镜,把来客仔细打量了一番。此人乍看似曾相识,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年纪大约二十六七,一身的打头很是特别:圆圆的脑袋剃得铮亮,发辫结得很紧,鼻梁上架了一副鸽蛋形钢架眼镜;一件崭新的靛青洋缎夹袍,领口齐着下巴,袖口跟手腕一般大小,紧绷着的腰上罩了件紫色呢背心;蓝色洋缎的裤脚下面穿一双黑色皮鞋。

见主人家盯着自己发呆,来客笑盈盈地拱了拱手,对直坐到吴锡甫对面的太师椅上,嘴里打趣道:“前辈真是贵人啊,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去年您重返书院,井研学界为您接风,在回春楼,坐在您旁边的那位后生……”

吴锡甫一拍脑袋,抱歉道:“看我这记性,真是老了!钟麟小弟,实在对不住。”回头对肃立一旁的少年道,“这人可是了不得呀!不仅旧学功底好,新学也是顶呱呱。快去,再沏杯茶来。”

税钟麟被夸得有些难为情,连连摆手道:“前辈过奖了,学生哪里受得起!”

吴锡甫还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也难怪我眼拙。小弟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跟公馆里的阔少似的,叫我咋个敢认嘛?”

税钟麟红着脸道:“让前辈见笑了。不过,我如此的装束可不是为了招摇过市。过两天我就出远门去了,可能要三年五年才能回来。今天是特意跟前辈辞行来的。”

吴锡甫略感意外:“出远门?要去那么久!小弟是去做官吧?”

税钟麟从少年手中接过茶杯,轻放在桌上,摇了摇头说:“前辈是知道的,如今这世道,官场的人有几个好东西!不是朝廷的奴才,就是洋人的走狗。无恶不作,腐败透顶。我才不稀罕做这没心没肺的狗官呢!”说着,从夹袍里取出一本杂志递到吴锡甫面前,“这是我在成都当差的表叔寄回来的。真是大开眼界啊!读了二十年的书,现在才弄明白,国有‘专制、立宪、共和’之别,人有‘守旧、维新、革命’之分。我堂堂七尺男儿,年纪轻轻,即便不为家国天下着想,为个人前途,也不甘心虚掷年华,碌碌终生啊!”

税钟麟说得两眼放光,面颊泛红。

吴锡甫翻了翻杂志,是傅崇矩创办的《启蒙通俗报》,去年在成都时看到过,文笔辛辣,思想激进,在青年学生中颇有影响。吴锡甫把杂志递给身旁的少年,回头对客人道:“我知道了。小弟远行是为寻找出路,为国家民族,也为自己,对吧?可是偌大个世界,你打算去哪里寻,到哪里找呢?”

税钟麟颔着下巴,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前辈说得对,我是为寻找出路而去的。我表叔帮我弄了个公派留学的名额,先在成都东文学堂补习日文,半年后便可东渡日本。”

吴锡甫点了点头,赞许道:“不管结果如何,你敢于迈出这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可惜我已年迈,不然还真想同你一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少年起身为客人和先生续水。税钟麟这才觉得有些口渴,捧起茶杯猛喝了两口,不经意间想起一件事情,轻声问道:“前辈门下可有个叫熊克武的弟子?”

少年微微一惊,手中的茶壶险些滑落。吴锡甫也一脸疑惑,谨慎地答道:“熊克武?有这人呀。他怎么啦?”

税钟麟笑道:“看把您急的。其实也没啥。听说前两天他带几个娃娃捉了知县老爷的奸,全城都传开了,不少人都还夸他呢。我以为县衙要来书院找麻烦,看来我是多虑了。”

吴锡甫看了看身旁的少年,少年的脸顿时红得像关公。见事情已是隐瞒不住,只得把原委如实道来——

02

慈禧太后寿辰那天,教谕宣布书院放假,同喜同庆。早饭过后,天王寺长老恒通法师便差人来请,把吴先生邀去品茗论禅。听说城西火神庙要上演川剧高腔《金簪记》,熊克武便约上但懋辛、宋为章、曾冠几个同学看戏去了。谁知到了火神庙,却被衙役挡在了门外,说是知县老爷在此看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几个同学蹲在大门一旁,像霜打的豆叶、泄气的皮球,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少许时间,庙内的大戏开场了。锣鼓响器,铿锵悦耳;胡琴唢呐,婉转悠扬。老生的唱腔高亢激越,观众的叫好此起彼伏。从门缝里看去,只看到台下满眼的官服、制服和长衫、短褂,就是看不到台上的表演。几个人趴在门缝前,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熊克武退后几步,看了看四周,忽然眼前一亮。他把几个同学叫了过来,沿着围墙向后院绕去。

到了庙后的围墙下面,熊克武说:“我先上去看看,你们跟在我后面。”说着,借助于墙外的柏树,爬上了围墙。

但懋辛、宋为章、曾冠紧随其后。

后院围墙内是一片菜地,菜地边上有一条小巷通向前院戏台。

熊克武示意大家不要出声,只身贴着壁板进了小巷。刚走几步,忽听见厢房内传出哼吃哼吃的喘息声,心里不禁一阵狂跳。四处搜寻,想找个缝隙看个究竟,偏偏这木板壁做得十分严实,连一个针眼也难找到,房内声音愈渐清晰——“老爷好厉害哟,弄得人家骨头都酥了。”“红伶啊,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你的步态,你的身段,特别是你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睛。哪个男人扛得住?”“只要知县老爷高兴,红伶死也情愿。”

……

熊克武一脸臊得通红。回头把手向里一招,却见但懋辛等三人不知啥时已到了身旁,耳朵紧贴着板壁,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熊克武小声说:“杨树培这个畜生!扯起幌子来看戏,竟然躲到这里来风流快活。走,出去给他们助助兴。”

