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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17: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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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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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号

树号试读:

序言

我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我没有培养出坐得住的工夫。基于这样原因我有时候记杂记,只是信手写上一些,并不经常写。从这一方面说,这固然很好,可以锻炼记忆力,让它不消闲。但岁月不饶人,天长日久,任何“最好的”甚至是习以为常的“锻炼”都无济于事了:记忆已经开始疲倦,变得难以驾驭。

然而任何一种类型的人,尤其是从事创作的人,都渴望记住一些事情,并愿意在小范围内推心置腹地讲述赏心悦目的见闻、生活中的谐趣、大自然的奇景和历史上的轶事,讲述旅途的印象、邂逅时的交谈。或者仅仅是想与别人交流一点在头脑中闪现出来的思想和沉积在头脑里有趣的思想,这些想法也许只对作者一个人来说是有意义的,这个时候作者希望即使不被别人理解,起码应当有人认真倾听他讲述。

应当说,所有思维健康的人都需要有人与之对话,否则孤独会使他窒息;而如果找不到知音,人们则倾向于和自己独白,去追寻生活中不可探测的深度,去猜解难以企及的种种问题和不易解释的事物,如像世界观这样的在人类生存中看上去易逝而又简单的事物。一言以蔽之,这样的时候,对生活意义的经常性思考将会占据一个人的心灵。人的心灵和理智的这种最为复杂的活动就是一种自我认知。但是由于完全不理解他人遭受灾难时的痛苦心情,根本不了解生活的真谛,所以总是对生活、对自己不满意。这样的时候,人的秘而不宣的思考、隐秘的公开表露会遇到不信任的态度,或者是遇到高傲的嘲讽,表现出对“粗鲁无知和傻气”的蔑视。在这一方面,我们小地方(这里不是指地理上的概念)的批评界可谓捷足先登,成就辉煌。它们自己昏昏然,毫无生命力,竟把前面提到的思考统统称之为“自我反省”,这样说大胆有余却又不负责任。判决已经做出,看来批评已经不再需要,应当把“自我反省者”看作是一种反社会现象,一种与英雄主义的现实和威武雄壮的现实格格不入的现象。这时候他们忘记了真正的诗歌,尤其是忘记了杜甫、欧玛尔·海亚姆、莎士比亚、彼特拉克、普希金、莱蒙托夫和勃洛克、阿赫玛托娃和波德莱尔、叶赛宁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强有力的、悲壮的、享誉世界的诗歌。如果没有“自我反省”这些诗歌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可能的,就如同缺乏对生活真谛的理解也是不可想象的一样。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个别的世界,不论他的世界是好是坏,是罪恶的世界,还是病态的世界,总之这是一个世界,而自我反省的过程就是“经过自己”感知生活意义的过程。在这种情况下,感知世界的过程相当复杂,相当痛苦。比如,因内在矛盾而受到损害的思想巨子列夫·托尔斯泰的认知世界过程,他所达到的超凡的哲学深度和一个不开化的农民提出“我和土地是什么”时所表现出来的心灵紧张,都是复杂而痛苦的。

失去了思想的生活,失去了“思考和痛苦”的生活,这是空虚的生活、卑微的生活;有的时候,尽管已是成年,在痛苦之中发现了似乎是身边平常的真理,这真理充满了伟大的意义:“我们热爱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我们的痛苦……”

不幸的是诗歌本身,特别是小地方的诗歌,过去曾经歌颂火车头、茶炊、三八妇女节和巴黎公社纪念日,现在又在讴歌白桦树、大轮船和生离死别。这种诗歌实在是过分简单,没有伟大的话题,没有“自我反省”。批评界则又时常在纯粹字面意义上理解伟大诗人具有挖苦意味的预言。这位诗人说过:“你们终有一天将会了解,诗是从什么样的垃圾里生长出来的,它根本不知道羞耻之为何物……”这里指的是物质面貌方面,即所谓垃圾的“形象”,而在这种情况下,诗的“圆木”这时却沿着现代生活的沸腾河流自行流放掉了,流落到木材加工联合企业里被加工成木材了。“这不是‘聪明误’吗?”说准确些,这是由于教育水平低下、缺少文化和完全脱离日常生活的缘故,否则,批评家们应当知道,只能从沙里淘金,从不被注意的小石头里或者不起眼的小河沟里采出金刚石。可是愚笨的母鸡浑头浑脑地在有伤大雅的粪土中寻找宝石粉。

有的时候我觉得,这些外省的批评家们大概就学于一些专门学校,求教于我完全不知晓的教师爷,这些人头朝下读书,所以他们全是一些色盲症患者,只能分出黑与白,而彩虹和童话般的斑斓色彩他们的视力根本就难以辨明。

更令人悲哀的是在文学、艺术、音乐、绘画中,尤其是在电影中,人人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谈论起所有问题都是咄咄逼人、自命不凡,使得你不免觉得自己太贫乏、太落后,没有能够掌握“新事物”,难以企及“高峰”;也时常冒出来一个导演,推出的电影或者剧作竟是新经济政策时期“代表作”的水平,拋到银幕上的货色竟是矫揉造作得令人肉麻的东方杂耍表演,挂起来的美术作品竟仍然是“早晨”主题的翻版,画框里硬塞进某一个“伟大”人物,又一个“布加乔夫性格”闯入生活当中,于是乎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的读者、观众和听众领会艺术的水平,“积累”文化素质的水平便裸露无遗了。

但历朝历代人总是人,人们渴望倾心交谈的需求从来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我希望永远也不会消失。就算作家自己是“牧师和教士”,可是自白的渴念,特别是尖锐地感到孤独的老年作家具有的自由的渴念,在我们这个忙碌的世界里熬煎着这些老人们,迫使他们寻找与对话者交谈的种种新的途径。最近一个时期,各种不同的作家开始通过短篇札记——短文——来同读者交流,这并非偶然,这样可以更快地接触到为生活所迫而整日工作、疲于奔命的当代读者。产生了邦达列夫的《瞬间》、克鲁平的《种子》、别洛夫的《和谐》、索洛乌欣的《掌上珠玑》、扬吉·布雷利的《玻璃画》、科茹霍娃的《零陵香》,更多的还有一般的“微型散文”或者“抒情散文”,风格更为大胆泼辣和技艺更为高超的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把它们称作“散文诗”。事实上屠格涅夫并没有表现出大胆的性格,倒是他的出版人更大胆些,是出版人给这位经典作家的短小精品冠以如此美妙的名字,作家也只能同意他,就如同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经常不假思索地同意“给我们提示并且教训我们”的人一样。

在会见时和通信中经常有人问我:什么是

树号

?这个名字从哪儿来的?为了避免作出解释,《树号》的第一版印发行时我曾经加了一个副标题:“微型短篇小说”。这其实并不准确。真正的短篇小说在书中极少,其他作品——短文——并不能称作短篇小说,应当说它们不属于任何体裁,不受已有的文学形式的束缚。

树号其实是一种古老的东西,人人知晓。这是用斧子或其他利器在树上砍出的记号。开发者或者原始森林里的人砍下一个个树号,为的是从远处就可以看见树干上的记号,在泰加林里行走时,循着一个树号走向另一个树号,常常会走出小径,走出大路。有的地方,在树号的尽头会出现冬营地、居民点,随后会发展成为村落、城镇。

在俄罗斯的不同地方,在树上作记号的叫法也各不相同。在西伯利亚叫树号。在有人烟的森林里和至今仍未采伐的森林里现在也还使用这种树号,这指的是森林经营者、猎手、地质学家以及在森林里游荡的人们、探险者、沉郁的偷猎者和喜欢恶作剧的不安分的旅游者。

