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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23: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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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兆林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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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远方

脚下的远方试读:

自序:乘美游心

一个人的生活空间越大,审美视野才可能越宽。于是我便把一次次差旅和难得的游历变成了扩展生活空间和审美视野的途径。而美是一只高贵的飞船,乘它而游,方能身生翅膀,心游万仞,神驰八荒。先贤范仲淹观洞庭湖岳阳楼,心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高情;苏东坡面对青天浩月,感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美意。他们都是乘大美以游心者。

我虽心无大美,却也乐于乘美游心,力争每去一次远方,都要尽可能用心领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自然风光和生活其间的人,尤其注意把自然风光中人的美好,变成几页纪念性的文字。这些文字如能见诸报刊与读者共赏一眼最好,若不能,就留给自己或亲友一睹。及至去年八月有篇作品意外获得冰心散文奖且名列榜首,惊喜与惭愧之余才心生妄念,在自己以往写过的各类散文里,编选出这本游记散文《脚下的远方》。因学识的不足和喜好的偏颇,我的游记散文只好更关注当下的人。

由于每每驮着差务的包袱,不少次出远门都乘重游身了,很累,许多美便被可惜地浪费了。没浪费的,也没能写得很美,因而很是遗憾。

冰心先生有言:给世界爱和美。

今后我会深思先生的话。

2011年元旦于沈阳听雪书屋

丝绸路上的少女

第一辑:天涯走马

卖西瓜的女孩

兰州到敦煌那段丝绸之路,我是第一次走。时值中秋节,路上空和四野的阳光灿烂而又清爽极了,除了车轮碾起些许烟尘,前方和左右的阳光里一颗土星儿也没有。左侧的远方呈一条白线,那是披着雪的祁连山。右侧的远方呈一条灰线,那是没怎么长草的旷野。眼前则是一条断断续续的黄线,那是古时黄土筑就的汉长城遗址。从陪同的甘肃作家陈德宏嘴里知道,祁连是匈奴语呼天的意思,因此祁连山即天山。丝绸之路新疆那一段的天山,前年秋天以及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已经走过了,甘肃这段天山头上的白发和新疆天山头上的白发一样的白啊,是修长城时白的呢还是开通丝绸之路时白的?白头的祁连山和古老的丝绸之路以及汉长城默默相陪伴的景象,让我们话少了。这时,我们自带的面包车在永山(

永昌—山丹

)公路与汉长城相交叉处停了下来,老陈说这里是汉长城的起点,值得拍照留念。大家都掏出照相机下了车。一时人多抢不上好位置,我便往四周看。不远处有一大堆因黄土衬托而绿得格外耀眼的西瓜,周围站有五个头围鲜艳彩巾的女孩子。很快,她们每人抱了一个西瓜向我们跑来。河南作家田中禾和我同为采风团的团长,他是个好搭话而有趣的人,见姑娘们个个抱着西瓜跑来便开玩笑说,你们的西瓜外边看挺耀眼的,不知里面怎么样。他这一搭话不要紧,五个姑娘一下把他围住了。老田是高个子,五个围着彩头巾的姑娘仰脸向他齐说里面甜得很呢,那样子活像五朵向日葵。她们抱着的仿佛不是瓜而是自己要入学的小妹妹,惟恐田老师说不好而不收似的。老田卖着关子挨个把瓜拍打了一遍说甜不到哪儿去,其中一个大点的女孩说不信切开尝尝嘛,保甜。老田说不甜不给钱,大点的女孩说不甜不要钱。没待说妥大女孩就叫过操刀的老头把瓜切开了,瓜瓤鲜红得一看就叫人感到非甜不可,老田说我可没叫你切,是你自己切的啊!本来昨晚已买了些瓜放在车上了,所以老田的话也不完全是打赖。但那瓜让人感到是太甜了,加上那女孩卖瓜心切也太动人了。江西女作家胡欣说买了吧,都渴了,几个女作家也都这样说,老田便做主说那就买了。那瓜甜得让人心里说不透的舒服,大家吃着也堵不住嘴,直说西北的瓜真是了不得。另外的女孩就又拽老田的衣角叫他再买。老田玩笑说当一回团长索性就多行使一把权力,买了。其他的女孩都乘势再拽老田的衣角,那执着和热情劲儿容不得老田耍贫嘴,竟被缠得一连买了四个大瓜。只剩最小那个围黄头巾的女孩瓜还在怀里抱着,见老田已没了再买的意思,她急得脸通红通红快要哭了,说为什么只不买我的?欺负人欺负人!老田说你看你的瓜最小,不熟嘛!

最小的女孩脸一下涨得更红说,你等着,我抱大的去。她转身就趔趄着跑向瓜堆,那速度简直难以想象会出自抱着一个西瓜的小女孩,我心提着直怕她跌倒摔碎了西瓜。很快她抱了个大的跑了回来,那大西瓜与她的年龄和身材太不相称了,但她竟能还抱着它跑,趔趄得吓人却没有跌倒,到我们跟前时额上已有了汗珠,脸也充了血一般。老田无奈说,我没叫你拿嘛,我买这么多西瓜怎么办嘛?黄头巾小女孩说欺负人嘛,都买了为什么不买我的嘛!老田说我们车上还有一堆嘛,买了你的不是白扔吗?小女孩绝望了但仍不甘心说,你这么高的个子欺负小的嘛,一样的西瓜为什么不买我的?老田有些气了说你这小孩不讲理嘛,你小我就非得买你的?说着就要转身。小女孩一下涌出泪来,换了哭声哀求说大叔买了吧!我不忍心,刚要开口说买,写过《

小兵张嘎

》的河北老作家徐光耀在远处说,田中禾你就买了她的瓜吧!黄头巾小女孩那个大大的西瓜就被买下了,她还有点不放心盯着没到手的两块多钱。徐光耀老头过来擦她脸上泪珠的功夫,西瓜钱也到手了。她破涕为笑说谢谢爷爷大叔,卖西瓜钱我一定不乱花!

拍完照车开时,黄头巾小女孩还直往车里瞅。那感激而充满期望的眼光让我难忘,她那天还能卖一个西瓜吗?

车开走了,黄头巾小姑娘的脸仍葵花似的朝着我们不动,直到我们往西边的太阳方向走远了,她葵花似的脸还朝着我们,她站在被路断开的汉长城中间,左侧远方是祁连山的雪线,右侧远方是旷野的地平线……

出租乘马的女孩

河西走廊的中秋,天高山矮。我们到了丝绸之路上的张掖地区。张掖是古代北梁的国都,隋炀帝西巡至此,曾有过调集美女几千名及召见西域二十多国王公使节聚欢游乐之举。“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等许多广为流传的诗句就出自张掖一带。时近中午,我们在那些令人惆怅的古诗句陪伴下,看过悬空建在陡崖之上的古马蹄寺,心情刚被历史之刷涂过层层怀古的油彩,车子忽然又从历史中绕出来,几个大圈便把我们扔进没有一丝历史感的大自然美景中了。雪山几乎就在身边,但雪山脚下的草地却绿得醉人。开阔的山谷里又起伏着长满矮草的山墁,一字排开的蒙古包前清冽的溪水淙淙流过,溪畔是红果满枝的沙棘树和苍翠的青松,还有芦花一类的茂草。略带暖意的秋风调皮地拂着树枝、草梢和我们一张张探在窗口的脸。我们心头刚刚刷上的历史油彩,瞬间就被调皮的秋风一层层揭去。大家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一下子就从历史转入现实,突然都被闪了一下子。

还没等面包车停妥当,各蒙古包跑来揽客的姑娘们七手八脚不容分说就把我们一车人抢散了。由于陪同我们的人在市旅游局工作过,知道哪家条件最佳服务最好,蒙古包那些姑娘也知道他是谁,所以他一声吆喝就把其他拉客者止退了。我们立即被他选中那家蒙古包的姑娘们围在当中。姑娘们穿着打扮都是蒙古族的,但却不知究竟是裕固族、蒙古族还是汉族的。裕固族全国总共才一万三千多人,而张掖一带就有一万,主要分布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而裕固族属蒙古族分支,也供奉成吉思汗。还有当地的汉族人为了赚钱,也有扮成蒙古族或裕固族的,所以我们猜不出那些端着酒碗亮开嗓子给我们唱祝酒歌往我们脖子上挂哈达的姑娘们是哪个族的。唱祝酒歌的姑娘嗓子简直像用非常非常有营养的什么药水浸了的,圆润而又嘹亮。又像刚用烫了的烈性白酒泡过,热辣辣烫人。敬酒的姑娘大概是一群里最热烈最执着的了,你接过的一碗白酒只要还剩一口,她就一支歌接一支歌唱下去,直到滴酒不剩为止。我是被两支歌劝干一碗酒的,酒刚下肚我就发现,又有一梯队女人已经盯住了我们,她们人人牵一匹配了鞍鞯的马,绝不是没事听闲歌的,而是等待向我们出租乘马。

我们已经成了这个蒙古包的客人,其他生意被谁抢去这个包就不在意了,于是我们很快又成为牵马这帮女人的抢夺对象。她们大小不一,大的可以是大娘、大姑、大姨、大婶、大姐,最小的一个也就初中一年级学生的样子。这个学生样子的小姑娘头围一方红头巾,淡蓝褂子上套了件黄马甲,她牵的是一匹特别英俊的白马。因为她小加上她的白马显眼,所以她尽管被挤在最外边也很惹人瞩目。如果任意选,我肯定会选择她和那匹白马的,可是她被挤在最后边,不等我选,我已被一个差不多最大年纪的女人抢到手了。不等我说不,她已把马缰绳塞进我手,不等我反对,陪我们的导游也说话了,说这匹马最老实,等于分配一样把我推上了这匹马。我们想骑马的一一都被推到马上了,那牵白马的最小的姑娘却还原地干站着,因为她不抢也不好意思说话,只是拿眼光闪闪烁烁地表达一下希望。只在剩两匹马时有人去拉了拉她的马,可她的马却不听话,因而落选了。匆匆忙忙的,我们一大群男女纵马向四处跑去,有的往雪山脚下跑,有的往绿草深处跑,有的往溪流远处的树林子跑。而我骑的马老实,怎么催它也奔跑不起来,我只好遗憾地在马背上听其自然了。当然我不能不想着那匹英俊但不老实的白马和老实得不好意思说话只是用闪烁的眼光表示希望的小姑娘,她那匹马有人骑了吗?

骑马的人们都回来了,牵白马的小姑娘还在蒙古包前站着。我忍不住问她的白马有没有人骑,她羞涩地摇摇头,红头巾把她的脸映得很红。如果她能当着众人央求我一句说骑骑她的马吧,我一定会借着这个理由再骑一次的,但她没说。我们就被拉进蒙古包开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唱歌了。

好长好长时间我们终于吃完喝完唱完走出蒙古包时,我不由怔住了,牵马的女人们还没离去,她们一定还存着也许还有人能再骑骑马的希望。可是我们一走出毡包立即上了车,女人们这才纷纷上马,先于我们的汽车返家了。黑的红的白的马儿跑着,绿的粉的花的头巾随着马起伏跳跃。当时夕阳已经坠山,晚霞红得有些怅然若失。红头巾黄马甲的小姑娘是最后骑上她的白马的,因而已经走远时她的身影还在我的视野里鲜明着。我也有些怅然若失,想,她牵的是她自家的马吗?她是学生吗?今天不是休息日她为什么没上学?她明天还到这里来吗?她家房子好吗?她是什么族的?

不一会儿我们的汽车赶上了白马小姑娘,车从马身旁擦肩而过时我再次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她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晦气啊。她的马和前面那欢天喜地的一群马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呢!白马小姑娘为什么没和大家跑在一起呢?

没待汽车赶上前面的马群,一股剧烈的冲动使我大喊一声停车,大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我已跳下车迎着白马小姑娘跑去。她勒住了马,我掏出二十元钱扬手向她塞去。她一时没弄懂怎么回事,手从钱边躲开了。我说,给你的,就算骑你的马啦!她把手躲得更远了,连连摇头。我一把将钱塞进她的靴子靿儿里,转身跑回车上。车马上飞驰起来。

借着酒劲儿,我摇开车窗回头向小姑娘使劲挥手。我向她喊道,红头巾小朋友,祝你幸福!小姑娘也朝我扬起手,然后催马朝汽车追来。

我不让司机停车,车子在我的催动下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就翻过山坡朝另一个方向驶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回头看见红头巾小姑娘和她的白马立在山坡上,她还在朝我们的汽车招手。她背后的祁连山雪线已经模糊,晚霞随着车轮的起伏在跳动,但颜色似乎已不再怅然若失。

卖锁阳的女孩

锁阳是一种中药,块根部分入药,壮阳,补血,健胃,治风湿,也治神经衰弱。这种药材多生长于丝绸路上的安西县锁阳城一带。古玉门关就设在锁阳城东门外。据说初唐时薛仁贵出征西域,曾被哈密国元帅苏宝同的大军层层围困在锁阳城,水断粮绝。根块肥大的锁阳既能充饥又能解渴而又遍地野生,薛仁贵他们靠挖食锁阳得以坚持到救兵到来。为纪念锁阳救命之恩,薛元帅把当时的苦峪城改名锁阳城了。所以中药锁阳在西北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我说的女孩与锁阳的传说无关,但她是丝绸路上离锁阳城不远的桥湾故城展览馆里专卖中药锁阳的。为什么要说她,只因为她留给我的印象至今还没忘记。

见到她是在见到租马那女孩之后两天。为什么一路上见到那么多人我独独说几个女孩呢,就是至今她们还在我脑海里留有鲜活的印象。那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丝绸之路的秋天似乎没有一天不是阳光灿烂的。我们的车停在桥湾故城旁边的阳光里,闪着光的疏勒河也静静地躺在城边的阳光里。故城的颜色和样子都很历史,但它身边的人都十分现代。导游说这城很有看头儿,主要说有人皮鼓和人头碗好看。我们就是奔人皮鼓和人头碗下车的,可是一进展览馆门口,叫卖锁阳的小姑娘就像一块磁铁刷地把我们一堆铁屑吸住了。买锁阳啊,买锁阳啊,我们的锁阳产自附近的锁阳城山上,是真正的锁阳。挖锁阳最好的时间一年只有九天,各位游客知道是哪九天吗?就是三月三前后那九天。那九天一般都是大雪封地,可长锁阳那地方雪都化出一个窝窝。从雪窝挖出的锁阳,一点元气不伤,药劲儿足药效好,是最最珍贵的锁阳。我们这儿卖的锁阳都是三月三那九天从雪窝窝挖的,我们亲手挖过,真的是全国最最珍贵的锁阳。请尝尝我们的锁阳酒,润喉提神,喝下去十分钟就见效。不买不要紧,尝一尝不要钱,别错过机会后悔啊!

我们先后几辆车的游人都被这女孩叫过去了,看锁阳说明书的,尝锁阳酒的,一时把她的柜台围得层层叠叠,卖其他纪念品的柜台几乎无人光顾。但是,锁阳看过了,锁阳酒尝过了,就是没人动手买,而且前面的人开始往后退。女孩连忙加紧宣传:我们的锁阳不仅治病,而且有文化品位。赠送亲友时你说这是从丝绸之路的锁阳城买的,亲友们都会自豪。我给你讲讲锁阳的传说,你就一定会买了。传说薛仁贵征西……

她绘声绘色把锁阳的传说讲了一遍。她的嗓音是略带嘶哑略带男性那种,不知平时就这样还是刚刚累嘶哑的,反正有特点有魅力,让人听了就能记住。她的声音和她的锁阳相结合让人们正犹犹豫豫着,看人皮鼓哇看人头碗哪的喊声如引力更大的磁铁,呼啦啦把一伙人全吸走了,都是空手走的,我也是。当我们看完人皮鼓人头碗和木乃伊出来,卖锁阳小姑娘嘶哑而有磁性的叫卖声又顽强响起来,买锁阳啊,我们的锁阳是三月三前后大雪封住野地那九天挖的,我们亲手挖过……

我不相信她的锁阳是三月三那几天从雪窝挖的,也怀疑她亲手挖过,但也有些犹豫是否该买一点,一是如女孩所说别悔,二是这女孩太卖力气了。山东作家毕四海先于我动了心,一边疑疑惑惑问说可能吗,一边买了一大盒。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买了一盒,不然好像我犯了错误似的。我们的车要开走时又来了一辆车,车上的人一进屋,我听见那女孩的叫卖声又想起了,买锁阳啊,买锁阳啊……唯一买了锁阳的毕四海在开起来的车上边摆弄着他的锁阳边说,你们不买锁阳要后悔的。

为防后悔,几天后从敦煌往回返的时候,我在敦煌的药店里一下子买了二斤锁阳。但说实话,我在敦煌买那锁阳不如桥湾故城小姑娘卖的好。其实好坏都在其次,主要为了卖锁阳女孩那些话。我都不敢保证我会不会什么时候图虚荣说这锁阳是在锁阳城买的而不说从敦煌买的。

事有凑巧,从敦煌往酒泉返那天,路过桥湾故城有人要求停车上厕所。不想一停下来车就坏了。等修车时我有功夫观察卖锁阳那女孩很久。三四个小时当中,来一车人她就嘶哑着叫卖上一大气,那声调和热情以及词句几乎丝毫不差,录音带放出的一般。她并没有发现我在观察她,所以她并不知道她录音带一般重复的叫卖声会在我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她实在不容易!但我也听出她实在不容易的嘶哑声中的不诚实来。太阳已经要落山,再不可能有游客了,她没事看我们修车时我有机会问出了真相。她知道我们是作家并且有一个人买了她的锁阳后笑了,说,我哪知道是不是三月三雪窝里挖出来的啊?我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说,我这样说还没几个人买,不这样说不更没人买了吗?

我又问到她的其他情况。一旦跳出交易关系,她的话就十分诚实了。她说她属马,20岁,是四川绵阳人,曾独自闯荡到大连、深圳、珠海等不少地方,转了一圈才到丝绸之路谋生的。她见识挺广,也很有个人看法,她说你们辽宁的大连很不错,市长薄熙来很让她佩服等等。有些熟了,我才敢进一步问她是否真挖过锁阳,她脸没红但稍有点不好意思说,在老家四川山上挖过。这其中已包含承认没亲手挖过锁阳城的锁阳就行了,何必再追究她是否真在老家挖过锁阳呢。我还有点怀疑四川是否有锁阳,但已不忍心再问出谎话来,便转到别的话题,竟然说得很有趣很投机。要走时我说我已买过二斤锁阳了,不能再买她的锁阳,干脆买一本介绍锁阳的书算了。她大男人一般豪爽说,那何必呢,送一盒锁阳给你得了,这毕竟是锁阳城的锁阳。

我听出她口气中的不实来,坚持没要她的锁阳,我想,要了的话我肯定还得付给她钱的,便买了本关于锁阳的小册子了事。

车修好同她告别时已经暮色苍茫。疏勒河的模样看不清了,她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了,她老朋友似的挥挥手说,再见,作家大哥!

我已是她父亲的年龄了,听她叫我一声大哥,弄得我一时措手不及没回出话来。

按摩的女孩

出了嘉峪关回头一望,才些许体会了林则徐当年经此去伊犁赴任的心情。此关是中原和西域之界啊。看看关城周围蓬蓬勃勃的波斯菊、西番莲等外来花卉,以及来来往往的外国游人,分明感到了一股异域情调。嘉峪关在阳关西边呢,出了嘉峪关谁还能遇到故人啊。灰黄的土筑长城蜿蜒远去,苍凉而遥远的历史氛围浓重地笼罩在心头。长城两侧青铜般的戈壁十分广阔,但一望有际,因河西走廊的远处有山。到了中午,才满怀没了故人的沉闷到得敦煌,下榻在一家住有外国人的中档旅馆里。

最难忘敦煌那家旅馆的夜晚。

晚饭后游过中外闻名的鸣沙山和月牙泉。景色之美不必说了。流沙堆积成的一座大山,人一爬,那沙便往下淌,无数人在爬,无数沙在往下淌,山却不变矮。沙是可爱极了,但爬鸣沙山也真是累人,前进一步必得后退大半步。我们是从收门票处赤脚走到最高的沙山脚下开始爬的,爬前脚就极累了,有的还被路上的砂石磨出了泡。我们爬到山顶时不仅天已大黑,而且游人已寥寥无几。当时很想尽情大喊,很想让自己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自己故人的耳边去,但心力快要衰竭了似的,不容你喊。安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掏出手机给遥远的家人打成电话,不用说,回到旅馆时每个人会累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我用热水泡了澡,浑身的疲劳也只泡掉一半吧,美妙的敦煌夜景都没心思去看了。我到门口稍站一会儿,想透个气早点歇息,好为明天的路程准备力气。这时一个小巧玲珑的少女款款站到我面前,她甜甜而不失礼貌地叫了一声先生,然后说,玩了一大天肯定很累了,解解乏吧?我看了看四周断定是在跟我说话,便说,实在太乏了,只有马上睡觉才能解乏。她甜甜地一笑说,爬鸣沙山了吧,中药泡泡脚,足疗一下,再按按摩,什么乏都保您解透!我说刚刚泡过热水澡了,她更甜地一笑说,那不正好按摩吗,看来您是没作过按摩,作过一定不会这样说了。

我是作过按摩的,但是男性盲人的按摩,手重得很,异性按摩只是听说过,而且据说不错。见我一时作答不出,少女说,先生既然没作过不妨试试,如果觉得我说了谎绝不收您的钱。我又问费用如何,她说先生不用担心费用,如果作完了您嫌费用高我保证一分不收。

我没了话说,她妩媚一笑说,大哥先生跟我来吧,早作完早睡下,明天还要看莫高窟壁画呢!

