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中国年度作品·诗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7 13:3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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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莽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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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中国年度作品·诗歌

2016中国年度作品·诗歌试读:

当时间忘记了时间

小 西

就这样吧

秋风又陡峭了许多

一个穿薄衣衫的女子

从一片柿林中穿过

她没有仰望,那些转瞬即红的果实

和愈来愈空的蓝天。

就这样吧

再送终须一别。

栾树摘下头顶的黄花

往事被碾碎在细小的蕊里

如果夏雨记住了眼中的一道闪电

白霜何必亮出怀里怒放的野菊

还好,我只剩半片雪花

它在归来的路上。

就这样吧

当海水淹没了海水,时间忘记了时间。(原载《青岛文学》2016年第7期)

春闺梦

小 西

每天,我都要从闹市中

穿过这条街

每天,都能遇见一个白布衣裤的老人

微闭双眼,坐在梧桐树下

灰旧收录机只播放戏曲

昨日是《锁麟囊》

今天是《春闺梦》

时而战鼓惊天,时而香闺幽怨

每到此处我就会入迷,慢下脚步

仿佛有人为我轻描蛾眉,穿上青衣——

我微微低头,掷碎步

出厢房,过长廊,立在亭台

水袖一甩再甩,咿咿呀呀地唱: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我一遍遍地唱别人的戏

忘记了自己(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

秋日之美

小 西

至此,美就是理由。

我有绚烂的眼神,如果恰巧遇见

一泓碧水。

手一伸,指尖就触及了睡莲的颤抖。

请登高望远。甚至再远一点

丛林

,黄叶,雀鸟,开过和未开的花朵

时刻包围着我,这旷大寂静的美啊!

令我难以转身。只能向前奔去

一路上,我不断地抛弃旧的自己。

仿佛这世上没有我

仿佛这世上只有我(原载《青岛文学》2016年第7期)

哦,十月

小 西

弯腰的祖母是迷人的

她把六个泥罐按大小摆到墙根

并用雏菊填满它们。

雨水是迷人的

让一面石墙布满了青苔

灰鸽子落在屋檐上。

秋风也是迷人的

每上一个台阶,柿子树就摇晃不止

趴在树下的孩子,正用粉笔涂抹一场大雪。(原载《文学港》2016年第6期)

深色天空

王 琪

此后,你就嵌入我一段长久的记忆

以自身无可替代的湛蓝

草木带来葱绿

臂腕里,有风声暗涌

洁白的云层,转身就成了隔山隔水的思念

我看到的果实,没有风吹也能落下

安然地生活在心尖沉睡

而一束光,就要破开黎明

自一场旧梦里喷薄而出

它速度缓慢,将早起的身影

散落在田间和密林

我应该和一只豹子相遇

和草鹿为伍

在浩大的时日里,像那穿过河滩的蝙蝠

离弯曲的岁月近一些

离荒凉中的焦灼远一些

那一直沉默的山花

幽闭了晦暗,呈露出一路的斑斓

告诉异乡人,请止住悲喜

热烈的言辞即使枯黄,成为一截朽木

也不会丢弃云翳

闪亮在卢氏,我停留的每一个日子(原载《诗歌月刊》2016年8月号)

如果时光留不住

王 琪

再往前,就是人间十月

风吹打着面颊,不清不白

鸟雀从秋天的缝隙间跳跃而出

挂着冷月的柏树上

几颗寒星发出隐忍的光,迟迟不去

那一年,青山收留了岑寂

独临断水的人在河坝上抽泣不语

当荒凉自八方升起

枯萎中的花朵,从来不为

心底熄灭的灯盏暗自哀伤

一个时代的终结,像群兽露出惊厥,河水趋于平缓

不过是遭遇了昨夜的一场暴风雨

内心如此不完整

北平原迎来一年一度的霜降

烟火熏染着这个傍晚

灰烬里升起的孤魂,从声声呼唤里夺路而逃

故土与山河仍在

住在怀念里,如果不能后退,不能挽留住什么

不如抱着亲爱之人

恸哭一场(原载《重庆文学》2016年第6期)

长亭

王 琪

不能再瘦下去了

古道上的那抹斜阳

就要离去的伊人,也莫要再执手相看泪眼

去吧,三千里烟波

痛饮浊酒一杯,前途已无知己相逢

归雁孤鸣之处

时间的痕迹,起伏在芳草之间

这些年,歌在哪里响起,又消失都不重要

生活寂寥

我失去荣耀的颜面

一束从镜子折返回来的逆光能刺痛皮肤

霜林多苍莽

你一腔愁肠,进入别后的睡眠

请原谅我,凋零的事物

需要趋于清脆的鸟鸣重新焕发(原载《诗歌月刊》2016年第8期)

落叶千里

王海云

这个夜晚,没有什么比孤独更安静

乡愁像一只酒杯,这些年一直盛满了月光

你走后的春天,桃花开得有些慌乱

一封泣不成声的家书,踉踉跄跄跌倒了几回

如果爱可以用泪水弹奏

幸福就能在心中堆成一座温暖的山峰

银帛万两只是浮云一缕

纵然落叶千里也要飘回故乡(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1辑)

错觉

王海云

在黑暗没有打开之前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雪花怎么会在冬天迷路呢

一朵枯萎的桃花珍藏了整个春天

一列空无一人的火车突然停下来

从山顶下来的人一定还会返回山顶

现在,你端坐在一条断流的河边

如同一粒玉米,遗落在秋后的大地(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1辑)

生活可以这样说

王海云

一弯没有拉紧的月色

几件含情脉脉的衣服

紧紧咬住又轻轻松开的火焰

这个夜晚最缠绵的春天

我们在温柔的草地里拥抱,打滚

脱光所有的羞涩

我安静潮湿的女人,矜持,柔软,

她有着大海般的情欲,深蓝色的睡眠

一边接纳生活的风暴

一边安放男人的疲倦(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1辑)

我不是一个干净的人

王海云

我知道,我的一生

都将与泥土相依为命

可我却一直在试图逃离它们

我曾为这个世界,写下许多干净的

诗歌

可时光告诉我,濯洗过的心灵也会蒙尘

我不是一个干净的人

一直对生活小心翼翼,满怀虔诚和感恩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说服黑夜的轻和薄才能让光明的事物提前到达

许多时候,我整夜整夜地流浪

一天接一天地放纵自己,疏远生活

我挥霍着愈来愈暗的春光

像秋蝉一样一层一层被时间剥蚀

其实我一生都在岁月的边缘守望或等待

有许多痛,我一直未曾喊出

有许多恨,我一直放在心里

有许多黑,我从来都不敢靠近(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1辑)

灯泡厂的流水线

木 叶

那一年的夏天,我是年轻的劳动监察官员,来到县灯泡厂,

丝丝的青焰,灼烤着工作台,

玻璃在高温中融化,被吹出脆薄的形状,

多少年来,我都无从冷却蒸腾于其中的辛劳与贫寒,

一如我无法忘记殷勤而谄媚的灯泡厂厂长。我虚张声势地

和他简单聊了几句有关《劳动法》的贯彻,

是的,那时法律尚年轻,我也年轻,正如

工作台边高温灼烤下的额头满是汗珠的乡下姑娘们也很年轻。

简陋的流水线上一只只嫩生而胆怯的小手,

转眼之间,必然已经枯萎;我也开始怀旧,

灯泡厂已经搬迁,我曾经喧哗的青春正在努力学习温柔,

城市里的灯光,看起来多么安静。(原载《作家天地》2016年第8期)