泰加林各处的这种称呼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之中,久久难以忘怀。现在,当我回忆起循着“树号”远征的过程时,心律仍然失常。我的心抽搐着,跳到了发干的喉咙眼里;我曾经用被蚊虻叮肿了的嘴唇呼吸空气,而嘴里全是蚊蚋和蠓虫的碎末。它们搅成一团,让人既喘不过气来,又从口里吐不出去,笼罩着一种对命运的驯顺,迟钝的、像死亡一样的驯顺,甚至连猛兽也没有力量反抗这种汹涌澎湃的力量,这种看来渺小却又十分可怕的力量。

我们以劳动组合的形式在离伊加尔卡河五十俄里处捕鱼,这条河离卡拉希诺村不远,这个小村现在已经从叶尼塞河岸上消失了。仲夏时节叶尼塞河上很少能够捕到鱼,我的那位坐不住的爸爸、时常想入非非的爸爸和他的副手商定要到人迹罕至的湖泊里去捕鱼,以便完成甚至超额完成计划。

叶尼赛河附近的大小湖泊里渔产丰富,但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小牛犊纵然要价便宜,运输可要花大价钱”,爸爸以为自己头脑灵活,聪明过人:“看,周围全是渔民,谁也没有想到要到湖里去捕鱼,正是我想出了这个主意!”

离河岸不远确实有那么一个湖。大概有五俄里远。湖水很深,湖心有个小岛,湖呈楔形,一面岸上生长着茂密的红松林,另一面岸边便是冻土带、苔藓和遍地的野果、浆果。

晴朗明丽的日子里这条湖显得格外亲切,它友好地敞开心扉,似乎已经一生一世地恭候我们这些未曾谋面的贵客,今天它终于等到了我们,让数不尽的白鲑鱼进入我们的试验用渔网,以至于捕鱼者的狂热迷惑住了劳动组合所有人的理智。

我们造了一架木筏,修了一个简陋的小窝棚,棚顶是用红松枝和一层薄薄的苔草搭成的。

总是有人或有什么事情使我们耽搁下来,迟迟不能去叶尼塞河边捕鱼。只是到了七月底,我们劳动组合的四个人——两个成年人和两个半大孩子——才启程奔向这个朝思暮想的小湖。

仲夏时永久冻木带开始“解冻”,飞蚊遍地,湖水里浓重的湿气和树木腐烂的气息弥漫,空气显得黏稠,肉眼看上去只有五公里的路,走起来显得比以往要漫长得多。

放在湖水中的小木筏由于浸湿而下沉,修理了很长时间,匆匆忙忙地砍了一些树条,马马虎虎地在木筏上垫了一层。这全是因为蚊蚋太凶,它们像密密压压的云层包围住了我们。几个人久久地织补渔网,渔网线总是挂在树枝上、圆木杆子上和斧子砍过的切口上;返回宿营地时我们一个个情绪急躁,懊丧地泼掉了为我们热的茶,因为它已经不复是茶了,变成了汤——里面有数不尽的蚊虫。

但我们还不知道夜里会遇到什么事情;夜色皎洁,如同“白夜”一样,诗作者充满诗情画意,用温柔甜腻的语气如此描绘这里的夜景。这多半是一些城市里的诗作者,是一些凭窗眺望自然景色的人。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数不清的蚊蚋,于是夜、湖、远方尚未落山的太阳、白色的光亮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一切全都变成了灰暗的物体,好似涮洗了桌子上用过的餐具,倒掉了脏水,而这些脏水没有流到地上,却在泰加林里和空中四处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蚊虫组成稠密的混合体就在周围不停地喧闹,声音单调乏味,有节奏,响动也不大,却震人耳鼓;喝了过量人血的蚊蚋,常常给这种喧闹配上一根根血织的线,就像是弓弦被放松了一阵,愈到夜里,这弦声愈是在耳边作响。受过内伤的人常常就是头脑里嗡嗡地鸣叫,十分恼人,一到坏天气,神经受到刺激,刺耳的声响不时地打断头脑里的鸣叫,开始时这种叫声时有时无,好像是在长得很高的草丛里,螽斯声嘶力竭地叫喊。随后,声音益发密集,脑袋如同是被割光了的草场,被喊叫声震动得颤抖不已。螽斯的鸣叫使得健康的人心神安定,想打瞌睡,而有内伤的人则会精神紧张激动,焦躁不安,想要呕吐……

渔网总共在湖里放了一两个小时,我们便坚持不住了。从网里挑出了白鲑鱼,把其他各种各样的鱼:梭鱼、河鲈、斜齿鳊、江鳕,连同渔网一起都扔到岸上,希望能再有机会来到这盛产鱼类的湖里捕鱼,后来证明我们白白这样做了。

抓起斧头、茶壶、锅子,背起背囊,急急忙忙地开始撤退,撤向河边,奔向光明,去追求自由,去呼吸空气。

大约走了十分钟,我就感觉到装鱼的背囊十分沉重,背囊弄湿了我的帆布上衣、衬衫,水顺着脊柱往下流,裤子也完全湿透了——总之全身上下从外湿到里,再从里面往外面一点点变干。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住地咳嗽,这时钻进防蚊罩里的蚊子又钻进了鼻子里,飞进神经质地张开的嘴里。

没有小路可走,苔藓高得没过膝盖,在脚下吧嗒吧嗒地响。我们先前走过的脚印窝里已经灌满了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薄薄的一层石油膜或者是在冻土地带地下深处的煤结成的膜,也许是其他的什么矿物。负重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连条小路都没有,甚至不希望我们的任何敌人遭受这样的罪。

大约走了一俄里,我们第一次休息;又走了五百公尺,第二次休息。起初我们还寻找一块可以瞭望的地方,解下背囊,从防蚊帽里把蚊子抖出来,到后来,进入了枯萎了的湖边阔叶林,这里些许干燥些,这时候我们便跑了起来。到了精力耗尽时,我们就仰面倒下,把背囊靠在树干上或者其他别的地方,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这也算是休息。

还在湖边时,爸爸就用一块布系在我的脖子上,把防蚊帽紧紧扎住,为了不让蚊子钻进防蚊帽里,可防蚊帽的纱布由于在篝火旁烧出了洞,纱布又紧紧贴到脖子上,蚊子叮咬起来更显得方便。蚊子把我脖子上的好地方全都咬烂了,脖子成了肉饼馅。防蚊帽的纱布是由马鬃做的,正面用家纺的粗线绗了一下,针脚很大,戴的时间长了以后,帽子的前半部便出现了小洞。尽管很不容易发现,蚊子却能够蜂拥而来,就像是不懂事理而又调皮的小孩子们钻进了别人家的菜园一样。我用巴掌拍打着喝得过饱的蚊子,拍打自己防蚊帽的前部,所以整个防蚊帽都染上了蚊子血。很快我就不再碾死蚊子了,仅仅偶尔气急败坏时用拳头往自己的脸上重重打上几下,打得眼睛直冒金花,流出了眼泪。一群群死蚊子好似熟透了的越橘果,掉进了帆布上衣领子里,它们被碾碎,汗水和污血把衣领弄硬了,粘到了发烫的脖颈上。“快点走!快点!”长者在催促,两位老人,一面挥手打蚊子,喘着粗气,一面驱赶着我们这两个刚刚十二岁的小孩子快些赶路,接下去,他们便越走离我们越远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呼吸困难,简直要活不成了。我的小伙伴不时地停下脚步,以一种气恼的心情等着我。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先走,当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显得很高兴,心甘情愿地去追赶大人们了。

