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若昕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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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外卖：梦境守护神试读：
花花
1明发，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以为缺失了姓的名字，又很像一条高架线或者一个广场的称呼。
不过他很少听见别人原原本本地叫他名字，同学们都喜欢叫他花花。
因为明发，实在是有点像个小女孩。
花花个子不算矮，班上最矮的小孩叫尤晓雨，名字比他女气多啦，却没人愿意把这个皮猴儿当女孩。尤晓雨虽然又矮又瘦，却无比活泼好动，在人群中蹿来蹿去的时候，堪比海底逃难的鱿鱼。
而花花，个子不仅不矮，甚至还算得上是一个比较高的小学生。可他明明手长脚长，走起路来却有些缩手缩脚，脸上时时带着一丝怯弱惊惶之气。平日里，也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声音小，存在感低，有着不符合体貌的弱气。说起来，班上的绝大部分女孩子都比他 “爷们儿”呢，嗓门儿高，胆子大，追打起男孩子来英勇非凡，一脚一个。
花花知道同学们的玩笑没有恶意，所以不发怒，也不怎么辩解，只是难免有些不乐意，但时间长了，他也就默默认下了 “花花”这个小名。
班上的同学只是觉得他文文弱弱的，而花花的爸爸，却是当真看不上他，时不时出言呵斥：“声音大点！”“畏畏缩缩的，像什么男子汉！”“真是丢人！”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街上，爸爸看见花花低着头不吭声的样子就觉得烦躁生气，就会突然暴喝一声，花花小的时候还经常被吓一跳，吓得眼泪蓄满了眼眶，后来也就习惯了，习惯了爸爸时不时的突然袭击。
从花花记事起，爸爸妈妈就没有不吵架的时候。而且并不是寻常夫妻间的斗嘴玩闹，而是整个家都仿佛结了冰一样的恐怖气氛。
爸爸妈妈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也许不算是 “吵架”，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爸爸单方面对妈妈的发难。
有时候是饭做得不合胃口，爸爸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发现偏咸，眉毛就皱了起来，再夹几筷子，越吃越不满意，脸就耷拉下来了，仿佛遭遇了极大的怠慢一样，深呼吸几次，还是无法忍受似的把筷子一丢：“做的什么东西，不吃了！”说完便起身要走。妈妈就会习惯性地检讨自己：“怎么能不吃呢？怪我，这两天感冒，口淡，盐放多了，好歹吃点儿啊，下次一定注意……”
话没说完爸爸往往就发怒了：“什么下次一定会注意？你哪回下次注意了啊？吃什么吃！这种鬼东西我吃得下去吗？吃！我忙了一天，你就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饭，还做不好！”
妈妈大多数时候盯着饭桌一声不吭，少数时候会辩解几句，这个时候只会得到爸爸更大分贝的指责，甚至由怒气转成暴怒，将凳子踢得震天响。
在这样的分贝中，起先花花不知所措，吓得直哭，想劝爸爸，却得到 “小孩子插什么话！进房间！”的呵斥，后来就会自己躲进房间，等外面的声响平息下来之后，再出去，跟在妈妈身边吃点饭。菜已经凉了，妈妈就关上厨房门把菜热好，招呼花花吃完再默默收拾碗筷。到现在，花花已经能在父母起争执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饭吃完，回房间写作业，在 “战争”结束后，再出去陪妈妈。最初花花想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比他的幼儿园同学还麻烦，他的同学都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发脾气，而且饭菜的味道明明都还可以。后来，他知道了什么叫作 “工作”，什么叫作 “迁怒”，他知道了爸爸为什么经常借小事在家中生事，将气撒在妈妈和自己身上。其实，说来说去，不过就是 “不讲理”“窝里横”。
这样的由头太多，太好找，地拖得不够干净，电视柜下面有灰，卫生间掉的长头发没及时全都清掉，花花的作业有错别字没订正出来，妻子喊他洗澡的遍数太多……随时随地可以发一通火。
花花和妈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最终学会了，沉默是金。
爸爸常年嫌弃他没有男儿气概，可是自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的明发，又怎么可能像寻常的小男孩一样，活泼，爱笑，有小小的任性，充满因为家长无微不至的宠爱而满溢的天真呢？
明发，忧郁、怯弱，却早熟。2
这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一天，儿童节。恰是太爷爷的农历生日。