熊克武领着三人绕到前台院坝。

戏台上,花旦的唱腔苍凉悲壮;戏台下,观众个个看得专注。

趁换场间隙,熊克武大声叫道:“哎,各位差爷把总大叔大爷们,别在这儿看了,西厢房的戏更精彩,去迟了就看不成了。”

众人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但懋辛接着说:“杨知县,不要脸,整得女娃儿惊叫唤!”“差爷把总”们还在发呆,一群顽童已经一窝蜂似的拥了出去。“小兄弟呀,你误打误撞,却弄出那么大个动静来,把人家知县老爷害惨了。”税钟麟笑得直不起腰,喝到嘴里的茶也喷了出来。“只是这来凤书院从此恐怕多事了。”吴锡甫眉头紧锁,对熊克武说,“锦帆啊,去把他们几个一起叫来,我有要紧话叮嘱你们。”

熊克武给先生鞠了个躬出去了。看着熊克武走远的背影,吴锡甫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头对税钟麟说:“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平庸之人!”

税钟麟道:“哦,何以见得?就凭这件事吗?”

吴锡甫摆了摆手说:“岂止就这一件事情。就在上个月,他伙起几个同学到树林里拜把子,结金兰,还立誓说:‘我异姓兄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同心同德,共赴时艰。’”

税钟麟吃惊不小:“他才多大哟!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种想法?”

吴锡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手稿说:“你再看看他这篇文章吧,《启发民智论》,昨天才写的。”

税钟麟接过文稿,见上面字迹工整,书法流畅,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再看内容,词锋犀利,立意高远,针砭时弊,酣畅淋漓,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少年笔下。看到末尾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

你们睁眼看看,看看这腐朽的王朝都干了些什么!一大片国土被列强瓜分,数十亿白银被洋人掠夺;圆明园被烧了,台湾岛被占了,上千万的骨肉同胞流离失所——“伤心又是榆关路,处处风翻五色旗。”原指望光绪皇帝维新变法,富国强兵,谁曾想不过百天就惨遭失败。“六君子”被杀,康有为出逃;乡贤廖平,亦险遭不测。我泱泱中华大国,竟然被一个老巫婆玩弄于股掌之间!

古语有云:“山河破,金瓯缺,生而何欢;留丹心,照汗青,死又何惧?”少年英雄夏完淳,十五岁随先生起兵,虽屡战屡败,却百折不挠。我等热血男儿,自当引以为楷模,复国除奸,建功立业!

税钟麟抬起头来,激动得有些口吃了:“诚如前辈所言,这熊克武,真……真不是等闲之辈!学生年近而立,胆识气度竟不及一个毛头小孩,真是惭愧之至!”

吴锡甫叹道:“正因为如此,我是既为他高兴,又为他担心啊。”

03

井研县东北角有个叫盐井湾的古旧小镇,距离县城二十多里。四面丘山绵延,沟谷纵横。小镇那条狭长的小街如一条雨打沙淘的千年蜈蚣。熊克武的家就在这“蜈蚣”的颈部。

熊家在盐井湾算得上殷实之家。一座宽敞的四合宅院,青瓦盖顶,木板为墙。院中有一棵笔直的银杏,树干足有面盆大小。临街是个中药铺子,不时有病人求医问药。父亲熊宝周便是这药铺的郎中。

入冬后的天气潮湿多雨,石板小街长满了青苔。看到这冷清萧条的景象,熊宝周那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不由得隐隐作痛。他把两服新配的中药递给柜台外一个白发老妇,温和地说:“刘婶,这是清热去痰的药,您老先拿去吃着,钱的事情,等病好了以后再说吧。”

老妇有些过意不去,难为情地说:“我儿子到灶上烧盐去了。等他领了饷银,一定把药钱给你送过来。”

熊宝周摆手道:“看您老说的。就是没有钱我也得给您治病呀。”

老妇眼含泪水,气喘着连声道谢说:“好人啊,熊太医!菩萨会保佑你的。”

熊宝周说:“刘婶,您老慢点走。吃完了再来看看。”

老妇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破竹竿,一步一喘地慢慢走远。

坐在一旁的熊治宜有些等不及了,趁药铺里暂时没有旁人,倒了杯热水,递给熊宝周说:“大哥,你先坐会儿。我有事情跟你说。”

熊宝周接过水杯,笑着问道:“看你慌忙火急的样子,啥子事会把你急成这样?”

熊治宜气呼呼地说:“啥子事?还不是为了你儿子。”

熊宝周眉头一紧,口里骂道:“是不是大娃儿又赌钱了?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他手头!”

熊治宜说:“比大娃儿赌钱还要麻烦。你的锦帆又闯祸了!”

听说是锦帆,熊宝周语气平和了许多:“这娃儿自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从他母亲去世以后,更是没人管得住他。唉,娃娃大了,打也不行,骂又无用。不晓得是哪辈子作的孽哟,两个娃儿都不让人省心。我是想横了,既然管他不住,那就听天由命吧。你也不必伤脑筋了。”

熊治宜抱怨道:“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你晓得他这次闯下的是啥子祸吗?”

熊宝周似乎已是见惯不惊,并不急于知道下文。口气一转,反过来宽慰熊治宜道:“要说锦帆这娃娃,有时还挺招人喜欢的。尽管他经常惹祸生事,却也很有分寸,从不欺负弱小,也从不无理取闹。教过他的几个先生都说,这娃娃心气高,有大志,劝我不要约束太紧。我想,先生的话兴许有些道理。只要不把天捅破,就让他各人折腾去吧。”

经大哥这么一说,熊治宜心里的气也顺了不少。他想起一件至今都还为人称道的事情。前年秋季,岷江、沱江发大水,资阳、资中、内江、富顺一带灾情惨重,不少难民流落他乡。井研城乡也来了很多逃难的灾民。看到成群的灾民衣不遮体,骨瘦如柴,拖家带口,沿街乞讨,熊克武软求硬逼,一定要父亲和三叔设法赈济,不然就要把灾民领回家来。父亲和三叔商量了一阵,认为孩子这是积德行善的义举,应当遂他心意。于是凑出钱来,买了不少大米,熬成稀饭,在门口架起两个大黄桶,一日两餐供给灾民。在熊家的带动下,街坊邻居也行动起来,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帮着灾民渡过了难关。

熊宝周见熊治宜沉默不语,这才问道:“你先前说锦帆又闯了祸。究竟啥子祸嘛,严重吗?”