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已经不再反抗蚊蚋,对世界上的一切全然冷漠,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从头顶到膝盖全都像被烤一样灼热(蚊子咬不到脚:鞋里装了不少草),我连渗出鱼的黏液的背囊也不拿下来,就那样躺在了地上。然后艰难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去。我孤独一人。只有在这时我才明白了,如果没有树号,我这个被蚊蚋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肯定会迷路。这些蚊子会把耗尽了体力和精力的人或者野兽顷刻之间置于死地。正是那些白色的、椭圆形的树号引导我脱离了险境。雪松、云杉、冷杉(这里不生长红松)深色的树干上,树号像蜂蜜的斑点一样闪着光亮。那些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的斑点,在我的面前是那样生动、友善。这些白色斑点、标记在引导我、吸引我、召唤我,有如在荒凉的冬夜,温暖的灯光呼唤孤独而又疲惫的行路人,援救他,给他温暖的住所。

前面,在褐色的苔藓上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我走到跟前,许久也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鱼。两个大人,还有我的小伙伴,把鱼从背囊里掏了出来扔到了地上,然后轻装跑掉了。他们甚至没有用苔草盖盖这些鱼,没有把鱼藏到树下或树桩附近,也没有藏到冻土里。我好像也应当把鱼倒掉一半,或者全部都扔掉,可是我没有力量解下背囊、打开它……我动不了,双脚像是自己在走动,引导我向前走去。一只眼睛被蚊子叮肿了,被脏东西盖住了,睁不开了。另一眼睛只能眯缝着,捕捉着前面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的树号。

泰加林更茂密了,出现了灌木欧洲越橘,能够更多地看到草把地衣刺穿的情况。能够看到歪着头颈的雪松和枯瘦的枞树之间伫立着的纤细的桦树,它们苍白得很,刚一生长就变成了残废。接下去还有山杨、河柳、柳树、赤杨。这说明近处有一条河。

我扯掉了头上的防蚊罩,痛痛快快地咳嗽了一阵,吐出了许多异物,不再注意蚊子叮咬了;我还吃了些越橘果,让燃烧的内脏冷却了一下,随后便大步奔向了叶尼塞河。

两位年长的人还有我的小伙伴都坐在招风高地的大石头上。他们转过脸去不看我。爸爸斥骂我,说我总是落在后面,要人等待。当他把粘在我身上的背囊扯下来,把揉得不像样子的鱼抖落在石头上时,他又找到了更有分量的理由为自己辩解:“我问你干吗背着这些鱼?干吗?!你是不是总仰着头走路,没有看见我们已经把鱼都抛掉了吗?你也可以这样做吗!还是因为你这个木头疙瘩脑袋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情?……”

我走向叶尼塞河,捧起了清新凉爽北方的河水,把水撩到脸上、脖颈上、头上。水在我的上衣、裤子、靴子里流淌。爸爸在喊叫,让我脱下上衣。我没有听从他——流出了气恼的泪水、可怜的泪水、不原谅别人的泪水。泪水从我眯缝着眼睛里夺眶而出。我在冲洗眼睛,用冷水冲洗。当我闭上充血的眼睛时,白色的树号依旧在闪亮,仿佛是在召唤我。

这就是我在这些微型作品之前先想到的书名。“垃圾”中间不仅可能“产生”诗歌,也可能产生书名,这是又一证明或例证。这里只需要再补充一句,收进《树号》这本书里的东西是我在将近四分之一世纪里写就的。树号

故乡的小白桦

有一次我病倒了,发给了我一张去南方疗养院的疗养证,而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大家对我说,在南方的海滨什么病都会很快痊愈。但病人的日子不好过,不论在哪里都难熬,甚至是在南国阳光照耀下的海滨。这一点我很快就确信无疑了。

最初一段时间里我好似一个发现者,欣喜若狂地在滨海大道上游逛,漫步在滨海公园里,置身于无所事事的人群中,人们脸上故意装出愉快的样子,无目的地拥向什么地方。那时没有什么事情会惹我烦恼。许许多多的人共同表现出来的那种无为状态,大海索然寡味的浪花声,精心侍弄过的一个个花坛,被剪得过于短的一束束玫瑰花。还有从远处海洋作业飞来此地度假的人们,他们要把假期过得红红火火、不惜花掉大把金钱的女士和穿肥腿裤的男士们。这一切都没有搅扰我的神经。

过了一周后,我在这里便开始感觉到好像缺少些什么。我孤独、寂寞。于是在城里和公园里四处寻找。在追寻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一连几个小时我观赏大海,试图获得宁静、心灵充实、理性和美好。艺术家、流浪汉、水手们总会在大海的寥廓中觅得这些东西。

海在喧嚣,不停顿地、匀整地喧嚣着,它搅得我更加忧愁。从疲惫不堪的大海粗声呼吸中听到了老者的伤悲。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冲击岸上的石块,仿佛是在历数逝去的岁月。大海见过世面,大海仿佛银白眉毛的老者阅历很深,所以它才忧伤多于快乐。

不过有人说,每个人看到大海都会喜欢它,只不过各自喜爱的方式不同。也许确实如此。

滨海公园里生长着从各地收集来的树木和小灌木。这里有非洲运来的树,宽大的叶子闪着热带的光泽。榕树在这里是观赏树,而过去我以为它们只被莳养在俄罗斯农家的大木桶里。法国梧桐树和山毛榉,这些在东方颂诗中被赞美过的树木,把悬垂着的有刚毛的种子球掉落在干净的小路上。刺山柑,神秘而又深沉,不论白日黑夜总是不声不响,沉默得令人费解。木兰开着贞洁的花朵,看上去像是舞台上摆放的假花。

还有棕榈树。许许多多的棕榈树。

有的棕榈树躯干矮小,有的高大伟岸,羽状的叶子向四面伸展,酷似当代青年的新奇发式。棕榈树杈里栖息着一群麻雀,它们唧唧喳喳地吵闹不休,活脱脱是公用住宅里的住户,总是对一切都不满意,即使是在合作住宅里或者在天国的棕榈树上营造一个安乐窝也仍然如此。低处,有灌木丛,密密层层地生长着,它们隐藏在树丛中间,剪刀修剪过的灌木已经失去了生机,不再能够繁衍后代。灌木丛中夹杂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矮生小树,它们的叶子细长而且松软,像丝绒一样。它们妩媚柔顺,喁喁低语,使人联想到恰似神奇的阿拉伯土地上的娴静美女。

各种灌木、树木,这些外来的植物,我说不清它们的名称,它们只能令我惊异,却不能带给我愉悦。倘若在梦游遥远世界,渴望走遍他乡的年龄发现和看到这些植物该有多么美好!然而在那时,我们的梦境、我们的理想全然不是这一切,不是遍游远方的国度,而是考虑如何在20世纪文明强盗的进犯之下捍卫自己的社稷江山。

在滨海公园里我毫无目的地漫游,东看西看,乐此而不倦。忽然,在这些异邦的树木中间我看到了三棵有儿童手腕粗细的小白桦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白桦树不能成活。现在,它们就挺立在林边草地上,在茂密柔软的草丛之中,低垂着枝叶。在我们那里的森林中,白桦树如果单个儿生长,也像是一个个孤儿,而在这里小白桦根本不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它的树皮不簌簌作响,它的树叶不轻声细语,但是我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们。桦树白色和杂色相间的树干绚丽而鲜明,好似一只只快乐的喜鹊,略带齿状的叶子一片片娇绿,令人喜爱,被外国来的植物耀眼的光亮刺激过之后,现在眼睛觉得清净舒服多了。

花工大度地给这几棵小白桦树一席之地;这个公园里地方很拥挤,总是会有什么植物被冷落,被挤到角落上去,被窒息。花工经常给小白桦树洒水,害怕它们经受不住南方暴日的烤晒而枯死。