花花上午当然是照常上课的，爸爸肯定得回家为老人家祝寿，妈妈原想留下来照顾花花，被爸爸说教了一通“身为孙媳妇不出面就是不孝……孩子这么大了难道一个白天都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又不是晚上不回家”这样的话，妈妈只得跟着走了，在冰箱里留足了饭菜。
花花回到家的时候，居然有些高兴，家里什么声响也没有，安安静静，清清静静的，没有黑云压城的气氛，没有忽高忽低的呵斥与抱怨，没有人催他赶紧去写作业，也不用担心会被突然批评行为举止。就好像在闹市里走了好久，走得仿佛自己已经习惯了熙熙攘攘的声音的时候，拐进了一处僻静的森林，整个心都清爽了。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不紧不慢，不声不响。
随即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他听着对面絮絮叨叨讲了二十来分钟，把他今天下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全都念叨了一遍，依稀能听见电话那头影影绰绰的爸爸的大笑声，不知道为何，他的心似乎又重新被灰白色覆盖住了。
花花 “嗯嗯”地应承着，挂掉电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冰箱旁边，随即将饭菜拿出来举到了垃圾桶上，他当然想潇洒地倒掉，但盘子刚斜了一半，就想起，这必定会招来晚上爸爸妈妈的质疑，于是只是拨掉少许，又放回冰箱。
点了外卖。“女巫外卖。”他念着店名，那你们的饭菜可以有魔力吗？让我快乐起来的魔力？
他点了一份泡椒山笋套餐，在备注里写了不要放蒜，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想吃快乐套餐。”
当然什么期待也没有抱。
花花躺在沙发上，不看电视，不看课外书，也不写作业，也没有什么玩具，他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简单的雕花，就好像随时可以掀开这一切，走进没有束缚的蓝天里似的。
花花瘦长的身子嵌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直到窗外的阳光被一团黑影遮挡住。
花花拉开窗户，一只大熊猫乘着会飞的……草皮扑了进来。
大熊猫从草皮上拿出了一袋外卖：“这是您的外卖，满意请给骑手五星好评哦。”
原来是个熊猫姐姐。“不是 ‘女巫外卖’吗？你这明明是女熊猫外卖呀。”花花不知道怎么胆子就大了一下。“儿童节特别节目嘛。”熊猫姐姐解释道，声音从头套里传出来，显得闷声闷气的。“那你是真的女巫吗？”“我是呀。”小姐姐毫不犹豫，用爪子擂了擂自己的胸膛，“童叟无欺。”“那这是我的快乐套餐吗？”花花举起外卖袋子问道。“我看你这会儿挺快乐的呀。”
是吗？花花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熊猫姐姐进来后，自己就一直笑得没有停过。“但是呢，我们店确实还没有快乐套餐，倒是前不久推出了勇气套餐，给你送来的就是。”熊猫姐姐又说。
花花一听，立马将外卖包装拆开来，迷惑地看着里面的饭菜：“这好像，仍然是我下单的那个套餐，我还以为你给我换成了一份勇气呢。”
熊猫姐姐隔着头套笑了：“勇气，是看不见的东西呀，怎么会变成具体的菜呢，但是，这也的确是一份会让你变得更加勇敢的外卖哦。”“我相信姐姐。”花花搭着熊猫姐姐的爪子，点点头。“那姐姐先走啦，还有其他的外卖要送呢。”“好的。”花花懂事地点点头，虽然他心中多么希望熊猫姐姐可以停留得更久些呀。
熊猫姐姐提着草皮，摆弄了一下，就悠悠地在空中飘起来，原路飘出了窗外。
花花趴在窗台上，张着嘴巴看着乘着草皮飞走的熊猫姐姐，半晌，才感觉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抗议了，于是蹲在客厅的小茶几旁，吃起外卖来。
这是花花吃得最饱的一顿啦。
怎么会这么好吃呀？
五花肉肥的部分煎得焦黄流油，瘦的肉韧而不柴，咸辣鲜香，又不麻嘴，饭也又软又弹，花花本来想吃一口再打开电视机看电视，结果一口接着一口，头就没抬起过，连平时要妈妈哄爸爸训才勉强吃两口的香菇，都吃光了。直到真的吃不下了，花花靠在沙发上喘了会儿气，发现再塞一口饭就会撑吐了，才依依不舍地将外卖收起来。花花托着饱饱的肚子，下楼将垃圾桶里的垃圾和外卖剩菜一起丢进了小区的大垃圾箱，他可不想被爸爸妈妈发现自己吃了外卖，否则又会被念叨很久。
花花离开垃圾箱两步，陡然想到：我刚吃了勇气套餐，如果真的有效，为什么还要怕因为吃外卖而被父母责怪呢？花花一路从楼道间沉思回房，躺在卧室里，又想到，自己的行为并不是因为怯懦，而是一种为了避免麻烦的举手之劳，也许这应当归于机智，而勇气并不需要通过直来直往来体现。
想到这里，他稍微开心了起来，将自己从大半天的颓丧情绪里挽救回来，提起一进门就丢在鞋柜上的书包，将课本掏出来，放在了书桌上。这时才想起来今天是六一儿童节，老师开恩，一样作业都没布置。
花花便高高兴兴地打开了电视机，一边看动画片，一边揉着自己的肚子消食。电视里放广告的时候，他在外卖APP（应用软件）上给 “女巫外卖”点了一溜儿好评。3