胡笳十八拍

木 叶

缓慢地走过去,我想向他请教,

一些关于灵魂的疑问。那个成功自杀的男人,人们叫他明思宗。

永定河边的电线杆,排空而来,

新建的的楼房,笨拙地贴着黄昏,侵入皇城的柳色。

我来自数千里外的江淮。无法停下来的高铁,在疾驰,

它如果竖立起来,一把跨过铁轨,我会看到什么样的骇人疯癫?“南北俱大荒,野无青草,白骨青磷”,饥民多从“闯王”。

旧日的宫廷已经向民间开放,当代史蜂拥而入,

填 塞在每一个角落,宫女与嫔妃从此无处安身,“朕死……勿伤百姓一人”。

乌鸦在使劲地叫唤。它究竟能够知道些什么?当夕阳,

被一次又一次地拍死在高不可攀的宫檐上,

我看到了皇宫尽头的御花园在公元1644年的短暂荒芜,以及

那个被瘟疫、乱民和勤勉的政治共同做掉的的朝代的全貌。(原载《诗刊》2016年2月号下半月刊)

存在之诗

木 叶

简单说来,这世上最好看的,莫过于人;抒情的,

当然也是人。这不是我的发现,你看高冈连绵,江水奔流,

蓝天与万物空白晤谈。

一人指认说,那是风景。一人营造风景。只需要一个动词,

我就可以击败另一人的陈腐,把他所赞叹的风景拆解,

可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当存在转过身、弯下腰,

被抽取,被注水,依然是存在,无从增益与减损,

无论你扑倒在多少形容词与名词的身上。一只喜鹊掠过松枝,

扑棱棱飞到另外一根松枝上,站立;眼尖的人连忙感叹,

喜事,喜事,你看……这是在灵光寺,

一群人在一起,我在其中,无意识地度过的瞬间:看,抒情,喝茶,

就这样,我们的声音,不知不觉推远了这个下午。(原载《诗刊》2016年2月号下半月刊)

此乡

尤克利

此乡,让我记住了人世间的甘苦

记住了熟人

熟悉的声音、脚步、背影还有眼神

此乡,听到了好多因果相报的故事

看到许多禽兽,漂亮的羽毛与丑陋的脑袋

人一样的眼睛闪着光泽

此乡,吃下了几车粮食和蔬菜

习成了几样好手艺,置办了几顿美味佳肴

几杯浊酒下肚

读了几篇好文章,写了几首酸溜溜的诗

匆匆就过去了几十年

此乡,看过了好多如画风景

磨坏了无数双鞋,穿旧了无数件衣服

此乡,从小就恋家,恋亲人,恋田亩

只用一个村庄做寄信地址

用一个名字结绳记事

一心一意敬酒,一爱就是一生!

此乡,我在这里

命运的偶然让人忍不住歌唱

我就是一个喝醉的老人

沉迷着摇晃身子的感觉,走过村街(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4月上半月刊)

问苍茫

尤克利

多年后我将化成草木灰

撒向大海太可惜

不如顺势偎在瓜田李下

看那浆果

肥了少年的肚兜,看那归燕

随南风来

跌跌撞撞飞回去年的房檐

面前的老屋空空

杂草在夏天高过窗棂,谁的眼睛藏在一颗草籽里

看见回家的人双手扶住门扇

谁的魂魄蹑手蹑脚

搬不动眼前的事物

又不能将往日聚拢

举手投足都是枉然

当陌生的惊喜和熟悉的忧伤

终将一具行将老去的躯壳压垮

当琴弦

被最后的绝唱弄断

那些散去的音符啊,那些音容

何处安家

多年以前青青的草鞘

离人的泪被风抹去清晨又挂在脸上聚散一回

只有过去的人才能够明白

走散的世界会万劫不复

那时我为少年,眼睛清亮如水

哪知先人眼中的苍茫(原载《草堂》2016年第3卷)

草本在歌唱

尤克利

没有什么理由,我们要反复颂扬的

还是那个生身的,瑕不掩瑜的

施舍金缕衣的村庄

施舍以单薄的童年、粮食和柴禾

远去的粗糙的流水情节

施舍了青梅和土豆,真实的花烛

灯光里现身的新娘

我曾打算枯萎,又有开花结果的愿望

谁能洞悉世间万物的连理

爱上这短暂流逝的时光

谁就拥有欢乐的行程和草本的力量

只是生身的脐带相连的村庄,无论如何

我要反复为你歌唱

你阻挡洪水的堤坝,岸柳成行

只是秋意渐浓时

我只想稻谷繁茂,良莠齐长

我只想成为你怀抱里的野菊花

忧愁也只在你的天空下忧愁,阳光也

只在你的名分下阳光(原载《诗选刊》2016年1月号)

尘世那么美深深爱上你

尤克利

淡水鱼在河川,咸水鱼归属大海

人行走在实实在在的江湖

织布秧苗交发出行养育孝敬,诸多的快乐

为死者,为生者

也为活着的自己

想象自己若干年后也会被乡邻们轻轻地抬着

从平原到山丘之间的二华里

我走了整整八十年

而他们竟然只用了三刻钟

此刻,我多想唤醒那个沉睡的人

请他把他的病患转给我,把他的痛不欲生还给我(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第1期)

父亲的巴掌

牛庆国

驴走得慢了

就扇驴一巴掌

但只扇屁股

从不扇驴的脸

地埂松了

就扇地埂一巴掌

他不让该生分的地方

稀里糊涂

扇过风

扇过阳光

他甚至把扑进怀里的爱

也扇了一巴掌

有一次 背过了人

父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至今不知道

因为什么

但我知道父亲的巴掌

总扇不着天上的云

那时 他苦着脸

只扇自己的大腿

我被父亲扇出来好多年了

至今 有些事还不敢告诉父亲

我怕他一巴掌过来

把我的眼镜打到地上(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2辑)

温暖

牛庆国

感到冷了 就躺在你的身边

几十年了 都是如此

是我把你身体里的温暖

一点点取走

在温暖自己的同时

也去温暖我要温暖的人

而且 我还用你的灯盏

把我的灯盏点亮

像人间的两颗星星

照着星光下行走的亲人

有风的时候 亲人们就伸出双手

小心地呵护住我们的光芒

那年冬天 睡在你的炕上

我们就互相照亮着 说些温暖的话

把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暖热了

有时什么也不说

只是呼吸均匀 胸脯起伏

让时光的脚步

在我们的身上翻山越岭

再靠近点 就听见彼此的心跳了

一颗已经苍老 另一颗即将苍老

母亲啊 想到幸福这个词时

我就只想幸福 不想别的(原载《白银晚报》2016年8月4日)诗歌牛庆国

不能让亲人完成你的诗歌

这是我最近的想法

比如那些年我一直写着父亲

写着写着 父亲就老了 病了

接着写 父亲就走了

母亲也是这样

那些曾走在我诗里的岔里人

也都一个个先后走进了土里

如果土地是一张稿纸

他们都已成为再不能修改的诗句

难道悲悯 也会使亲人感到疼痛

难道卑微 也会被土地珍藏

那天我给母亲去上坟

整整一天都没看到一个人

岔里干净的土地上

草和庄稼一样寂寞

我担心如果再写它们

秋天就会提前赶到

杏儿岔也就会很快老去

我热爱诗歌 但更爱我的亲人

从此 我要在每首诗里

都写下祝福

愿每一棵小草也都好好地活着(原载《白银晚报》2016年8月4日)