这些小白桦树是连同树根和周围的泥土一起装上轮船运来的,给它们浇透了水,精心侍弄它们,它们终于在这里成活了。可是白桦树叶依旧还是面向北方,树冠也是……

我凝视着这几株白桦树,看到了农村的街道。农舍大门上的挡板、窗子的雕花装饰,都淹没在白桦树叶的绿色海洋之中。甚至连小伙子的帽后面也插上了桦树枝。姑娘们去提水,他们尾随其后,把自己手中的桦树枝扔在姑娘的水桶里。姑娘们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桶里的水溅出来:如果水洒出来,那将预示着幸福也随之流出!桶里的水很长时间散发出桦树叶的香味。门廊和门斗的地板上铺上了蕨类的新枝。原始针叶林的树叶充实而且饱满。家家户户都弥漫着它的气味。这一天是圣灵降临节,人们带着茶炊,拉着手风琴到村外去游乐。人们庆祝夏之将至。

不久,人们把一车车桦树枝卸到木板棚里。老奶奶坐在绿叶丛中捆着笤帚。只能看见老人的头。老奶奶面容安详,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她的严厉、她的忧虑和惶惑似乎都沉没在桦树叶中不见了;这些树叶刚刚开始萎蔫,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更加清香宜人。

人们把桦树条送到阁楼上和板棚里,成双成对地悬挂在杆子上、横梁上——哪里能经得住,就挂在那里。整个冬天,阁楼上和板棚里香气飘溢,像是夏天一样。所以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愿意在那里玩耍。麻雀出于同样的理由也飞到那里,它们钻进桦树笤帚里过夜,从来不吵吵闹闹。

桦树笤帚为人们效力一个冬天:洗蒸气浴时,用它们抽打皮肤,让人出透汗液,从严实的骨头缝里驱走伤痛和疾病。身体欠佳的男子汉和虚弱的老人们戴上帽子、手套,以防出来时受寒。他们一洗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竟然休克过去,没有福分和力气领略甜蜜的倦怠,经历心灵和肉体的青春复苏。农村的少妇把这些马马虎虎穿起衬衣裤的人拖出澡塘,急促地戳着公爹或者丈夫的后脖梗,借机出一出昔日的怨气。

太好了,白桦树的味道美极了。

麦田上霞光闪烁

暮色款步降临大地,溜进了森林和浅谷,驱走了弥漫在那里的闷热;那闷热里夹杂着苦涩的霉味。潮湿的热气浓重,静悄悄地向四处蔓延,施展自己的影响:宽谷里的牲畜群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割倒了的灌木叶子萎蔫;这影响一直波及缓坡,伸向卡马河的田地边缘和结了穗的麦田里。

田地后面是一片广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块块补丁,点缀着水面。蜉蝣生物拥挤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灰沙燕在这个美不胜收的夜晚穿梭般地飞到东来又飞到西,它们煞有介事,不再啾唧。牛虻和蚊蚋百无聊赖。暮色变得更加浓重了。

麦田地里一片生机,色彩纷呈。小麦刚刚泛出金黄色;黑麦麦穗沉甸甸地下垂着,已经蒙上了一层银霜;只有燕麦仍像春日里那样嫩绿,似乎是停滞在哔剥作响的那一绽裂时刻。燕麦穗和谐一致地转向由于空气蒸腾而变得浑浊了的宽谷,而从宽谷那边热气一浪接一浪地涌向麦穗。麦粒已经在灌浆,正在聚集全部的营养,促使自己成熟。

一切都已经陷入了岑寂。就连最爱唱歌的鸟儿也不再啼啭。牛群卧在靠近河岸的阴凉地方,那里可以较少地遭受牛虻的叮咬。只有一艘摩托艇在锐角形山岬后面突突地响着,声音是那样的单调。山岬的锐角部分深深扎进黑色的水里,恰似扎到了黑土地里;被河水冲刷的河岸显得低矮了许多,浪涛击岸的声音又是那样短促;一群灰沙燕摇摇晃晃地从棕褐色的宽谷里腾空而起,飞得时髙时低,转眼之间就飞得平稳多了,也整齐多了。它们在水面上掠过,受了惊吓的鱼儿划破了好似浇铸一样的平滑水面。浪花刚才还堆聚在河岸,很快它们也被沙滩吮吸干净了,泡沫推着泡沫,连成一条带子,这条带子出现了断裂。

一连着很多天都是风和日暖,因此所有的人在所有的地方都从容而悠闲,处处都可以看到慵懒、困倦和辛勤劳动后的疲乏。村庄坐落在山坡上,房舍昏暗,四周的树木稀疏,风向标孤独而庄重的闪烁,在霞光中两个椋鸟笼轮廓分外清晰,就连霞光仿佛也因成熟和颜色血红而显得懈怠。

没有一丝惊恐。万籁俱寂。夜色缓慢降临大地,短暂而且凝重。忽然间,在遥远的山隘和森林后面,那一片天空变得像泼墨一样黑暗,刚刚还能看得见的一切,全被遮盖住了。黑暗向四面八方弥漫。就在几秒钟前还依稀可见周边微翘的浮云、被河水淹没过变得萎蔫的白柳,盘旋在这株白柳树上的苍鹰,它生气地叫着,呵斥由于寂静而变得胆怯了的鹰雏。

万物全都停滞了。黑暗吞没了一切。只有露出一抹晚霞的天空还钻出一道亮光。就连这道亮光也变得愈来愈窄了。

青山寂寂,迷云纷纷,尽管如此,云并不奔腾翻滚,它也并不让雷电轰鸣,它不去惊扰远峰近树,不去惊扰电杆和房舍;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关门闭户,躲避风雨。这黑暗滞留的时间过于久长,又像丝绒一样的温暖柔软,从它那里似乎散发出某种植物胎萌的气息和永远融化在黑暗里的一丝隐忧。

期待的时刻步入宇宙。一切都没有入睡,只不过在凝神屏息,连天空也仅仅是眯缝了一下眼睛。

期待骤然降临,经过紧张地、长时间企盼后,它总会意外地出现。霞光犹如微弱的火焰,像小蜥蜴似的飞快掠过,溜到了群山的后面,在朝霞扫过的这瞬间,麦田上漾起了轻微的战栗,而麦子却纹丝不动,驯顺地垂着头,仿佛渴望人们抚摸它们,就像抚摸傍晚时因为玩累了而撒娇的孩子竖起的头发那样。

晨光熹微,朝霞初现。此刻它更加妍丽、更加长久。曙色的闪光宛如黄灿灿的麦秆,散射在大地上,立刻照亮了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云杉的尖顶、顽强地眨着红眼睛的花哨的风向标,还有两个不知什么原因从宅院里移出来的椋鸟笼。

霞光在苍穹里安地闪烁,霞光在麦田里嬉游,俄罗斯的农村把这种现象叫作麦田的闪光。

我仿佛觉得自己所走过的田野距离霞光遥远无比,光芒不会照到这块田野上,其实这只是感觉。

为什么还在拂晓前的朦胧中麦穗就已经把头转向霞光出现前暖烘烘的方向?为什么麦田又霎时间持重地幻化蒙蒙的一片?为什么棵棵灌木故意退避三舍?难道是为了给麦田以广阔的空间,不去妨碍麦田完成某种尽人皆知的礼仪吗?

究竟是什么原因人们造出来的海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它胆怯地展示自己那黯然失色的光辉,而村庄更是静谧无声,畏葸不前,好似蜷缩在山坡里,因为自己的一切杂乱无章和琐屑平淡而羞于抛头露面。码头附近有一棵折断了的白桦树,有失神落魄、永世缄默的小教堂,有被淹没了的菜园,菜园栅栏的小木杆散落在泥水里,还有刺破溟蒙的宁静的一声嘶哑的呼喊——为什么在当今时代对未来的生活满怀忧虑呢?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奔波和烦躁不安呢?