她的按摩室就在一楼里面的拐角处,僻静得很,也温馨得恰到好处。她先给我泡了一杯热茶,放于按摩床头,然后又放一曲轻音乐。光这安谧的气氛已使我解乏不少了,她于温柔的乐声中又拿出一套柔软的纱衫纱裤叫我换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带嘲笑地鼓励说,大哥先生真是个好人,腼腆得像个姑娘。她说着就亲自动手给我换了外衣,指导我在按摩床上躺好。我不好意思看她,闭了眼顺其自然。

她的双手从我头部轻重适度地一一按摩开来,细腻的手指外柔内刚,遇到穴位处便恰到好处用上一些刚劲儿,普通部位则刚柔相间。虽然她手指和我的肌肤间隔着一层纱,但那纱叫你非但感到不隔而且像是多了一层媒介多了一层亲近,那舒服的感觉真的让你难以言说。你浑身的每个部位都被她的手触及到了,不过轻重缓急不同,有的部位轻轻一带而过,似有若无,象征性的似乎不经意轻轻碰了一下,其实又绝对是有意的,因为她按程序把全身按摩了两遍,而两遍的每个细节都是一样的。她好像不是在按摩,而是在读一本书,并且读了两遍。自己作为一本书被一位异性少女细细品读时,第一遍带有紧张感,完全是被她读的感觉。第二遍就轻松愉悦了,有了也在读她的感觉。她的手、胳膊甚至整个身子,简直像一只或两只轻灵的小燕子,贴绕着你的身体慢慢地飞。不仅你身体每个部位被分寸得当地涉及到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差不多也分寸得当地让你涉及到了。我之所以用涉及一词来表达,因为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她的手轻盈迅速地一动间略微触及到你平时异性不能触及的地方,或你的手你的脚被她轻轻一拉一推一拽一碰时,极其轻微地触及到她平时对异性禁忌的部位,那感觉极微妙,时而像暖风轻轻一拂,时而像弱电流微微一过,一天爬山和奔波的疲劳不知不觉间就消除殆尽了。

她忽然说,大哥先生感觉好吗?我一时没回答上来,她又说,大哥先生若不满意,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小妹愿意为你服务。我连忙说,谢谢你,很好,很满意。我说得十分由衷,大概说时脸都有些红。她说,大哥先生真是少见的好人。我很是不解说,我并没什么好的表现啊?她说,大哥先生你很规矩。我说我并不懂按摩有什么规矩,只是听凭摆布罢了。她说大哥先生你不知道啊,许多来按摩的人不规矩,倚仗给点小费就动手动脚,有的直接就侮辱你,理由是多给你钱了。

她说得很真诚,让我有些同情,便关切地问她如何保护自己。她笑笑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坚持不收小费才会好点。我又表示同情说,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

也许因这同情的话没带一点功利目的吧,她说,大哥先生的口音像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的。一聊,我们果真算是老乡呢,她是经了许多坎坷来到敦煌的,还有一个女孩结伴同来,在别家旅馆按摩。

能在一无故人的遥远他乡听到几句信任的话,也叫人挺心暖的。告别时我说,看在老乡分儿上,我还是多加点钱吧,算是对你的一点支持,你不用多心,我什么其他目的也没有。

她反倒友好地笑话我说,大哥你不像是有钱的大款,你收入不会比我多的。难得遇你这样的好人,按摩费免了,不是开玩笑,真的免了。

我连连推脱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不认不识的,怎好让你个弱小女孩破费。

她诚恳而大度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哥何苦小瞧老乡小妹呢。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肯免交,最后索性将多于规定的钱扔下便走。她匆忙撵到门口拉住我,我一回头时,冷不防被她一连吻了三下,说,大哥,祝好人一生平安!然后她就毅然关了门回到屋里。

我一夜都没能平静,梦里还推让着那钱。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离开了敦煌。在车上掏手绢时,我手忽然被昨晚丢给按摩女孩那张钱碰了一下,那一碰有点像触电似的,捏着钱的手指好一会儿挣脱不开。

“唱歌”时遇见的孩子

伸向天边的公路像孤寂地躺在大沙漠上的河,孤独的小客车则像河上驶着的一只船,船尾拖着沙尘腾成的一截短浪。我们十几个人正在船也似的小客车里,被寂寞和疲倦纠缠着,默默无语。忽然有人冲司机师傅喊了声要“唱歌”,车便停下了。

在新疆,长途汽车上的旅客都把半路停车解手叫“唱歌”。没考究这说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戈壁和沙漠上水和歌声都太难得了,就把寂寞旅途上少有的撒尿声想象成流水似的歌声了呢?反正我们也学会这样说了。这是去年深秋中国作协组织我们几个作家到新疆的南疆采风路上。人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新疆人说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我们乘的小客车披星戴月奔驰了六天,才仅仅沿南疆的塔里木盆地边缘走了半圈。车一天一天在大戈壁上跑,常常只能在住下时见到人烟。望着那些总也望不到边的石头和矮矮的骆驼草,不得不感叹,中国实在太大了。我说有人喊停车“唱歌”时,是西行采风的第六天上午,车停在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端的公路上。

车是停下了,可男女同在赤裸裸的路上,这歌怎么唱呢?路南边有两座沙丘,上面长着不多几丛芦苇,既好看又是“唱歌”的好去处。我便和湖北的刘醒龙率先朝那儿跑去,他背着摄像机,我背着照相机,我们总是携带武器一样随身背着它们,以便遇了好镜头顺手拍下来,几乎人人都是这样。一跑上沙丘我便忘记“唱歌”了。沙丘往南,逐渐低下去的盆地远方,有支长长的长长的牛队细流一样在沙漠中缓缓移动,默默无声井然有序,真比意外看到一条河还令人激动。尤其我的生肖属牛,一向对牛怀有好感,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遇到这么多干事业一样排着队伍前进的牛们,我自然会比别人更激动的,何况那诗一般的色调和意境,肯定再不会遇到了。我一连拍了好几个空镜头,又和刘醒龙相互帮助各自留了身影。这时我们发现芦苇后面有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戴顶白布帽儿,他露在白布半袖衫外面的胳膊、脖子和脸,都是和沙漠很一致的沙土色,极有特色的新疆少数民族孩子形象。他手里还捧着一只蓝灰色的鸟儿,有鹦鹉那么大,好像那鸟是受了伤的,不然捧在手上怎么不飞呢。离男孩子不远的地方有几只羊,这牧羊的孩子正拘谨地看着我们。一定得和这孩子合个影!我和醒龙同时生出这想法,我们怕他不同意,又没更多时间商量,于是迅速想到钱。这些年我见过不少旅游区的孩子靠陪客人照相挣钱。醒龙先于我递给男孩子五块钱同时指了指相机,男孩却连连摇头做出不肯的样子。我连忙也伸手掏钱想再多给他一些,他把头摇得更坚决了。我们只好问他,陪照张相给多少钱能答应,他红了脸用新疆味道的话极轻地说了声,不要。他说出的只是不要二字,钱字根本没能沾着他的口舌。大概他最初摇头时以为我们想买他的鸟吧,也许那伤鸟是他救下来的呢。这孩子很矮,为了让他显高点,我特意把他拉到一个小沙坑边,我站坑里再弯曲了腿,才使他的白布帽勉强接近了我的肩头。我们身边有几株伏在沙上的骆驼草,那铁似的硬草矮得任我怎样屈腿也难和那孩子上半身一同摄进镜头。我让醒龙换了换角度,骆驼草才和孩子及一字横穿的牛队一同摄入镜头。照片印出来后,我便永远成了屈膝向那孩子和骆驼草屈就的样子。认真看过照片以后我仍然认可了这个样子。我照的当时,儿童文学作家郑春华也跑来了,她这位欧洲白人似的上海小姐提着鞋赤着脚,无疑更是想和这沙漠孩子合影的。当她和那孩子靠在一起时,孩子脏兮兮的样儿使她迟疑了一下,后来她在一次会上说那孩子心灵比自己干净的话证明,她当时确实因孩子的脏兮兮迟疑了一下。路那边已喊两遍开车,迟疑不得了,我们像抢东西似的又和孩子照了几张。往回跑时醒龙又把钱往男孩手里塞,他还是不接,醒龙只好把钱扔在沙地上。我这才匆忙开始“唱歌”,唱完也跑走时,男孩子也没弯腰去拾,那钱就渺小地躲在骆驼草下与我们告别了。我无心猜测男孩子是否会再把钱捡起来,那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真的有歌儿不由自主唱了起来,为眼前这片没受污染的净土而唱。唱时还想到昨天在“巴扎”(

集贸市场

)遇见那个赶毛驴车的孩子。昨天我们在和田市买了三块很重的地毯,讲好由卖家出人给送到集合地点的,可送地毯那小伙子走几步就扛不动了。时间非常紧,我们连价钱也没问就雇了身边一个小男孩的毛驴车。地毯连同小伙子一同被拉到集合地点时,我们忙昏了头,主动给那小伙子十元钱叫他走了。赶毛驴车那小男孩却不好意思地掉转车头也要走却迟疑了一下没马上走,我们才忽然发觉钱该给这男孩儿的,并且该由送地毯那小伙子付给。我们怀着歉意问男孩该付给他多少钱,他伸出了两个指头。重庆的黄济人马上掏出二十元钱给他,他连忙推脱说是两元,不是二十元,他说时也是没让钱字沾着自己的口舌。当时我就想了,维族孩子是有信仰的,他信守不是自己劳动创造的价值便绝不接受的原则。这原则只有净土培育的心灵才能认真坚守,而受了污染的心是守不住的。陪照相而不收钱那孩子,他没把自己的行为当劳动卖掉,一定是坚守了这土地教给他的这个伟大原则。

像音乐家手中的指挥棒儿,那二十元中的两元钱和落在沙丘上的拾元钱指挥我在心里唱了一路的歌儿,那是由衷而唱的,使得后来最寂寞的旅途也没有疲倦敢来纠缠我。那两张不常清洗却不让人感觉肮脏的小脸陪伴着我呢,看到偶尔的一簇骆驼草时,我想到他们,看到一棵孤独的胡杨树时,我也想到他们。戈壁沙漠上的生命真都是顽强而伟大的,那么小一簇草怎么就能在沙漠上活呢,那么高大的胡杨树怎么就能在戈壁上长呢?据说胡杨树可以长一千年不死,死了可以一千年不朽。连洗脸水都弄不到的干巴孩子,他怎么会活得那么自信呢?

又奔跑了二十多个小时,我们终于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了塔里木盆地的北沿。一过塔里木河,又停车“唱歌”了。河畔有树林做舞台,可以自由自在地唱。大家陆续唱罢回到停车地准备吃饭时,有人说在林子深处发现一个维族女孩,是进疆以来看到的最漂亮姑娘,招呼大家都去看看。我们以为他是太寂寞了搞恶作剧捉弄人,都没动,只有一个人被拉了去。不一会儿去的人回来说真有个漂亮姑娘,谁不看肯定是一大损失,执意鼓动大家去看。除几位女士外,我们男同胞都去了。清清小湖边,一个十七八岁的维族姑娘在树下洗衣服。也许水边的树营养太好了,从根部就开始长枝生叶。在细枝茂叶的小树陪伴下,她的一头黑黑长发随着搓衣的节奏轻轻波动在绿长裙裹着的肩上,很静很热的阳光把她脸晒得很红,像涂了闪亮的油彩,真个好清纯好动人。见我们一群外来人站到身边,她羞涩而有礼貌地用目光向我们笑了笑,又低头继续洗着。她抬头笑时大家看清了她又黑又长的睫毛,所以每人的手都痒痒地伸向了背着的相机。先是黄济人上前说给她拍照,她摇头说自己不好看,不照。后来听懂是让她陪我们照时才微笑着站起来,一一陪我们照了,从容大方,一丝不苟。说实在的,我们都受了感动。在内地,像她这么个漂亮姑娘,是不可能无偿陪一帮陌生男人一一照相的。因此,离去时黄济人代表大家塞给她二十元钱。黄济人是一行中最有钱的,每遇了付钱的事都是他出面。如果没见到牧羊孩子不要钱那一幕,我仍会感谢济人兄的。这回我却想,如果真的感谢她,最好记下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以后把照片寄她一张,让她也能把自己的美作为一笔财富留下来,甚至传给后人,这会比钱重要的。当然我也没能做到这点,甚至连钱都没给,不过我真的反思了一下,我们潜意识里是有比人家高贵想法的,觉得一帮大作家的时间很宝贵,半小时写的文章何止二十元钱呢,还会不朽呢。所以想接到信是越来越难了,这次采风散后就只接到些电话,真正的信几乎没有。这其中和钱真的无关吗?

果然,看到钱时,湖边女孩几乎和沙漠南端那男孩子一母所生似的,羞涩而不安地表示说,这不可以。但济人兄还是把钱扔在少女的洗衣盆边了。我走在大家后面,特意拐了几步路到姑娘家小屋看了一眼。那是间没有窗,只有一个小门的泥屋啊,墙上连一张纸都没有糊,土炕上,白被单儿蒙着一个睡汉,不知那是她的什么人。小泥屋里几乎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就像她的心地一样干净。我想了好多,她就长年住那泥屋吗?那泥屋连炉子也没有,冬天能挺得住寒冷吗?她的绿长裙是自己做的呢还是买的?她有钱买冬天的衣服吗?她为什么不面对那二十元钱说太少了再加十元,却说不可以呢?

回到沈阳后,我把新疆之行的照片单独装了一册。和唱歌时遇见这两个孩子的合影成了相册最前面的两张。一张背景是走着牛队的洁净沙漠,另一张背景是岸边长满矮树的清清湖水。一看这两张照片,我便想到扔在遥远的骆驼草下和洗衣盆下那两张钱,而一看到别人或自己手中较大数目的钱时,我又不由得想到那两张照片上的孩子。

千年夜,万里黄梅

应该是两千年即将到来前那几天,我去了重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忽然就被邀请去的,万里迢迢啊,竟然就去了,去参加一个大会。其实我是可以编个理由推辞不去的,之所以选择了去,除了工作需要,其中还包含了自己也说不清的希冀,朦胧中似乎期望能在世纪之交遇到一点什么振奋自己的东西。手提箱里除了塞满御寒的衣物,还放了一本自己的散文拙作《

高窗听雪》。书是有意带的,但送给谁却不知道。我想,只要离开死寂无聊而又无可奈何的办公室,到新地方走走,哪怕来去匆匆,也会有几缕清风吹进寂闷心田的吧。

下了飞机一看,十多年前曾见过一面的重庆已面目全非了,高楼林立有如我到过的日本东京和从电视里见过的香港,真像有人比喻的,是一片水泥的森林。那些不甘低谁一头的楼们被希望它越高越好的主人提拔得更高了,似乎有点拔苗助长般高起来的,加上终日不散的雾,于是就使人更加感到压抑。出席的是同行们的会,该是能寻些共同语言的,但大家都在忙选举,匆匆的竟没有坐下来聊一聊的人。晚上参加了两次很刺激的夜生活活动,心情也没弄好,随我而去的两本《

高窗听雪》便躲在提箱里动也没动。空闲时我只好上街散步,打算遇见商场进去买点重庆特产回家过年算了。

直接从长江和嘉陵江里弥漫上来的浓雾使这个庞大的山城显得更加拥挤,直撞人的雾里匆忙走着染黄染红头发的少男少女,也有手持竹杠和绳索来自乡下的“棒棒军”(

用短竹杠挑脚卖苦力的

),他们,以及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在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光里向我显示着陌生。就在这样心境下的一个中午,我的眼光忽然被街头一簇跳动的鲜黄吸住了。那新鲜生动而又星星点点的黄色,捧在一个走着的,包红头巾的布衣少女手中,她双肩背着的竹篓里还有一大团同样灵动的星黄。我清冷多时的心田立刻有股暖流穿过,暖流推动我向红头巾少女捧着和背着的似乎在向我眨眼的星黄走去。我认定那一定是梅花,虽然我从没见过黄色的梅花,但她的长相和灵韵定是梅花无疑,似乎我们在什么时候的梦中见过的。我立刻感到,我的迢迢万里之行就是冥冥中被她召唤而来。那乡下少女说这花叫腊梅,是从她家的山里剪下的,赶在新年前到城里来卖。她回答我时还带着一丝羞怯,那腊梅似乎也跟她一同羞怯着。我仔细端详开了的一朵,那小小花瓣黄得几近透明,似乎玉石雕就一般剔透。待开的花苞圆圆的,像一颗颗要滴出水来的活玉珠子。我因感冒而嗅觉失灵的鼻子也闻到一股直沁肺腑的幽香,那是没有一丝污染的天然清香,没有一丝虚假的真香。此时我忽然想到,十多年前有位朋友送我一本咏梅诗,上面写有一句话:愿地上洁白的雪永远不要化。于是我感觉到,腊梅的幽香是雪培育出来的,我家那边正是下雪的时候啊。我立刻决定什么也不买了,就买一抱腊梅带回东北去。但我定的是第二天傍晚的机票,现在买下会影响她寿命的,我便问女孩明天是否还来卖,她说来的。我怕她一旦有事来不了,又问她哪里还有卖的,她说还有她母亲和姐姐也一同来卖。我问明她们卖花的地方,以及腊梅的习性和瓶养的注意事项,决定明天去机场前再买。

不想晚饭后东道主改变了接待计划,通知明天早饭后带我们到北碚区的北温泉公园游览,行装要随身带着,到时直接去机场。我一时急了,腊梅还没买呢。在别人看来这简直是微不足道连芝麻粒儿也算不上的事情,几枝山里人卖的淡花算什么呀。可不知怎的,我感觉这腊梅于我不是可有可无,如果与她失之交臂,整个2000年我都会不快活的。已往的生命中,自己深爱却失之交臂的东西太多了,不能再这样。我推掉别的事情,找了个伴儿陪我上街去寻。天已经暗淡下来,霓虹灯也开始亮了,还能有人卖腊梅吗?我们在人多的几条街上走来走去,惹得好几个艳俗的暗娼靠近我们直挤眉弄眼,那多情而俗鄙的眼光像钩子想把我们勾了去,甚至有男皮条客直接上前拉我们。我知道她们那不洁净的热情是为了骗钱。扫兴之余反倒更加刺激我要找到腊梅的欲望。甩掉这些丑陋的热情后,我们继续沿街寻找,真的在路边一个电话亭边发现了一束,不过被一个着装和面目都十分清纯的女孩擎着,她正在打电话,听口气像是跟她过生日的朋友解释迟到的原因。我知道她的花肯定不是卖的,我却想商量她能卖给我,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不能夺人所爱。我问她是从哪里买的,她说是在花市。她耐心告诉我花市怕是要散了,并且整个花市只有一人卖腊梅,要买得快些去。她甚至比卖腊梅的人还热心,详细指点怎么走怎么拐,我们刚转身她又叮嘱说不打的士肯定赶不上了。我们就连忙打了出租车赶到花市,果真只有一家卖者正在收摊,而且花摊上只有不多几束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了腊梅。我把像样点的都挑出来,共有五束,都买下了。小心翼翼捧回下榻的宾馆,放在近三十层高的楼窗边,心里不由生出巨大的满足。凭窗眺望夜雾遮着根本就看不见的远山,倒像是看见了腊梅生长的山坡。还有将近一天两夜才能回到沈阳,不精心照料,会枯萎了啊。我费心将她们捆成一大束,又到楼外商场买了一只大塑料袋子,装上水,再把腊梅放于袋中。夜里睡不实,起来看了几次,发现塑料袋被梅枝扎了洞,水都流掉了。便又琢磨再三,想出把毛巾蘸了水包住腊梅根部的法子。

第二天陪我们去游北碚的一行人见我带了一抱腊梅,有的笑,有的唏嘘,有的惊疑,但表达得最鲜明的是赞美。邵薇女士赞叹连声,说这是重庆最高雅的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她们老家万县的山上就长有这种花。她还当众说,没想到时下中国男人中还有如此难得的审美情趣。邵薇小姐刚从美国留学回国,师从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文学写作教授金奈尔。金奈尔同时又是著名诗人,曾获美国最高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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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诗歌奖,邵薇也因自己的直接英语写作而获美国女作家奖。邵女士赞美完腊梅便感叹起中国文学来。她在美国留学四五年,泱泱十三亿人口的中国文学,虽然每年的新作铺天盖地,可是面对不懂汉语的美国以及西方国家,几乎如这深山腊梅一样,虽然很美,却不被人知。她的获全美最高文学奖的诗人导师已七十有余,对中国诗人除李白杜甫外几乎一无所知。金奈尔先生在指导中国女弟子英语诗歌写作时,才感觉到中国文学的不可小视。留美女士能把她家乡的腊梅与中国文学联系起来赞美与感叹,更增加了我的欣慰。一路浓雾沼沼,一二十米外都看不见东西,这反倒使我高兴,我的腊梅在雾中就不会枯萎了。后来我在雾中的北碚山上看见了一株腊梅树,在一片高大的名贵树种里,她显得有些单薄,但一眼看去就给人不同凡响之感,那是一种高雅的单薄,一种傲然的低矮,她的境界与灵韵绝对超乎周围所有草木。多日来心中积郁的冷清被雾中山梅一挥而去,我更加感到充实和富有,一行人只我拥有一大束腊梅啊!