对话

毛 子

父亲去世前,一直抽“三游洞”香烟。

这种牌子的烟草,像他的生命

已经绝迹。

昨天搭顺风车,和卡车司机聊起

我们惊喜都提到这种廉价的、经济的香烟

就像两个陌生人,找到他们

共同熟悉的朋友。

褐色的、细杆的、雪茄一样的“三游洞”香烟

我至今记得它清甜的烟丝

当我第一次从父亲的口袋偷出一支

叼在嘴上,我想我像个男人。

我早已是和父亲一样的男人了

如今,我抽13的“利群”和10元的“双喜”。

偶尔,我会给父亲递上一支

在清明或除夕,在他的墓碑前

——两个男人之间

唯一的对话方式……(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约伯记

毛 子

大屠杀早已过去,我依然放不下

犹太人佩戴的黄色小星

它们闪烁弱光,像亚伯透过死

回望兄弟该隐

我也如此回望自己的写作

自从发生那么多事情,我经过的

每一个词,都有焚尸炉、流放地和赎罪日。

可那些党卫军多么的整洁,有教养

生活的一丝不苟

他们爱古典音乐,重视家庭

一点都不像是从行刑队、毒气室里

下班回来。

这就是款待我们的邪恶

它们如今改换门庭,它们也在变异

所以,我对我的汉语说

我们也在经历自己的约伯记

我们也有古老的犹太性……(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任务

毛 子

阅兵台上,桀骜的萨达姆

骄横、亢奋。他叼烟、举帽、鸣枪

睥睨的神色,仿佛世界

不过是他嘴角的一截雪茄

这之后许多日,在一所秘密审判室

同一个萨达姆,却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嗜血的独裁者,我多次诅咒过他死

可面对一个穿长袍的阿拉伯长者,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当他顺从地伸进绞索套

我承认,我有恻隐之心

难道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同样的感受

也经历在一部纪录片里

——那是负罪的纳粹,在逃匿多年后

被以色列,从秘鲁、阿根廷和更遥远的非洲

追拿归案。但这些屠夫、侩子手、杀人狂

难于和镜头前风烛残年的

耄耋老人画上等号

哦,在屠夫和老人之间

人性究竟有着

怎样的复杂性和黑暗度?

我无法说出。

但我知道,在它们之间

就在那儿,那难于目测的晦暗地带

诗歌有它待于完成的

困难和任务……(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来自厨房里的教诲

毛 子

厨房里也有伟大的教导

——那是年迈的

母亲

在洗碗

她专注、投入。

既不拔高,也不贬损自己日常的辛苦。

写作也是一种洗刷

——在羞耻中洗尽耻辱。

可母亲举起皴裂的双手说:

我无法把自己清洗得清白无辜。

是的,母亲是对的。

是的,厨房是对的。

是的,在耻辱中

把自己清洗得清白无辜

是另外的耻辱。(原载《芳草》2016年第1期)母亲毛 子

我厌恶肉体的衰老,尽管她是我的母亲

——痴呆、皱褶,昏聩中散发器官的腐朽……

特别是从抽屉里翻出她年轻的照片:

漂亮、照人,有着大街上

任何一个女孩一样的苗条,时髦。

我的厌恶更胜一筹。

我就想起四岁时,她从夜校回来

刚好遇到一支游行的队伍

她毫不犹豫拉着我的手,跳进欢乐的海洋之中。

她兴高采烈,喊着口号,唱了一支又一支歌。

我以为我的母亲会一直那样的年轻,而那支游行的队伍

也永远没有尽头。

但队伍散了,现在只剩下我的母亲和她的衰老。

剩下她的口齿不清和大小便失禁。

剩下她的现在时和我的将来时。

一想起这些,我的厌恶火上浇油。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爱我的母亲,

我只能抱怨上帝设计生命时

没有作逆向的思索。(原载《诗选刊》2016年2月号)

拉锯

尹 马

两个很旧的老叟,在深冬的屋檐下

拉锯。黄昏,锯齿颠簸

一截疼痛的杉木,发出撕咬中曼妙的呻吟

两个直不起身子的老叟,两个

在粉尘中用一把锯扶住对方身体的

老叟,哼着小曲为一棵树超度“正月好栽秧,杉木土中藏。”

一直唱到腊月,唱到一棵杉木被肢解了

急促的一生,成为一副棺材的腰木和盖子“腊月寒风呛,斧头闷声响……”

半弓着腰的老叟,攀着一根模糊的脉线

努力地爬坡、下坎、走弯路

两个看着对方慢慢矮下去的老叟

在拉锯;两个瞎子、聋子、瘸子

在乡村,守着泥土的空壳,在拉锯

两个害怕锯齿突然停下

就相互咒骂的老叟,在深冬的黄昏

推拉着苍茫的暮色,没有人看见(原载《红豆》2016年第7期)

养虎

尹 马

我去山之南筑一座小小的寺庙

清晨扫地,日午诵经

傍晚在内心描一只老虎

金黄的、寂寞的老虎

总是步履轻盈,像一个撞钟的和尚

用虎皮搭一架通往黄昏的梯子

冷眼看我老去

我给山下的朋友写信

给做官的兄弟传书

告诉他们我在养虎

我的老虎,在秋风中长大

每天赠我一只狐仙,命我交出哨棒和刀子

我的老虎,在一面镜子里

画我,用狐臭捆绑一个饮酒的情种

让我带上体内的绳索,回人间去

做自己的心腹大患(原载《青年文学》2016年第1期)

隐形的

邓朝晖

每一朵棉花都是隐形的

正如每一片云朵

正如夜路中偶尔闪出的光亮

箱子里藏着陈年的书籍和屈辱

萤火虫会嘲笑你

冷杉树有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长发

你不是一个人在走

偶尔有嫉妒的翅膀带你飞行

在吉祥的草原上

你的手上有自创的淤伤

青紫的葡萄在身上炸开,流出

孤傲的血液

七月的天空,没有一样事物值得沾沾窃喜你飞出去的钉子

总有一天会飞回来,钉住你(原载《青岛文学》2016年第3期)

女儿国

邓朝晖

想到山中鸟兽

我有小悲欢

想到湖底深渊

平坦的都是受伤的乳房

再老去十岁也没有用

尖锐一步步来了

它削去你的光滑

软肋板结,骨头受挫

我看不清你睁开眼的样子

绿桫椤一面贴近湖水

一面有国王的慈悲

想到你

山峰巨大

楚地空无(原载《诗歌风赏》2016年第1卷)

明月松间照

邓朝晖

月亮是灰色的

枕边锦囊里有揉碎的艾叶

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屋顶吐出它的舌尖

红色的舌苔上几处溃疡

在晚间

我误以为是残雪

这没有蛙鸣的夜

我不想听鸡犬之声

城郊结合部的玉米林有几分胆怯

流水也作羞涩状

这从头到脚的珠花、耳环、脚串、铃铛

从桥头到桥尾的灯笼、飞檐、明瓦

不过是虚饰的羽毛云

你当它是翅膀它就是你

白色的影子

而月光是不骗人的

它一小步一小步

慢慢地移动

唯恐漏下哪一片屋顶

哪一个

睡在自己密林里的人(原载《青岛文学》2016年第3期)

薄暮

玉上烟

流水已缓,但依然具有统治力

夕光在水面一一铺排开来

美而虚无

自东向西,几条运沙船

仍在逆势嗒嗒行驶

退潮后,河岸一侧的滩涂上

露出大面积黑色的石头

几百年了,多少翻滚而来的洪水

也不曾撼动它们半步

就像我,多少年华过去

今生仍稳稳地耽于此地

我把折来的一朵紫薇

轻轻放到江水里。看着它

随波逐流,渐渐消失

我想它会替我拜谒大海

这一生,有多少人事

近在咫尺,也两不相见

我久久地凝视江水

运沙船。照明灯

隐现的波纹。摇摇晃晃的芦苇

暮色还薄

明月尚未临幸江面

在我头顶

只有一只伶仃的苍鹭

拖着怆然的白羽

间或掠过昏黄的水面,又突然飞返(原载《绿风》2016年第1期)

大海一再后退

玉上烟

天愈发寒冷。太阳似乎

也收敛了光芒。深蓝色的外套已经褪色

我仍然喜欢。这符合我陈旧的审美观

就像那片大海,这么多年

尽管屈从惯性的撤退,我还是获得了一座岛屿的重量

和缓慢到来的光滑。那片年轻的海

潮涌过,咆哮过,欢腾过,虚张声势过

曾经的坚持如同宗教

生活终归被一些小念头弄坏了。泡沫后

万物归于沉寂。并被定义为

荒谬的,倾斜的,不确定的,有限的

人至中年,我爱上了这种结局

有谁知道呢,言辞中多出的虚无的大海

让我拥有永久的空旷(原载《诗选刊》2016年1月号)

橙子

玉上烟

仿佛要强加给我一个真理

他让我闻闻他带来的橙子

说它来自他的故园

说其有甜美的香气

闻着它,就能想起很多往事

我捏着橙子:

里面确有我们需要的内容

而表皮并没有什么气味

难道是他说了谎?