霞光闪烁。霞光闪烁。霞光闪烁。

大地谛听着它。麦田谛听着它。我们觉得是岑寂,对于它们,这也许正是最迷人的音乐,是对粮麦献给人类的难以思议的艰巨远征的伟大颂歌——歌颂年轻的母亲——大地心中激情似火,敞开胸怀接纳一个个麦粒;从这里开始,直到人们用双手耕耘出大片大片田地,可以说是征途漫漫路遥遥。

生活的每一分钟里都有音乐,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自己深藏的秘密,隐秘只属于大自然赋予的生命。因此,也许当辽远的苍穹熹微初露的时候,野兽便停止了互相追杀,母驼鹿和幼驼鹿一动不动,屏住了呼吸,吃了一半的树叶还挂在唇边;鸟儿也不再鸣叫。那么人呢?如果他是教徒,他就用颤抖的手指画着十字,为自己、为土地、为天空祈祷。如果他不是教徒,但是也很虔诚,就如同我此刻这样,会伫立在田野中间,心情激越,沉浸在恬适和幸福之中。

我在麦田中间肃立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还是永久、永久?我的周围充溢着静谧与和谐。不尽的夜,无边无涯的夜,当地球上还没有我,没有这些麦穗,没有任何人的时候,夜就已经成了主宰,地球本身也在火焰中翻腾,在隆隆巨响中震颤,依然为了未来的生命而克制自己。

或许这全然不是闪光,而是亿万斯年尚未凝固的声音把黑暗扯成碎片而奋力冲向我们呢?或许它们艰难地穿过洪荒世界的厚层,不声不响,但却带来了闪亮的问候。这问候表面上冷峻可怖,实际却是生机勃发,因为一切都曾经是在野蛮的火焰中,经过了痛苦和抽搐才诞生的:草茎和树木、野兽和小鸟、鲜花和人类、鱼虾和蚊蚋,绝无例外。

夏夜溶溶,远处霞光闪烁,向我们发出某种信号,在百万年漫漫长途中它已经失去了震耳欲聋的轰鸣,麦子的籽粒饱满充实,庄严肃穆的大地沐浴在熠熠光华中,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心里才萌生出一种对如今尚未知晓奥秘的忧虑?这时有某些模糊的回忆困扰着人们,而在这样的时刻天空却有如呱呱坠地的报信者,它送来暴风雨的余波;我们正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诞生的。

我俯身向着这古老的田野,它正吮吸无声的闪光所散发出来的热情。我觉得我听到了麦穗正在和大地悄声细语,我觉得自己甚至还听到了麦粒成熟的过程。天空,它虽然忧愁、痛苦,却一直念念不忘人间和田园。

多么寂静啊!

霞光闪闪。霞光闪闪。霞光闪闪。

死而不已

在纤细的山杨树密林里,我看到了一棵有两抱粗的灰色树墩,它的近旁有许多蜜环菌生长,菌伞光滑,伞面有麻点,它们像是在守卫树墩。树墩断裂的地方又长出了深颜色的苔藓,好似一顶顶柔软的帽子。树墩上面还点缀着三四串越橘。还有几株柔弱幼小的云杉在这里栖身。每株云杉幼树只有二三枝桠和一些尖利细小的针叶。枝梢顶端已经隐隐约约地显露出点点滴滴晶莹透明的树脂,还可以看得见鼓溜溜的小包,那是即将破绽的子房。子房非常之小,云杉又如此孱弱,它们要想生存下去并且不断成长,该是何等的困难啊!

不是生存,就是死亡!这是生命的规律。这些小小的云杉刚刚出生,就濒临死亡,它们可以在这里发芽,却注定不能成活。

我在树墩旁边坐下来吸烟。突然发现有一株小云杉明显地与众不同,它神气活现地在树墩的正中间挺立着。它的针叶呈深绿色,细嫩的树干中贮存着树脂,小小的树冠坚挺有力——这一切都显示出某种信心,甚至像是一种挑战。

我把手指伸到潮乎乎的苔藓的帽子下面,拨弄开来看了看,不禁笑了起来:“噢!原来是这样!”

这株小云杉巧妙地把根扎在了树墩里。附着力很强的根须呈扇形伸展,而主根白色尖削的根须则钻入到树墩的木芯里了。一些小小的根须从苔藓那里吮吸水分——也难怪苔藓的色泽如此暗淡。小云杉主根已经钻进树墩中间,从内部摄取营养。

这株小云杉在大树墩的木芯里还得长时间地向下钻孔,工程还很艰难,要扎到土壤里才算完成使命。树墩犹如木制的衣衫,小云杉还需要在这里面生活很多年,然后从木芯的心脏里成长起来。木芯也许就是它的生身父母。这木芯甚至在自己死后也还会保护和喂养孩子。

终有一天,这个树墩会腐烂,变成枯干的碎末,最后连碎末也会从大地上消失。到了那时,在地下深处,像父母一样养育小云杉的树墩还将在土里霉烂许久,它还将不停地为这棵幼树挤出最后汁液,为幼树蓄存青草上和草莓叶茎上落下来的滴滴水珠,用它那一息尚存的余热在寒冷的季节温暖幼树。

当我回首往事时,难以忍受的痛苦就会占据我的心头。而往事又是忘不掉的,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忘却。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们,那些血染沙场没有生还的战友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当中有一些小伙子还没有来得及见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爱情,还没有领略过人世间的欢愉,甚至没有来得及吃饱肚子——他们过早地牺牲了。每当我追忆往昔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树墩里生长的那棵小云杉。

不屈的黑麦穗

夏日里淫雨连绵。雨水过量,野草和庄稼的长势都不好。庄稼徒长,不能很快成熟。野草则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层层密密,它们排挤庄稼,侵占庄稼的地盘。庄稼窒息了,不再生长。

唯有麦穗扁平、麦茎细高的黑麦昂首挺立。清风徐来,黑麦婉转地歌唱,无忧无虑地沙沙作响,飘洒出青春的活力。但忽然有一天暴风雨骤然袭来,瓢泼大雨夹着冰雹铺天盖地。小山坡上的黑麦茎还很脆嫩,还不够挺实,它被打得遍体鳞伤,倒伏在地。“这些黑麦算完了,全毁了!”庄稼汉伤心地说。他们痛苦地摇晃着脑袋,叹息着,好似丢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那样惋惜。古往今来谢天谢地,只有农民们还一直保持着对受灾被毁庄稼的那种深切的怜悯之心。庄稼,这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础的基础。

暴风雨过后,大自然好像要赎回自己的罪恶,赐给了大地连续晴朗的日子。沟谷里和低洼地上生长的黑麦很快就变干了,逐渐给籽粒灌饱了浆汁,在热气蒸腾中生长。可是小山坡上的黑麦却仍旧把脸贴在大地上,仿佛是在向大地祈祷,请求宽恕。在长着又高又密黑麦的大片田地里可以见到成片成片倒伏的黑麦,看上去像是累累伤痕。日复一日,它们益发悲戚,阴郁,在无声的隐痛中忍受着暴晒。

烈日炎炎,炙烤着一切。麦田里的土地已经晒干,倒伏的黑麦下面的泥土也变得干爽了。阳光晒在麦茎上,麦茎开始硬朗起来,伸直了腰杆,摇动着柔韧下垂的灰色麦穗。

和风吹拂,麦穗摇曳,被吹干了的麦穗起伏荡漾;有些麦穗已经长出了胡须,麦芒上阳光闪烁。

田野里的伤痕已经愈合。这是沵迤的原野,一望无际。

微微泛白的麦浪酷似浪尖上的泡沫滚滚翻腾,而那些刚刚从地面上站起来的黑麦却像小湖里滞留的水,躲在一旁怯懦地颤动。不过,大约一两个星期后,麦田里的绿色将会被吞没,麦田融成一片,麦穗全都抽了出来,庄稼成熟了,它们威风凛凛地高声呼啸,饱满的麦粒发出响亮的簌簌声。此景此时,农民们对庄稼的长势欣喜若狂,像夸奖挚友一样夸奖黑麦。他们说:“麦穗的生命力太强了!倒下了,却又顽强地站了起来!”