直到傍晚,大西南的腊梅才几经辗转跟我登上飞往大东北的飞机。随身带的还有一把长刀和长剑,通过安全检查口时刀剑被扣下了,有腊梅在,我并没怎么懊恼。所以众多旅客中,只我什么也不带光捧了一大束花反而心满意足。为了保护好腊梅,我在机舱最后边找了两个无人能碰及的座位,离卫生间也近,花干了可以弄点水洒一洒。我刚坐定,机上最漂亮一位服务小姐就走到花前,我以为她让我把花拿走,不想她十分感兴趣地问了好一阵是从哪儿买的以及怎么养等等,而后便又忙去了。后来每次走过腊梅,这位小姐都文雅地看上一眼,同时还要看看我,那匆忙的眼神里明显带有敬意。给旅客送饮料时我也明显感到受了她的特别关照。我一个其貌不扬也不年轻的旅客,因何得到漂亮小姐的敬意和特别关照呢?喝下她送的热茶,我忽然想到,她是如我一样特别喜爱梅花吧?待她忙过一气歇下来时,我这样一问,她竟十分惊喜地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了我的判断,她更加欣喜,竟蹲于我座位边哼唱了一只歌儿,还把歌词给我写在一片纸上:“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儿把歌唱,铃儿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供瓶养,伴我书香琴韵,共度好时光。”字也写得很娟秀,像她的容貌和神态似的。没想到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现代女孩还能有如此深厚的古典情趣,不仅爱梅,而且喜雪,使我又想到昨夜街头浓妆艳抹挤眉弄眼的暗娼们了。我像又遇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山梅,情不自禁问她想不想要几枝。她说早就想了,只是见我带得万般珍惜,没好意思说出口。后来我就悄悄分出几枝,连同写在一片破纸上的两句话送给她了。“天上送你一束腊梅,地上一定有雪伴她开。这是两千年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一开就是二百年。”我丝毫没期望什么回报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己之所爱施与了知音,不就是最大满足了吗?

飞机迎着万家灯火降落在沈阳机场了。我又小心翼翼捧起那一大束腊梅走向舱口,这时爱梅的女孩迎住我并将一只手伸给我。我以为她是同我握手道别,不想她递给我一张小纸片儿,上边是她匆忙回报我的诗句,字仍然那么娟秀:“在这世纪末的冬夜,谢谢你天上送我腊梅,幽幽清香融融暖意,两千年也化不尽地上的雪。”我无比珍重地捧着腊梅和她的诗句回到家里。第二天我便把带到重庆又带回沈阳的《

高窗听雪》寄给她了。

带回的腊梅我没舍得独养,又分出几份送给了好友。在严冬的沈阳,送出一份鲜花不是容易的事,尤其腊梅,花蕾一粒一粒长在枝上,一颠一碰都会掉的,还怕严寒冻伤了她。但我都在新年夜之前安然送出了,我希望她能给朋友们的新年带去一份喜悦。

新年的第一天,不仅沈阳,几乎整个东北都下大雪了。那雪,棉絮一般纷纷扬扬,白蝶一般翩翩飞舞,就像专为欢迎南来的腊梅而下。夜里,已经很晚很晚,我写累了,便与梅花一同伏在窗前,倾听北国两千年的第一场大雪,那是多么少见多么美妙的雪啊。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我先还怪电话打扰了我赏梅听雪的心情,不料静静的落雪声里传出的竟是飞机上那漂亮女孩的声音:“老师啊,您送我的梅花开啦!”

我不由得一阵狂喜,心下似有长长的春风拂过,窗前的梅枝也兴奋得跳跃起来。灿烂的夜色中,千里万里的飞雪都在我眼下变成了怒放的黄梅。

那年在厦门听雨

到底是春节了,北方刚下过一两天的雪就已开化,不仅街上湿漉漉的,向阳楼檐的雪下面也有雨似的水珠儿慢慢滴下来。没谁来家拜年,也没出去拜年,我便有空儿望着化成脏水的雪们想点什么,不由得又想起那年在厦门听过的雨了。

那时年轻,血不稠,很容易被包括雨在内的什么事儿弄得热血沸腾,夜不成眠,尤其南国鼓浪屿那个有了心事的春夜。我这北方男人眼里,厦门鼓浪屿,那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了,什么都有诗意,何况比北方湿得饱满落地很快便可入海的雨呢!我在厦门那些日子,一直把雨当诗读,唯独那天夜里,我把雨当成了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那夜是我生日的前夜。往年在家里,基本不过生日的。父母不在了,没出息的自己而立之年已过,过一年就更没出息一年了,过什么破生日啊!可那年我在鼓浪屿是参加部队办的清一色男人们的笔会,前期还热热闹闹挺有意思,后来就寂寞了。有天睡前记日记,忽然发觉,后天是我生日,便忽然反常地产生了要认真过一过的念头。这念头跟我那几天新认识了一个女性有关。她留给我的印象太好了,从性格学养到音容笑貌及言谈举止,都可以说极富魅力,而且我感觉她也对我有点好印象,所以便非常想再见。但人家是女性,而且初识,究竟你自我感觉那点好印象是否确切,还不一定,就贸然想再见,太不自重了吧?于是生日就成了一根自救的稻草,一把被我抓住了。经过反复考虑,第二天我打电话试探着约她说,后天是我生日,想找几个朋友聚聚,你有时间吗?她真是善良且有修养,竟没找借口拒绝我,只是问还有谁。我说还有陪我头回见她那个战友和那战友的一位女友。她稍沉默一下说,那好吧,如果到时没太特殊的事,一定去。我说,就说准了,明天上午九点整,在厦门植物园正门口集合,不见不散!她答应后又补充说,如果到时下雨就算了!

我巴不得下刀子也要顶锅去的,但既然人家有了明确态度,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当时我倒没担心下雨,因我打电话时天从来没那么晴过,那是多日来少有的一个响晴天。我担心她到时以别的借口不去,便堵了退路说,那么,除了下雨,什么情况都一定去啊!

得到她肯定回答后,我忙告诉那位战友,求他再和女友陪我一次。也寂寞着的战友高兴地捣了我一拳说,放心吧,这忙哥们一定帮,何况也等于你帮我呢!

因第二天要抛下弟兄们去和女性聚会,心下不安,为图道德完善,头天晚上弄瓶好酒先和大家喝了,然后备下野餐食品,才安心躺下,只等明早赶头班船奔植物园了。

可事儿真就坏在雨上了。刚要入睡,外面有催眠曲似的声音由远而来。我正想借助这声音进入梦乡,却忽然一道长闪,接着又轰隆隆一声长雷,梦乡之门被关了。于是那哗哗啦啦的雨声便成了催醒乐,怎么也不让我睡了。这多余的雨会下到几时啊?一会儿一道闪电,一会儿一阵马队越过长街似的雨点声,隐约还有远处风掀大海的涛声……直至不用开灯就能看清表针的清晨了,雨还在撒欢儿。基本没有合眼的我盘算着,从住地到植物园,先要步行半小时到码头。如果顺当马上就能乘船,十分钟可到对岸。再转乘两次公共汽车,还需一小时方可到达植物园。这样,我必须提前两小时出发才能准时赴约。但眼瞅七点了,雨还毫不泄气,谁知九点会不会停呢?若等九点停了,我再出发,就晚了。马上出发,雨又没丝毫要停的迹象。我只有选择宁可枉费心机也不失去万一的方案了。我摇醒战友,他笑我痴心妄想说,这可不是我不够哥们,是老天爷不让去!

我也深感理由不足,只好求他写了个“请假条”带上,然后自己撑把伞,钻进雨里。

那雨也真狠,浇湿我鞋子,浇湿我裤子,丝毫也不通融。我从鼓浪屿码头上了船,穿过浓雾簇拥着的狠雨,在厦门码头下船,又上下两次公共汽车,终于九点前赶到了植物园。那儿的雨比鼓浪屿的心肠软些,下得小而温柔了,但九点时仍没停。只是云薄了,透出不多的阳光来了。那不多的阳关终于说服累了的雨停下来。我拎着浇惨了的伞,一遍又一遍四下撒目,盼相约的人能忽然光芒四射地在眼前出现。但是,没有。我绝望地迎住开始刺眼的阳光,凝视着,忽然被刺激出新的勇气。我用植物园门口的公用电话拨通她家,她还在。我心底很虚,但故作有理问,怎么食言了?她说,不是讲好下雨不去的吗?我说,我在植物园门口呢,这里雨早停了!她啊了一声说,那还去吗?我说,北方男人无戏言的,你不来我也按原计划过!这样说时我已不抱希望,可她却说了声好吧,我马上过去!

她真来了,她到时真的一丝儿雨也没了。偌大一座山间植物园,只我两人。雨后青山,万树无纤尘,一条条从万石山间蹿下的雨溪,发出淙淙潺潺的跳跃声,加上偶尔一两声布谷鸟叫,使我感觉,亚热带各种珍奇树木间弥漫了无尽的诗意。夜来被风雨声折磨苦了的心肌,此时又热乎乎地感谢起那些雨来,若不是它们,我哪会独自和想见的人到这里来过生日!我好有福啊!正这样一闪念间,她忽然问我,你那位战友呢?我说,连女士都不想来了,他个男士还能来吗?我拿出战友专写给她的请假条,她竟没说别的。我更加喜不自胜,看什么都觉新鲜,都想问,而我问什么她都用那种在我听来十分甜雅的南方软语一一作答。她不仅语音甜雅,而且语义俏皮娇柔,但丝毫也不造作。她忽然粗壮了语气一声惊呼:鱼爬山啦!

我顺她的指向一看,一潭水边,一条小黑鱼正逆急速而下的瀑流奋力摆尾,顽强地向上使着劲儿,企图游上山坡。我也被小黑鱼的犟劲儿感动,蹲下来细看。小黑鱼竟然一个打挺,一下跃上斜坡尺把远,它后边一条小红鱼也在逆流摆尾,要跟上去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冒出一句俏皮话:黑鱼是北方人,南方红鱼哪里爬得上去!

我笑着等她回话,她没回,而伏下身子,双手迅速一捧,那条小红鱼被扬到黑鱼前面去了。前面溪水更急,小红鱼又被冲回小黑鱼那里。我俩一同蹲过去看黑红两条鱼倔强地摇头摆尾,拼命上游,但是,好半天寸步不进。我站在小黑鱼立场鼓了一会俏皮劲儿,也没见效果,她又双手迅速一捧,两条鱼一同被送回水潭。她说,人往高处走,鱼往低处游,咱们干嘛使坏劲儿,鼓动鱼爬山啊,还是人往高处走吧!说罢,她顺溪边小路走在前面。我心情更加灿烂,随她向上走去。

太阳还躲在云后面,但可以感觉到已升到头顶了。空气新鲜得让我直想乘喘息之机深深地多吸几口。氧气太充足了,多吸几口之后便三杯酒下肚一般微醉了,脑子灵动得看什么都有浓浓欲滴的诗意。布谷鸟叫声间隔得更长了,但小鸟的鸣啭逐渐密集起来。那些我第一次见过的花草和树叶上挂着的露珠,好似刚从我眼中掉出去的,我眼珠儿仍被它们润泽着,看雾似纱,看水如云,看花草树木如红男绿女一般,看眼前走着的她已如画中仙女了。这都是我第一次见过的雾第一次见过的水第一次见过的花草树木第一次如此相伴的人,它们也是第一次和我如此相见,我们真是一见如故啊!偶尔一阵微风吹动树的叶子和草的叶子,发着低低的几乎听不清的细响,在我看来,像是张海迪当残联领导而带出来旅游的善良哑人们打着手语向我表示祝福。我幸福得简直飘然欲仙。

嘎一声鸟被轰飞的响动,我被轻轻刺激了一下,忽然就想到曾经去过的老山战场了。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战士,上午刚刚吃过生日月饼,下午他那刚吃过月饼的嘴就连同脑袋一同被地雷炸丢了。他还没盼到未婚妻的信呢,我却如此幸福地过生日,配吗?

快到山腰了。前面的小路旁出现一块有很大平面的石头,大石头边还有两块可坐的小石头。她停下来,把不知啥时采的几朵白色花递向我,说,爬这一大会了,不累吗?我说,你都不累,我哪里敢累!

她把本已递向我的花改放到平石上了,说,谁往高处走都累,歇歇吧!我说,幸福是不累人的!

她说,看来你很幸福啊!我说,过生日嘛!

她说,我也不累!

我说,你才不说累了吗?她说,不累也该吃点东西了!

我们便笑着坐下来,掏吃的东西。我掏出挎包里带的酒水和食品,她也掏出自己挎包带的东西,是些精致的糖果和点心。

我又一次被她的善良感动,暗想,她能来就不错了,还带了吃食,真个南国淑女!我用两只带来的小塑料杯子斟了红酒,感谢说,能这样过一个生日,一生快乐了!

她端了酒说,那就祝你一生快乐!

我们的杯刚一碰,还没等移向嘴边,一只大大的蜜蜂嗡嗡叫着落在石面的白花上,轻轻吮那金黄的花蕊。一会儿蜜蜂的翅膀和嘴及爪,都沾了花粉,像一边采蜜一边在酿。那蜜似乎已经酿成,并香甜地融入酒中。我们不约而同放下酒杯,像是商量了的,都不忍破坏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静默了好长一会,又一只蜜蜂落到同一朵花上。不知它们是否认识,默默地便共同劳作了。这让我想到北方的蜜蜂,我怎么没注意过,北方蜜蜂是否这般文静呢?记得小时候我曾遭家乡蜜蜂蜇过。

她打破了静默说,过午了,蜜蜂都饿了!

我们便重新碰了酒杯,喝下一口。然后她掏出自己的白手绢来,在石面上铺了,用钢笔写下“祝君一生快乐”几个娟秀的小字,递我说,真对不起,临时凑个礼物吧,上面印有的鸟儿,算是眼前正叫着的布谷鸟,不过它叫的不是布

——谷——布——谷,而是生——日——快——乐——快——乐!

我真的被她创造出的快乐浸透了,心里装不下了,溢漫到脸上手上头发上眼睛上,满眼都是布谷鸟在飞,满耳都是布谷鸟在唱:——生——日——快——乐——一——生——

快——乐!我还不知她的生日,我想也该问一问,到时也好祝愿一下。

没待这想法说出口,雨腥味儿又浓烈了,像是被渐渐弱下去要断流了的一条条山坡小瀑布们撺掇的,雨又来了。一阵报信儿的风跑过去,周围的花草都慌了,百合花蕊上那两只蜜蜂也随风而逃。

我们匆忙干了杯中红酒,也收拾了东西,躲到一棵高大的芭蕉树下。芭蕉树叶后来也遮不住越来越密集的雨点了,我便把唯一的一把伞撑给她。她说,你过生日,这伞该为你遮雨!我说,该为弱者遮雨!

她说,为什么我是弱者?我说,你是女性!

她说,女性就是弱者?我只好说,那就都保护吧!

于是我把伞一举,和她背靠背站在伞下。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芭蕉叶,芭蕉叶漏下的水滴一声声击着伞布,似弹拨着我们一背之隔的心弦。我并不害怕雨下得再大,这其中并没存有什么邪念,只是觉得这雨并没冷着我,而且让我更多地感到了人生的暖意。多么美好的南国之雨啊,一会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会儿如知心人窃窃私语,一会儿又如万马腾过原野。厦门的雨是抒情诗,是小夜曲,是交响乐,也是娓娓动听的故事呢……我闭了眼睛,让眼前实物都变成诗、音乐和美妙的故事。

我慢慢觉得乐声大了,身子淋的雨小了。睁眼发现,是伞倾到我这边来,我默默又把伞倾斜向她。我们这样倾来斜去的,却被一阵风恶作剧把伞从肩膀那边吹倒在地。我俩同时转过身又同时弯腰拾伞时,头重重一声相撞。我没觉疼,反而看过一出精彩小品似的笑了。

厦门的雨啊,你还如此幽默!

我抓起伞,罩给她。她又推给我说,你不是诗(湿)人,干嘛非让雨淋你!

这回我只好把伞柄插在靠紧的两背间,而且将伞布挨近头顶,我们的两双胳膊紧紧反扣起来,既夹紧了伞,雨也只能淋着我们的脚了。

雨敲伞布声直冲耳鼓,不绝于耳的鼓点长时间敲打着,如在朗读篇幅较长的小说。这中间我想起小时上山打柴遇雨的趣事来……

厦门的雨啊,你又多像充满诗意的小说!

厦门的雨,并不是长篇小说,终于停了,我们便步行往回返,虽然不步行也已不可能,但这不可能并没让我感到不愉快。

我们步行着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时,天本来快黑了,里面就更加深夜样漆黑。我们真的有点害怕了,怕突然间蹿出个野兽或者坏人,但她还是只扯住我的衣襟,以便我们能走得寸步不离。

走到隧道尽头,她抓我衣襟的手就松开了。我们并肩走到鼓浪屿码头。要分手告别时,她看看表,竟然夜八点了。她坚决说,我请你吃了法国蜗牛再走,不然你回去要挨饿了!

我第一次吃蜗牛,感觉真是好极了。吃罢,我要送她,她坚决不肯说,那你就赶不上末班船了。我只好上船。

汽笛一响,我忽然想到,前两次见面到这回分手,我们还没握过手呢。我匆忙转回身,朝岸边还没离去的她,认真挥了挥手……

返回北方时也没来得及和她电话告个别。时至今天,十七八个年头过去了,仍没握过手。可是,我的手却常常还感到被厦门听过那雨湿润着似的。

世间还有那样清新可听的雨吗?

在西藏想你

那天想用手机和你说话的时候,我正躺在遥远的藏北高原纳木错湖边。因海拔太高,没能找到转播信号,只好关了机,在心里和你说话。你想象一下吧,假如把五千多米的高原抽掉,纳木错不就是高悬于苍穹的天湖吗?这座天湖的美简直无法言说,但强烈的高原反应却使我无法专心去欣赏她。痴疼的头和憋闷得不得不求助鼻子及嘴帮忙大喘的心肺,让我想到有位女作家头疼得倒在湖边大呼“我憎恶美丽”的情景。我不得不把自己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美是相当有力量的——加以补充——

审美更需要相当的力量!十几天前,接到中国作协征询是否想赴西藏采风的电话,我说,谁不想去西藏啊,我只是考虑敢不敢去!当时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怕自己身体不争气。我这几年高血压,高血脂,心脑血管也找麻烦,你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当即说准了,一定去!后来,听好几个人说,西藏高原反应是很要命的,我的决心仍没动摇,这真的是因了你的真诚鼓励。你说,西藏是世界屋脊,有几人能遇到这样的机会啊。能经受高原反应的人,心灵一定会起变化,精神境界会往高提升的!你不仅这样说了,还送我修身造命的书,以及演绎这书的光盘。那光盘放送出天籁般的音乐,给我临行前的书房增添了多少圣洁与温馨啊。那一刻,我仿佛置身天堂,所有病情都不存在了,怀疑自己抵不住西藏高原反应的念头,顷刻化作有灵性的氧气。我也把刚出版的《

和鱼去散步》及一块嵌有两条化石鱼的化石板送给你。那是两条一亿四千万年前的鱼儿,它们在水中畅游时突然被凝固成不朽的永恒了。而《和鱼去散步

》似乎也作为当时的心绪,永恒地在我脑中凝固下来。我想,就算我们同去西藏作一次精神漫游吧!所以,高原反应一强烈时,我就想到你的话:能经受高原反应的人,心灵一定会起变化,精神境界会往高提升的!

我躺在纳木错湖边想用手机和你说话那天,是我进藏十多天来高原反应最重的时候。嘴总是下意识大张着,不时深深喘几下,很像一条被扔上湖岸的鱼,山东作家李贯通抓拍那张我躺在湖边仰天而喘的照片,就是真实的写照。喘息间,我朝天望了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离天从来没这样近过,天空和纳木错湖水一个颜色,简直融为一体了。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世界屋脊的天湖边想你,是在离太阳最近的唐古拉山北麓的神山旁想你,是在羊年转湖转山的朝圣人群里想你,是在人间烟火所必需的氧气非常稀薄的世界第一高全国第二大的咸水湖畔想你,我的心灵一定正起着变化,我的精神境界应该在往高提升!于是我坐起来,蹲在湖边洗了手,又洗了脸,还捧湖水喝了一大口。湖水微咸透凉,一下肚,头便清爽了许多,又去转山时,感觉精神境界真的提高了一截似的。同行的诗人舒婷,不仅转得虔诚,她还把从自己家乡鼓浪屿带来的烤鱼片拿给大家嚼,以缓解缺氧的难受。烤鱼微咸淡香的滋味沁心润胃,品着鱼味我想,舒婷长年生活在零海拔的厦门鼓浪屿,是高原反应最重的一个,可她总是想着照顾别人,一路时而拿出些小东西给大家吃,时而说些连珠妙语让大家高兴,我和张宇、李贯通、刘晓明等几位男士,谁甘落后于零海拔处来的女士?我们便都不惜自己难受,而专捡大家累时讲笑话。这就真的如同和鱼散步般快乐了,也把神山和圣湖原本的美丽看清楚了。纳木错湖在海拔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之北,湖面海拔几近五千米啦。七千多米高的唐古拉雪山,它的融水汇成的一千九百多平方公里的那木错湖,是全青藏高原共同崇拜的圣湖。每逢藏历羊年,四面八方前来朝圣的人络绎不绝。今年正是藏历羊年,而且此时又是气候最佳的八月末,所以来转湖的人很多。除了转湖,几乎人人都参与了这样一件事:买一条哈达,写上自己或亲友的名字,再为写上去的名字许愿祈祷一番,然后坠上一块石头,将哈达向湖畔的佛掌山上抛去。如果哈达挂在山上了,你写了名字的人就会获得吉祥好运。湖畔两座光秃秃几近赤裸的黄石山,几乎已被抛上去的哈达覆盖严实,再往上抛已很难挂住似的。但高洪波、舒婷、李贯通、张宇、宗仁发、邢春和我等一行作协的人,还是毫不犹豫将名字写在同一条哈达上,一下就抛挂在立陡立陡的山崖上了。谁都忘记了头疼,一阵欢呼之后,各自又单独再买了条哈达,写了自己想写的人名,再花钱请当地善抛的藏民给一一的抛。我写的人名里当然有你。当写有你名字的哈达落定在佛掌山顶的一刹,我欢呼着想,我们的精神境界一同升到海拔五千米了!那一刻的心情,只有用神圣和幸福表示才准确。我分明觉得,天无比蓝湛,水无比清澈,心无比明净,自己离天也无比的近了,仿佛就置身天上。眼中那被哈达覆盖了的黄石山,已在眼中变成遍身披雪的圣山了。大家不仅神圣起来,而且有了诗心。最近在《

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了得意之作《迷蒙之季

》的贯通,开始把自己最擅长的讲故事改为吟诗了,而且宣称自己是“一滴行走的圣泪”。回程重看藏北草原的湖光山色,眼光变了。来路青山上的蓝花儿,被看成“勿忘我”,而谷底的湖水,则被看成望不断的“秋波”。头顶皑皑白雪的唐古拉山,无疑被看成白头偕老的恋人啦!颠簸疲劳了一天的我们,披着夜色驶回拉萨时,竟如迎着朝阳刚刚出发一般。那晚上,我和同屋的贯通谈起感想,真的感觉,五十多岁了,忽然在高原提升了境界,也年轻了!