昏暗的灯光下

橙子闪着暗淡的光泽

像夜里一只冰凉的乳房

更像一个金黄的、可疑的念头

谁没有家乡?我有些恍惚

我想起了那里的苹果

这时候,辽东半岛该有大雪

它们会被堆放在地窖里

幸福地挨挤在一起的,还有

大白菜和绿皮萝卜

以及我爱极了的土豆

而橙子,而橙子是新欢

甜蜜而酸涩的新欢

现在它是我的,无论它来自哪个枝头

当我剥开果皮,哦

细嫩多汁的橙子,流泪的橙子

性感的橙子

竭力用它的甜安抚我(原载《诗刊》2016年5月号下半月刊)

在路上

北 野

盲人不仇恨黑夜,驴子不抱怨旷野

怀揣着宝石走在路上的人,像流浪者

深藏一轮明月;而我两手空空

是心有所属之人,我的心为春风吹拂

为秋风落叶;为远方的惆怅疼痛得心潮明灭

而我又总是心系命运和悬念,又总是

被一双手抓住:一边安慰,一边劫掠

我像盲人一样无望,像驴子一样蹦跳

像水中的月亮一样迷惑不解

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一个身背悬崖的人

要到哪一座山冈才能放下自己?停歇脚步

或者沉默,沉默到需要被另一个人摇醒

而我自己仍记着前世的伤痕和落叶?(原载《诗选刊》2016年2月号)

无人之处

北 野

我今天翻过的山和梦里那些山不同

我今天的快乐无人分享,我必须

对着它痛哭一场;我的痛哭

不是普通的痛哭,是涕泪横流的

那种哀嚎。我必须哭得撕心裂肺,丑态百出

有如丧考妣之痛,有无人理会的委屈

还有很少的仇恨,有绝望的疼痛和恐怖

还有一些生活的感动;有不能与人诉说的隐秘

还有一些寂寞的冷酷。我知道

痛哭是一个男人的软弱和耻辱

但今天我终于原谅了自己,我在无人之处

痛哭一场,我哭得像个失败的英雄

伤心的野兽。其实我今天的快乐和幸福

是巨大的。而其中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

而现在我只是需要,需要在无人之处

大哭一场,我才能减少些生命的羞愧

才能理直气壮地走出自己快乐的阴影(原载《诗选刊》2016年2月号)

看那乌云落在房顶上

北 野

看那乌云落在房顶上

盖住了蜗牛绕开了铁钉

含辛茹苦的草原母亲举着小蘑菇怀抱

干牛粪,在把那生活的温暖找寻

马耳朵就是草原尖利的栅栏门

马尾巴就是草原低垂的挽幛

自由吹刮的风啊吹过草尖和坟地

吹过一辈子还是一场空!

天鹅年年从敖包上飞过

转上三圈吧!

牛羊年年死去一大片

快快转世吧!

放羊的青年夹在羊群里取暖

风尘仆仆的牧羊犬一前一后照应着

山羊绵羊白羊和黑羊

掌管着命运给定的方向!

而河流在石头间翻滚

铁石心肠的光阴之箭把万物洞穿

冰雹砸向天鹅起落的湖面

快快飞呀,大雪就要埋葬巴音布鲁克草原!(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1月下半月刊)

窗外有一颗星星

北 野

窗外有一颗星星,就一颗,那么渺茫

向我闪烁它遥远的光

我的肉眼透过这人类的夜空把你仰望

你可否看见我心中的哀伤?

我是一个可怜的地球物种

得了猪流感,发着高烧,而内心寒凉

今夜我独坐海边雾气沉沉的窗前准备忏悔

一抬头看见你,荒凉寺庙里火苗微弱的银灯一盏!

谁是你虔诚的守望者啊!

谁用那古老的添油的手,年复一年拨亮你孜孜不倦的光焰!

宝贵的光明啊,柏枝和香草已弃我而去

我只能献上自己这颗破碎的、膏脂的心,为你助燃!

但愿孩子们,未来的人类的后代们还有仰望星星的机会

但愿他们在星光下闻到了,我的灵魂的气息(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1月下半月刊)

告别

代 薇

我们缺少一个正式的告别

落日缺一个山谷

悬钟缺一击撞槌

楼梯缺一级台阶

药片缺一杯温水

别字,缺另一把刀

弯腰拾白纸

发现是日光

时间空无一人(原载《读诗》2016年第3期)

冬至

代 薇

最漫长的告别

无非一生相聚,

最紧的拥抱,

无非明知天亮就要分离“你的心打开,像装满刀子的抽屉……”

冬天,不会比今天更加黑暗

多少时光泯灭

多少坏人风生水起

那些家国情怀,苍凉心事

草木如灰

而雨水漫长,好人短暂(原载《读诗》2016年第3期)

我还是说出了……

代 薇

我还是说出了溜冰场,那已空无一人的往昔

多少年之后的傍晚,我没有开灯,在你的照片上踉跄、滑倒

还有一次,影碟机里传出一句对白,我听得那分明是你在说话

西南风掠过地铁站台,像你的手臂掠过我的肩膀

一天深夜,走过街角,听见身后有蹑手蹑足的跟随

我停住,等脚步声靠近,感到一阵熟悉的呼吸触动我脑后的发丝

一回头,你的脸在飞旋的落叶间迅速散尽

我张开手指,触到你留在风中飞扬的衣襟(原载《读诗》2016年第3期)

标记

代 薇

不在这里与你们汇合

今天我依然不把爱说出口

我爱上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然而是以决裂

而不是以同流

是以审视

而不是以颂扬去爱的

我假装无情

其实是痛恨自己深情

我要你们将来在任何想起我的时候

痛心疾首(原载《读诗》2016年第3期)