熊治宜脸色又沉了下来:“啥子祸?人家知县老爷跟戏子寻欢,他伙起几个娃儿去臊皮,在戏场坝里大呼小叫,弄得全城都传开了。”

熊宝周一张大嘴惊成个鸭蛋,怔怔地定在那里。

熊治宜脸似苦瓜,接着说:“这次不比去年在资州,花点钱就能摆得平。不怕县官,只怕现管。你开着药铺,我开着丝厂,熊家老少的命运都攥在人家手上。以后麻烦还少得了吗?”

熊宝周气得两眼发直:“这个报应杂种,要把老子活活气死。跑到老虎嘴上去拔毛,他硬是不想活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熊治宜一直没敢告诉大哥。

九月十九是观音菩萨涅槃日。城南天宫山的观音庙里,祈福焚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熊治宜受大哥的委托,在盐灶老板的闺女中为熊克武撮合了一门亲事,约好这天在观音庙看人。熊治宜到书院找到熊克武,说是请侄儿做伴去上香。熊克武本不愿去,坐在一旁的但懋辛说,我正好没事,不如跟你们一起去吧。二人这便一同去了。

到了观音庙,熊治宜先陪二人在偏殿闲坐。一个小沙弥不时进来续茶水、上糕点。

熊克武坐得有些不耐烦,抱怨道:“三叔,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干啥子嘛?你不是要去上香吗?先生还等我们回去背书呢。”

熊治宜温和地安抚道:“别着急,先生那里我已经替你们请过假。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瞒你了,今天带你来,是想让你看个人。”

熊克武一脸狐疑:“看人!看什么人?”

熊治宜拍了拍熊克武的头,慈祥地说:“傻孩子,你都十六七岁了,你说看什么人?——哦,来了!你看,大殿前面的台阶上,那个穿紫色衣服、撑油布伞的女孩子。”

熊克武头也不抬:“我看人家女孩子干什么?三叔你忘了,‘非礼勿视’哟!”

但懋辛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来相亲的哟!怎么不早说嘛。我陪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先走了。”

熊克武站起身来,叫住但懋辛说:“别慌,我们一起走。”

熊治宜大声叫道:“锦帆,你给我站住!”

熊克武拉着但懋辛,扭头就走,把熊治宜一人晾在那里。

慌忙之中,熊克武二人走到了庙后的柴房,一个新媳妇模样的年轻女子正在柴房里对镜梳妆,里面临时堆放着各种家具。

熊克武大惑不解:“咦,怪了!庙堂不是清净之地吗?怎么还住着年轻女人?”

但懋辛说:“这人可不是普通百姓。”

熊克武有些不平:“百姓住不得,她就住得?何方人物这样体面?”

但懋辛说:“是税登科刚过门的儿媳妇。听说他家正在修房子,就临时住到这儿来了。”“税登科?就是跟杨树培一起到书院训话的那个胖子?”“正是此人。”“那就不用跟他客气了。”回头大声喊道,“嗨,快来看哟,观音庙里住了个新媳妇!”

不少人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新媳妇又惊又羞,满脸通红。藏无处藏,躲无处躲,嘴里连声骂道:“不要脸,不要脸!”

熊治宜闻声赶来,气得脸色铁青,拉着熊克武匆匆走了。

04

从盐井湾到井研县城,有一条石板小路。山道蜿蜒,崎岖狭窄。两旁是齐腰深的蚕窝草和密密匝匝的灌木林,不时有一两只野兔或山猪在路边奔跑,几只斑鸠在林间唱歌。

山道上,熊克武时而疾走,时而漫步;时而引颈长啸,时而心事重重。火神庙“捉奸”一事,先生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可父亲却动了雷霆之怒,痛骂了他整整两个时辰,还让他跪在母亲灵前发下毒誓。仔细想来,无论是资州打官差,还是戏场臊知县,自己实在没有多大过错呀。那官差仗势欺人,为一个穷考生撞倒了他的灯笼,就把人家打得口鼻喷血。这种恶徒难道不该教训一下吗?再说这杨树培,堂堂朝廷命官,七品知县,平日里满口的圣人君子,道德文章,背地里却干出这等龌龊之事。要是臊他也错了,那真是没了天理!

熊克武紧走了一程,突然停下脚步,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捋去树叶后,高高举起,再重重劈下,或是左劈右挡,横扫竖戳。在他的心里,自己正是当年那位“白马银枪素罗袍”的岳武穆,被他劈得纷然坠地的杂草和树叶,正是万千敌军的头颅。手中的树枝劈断了,他便高举断枝大声吼叫:“冲啊!杀啊!”一阵风过,树叶、荒草和田里的秧苗齐刷刷偏向一侧,那是他指挥的千军万马正奋勇向前,直捣“龙廷”。走到沙凼或水池边时,随手搬起路边的石块,“轰”的一声投将进去。水花溅得老高,声音清越响亮。那是投在慈禧宫殿的“炸弹”,随着声声巨响,老巫婆和她的皇宫被“炸”成粉末。