躺在那木措湖边时,我还想告诉你,去藏南日喀则采风时,我们已看过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另一座湖——

羊卓雍错了,此前还在林芝看过巴松湖。高原上的湖,个个美丽异常,而最大的美,在于她们的宁静和圣洁。那湖们默默卧于高山下的绿绒绒草原上,通体没有一丝皱纹,少女般纯美却又哲人般深刻。不免让人联想,假如,她总是招风掀浪,不歇地翻腾自己,怕早就遍身褶皱,显得既苍老又不深刻了。再假如,这些湖不是在远离尘世的高原,而是在人间烟火最浓盛的平原,早被轻浮的风捉弄得躁动不已喧哗不止,且污染得厉害,怎么宁静得了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看来,人若有大美,必得心境高远宁静。当然,人往高处跋涉时所经历的躁动不安以至痛苦,是难免的。我知道,也感觉得到,你早就在修炼自己,内心比我宁静,比我高远。我这些感受,在你一定并不新鲜,之所以还要说,是觉得能够共鸣。

我还想跟你说,其实,我们的采风行程,正是由低往高,即由易到难安排的。西藏自治区的领导和朋友们想得周到极了。拉萨海拔不到三千米,算西藏较低的。刚到那天,一下飞机,我被蓝如碧海的天空,被漂洗了似的云,被蓝天白云下一簇簇笑脸相迎的波斯菊弄出了错觉,以为自己没什么高原反应。所以,脖子上挂了东道主献给的哈达,在欢畅的拉萨河陪伴下往宾馆驶去时,还把头探出车窗,仰脸尽情承受强烈的日光,而且兴奋得不停说话,下了车又到处乱走。西藏的朋友说,这就是高原反应已经开始的表现。因此,当天他们什么活动也不安排,劝我们在房间睡觉,房间也给预备了抗高原反应的藏药红景天,以及大量水果。结果,觉根本没睡着,又慢慢开始头晕。夜里可就惨了,胸闷气喘,憋得无法入睡,只好大张着嘴翻来覆去地深呼吸。夜里头疼开始了,脑袋既像紧扣了一只硬瓢,又像硬套了一个紧箍。总是大张着的嘴里那根舌头,干燥得钢锉一般锉嘴。后半夜三点多了还没睡着。不知几时睡着了,又噩梦不断,梦中都是特别令人气愤的事,最可气的是,你也没来由地气我说,不叫你去西藏你偏逞能要去,活该!我被气得死去活来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使劲喊着说,却发不出声音。憋醒了三次,喝光了房间所有的开水,吃光了一大堆水果,还是口干舌燥,以为坚持不下去了呢。想着行前你的话,好歹挺到天亮。一问大家,几乎都有反应,洪波和舒婷还找医生吸了氧,我这才稍踏实了些。第二天看西藏博物馆和大昭寺时,不敢在室内多呆,总要比大家先到外面多透一会儿气。第三天登布达拉宫喘得凶些,我一方面用你的话坚定自己,一边靠近着医生走,以防一旦挺不住时好吸点氧气。布达拉宫实在是太高太大了,一间一间的佛堂总也走不完,而佛堂不透一丝风,却点燃着大缸一样大盆一样的无数酥油灯,本来就稀薄的氧气,被巨大的油灯和过多的游人竞相争夺得更加稀薄,我头便疼得甚了,不得不更频地提前出来透气。酒是第二天晚宴开始有的,虽然主人劝得不紧,但英俊的藏族男子汉领导们,个个模范带头作用特别好,我们还是在榜样的力量鼓舞下喝了不少。自治区委的酒会后,西藏作协主席扎西达娃又在著名的“音乐厨房”酒吧招待我们几位作家。我们都喝多了。缺氧加醉酒,头和心肺就愈加难受,夜里更加噩梦连连,依然气得死去活来却喊不出一句话。房间备下的红景天和水果都用光了,夜间憋醒后只好吸氧

——不是我不坚强,我是怕先就病倒了,坚持不到底,而辜负了你的鼓励。

你知道吗,第四天就感冒了似的浑身难受,但慢慢有点习惯了,加上陪同的藏族干部个个热情豪爽,从自治区各级领导们,到才旦卓玛这样的老艺术家以及年轻歌手,个个能歌善舞,一杯一杯地豪饮,一曲一曲地歌唱,让我懂了,他们天生就是薄氧水中的鱼,如果冷丁到厚氧的水里也会醉氧头疼的。看那些内地来的援藏干部,他们初来时不也如我们一样吗?现在他们已和藏族同胞一样如鱼得水了。我便自我鼓励,默默坚持住,再过几天一定会适应的。

第五天到堆龙德庆县一个藏民家去参观,竟然在他侍弄的塑料大棚里吃到了滋味特别的草莓、口感很好的黄瓜,还有颜色非常健康的西红柿等,高兴得我忘了头疼。第六天乘车往藏东林芝去的时候,头疼已明显消失,只是有点儿晕了。林芝是西藏海拔最低的一个地区,比拉萨要低几百米,所以大家一下子舒服得兴高采烈起来,加上林芝素有小江南之称,风光确实美得令人心醉。看到牦牛安卧的大片草场,我感觉自己像躺在沈阳浑河畔柔软的草地,而且铺有温馨的床单儿。从车窗望见身下的白云,感觉像在沈阳电视塔上望雨后流云。坐在巴松湖边休息时,又觉得像坐在沈阳南湖公园水上餐厅里。到了林芝行署所在地八一镇,则几乎忘记了是在西藏。在林芝山上,我们参观了规模宏大的现代农业园。许多本属于江南的娇嫩瓜果,我们得以亲手摘来,一一品尝,非常非常的爽口。这都是援藏干部和藏民们共同用汗水培育的!还有,后来我们走过的青藏公路,我们前往采访过的尚未完工的青藏铁路,都是许多藏汉优秀儿女用生命和血汗筑就的!而绝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些磕等身长头,不停地叩拜来世佛者们乞求来的!越到后来,随着采风地域的不断升高,随着对高原反应的逐渐适应,尤其在日喀则看了扎什伦布寺和白居寺,以及越是美丽之地便越是众多的经幡,我开始有闲心想西藏的宗教现象了。

你可知道,半个月时间里,从大昭寺前的转经路,到神秘的布达拉宫,从人群熙来攘往的八廓街,到高远苍凉的唐古拉山,我们不时看到手摇转经筒,口念六字箴言的男女藏胞。还有,从哲蚌寺到色拉寺,从米拉山口到江孜古堡,随处可见刻有经文的石片堆积成的玛尼堆。村村寨寨,以及高高低低的山口,无不林立着甚至纵横交错着五彩经幡,那些经幡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神秘响声,让人感到,似乎神佛无处不在,似乎藏民无不信教。有人说,西藏社会治安好,自然环境保护也好,与全民信教有关。藏传佛教宣扬人有来世,所以想来世不当牛马的藏民便虔诚地念经、转经、五体投地地叩等身长头,叩得浑身尘土满额伤痕,真是既令人感动,又让人怜悯。我感动的是,藏胞们太有信念啦,并能不辞千辛万苦去表达。但让我怜悯也令我不解的是,越是长头磕得虔诚而持久的人,生活越是穷困啊!他们若是把那些虔诚的艰辛用于种草莓、栽苹果、牧养牦牛、采石造屋……才会使生活变得好起来吧?倒是我等外来一些缺乏信仰者,尤其那些把全身心都钻进钱眼儿的人,应该把藏民身上的来世精神分一些出来,塞进胸口,以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危害子孙后代的生存。

我已在海拔五千多的米拉山口弄到一株雪莲,有东北高粱穗子那般大小的一株啊,散发着一股清凉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我带它好几天了,我准备带回沈阳去,弄个大大的玻璃瓶子,用上好的白酒泡了,长存于我的听雪书屋里,让它长久地陪伴我。不知你有何想法,回去后再细说吧!

遥寄康定的志玛

志玛啊,半月前我还没在意康定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县,也不知康定县里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藏族姑娘,现在,遥远的康定城却已有了我深深的牵挂。十天前,这牵挂还不曾有过一丝儿,有的只是我对那首曾经家喻户晓的《

康定情歌

》的向往。上周,随着飞机轰隆一声腾空而起,我冒着夜雨向这首情歌飞去时,还在心下暗想,万里迢迢啊,我这样一把年纪,怎么会为一首情歌而腾空驾云呢?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真正的情歌快被钱歌、性歌、闹歌和油嘴滑舌之歌淹没,已成了既被忽视又被渴望的稀有物。我能向那首没被污染,也污染不了,但确实已由家喻户晓而变得逐渐不被青年人所知,却又真的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认为世界十大情歌之一的《

康定情歌

》飞去,肯定不是坏事吧?那天飞机在高空的雨雾中翱翔,仿佛沾了尘埃的情歌儿被擦洗着,越来越鲜活,越来越不安分,我也仿佛喝了酒似的冲动着,像骑了一匹天马,心里哼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

志玛,没想到,我第一个见到的康定人,竟是你。当时我还没觉出你是藏族姑娘,但你一脸坦荡的笑容写着满心的真诚,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一点儿不觉陌生。我顺嘴说了句,你们康定的跑马山好让人向往噢!你却说,见了跑马山您可别失望啊!你讲了一对法国新婚夫妇不远万里到了跑马山,见并没有什么浪漫的跑马场而哭了的事,我明白,你是怕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作家小瞧了你们康定。这我理解,谁不说自己家乡好哇。志玛,那天下雨,你陪我们集体乘索道缆车上了高高的跑马山。山上正在修建一座圆形跑马场,对此你说,有没有一个具体的小场子不重要,真正的跑马场,是人心里有片自由的天地。冲你这句话,我们不仅没有对跑马山失望,而且多了一份好感。一座小城,能因一首情歌名扬世界,吸引外国男女们来浪漫,本身就已不凡了,何况康定人还这般有思想呢!于是从白云缭绕着的翠树间下眺,山下的折多河翻腾着连绵不断的浪花,在狭长的康定城中跳跃穿行。我头回看到一座城的房子完全是沿河而建的,几乎家家开门见山,户户白云擦窗,人人可凭窗看河。河两岸是一色的汉白玉护栏,河上架有五座不同形状的桥,有一座就叫情人桥。白云缠绕的跑马山啊,汉白玉雕筑的情人桥啊,我们就下榻在桥边的康定情歌大酒店,这叫人怎能不想歌唱。我不由在心底哼唱起康定溜溜的城来。

志玛,你的细心周到善解人意和任劳任怨劲儿,总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我刚在心里唱完康定溜溜的城,你就微笑着在车里站起来,为我们大家把整首《康定情歌

》唱了一遍。我和大家真的是由衷为你热烈鼓掌的,让你再唱一个。你虽然穿着地道的藏袍,可一点不怯场马上唱起来:《溜溜调儿

》。唱完,你不急不迫仍是微笑着,却非常有亲和力地发动全车作家集体唱《康定情歌

》。是你带头先唱的,而且唱得那么热情和投入,好感情用事的一群作家没有理由不唱,于是我们就像骑着骏马在白云缭绕的空中跑马场自由驰骋开来。同时,职业习惯,我也在捕捉你似曾相识的影子。我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你的!在哪里呢?

在木格措湖边看见了早就听说过的贡嘎雪山。像白发老人又像白头美女的贡嘎雪山之顶,映在碧绿碧绿的木格措湖水里。湖边很冷,可是志玛,你让我看湖边依栏而立的一株玉树似的白衣少女,她穿的是薄薄婚纱,裸露着肩头,正在拍婚照呢。大家都在拍雪山和湖水,你却悄悄拍下裸肩玉立不怕冷的少女。那一刻我忽然想问,志玛,你有可与之拍婚照的人了吗?待你帮我和另一位远方的作家拍完合影,我本想问问这个事,出口却问成了你以前干什么工作。这一问啊,竟问出一串故事。志玛,原来你曾远离家乡到外面当过五年兵啊,是水电工程部队的战士,你在部队干过好几种工作呢!怪不得,我觉着似曾相识呢!我曾穿过二十多年军装,我们该是忘年战友呢!淳朴而又多情的康定山水哺育,和部队严格艰苦的锻炼,造就了你既美丽温柔,又活泼大方,还吃苦耐劳以关心他人为重的品性。州里能选到你直接参与接待我们,一定是因为你乐于替别人着想,又见多识广。你真的是这样,每当汽车离开景区,开始在山路远行时,你的关心就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你一会儿把自己带的糖发给大家爽口,一会向大家说明车窗外掠过的各种景物,以及相关的历史传说,一会儿还给大家用藏汉两种语唱歌提神。你穿着藏袍,上上下下出出进进比我们累多了,可没见你脸上露出一丝儿倦意,总是笑吟吟的。我不仅又心下暗问,你有可与之拍婚照的人了吗?

志玛,那天车子路过著名的“摄影家的天堂”天都桥镇地界时,忽然从层峦叠嶂的大山里钻出起伏无垠的草原,白亮亮的溪河,散落的牧包和一群群牦牛,一座座亮眼的藏式楼屋,还有远方直刺蓝天的雪峰。满车的作家都忽然变成摄影家啦,东一头西一头,眼花缭乱地抢拍着怎么也拍不完的新奇美景。当车子驶进繁华美丽的镇子,你抑制不住激动,告诉全车人,电视连续剧《

康定情歌》就是在这里拍摄的,你就出生于这个镇,你在全镇唯一的藏语小学读书,直到十三岁考上县城的畜牧学校才离开的。驶出镇子后,你用藏汉两种语为我们唱当地流行的《

溜溜调》,我才知道,著名的《康定情歌》是根据《溜溜调

》发展而来。三十年代,抗战爆发,重庆成为陪都,四川成为大后方,康定成为大后方的后方。一大批文化人常到康定采风,便搜集到许多人都会唱的溜溜调加以整理重创,日本投降后这些文化人回到南京、北京,一首增添了第四段新词的《

康定情歌

》从此传遍全国,走向世界。而新添加的“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的求”这段词,便是此歌飞向世界最硬的翅膀。志玛,在列位“中国六大最美乡村古镇”榜首的“甲居藏寨”吃饭那个晚上,又有人唱《

康定情歌

》为我们祝酒,你主动伴舞助兴。我惊讶你还会跳舞,便问也是在部队学的吗?你说藏族的女孩,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使我因你而对康定人进一步有了好感。志玛啊,你说你是不善喝酒的,那晚你为让我们高兴,却喝了不少青稞酒。一路上,你总是欢乐着,为我们忙忙碌碌,没见有一刻消闲,我以为你是个没经过艰辛,没有过痛苦的蜜糖女子呢。志玛,在冰川森林公园海螺沟温泉要分手那个晚上,海螺沟二号营地露天温泉蒸腾着硫磺香味儿的热水,泡开了一路我几次想问而没问的问号。原来你既不在宣传部工作,也不是旅游局的,你在康定县设在姑咱镇的折东区工委上班。流经姑咱镇的折多河上也有座情人桥。有天清早,你匆匆走上情人桥头,想赶过河,去工委上班。不想桥上一个让你日夜难眠的汉族小伙子,又让你在情人桥中央惊呆了。那是一个你们相爱过,但已决定分手的年轻军官。他穿着便服万里迢迢赶到康定,又从康定找到姑咱镇,整整一周才在你每天上班必经的情人桥上找见了你。你惊奇得在桥上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家在江西一个大城市,独生子女离不开父母,必得你嫁到他那里才成。可你父亲早逝,你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独门而过又眷恋康定的藏族母亲需要你,你还有生活困难需你照顾的姐姐和弟弟,你只好割舍了这个汉族军官的爱情,选择了深爱你的一个康定小伙儿。你们当地曾经传说,国民党政府一位高官,和一位藏族大土司,为了爱情,而发生了一场战争。而你志玛,为了不给母亲增添精神负担,你把找了七天才找到你的英俊军官,从情人桥领到你的男朋友家住下。你们三人,面对面,设身处地谈了三天,谈得热泪长流,你又把他从情人桥上送回远方。你决心把全部的爱,留给康定,留给母亲,留给姐弟,也是留给了自己。康定有你心中的白马王子自由奔跑的天地啊!志玛,因为你的爱情故事,那一晚上我没有睡好。歌中不是唱世上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吗?你还是没有完全任着极端私自的爱而一意孤行地求啊!

志玛,第二天分手要上飞机了,我把在海螺沟冰川顶上买的一把连同在你故乡新都桥镇你陪我买的两把藏刀,都交给你,请你帮我寄到我所在的沈阳,一是现在全世界防恐怖气氛越来越浓,不要说三把刀子,就是一把小水果刀,飞机也是不准带的。你欣然答应了,我要给你留下邮费,你生气了说,留邮费我就不给你邮了。我脸红着把亵渎了你诚意的那张钱缩回来!当我通过安检口,回身向你招手,见你眼圈红红的也向我们招手时,你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化作千尺冰瀑,和万丈散发着硫磺香味的海螺沟热泉。志玛啊,从此,《

康定情歌》的故乡留下了我深深的牵挂。我多么期盼,朋友们能多多到你们那里,稍去我的问候啊。

过梵净山

以前不知道,黔东的铜仁,还有这么美的一片山。从红军长征出发地走下来,一路看过许多山,让我动了情的,却独独是这没听说过的梵净山。

我们中国作家采风团,是从赣南的瑞金、于都、兴国、井冈山等地,沿红军长征路来到梵净山的。此山在贵州省北部,靠近黔、川、湘、鄂交接“四角”处的江口县和印江县境内。当年主力红军长征并没翻越此山,只是红二、六方面军会师北上时,在山下路过。而我们的重访长征路,是坐着汽车访的,一路唯一没坐车翻越的一座山,就是这梵净山。这唯一没坐车翻越的梵净山,又被我们采风团的团长陈忠实,这位中国当代文学最厚重的名著《

白鹿原》的作者,绕开了。而我们的另一位团长张健

——此行官位最高,多年有机会翻这座山却总躲过没翻的中国作协领导,却特意和我们一同翻了这座山。这便是我独独记死了梵净山的原因之一。

头一天我们还把这座山等闲视之,待到爬了一截,才明白,这既是国家级保护的绿色之山,也是历史久远的佛教之山,同时又是红军黔东独立师浴血奋战牺牲过几百人的红色之山。山色真是美绝了,遮天蔽日的古树,掩映着7896阶的石级小路直上高陡的山顶。路两边,野火样燃烧的红杜鹃,披了雪般的白杜鹃,黄的,粉的,紫的各种山花吐着野性而又高雅的清香,撞你的眼,扑你的脸,钻你的鼻。大雨刚刚过后,溪瀑满山撒欢,潺潺水声和清脆的鸟鸣以及金丝猿的啼叫弹你耳鼓,让你只顾在天然氧吧里尽情深吸不花钱的湿漉漉鲜氧,一时把红军长征的事忘在了脑后。但梵净山实在是太陡了,爬一会儿胸就开始发堵,腿也变本加厉地发沉。当地政府事先安排好的滑竿抬夫,及时雨般依次站到我们身边。我们每人都被编了号的,负责抬我的两个青年瘦汉,身穿半截裤,赤裸着红铜般的胸膛和膀子,其中一个后腰还贴着半条毛巾大小的白胶布,显然是防腰扭伤的。两位瘦铜般的抬夫,蹲到我面前,诚心实意的样子不亚于跪着让我上轿。山那么陡,我们只身尚且胸堵棉团腿穿铅靴似的,他们肩着竹竿和竹椅就已够呛了,再抬上我们这些重于他们的家伙,这不活脱脱叫作被压迫吗?前一天,当地领导已向我们作过思想动员了,说我们坐滑竿是对当地经济发展和旅游事业的促进,也是对当地老百姓的关爱,因这会给他们带来收入。因此,坐才是高尚的,不坐,反而是只图自己好名声,不管他人疾苦,是自私的。张建团长曾在黔东工作过,他也站在当地领导立场这样说服大家。他还说,当年在贵州工作时,之所以躲着不爬梵净山,一是躲拜佛,二就是躲坐滑竿。一旦来了,佛拜不拜是好躲的,滑竿坐不坐可是不好躲的。坐吧,就是活生生一幅当官作老爷的自画像,不坐吧,一百七八十斤的身砣又爬不过去。而这次,他是一号团长,率的人虽不多,却是一帮有名气的男女作家,两个团长都躲了怎么行,且陈忠实团长先于他表示不爬山的理由充分得很,即六十多岁了,就算甘于被抬,恐高症也不允许。其实我揣摩,他理由固然充足,但主要还是不好意思“压迫”老百姓。这在沈从文先生家乡凤凰大街上,我就亲耳听他骂过那些故意摆谱,趾高气扬坐抬椅的款爷富婆们。我曾当众把这揣摩调侃给大家听,他矢口否认,说不是图名声,以前在黄山已坐过一回滑竿了。他不来坐,却安慰我们只管坐去。尽管两位团长都把该坐的理由说透了,事到临头还是很难为情,几乎每人都推辞不坐。但毕竟是些文人,不久便腿沉胸堵张嘴大喘了。一喘,抬夫便拽说,快坐吧,政府已经付了钱,你们不坐我们该受批评了!我们说,就算你们一直抬着是了,反正钱也不是我们付的。他们还是坚持不肯,说不管谁付的钱,不劳而获不对!