见你如初见

宁延达

城市里二十层的月光是从童年山坡上溜出来的

我认出它是因我时常从记忆中搜寻它

我忘不掉你是因为我爱你

就像我爱的月光 相隔这么多年还是一下子就能认出它

但那不代表我真的爱你

我爱的其实是我爱你的那一刻

我们都已习惯于彼此越来越陌生

直至走入陌路

所以我爱的已经不是你

只能是曾经的你

如果你回到那一刻 我会重新爱上那一刻

所以你恨的已经不是我

只能是曾经的我

就怕我再也等不到那一刻

就怕你再也不愿回到那一刻

此时的月光清冷而干净

穿白裙子 头发很长

它来二十楼看我

幸福在心头涌动

如果此时你来见我

得穿白裙子 长发飘扬

我们抹平所有过往

见你将如初见

开始将如开始(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秋天的树林

宁延达

满地金黄落叶从谁的书中滑落

我独捡起被虫嗑过的一片

伤痕往事 历历在目

阳光穿过翻卷的西风

丝丝甜美丝丝苦涩

渗进身体冰凉的角落

脚下叶子在跑 像惊慌的鱼群

空气湛蓝 却巍然不动

如同大海 任凭浪涛翻涌

明晃晃的树林中跑过两个女孩

一个鹅黄一个湛蓝

她们给这个深秋的午后嗑出两个虫洞

而我把她们夹在书里

这个秋天

我用浓过五倍的颜色涂抹

依然盖不住体内的荒芜

记忆像六十二度的白酒

那股辛辣滚过喉咙 点燃心脏

又从眼里翻滚出来(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与张居正相约万历七年

宁延达

一场更大的黑将在十年后到来

而五百年后的我 和你在史书中

谈你所预见的一切

会谈中我用悲哀衡量你

披荆斩棘 从来义无反顾

而留下的身后事一塌糊涂

你那句君子处其实 不处其华

在身后都无所谓了 作为朋友

至少我能使你既处其实亦得其华

我们虚构你 重组你

赋予你美好的 超凡的 种种可能

来2016走一趟你就理解了

别怪我把你当作激励兄友的道具

无数张居正 正走着与你相同的路

做着与你相同的事

就连楼宇间窜飞的麻雀 也依然是

万历七年的麻雀

它们在重重雾霾间坚守着家

在栖栖遑遑的心情下吞吃着喷了农药的草籽

和身中剧毒的毛毛虫

它们对生活的孤注一掷

多么令人心酸

进入过去抑或进入未来都不好受

喝杯酒吧 敬你允许借你之名

至少万历七年的天空还干净

如果你这个宰辅心胸够宽

我就请你签押 把这片透亮的天

抵押给诗人的当铺(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冯 娜

去见你 我绝不可能穿宝蓝色的睡衣

海愤怒时候的蓝 周身沾满情欲的蓝

沉默得可以泡在泪水里腌制的蓝

去见你 我穿戴一新

别针还泛着银光

我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可以贩卖的

灵魂里不纯粹的那一半

喔 我忘了告诉你 我的眼睛里还是含着蓝

隐形眼镜的蓝 童话念到一半的蓝

我望着你 突然不敢伸手捉住你的蓝(原载《星星》诗刊2016年1月号上旬刊)

美丽的事

冯 娜

积雪不化的街口,焰火在身后绽开

一只蜂鸟忙于对春天授粉

葡萄被采摘、酝酿,有一杯漂洋过海

有几滴泼溅在胡桃木的吉他上

星辰与无数劳作者结伴

啊,不,赤道的国度并不急于歌颂太阳

年轻人只身穿越森林

雨水下在需要它的地方

一个口齿不清的孩子将小手伸向我——

有生之年,她一定不会再次认出我

但我曾是被她选中的人(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4辑)

尖叫

冯 娜

这个夏天,我又认识了一些植物

有些名字清凉胜雪

有些揉在手指上,血一样腥

需要费力砸开果壳的

其实心比我还软

植物在雨中也是安静的

我们,早已经失去了无言的自信

而这世上,几乎所有叶子都含着苦味

我又如何分辨哪一种更轻微

在路上,我又遇到了更多的植物

烈日下开花

这使我犹豫着

要不要替它们尖叫(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4辑)

夜晚散步

冯 娜

我喜欢和你在夜里散步

——你是谁并不重要

走在哪条街上也不重要

也许是温州街、罗斯福路

也有可能是还来不及命名的小道

我喜欢你说点什么

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我能听见一些花卉、异国的旅行

共同熟识的人……

相互隐没,互成背景

我喜欢那些沉默的间隙

仿佛我并不存在,我是谁并不重要

你从侧面看过去,风并未吹散我的头发

它对我没有留恋

风从昨天晚上绕过来

陷在从前我的一句诗里:“天擦黑的时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我喜欢那些无来由的譬喻

像是我们离开时,忘掉了一点什么(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3月上半月刊)

雪的意志

冯 娜

二十多年前,失足落崖被一棵树挡住

婴孩的脑壳,一颗容易磕碎的鸡蛋

被外婆搂在心口捂着

七年前,飞机猛烈下坠

还没有飞离家乡的黄昏,山巅清晰

机舱幽闭,孩子们痛哭失声

这一年,我将第一部诗集取名为《云上的夜晚》

五年前,被困在珠穆朗玛峰下行的山上

迷人的雪阵,单薄的经幡

我像一只正在褪毛的老虎,不断抖去积雪

风向不定 雪的意志更加坚定

一个抽烟的男人打不着火,他问我

你们藏人相信命吗?

我不是藏人,我是一个诗人

我和藏人一样在雪里打滚,在雪里找到上山的路

我相信的命运,经常与我擦肩而过

我不相信的事物从未紧紧拥抱过我(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4辑)

与母亲聊天,还差一厘米就回到了童年

老 铁

下雪了,外面很冷

母亲坐在床沿上

我与她面对,端正坐着

脑海中遴选着话题

与母亲聊天,大约有五十年的

时空距离,我们坐在

房间里,就像坐在一辆

正在倒退的列车上

沿途,基本没闪现她的

标志性记忆

其实,与母亲聊天

往往就差一厘米,就回到了童年

譬如,她每次都会提及

我额头上一厘米的疤痕

但她却想不起这个疤痕的来历了

只是每次在离开时

反复叮嘱:慢慢走,当心摔跤

每次听到这句话

我总有点伤心

但很温暖(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如果说爱

老 铁

如果说爱,我还爱柴王弄

耿直不弯曲,细细窄窄

是我童年的入口和出口

如有可能,我还想

再爱一次弄中的那个兵营

顺便重温一下

我捧着母亲浣洗的衣服

走进兵营的童年

那个像缝衣针,牵引着

母亲目光的孩提形象

如果再具体一点

我就爱弄口那根已消失的电杆

爱天上的电线,横七竖八

爱地上的鹅卵石

花草和树木,以及飞来飞去的

五十年代的鸟雀

爱那些石库门的

神秘和缄默

爱柴王弄唯一的一座小石桥

桥上苔藓桥下水

水中清晰可见的鱼虾

我的爱杂乱无章,很漫长

从一粒尘埃到一块石头

从1958年到2011年

如今,柴王弄的大部分已被

爱成了记忆

我准备继续爱下去,始终不渝

爱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包括糊涂楼、聪明弄

还有从半个世纪前匆匆赶来的

那朵故乡云(原载《星星》2016年1月号上旬刊)

母亲,快把门关好

老 铁

母亲,我走了,你快把门关好

因为天要黑了

今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

如果你寂寞了

就想想我的童年

母亲,我走了

你快把门关好

天又要下雪了,天气预报说

今天长江以南中到大雪

如果你冷了

就想想,这座城市都在冷

母亲

我走了,你快把门关好

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会来看你

母亲,你一定要

记住敲门声

敲三下是弟弟,四下是妹妹

敲二下是我(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简单的幸福

老 铁

就这样,一动不动

坐在轮椅上的父亲

目光在游弋,不经意挽起

窗外景色,又轻轻放下

起落之间,春暖了,花开了

天色明抑或暗了

父亲,这种状态很好

不会夹带许多杂念

如果感觉单调,就在记忆中

把自己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无论走到哪里,一定要

记得回来的路

在路上,渐渐学会遗忘自己

先依次忘掉苍老、不安、烦恼和恐惧

再果断忘掉四肢

要努力简化自己

不要奢望用任何词语形容生活

如果今夜没有梦,没有呓语

没有疲于奔命的颠波

幸福就会意外发芽

明晨,你不需要知道

风从哪里来,天是否会晴

只要窗外一声鸟鸣,就够了(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有那么一个人

西 娃

我独坐在清晨

把一首写坏的诗歌

改得更坏

她也是

我在夜半

翻看日记

为曾经那么爱一个男人

深感不解

我对自己说抱歉

她也是

我抱出不穿的衣服

试一件扔一件

抱怨穿着这些衣服那些时日

没有一刻可供回忆

她也是

我不知道她是谁

存在于哪里

但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

在相同的时段,与我做着

一模一样的事情

带着相同的心境(原载《读诗》2016年第3期)