月影

夜。一艘内燃机船在平静的河面上航行。就在船头的水面,月亮的反光嬉戏飞舞。月影,忽而飞射出白银一样的闪光,忽而像磷火一样泛出绿色的火亮。它一会儿宽阔起来,一会儿又弯又窄,似银蛇蜿蜒而行,又像小蝌蚪蹦跳,抑或机灵的小蜥蜴逃逸。

看上去内燃机船马上就会追赶上活灵活现的月影,把它压碎,船头会像犁铧一样把月影切割成两半。

几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两小时过去了。迢迢月影,依然在船的前方水面上奔跑、奔跑,毫不费力地超越过紧张工作的机器。

这样的夜景中有与生活相似的某种道理,似乎马上就会捕捉到、领悟到生活的意义,破译和理解生活的永恒之谜。然而这只不过是感觉罢了。

清脆的铃声

清晨我登上河岸,河上传出一种声音,它是那样轻柔、那样低弱,勉强能够听得到。

我没有立刻弄清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明白:秋末冬初时节,河水上涨,沿岸的灌木淹没在水中,夜里出现了霜冻,河水变“瘦”了,于是在河柳树枝和桠杈上面,在被水淹没的苔草上面结出了许多小冰块,它们像小铃铛一样,悬挂在河上,河柳摇曳,冰铃铛像是涓涓细流,连成一串,发出清脆的丁零声。风声飒飒,铃声阵阵。这条河忧郁、激昂,整个夏天愤愤不平地怒吼,此时此刻却展露出慈母的面孔,光洁如镜。

在轻微而疏阔的响声里,在寂寥冷落的河流闪出的微光中似乎可以感觉到一种疚悔的歉意——整整一个夏天,这条河面目狰狞、浑浊、冷漠无情,吞没了无数鸟窝,没有让渔夫们捕到鱼,没有让游泳者痛痛快快地游泳,吓跑了孩子们和度假的人们,他们远远地离开了河岸……

现在已是深秋时节,迟迟升起的太阳尽管还有些暖意,但还能指望它散发出多少光和热呢!隐约听到了四周有清脆丁零声,河岸上闪闪发亮的小铃铛奏出稀疏的乐曲——这是初冬降临人间的凄婉音符。

柔荑花序

献主节的酷寒过后,冬天便被折成了两段,太阳的脸转向了春天。如果我是住在乡下,这时候就会去折几枝长出柔荑花序的赤杨树枝,插在水罐里面莳养,并惊奇地观察这些暗黑色的,好像是紧贴着太阳而被烤焦了的树枝,看它们吸足了水分,开始恢复生机,悄悄地躁动起来;其实,只是好像而已,太阳与这些花序相距窎远,而且严冬的太阳冷峭凄清。

只消少许温暖、少许净水,像漆一样黑的柔荑花序便会战栗,会因感到和煦而变得红润,树枝呈现出褐色,闪闪发亮,鼓胀的幼芽宛如一只只苍白的蜡烛布满枝头。

花蕾一个个地绽开,裸露出挤缩在自己体内的新绿,然后便停歇下来,等待即将到来的时刻,它谦让着,让花期短暂的花先于它纵情盛开,而它自己生长的时间长着哩,叶子在整个夏天都会生机盎然,因此它能够也应当等待。

柔荑花序弯曲的地方忽然被折断了,好像活生生的鸟爪子散落下来,断枝有如砍伐木的断面一样露出褐黄色。柔荑花序由于完成结籽的圣礼而感到茫然若失,它疲软地垂下头,发出最后一次无声的叹息,把花粉——不结果实的花粉吹散。写字台、纸张、墨水瓶,窗台上到处都散落着花粉,于是柔荑花序把自己奉献给了即将来临的春天,黯然神伤地低垂着、萎蔫着,最后脱落到地上,像点燃过的香烟纸。

一月末的某一天,我在一条行人罕至的林间小道上行走,看见路上横着一棵赤杨树,树根已从雪地拔出,树墩已经泛黄,边缘还残留着红色。可能是什么人磨完斧子之后想试验一下是否锋利,顺手一挥,把树砍断了。也许这个人要砍一只手杖或是一副车辕,或是做什么家什,随便砍了一棵赤杨树,仔细看了看又不适用,便扔下再去砍别的树了。我们这里什么怪事都能发生。为了选择一棵可心的装饰用的新年枞树,一些好挑剔的人甚至一连串砍掉二十多棵枞树也在所不惜呢!

我脚上穿着皮鞋,一副城里人打扮,钻树林子总是往下陷。于是就利用起了这些送上门的礼物——从别人砍过的赤杨树梢上折断几枝树枝,寻思了一下之后,又从那棵树墩上折了三四枝树枝。

室内温暖,在这样的条件下,树枝很快复苏。不过,不是所有的树枝,我从没有枯死的树墩上折下的树枝复活了,开了花,开始孕育籽实,而那些从树干上折下来的柔荑花序却枯干僵硬,死呆呆地挂在树枝上,仿佛夏天的喜鹊粪粘在了细枝条上,它们不可能恢复生机了。从树墩的砍伐痕迹可以看出,树枝脱离根系的时间至少已有一个星期了。有一串病弱的柔荑花序,历尽艰辛终于开始萌动,紧接着又有一串。每一串砍断的树枝上的花序都缓慢地,克服重重障碍想要绽开,结果还是半途而废了,萎缩了,干枯了,没有开出花朵,从孤苦伶仃的心灵中吐出了勉强能看得见的花粉,一曲花之歌只唱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了。

在同一个水罐里滋润,有同样的阳光照耀,树墩上折下的树枝的柔荑花序却吐艳喷芳,旺盛的生命力融合到春天万物复苏的狂潮之中,充满诞生生命的伟力,挣脱掉外壳的束缚,裸露出肉体。

我可爱的农村、可亲的故乡,你在新的农业城、综合城里感觉如何?脱离开根,只带着被砍断的树干的农村,你能行吗?我亲爱的乡亲们,俄罗斯的人们啊!他们又如何呢?在新地方已经播下了自己的种子吗?是不是播在了钢铁、砖石、水泥上了呢?他们能够享受到开花结果的喜悦吗?而如果没有这种喜悦,生活本身就已经不再是生活,而仅仅是忙于饲养牲畜,填饱肚皮和睡觉而已。

小阵雨

雨丝风片骤然袭来。它们放肆、它们逞能。雨,滴落在地上,打得地面点点斑斑;风,掀起了母鸡的尾巴,惊得母鸡满院奔逃。风雨打在窗前的苹果树上,树干摇晃,枝叶纷乱。可是转瞬之间风雨又仓皇地溜走了,逃得无影无踪。