一来二去的,我们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先后坐了上去。抬夫忽地起竿时,我心也忽悠地一颤,颤得翻江倒海。这是活了大大半辈子的处女“坐”啊,怎能平静得了!而我的对于类同轿子的滑竿的“处女”坐,是太累时半推半就坐上去的,有些违心,又有些无奈。想当年青春年少,两次爬那奇险的黄山,半步滑竿也没坐的,反而血气方刚地鄙视与嘲笑那些坐者,并在文章中热血沸腾地宣称,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黄山是青春之山,平等之山,谁没了青春活力,谁也就别妄想欣赏黄山之美了。然而今天,自己已无力再那样宣言了,便做贼了似的,心虚着偷瞧抬夫全身因抬我而疙疙瘩瘩隆起的肌肉。我双腿在滑竿上一悠一颤的倒是不灌铅了,可胸口的棉花还是堵着,不敢瞅抬夫被竹竿死死压着的肩膀。那就瞅路边的杜鹃花吧!杜鹃花野火似的怒放着,烤人,我的脸一定被烤红了,很热。那就看雪似的白杜鹃吧!看着看着就看成了白狗子。白狗子胡汉三坐在轿上,摇着扇子骂跟红军跑的乡亲们,他来秋后算账了!我赶紧把坐轿子的胡汉三赶跑,再转而想为穷人翻身闹革命的红军。红军的理想就是穷人不受压迫,红军都是钢铁汉,长征红军则是钢铁汉中的精英。慢慢的,我坐下的滑竿变成长征路上的担架了。担架上躺着的是即将临产的女红军,还有受了重伤的男红军,而自己这个……重访长征路当过解放军没病没灾的男人,也混进了担架的队伍……

担架上又多了毛泽东主席,他躺在上面看书,一阵风将他一缕污脏的长头发吹到额前。担架上的毛主席比此时的我小十多岁呢!我心情刚一轻松,毛主席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出了一脸汗珠。毛主席在发疟疾呢……而我只是多年缺乏体力劳动,懒得体育锻炼,出门儿就坐车,上楼乘电梯,冷丁爬如此陡峭的大山,能不腿转筋脚灌铅吗?于是我坚决叫停了抬夫。我必须自己走。

走不多时,听下面传上来轻轻的哼唱,是女声,哼唱的是《闪闪的红星》电影主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

我回头往脚下看去,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步行着上来了!这个会写诗的小说家,她早就下来走了呢,还是一直没坐滑竿?她可真了不起,不仅走,还轻松地唱着红军歌儿。我想到她的一些作品名字,《

喊山》啊,《地气》啊,《狗狗狗

》啊,她是山里长大的作家,她进城也有些年了,却仍能翻山如履平地!再往下看,她脚下是坐滑竿的几个男士。我不由得怀着敬意朝她按动了一下手中相机。

不一会儿,她和后面坐滑竿的几位都赶到我前面去了。我又独自走了一程,身上的汗已被吹干,抬夫看我已被落远,再次把我拉上滑竿。

再后来,可能是身体都属于140斤以下轻量级的一伙吧,三走两走的,刘醒龙、张品成、葛水平、高伟、付小悦等我们几人就暂时走成一组了,走在重量级那一伙的前头。中午吃饭时,听几个轻量级闲聊,知道葛水平没坐多少滑竿,反而给了抬夫每人五十元钱外加一盒好烟。我们几个都心下惭愧,觉得比葛水平压迫人狠,却没拿钱赎赎罪,便也去买了烟,饮料及小费送给各自的抬夫。刘醒龙的抬夫接钱时葛水平一再叮嘱说,你们千万别拿这钱赌博啊,留着给孩子买笔,买本,交学费!

受她触动,我把干粮与抬我的两人一同吃完,还觉心上有亏欠,便提议我们都反过来也抬一抬他们。我踉踉跄跄地只抬几步,人家就连说算了算了,有人还为我抢拍了张照片。这照片若是传出去,外界也许会说高尚什么的,其实除了葛水平,我们高尚个六哇,不过求得心理平衡作个样子而已。所以与抬竿师傅分手时,我又和袒胸赤臂地他们在滑竿前合了个影。我还记下了抬我那两位师傅的名字,一个叫吴双发,是三个儿子的父亲,另一个叫任宏发,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记名字时我还想,不让孩子像葛水平嘱咐那样读书成才,他们怎么可能双发,又怎么可能宏发呀?吴双发和吴宏发以为,我记名字是准备给他们寄照片,便连连说我们丑得很,丑得很,不要寄了。其实我也不是想给他们寄照片,就是觉得,这是此生我唯一坐于他们头顶上的两个人,我应该记住他们。至于这个记住有什么意义,我当时没想,过后也没想清楚。

下山时,由于大家的要求,那些滑竿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一副,以关照年大或体重者。我属轻量级的,自信下山不会有问题了,所以中途冒风雨和几位年轻人爬上了陡得几乎七八十度角的金顶岩。我是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后撵上去的。我想,虽然徐贵祥、高凯、杨骏他们年轻,但他们属重量级的,他们等于比我多扛了三四十斤东西呢!我下定决心时,他们大概已爬到山顶了,所以孤身一人爬到极险处,身边风雨交加,脚下深渊万丈,乱云飞渡,着实有些害怕了。但是,退不得了,退比进更危险,只好用毛巾包了头,硬着头皮往上爬去。真该感谢那些翻滚飞渡的乱云,是它们使我看不清深渊有多深,悬崖有多悬。我的平时需靠药物维持的血压,在这风雨的悬崖上,一定在迅速增高,但那感觉要比坐滑竿好得多。下险顶时,因是和年轻人一个挨着一个的,没有了一点紧张和恐惧,所以愉快而平安着陆。

我岁数毕竟名列前茅了,又跟年轻人爬了险顶,所以缓坡下山的路程,留下那一副滑竿便被张建团长嘱咐不时来跟着我。这时天也晴了,风也停了,各色花儿又在阳光下燃烧和吐香了。云也跟着要替你擦汗似的,大树小草长藤短枝都在雨后散放着诗意给你做伴,一个人慢慢走来何等好啊。可那副滑竿,一会从前边等下来,说一定得抬我,被我花言巧语打发到后面之后,不一会儿又被后面打发上来,说我不坐他们就要挨批评。看来我真的被年轻人看成是“老师”了。这老师二字,重音不在师字上。同行这些年轻人,哪个不正在春风得意的势头上啊,正是需我引以为师的时候。重音在那个老字,我已被滑竿认定为老者了。但由于梵净山和葛水平一伙的感染,我就犟着坚决不坐了。可其他人都比我小,都比我更有理由不坐,我只好被同情和怜悯着,象征性又坐了一小会儿。

一坐到人头上,心情真的就坏了。当年红军黔东独立师在梵净山被困,深夜到土豪家抢粮,一人扛几十斤谷子爬山,回到师部所在地护国寺清点人数,一夜牺牲了18人!18个肩扛谷袋子倒在山坡的红军啊,你们是不是倒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和谷袋子一同倒下的烈士模模糊糊在眼前晃动。不一会儿,梵净山的路变成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当红卫兵时的长征路。我们十几个红卫兵自发组成的长征队,背着行囊和油印机,从老家黑龙江日夜兼程往北京奔,去赶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那时候的红卫兵,对红军真是奉若神明了,住下来学红军的样子印发传单和毛主席语录,帮房东挑水扫院子,损坏了东西赔钱。每顿饭都交钱,走到后来,钱用完了,学红军的样子打欠条,返校后都一一寄还了。那时若听说谁当年是没病被人抬着长征的,肯定要挂黑牌子斗他走资派的。那时真幼稚,但也幼稚得真可爱。想着那时可爱的幼稚,便不由得又翻身下了滑竿,并暗自指责自己:你成熟的心态就一点也幼稚不起来了吗?一路坐车不用自己买票,吃饭不用自己花钱,爬个山再让人抬着,甘当压迫别人的“老师”,太成熟了吧?年轻时爬黄山说过的话重又想起来了:“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如今没了青春力量的自己,可以通过锻炼来补充和加强,真的补充加强不了时,就该像陈忠实老大哥那样,别叫人家抬着来审美了。那样的审美,换个视角,似乎可以被人当丑审的。于是我便不容分说,独自一人拔脚走开了,前不见轻量级者,后不见重量级们,不亦快哉!

风和日丽中独自一人,就从容多了,又想这梵净山是武陵山主峰,还是佛教之山呢。佛教之山竟然和革命之山集于一身!红军黔东独立师师部就设在我们路过的护国寺。我因走在后面,没来得及进去看。进去看过并捐了钱的葛水平,将寺上赠的小电子念佛器转施给我了。记得每到一地有求留言者,她写的多是“上善若水”啊,“真水无香”啊,“惜缘,念缘”之类带佛心禅意的话。她把个电子念佛器转施给我,不会不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我是口袋装着那个电子念佛器,爬上梵净山最高的金顶古佛道场的。金顶岩上有两座殿,一座为释迦殿,一座为弥勒殿,既让弥勒与释迦并列,又要拜过释迦佛后才可跨越天桥去拜弥勒佛,意在突出弥勒的最高佛位,实乃佛祖的净土之地。

我不懂佛,也无从谈起信与不信。当我顺手又触及电子念佛器时,发现上有“普赠各界,广结善缘,不需此机时,请转送别人,不可售卖”字样。看来,行善,助人,是佛最喜欢做的事。所以,当我走到终点,看见分别了一天,正站在山下迎接我们的陈忠实时,不禁一声善意的调侃:“呜呼,全团只你是没压迫人的人啦!哪个愿意出把力,和我抬团长在梵净山脚走一圈儿!”

竟然是葛水平站出来。我们把陈忠实推上滑竿,当众抬他走了一大圈。然后我又高声调侃说:“呜呼,全团没一个好人了,都压迫过人啦!”于是大家同声呜呼啊呜呼了一阵子。

这个呜呼,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呜呼,它是我根据陈忠实一激动时便发出的一声陕西味儿十足的“哎呀”二字翻译而来。他每次受了深重的感动,开口时便先发出“哎呀”二字,其中感情蕴含的丰富,只有古汉语的呜呼二字能够代替,便被我一路调侃使用开来,进而成为全团遇到某种共鸣时公用的口号。此时,张健团长领头,带动一路陪同我们的叶明瑞书记,也在梵净山下参与了作家们集体的呜呼啊呜呼!

妖娆雾马关

马关在云南的大南端,连去年那场百年未遇的南方大雪灾,都未摊上一片雪。我已查过厚厚的马关县志了,历史上下过许多场冰雹,都有一一记载,却没有一笔是关于雪的。我从以雪著称的东北到马关,纯粹飞行时间五小时(

不算中途停机和转乘

),再加上从州府所在地文山乘汽车两小时,途中纯行进时间七小时。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飞跑了七个小时,是什么东西吸引我万里迢迢飞往一无所知的马关呢?也许,正因为马关无雪。

马关有雾啊!

马关县志上曾记载过一次罕见的雾相:“1991年1月1日清晨,由城郊石门坎村至花枝格村的公路地段,从7点30分左右到10点,出现罕见大雾,堵塞近百辆车子,初时雾色灰淡,约十分钟后,转浓变黑,连路面也难辨清,有一公里多路段,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行人相互对撞,汽车灯光照射不出去——”马关是南疆有着138公里国境线的边防前哨,那里的雾就不仅美丽,而且具有了军事价值。那真是能填满山谷爬满山头抱住群山遮住高天滋润人畜滋养花草树木,还能保家卫国的爱憎分明之雾。八十年代初我曾到过离马关不远的麻栗坡前线体验战场生活,写了一篇《

雾里一团烟

》小说,歌颂边防战士在大雾掩护下完成自卫还击任务捍卫祖国领土完整,但爱情和生命却像一团烟样消失在雾中的故事。从那我记住了南疆的雾。今年的马关之行,我又知道了,当年马关2676平方公里的雾土上,有汉、苗、壮、傣、彝、瑶、布依、蒙古、仡佬和拉基等11个世居民族的许多个人和集体为自卫还击保家卫国立过战功。今日的南疆雾里,已不再是硝烟,而是幽远好听的牛铃声穿拢起来的无数小康生活图景与故事,但我仍能嗅觉到雾中当年战地黄花的香气。没有了硝烟的马关雾,虽没有北国雪那样脾气一发或拦路劫车或施冷冻人或让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魄力,却有以柔克刚帮英雄用武的超常智慧,和保护自然资源的卓越能力。

雾中的马关分外妖娆!

到得马关的第三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们乘车到古林箐乡去看自然保护区,正是迎着浓雾去的。那雾好厚啊,仿佛从车窗伸出手扯下一片,就可拧出水来,能洗脸拭汗甚至解渴,使得我这干燥惯了的北方汉子立时全身好生滋润。浓雾又像毛毛雨,把路上的红土滋润软了,使车轮停在陡坡上打空转。我们下车来推,又发现,远看像染料样美丽的红土被雾一润,仿佛收进瓶子里便可以作画一般鲜艳生动。推完车,舒口气,弯腰向路边挂满雾珠的草丛擦手时,我的双手被刺进了好几个芒针,原来是药用植物两面针刺的。不想这么著名的两面针植物竟然那么低矮,不是你的手脚触及到它叶片两面都长满了的尖锐针刺,你都很难发现它。它那两面长刺针的叶片遮掩着的小小果实,圆溜溜,绿幽幽,形状和花纹都像微型西瓜,这便又让我联想到当年边境线上的地雷。我之所以注意到它并留下如此深刻印象,是中央电视台曾很长时间作过两面针牙膏的广告,而我正好就特别爱用这个清香爽口护龈洁齿的牙膏。由两面针我自然联想到当年自卫返击作战时遍布马关138公里边防线上的无数地雷。谁敢心存恶意动手动脚前来侵辱的话,必然遭击受刺。两面针的性格有点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英雄马关人。于是我连忙用手机拍下两面针果的照片,并用彩信方式发送给远方也爱用两面针牙膏的朋友,欣喜地告诉他,我在马关看见了珍奇的两面针果。

我正暗自感慨着画样美丽的自然保护区雾景,忽然看见山坡上蓬蓬勃勃一大片芭蕉叶似的植物。原来这就是马关最为著名的草果。到马关当天的晚上,我就在县志和有关材料上多次看到有关草果的介绍了,所以那几天草果便在我心中有了极为著名的位置。草果适合生长在亚热带湿性常绿阔叶林下的红壤、黄壤和红黄壤中,果实是极为优良的调味食用香料并具有很高的医药价值,现在全县已把草果开发当作重要的经济发展项目。草果稀有,产量不高,蓬蓬勃勃高大茂盛的一棵草果,却只在根部长有几小串马奶子葡萄似的果子。那果子鲜时亮泽如红玛瑙,枯干时浓郁的异香魂灵般与身体仍不分离,这品性也有点像马关人,不管远离家乡到哪里,心灵仍附系于故土。如那个1903年出生于八寨镇白马脚村的共产党员李国定,他从小学毕业便离家到过昆明、广州、广西等许多地方,后又回到家乡建功立业,最后病逝于他乡时,最系念的仍是家乡马关。

我们在雾沼沼的自然保护区里,还知道了许多珍稀树种和野生动物。其中属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的濒危树种就有擎天树、东京龙脑香、藤枣、长蕊木兰等8种,国家二级保护的有蚬木、董棕等27种。还有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蜂猴、蟒、倭蜂猴等30多种。

傍午,雾一消,从方方的车窗随便望出去,闯入眼中的都是极富美感的一幅画:一头挂着脖铃的水牛拖一弯犁在山腰躬耕;一片红得抓起来就可染红白布制作国旗或红领巾似的红土,及红土上随意生长的一簇洁白的山茶花;云海;山岩;瓦屋;梯田;养植血三七的棚子;戴花头巾背竹篓的妇女

——

由此我明白了,马关县的仁和镇阿峨壮族新寨农民版画,何以得到国务院文化部的推崇,并命名仁和镇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使阿峨壮寨的版画流传到国外去了。马关的农民,都是直接生活在画中的,身边又有许多适合刻画的木板,富裕了,有了闲心者,劳作之后再劳劳心,一幅幅版画不就出来了吗?于是我更加留意从车窗里去望那一框框景致,真就如一刀刀刻出的版画,清晰而又细致。土地染料样的鲜红,像画纸,草木青翠欲滴般绿,人畜和谐在红绿中,天天看,常常作,心灵手巧的壮族农民就学成版画家啦!传说当初新寨村有个叫龙继魄的小伙子,有天忽然遇到一位美丽的壮家姑娘,从此念念不忘,茶饭不香,思来想去,便用刀子把姑娘刻成版画,又托人送给姑娘,从此两人相爱并成婚。他们的媒人就是版画啊!所以后来新寨村许多人都学起了版画,几乎每户都有,有的是老少三代共同参与创作,大者年近六十,小的仅六岁。全村至今已成功创作出1600多幅版画作品了,这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从自然保护区返回的途中,晚雾已渐渐升起来了。路两边都是山,即使在山谷里也不能直接看到晚霞。我们就默默从车窗向外望那微微发红的前方。忽然路边正急走着的两个男孩子止住了脚步,并且转向我们,然后一齐高高举起右手,认真向我们敬少先队礼。后来又遇见两伙停下来敬礼的孩子,其中还有个是独自一人停下来认认真真地敬的。这又如一幅令我们感动的版画刻在心底了,马关的大人们多会美育自己的孩子啊,他们这是培养后代为家乡争光呢!没有家乡集体荣誉感的孩子是不会爱祖国的,也不会有大出息。

回到马关县城,夜雾中的山城灯光在我们下榻的马关宾馆前热情地亮着,使我凭窗看见灯光下的路和路连接着的大小广场,还与男女老少一同休闲娱乐着。山城虽然不算很大,但那广场却气魄不小,不仅宽广有一百多亩,而且栽植了许多名贵花木,如拟单性木兰、银杏、梅花、雪松、苏铁、含笑、樱花等,且绿地面积占近百分之七十了。我一直认为,广场就如一个城市的胸怀,如果一座很大的城市却只有很小的广场,那就如同魁梧的大汉却长了颗鸡心眼一样。边城马关很大的广场和很大的体育场,显示着这座南疆秀美的县城和很大很大的祖国一样,一点儿也不小心眼。而绿地,则像宽阔的胸怀里健康的鲜血。

晨雾中的马关中山公园鸟鸣十分婉转。仿佛那些湿润的雾都用金嗓子喉宝浸过了,而树上的和笼中的各种鸟儿们都用喉宝浸过的雾滋润透了再开始鸣唱的,因而圆润婉转,十分动听。这一是说明,马关的气候好,适于鸟儿生活,二是说明马关人爱鸟,所以鸟儿们才那么动听地为人歌唱。鸟儿生活得很好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这地方的人一定是文明的。过后一打听,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断。县委宣传部的苗族女部长说,苗族人特别爱鸟。传说有年发洪水,一个养鸟的苗家人过河时水没了头顶,但他不是扔了鸟笼,而是将鸟笼高高举过头顶,宁可伤了自己,也要保住鸟儿。因此我格外注意到了,公园的一栋楼上挂了块大大的马关镇鸟协会的牌子,并且同一个手提鸟笼的老者了解了一番。这老者就是鸟协会会员,他说鸟协会有几百名会员,经常研讨如何养鸟、爱鸟、护鸟的事。我真的很为他们的爱鸟精神感动,但也为鸟协会那块牌子遗憾。怎么能叫鸟协会呢?鸟协会就应该是鸟儿们联络协调开会的组织,而鸟儿们是不能开会的。同马关紧紧相挨的越南,我去年曾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过半月,人家是很重视汉语的。如果越南朋友和我同来中山公园看鸟,我会急忙扯片厚雾将鸟字遮住,或抓把鲜艳的红土添写上个爱字的。我爱马关、马关的鸟和马关爱鸟的人们!如有机会,也很想加入马关爱鸟者协会。

遥远的绿叶

哲人们说过了,世界上不会找出两片相同叶子的。小时候以为这是胡话,后来经历的事情越多才越觉出这话的深刻来。我想,一个人也是大自然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世界上同样不可能找出一个完全和我一样的人来了。因为这世界上,有一枚唯一的绿叶于十八年前被我摘走了。那叶子的绿色曾经是我生命的颜色,现在我还死死记着它,说明那绿色仍是我的生命之色。

1979年1月初,我受命到大西北的戈壁滩去采访原子弹实验基地的军人们。当时我正穿一身草绿军装,也是个地地道道的热血军人,那种不分年节不分冬夏不分东西南北的采访生活已经习惯了。那回我在西北呆了三个多月,春节也没赶回沈阳与家人团聚。跟原子弹实验基地那些男女老少军人相比,这丝毫算不了什么,人家长年累月都和亲人们分离着在那片少水缺草无花无树的戈壁荒滩一心从事国防事业的。有天忽然下了大雪,大戈壁白茫茫一片。这样的落雪日子对军人们是个节日啊!风沙和干燥都被埋住了,尤其解决了一冬的吃水问题。战士们用脸盆将新雪一盆一盆端到锅里化成水,然后再一盆一盆把融雪装进水窖里。水有了,但,不多几天雪又被不息的戈壁长风抽干,余下的又是难挨的寂寞。除了工作,敲敲脸盆,或把几只饭碗装了不等的水用筷子击打一番就是娱乐。深尝了那寂寞之苦,任何一点儿新鲜都是一场欢乐。有回早饭后我独自一人在小招待所院子里转,忽然发现眼前光秃秃的小树上神奇地长出一枚绿叶,似闪着光芒在微风中轻轻抖动,那简直就是一首配了乐的诗嘛!