这多么像一个下跪的姿势

西 娃

你拄着拐杖出现

看到我的那一刻

你又哭了

妈妈

你明明知道

这是许多年来

我害怕回家的原因

而你见到我

只会哭,只有哭

小时候父亲有外遇

你对着我哭

弟弟坐监狱

你对着我哭

侄儿逃学

你对着我哭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你也对着我哭

你什么话也不说

我也什么话都不说

只给你递纸巾

再给你递纸巾

还给你递纸巾

这一次

你见着我

两只手一起抹眼泪

拐杖倒在一边

我及时趴在地上

充当了它

这多么像一个下跪的姿势(原载《诗刊》2016年5月号上半月刊)

熬镜子

西 娃

我正在照镜子

锅里熬的老鸭汤

翻滚了

我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

镜子

它掉进了锅里

这面镜子

是外婆的母亲

临死前传给外婆的

外婆在镜子里熬了一生

传给了母亲

在母亲不想再照镜子的那一年

作为家里最古老的遗物

传给了我

这面镜子里

藏着三个女人隐晦的一生

我的小半生

镜子在汤锅里熬着

浓雾弥漫的蒸气里

外婆的母亲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外婆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母亲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只有我在滚汤的里外

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原载《读诗》2016年第3期)

两只羊

向 迅

若不是它们的叫声

与它们的颜色一样洁白

我一定不会发现它们

若不是它们的颜色

与它们的内心一样洁白

我一定不会记住它们

若不是它们的内心

与我的童年一样空旷

我一定不会像这个黄昏一样

不停地举头回望

它们被主人遗弃在荒野

一整天的时间

它们都在咀嚼像秋天一样蔓延的孤独

只有我和母亲从那条荒芜的

小路上经过时

它们才从青草间抬起神一样的脸

那样干净

那样善良

那样慈悲

与我在长沙看见的那些

被拴在某条马路边

无望哭泣的羊没有关联

与地上发暗的血迹没有关联

它们洁白的叫声

在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黄昏

叫醒了一个沉睡多年的少年

而更多的黄昏

也被叫醒了(原载《飞天》2016年第8期)

那些一晃而过的墓碑

向 迅

在飞逝而过的山川里

它们总是会留下闪电般的身影

我无法回避

就像我在黑夜走路时

无法回避月亮的阴影

很多时候,它们比地平线上的村庄

还要扎眼,比田野里移动的

几点人影还要明亮

比低头沉思的马匹和羊群

还要宁静

每次看见它们,我总会情不自禁地

把头扭向更远的地方——

那里的河流一声不响

闪烁着理想的光芒

那里的群山苍茫如烟

仿佛远离人间

而那些尘土飞扬的道路啊

总叫我想起许许多多人

落魄而潦草的一生

他们在生前不吭一声

百年之后依然一声不吭

像是山间的一块石头

我时而走神——

那些一晃而过的墓碑

是不是一些人干净的骨头

在春风中长出了大地?

夜晚,它们会发出微白的光

仿佛一扇扇隐匿的窗户

而下雨天,它们也会默默垂泪(原载《飞天》2016年第8期)

雾中读卡夫卡

朵 渔

整个冬季,浓雾像一只安静的笼子

扣在我头上,太阳脆弱如树上的霜

每一桩悲剧都自动带来它的哀悼装置

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

仍有一些冰闪烁在黏稠的空气里,像密伦娜的信

轻快的鸟儿如黑衣的邮递员在电线上骑行

在确认了轻微的屈辱后,我再次交出耳朵

郊区逐渐黯淡下来,地下像埋藏着一个巨大的

矿区在隆隆作响,我合上书,交上眼睛

并成功地说服自己,独自营造着一个困境

而现在,一只甲虫要求我对困境作出解释

就像一首诗在向我恳求着一个结尾

现在,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

一个确切的困境。(原载《读诗》2016年第4期)

轨道

朵 渔

窗外下着雨,人行道上的女孩

头发湿漉漉的,不时侧过身来

在男孩的脸颊上轻轻吻一下

男孩背着包,双臂环抱,伸手

在女孩的屁股上捏一把

隔着玻璃的哈气,看不清外面

但有一种青春的快意洋溢其间

还有某种似曾相识的失落的残余

一些美好的东西并不一定拥有

一些美好的人也只是短暂相遇

唯有自身的罪过会跟随一生

自身的罪,以及一些难言的隐衷

隐秘如房间里不绝如缕的钟表声

嘀嗒,嘀嗒,嘀嗒,像一列火车

静静地数着轨道上的枕木。(原载《读诗》2016年第4期)

最后的黑暗

朵 渔

走了这么久

我们是该坐在黑暗里

好好谈谈了

那亮着灯光的地方

就是神的村落,但要抵达那里

还要穿过一片林地

你愿意跟我一起

穿过这最后的黑暗吗?

仅仅愿意

还不够,因为时代的野猪林里

布满了猎手和暗哨

你要时刻准备着

把我的尸体运出去

光明爱上灯

火星爱上死灰

只有伟大的爱情

才会爱上灾难。(原载《泰山诗人》2016年第3期)

父与子

朵 渔

我还没准备好去做一个十七岁男孩的父亲

就像我不知如何做一个七十岁父亲的儿子

十个父亲站在我人生的十个路口,只有一个父亲

曾给过我必要的指引

而一个儿子站在他人生的第一个路口时,我却

变得比他还没有信心

当我叫一个男人父亲时我觉得他就是整个星空

当一个男孩叫我父亲时那是我头上突生的白发

作为儿子的父亲我希望他在我的衰朽中茁壮

作为父亲的儿子我希望他在我的茁壮中不朽

我听到儿子喊我一声父亲我必须尽快答应下来

我听到父亲喊我一声儿子我内心突然一个激灵

一个人该拿他的儿子怎么办呢,当他在一面镜子中成为父亲

一个人该拿他的父亲怎么办呢,当他在一张床上重新变成儿子

我突然觉得他们俩是一伙的, 目的就是对我前后夹击

我当然希望我们是三位一体,以对付这垂死的人间伦理。(原载《读诗》2016年第4期)

半个我

龙 泉

老师说我,上课不够用心

前一段还可以,后一段只有半个我在听

领导指出,如果你工作能100%投入

你的人生将比现在精彩几倍

妻子说,你每天早出晚归

有时几天不回。是不是也在提醒

只有半个我在跟她一起生活

这半个我,让我胆寒心惊

那幽灵一样飘荡的另一半

在哪里?是不是一直附在我的体内

跟你在一起,一直盯着你看的那个人

和你说话,一起走在阳光下的那个人

与你肌肤相亲灵魂相吻的那个人

是不是也只是半个我?半个我

神出鬼没,多么可怕的事实

半个我,多么真切的存在

它游离体外,又深入骨髓

和我一起,一生一世逍遥自在(原载《诗选刊》2016年第7期)

管管十八岁

龙 泉

十八岁那年

管管即将离开大陆

妈妈看看他

他看看妈妈(一个黑影斜背着一杆长枪)

过一个海峡,到海南岛

又过一个海峡,到台湾

管管无忧无虑,又无奈

无亲无故,又无依

管管十八岁

在风里癫,在雨里疯

在阳光里笑,在月光下悲

嬉笑怒骂,天马行空

一个跟斗就到妈妈眼前

浅浅的海水敌不过深深的思念

深深的思念敌不过薄薄的岁月(他告诉过妈妈,过几天就回家)

妈妈看着他,他看不到妈妈

管管十八岁,无牵亦无挂……

管管写诗,诗如管管

管管唱戏,戏如管管

管管画画,画如管管

他的天空里有一架载满野马偏离航线的飞机

他的身体里有一头歪着脑袋奔向原始森林的野驴

他的牛仔衣就是他的化身

管管是神,不是人

管管是人,不是神

他脑袋开花异香扑鼻

他张着大嘴奇妙无比

——管管,多大了?