动画片不知不觉中看了好多集，他听见了家门口开锁的声音。
是妈妈回来啦。
花花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来，噔噔噔跑过去，门一开，却是爸爸的脸。
妈妈呢？
爸爸黑着脸命令花花换好鞋，随他下楼，随后发动了车子。
爸爸的神情十分严肃，花花本来不敢吱声的，今天却开口问他：“妈妈呢？妈妈怎么没回来呀？我们这会儿去哪儿啊？”
爸爸非但没好好回答，反而喝令他闭嘴，不要惹自己心烦。
这样的爸爸是很常态的，所以花花不再追问，只是他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平时那样害怕了，没有紧张到屏住呼吸，没有恐惧到身体僵硬，此时花花的沉默，只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追问是没有意义的而已。
爸爸居然载他一路开到了医院。
花花的心都被恐惧攥住了。
刚才的花花无所畏惧，因为他的心中燃起了不怕父亲暴虐的勇气；此时的花花害怕到大脑发晕，因为他意识到妈妈一定出了什么事。
妈妈！花花在心里不断叫喊着。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大脑不要进行任何过分的联想，他死死盯着爸爸的衣摆，试图借此转移注意力。爸爸今天穿的是泥灰色的短袖，衣摆半截在裤腰里，半截翻在外头，他克制住上前拉一把的冲动，垂着肩又盯着脚下被掀起来的尘土，留意着戳在鞋底的水泥粒子。
爸爸这次没有管他，只是大步朝前走着，进了住院部。
见到妈妈后，花花终于松了口气。4
这天，太爷爷的生日过得不算平静，筵席上爸爸照旧和一群叔叔伯伯喝了许多酒，妈妈一开始习惯性地拦他，被呵斥了。酒席散了，男人们去抽烟聊天，女人们收拾桌子，妈妈当然是去帮忙洗碗，虽然照理来讲，她是客，不需要动手的，可她在这里是个 “孝顺的孙媳妇儿”，于是在家也洗碗，出门给老人祝寿还得洗碗。妈妈出门的时候身体就不太舒服，因为天气不太好，偏头痛又犯了，洗碗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打碎了一只碗。
厨房离客厅很近，碗碎得很响亮，客厅里的人陆续都赶了过来。妈妈怪不好意思地 “承认了错误”。爸爸立马觉得脸上无光，娶了个这么笨手笨脚的 “蠢妇”，于是开口就絮叨地嫌弃她，骂得很来劲。
围观的众人，有的尴尬地劝解 “碎碎”平安，有的大惊小怪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妈妈在人群中涨红了脸，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辩解，就晕了过去，倒在地上的时候磕破了膝盖和手肘。妈妈被及时送到了医院，检查下来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心理压力大，加上偏头痛，一时气急攻心。
爸爸带着花花赶到医院，得知并无大碍后也松了一口气，站在病床前阴阳怪气地嘲笑了一句 “祖传的偏头痛”，说妈妈真难伺候。
花花坐在床边，握着妈妈的手，心中愤怒与庆幸间杂，闻言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伺候过妈妈？”
爸爸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软弱的儿子会这么顶嘴，然而一时间也确实答不上来，只得怒斥回来：“有你这么和老子说话的吗？”声音洪亮，仿佛这一句反问不仅达到了规避问题的效果，还寻了这小子的不是，房间里的罪魁祸首立马变成了儿子似的。
其实三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爸爸自己 “尊严有损”，找的理由罢了，他何尝不心虚呢。
只是花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众或者私底下批评自己的妻子，真的能使自己脸上有光吗？连最基本的尊重也没有。
花花只当没有听见爸爸的呵斥，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妈妈的前襟上还有当时摔倒在地上沾上的尘土，他伸手拂去，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妈妈回握着花花的手，不知道有没有读懂花花眼睛里的情绪，开解道：“小发乖，不要这么和爸爸讲话。”“笑话，”爸爸撇撇嘴，“既然没什么事今天就回家，不要占着人家医院的床位了。”说着，转身出门去结看病的款项了。
妈妈微笑着看着花花：“妈妈没事哦，不要哭，我知道儿子最疼我啦。”
花花拽着妈妈的衣袖擦了擦眼角，低着头不说话。
四周充斥着其他病床上病人和家属的聊天声，花花和妈妈之间却有一种安静的气氛在流动，就好像他们虽然都不吱声，却了解彼此的心情一样。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妈妈也坐直了身子，摸着花花的头，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口，起身下床穿鞋：“好啦，回家还要给你们做饭呢。”5“今天点外卖好不好呀，妈妈？”“不行啊，你爸爸不让你吃垃圾食品。”