我以为视觉发生了错乱,揉揉眼再看仍是一片绿叶。奔到眼前才看破是绿纸剪成粘上去的。我激动地在这枚绿叶前站了好久,仿佛一遍一遍在读一首诗。用不着查找作者是谁了!我已经听说过,当地寥落的牧民们把每个身穿绿军装的军人都当一棵绿树或一片绿叶看的。而我们的战士为了不使自己黄萎,是怎样挖空心思补充着自己的叶绿素哇!

也许我太自私太贪婪了,未经允许竟把那枚绿叶摘下来,寄给远方的妻子。我说,这是一枚永远能为我们生命注入叶绿素的活叶!

很少写长信的妻子破天荒寄我一封长信,她说你安心在那儿采访吧,爸爸的精神病没犯(其实已经犯了

),和那儿的战士们比,咱们是太享福了。请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爸和孩子……

人民解放军这棵大树上有如此之多不朽的叶子,是因为她有无论土地多么干旱贫瘠都能吸到水分的无数根须。

几年后,我在祖国的大东北又听到一个关于裙子的故事。那是一条绿色的裙子,至今那条绿裙还和那枚绿叶在我记忆之树的同一枝条上鲜绿着——

黑龙江上有一支巡逻艇部队,这部队里有一个家住南方的连长。他妻子每年只能在深冬封江了巡逻艇不能航行了所有人员都集中到营房休整时来部队探亲,这位连长结婚数年都想象不出穿裙子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儿。一个隆冬的夜晚,千里迢迢到部队探亲的连长妻子烧暖了屋子哄睡了孩子拉严了门帘子窗帘子,然后让丈夫猜她要干什么。连长猜了好多次也没猜对。从遥远遥远而来的妻子要什么呢?她让丈夫转过身去,当丈夫转回身时看见的是穿了一件薄薄的短短的绿色连衣裙儿的妻子。这是当兵的丈夫第一次看见妻子穿裙子啊,穿在冰冻三尺白雪皑皑的北国黑龙江畔一座军营。这位普通之极的妻子算不上一片绿叶,但她是使军队之树长青的一条温柔的根须。

为老子牵牛

中国作协在福州开会,会后顺便安排到一些地方采风,到泉州时去了老君岩。原来以为是天庭上那位会炼丹的太上老君的岩呢,却是写《道德经

》那位道家学说创始人老子这位老君的岩。因自己历史知识的欠缺,不知泉州这地方何以建了偌大一尊小山样高大的老子石雕,是山脚原来就有块巨石有点像老子而雕琢了一下,就成了栩栩如生尽管坐着也显十分高大的老子呢,还是老子与泉州有什么特殊关系而建?因匆忙没来得及打听,不过这尊巨大的石雕却在我心目中更加重了老子的位置。前半生因赶上文化大革命时代,受阶级斗争学说影响较深,一腔热血老把与天斗与人斗当无穷乐事,而早已属后半辈子了的现在,对老庄哲学有了好感,差不多也成了老子的“粉丝”了,所以常会念及讲道信德,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欲速则不达等等,那天便不由得格外在老君岩前多留恋了一会,还拍了几张照片。大家都走了,我又跑到不大方便拍照的老子骑牛远游的组雕处,想和年已近百还骑着一头青牛不辞辛苦朝野传道的大贤大圣再合个影,图的是多沾点他的光,也不仅是沾光,还想促自己得点他的道和德呢。

那组雕塑是,疲累的老子骑在牛背上,前面是为他牵了许多年牛的徐姓后生,连接主仆二人的是一根牛缰绳。我该站在哪个位置照呢?缰绳那地方比较空当,从构图角度看比较和谐,但我不就成了挡道者或以我为中心了吗!帮我拍照者说依着牛身或一手叉腰一手搭在老子大腿上,显得气派。我说不妥,一是不忍心再给那千辛万苦的牛增加负担了,二是不能在老子面前摆谱。所以便往后退了一步,昂首直站于老子右侧拍了一张。拍后我马上想到,自己就属牛肖,曾写过一篇《

牛化自己

》的文章,鞭策自己向牛学习。对于老子,自己只配当那头驮他传道的青牛,或给他牵牛的仆童啊,凭什么却趾高气扬地和老子并肩而立?于是又慌忙站到牛童身边,躬身和他一起拉着牛缰,拍了第二张,虽然不免有些做作,但是由衷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我对牛背上的老子和他的那头牛,还有牵牛的仆童,实在是太敬慕了。

会后回到家里,得闲再看这两幅照片,真庆幸又拍了为老子牵牛那张,不然就羞煞人了,因此又读了一遍《老子传

》。老子骑那头青牛真的任劳任怨劳苦功高哇。老子晚年想走许多地方去传道,但却选择了骑一头慢腾腾的青牛,而没选一匹骏马,很是见老子的性格和他哲学思想的。他已那样一把年纪了,骑骏马跑得肯定快呀,但他懂得并深信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马跑得快就会把他这位年已近百的老人早早颠死,颠死了还传什么道哇!还是骑着忠实的牛慢慢地言传身教吧。我们现在的科学发展观不就讲又好又快吗,首先是好,其次才是速度。老子所到处传播的道德观和非常道以及变之道,主张顺乎规律道法自然,以德和谐治国化民,不是传到现今还在被我们运用吗?

为老子牵会儿牛,并立此存照,以示越来越不以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为然的今人有所悔悟之意。

庐山真面目

我刚欣赏完庐山的晨雾,是和一位日本作家在下榻的东谷别墅院中同赏的。那雾浓得像湿润的白纱,缠绕着威挺的云杉和羞秀的木兰,掩盖着黄了尖的绿草和落地不久的稀疏红叶,更拥挤着东谷别墅区的一栋栋石屋,像要推开门窗,进屋歇息一会儿似的。日本作家也是应邀参加庐山国际作家写作营笔会的,和我住隔壁。他有恐高症,面对这等大雾便连连称妙,说这迷雾可以帮他遮掩险象。我不恐高,但刚从北方飞来,浑身干燥着,便钻在雾里走动,尽情享受雾浴的舒服,同时感谢这雾使我加深了对“云山雾罩”这个词的理解。东北人看谁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在演说又摸不透他到底要说什么,就说这人云山雾罩的。此时,庐山就是云山雾罩最生动的写照。到处是成群结伙的雾,几十米外的树和屋,别说真面目,假面目也看不见了。

阳光灿烂时,雾躲云藏,天地如洗,旷世不老的庐山倒是露出了光彩的面容,但还是看不透她的真面目,尤其以往发生在庐山那些波诡难辨的政治风云。比如谈到在庐山所见的日本侵华和中国抗战的一些史迹,和我住隔壁的日本作家就一脸疑惑说,日本到中国杀人不对,但哪能光在南京就屠杀了三十多万中国人啊?!

对此我只好遗憾地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语双关地回答了他。

我们一群来自美国、加拿大、日本、荷兰和台湾海峡两岸的作家们,便专拣共同感兴趣的文学话题游走,领略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别一番文学姿容。由此我才看清,庐山既是豪放的又是婉约的。“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是唐朝诗人李白眼中的豪放。“路遥西北三千界,势压东南百万州”是明皇朱元璋眼中的豪放。“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是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眼中的豪放。“我们起早,唉浩!看东方晓,唉浩!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唉浩!”这是三十年代革命诗人徐志摩《

庐山石工歌

》吼唱出的豪放。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那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眼中的婉约。“籍兰素多意,临风默含情”是成语江郎才尽所说那位诗人江淹诗才未尽时的婉约。“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是常为百姓疾苦泪湿青衫那位江州司马白居易笔下的婉约。还有诗人蒋光慈悼念逝于庐山葬于庐山的妻子那首《

牯岭遗恨》,凄婉得让人落泪……

不管婉约与豪放,写庐山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竟有五千多首,其中,出自帝王将相和文人之手的都有,但却没看到出自女性之手的。所以,当我领略过庐山外在面容,又读了众多描写庐山的或豪放或婉约的诗歌与散文之后,除感觉庐山是一册植物图谱一本风景画册又是一部诗集,还是一卷史书或说一截历史隧道外,还感觉到,实质上她是一座女性之山。我这样感觉是与喜马拉雅山和昆仑山类的山比较的,那才是男性之山。庐山再豪放她也含带了太多让男性动心并能被男性征服和利用的婉约之美,而喜马拉雅和昆仑,则是男性无法征服和利用的,只能仰视与妒忌它。不然连秦皇汉武都不在话下的毛泽东主席,为何面对白雪皑皑的昆仑山慨叹“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呢?在庐山留下足迹、墨迹、遗迹的各色人物太多了,但几乎都是男性们向庐山表达爱慕之情的,少有的几位女性还都是陪丈夫而来,如宋美龄、邓颖超、丁玲、江青等等,而且只有江青拍的一幅照片因丈夫毛泽东配了一首诗,而被人传知,但知之较多的还是那首诗。

庐山笔会上,来自国内外的作家们,因各自的成长环境和文化视角不同,对扑朔迷离的庐山,真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弄不出个特别一致的看法来。后来,大家都被身边一句旅游广告语统一了:“不看东谷老别墅,不识庐山真面目”。而看过东谷那些老别墅之后,大家又被“文学的庐山”这一印象所统一。

我们住的别墅正好都在东谷,所以每晚饭后相邀了,到一处又一处名人别墅转上几圈,再回屋躺床上读《到庐山看老别墅》,读《庐山别墅的故事》——

读得夜不能寐,浮想联翩。因此行参加的是国际作家写作营笔会,碰巧我们所住的邓小平旧居别墅又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故居别墅紧紧相邻,所以,倒是通过别墅格外看清了这位不被中国人看好的美国女作家的真面目。

活了八十岁的赛珍珠,前四十岁都活在中国。她是纯粹从庐山走上文学之路的,一直到死也没走下这条路,而且一直在这条路上描写着中国。女作家方方的《到庐山看老别墅

》一书有这样一段描写:“在赛珍珠眼里,庐山不仅仅是个避暑的地方,而更是一个救生站——

在山上,她每天都要读汉语书,然后久久在树林里散步,那时候,她就已经拿定了主义,要当一个作家——

第二年的夏天,赛珍珠带着孩子和她的妹妹同以往那样来到庐山避暑。8月的一天下午,她突然内心冲动不止,万千的字句都涌上心头,她迫不及待想要把她心里的字都写下来。于是郑重其事地宣布:就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写作了——

在这间石砌的朴质无华的别墅里,她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赛珍珠写下的是一篇随笔,名为《也说中国》——

这是1922年,这一年的赛珍珠满30岁。从此她带着庐山午间的凉风走上了写作的道路。”赛珍珠主要是以反映中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

》三部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当年,她的作品在美国影响极大,许多美国人都是通过她的小说了解中国的。她的一篇《自传随笔

》大多数文字是诉说对中国深厚感情的,其中有一段总结性的话:“——

自从我生活在中国人民的中间那时起,中国人民就是我的欢乐和兴趣之所在。当我被问及他们是怎样的人时,我无法回答。他们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就只是人而已。我谈论他们跟谈论我的亲人一样。我和他们太亲近了,我已经全副身心投入了他们的生活。因此,我厌恶所有把中国描写成古怪的和粗野的人的作品,而我最大的愿望是尽我所能地把中国如实地写在我的书里。”1938年瑞典皇家学院向赛珍珠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一开头就引用了她的这段话。而她自己所致的精短获奖答词竟有三分之一仍在诉说对中国的感情:“假如我不按自己完全非正式的方式也提到中国人民,我就不是真正的我了。中国人民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确实,他们的生活始终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

——现在全体中国人民正在从事最伟大的斗争——

争取自由的斗争。当我看到中国空前地团结起来反对威胁其自由的敌人时,我感到从没像现在这样钦佩中国。就凭着这种争取自由的决心——

在深刻意义上是天性的基本美德,我知道中国是不可征服的。”她说这话时,中国全民族一致的抗日战争刚开始不久,后来她的许多作品写到中国人民抗日斗争。她还通过电台向全世界宣告:“——

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我一生大半时间,都消磨在中国。我生下三个月,就被父母带到中国去了。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又是先说的中国话——

以后我长大了无论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与中国人相处,都亲如同胞,因为小的时候,我的游伴是中国孩子,成人以后,来往的又是中国的女士们。现在我人虽已归故国,心却没有忘掉旧日的朋友

——我是属于两个国家的——”

赛珍珠这些言行,还源自她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小说的深刻理解和热爱。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在获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上所作的长篇演说题目竟然是《中国小说

》,洋洋一两万字,全是讲她怎样受中国小说影响学会写小说的,简直就是对中国小说史的有意宣扬。我孤陋寡闻,除鲁迅先生的《小说史略

》外,至今我还没读过比她精辟且富深情的论述,而且,她是在向全球的人说,她的获奖,实在应归功于中国小说和中国人民的养育。她对中国小说热爱之深,超过了许多中国作家。她长篇演说的一开头,就让我脸红心跳,羞愧不已。她说:“我在考虑今天要讲什么时,觉得不讲中国就是错误。这完全是真实的,因为虽然我生来是美国人,我的祖先在美国,我现在住在自己的国家并仍将住在这里,我属于美国,但是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今天不承认这点,在我来说就是忘恩负义

——

我认为中国小说对西方和西方小说家具有启发意义。我说中国小说时指的是地道的中国小说,不是指那种杂牌产品,即现代中国作家所写的那些小说,这些作家过多地受了外国的影响,而对他们自己国家的文化财富却相当无知。”

这样一位热爱中国文学,把中国当作第二祖国的美国女作家,本应受到中国的重视和欢迎,可是1972年,晚年的赛珍珠要求随尼克松总统访华,想在临终前再看看她所梦魂牵绕的中国并为打开封冻多年的中美关系之门作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却被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热潮的中国拒绝了。最后她只好在设计自己墓碑时用汉字“赛珍珠”这个中国名字以寄托自己的梦想。读到此我热泪盈眶。我一辈子活在中国,却没有一部像样的作品走向世界,而尤其让我心疼的是,我们中国作家,对赛珍珠知之甚少却偏见深深,连我最崇敬的鲁迅先生也对她的作品没说半句好话。她的作品固然会有缺点,但她对中国文化的深厚感情及文学贡献,中国作家没给予一句友好的话反而给予了伤害,是有点不够意思的。到了九十年代,老作家徐迟先生在不大一个范围说的一席话,算是中国作家对九泉之下的赛珍珠传达了一些够朋友的意思。徐迟说:“我认为,长久以来,我们对这位可敬可亲的朋友是不够朋友的

——她写得不比我们的最好的作品差,但比我们最好的作家写得多得多——

赛珍珠当时是一个家庭妇女,和美国文艺界并无关系,和中国文学界也毫无接触,而能完成这三部巨大著作,诚然难能可贵。如果说她写得并不是尽善尽美的,那又有什么奇怪呢

——她的局限可以批评,当然应当是善意的批评。不应当作出恶意的中伤,或者说至少应当避免给她以中伤的。”

庐山神秘莫测的云雾,透明如洗的阳光,层峦叠嶂千姿百态的树木,树木掩映下哗哗啦啦雨声笼罩的漫山别墅,和与这一切联系着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组合成我眼中的庐山真面目。此时再品味“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诗句,心下却在反问苏东坡,难道“不识庐山真面目”,真的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吗?感谢庐山,让我意外看清了一位对中国和庐山有着特殊感情的美国女作家的真面目。

同来的作家们都走了,我却独自多住了两天。此时,庐山的阳光已十分明媚和蔼,没有半点刺眼的光芒和丝毫强硬的热烈,落在眼前和身上却让我兴奋而沉醉。院子里的空气清洁得让我无法发现一星儿灰尘,光坐着认真呼吸,就能治病似的。我安静从容地享受清洁的阳光和氧气,不眠也不倦,又到对门的赛珍珠别墅院子里,补拍了些留念的照片,还买了她的代表作《

大地》和关于她的传记作品,回去好让别人也从中多识一点庐山真面目。

走新疆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题记

两个跟斗就翻到乌鲁木齐

仿佛孙悟空翻了两个跟斗,第一个跟斗从沈阳机场翻到北京机场,停歇了一小会儿又一个大跟斗就到了乌鲁木齐。五个多小时的空中飞行,所见全是连绵不断的冰川和雪山似的云海,很像大海在波涛翻滚时突然间冻住了。有时像雪域高原般壮阔,有时又像北冰洋流冰季节的冰排样浩浩荡荡。没什么心事,竟把那云看出十六七种冰雪的状态来,因与新疆无关就不一一实录了。身边好几个外国人,看不出国籍,像欧洲的,也可能是俄罗斯或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等周边国家的,也有明显像日本和东南亚人的。可见新疆的魅力是世界性的。

晚上八点整了,机舱外还一派金光灿烂。八点二十分时开始降低高度,此时的云似乎比一路哪里的都厚,有好多的层次。飞机随着多层次的云掠过无绿的山脉,看见好几个湖(

大概包括天池

)后,掠过了乌鲁木齐上空。八点半时飞机降落,天还大亮着,来迎接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联主席胡乐元说,他们往机场来时刚下班,还说天九点多仍是亮的。与我所居住的沈阳时差约三个小时,新疆的遥远说明了中国之大。

不多一会儿,从北京发来的另一班机到了。江西的陈世旭、重庆的黄济人、云南的欧之德、湖北的刘醒龙、山东的赵德发、上海的郑春华、北京的陈亚军和徐城北,在中国作协创联部尹汉胤带领下出现了,迎上前的除了兵团文联热情的同志们,还有乌鲁木齐傍晚格外浓重的凉意,大家热烈握手的时候已有人在打喷嚏了。没料到阳历8月14日的乌鲁木齐已经冷了。当晚就有人生了感冒,是不认识的北京女诗人陈亚军。有她率先感冒吃药,我心情似乎轻松了些,因我是最怕感冒的,已有人先于我把感冒接待过去,也许感冒那东西就没功夫再找我的麻烦了。

同一片天地却不能同日而语了

二十年前曾到过一次新疆,那次单位不让坐飞机,四天四夜的火车上做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梦才到得乌市。昨晚查看资料得知,新疆地处欧亚(非

)大陆的腹心位置,近年精确的世界大地测量表明,世界大陆的几何中心位于乌鲁木齐稍北的地方。乌市又是全世界离海最远的城市。如果能像厄瓜多尔和索马里建赤道纪念碑那样,在乌鲁木齐建一座大陆腹心纪念碑就好了,相信在我们国家开发大西北的口号声中会看到那一天的。

早晨独自上街转了好多地方,与二十年前来时比,真的面目全非不能同日而语了。我只辨出红山公园那座山和山上那座塔,别的印象都对不上号了。在早市上看到丰富的土特产品,使我想到那年乌市的商场,清静得什么可买的东西也没有,连一粒新疆特产葡萄干也见不到。后来是托新疆军区的朋友找司令部管理局首长批条才买到两公斤(

新疆实行公斤制

)土沫霍霍挑得出石子的葡萄干儿。现在,那干净得近于透明的玉石一般的各种葡萄干儿多得让你看花了眼,卖主恨不能让你买上一车。那年是把二斤挑得出石子的葡萄干装在珍宝似的小圆玻璃鱼缸里带回沈阳的。我寻遍了几个大商场,就发现这个小鱼缸值得一带(

那时养鱼还被看成资产阶级的奢侈

),带到沈阳家门口,一堆山也似的同样鱼缸迎接了我,家人以为我是在门口买的呢。那是1979年春天,思想解放才刚刚开始,一日千里的速度就已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了,直变到今天的不可同日而语。如此遥远的乌鲁木齐,眼下不仅各种物品都有了,内地那些时髦营生如洗浴按摩异性服务也应有尽有了。不是做了什么调查,而是在房间就不时接到这种电话,甚至上了出租车也有司机带拉这种生意。

时差原因,早饭九点半才开。饭后兵团文联《绿洲

》杂志的同志们陪我们去看天池。开中巴车的维族司机戴顶精美的民族小帽,关公似的红脸膛雪白牙齿加上一脸络腮胡子,使我们充分感到置身民族地区的气氛。但从维族司机小伙子身上还可分明感到新疆改革开放以来,他穿的是高级T恤衫和牛仔裤。他让我们感到展示民族精神似的热情将车开上高速公路。新疆也有了高速公路!路况当然很不错,两侧的护栏是淡蓝色,给人一种搏动的生气。路两侧是连绵的沙丘,掺有少量土的沙丘。远远可见极淡极淡的绿意,是“草色遥看近却无”那种微绿。路边看不见一点草的丘谷间还有几群骆驼。离开高速公路进入天山山区后,路两侧林立有钻天杨、杉、白桦、松、榆,路过叫榆树沟那一带时,路边几乎都是榆树。

车东行一百多公里后到达天山的博格达峰,在山腰下车,再步行不远就站到天池边上了。我到过长白山天池,公正地说,天山的天池不如长白山天池奇险,但独具自己的特色。最大的特色在于,站在绿草如茵的水边就可以看见不十分远的山头披着皑皑白雪,草地上还开着鲜花。说这里同时展现了四季风光有点言过其实,起码同时看见了三季的风光,冬天的雪,夏天的花草,秋天的刚收下的果实。《

绿洲

》编辑部的同志们带了好几个刚上市的大哈密瓜,一到天池边首先就是望池品瓜。几个瓜都是皮上带有粗糙纹路那种,当地人叫作铁皮瓜,他们说这种瓜看上去不打眼,但却是新疆瓜中最好吃的。果然那瓜肉既脆又水分极大,进嘴即化,很甜却不腻口,下到肚里有如饮了天池秋水,爽心提神。停车场附近就有好几辆马拉的卖瓜车,卖瓜男女都穿着新疆民族服装,他们本身就成为天池边一道风景。不知平时来的人多少,反正今天星期日人很多,乘各色车辆的都有,大小客车,敞篷货车,轿车,吉普车,甚至还有拖拉机和马车,买票需要排好一会儿队。而当年,旅游也是资产阶级生活,哪有人敢成群结伙来此?