管管今年八十有一啦。(原载《诗选刊》2016年第7期)

进站

龙 泉

挂在墙上的钟

是一个象征

它俯瞰大厅发生的一切

来来往往的人,或从容,或焦躁

或沉默不语,或滔滔不绝

站在这里,你就像站在河边

人流如水流,湍急或舒缓

清澈或浑浊,都在一个拐点转换

不必感慨逝者如斯,人生不易

你所担心的,时间会解决

你所忽视的,神在关注

在平凡的生活中

谁能卷起惊涛骇浪

谁能梳理万般愁绪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

它提醒你:该进站了(原载《诗选刊》2016年第7期)

遥远的竹林

刘 年

水舀满后,倒回湖里

再舀,再倒

手可以感觉到,水的欢欣和颤抖

摘猕猴桃的时候

挑小的,丑的,有伤的

好的,留给过冬的猴子和山楂鸟

写一封绝交书,用魏碑

从此,不关心户口、税收和物价

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

弹《广陵散》,并长啸

啸声带有咳嗽

生活如此静美,痛,来源于大地

拱动的,可能是竹笋,也可能是冤魂

牛车上,装一坛竹叶青

沿那条竹影斑驳的土路走

莫打牛,莫骂牛

它知道,什么速度最适合黄昏

莫抢酒杯

小心划伤你的手

酒坛后面,有一把锄头

——死,便埋我(原载《读诗》2016年第1期)

柳庄

刘 年

喜欢这片麦田

小腹一样,微微隆起

要是我的,就不回北京了

太宽——得多大的仓啊

分三份吧,一份给海子,一份给梵高

小的归我,还是太宽

再分一半给稻草人

那是个女稻草人

戴着橘红的编织帽

面对着夕阳

背对着我(原载《读诗》2016年第1期)

羚羊走过的山冈

刘 年

这里的农民都是花匠

种着大片大片的荞麦花、油菜花、洋芋花、蚕豆花

这里的寺庙,对着村庄

在这里,我空腹喝了两大杯青稞酒

倒在金黄的苏鲁梅朵中

上一次,离天这么近,还是在父亲的肩上

在这里,鹰,依然掌管着天空(原载《诗刊》2016年10月号下半月刊)

西溪村的黄昏

刘 年

胭脂花准时开了

七只白鹅,从河里上采,整齐地向杨家走去

板栗树下,老人们各自回家吃饭

26岁的胡三宝还站那里,含着手指,卑怯地微笑着

他的对面,青山含着夕阳

每个美丽的村庄

都有一条小河、一棵老树、一个胡三宝一样的痴人

他们都是大地上的神(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2月号上半月刊)

刘 年

看戏回来,有七八里田埂

旱田,种着草子花;水田,装满了月光和蛙鸣

骑在父亲肩上,从不担心摔下去

仰头,翻腰

可以用手指做的枪,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

可以,在他肩上睡去

醒来

有时,是清晨;有时,是中午

这一次,是中年(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2月上半月刊)

一枚黄叶飞进车窗

刘 春

它在那里躺着,安宁,静谧

像一个平和的老人在藤椅上休息

不想被外界干扰

我仔细地观察它:通体透黄,纹路有力

没有季末的苍凉,莫非

它在到来之前悄悄地进行过修饰?

这个早晨,我在医院门口

等待旧病复查的父亲。不知何时

它乘秋风来,落副驾驶座上

它肯定有过不为人知的过往

肯定稚嫩过,青翠过,和风雨冲突过

它肯定知道自己有离开枝头的一天

就像我们的父亲,曾经倔强、好胜

动不动就和现实较劲

终有一天,变得比落叶还要安详

这样想着,他就来了。坐进车里

一声不响。我看不见他,我的眼睛

塞满了落叶的皱纹(原载《山花》2016年第3期)

对一棵树的惦念

刘 春

我的前面是一棵树

树的前面,是另一棵树

另一棵树的前面,是更多的树……

他们平躺着,里面有我熟悉的一棵

他们堆得太高,塞满我的眼眶。以至于

我无法看清远方

在这个早晨,我的视野

不比树下午睡的女儿更宽

也许她在想:树上是否站着一只麻雀

树上有没有老鹰盘旋

而我担忧的是丛林里的老虎什么时候出现

什么时候露出獠牙

事实上,我不知道猛兽是否存在

不知道树枝能否稳住一只麻雀

我只是在梦着一场雨,一个季节

枝头上一抹浅浅的绿

我的悲哀在于——

我是树的对立面,无法进入树的思维

而树之外,是起伏的群山

庄重,黝黑,像远去的父亲

他曾让我感动、流泪

在某些夜晚,他模糊的影子给我安慰

让我安静得像个婴儿

虽然,有时候他是那么地多余

是的,这一生我无法超越一棵树

无法抑制对他的惦念,正如

我无法接受那些带着铁钻和炸药的人们

堂而皇之地钻人群山的腹部(原载《山花》2016年第3期)

同床共眠

刘立云

睡觉的时候他从来不脱内衣

从来都是先把灯扑灭

在黑暗中进入

像个贼

他黑?这是当然的。看得见的地方

像夜晚那么黑,像煤炭那么

黑。看不见的地方

她从未看过,虽然她是有资格看的

就是个农民。蛮野粗黑那种农民

连做那种事也像耕地

下死力气

喉咙里传出咕噜咕噜

牛饮的声音。她感到他是在用骨头硌她

用铁硌她

那么冰凉尖锐,那么硬

那天,他躺在那里还是不脱内衣

这次他是不得不要脱了

这次她帮他

六十年后。终于,她被这个人吓坏了

被他满胸膛丑陋的疤

被他满胸膛丑陋的疤歪歪扭扭

标着的那些地名

比如娄山关,比如大渡河

比如雁门关,比如黄土岭

六十年。她发现在她的床上

睡着一只老虎(原载《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10期)

火焰:391高地

刘立云

那几天我都在苦苦思索疼与铜

我在想它们是否

互为因果,是否有一条秘密通道彼此抵达

虽然它们音相近而意相远

是的。我在寻找一个人和一座高地

我在触摸这座高地的一堆灰烬

留下的余温

几个关键词是:远东。391。潜伏

盲目坠落的凝固汽油弹。冲天而起的烈焰

燃烧至1000℃,瞬间让岩石崩溃

和流淌的高温。嘹亮的寂静……

与此相关的那个士兵

在花名册的籍贯栏填着:中国铜梁

我在想,那时他的手该如何深深地插进泥土

他两排雪白的牙齿该咬住

多大的仇恨!而当他听见狂欢的火

用它的身体举办盛宴的火

燃烧他206块或207块骨头时

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他想过酣畅淋漓地喊一声疼吗?