垃圾食品。
从小爸爸就说肯德基是垃圾食品，是洋垃圾，不准吃，所以其他小朋友去店里吃的时候，他只能偶尔羡慕地隔着玻璃看看，后来有了外卖，爸爸又说这些全都是垃圾食品，不能吃，不管妈妈多忙多累，感冒还是肚子痛，每顿都要妈妈下厨。
垃圾食品 “有毒”，那你每天抽的香烟，喝的各种酒，就很健康吗？
花花在心里大声问着。
甚至这样和妈妈抱怨了。
妈妈有些惊讶，花花自己同样吃了一惊，他一向只敢把这些意见放在心里偷偷想想的，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即便在心里质疑的时候，心声也都是轻轻的，像一只单薄的小炖盅，在文火上慢慢熬，生怕火势一大，里面盛的东西就被发现了。
妈妈疑惑地摸摸花花的头，只说：“算了，不知道人家用的油粮米面干不干净。”花花觉得，其实妈妈心里也赞同自己的观点，只是他们长期生活在爸爸制造的压抑环境里，驯服成了一种生存习惯，顺从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可花花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回想起自己看见的其他同学和爸爸妈妈笑笑闹闹的情景，就羡慕得不能自已。据同学说，他的爸爸妈妈是轮流做饭的，每个星期一人做三天的饭，余下的那天全家吃外卖或者下馆子，或者去外婆家、奶奶家蹭饭。而且他妈妈的手艺不如爸爸，所以经常是妈妈做着做着就把爸爸提溜过去炒菜，妈妈只打打下手。还有的就是爸爸做饭，妈妈和孩子负责一边吃一边夸奖，爸爸就做得越发起劲儿了……花花听到这样的日常分享时，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庭生活方式？没有奶奶所说的 “东风压倒西风”，只有平等和睦温情的夫妻亲子间的相爱。
同桌问：“那你们家呢？”
花花支支吾吾地说：“差不多吧。”
他怎么好意思聊自己的家庭呢？听了更多同学聊自己的家事，他简直坐立难安了。原来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其实是社群中的异类，他自以为的和平放在别人家简直可以称之为冷暴力。在得知别人的生活之前，他是一个压抑但毫无反抗想法的普通小孩，在得知阳光下竟然那么幸福温暖之后，他内心的死水瞬间变成了热油，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只要往里头溅入几滴凉水，便会瞬间炸裂开来。
一个人从生下来就吃糠咽菜并不难过，可一旦发现周围所有人碗里盛的都是新鲜的菜蔬鱼肉，这日子，便陡然艰难了。
反抗的念头埋得很深，但突然增加的勇气，像是一把铁锹，一锹一锹地铲掉了覆盖在上头的泥土，敲碎了嵌在外面的岩石，这样的心思一时比一时压不住，眼看要见天日。
花花每天都有话压在嗓子眼儿似的，爸爸在家的时候，他不能讲，不然呵斥恐怕要变成拳脚相加。6
花花在焦灼的心情中徘徊着，终于等到了一个爸爸要加班很久的日子，只有他们娘儿俩在家，他跟着妈妈收拾碗筷的脚步在厨房和客厅里来回走动。“你干吗呀？”妈妈笑了，“跟屁虫。”
花花抱住了妈妈的手臂，仰着脸恳求道：“妈妈，我想和你说话。”
妈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惊讶得很：“好，等妈妈收拾好就来。”
花花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妈妈，直到妈妈忙完了家务，和他一起坐到了客厅。花花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觉得不安，又拉着妈妈坐到了自己的卧室，才顺当地讲出自己心里的话。
这些话，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讲，显得过分早熟了，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冷酷无情，但花花一刻也忍不下去了：“妈妈，我讨厌爸爸。”
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些惊慌失措，显然是想问是谁教他说这样 “大逆不道、违背人性”的话语。
花花自顾自地往下说：“妈妈，你不觉得爸爸真的非常坏吗？经常骂我，凶你，大喊大叫，自己从来不干活儿，每天他一回来我们就不敢随便说笑，他也从来听不进别人讲什么，我好讨厌这样的生活。我同学的爸爸都不是这样子的，我们能不能离开爸爸？”
在花花有限的词语和认知里，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爸爸的自私自我、粗鲁暴戾，他只能反复和妈妈强调爸爸脾气真的坏，他真的想逃离。
关于妈妈会如何反应，花花想象过很多场景，也许会批评自己，责怪自己 “不孝顺”；也许会暴跳如雷，质问是谁教自己说这样的话；也许会一言不发，命令他赶快写作业……
唯独没有这样一种。