周围的一切静止不动、惊魂未定、疲惫不堪。阵雨裹挟着狂风来去匆匆,喧嚣片刻,既没有带来欢乐,也没有浸透土壤。

依然是酷热难耐,依然是过着懒洋洋、慢吞吞的生活。只有苹果树叶还在继续颤抖,而这种树干弯曲、枝叶纷披的苹果树活像是一个被哄骗、被抛弃的婴儿。

秋之将至

八月末。

贝科夫卡河浅得可以见到河底,更加清澈晶莹。它好像有一点羞怯,微微发出汩汩的响声,似乎害怕惊扰秋日萌生的哀愁,害怕震落河岸上灌木披挂的初霜。

落叶日复一日地在河面上漂游,在浅滩的石块处积聚,蜘蛛网从大翅蓟和柳叶菜草上脱落下来,也在河上浮动着。大翅蓟这类植物在这里很多,大都生长在耕地里,尤其是燕麦地里,而柳叶菜草生长在采伐迹地。夜间,贝科夫卡河上依稀可见光亮闪烁,好像是电焊枪切割着河的坚硬表面——这究竟是八月的星辰陨落,还是北极光反射到了乌拉尔?也许这还是南极洲的光华反照到了默默无闻的贝科夫卡河呢?!八月的夜,大地悄然无声;真希望和大地一起肃静一会儿,我怜悯自己,不知为什么也怜悯大地,渴望同温暖相依相偎,因为曾经是生机勃勃的广漠空间已经散发出步步进逼的清寒和昏暗。

雾,来得过于早了。雾帘低垂,一动也不动,它浓淡错落地笼罩在绿色的再生草地上和贝科夫卡河上。透过薄雾和沙滩上未被冲刷掉的似绒、似膜的东西,小河看上去冷若冰霜。

薄暮时分,螽斯蠷蠷地叫个不停,很像是许多割草机发出的簌簌声。螽斯长时间地、卖劲地叫着,唯恐停歇下来,似乎是想急于吃掉田地里和草场上还没有收割干净的饲料。

没有收割干净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的草,是林间空地上的草。

和许多年以前一样,现在人们也把割草季节推迟到九月初,而且割割停停,并不一气呵成把草割完。这样割下来的草已经熟过了,质量不好,而且是趁湿切碎的。用这样的草作饲料很不中用。但不管怎么说它毕竟还是饲料。

秋天临近了。啊,秋天!

鸟儿一直啄食,胃口极好。黄鹀黎明前飞来,落在田地里,晚霞初照时才到灌木丛中营巢,用嘴叼去羽毛上面粘贴的蜘蛛网。鸟儿已经不再歌唱,只有数不尽的忙碌,只有踏上漫长航程之前的无声操劳。疲惫和担忧笼罩着自然界,接踵而来的是全然融入秋色,是依依不舍地与温暖告别,是准备进入难熬的冬天,尽管冬天对于自然界的复苏也是不可缺少的。还有,白雪会厚厚地覆盖大地的表层,暖乎乎的。白雪给大地装扮上一顶小白帽。这时候即将步入岁末,一切也将银装素裹。

小岛的春天

轮船驶过了柳河滩,叶尼塞河转眼之间就变得宽广辽阔了。陡岸已经隐没不见。叶尼塞河愈是宽阔,河岸的坡度就愈加平缓。水流由湍急转为潺湲,河面驯顺而且平静,河水并不咆哮,那里是鳞波微荡。

我独自站在船头,幸福而怡然地望着家乡的叶尼塞河,深深地吮吸着静谧明亮的白夜送来的凉爽。船头时而陷入水中,搅起浪花,打在我的脸上。我从唇上舔去水珠,暗自愧悔为什么我离开家乡如此长久,我四处奔忙,不停地工作、生病,在异地他乡游荡。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轮船继续在叶尼塞河上行驶,它仿佛像切割肉冻一样劈开河水,劈开明亮的月色和夜的幽静。

船上的人都已经沉入梦乡。船没有入睡。舵手没有入睡。还有我,也没有入睡。值班水手本来想催促我离开甲板,但他看了看我,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便走开了。

我在等待太阳。大约一个小时前,太阳向森林方向滚动,然后就悬挂在森林上方了。雾在河上腾起,沿着宽谷和狭谷铺展,两岸雾霭溟濛。不过夏天的雾并不长久,而且怯声怯气,它也并不妨碍轮船航行。太阳在打了一阵瞌睡后又从树尖上一跃而起,髙悬在蔚蓝色的山脊上,惊扰了迷雾。一团团的雾沿着两岸的荫蔽处缓缓地逸去,它们爬进森林密菁,变成露水珠,滴洒在青草和树叶上,滴洒在沙丘和沿岸的碎石上面。

夜,极圈附近的夜,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了。

清晨,就在太阳升腾的那一刻,我看见了船的前方有一个岛。岛上的转运小码头还一眨一眨地闪着红色的火花。岛的中间有岩礁堆积,岩礁之间出现一片黑压压的红松林,个别地方有火烧后的痕迹,岛的平坦地带林木葳蕤。

两岸色彩鲜艳,草木翠绿欲滴——春末夏初这里一向如此!这里杂草丛生,草浪汹涌,西伯利亚野花姹紫嫣红,花的海洋翻腾。而到了仲夏时节,临近割草期,野花开始凋落,树叶也萎蔫了。

但是小岛的低处却是一条生机盎然的绿色彩带!这是刚刚展叶的扁竹和低矮的木贼,紧接着还有一条蓝色彩带,上面溅满玫瑰色和火红色的斑斑点点,这是一些盛开的花朵,它们是风铃草、菟丝子、杜鹃泪、野罂粟花。在西伯利亚各地,这些花已经开过并且结了籽,而在这座小岛上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岛上的春天!春天……

我急忙跑向船尾,跑得是那样急切。可小岛已经离我远去,愈来愈远。我是多么希望好好地观赏一下这不期而遇的春天啊!

小岛仿佛是人字形的鸟群,在阳光反照之下,水面上碧波粼粼。小岛的倒影在河面上轻轻摇晃,然后便一头跌进了水中,被淹没了。

我仍旧站立在甲板上,站得很久很久,目不转睛地寻觅着类似的小岛。有许多岛屿,单个的,连成串的小群岛,迎面掠过,不过我再也无缘见到这样春光明媚的小岛了。

原来这个小岛很长时间处于水下,当它终于露出水面时,已是“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时刻,人间处处都是夏。但是,小岛不能没有春天。于是岛上芳草萋萋,鲜花怒放,在河的中间像是筑构起了色彩斑斓的长虹。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止大自然获得胜利和喜悦。大自然,它欢呼雀跃,它恣意炫耀,全然不愿遵循什么季节。

回忆起小岛上姗姗来迟的春天,我想到了我们、想到了人们。要知道,每个人或迟或早都有自己的春天!至于它是什么样的面貌,什么样的色调,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春天一定会到来。

芍药

有一次我有幸在北乌拉尔山区小住一段时间。我来到克瓦尔库什山巅,坐在它的一个支脉的沙砾山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沃古里斯基山冈后面一轮太阳冉冉升起。在这样的时刻,忽而山冈的东方光彩熠熠,忽而由于云层舒展爬上山坡,一切重又变得幽暗朣朦。

突然,太阳滚动着逼近山脊,霞光四射,刺破了云层和浓雾。山峰上白雪皑皑,银光璀璨,云朵黯淡阴沉,很不情愿地隐退到峡谷中去。于是世界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上半部,山脊上披着银装,一切都沐浴在阳光照耀之下,光彩夺目;而下半部分的一切全都被淹没、被遮蔽。这种景象发生在一种奇妙的时刻:变幻无常的雾霭缠绕住了山冈和坡地,四周是空蒙和昏暗,但山冈并不因此而遑遽,它以变化莫测的神秘显示着自己的诱惑力。

山冈下面彤云密布,浓雾四沉,一泓泓溪水沿峡谷无目的地流淌,越过石块和土坎,从克瓦尔库什山,从沃古里斯基山冈,从三大岩(传说那是鹿角经常跌断的三块神秘的岩石)永不停息地流淌着。

这里有乌拉尔山的最高山峰——那是许多河流的生命之源。云端下终年覆盖着积雪,吝啬的雪水化作了凛冽的山泉,后来才有一条条大河诞生。这些江河忽而水势腾激,忽而又潋滟微起,都向里海奔去。