看旅游资料得知,天池一名出自清乾隆四十八年,为乌鲁木齐都统明亮所题。在天池渠口的《灵山天池疏凿水渠碑记

》称:“……始臻绝顶,见神池浩淼,如天镜浮空,沃日蔼云,询造物之奥区也。”由此可知,天池便是“天镜”“神池”首尾拼接而来。传说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瑶池王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中的瑶池即指天池。传说天池是西王母梳妆台上的明镜,又说是西王母的沐浴池,天池缭绕的云雾是西王母的霓裳羽绒,等等,这些传说我没有生出一点信的意思来,但说明天池景色富有美丽迷蒙的色彩。天池湖面海拔1980米,面积4.9平方公里,平均湖深40米,最深105米,是天然高山冰蚀——冰碛湖。水色与我见过的镜泊湖、长白山天池等高山湖相似,澄明碧澈,似蓝又绿,幽幽弥漫着灵净之气。因水平如镜,冬季冰坚如玉,所以冬季就成了世界上少有的天然滑冰场。据说这里过去曾有过灿烂的宗教文化,但眼下实在难见。我倒觉得天池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升华心境的好去处。乘游艇在湖上转了一大圈,拍了些照片,珍贵的要属绿草、湖水、青山和雪峰同在一个镜头那几张。和我住同屋的醒龙左肩挂照相机,右肩挎摄像机,还背个摄影包,像全副武装战士。正好我此行因故没带相机,便悄悄买了几个胶卷,与醒龙商定,此行我俩照相的事就有我负责了,他只管一心使用重武器摄像机就是了。我俩前年在大连召开的全国中年作家创作座谈会上一见如故,所以此行住一屋也特别和谐。

晚返回乌鲁木齐,兵团宣传部杨部长设宴招待我们一行,兵团文联全体作陪。兵团歌舞团一女演员敬酒时唱《我们新疆好地方》《欢迎贵客到新疆来

》,歌词作者安静老人也在座。杨部长是辽宁锦州人,到新疆已有三十余年,用他自己话说,是东北虎和西北狼性格集一身,喝酒时证实了他的话是真实的。兵团特产五十二度白酒伊犁特曲,他两茶杯就喝下半斤多,刺激得我们不得不比平时翻倍多喝。席间才知道,中国作协组织的此行采风团团长是北京京剧院的徐城北先生,他杂文随笔写得好,学问也好,但极不善酒宴间的言词,也不善饮酒,杨部长便抓住我这个东北老乡喝个不止。我也不胜酒力,不过不肯服输,便在大家的鼓动下夺了团长的指挥权,发动黄济人、陈世旭、刘醒龙、赵德发等以攻为守。他们和我一样,先都说喝酒不行,但后来都喝了至少有一满茶杯。黄济人和陈世旭,一个是全国政协委员,一个是全国人大代表,地方上比较看重这个,所以我就不由分说频频把他俩往前推。黄济人喝得不少,但也招架不了,后来借打电话之机溜了,把专来陪他的安静老先生都扔下不管了。今晚印象最深的要算杨部长,他大杯喝酒,放开喉咙吼歌,穿着举动都不拘小节,的确集东北人和西北人的性格于一身,加上当过兵,实际代表的更是多数兵团人的性格。他们虽然爱唱卡拉OK了,会旅游了,但穿戴还是特别朴素的。还可看出大西北对人陶冶力量的是《

绿洲

》杂志编辑钱明辉,他本是江南水乡生人,可是现在粗犷豪放,酒量不比杨部长差,而且嗓子嘶哑,很像住在新疆的著名作家周涛。周涛长年生活在新疆,能豪饮,是写诗和散文的大手笔,大概和喝酒有关,就是钱明辉这种粗犷的嘶哑,肯定和经常豪饮有关。周涛自己把这种嘶哑说成是“新疆的莎士比亚(

哑)”。但也有几经陶冶也保持本色的,比如《绿洲》的虞翔鸣主编和小茅编辑,他们都从江南到新疆二十年以上了,但江南人的斯文劲儿仍占主调。

过天山的路上颠出一个广播电台

乘专租乌鲁木齐青年旅行社的一辆中巴车,开始向南疆进发。人们都是有惯性的,一旦初次形成一个记录,这记录就有了历史的作用。昨天去天池坐下的车位,并不是谁安排的,今天一上车却又是那个坐法了,大概往下也就固定坐到结束了。但细一观察,坐的位置优劣基本是各自按年龄和资历选的,如果让带队的精心安排,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样子,可见一行人素质和品性都不错,不抢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注定此行不会有太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由于相互还都有些陌生,所以都各自默默观看车外景色。

以天山山脉为界,以北为北疆,以南为南疆。乌鲁木齐差不多在北疆的最南侧。车出乌市一直沿平坦的戈壁公路往南行驶,路两侧生有稀稀疏疏矮矮枯枯的索梭柴(也叫骆驼草

),隐约看出的一点绿意虽然毫无生气,但却给人以顽强感,让人生出敬意。行至天山的风口地带,远远出现一大片稀疏却又林立着的高大风车群,绵延了好大的面积。兵团胡乐元主席说这是新疆著名的风力发电厂。车驶到风车近前才看清,风车的电杆高塔般粗壮,杆顶有一巨大的三叶螺旋桨巨大的古代车轮般在转动。数十里地面上许多转动的螺旋桨给了我们以壮观的感动,开始有人发议论了,说科技水平高了,贫瘠也是财富。过去谁能想到只能制造灾难的风却成了宝贵的电力资源呢。再往前走,又发现,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绿色,水到哪里绿就跟到哪里,或者说哪里发现了绿就到哪里找水,准没错。过天山时却不见一点绿,山体或灰黑色或沙黄色或淡紫色,山势和形状变化都很大,给我感觉,随便按一下快门都可成为色调和构图不错的摄影作品。尤其风口处从山北面被长风吹过的流沙,在山南侧形成一条又一条宽大的凝固了的瀑布。还有不知何因形成的许多处让人联想到古代什么遗址似的山群,颜色也酷似古文物。大部分山群像铁铸成的,棱角分明,使我想到鲁迅描写山的一句话,“起伏的连山像铁的野兽的脊背”。天山则像古代成群成群的巨兽的脊背。总体感觉,天山的山坚强牢靠,带有浓重的历史沧桑感,而内地和南方甚至东北的山,却树木茂盛甚至花枝招展,让人感觉到是现实的生命活力,置身期间容易产生爱情,但那爱情似乎也容易变化。要是在天山产生的爱情,恐怕就是海枯石烂心不变,千年万载不离分那样的。天山绝对给人以伟人的感觉!

中午在托克逊县城停车吃午饭,一律要了当地特色食品:拌面。所谓拌面,就是把面条炒熟,再把另外炒好的卤菜拌到一起吃。昨天去天池就在途中吃过一顿拌面了,大概是新疆水稻少,面食多,而拌面的做和吃都方便且滋味齐全的缘故吧。

饭后前行不久远远见一盐湖,湖滩周围白花花堆着从湖水里晒出的盐。那一带的房屋都是盐场的。附近的滩涂多是一层浮雪似的盐碱。一路没见多少树,托克逊县城也没多少树,路过的县城主要街道都在重新规划修建,所以到处是推土机压道机及过往车辆碾起的烟尘。午后的路况开始不好,加上车速快,颠簸得厉害了。坐后边的刘醒龙等几位不时被颠得一会弹跳起来,马上又被摔坐下去。安放好好的箱包也被颠得乱串,按都按不住。醒龙实在受不了,只好坐到前边一个伸不开腿的空座位上,他说只要不颠就行。我们坐中间的几位也被颠得起起伏伏,这时司机旁边插放着的一只麦克拖着电线颠到我脚下来了,正要继续往后颠去。

麦克的连线很长,可以串到每个人脚下的,我忽然拾起麦克同时也产生一个灵感:乘大家都还不熟因而更加寂寞难受的时候,用麦克把大家串联起来,既可以打发无聊也好淡忘一下挨颠的滋味。我拿着麦克歪歪斜斜走到司机身后一个放东西的闲座,忽然宣布道:“中国作家协会西行漫记广播电台在大颠簸中应运诞生,情况特殊没来得及报批,如果徐城北团长和胡乐元主席听了第一次开播认为不错,我就正式申请二位给予研究批准!”

接下去我就即兴胡乱编排起来。“本电台主要发表西行采风团各位作家当天创作的作品,开辟诗歌、故事、小品、儿童文学、杂文随笔及新闻栏目,欢迎各位名家踊跃来稿。下面先由台长我本人播讲一则刚刚采写的新闻,题目是,著名作家盛赞新疆医疗水平高!”于是我从挨颠最重的刘醒龙编起。“武汉作家刘醒龙患胃下垂病多年,求医无数次都没能见效,方才他从最后一排坐到最前排时悄悄告诉我,他胃下垂病彻底治好了。用什么方法治好的呢?就是我们大家都感受到的颠簸疗法!车不停地往上颠,颠着颠着下垂的胃就颠上去了。其实这是兵团胡乐元主席特意安排的新疆颠簸疗法。醒龙刚一治好便不忍再占据最佳医疗位置,他想把那位置让给别人,据说咱们之中还有患肠梗阻的,患胃下垂的,患尿失禁的,都能治。现在还坐最后边的尹汉胤胃下垂也治好了,因为分寸没把握好,胃下垂忽然变成了胃上垂,现在他正治疗胃上垂,马上就要治好了。他想把那最佳治疗位置让给患肠梗阻的上海小姐郑春华,郑小姐说她坐的中间位置是微颠治疗,治肠梗阻也很见效,现在已有了想上厕所的感觉!”

编这一段我是捏了把汗的,已作好了郑女士生气的准备,没想到她却笑着说了句这家伙好坏哟。大家跟着起了一阵笑声,连岁数最大的两位领导也参加了大笑,相互间的距离一下迅速缩短许多。我乘兴自我解嘲并继续边创作边广播:“大家,包括团长和主席,都听到了,郑春荣(

我还没记住她的名字,后来还说错了多次

)方才说我这家伙好坏了吧?我们东北有句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方才郑女士是笑着说我这家伙坏的,这起码说明她挺高兴这样办广播节目的吧?那我就接着办。下面是新疆民间故事节目,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全国红卫兵和贫下中农代表。新疆库尔勒地区(

车正行驶在库尔勒地面上我就顺嘴这样瞎诌了

)有个偏远小村子,也选了个维族老贫农到北京受毛主席接见。毛主席一登上天安门城楼不是立即摘下头上的帽子连连向广场上的人群挥舞吗,边挥边喊人民万岁,人民万岁吗?于是广场上几十万人不也一同向毛主席挥手欢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久久不息吗?人们胳膊挥疼了,嗓子喊哑了,毛主席在天安门上也站久了,后来不是戴上帽子离去了吗。维族老人不懂汉族话,一回村儿,乡亲不是都围上来问他见没见到毛主席吗?他说见到了!见了好长时间呢。大家急不可耐让他传达一下毛主席都说了些什么。他十分认真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门城楼一出现,就拿顶帽子向广场的人挥着喊,谁丢帽子了?!谁丢帽子了?!广场所有的人都跳起来,挥着双手向毛主席喊,我丢帽子了!我丢帽子了!乡亲们一听都急了,问,那毛主席怎么办呢?维族老贫农说,毛主席一看,这么多人都说丢帽子就生气了,把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戴说,去个逑的吧,我自己戴算了。说完转身走下天安门……”

我讲这个故事不仅逗得大家更乐了,郑春华带笑攻击我说:“这个东北人私自办电台不说,还污蔑维族兄弟,应该受到批判!”我进一步自嘲说,我衷心接受批判,我污蔑维族兄弟有罪,自我给予停止广播处分,下边欢迎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郑春华女士播讲儿童故事!

大家立即热烈鼓掌。我大概在单位每天上班过于憋闷了,冷丁出来一放松就变成另一个自己了。我稍微使用了一下激将法,郑春华真的讲了一个。她说:“有一天,幼儿园有个小孩忽然举手提问说,老师,毛主席吃不吃饭啊?老师说,吃啊。小孩又问,老师,毛主席拉不拉屎呢?老师说,毛主席也是人,是人就得拉屎啊!小孩立刻批评老师说,不对,老师你不是说拉屎不是好孩子吗,毛主席怎么会不是好孩子呢?老师说,我是说随地拉屎不是好孩子。小孩仍然批评老师说,不对,毛主席不可能拉屎!”

我和其他男同胞都没想到上海女士能参加讲笑话,继续鼓动大家都参加了进来,我还特意让胡乐元主席带头讲了一个,没想到他讲的是含蓄的荤故事,让人听懂了却一点不脏不俗。于是我进一步动员说,领导都带头讲了,大家就先按领导讲的口径继续讲,有想突破这口径的,自己试探着慢慢来,谁一下突破急了遭批判自己负责,本台不予以保护。大家就开始抢着讲了,稍有荤得露骨点的,两位女士就插话,一个说要注意思想性,一个则说,还要注意艺术性也就是含蓄性!大家兴致勃勃一直讲到看见了库尔勒市的辉煌灯火,我才发表结束语说,试办的西行漫记广播电台首次播音现在结束,下次能否播出有待徐团长胡主席研究批准!徐、胡二位当即鼓掌宣布,采访团和陪同团临时正式决定,西行漫记广播电台从今天起,一直办到此行结束,台长就是刘兆林!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要大家想听,有一个人点播,他就得随时开机!全车热烈鼓掌,连维族司机小伙子马木提也倒出一只手来,连拍自己大腿表示拥护。

真是不可思议,茫茫戈壁怎么忽然出现一座灯火辉煌的库尔勒市呢?市区街道宽阔整洁,路边树木很多,楼房建筑在灯光下直觉辉煌还看不清真面目。下榻在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宾馆,推开住室的窗子就可看见天山的峰峦,真可谓开门见山啦。又喝了许多酒,酒宴结束已是深夜,大家又分头上街看库市夜景。也许看一天光秃秃戈壁缘故,觉得库市灯火特别特别的辉煌。

车辚辚马萧萧,路上行人皆坐炮

又是快半夜了才到住地。看地图,今天行程又是一千二百多华里,我们是在塔里木盆地北沿上奔波了一天。此行路线是,从昨天的库尔勒开始,环绕塔里木盆地走一个大大的椭圆圈,而把从乌鲁木齐到库尔勒这段路连起来,大约是个阿拉伯数字的“6”。今天走的多是坦荡无边的大戈壁,也多处遇了白色的无一草一木赤裸裸低矮的丘陵,也像远古的石雕。遇到几次成片的红柳,遇第一片时山东的赵德发站出来喊停车照相,喊出了大家的心声。红柳算是戈壁上最美的植物了,它跟内地的柳其实不能算是一科,很矮,高的也没有人高。碎碎的小圆叶子,开着蓬蓬勃勃更加细碎的米粒似的紫粉色小花,枝条发红,在大戈壁上忽然出现一大片确实煞是好看。大家都与这美人似的红柳照了几张各种姿势的合影。行至中途遇上了新疆军区的演习部队,兵车、炮车、通讯车、给养车,浩浩荡荡绵延如不见首尾的长蛇。因是正规军事演习,其他民用车一律不得超越。我们的车几次试图超过去,但都被队伍最后那辆挂着“依法治训”大牌子的军车挡住,大牌子上抄引着国家军事法的某条某款,所以我们不敢造次,但又不甘心这样等下去,这样要误了好几个小时行程的。于是刘醒龙自告奋勇独自上前和尾车上的解放军交涉,可能误以为醒龙太年轻缘故,根本没拿他当回事,醒龙气得同人家吵起来也没管用。大家叫回醒龙又派有记者证的陈亚军女士下去交涉,以为解放军对女的尤其是对女记者会格外关照,仍没有成功。大家便以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四六不懂、好歹不知等贬义词说开了部队的坏话,我当过二十五年兵,不忍听作家同胞们说部队坏话,就出主意说,把记者证和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证加中国作协证一同递上去,说也是执行重要采访任务,准行!陈世旭在本省文联当着主官,轻易不听别人摆布,没动。黄济人文人性情,一是本人着急早到,二是愿为大家作贡献,便摸出政协委员证和陈亚军一同下去交涉。果然成功,而且过河时水深流急险些淹了车,是部队首长亲自命令官兵下水推车把我们先送过了河,大家马上又说还是解放军好了。超越演习部队时才感到,黄、陈二位的功劳有多么重大,中间好几个城镇全城出动欢迎演习部队,若真老老实实等下去,天黑也让不开路的。据说这次陆军演习规模很大,对南疆地区的安定团结和周边地区尤其是边境地带的稳定有重大意义,怪不得我们到达阿克苏市时见到专为演习部队搭建了两座凯旋门呢。这情景让我想起古时的一些边塞诗来,戍边将士古今都是极其艰苦因而也是极受重视的。行军的战士们虽然都坐汽车,但一个个脸色都红铜一般,那是日晒风吹的写照啊。我们的车像检阅似的,越过一辆军车,上边的战士们便热烈地朝我们挥一阵手,弄得我好生激动,忆想起自己不少军旅生活的情景。所以越过行军队伍后,我又抄起麦克开始西行漫记广播电台第二次广播。

我们的车一超过演习部队速度便忽然加快起来,颠簸也随之开始,我的广播故事又接着医疗技术高明编起来。我说刘醒龙跳下车和解放军辩论时不慎摔断了腿,很快就再植了一条新腿,迅速恢复了走路和跑步功能,跟原来的腿一样好使。不过再植时没有找到男腿而是接了一条女腿,所以一解小手时就下蹲……

拐到古龟兹国所在地拜城县克孜尔乡,去看千佛洞。这一带曾是古代丝绸之路北道的要冲,地貌奇特而秀美,有赤沙山,有草地,有泉瀑等。千佛洞位于克孜尔乡东南十多里的山间,它背依红色黄色相杂的山面临水流清澈婉转的河,脚下是苇草茂盛树木葱茏的山谷阔野。这个千佛洞是古龟兹国的一处石窟寺群,三四世纪时即已开凿,约八世纪末逐渐废弃。现存编号的洞窟仍有236个,保存有壁画的80多个,壁画总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这些壁画故事离奇,深刻反映了古龟兹佛教的情况,而且线条流畅层次清晰立体感很强,有的还生动地反映了当时人的生活习俗。据说,无论就其规模和风格,都代表了龟兹民族的文化艺术水平,在我国石窟艺术中占有重要位置,为我国第一批被国务院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千佛洞附近幽深的山坳中有一眼“千泪泉”,泉水从三面陡壁上滴落,声音如曲悦耳。传说千佛洞因爱情而建。一个青年向龟兹公主求婚,龟兹国王难为他,说如能开凿有一千个佛的一百个洞便将公主许配给他。国王说的本是一句托辞,那青年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开凿起来,就在一百个佛洞将要完工时,国王却诡称公主已死,青年闻讯悲痛而亡。公主遂终身不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那痴情男子哭泣,泪水化作了如泣如诉的“千泪泉”。

中国最西是喀什,喀什前海有“毛主席”

今天电台在大家的要求下两次上班,是开台以来最生动活泼并且参与者最广泛的一天,每人至少都接过话筒说了两个故事。最让人开心的是年龄最大的学究团长徐城北先生主动要话筒参与了两三次,电台是把大家给吸引住啦。

晚到达喀什市,住兵团三师的前海宾馆。宾馆的经理毛国胜先生是上海知青,不仅经营着这个很红火的宾馆,还当着喀什市的摄影家协会主席,他把个宾馆搞得像个美术展览馆差不多了。他这个宾馆接待了许多起作家艺术家,每来一伙较有名气的他都要求留影留字。宾馆前厅专设的留影窗里就有我们一行都认得的王充闾、余秋雨、高洪波等的照片和字迹。我们一进房间就见每人床头放了一张他署名的欢迎信笺,上面把他读过作品的作家名字都写上了,其中特别提到他老家上海的作家。他见到作家们实在是太高兴了,到餐厅一一敬酒并拍照片,说前几天刚送走赵本夫带的江苏作家代表团一行。他特别炫耀说江苏作家很随和“不侃文学,专门喝酒讲荤段子”。我们一行非常不服,一哄声推举我立即讲几段给毛经理听听。我说,敬爱的毛主席(

喀什摄影家协会主席

),我讲一个段子如果您笑了就喝一杯,您不笑就我喝一杯。他一口答应,我就乘酒兴连讲了三个路上讲过的沾荤的笑话,他乐得几乎笑岔了气,连说东北人都是赵本山,同时连喝了三大杯白酒。我们这个团的形象立刻在他眼里高大起来,他这个新疆化了的能喝酒极豪爽好客的上海人在我们眼中也高大起来。喀什兵团有一批上海人,新疆的岁月已把他们陶冶得粗犷了,他自己虽然侃不出荤段子,但能在酒桌上和讲荤段子的四方来客痛饮,已实属难能可贵。他带着由衷的赞佩之情说,荤段子江苏团侃不过你们,酒他们也喝不过你们,这方面余秋雨、高洪波他们更不如你们!我借酒兴笑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毛主席您这话的意思是别的方面我们都不如他们!他说哪里哪里,如果我的话让各位听出了这个意思,再自罚一杯。他自罚以后当即把徐城北、陈世旭、黄济人、刘醒龙及我的作品说了一通,表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作文章你们都是一流的,但喝酒侃荤段子这属于武的,你们的确高他们一筹!刘醒龙玩笑说,文的也能分出高低,你看你宾馆前厅挂的那些名人字,和我们此行秘书长尹汉胤比差远了!汉胤的字的确拿得出手,但他连说别这么讲,别这么讲,传出去叫人笑话!