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伸出双手抱住花花的脸，将花花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花花被妈妈的行为吓到了，但是没有反抗，安静地伏在妈妈的怀里，静静地听着耳边传来的妈妈的心跳声。感受到脖颈上的湿润，应当是妈妈的泪水，花花张开手臂回抱住妈妈，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房间没有开灯，两个人在黑暗的夜里共同哭泣，妈妈始终一言不发，但花花心里明白，妈妈是认同他的，妈妈并不麻木，她活在同样的痛苦中。也许妈妈比花花更为痛苦，生为人母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被贬损的无助，身为妻子却不能获得丈夫尊重的耻辱，嫁入陌生家庭却不被信赖与支持的孤立无援，让她比花花更为煎熬。
是什么让妈妈从不试图反抗呢？
花花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呆呆地想着。
似乎听见了妈妈的喃喃自语：“可是我一个人，怎么照顾你呢？”
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两个人从宁静中被猛地拽出来，狠狠摔入有爸爸存在的僵硬紧张的气氛中。
妈妈用手抹了抹脸，确保面无异色，赶紧去迎接爸爸了，花花打开房间里的灯，坐到了书桌前。
他掏出手机，看了很久。7
终于盼到了下一个爸爸加班的日子，花花央求妈妈不要做饭，然后效仿上次的订单，点了 “女巫外卖”家的套餐，再次备注了 “勇气”。
外卖来得很快，一个穿着明黄色蓬蓬裙的姑娘单手撑着窗台，翻了进来。
当固定台词 “这是您的外卖，满意请给骑手五星好评哦”响起来的时候，花花激动地叫了起来：“熊猫姐姐！”
女孩灿烂一笑：“唉！”
两份外卖交到了花花手里：“两份都是勇气套餐哦。小朋友，感受勇气爆棚的每一天吧！”“嗯！”
在阁楼上拖地板的妈妈下楼的时候，女巫已经走了，妈妈很惊讶：“配送得真快啊。”
两筷子饭菜下肚，妈妈不由得喃喃道：“……再也不想做饭了。”
花花扒着饭乐了。
妈妈和花花吃得菜足饭饱，瘫在椅子上揉肚皮，妈妈有点儿后悔没让花花克制一点：“吃撑了伤胃啊，下次不能吃这么多。”“好。”花花有气无力地应和道，打了个嗝儿。
两个人歇了会儿，花花想起来：“妈妈，要不要把袋子扔掉，不然爸爸回来要骂我们吃垃圾食品了。”
谁料妈妈一挥手：“让他边儿去，自己从来不做饭还管我们吃什么。”
花花还是有点儿紧张，他害怕看见妈妈被爸爸斥责的样子，那会让他心里充满无力感，他宁愿多做点事情来避免这一切。于是他站起来想收拾了扔到楼下。
妈妈却把他拦住了。“宝儿，妈妈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你愿意支持妈妈吗？”
花花有一些预感，屏住了呼吸。“妈妈要和你爸爸离婚。妈妈已经考虑了很久，但是，一是担心父母分离会影响你的健康成长，那天你和妈妈讲了以后，妈妈就不担心这个了；二是妈妈现在没有工作，害怕离婚后会有一段时间不能给你好的物质条件，但妈妈现在不怕了，生你之前，妈妈的工作能力可也是被领导同事共同认可过的。当初你爸爸忽悠我辞掉了工作，说他会好好照顾我，让我全心全意照顾你，可是他……我跟他谈过无数次，试图让他平等地对待我们，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我已经觉得生活无望了，但你 ‘救’了妈妈，宝儿……”
花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哼了一声继续说：“总之，辞掉工作非但没能更好地照顾你，反而失掉了立足的基础，连累你和我一起受气。这段婚姻没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了。工作，妈妈一定能找到，旁人的闲言碎语，妈妈也不怕，只要你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什么都能战胜。”
花花一刻也不愿意等待地扑到妈妈的怀里：“妈妈！我跟着你！妈妈！你好勇敢！妈妈我爱你！”
妈妈在花花的脑门儿上啵啵亲了好几口：“妈妈也爱你！妈妈再也不能因小失大了！妈妈要和你一起勇敢成长！”
妈妈和花花相互鼓励，约定好再忍耐几天，让妈妈私下里找好房子租好以后，再跟爸爸提出离婚。
花花一开始害怕这顿外卖的作用只能管两天，想再点一回 “女巫外卖”，却苦于爸爸天天准点下班让他找不到机会，但是妈妈一点儿也没有退缩的迹象，反而在下定决心以后，一天比一天干劲十足，即使又被爸爸斥责了，也是假装应付的样子，一改往日的愁容，时不时地还和花花挤挤眼睛。
花花又难过，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第四天，花花刚出校门，就看见了妈妈，妈妈一把把花花抱住举起来转了一圈：“走，看新家。”“新家”是妈妈刚租的小房子，比原先的家小了不少，花花却觉得这里又宽敞又安全又明亮。
他简直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虽然父母要离婚了，花花却真的好开心啊，他可以自由地大笑，可以和妈妈开玩笑，不会被毫无理由地痛骂与批评了。
妈妈的脚步没有停下，这个夏天并不是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过得很艰难，但是花花却并不后悔，妈妈也不后悔。8