翻过又一个山坳,熊克武开始跟自己讲一些悲壮惨烈的故事。当然并不只是讲给自己听,路边的小树,田间的禾苗,林中的鸟兽,还有天上的云霞,都是他的听众。他讲岳武穆精忠报国,讲夏完淳宁死不降,讲“扬州十日”,讲“嘉定三屠”。这些故事,有从先生那里听来的,有从书上看来的,也有借助想象现编的。他讲得投入,讲得动情,讲得激昂慷慨,讲得热泪盈眶……

一只野兔“嗖”的一声从脚边窜过,熊克武如梦初醒,随即紧追不舍,直到河边。熊克武一个箭步赶上,野兔被抓住了,他自己也陷入了齐腰深的泥沼之中。

殷家河畔,风和日暖。桑树枝上,挂着熊克武晾晒的衣裤,微风吹过,迎风飘扬。

野兔已被穿上树枝,架在两块石头中间烧着烤着。熊克武全身赤裸,蹲在一堆乱石后面,两手不经意地向火堆里添加柴草,两眼却看着眼前的景致出神。

初春的暖阳明媚,小河清澈见底。沿河两岸,田间地头,满眼是绿油油的麦地,青乎乎的豆苗,一望无际的桑树,密密麻麻的竹林。依依杨柳如少女秀发,笔直的松柏挺拔山间。那黑浸浸的泥土,随处抓起一把,便可闻出稻米的清香。河面上,青青的水草摆动着窈窕的身姿,小鱼儿结队在水草间穿行;如果脚步轻缓一些,还能见到在草间小憩的晒水乌鱼。胡豆米、打鱼子等鸟儿不时从林间草丛飞出,盘桓在河面上空,或高翔,或低飞,有时还用轻盈的翅膀在水面上划出微微波痕。

野兔已经烤得半熟,肉香四溢,令人垂涎。

熊克武正打算起身翻烤野兔,忽见林间走出一个红衣少女,袅袅婷婷,提着竹篮正向河边走来。

熊克武顿时慌了手脚,起身穿裤子是来不及了,只得顺势滑到水中,把头躲在水草后面。

少女在对岸一块石板上停下,将竹篮里的衣服倒在地上,蹲下身子,把衣服一件一件浸入水中,再捞起来放在石板上,双手用力搓揉,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不时有水花溅在红润的脸上。

就在少女举手擦脸的一刹那,熊克武怔住了:这姑娘好生面熟!

去年初夏的一个下午,为了寻个安静地方背书,熊克武一个人转到了书院后山。坐在梧桐树下,想到还有一首长诗没有背完,心里实在有些着急。先生说了,这《七月流火》必须在放学前背熟。教室里太吵,原想躲在这清静之地会背得快些,没想到刚背了两段,眼皮便像挂了块秤砣,竟然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为了调节一下疲惫的神经,振作精神,熊克武站起身来,欣赏着初夏的田园美景。眼下正是麦收季节,放眼望去,山上郁郁葱葱,地里一片金黄;知了在林间鸣唱,野狗在路旁轻吠。遥想《诗经》诞生的时代,其情其景也大抵如此吧。这样一想,忽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熊克武收回目光,正打算继续背诗,忽然之间愣了神,像被人施了定身法,半张着嘴,目光呆滞。一条毛毛虫从脚背爬过,他竟然没有一点感觉。

就在距熊克武不足十步的麦地里,不知啥时冒出一个二八少女,清清爽爽,姿态柔媚。少女身背竹篓,不时弯下腰去捡拾地里未收干净的麦穗。少女身穿白底红花的衬衫,乌黑的头发很随意的用布条扎成左右两束,从耳鬓间自然垂下,随着身子的起伏,胸前似有两道黑瀑飞泻。背篓的绳子从双肩勒过,把本已不大合身的衬衫绷得更紧,清晰地呈现出胸脯的曲线。

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天生丽质,少女两颊绯红,肌肤光鲜,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柔波流转。在她弯腰拾起又一串麦穗的一瞬间,乍一抬头,目光同直端端盯着她发呆的熊克武四目相对。熊克武如被电击一般,浑身酥麻,心慌意乱,逃命似的跑回了教室,一种负罪感如火焰般烧得他面红耳赤,心中狂跳不已。“喂,你的兔子烤煳了!”少女的喊声唤回了熊克武的魂魄,回头看树枝上的野兔,早已烤成了焦炭。

少女友好地问道:“嗨,你蹲在那里干啥子?”

熊克武惊惶失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我在摸盘夹。”

少女似乎不大相信:“摸盘夹?咋个不见你动呢?”

熊克武随口胡诌道:“我,我的脚被石头卡住了。”

少女这下信了,有些着急地说:“啊?卡住了!你别慌,我过来帮你。”

熊克武慌忙喊道:“别,别,你别过来!”“不过来?不过来你咋办?就在那儿一直蹲着?你不用担心,这里的水最多齐腰深,淹不死我的。”少女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向河对岸走来。

熊克武慌了。真过来了咋个办?这丑可就丢大了。忽然灵机一动,大叫一声:“蛇!”

少女被他一吓,身子一晃,一屁股坐了下去,河水顿时没过了胸部。

啊!这下闯祸了。熊克武站起身来,急忙涉水去救。

坐在水中的少女见熊克武赤条条地立在面前,羞得满面通红,腾地站起身来,爬上岸边,鞋袜也顾不上拿,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丛林之中。

05

在姑娘面前如此出丑,真是羞死人了。熊克武一头扎进水里,憋了许久才探出头来。见四下无人,赶紧爬到岸上,穿好衣服,背起书囊,匆匆忙忙向书院赶去。行至县城西门,在街口转角处,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哀号之声:“行行好啊,公子!行行好啊,少爷!”