河流的诞生怡然恬适,宁静安详。河流的诞生不能容忍慌乱,它需要从容。太阳悭吝地收敛起炎炎炽热,却大度地施舍着煜煜光华。它一如往昔地溶化着那些被压得结结实实的、沉重得有如铅块一样的雪丘,这样,机灵敏捷的涓涓溪水才可能向四面八方飞奔。溪流缕缕,纤弱潺湲,淙淙轻鸣,很快互为比邻的水流便汇聚在一起,它们奔跑着、溶合着、嬉戏着、翻腾着,沿着石块和沙砾向下奔泻。一直向下!向下!水流里伴着欢笑,铿然有声!流水之势不可阻挡,始终不懈,河流酷似人的命运,纵然千回百折,但却没有退路。

我坐在沙砾坡地上,这里是因岩石风化而形成的。周围的巨砾石有房子一样大小。山冈上也有积雪,积雪紧紧地贴在地上,把自己的白爪子伸进石块与石块之间,牢牢地攫住石块。这积雪让我感到后背发冷。太阳已不火热,却还发出刺眼的光芒。山冈下面,在雪堆上侥幸没有被大风刮走的种子开出了雪花莲。这种花在这里叶子长得厚厚实实,样子有些粗糙,每片叶都好像满满一个掌心,紧包着五朵小白花。这里几乎整个夏日雪花莲都开花。与此同时,阳光照耀下积雪逐渐改变着颜色。雪花莲每一株开五朵白花。我在任何地方都未曾见到过如此顽强的雪花莲。

在碎石堆上,在年轮虽少但形状已经酷似佝偻老者的冷杉林旁,我却看到了大朵大朵的玫瑰红色的鲜花。

在乌拉尔山的山坡上,这种花一丛一丛地生长,每丛足有三十多株,枝头向着枝头,叶子挨着叶子,花蕊呈黄色,格外俏丽。

这些花是怎么传播到这里来的呢?是命运之风把饱满的花子吹向这无人怜悯的坡地和冷酷云端的吗?要么是飞鸟把花子衔到这里来的?也许是驼鹿的蹄子上粘着花子传播到这儿的呢!

花一共有三丛。花茎纤细,叶面好像是铁皮。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叶儿裂开的地方颜色泛红。

花的命运如何?

看,生命多么富于灵性!花冠掩蔽着黄色的花蕊,活脱脱是头戴小红帽的孩子把耳朵盖得严严实实,生怕寒气会冻坏种子。有些长着白绒毛的花瓣看上去肥厚而茁壮。这种花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于保护籽种,它们不尽情开放,不向四周舒展,不因太阳的殷切照料而忘乎所以。它们不信任这个太阳。在这些光秃秃、冷冰冰的石头中间,它们早已经历过了无数的磨难和艰辛!

岁月流逝,终于在沙砾坡地上闪出几朵艳丽的红花。它们寥若晨星,眼下只有三株。但它们刚毅、果敢,是未来花海的源头。

我深信,这些花肯定会成活,并结出饱满的种子,落入小溪,河水带着种子在石块间流淌,在石罅中为种子找到栖身之处。石罅中发出温馨的泥土气息,虽然它还不够浓烈。我深信这一点。因为在八十年以前,在克瓦尔库什山和北极圈附近的其他山峰、山冈上连一棵树都不生长,而如今这些童山秃岭已经装点上了密密实实的树林。这里的林木与众不同,低矮而细弱,树皮有些剥落,连在克瓦尔库什山西坡高山草场周围,它们也是数株或单株散散落落地生长着,别看矮小,几乎是光秃的树,它们却强劲茁实,结籽很多,树根能把石块压碎,树干能把砍斧反弹回来。这些树木坚持不懈地发起一个个艰苦卓绝的进攻,在搏斗中、在亘古不息的征途中锤炼自己。一些倒下了,在行进中、在进攻中死去。但无论如何树木是在成长前进,不断成长,一直向前!

泰加林的第一批勇士,它们身躯佝偻,但不屈不挠,饥饿和山岩的冰冷气息折磨得它们筋疲力尽,形容枯槁,可它们依然挺起胸膛抵挡着北国惨烈的冰霜雪雨,为的是让接踵而起的森林安然无恙。作为一个谙知先行者种种艰辛的俄罗斯老兵,我向树木先行者致以深情的敬礼!

林木森然之后,便是百鸟啾唧,走兽奔突,处处生机勃发,随之而来的还有这三株根须茁壮、籽实生命力极强的红花也在一展风姿。山下林中旷地上有许许多多的奇葩异草在争奇斗艳:开白花的睡莲,黄色的毛茛,碎花有如蚊蚋小得罕见的勿忘草,甚至还有奇迹般地潜入到这里来的天蓝色的花——极端自信的雪花莲。它们都赞叹不已地望着这几株“外来户”,这三株“打头阵”的红花,这几株花仿佛浸透着鲜红的热血。

我祝愿这三株芍药花纤细血管中的殷红鲜血永不冷凝!

雪地上的天竺葵

在简陋的农家小屋里一个酗酒成性的庄稼汉在大吵大闹。他妻子好言相劝,想让他安静下来。他老拳一挥把妻子打到过道上里,吓得孩子们四散跑开了。醉汉开始寻找能打碎的东西,可是,屋子里的家什都已被打破砸烂了。

庄稼汉怒气难平。

忽然他看到窗台上摆放着天竺葵。天竺葵栽种在一个破铁锅里。由于常常忘记浇水,天竺葵靠根部的叶子已经发黑、萎蔫、脱落了。尽管这样,天竺葵却还是使出浑身气力活下来,而且还开了花。是一花独放,开在叶子的根茎部分。夜里,挨近窗户的叶子冻在玻璃上了,炉火烧旺后,它们又渐渐暖和过来。

庄稼汉蹿到窗台跟前,抓起破铁锅向窗外扔出去,天竺葵连同培育它的土壤一起散落在雪地上。庄稼汉终于安静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整整一夜,天竺葵快活地活着,它没有被冻死。拂晓时分纷纷扬扬飘落起雪花,可怜的天竺葵被白雪覆盖。

白天,庄稼汉找了一块胶合板,想把他昨天砸坏的玻璃遮挡上,这时他看见了那株天竺葵,它在雪地上黯然神伤。庄稼汉觉得花儿酷似一滴鲜血,他停下了手里活,呆立窗外。

雪花随着寒风飘舞,不住地摧残着天竺葵,它渐渐消失了。庄稼汉认为天竺葵在白雪覆盖之下也许会更好些、更安静些、更温暖些,不会像在小屋里那委屈、憋闷。

不久春回大地。窗外的积雪融化了,雪水汇成一条条小溪流向四面八方。奔流的雪水把天竺葵根茎和湿漉漉、黑乎乎的小花送到了狭谷。天竺葵的根部并没有枯死,根须扎进了土壤中,天竺葵重又复活、开始生长了。在峡谷里,天竺葵长出两片新叶,正在崭露头角,不幸的是,山羊正巧在那里觅食,两片鲜嫩的叶子被山羊一口吃掉了。

天竺葵的根须还残留在土里,它再次蓄足了全部力气,又萌发出嫩芽。不巧那里开始破土动工,进行工程建设。庞大的推土机开来了,推土铲把天竺葵的根连同新生的嫩芽一起铲了起来,装上了卡车,运到河畔深谷,把土和天竺葵一起卸掉了。

天竺葵在疏松的土堆时不住地晃动、挣扎,渴望着在新地方获得新生。怎奈倾倒在它上面的土愈倒愈多,它被埋得愈来愈深。它再也无力展叶、开花了。根须也在土里被压得实实在在的,失去了活力和生机。天竺葵,还有木屑、垃圾、铲起的杂草都混合在土堆当中,逐渐发霉腐烂。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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