下一个学期到来的时候，花花已经是个单亲家庭的小孩了，但是所有的同学都说，花花变得开朗了。大家叫他花花的时候，他总是大声答应道：“唉！”“花花”也不像是在叫一个弱气的小孩，反而更像是充满男子气概地在称呼自己的兄弟。
妈妈忙起工作来时常来不及做晚饭，回来后就和花花一起点 “女巫外卖”。“真好吃啊！”母子俩一起感慨道，然后一个学习一个工作，度过一个个充满欢声笑语的轻松的夜晚。
妈妈不爱我
1“钱钱，你的卷子。”数学课代表笑嘻嘻地把卷子拍到朱象乾的桌上，又噔噔噔地跑到教室西南角发下一张试卷去了。朱象乾接过卷子，望着 “83”的分数，哀号一声，趴在了桌上。“怎么啦？”同桌翻着看了一下，“挺高的呀，我才75分，嘿嘿嘿。”
朱象乾抓着头发，呻吟道：“可我不考到90分以上，又要被说了啊……”“我听说这次平均分就很低呀。”“你不懂……”钱钱趴在课桌上叹了口气，“我得静静——”
朱象乾小名是 “乾乾”，但同学都叫他 “钱钱”。两者读音一样，含义还是有那么点区别的。
大概是因为有钱和咳嗽一样，都是藏不住的东西。
虽然同学们年纪还小，没啥贫富意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都模糊地意识到钱钱是个有钱的小孩。不过，钱钱和新闻里那些不可一世的富二代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脾气很好，学习也认真，就是家里人好像比较严厉。钱钱考的成绩没那么好的时候，就会有几天很明显不开心，课间都没什么劲儿一起出去玩。
钱钱的同桌，就不是很理解钱钱的情绪低落，毕竟钱钱成绩比他好多啦。如果他能考出钱钱的分数，当然，如果他和钱钱一样有钱的话，即使不用考出钱钱这样的成绩，应该也可以把汪汪队全买回家，也许不止汪汪队，只要是喜欢的，都可以买回家嘛！
钱钱究竟有什么好愁的？钱钱的家长一定好凶吧？同桌也趴在了课桌上淡淡地叹了口气，好想买呀……
如果可以，钱钱也不想这么忧愁。
他多么羡慕买到一只玩偶就可以没心没肺乐好几天的同桌呀，他多么羡慕班里那几个考得马马虎虎就得到家长猛烈夸奖的同学呀，他多么羡慕那些跟妈妈勾肩搭背像朋友一样的孩子呀……
钱钱还算是个早熟的孩子，他趴在课桌上回忆着，好像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没能从妈妈那里听到任何一句夸奖。2
放学啦，钱钱照例坐着司机孙叔叔的车回家，礼貌地和孙叔叔道别，自己摸出钥匙开门回家。桌上是阿姨准备好的晚饭。
钱钱踢掉鞋子，吃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碗筷，做完作业，自己洗漱好，上床睡觉。
钱钱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妈妈出差了，好几天。
好处是不用一回家就不得不向妈妈汇报自己在学校的成绩，然后接受妈妈对卷子的指正。不太好的是，明天就是六一儿童节了，妈妈肯定记不得了吧。钱钱揣着这样的思绪，又想了会儿学校的事情，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儿童节，下午照例是要放半天假的，其他小朋友都扑进了爸爸妈妈的怀抱，钱钱却没等到孙叔叔。他打了电话喊孙叔叔来接，孙叔叔和做饭的阿姨齐刷刷地都忘了六一节放假这件事，回到家的时候果然是没有午饭的，钱钱不想麻烦阿姨再跑过来一趟，于是在手机上叫了份外卖。“女巫外卖”这个店名是个小孩就无法抗拒，钱钱毫不犹豫地下了单，点了许多吃的。
家里只有一个人，万一外卖员来了，该不该给他开门呢？是让他把东西放下，等他走掉后再开门取吗？会不会不太礼貌？还是开门时假装家里爸爸妈妈都在，先喊一声“妈妈”再开门呢？……
钱钱没有纠结多久。
他看着窗外的大熊猫目瞪口呆。
我的天哪，熊猫玩偶为什么会飞到客厅窗外呀！！
熊猫玩偶伸着毛茸茸的手掌孜孜不倦地敲着窗户玻璃，屁股底下铺着的好像是一块塑料草皮。
钱钱的小脑袋瓜子里已经无暇思考太多了，啪嗒啪嗒跑过去把窗户打开了：“熊猫先生快进来！”“不是先生，是熊猫小姐姐哦，”熊猫闷闷地说，不知怎地就从草皮上拿出了一袋外卖，“这是您的外卖，满意请给骑手五星好评哦。”“哇！！谢谢小姐姐！！！你好厉害啊！！！我可以摸摸吗？”钱钱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好的！”这么说着，熊猫小姐姐的毛掌已经摸上钱钱同样毛茸茸的脑袋。
明明这个爪子只是塑料毛发的质感，钱钱却仿佛被温暖的太阳照到了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怎么啦？怎么啦？”熊猫小姐姐被不按常理出牌的小朋友吓了一跳，“我不摸你的头了，对不起哦。”“不是啦……”钱钱抱住熊猫爪子不放，“才不是呢。”
熊猫姐姐慌乱地把钱钱搂在怀里，揉着他的小脑袋：“哭吧，哭完就好了，乖。”
在熊猫小姐姐的惊慌和钱钱小朋友的哭声中，外卖袋子炸了。
钱钱吓了一跳：“熊猫姐姐是 ‘恐怖分子’吗？”“不是哦。”熊猫姐姐领着钱钱去瞧，外卖的包装盒上装着一个小小的烟花，定时发送的，原本会炸开一团蓝色的烟雾，在空中拼成 “六一快乐”。
是儿童套餐的专享服务呢。
可惜钱钱在熊猫姐姐的怀里耽搁太久了，没能看见这一幕。
钱钱不禁有些沮丧，扁了扁嘴。