熊克武被惊了一跳,跨在前面的脚险些踢翻了放在路旁的破瓷碗。低头一看,面前的石板地上跪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头发蓬乱,脸色蜡黄,两个眼珠黯淡无光,身上披一条污浊的油布,干瘪的乳房大半裸露在外。“少爷,你大恩大德,救救我的孩子吧。”

熊克武这才注意到,墙角下还蜷缩着两个黑乎乎的活物。一个是六七岁的男孩,头斜靠在墙边,眼睛微闭,嘴唇半张;男孩脚边坐着个两三岁的女孩,小脸乌青,耷拉着脑袋,似乎在哭,却没有声音。

前几天就听三叔说起,仁寿一片遭了蝗灾,秋粮几乎颗粒无收。开春以来,由于青黄不接,已经饿死好多人了。这母子三人一定又是逃荒来的。

眼前的情景令熊克武不禁眼眶一热,一种悲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听母亲说,那时的自己还不到一岁,因为持续了大半年的旱灾,使得田土龟裂,溪水断流,盐井湾百十号人排成长龙,整日整夜守在苦茨丘下,从岩石缝里接点滴水维系生命。母亲抱着熊克武,排在后面等了几个时辰,才挪动到长龙的中间。熊克武含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半天吮不出一滴奶,又哭又闹,手脚扑腾,最后终于哭不出来,扑腾不得,脖子一歪,瘫在母亲怀里。母亲两眼发直,不知所措,望着奄奄一息的熊克武,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就在这时,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婆婆把自己候了一整天才得来的半碗泥水送到熊克武嘴边。泥水灌进嘴里后,熊克武这才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熊克武不再犹豫。他搜遍全身,把所带的银子全部掏给了妇人。正要离开时,见前面还躺着一大片逃荒的难民,熊克武显出一脸的无奈,如夏完淳当年:看黎民不幸,苍生无辜,竟挪不开眼。

来凤书院,黑板上赫然写着陈子龙的诗作《秋日杂感》:

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

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

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识故侯。

见说五湖供饮马,沧浪何处着渔舟。

先生吴锡甫领着众弟子齐声诵读。

诵读完毕,吴锡甫开讲道:“孩子们,可知陈子龙其人?此人便是少年英雄夏完淳的老师。夏完淳十五岁那年,随父亲和老师在松江起兵,与清军血战苏州,豪气如虹,悲壮惨烈。兵败之后,师徒二人先后被捕,慷慨就义。对夏完淳而言,陈子龙既是长辈、恩师,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

这时,书院门外忽闻嘈杂人声。书院杂役刘铁拐扯起喉咙大声喊道:“学生正在上课,你们不能进去!”

吴锡甫掉头一看,见县衙师爷税登科带着几个衙役破门而入,径直闯进教室里来。

两个衙役把板枷、铁链等刑具往地上一扔,另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物大声叫道:“熊克武,但懋辛,给我出来!”

因事发突然,学生们一个个都愣了神。熊克武和但懋辛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怔怔地坐着。

先生吴锡甫正沉浸在慷慨激昂的情绪中,忽见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闯入课堂,顿时气血上涌,往衙役面前一站,指着一人的鼻子大声喝道:“知道这是啥地方吗?竟敢跑到孔圣人的牌位面前来撒野。都给我滚出去!”

先生的气势把衙役们镇住了。税登科急忙上前,挥手让几个衙役外面候着,拿腔作调地说:“他们是粗人,吴先生不必计较。兄弟们来此,是奉了县尊差遣,带熊克武、但懋辛二人回去问话。”

吴先生毫不通融:“问话!问什么话?他们是我的学生,有话先问我!”

税登科底气十足:“给你明说了吧,这二人犯下的事儿可大着呢。青天白日之下,扰乱治安;大庭广众之中,调戏民女。我劝你还是别管闲事,免得把自己也牵扯进去。”税登科上前一步,在吴锡甫耳边小声说,“县尊正在追查幕后指使的人呢。”

吴锡甫不惊不诧,冷冷地问道:“哦,吴某可得讨教师爷:他们这‘调戏民女’之事犯在何时何地;被调戏的‘民女’姓什名谁,何人见证?”

税登科一时语塞,迟疑了片刻,涨红着脸说:“事发九月十九观音庙,被调戏的民女是本人儿媳,庙里的香客都是见证!”

吴锡甫故作惊讶:“你的儿媳!怎么会住到观音庙去了?佛门净地不能住新婚女子,这上千年的庙规难道师爷不懂吗?再说啦,儿媳被人调戏,她丈夫不去告状,反倒是你这公公急了,好像也不太符合常理吧。”

众弟子哄笑。

税登科气得青筋暴突,脸红如血。

吴锡甫接着再问:“至于‘青天白日之下,扰乱治安’一说,师爷所指可是火神庙捉奸一事?”

众弟子起哄:“杨知县,不要脸,整得女娃儿惊叫唤。”

吴锡甫示意学生安静,正色道:“青天白日之下,你带着衙役擅闯学堂,诬陷我的学生,毁坏学校名誉。我吴某是省府都督委任的教授,内阁大学士亲点的举人,我的课堂岂是尔等随意闯得的。回去告诉你的那位县尊,他也是举人出身,做人做事检点一些,别给读书人丢脸;至于你嘛,还是早点把儿媳接回家住,不要落得人笑话,玷污了自家门楣。”

学生们纷纷拥上前来,将板枷、铁链扔出了门外。

税登科气得发抖而又无计可施,带着衙役们落荒而逃。

06

翠屏山上,黄昏时分。烟锁峰峦,绿树凄迷,朦胧清幽,夕照翠微,近树远山皆成剪影;俯瞰研溪,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如一条舞动的飘带;河中渔火荡漾,辉映满天霞光。

山脊上有一片平旷的坝子。熊克武和几个结拜弟兄站成两排,以棍棒为刀枪,学着陈孔白的招式,专注地操练着搏击之术。

先生吴锡甫站在一旁,时而看看眼前的弟子,时而极目远眺,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陈孔白曾是吴锡甫门下高足。七岁能作文,十岁已知兵,志在“扫清天下秽气”。每读宋明旧史,切齿怒目,捶案疾呼。后到峨眉山神灯法师门下拜师学艺,学得一套出神入化的子午刀法,十分了得。