……就这样,他把他的死,他的

意志,堆在那座高地上

一堆灰烬从此成为我们这片

千疮百孔大地上的

一块补丁

我知道同一时刻,夕阳正照耀

他故乡的那道山梁

远远看上去,像一锭烧红的铜(选自《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10期)

星光

江一郎

小时候,我在乡下,睡不着的夜晚

我会爬上自家屋顶

村野,异常静穆

只有穿林而过的风,留下声响

像留下细长的尾巴

空旷的沙石公路,再无人经过

落日的班车,天黑之前

已经驶回梦中

但路的尽头,有星

诡异地亮着,

那是一群夜行人,只是

这些夜行人啊

走在天边

不知道身后,有个乡村少年

坐在黑暗的屋顶

望着他们

越走越远(原载《文学港》2016年第9期)

在精神病院

江一郎

他拉着我,神秘兮兮问我

你知道我是精灵,对吗

接着,沮丧地告诉我

他已经丧失隐身和飞翔的能力

因为翅膀丢了,

环顾四周,又用不屑的眼神

打量身边人,愤恨地骂道

瞧这些杂碎,我怎么

可以混迹于他们中间

贴着我的耳朵,他继续细声诉说

多少个夜晚,他在梦里回到故国

见到慈爱的老母亲

但那些杂碎一尖叫,梦即破碎

泪流满面地惊醒

他一边述说,一边深信不疑地看着我

用力摇我的手,他说兄弟

你也是一个精灵

来拯救我的

我们回去,现在就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然而,当他用另一只手,摸我的

背脊,他大惊失色

兄弟,你的翅膀呢

喊过之后,抱着我号啕痛哭(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

秋日

江一郎

早年的一个秋日,我在乡间等车

与我一起等车的

还有一对母女

几小时过去,车始终没有出现

风愈来愈疾,西斜的日影

薄凉一片,小站四周

更显空蒙、清寂

我说走吧,车不会来了

迟疑片刻,年轻的母亲默默颔首

我抱起女孩,顾自走在前面

又不时放缓脚步

路上,我抱紧女孩,将脸

贴着她的小脸

这小家伙,在我怀里

慢慢睡着了

呼出的气息,给我

麻醉般的沉静

走着,走着,月亮升起了

而那时,我只是单身青年

却形同一个好父亲(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丛林江一郎

有一年,我在一片丛林迷路

天黑了,依旧被困山中

白日静美的树木

披头散发,一齐摇摆

风声、泉响,愈见诡异

所幸,林深处走出一位老者

一袭布衣,人白白净净

不像砍柴人

不像猎户

他朝我招手,带我

踏入一条草径

他走得很快,几乎

踩着草尖在飘

林木渐渐疏朗,不消片刻

望见起伏的山地

昏蒙里,有村落灯火跳闪

但未及道谢,老者已转身离去

行至一棵树旁,瞬息消失

像进入树的体内(原载《文学港》2016年第9期)

你是我的果冻

宇 舒

你是粉红色的

我想把你吸进去

可我怎么也撕不开

粘在你表面的坚强的纸

我开始怀疑那层坚硬的纸

是长在你皮肤上的。

我开始满怀渴望,满怀恨意

可我没用牙咬

我怕弄碎了你

我只是注视着

猜想着,藏在内部的你(原载《诗探索》2016第3辑)

致雪,致我的雪

宇 舒

25年前的雪

落在40岁的清晨

已没有一颗钉子

能钉伤我内心的雪花

那个叫雪的人

一再飘进我,最虚无的角落

从我的体内,掏出风暴与雷霆

清扫我一碎再碎的瓷器

并给我最亮的阳光

最丰富的歌吟

……亲爱的,当他们说起雪

我就会这样,想起你(原载《诗探索》2016第3辑)

沧白路

宇 舒

沧白路的沧

不是苍白的苍

我一直强调这一点

不只是怕人记错我的地址

更怕人看出我的生活苍白

沧白路的沧

是沧海一粟的沧

是三点水加一个仓库的沧

我走在沧白路

就像一颗米,随波逐流在沧海里

有时,我又像一个进水的仓库

体内的狮子、老虎、怪兽

全部被洪水冲得耷拉着脑袋

我曾经爱写诗

那是早年

在烈士墓旁的大学

我们调侃,令人啼笑皆非的求爱

接受物质和爱情的双重迫害

后来,在妇产科医院,冬日的金汤街

我曾艰难地忍受,破壳而出,那宿命般的母爱

我的同学都已不在这里

我知道你们在巴黎

心情复杂地说着外乡的词语

而我一直在这里

从出生到现在

从出生到现在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天完全黑下来(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孤独

宇 舒

据说,有女人爱上过山车

爱它英俊、威猛、酷、性感

还有女人和海豹结婚

这是轻松调频的两个主持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说的

男人说

恋物癖让他觉得悲凉

这难道不是

对整个人类的绝望?

女人反对

说那是一种神秘的牵系

像她与中学时的那棵树

今天,他们又说到男人陪产

男人说,目睹了这血腥

就会有障碍

女人提议让闺蜜来陪产

但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女人亲历的撕裂

男人脆弱到不敢目睹

除了生育

人类又有哪一种真实

可以被自己承受?

难怪,有人爱过山车

有人爱一只,巴巴凝望的狗。(原载《诗探索》2016年第3辑)

北京辽阔,陌生而又孤单

孙方杰

你说,北京辽阔,陌生而又孤单

当一种糟糕的心情

埋没了人生的星空和圆月,料峭的寒风吹来

洞穿前额上的郁悒

我通常会坐上一辆开往郊外的公共汽车

在终点站下车,经过一些庄稼

有时也经过蝴蝶的艳丽裙子

对于孤单,我通常会在郊外的山坡上

看远方的事物在天际线的下方伸展

那些依稀可见的矮树上

梧桐或者槐树,都挂满了蜜和闪光的生机

当我从太多的愁肠中回过神来

就站在济南的郊外,大声地喊你

看啊,那些在孤单中度过的光阴

犹如一只受委屈的小兽

在拼命地咬着流年虚度的嘴唇

而人生短暂

这样带着折磨自己的忧伤度日

该多么的不值(原载《诗刊》2016年2月号上半月刊)

陪酒女自述

孙方杰

我从不打算立一座牌坊

也不打算在无聊中把酒押给大海

我并没有被逼迫

但也绝对不是出于自愿

我依托自己身体的香气让众客皆醉

我出卖自己

但不出卖朋友,不出卖国家

也不出卖灵魂

我的收获来自男人的空虚,抑郁,孤独

来自寻欢作乐

我烤青春之火,他们因此温暖

他们踏惊慌而来的脚步声

颤抖而又忐忑,那些个日子

天一直阴着,雨在他们的心中

雨在我的心中

一直下

我知道青春之火终将熄灭

借着余温,我会让海水平息

让身体里的音乐,由激烈而平缓

由平缓而远去

在辗转反侧里,会有一支玫瑰在唇齿间盛开

那时候,我会回去,现身于人间烟火

我秉承持家之道,把过去落在身上的尘土

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及那些小腹上的手印

那些肩上的吻,那些闪耀在醉态里的歌吟……(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8月上半月刊)

苦菜花

孙方杰

深秋里,山谷里的花都开过了

繁华过了,也衰败过了

我看到还有一朵苦菜花,含着苞

在渐渐寒冷的风里,等待着

整个山谷,都在做着越冬的准备

而这朵苦菜花,还在等待着

那只命中注定的蜜蜂

像一个纯情的少女等着她的心上人

像一座十字架,等待着真理

仿佛它内心的苦,唯有与生俱来的

那只蜜蜂的亲吻,才能得到缓释

或许,缘自前世的一个约定

或许,这是命中修行的因果

就这样等待啊,仿佛你不来我就不开

你不来,我就无法挤出命中的苦

你不来,我就无法赶去来世投胎(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8月上半月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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