熊猫姐姐见势不妙，打了个响指，于是早就逸散掉的蓝色烟雾在空气中汇集起来，再次拼成了 “六一快乐”的形状。“哇！”钱钱张大了嘴，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那团蓝色的烟气，烟气被戳得一抖，在空气中扭曲几次，这次，拼出了 “钱钱好”。
钱钱忍不住啪啪啪鼓起了掌。
熊猫姐姐又是一个响指，飘浮在空气中的烟雾瞬间散掉，消失不见。
太厉害了吧，钱钱一把抱住了熊猫姐姐的爪子，眼神中写满了崇拜：“酷！毙！了！”3
熊猫姐姐终于松了一口气：“钱钱刚才为什么要哭呀？”“姐姐……”钱钱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叫得熊猫姐姐心都软啦。
钱钱低着头揉着熊猫姐姐的毛爪，解释道：“我这次考试没考好，考不到90分妈妈就会生我的气。妈妈觉得我应该每次都考到全班第一第二，考不到就是不够努力，学习不认真。她老说，别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就应该可以做到，做不到就要反思自己是不是努力得还不够。可我真的努力了啊……”
熊猫姐姐生气了：“你妈确实说得不对劲儿，什么叫考不到第一就是不够努力啊？什么叫别人能做到的你就该做到啊？凭什么自己不努力却逼着小孩争第一啊？她要求你和成绩最好的小孩比，她自己怎么不和事业最成功的大人比呢？别人的父母还是总裁呢？她怎么不做啊？”
钱钱委屈地说：“可是，我妈妈真的是总裁啊……”
于是这个下午，还在给外卖店打工的熊猫姐姐丢下工作，和钱钱一起抱头痛哭。“不仅如此！”钱钱擦擦眼泪继续指控道，“妈妈希望我和别人家的小朋友成绩一样好，我有努力在做啊！我同桌的妈妈就会经常鼓励他，他成绩还没有我一半好呢，但他妈妈从来都不嫌弃他，还经常夸他天下第一棒，肉麻死了……放学的时候，他妈妈来接他，都会先抱他。长这么大了还要妈妈抱……我妈妈从来不抱我……”
在钱钱上气不接下气的抱怨声中，熊猫姐姐大致听明白了。虽然钱钱努力假装自己只是嫌弃同桌以及其他同学和爸妈的相处太肉麻，但是一听就知道，这个小孩有多么渴望自己妈妈能和自己亲密相处，能时时爱护自己。
熊猫姐姐心疼地揉了揉钱钱的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怎么办呢？
熊猫姐姐掏了掏自己的小挎包，找到了什么，握在手心。
毛爪递到了钱钱面前，缓缓摊开。
什么呀？钱钱好奇地接了过来。
是一把米，又白又亮，圆润得如同晶莹的珍珠。
熊猫姐姐解释道：“这是食梦菽。你把它放在睡觉的人的脑袋边上，它就会记下梦境里的内容和头脑里闪过的记忆片段，它还能捕捉生命里最关键的那些事件。你看一看妈妈平日里想的是什么，也许就能了解妈妈的心啦。”“那会不会有什么伤害啊？”钱钱警惕地看着这些据说很神奇的米粒，担忧地问道。“不会哦。”熊猫姐姐安抚地摸了摸钱钱的头，“记下梦的内容而已，不会对妈妈有任何影响。”
熊猫姐姐坐回飞天草皮，潇洒地摆摆手，飞走了。4
这天晚上，钱钱在自己的枕头下放了一粒，有点儿紧张地失了会儿眠，后来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钱钱一觉醒来，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食梦菽表面泛起了粉色，应该是用过了发生的变化。昨天的事情也记得很清楚。虽然钱钱整天都记挂着食梦菽，但全天头不疼脑不热的，一点儿问题也没有，钱钱终于放下心来。
当晚，钱钱走进妈妈卧室，将枕头套的拉链拉开，翻过来，把食梦菽悉数装了进去，又翻回去放下。
随后的一段日子，钱钱一直注意着妈妈醒后的举动，看到妈妈全然没有什么异样，就彻底放下了心。他每天偷偷观察着食梦菽的颜色变化，直到食梦菽全部变成粉色后，又在女巫外卖店里下了一单，这次点的，简直是满汉全席。“其他也不能回报熊猫姐姐什么，就多点点菜吧，毕竟我唯一的优点就是零花钱多了。”钱钱惭愧地想。
随后打开窗户，默默等待。5
可这次来的，不是熊猫姐姐。
一个扎着粉色马尾辫，穿着酷酷的颜色鲜亮的蓝色上衣的女巫姐姐从窗户外直接跨了进来。
钱钱呆呆地看着这个衣着打扮十分浮夸的女巫姐姐，有点蒙。“钱钱。”她开口。
咦？是熊猫姐姐的声音耶。“来吧！”女巫姐姐在带来的手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比手袋大好几倍的……爆米花机？
接着，女巫姐姐从钱钱手里接过粉嘟嘟的食梦菽，倒入爆米花机的开口，将机子放在桌上，摁下了开关。
爆米花机发动起来，里面扑隆扑隆地响着，机子微微地振动了一会儿后，喷出了一股热气，随后突突突地对着机器右边的小盒子吐出了一堆粉粉嫩嫩的爆米花。随着最后一颗爆米花掉出来，机器终于停下来了。
女巫姐姐将盛着爆米花的小盒儿取了下来，递给钱钱：“吃下去，就能看见装在爆米花里的梦境与回忆啦。”
钱钱闻着爆米花散发出来的甜香味儿，毫不犹豫地拈了一颗扔进嘴巴。
哇，好甜好酥，入口即化，钱钱都快忘了爆米花本身的神奇，只注意美味了，几把就将爆米花都倒进了嘴里：“好吃。”
通常呢，一颗爆米花存着一段记忆，一般都是一颗一颗慢慢吃慢慢感受的，钱钱吃得这么猛，想必记忆也会一下子全都跑进大脑吧。
果然，钱钱眼睛一闭，身子一歪，“晕”了过去。女巫姐姐扶着钱钱躺倒在沙发上，摆正身体，在他肚子上盖了块小毯子，便将爆米花机收好，背着手，溜溜达达地从窗口翻出去了。