酒后毛国胜经理陪我们到他宾馆开设的书店逛了一圈儿。赵德发最为高兴,书店正卖他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店主人特意让德发签名留念。尔后醒龙、世旭、济人和徐城北先生都看到了自己的作品,我也在一本集子里发现自己一篇。皆大欢喜后各自分头乘兴逛了一会街,感觉也是灯火辉煌,说不清到底是多大的一座城市。离前海宾馆不远一条街的吃景煞是壮观,大街两侧遍是露天小吃摊。灯火下,看得出国籍的人种就有日本的,朝鲜的,“阿(

富汗)巴(基斯坦

)”的,俄罗斯的,东南亚的,欧洲的,等等,一大片坐着的人山人海,都在喝着啤酒吃着烧烤闲聊。其中国内其他省的其他民族人也不少,一看便知都是旅游者。喀什是中国地理位置最西的城市,它的辖地边界也就是国界了,再往西便是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共和国,南面界邻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毛国胜经理的宾馆里就挂有不少边界风光的摄影作品。

酒席间毛国胜经理不仅讲了他自己刚从上海来的艰苦故事,还讲了他当时所在团叫贺积善的红军团长的故事。这个红军团长给王震将军当过警卫员,所以敢想敢干个性十足。当年部队刚到喀什时,大多数干部是光棍汉。为稳定部队扎根边疆,中央从山东动员一大批女青年来做屯垦戍边军人的妻子。这个敢作敢为的贺团长爱上了分到他们团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就把她娶为自己妻子。而他在老家已有了老婆,他老婆知道后跑兵团来闹,被他用枪吓回去。老婆直接跑北京找王震,最后是周总理派人来找贺团长谈话,问他是要党籍还是要女人。他说要女人。这样就开除了他的党籍,并撤职当炊事员,同时与原来老婆办了离婚手续,但是不长时间又恢复了他的团长职务。这个红军团长非常可爱,自己不要老婆宁可撤职,但别的干部谁欺负老婆他绝不答应。有个连长打自己老婆,被告到他那里,他当战士的面儿打了连长耳光,然后又当连长面儿正告新兵们说,这是最好的连长,你们如果不听他的,我照样打你们。有年王震将军到这个团视察,同全团官兵一一握手,握到宣传股一个上海干部时,感觉手太软脸也太白,一问家庭成分又是下中农,便当贺团长面指示说,我看他像上中农,让他下连劳动!贺团长当即宣布照办,王震一走,他又把上海白脸当众调回,并宣布说,这个人很能写,宣传股的人能写就是好家伙,我很喜欢这个人!所以全团广大官兵反倒非常喜爱这个红军团长……此类兵团人物毛经理讲了好几个,看来他这个上海来的兵团知青身上也注入了许多老战士和新疆当地人民的血质,粗犷豪放得很,因而他让我们在他的留言簿上写字时,我写了两句话。先写的是:江南才子戈壁汉。后又补写一句:中国最西是喀什,喀什前海有毛主席。赠喀什摄影家协会主席毛国胜先生。

喀什访古

光天化日下的喀什更加显露出异域风情来,街上外来游人和当地17个民族中占百分之九十多的维吾尔族人使我们感到像到了外国。许多维族女人不仅以布缠头而且黑纱遮面,大热的天气不少男人戴毡帽,有的甚至毡帽里面还套戴着单帽。这是一座古城,全称喀什葛尔,远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初就是东西方交通线上的要冲和商业名城,一直是吸引中外游人之地,现在仍是南疆最大的城市,据说是南疆五大沙漠绿洲中最为富饶的一个绿洲,全区总面积16.2万多平方公里,人口约24万,是我国维吾尔人最多的地区。一直为我们开车的维族司机马木提老家在喀什,今天他带上他弟弟艾买提和我们同行,他兄弟俩都是典型的维族英俊小伙子,使我们心里的异域之感更加浓重而亲切。

喀什最重要的几处名胜古迹都去看了。

先去的是班超纪念公园——

盘橐城。这是东汉著名将领班超带兵驻守过的一座古城遗址,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遗址经过修缮相当讲究。班超的石雕全身像面南立于城中,两侧分列着二十多座他手下的文官武将的全身石雕像,使人感到两千多年前的历史并不遥远。我从小就学过的那句“投笔从戎”成语,就因班超而成,而我对这句成语不仅深解其意而且身体力行过,二十多年军旅生活的选择和它有着密切关系。今日能走进历史和英雄会面,不能不说是莫大的幸福,因而我特意在班超像前拍了张照片。据《

史记》《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

)人,徐令彪之子也,为人有大志……”当国家有难用人之际,他毅然投笔从戎。公元73年,东汉正使班超引36名壮士出使西域,驻守疏勒(今喀什市

)盘橐城十余载,经过长期的艰苦斗争,为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作出了不可磨灭的重大历史性贡献。班超共在西域奋斗30多年,71岁时才回到长安,官封“定远侯”,成为古代汉人中在新疆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拍照时感慨良多,自己三十多年前投笔从戎,在军营中从了戎却终没投掉笔,忙忙碌碌二十多年一事无成又弃戎从了什么呢?呆在作家协会却不能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舞文弄墨,文不文武不武,什么也不是了!若我堂堂男子乘飞机乘小车逛了一趟西域,回去连篇小文章都写不成,那就真真的是个行尸走肉了!

再去的是“香妃墓”。据史料记载,现在的“香妃墓”其实最初叫阿巴霍加陵墓,是我国最大的伊斯兰教圣人陵墓,始建于公元1640年前后。墓中埋葬的是伊斯兰教著名传教士“阿吉·买买提·玉素甫·霍加”和他的后裔,共五代七十二人。自从清朝末年以来,墓中又埋葬了清高宗乾隆皇帝的一位宠妃,维吾尔语名叫“伊帕尔汗”,汉语即称“香妃”。现存的香妃墓为公元1759年清政府统一了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以后,乾隆皇帝于1760年下令当地政府改建的。这座古建筑群是我国维吾尔族人建筑艺术的杰作,主墓室方体圆顶,横长36米,纵深29米,通高27米,气势恢弘壮丽。整个建筑全用砖块砌成,不用木料。墙厚一米多,左右各有甬道,甬道里层又用砖砌成四个巨大的券行大拱,四大券拱支撑着直径约十六七米的半球形屋顶。建筑物外面四角上另有四座圆柱形建筑物,每座均高18米,高过陵寝建筑墙壁三米多,一多半嵌在墙壁中,顶部各建一座小楼,楼上各竖一弯新月形月牙,这是伊斯兰教建筑不可缺少的部分,叫“召唤塔”。陵寝从底到顶全部琉璃砖贴面,其砖有绿、黄、蓝等颜色,但以绿色为主。宏观上看,整个建筑通体深绿,又斑驳生辉,显得壮观、生动、活泼。它的砖上绘着花草纹、几何图形及阿拉伯文或波斯文的格言警句等。墓室内部全是墓冢,现存有五十八座,分列于中央高台上。高台也以琉璃砖铺设,墓冢全用琉璃砖和其他材料装饰起来,大小不一。传说的香妃冢在前排右侧,标志比较小,位置并不显著,但后来陵墓逐渐变成以香妃命名,可能与皇帝的威望和维汉关系越来越密切有关。清人顾一樵《

南疆杂咏》有诗赞美香妃冢道:“相风十里安魂处,千载琵琶骨自香。”到此一游的感想是,好男女凡一远游,必当有所作为才是。

最后看的也是一座墓。尤素甫·哈斯·哈吉甫墓,也是充分运用维吾尔建筑艺术手法的一座建筑群,表面全部用蓝色琉璃砖装饰,美观大方,不过这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摧毁后重新修复的。我更感兴趣的是,尤素甫是公元十一世纪的维吾尔族文学家。他五十岁时创作了一部劝喻性叙事长诗《

福乐智慧

》。该诗长达一万三千二百多行,内容是劝人追求今世的幸福与快乐,珍惜智慧,以智慧和知识来认识社会和人生。作者在诗歌中虚构了日出、月圆、贤明、觉醒四个人物,以四个人对话的方式向人们表达他对社会和伦理、道德、法制和对士、农、工、商各个阶层的看法,不但是一部伟大的文学巨著,而且是研究21世纪那一时期新疆政治经济和文化的重要资料,在维吾尔文学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老舍先生在五十年代谈到这部作品时曾经指出:“它不仅是维吾尔族宝贵遗产,同样也是构成祖国历史文化的宝贵财富。”《

福乐智慧

》目前发现有三种手抄本,即维也纳本、开罗本、纳曼干本。墓的纪念品商店卖有该作品的选编小册子,我和其他人都匆忙买了一本,匆匆浏览,便记下了这样的句子:暴政似火能焚毁一切,良法似水使万物滋生;知识是永不匮乏的宝藏,盗贼奸人难以把它抢走;有智慧的人是人中精英,应把有知识的人作人中首领;有知者的话好似流水蜿蜒,浇灌得大地万物滋生;施舍金银者算不了慷慨,慷慨者为众人奉献生命;聪明的智者应长生不老,无知的蠢货应早早死亡……尤素甫的业绩使我不无感慨地想到,文也好,武也好,建功立业都是在自己长久生活的地方。不在出生的故乡,便是在葬身的第二故乡。脱离这两个故乡,便很难成事了。周涛不离开新疆,英雄也!唐栋他们却都离去了!我如果不把第三故乡与第二故乡合而为一,恐怕就彻底完蛋了。到遥远的大西北来,看了几个墓竟想到了这事儿上来了,别人也许会感到可笑,我自己却是极严肃的。同行的醒龙、世旭、济人、德发诸兄,他们现在都是在第一第二故乡间行走呢。

又看了坐落在喀什市中心广场西侧的阿提尕尔清真寺,这是一座宏伟壮丽的伊斯兰教建筑,是穆斯林进行礼拜的大寺。按教规,每星期五是大礼拜之日,那一天来此作这一周最为认真祈祷的人特别多,已经成为穆斯林聚礼的大寺了,它的地位比其他清真寺要高,早已成为一处宗教圣地。除了星期五之外,其他时候来此祈祷的人同样很多。清代时候,此寺已拥有7000多亩土地和许多房产,到清中期,寺院里又设了一所“经学院”,凡在南疆各地主持清真寺的阿訇都要到此学习经学。由于来此学经和朝拜的人很多,此寺成了中亚一带著名清真寺。据说,寺院现存的建筑物大多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留下来的,从建筑规模和从事宗教活动的人数看,现在仍是我国最大的清真寺,总面积约16800多平方米。它的建筑风格除与前面两座墓地有很多相同之处外,不同之处是还设有面积相当大的铺有相当干净而美丽地毯的礼拜场地,无论何人,进入都得脱鞋,所以庄严肃穆的感觉就更加强烈。还有一个鲜明特点是,寺院各个院落里树木特别多,院外绕着墙并与墙紧紧相连且一个一个相挨的小店铺,国内外伊斯兰宗教器物和民族工艺品琳琅满目。从布局上讲,此寺院吸收了天山南部各绿洲的园林特点,并有独特风格,既是一座寺院又是一座南疆式园林,加上穆斯林经常保持安静反对喧哗吵闹,所以这座位于市中心的寺院却十分宁静和肃穆。

今天不是礼拜五的聚礼日,但来寺里礼拜的人也不少。因天气晴好,陈亚军、郑春华两位女士特意穿了蓝色和黑色的坎肩式上衣和裤头式短裙,颜色倒和寺院很和谐,但却违犯了寺院规定,有伤风化。寺里明文宣示,旅游者不准穿背心、裤头入内,可我们全然不知,所以她俩理所当然被拦在礼拜殿外。我们男士便幸灾乐祸寻开心,特意在她们被拦处为她俩拍照,说二位造反精神真强,人家维族妇女长袍披身黑纱遮面,连手指都不露,你们却特意穿了一路最为露臂露腿的衣裤……玩笑归玩笑,为了表示同情,在寺外广场买东西和与维族同胞拍照时,大家都格外关照她们。广场很大,四周小卖店特别多,游人也拥挤,不一会儿我们就走散了。小店多是卖民族工艺品的,巴基斯坦各种金属盘和花瓶特别多。因新疆最有名的产刀地英吉沙就在喀什地区,所以各种漂亮的刀子也特别多。接受以往买刀带不回去的教训,没敢买,只在下午参观民族工艺地毯厂时实在忍不住花一百元买了一把,还不知如何能带回沈阳。

毛主席在这里威望依然很高,他老人家巨大的塑像不但安在,而且新加修了更加雄伟的群体建筑,最为壮观的是一座高大的毛主席诗词碑。

中午回下榻的前海宾馆时丢了云南的欧之德,车上电台广播节目当然首先就是“中国作家西行漫记采访团开始丢人……”。我刚说完丢了欧之德,便有人插话说最丢人的要算上海和北京女作家胳膊腿太露被穆斯林拒之门外的事,我开心地笑着接下去说,还是群众的眼睛最亮,这件事的确最为丢人。所以我就在她俩“真坏真坏”的友好骂声中把这“丢人的故事”又添油加醋即兴创作并播了一遍。晚饭时她俩便都换了长裙和长袖衫,为的是饭后到兵团三师文工团参加舞会。大家又开她俩玩笑说,上教堂你们穿短裙伤风化,去舞场跳舞你们反倒装维族女教徒,就差没黑纱遮面了。

舞会在兵团三师文工团开的营业性舞厅进行。女团长姓苟,她和兵团三师一位女副政委陪同胡乐元主席和我们一行,据说演员们都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去了,所以女团长和女副政委事实上也成了舞伴。好在我们自己有三位女士,尤其兵团文艺处的白新民女士当过阿克苏州文工团团长,她能歌能舞一个人就顶半个文工团,所以她和两位作家女士今晚一定很累。男士们不累,基本是轮流坐那儿聊天和欣赏了。

体验活喀什

今天活动内容很丰富,兵团三师宣传部的维族部长依力哈木江全天陪同我们。他虽然没穿维族服装,但相貌一看便是英俊的维族中年男人形象,话不多但总是微笑着说得挺幽默。昨天到艾提尕尔清真寺他就陪我们了,两位女作家被拦在讲经堂外面时,我们戏说是触犯了维族兄弟,他笑着说是真主不同意,不是维族兄弟不同意。为了表示友好,他还和两位女作家在经堂外面合了影(

当然也和男士们合了)。

依力哈木江先带我们逛喀什最大的集贸市场。我穿的皮凉鞋昨晚不知怎么掉了鞋带,没法穿了。这双鞋特别合脚,而且只是开了一个鞋带扣,扔掉买新的还可能磨脚,我就没跟帮走,独自打听哪儿有修鞋的。街上多是维族人,连警察也是,所以问话比较费劲。我像在国外问路似的,终于问到了一处。为了抓紧时间,维族老汉一接过鞋我就掏了十元钱攥在手里,我估计得收五元钱,还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坚持收十元也认可了,毕竟没用花一二百元买新的。我接了修好的鞋问多少钱时,老汉伸出五个指头。我以为是五元,就把十元钱递上去让他找,不想找完后才明白不是五元是五角。我连说谢谢穿了鞋去找依力部长引导的那伙人,我想依力部长是维族,语言通,跟他走方便。真是巧,三伙人在很大很大的市场里各走各的,我一进去就碰见了依力部长陪的那伙。在一条一条棚布支撑的摊街里走,这伙看不见那伙,也不知前面是卖什么的摊床,所以我在第一个卖刀子的摊床前就被吸引住了。我对各种刀子最感兴趣,每到民族地区总是最喜欢买刀子,宁愿冒上飞机上火车被没收的危险还是要买。我看上了一把一尺多长的牛皮鞘的双刃剑,要价180元。凭我对外地刀子行情的掌握,90元我就买下。卖主看出我不知当地行情,非坚持120不卖。依力部长悄悄问我是不是真想买,我说那当然。他便上前做主说,80元钱给他了,这是北京和大老远来的客人。没等主任答应,他就代为收下80元把刀子给了我。我爱不释手拿着刀继续往里逛,又在依力部长帮助下买了两条雪白的羊羔皮围脖和一顶白羊羔皮帽子。越往里走货物越多,尤其刀子令我眼花缭乱。我又拿了把我80元买下的那种看,卖主说诚心想买的话70元拿去。我这才发觉依力部长是不怎么上自由市场买东西的。他自己也发现不摸行情,后来他只给我们牵线,站在我们立场讲价钱,具体成交价则由我们自己拿主意了。后来我又买了两把刀子,和两条巴基斯坦床罩,后者不是我本意要买的,临要离开市场时受了别人的蛊惑一念之下而买的。几路队伍会齐后一看,没有没买东西的。黄济人买的最多,他是一行中最为有钱的。我原本没想买东西,临时被喀什的土特产品打动才产生买念的,所以除了刀子钱外,其余都是从黄济人手里借的。上车评比后,我在西行漫记广播电台公布结果说:我买的刀子最多,黄济人买的东西总量最多,刘醒龙花的总钱数最多(

一张雪豹皮就花近两千元),徐城北买东西的单价钱数最多(他最不会讲价钱,哪样东西买的都比别人贵

),郑春华买的东西最少,尹汉胤总是为大家考虑,所以出力最大。而陪同我们的农垦兵团的胡乐元、白新民、钱明辉和依力哈木江几乎什么也没买,但他们帮我们讲价钱花费的口舌比我们一行作家都多。

午饭是到市郊一家葡萄园吃的,此餐是一路最为丰富多彩的一餐。依力哈木江把我们带到一个有苹果有葡萄有石榴的大果园,我们在长长的严严实实爬满熟葡萄的大凉棚里坐下,大长条桌上一道道水果依次上来,先是绿皮红沙瓤的新疆西瓜,再是黄皮绿肉的喀什瓜,淡绿而有点发黄的翡翠般的葡萄,还有红的李子,黄的棠李,淡红的挑李,和粉红的新疆桃,一个个比乒乓球都大,好吃得让我们差不多没开饭已吃饱了。接着才是新宰的一只羊的全席:煮羊肉、烤羊肉串、羊肉拌面、手抓羊肉饭、羊杂碎汤、熘羊肝、熘羊肺等。喀什地区的牧场草少,羊吃饱一次需走动好多路,所以这里的羊肉不肥不腻,非常好吃。当我们肚子已经胀得很厉害了,又上来主食面条。依力哈木江这才开始敬酒。他跟每个人都喝了满满一杯,一圈下来就是半斤多酒。每个人都有一大杯白酒下肚,也就都好说好动了,歌舞恰到好处于此时开始。农垦三师文工团的两名歌舞演员和一个体演出团体的演员轮流为我们演唱。名叫努尔比雅(

维语光环之意

)的姑娘边唱边舞,热情似火歌喉如水神采飞扬,酷似印度和巴基斯坦女郎,大家都被她感动了。我按捺不住自己的灵感,迅速用餐巾纸作了一朵花献给她,还让醒龙给我俩合了影。醒龙也酒意忘形了,一会儿端录像机围着努尔比雅拍,一会儿又站到凳子上摘葡萄让别人拍。三师歌舞团的两位姑娘独舞了一阵便拉我们一起跳。在依力哈木江部长的鼓动下,会跳的不会跳的都手舞足蹈起来。江南才子戈壁汉毛国胜经理不住地给我们拍照,醒龙不停地摄像,摄到兴奋处醒龙放下摄像机为努尔比雅的歌伴舞,在大家掌声鼓舞下他又抓过麦克独唱开了。中间,黄济人无意间碰见的一个乌鲁木齐艺术学院维族女学生阿依古丽,也为大家跳了一支曲子。今天的午餐实在是太开心了,醒龙回住处很快写出了一首诗,题目用的就是努尔比雅的名字

——《光环》。

住在三师吃在三师,光在三师吃喝玩乐大家都觉得说不过去,中国作协的尹汉胤代表大家要求兵团文联胡乐元主席联系安排个采访会。下午我们采访了农三师宣传部尚进部长。这个师正式组建于六十年代,前身是一支参加过延安南泥湾大生产的光荣部队,骨干成分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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