陈孔白做了个“九天揽月”的亮相,把大刀插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说:“大家学得很快,我很高兴。但你们要记住,真正的功夫是在实战中练成的,几个招式不过是摆设。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草坪四周扎有若干草人,草人上糊着清吏的画像。众弟子四散开来,对着草人,或施以拳脚,或掷以土石,或刀劈棍打,或枪挑棒击。

陈绍白乃陈孔白幺弟,年纪尚小,天真活泼。这时竟然爬到树上,往草人身上撒起尿来,嘴里喊道:“水淹七军啰!”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吴锡甫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陈孔白说:“中国的希望就仰仗他们了。”

陈孔白说:“还有我呢?”

吴锡甫说:“对,对,还有你,还有成千上万个你。”

夜幕降临,翠屏山与师徒数人融为一幅墨色的版画。

县衙师爷到书院拿人的事件,在井研的市井坊间成为笑谈,而熊家长辈却笑不出来。

入夜,熊宝周与熊治宜闷坐一处,一锅接一锅抽着水烟。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熊克武却跟没事人似的,独自在门口摆弄着刚刚做好的木头手枪。

熊宝周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焦眉愁脸地喊了声:“锦帆你过来,为父有话要说。”

熊克武将凳子挪到父亲身旁:“说嘛,孩儿听着呢。”

熊宝周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还弄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干啥子?”

熊克武举起木枪,瞄准门外的一根柱头,嘴里模拟着“叭!叭叭!”的枪声,得意地说:“我这可不是玩意儿,用处大着呢。”

熊宝周憋在心头的火气又冒了出来,大声吼道:“你不要再给我生事了!前天在书院,要不是人家吴先生挡着,我看你咋个收场!”

熊克武见父亲动怒,心里颇不服气,小声嘀咕道:“要是他们真敢动手,正好试试我的拳脚功夫。”

熊治宜怕父子俩闹僵,赶紧出来打圆场,温和地说:“锦帆啊,你成天伙起几个费头子娃儿瞎胡闹。又是拜把子,又是练拳脚,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我们做长辈的也是为你担心啊!”

熊克武心里想说,我们又不是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有啥子可担心的?但想到三叔平日里待他的好处,没敢说出口来。

熊宝周也缓和了语气,接着说:“起先我跟你三叔商量了一阵,我们的意思是,这书院的学你就别再上了,回家跟我学中医。虽说没有功名,好歹也是门吃饭的手艺。再说啦,现在提倡新学,功名已经不时兴了,再读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

熊克武急了:“学中医!我才不干呢。当务之急,急在‘医国’,不在‘医人’。眼下的国家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堂堂须眉,岂能苟且偷生!”

熊治宜淡淡笑了笑,说:“按说呢,你这也算是远大的抱负。三叔当年跟你一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恨不能荡平天下不平之事,铲除朝野奸佞之人,富国兴邦,救民于水火。现在想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这想法实在太幼稚,太天真,太不切合实际了。当今这世道,你一个书生,一介平民,能过个太平日子就不错了,医啥子国哟!”

熊宝周连连点头道:“正是这话。”

熊克武心里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果人人都如你三叔所说,大家只能俯首帖耳,等着当亡国奴了。但他还是没有作声。

熊治宜见熊克武没有回嘴,以为刚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便想到了此前提过的那门亲事。据他过来人的经验,想让娃娃收心,最好是给他安个家。娶妻生子之后,再野的娃儿也会安分一些。于是接着说:“锦帆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娃娃都满地爬了。你就不想娶个娇妻,生儿育女,好好享受天伦之乐,过几天安稳日子?”

一听这话,熊克武顿时面红耳热,随口回绝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熊宝周的态度却没有商量余地:“别跟我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可由不得你!”

熊克武见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得以退为守:“我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要我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结婚,你们还不如杀了我。”

熊治宜紧跟一步,顺势问道:“这么说你是心中有人了?谁家闺女,家住何方?三叔跟你提亲去!”

熊克武无路可退,一时语塞。

07

县衙签押房,杨树培木木地坐在太师椅上,嘴里衔了根长长的叶子烟杆,间或“吧嗒”两下,却不见嘴里冒烟。一看烟头,不知啥时已熄了火了。

税登科把一份新拟的公文递给杨树培,眼睛眯成了一条小缝,肥大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嘴里恨恨地说道:“县尊,这份状子递到省上,吴锡甫这老东西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树培细看状子,沉思良久。那天在火神庙,多亏了师爷挡在门口,要不然,我杨某这跟斗就栽大了。当时真恨不得把熊克武那几个小子绑来砍了,只是苦于没有个适当的由头和时机。没料到才过几天,这熊克武又在观音庙里弄了这么一出:大庭广众之下,竟敢调戏民女!办他个流氓罪毫不为过。此乃天赐良机也。于是吩咐师爷,当即赶到书院拿人。想不到半道上杀出个吴锡甫,不仅人未拿到,还遭到他恶毒的讥诮和羞辱。师爷说得好,应当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我这知县老爷颜面何在,威仪何在?只是——这状子所述全是捕风捉影的东西,若是递到省府,上面必定派员查实。如此一弄,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再说,师爷一门心思要置人于死地,也不是我杨某的初衷啊。

杨树培把状子放到茶几上,抬起头来,看了看税登科,不甚了然地说:“兄弟啊,你这手是不是下得太重了点?吴锡甫毕竟是我亲自去资州请回来的。他这人不过是口无遮拦,言语偏激一些,照这样整法,还不要了人家性命?我跟他毕竟是同科举人,大家都是孔门弟子,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何况人家手上还有省府的委任书,事情又出在我的治下,深究起来,我也脱不了干系呀!”

税登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冷冷地说:“我的县尊啊,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那天在书院的架势您没有看见。这吴锡甫,仗着他的声望和影响,仗着手中那份省府颁发的委任书,气焰何其嚣张,言语何其恶毒。在他眼里,哪里还有同科之谊,何曾顾忌县尊体面?若不先发制人,终为他人所制。要是他恶人先告状,把您在火神庙做下的事情上奏朝廷,参你个亵渎老佛爷寿辰庆典之罪,您就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呀!这事关系到您老人家的宦海浮沉乃至身家性命,县尊岂能怀妇人之仁!”

杨树培被师爷一番话说得头皮发毛,虚汗直冒。转念一想,师爷所说何尝不是肺腑之言。如今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为了保全自身,任何伤天害理之事都有人敢做,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不过……”杨树培心中仍不踏实,“状子上所列的罪状能坐实吗?”“县尊放心,没有把握的事情在下不干。县尊还记得那个刘炳初吧?来凤书院教算学的。吴锡甫离校那段时间,不是他在主持校务吗?这人干事虽不地道,但对我们却大有用处。状子上所列的几条,全都有他亲笔的证词。还有教谕董福元,跟吴锡甫是老对头了,去年不是还鼓动几个老儒生来告他的状吗?我手上也有他的签字画押。”

听师爷这么一说,杨树培不再犹豫了。吴锡甫啊,谁让你来蹚这浑水。是你不仁,非我不义。如老兄你将来遭遇不测,可别怨我。杨树培把长烟杆重重往地上一拄,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来:“照你的意思,就这么办吧!”

08

通过艰难的讨价还价,父亲终于答应让熊克武继续留在书院上学,条件是必须尽快结婚成家。至于与谁结婚这个问题,好在三叔通融,并不拘泥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遂了熊克武的心愿,挑了殷家河畔那位古道热肠的红衣少女。少女姓陈,乳名南心,父亲和大伯都是私塾先生,大伯还做过熊克武的启蒙老师,堂兄便是熊克武习武的师傅陈孔白。南心从小随父兄习读诗文,性情温和,善良聪慧。

摸清了女家的底细之后,熊家由三叔亲自出马,上门说媒。先向女家求了生辰八字,交由算命先生合了,然后是看人,下定。因为彼此合意,说好了不能像平常婚嫁,下定后还要等上三年五载。不过女家还是照规矩推托了三次:一次是姑娘年纪尚小,二次是妆奁置办不及,三次是母女情深难舍。

婚期择定了,婚前两天过礼。男家将新房腾出,女家置办的木制家具先送来安好。木匠师傅在安置新床时,照规矩说了一段四言八句的吉祥话,也照规矩得了男家一个大喜封。

迎娶吉时择在辰时。遮得严严实实的花轿早早地候在男家门外。新郎敬了先人,而后发轿。伴随着鼓乐之声,一直簇拥到女家。女家则照规矩将大门闭着,待男家把红包送够,才重门洞启。新娘照规矩啼哭着坐在堂中椅上,由长亲上头、戴凤冠、穿霞帔——新娘在头两天已经开脸,即由有经验的长亲用丝线将脸上、项上的汗毛,除留下一弯新月一般的眉毛外,一一绞拔干净,表示从此开辟了妇人之脸,同时授予男女床笫的基本常识——而后由同族兄弟抱上轿。随后新娘在轿内哭着,鼓乐在轿外奏着,一直抬到男家。

回了车马之后,新郎须藏于新房中,待花轿捧放进堂、司仪“三请”之后,方可缓缓走出,面向堂外立于左侧。新娘则由两个女子搀下花轿,挨着新郎站在右边。而后是拜天地、拜祖宗,夫妻对拜后,引入洞房。接着是撒帐。即由亲戚中有文采的少年捧着一个盛有五色花生、百合、枣子的盒子,一边撒着,一边唱着现编的颂词,诸如“喜洋洋,笑洋洋,手捧喜果进洞房。一把撒新郎,夫妻百年长;二把撒新娘,生个状元郎”之类,须得把洞房内外旁观的男女逗得开怀大笑方可退出。

随后,新郎从靴中抽出裹着红纸的竹筷,将新娘的盖头挑起,挂在床檐上。如果此前二人不曾相识,这个时候,新郎才得以第一次见到新娘。不管是否合意,木已成舟,反悔不得了。但这时的新娘还须低眉垂目,不能看新郎的。

接下来,新郎新娘先喝交杯茶,再喝合卺酒——把一个瓠瓜剖成两半,盛上酒后,两人各捧一个,同时喝下。这合卺酒喝过之后,两人便是正式的夫妻了。

趁新娘给孩子们分发离娘粑和红糖的空隙,熊治宜将熊克武带到了旁边的厢房——这也是必经的程序:由见多识广的长辈代行父亲之职,向新郎传授性爱知识。

熊治宜笑得合不拢嘴,开口便道:“男欢女爱,人之大伦。你们这代新人,啥子不懂?哪像我们当初,进了洞房还是梦虫一个,连门路都探不着——不过,既然受了你父亲的委托,三叔还得跟你啰唆几句。话丑语粗,不要怪我。三叔虽说常年在外,却只你三婶一个女人,没啥经验可谈的。”

熊治宜虽是一再自谦,但所谈之事却是熊克武闻所未闻。听得熊克武脸红心跳,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即回到洞房。

但在这个时候当然是不行的。还有数不清的响头要磕,还有三跪九拜的大礼要行,还要拜家人,拜至亲,拜远戚,拜朋友,连三岁娃娃都要拜到;还要款待客人,劝茶敬酒,还要陪客说话,送客出门,待全部仪式、礼数周到之后,二更的锣都已敲过了。

09

回到洞房,熊克武两腿像灌了铅块,浑身几乎散架,直挺挺坐在床前一张交椅上,动也懒得动一下。新娘一样不比他轻松,新郎所行的礼数,新娘无一可免,还要应付一班调皮少年变着法子的捣蛋,到这时几乎已经睁不开眼。两人不说,不笑,也不动,就这么木木地傻坐着。好在毕竟是新婚之夜,虽然各自心里跟揣着一只兔子似的,但小坐片刻之后,很快便振作起来。

生平第一次跟年轻女子独处一室,熊克武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尽管三叔教过一些,终究还没有亲历过。凳上如有弹簧似的,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

也许是比新郎年长半岁的缘故,南心却不显得那么拘谨,目光直直地看着新郎,不躲不闪,含情脉脉。

熊克武被新娘看得心里发慌,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傻站着。

看着新郎这副窘态,南心不禁“扑哧”一笑,用手轻轻拍了拍床沿,柔柔地说:“还傻站着干啥?过来坐嘛。”

经南心这一提醒,熊克武这才回过神来。对呀,我不是新郎官吗?眼前这位温婉可人的女子不正是自己最想要的新娘吗?白天已经拜过堂了,她已经是我熊克武名正言顺的妻子了。我还犹豫什么?

熊克武少了些拘谨,添了点勇气,直端端地走到床前,本打算紧挨着南心坐下,可在即将落座的一刹那,屁股却不由自主地挪到了一边。

南心没有看他,背过脸去,轻声说:“天不早了,歇息吧。”说完便站起身来,一一摘下穿戴的首饰,整齐地摆放在梳妆台上。一团乌黑蓬松的头发渐渐散开,遮住了脸的大半,随后缓缓垂下,一绺垂至腰际,一绺停在胸前。

南心开始解内衣扣了。看到南心优雅的举止,婀娜的身段,光鲜的肌肤,丰满的胸脯,熊克武只觉得全身发烫,心里发慌,手脚战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熊克武猛地站起身来,扑上前去,一把搂住了新娘的细腰。新娘如被惊醒的鹿子,回转身来,双手紧扣住熊克武的颈脖。两人的嘴唇先是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如两片飘移的云彩,碰擦出炫目的闪电,把二人击得身软似泥……

三更的锣声响过了。留宿的客人还没有睡意,挤挤挨挨地趴在新房门外,敛声屏气地倾听着房里的动静。

饭堂内,忙碌了几个月的熊宝周与熊治宜兄弟俩,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有心情坐下来喝两盅了。二人一盅接着一盅,跟喝水似的,片刻工夫,就把一坛老酒喝去了大半。

熊宝周已有八分醉意,摇晃着脑袋,一面倒酒,一面大着舌头说:“三弟啊,这个媳妇你选得好!人长得好看,性情又温顺,还能识文断句。有这么称意的媳妇陪着,他就是块石头也能焐热的。三弟啊,你不枉自在外头跑了这些年,眼光不错,真是不错啊!”

熊治宜也是醉眼蒙眬:“哪里是我的功劳?是人家锦帆自己挑好了的。我只不过起了个穿针引线的作用。”

熊宝周憨憨一笑:“这小子!我们还以为他不解风情呢。原来私下里早就有了相好。有出息,是我们熊家的种。”

新房内,琉璃挂灯还亮着。

南心把头斜靠在熊克武胸前,手指在熊克武壮实的胳膊上轻轻地划着,娇嗔道:“还是个读书人呢,那么粗鲁。”

熊克武将南心揽入怀中,醉意蒙眬地说:“我不是怕你等不及吗?”

南心在熊克武手臂上重重拧了一下:“你还说,真不害臊!”

熊克武“啊”的大叫一声:“真像做梦一样,你当真是那个拾麦穗的姑娘吗?没有弄错吧?”

南心把头钻进背窝里面,轻声道:“还有脸说呢。你那看人的眼神,就像饿狼看见羊羔似的,恨不能把人家一口吞了。”

熊克武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情:“哦!我还忘了问你,那天在殷家河,你丢在河边的鞋袜呢?一定让水给冲走了吧?”

南心腾地坐起身来,双手在熊克武胸前一阵猛擂,嘴里叫道:“你好讨厌!一个大男人,裤子都不穿,还好意思说。我看你本来就是存心的。”

熊克武也坐起身来,握住南心那对粉拳,一脸委屈地说:“天地良心,我看见你跌到水中了,只想救人,情急之下,啥子都搞忘了——我还冤枉呢,白白的让你看了一回。”

南心翻身骑到熊克武身上,一手拧着他厚实的腮帮,一手拧着他蒲扇似的耳朵,痛得熊克武连连告饶。

10

熊克武结婚之后,真切地感受到娶妻的惬意。终日跟心爱之人相依相伴,耳鬓厮磨,“水晶帘下看梳头”,“甘隶妆台伺眼波”,其中意味真是妙不可言。难怪前辈文人不吝才情,把燕尔新婚描绘得如此销魂。若不是南心几番敦促,熊克武真想一直缠绵于温柔之乡,不打算再回书院上学了。

这天早晨,熊克武穿戴齐整——南心缝制的冬帽、棉鞋、蓝宁绸袍、青缎大褂,辞别了家人,挎上书囊,喜气洋洋向书院赶去。时值隆冬,霜寒露冷,满眼枯木衰草,河塘水波不兴。一阵霜风扑面,犹如钝刀割皮。熊克武不禁打了个寒战。

熊克武赶到来凤书院,正要进门,突然被两杆长矛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两个剽悍的衙役,神色威严,院内操场上,十几个衙役站成一圈,把先生和同学围在中央,知县杨树培、师爷税登科似笑非笑站在吴先生面前。杂役刘铁拐靠在大门一侧,朝着熊克武使劲摆头,示意他赶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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