睡吧睡吧，小钱钱。6
钱钱的梦很乱，很长。
——女孩走在游乐场里，两只手被甜筒和棉花糖占着，笑吟吟的，旁边还有几个女孩。女孩子们笑笑闹闹地在聊天，多数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唯有这个女生的脸孔身姿十分鲜明。她是妈妈！“我要去读宾大的商科！”年轻的妈妈在人群里，一边排着过山车的队伍，一边毫不犹豫地告诉朋友自己的未来规划。
——女孩披着婚纱，幸福地站在男孩身边。钱钱知道，那是妈妈和爸爸。
——一个小婴儿睡得正熟，嘴里还噗着奶泡。
这难道是我吗？长得好丑呀。钱钱歪着头看着。
妈妈轻轻捏了捏婴儿的小手，回身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一边整理着借的书，一边念念有词：“乾乾乖啊，让妈妈安静地写完课程论文啊，不要哭啊，拜托拜托。”
这个祷告失败了。妈妈刚在电脑上打了几个字，刚才还在熟睡的小宝宝就哇哇哭了起来，钱钱不禁想堵住自己的耳朵。
妈妈赶紧去把钱钱抱起来，没有尿裤子，也不想喝奶，就是莫名其妙地哭一哭。没办法，妈妈只得把钱钱抱在怀里，一边哼着曲子哄，一边盯着电脑干活儿。
钱钱很心疼妈妈，他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好碍事，不禁怒视这个娃娃，都想把这个烦人精从窗口丢出去了。
——一直都只有妈妈带着钱钱。爸爸去了国外，一去不回头。
——妈妈没有留学，但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她每天都在学习，总是加班，钱钱身边的人成了外公和外婆。有时妈妈会去看他，可总是行色匆匆；有时妈妈跟钱钱正说着话就睡着了，母子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妈妈的公司稳定了，她把钱钱接回家和自己住，可妈妈不知道该怎样关心他的生活，只能关心他的学习，妈妈经常悄悄坐在钱钱床前，凝视着睡着的钱钱，帮他盖被子，亲亲钱钱，批评了钱钱之后，妈妈经常背地里抹眼泪。
——妈妈去听亲子教育的讲座，她向老师问得最多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做一个让孩子喜爱的好妈妈？”
……7
好多梦呀，梦得钱钱的小脑袋瓜都超负荷了，钱钱晕头晕脑地参与着妈妈的回忆，头都大了，却好高兴，因为他终于知道，妈妈是爱自己的。
梦做完了，钱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妈妈在哭。
她跪在地上抱着钱钱正在打120，说一回家发现孩子晕倒在沙发上怎么也喊不醒。她哭得满脸是泪，交代清楚了住址，就要抱着钱钱往外奔。钱钱终于清醒了，一下子搂住了妈妈。“妈妈！我爱你！妈妈！我没事儿！”钱钱把头埋在妈妈怀里，拱来拱去地撒娇。
妈妈吓得手机都掉了，搂了会儿钱钱又抱着他放在了沙发上，左看右看：“有没有哪儿难受，怎么睡得那么沉？”“我真没事儿，只是刚做了一会儿梦。”钱钱又扑到妈妈身上撒娇。
妈妈又惊又喜，不明白一直别扭的儿子怎么突然开始卖萌了。
但是钱钱不打算告诉妈妈自己的秘密，他觉得妈妈要是知道自己看见了她的梦，知道她 “盘问”完钱钱的成绩，发现钱钱更不理她以后在床上默默流泪……的话，一定会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所以啊，钱钱决定以后要对妈妈更主动，更坦诚，更关心，这样妈妈就不会束手无策地只能关心他学习成绩了；以后不能再问 “爸爸在哪儿”这样的问题了，省得妈妈难过……
妈妈以前吃了好多苦啊，我以后要好好照顾和保护妈妈！钱钱想：“毕竟我是个男子汉啊！”
对了，如果妈妈不反对，给妈妈也来一份 “女巫外卖”吧！
梦境守护神
1“早点睡，明天还要上课呢。”说话的人把灯熄灭，房间随之陷入一片黑暗。这是一团并不纯净的黑色，有朦胧的亮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中间偷溜进来，倒映在原本灰蓝色的天花板上，随着时间而不断变幻着身影。
躺在床上的小男孩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睁眼和闭眼没有什么差别，像此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他总归要经历漫长而无聊的入睡搏斗期，才能在某个他挣扎累了的时间节点，仿佛失去意识一般，进入他期盼已久却并不美妙的睡梦之中。又会在第二天的清晨，从噩梦的泥淖中惊惶地醒过来。
祁维辰的眼睛是褐色的，如同所有亚洲小男孩一样的琥珀色眼珠子，只是他的颜色还要更浅一点儿，因此他视力不是很好，先天有些散光，如果散光度数再深一点，或者开始近视的话，他就得和班上的有些同学一样戴上眼镜了。
他没觉得戴眼镜有什么不好的，甚至还觉得那样有点儿酷。
此刻，辰辰褐色的瞳孔里，映出了奇异的景象。2
辰辰失眠有好一段时间了。
最初，他向妈妈求助。
妈妈陪他睡了几个晚上。
他睡得挺好的。
妈妈在一旁就着台灯看书。牵着妈妈暖暖的手，他还没来得及和妈妈讲两句睡前小话，就呼呼大睡起来。
坠入了梦乡。
第四天晚上，妈妈试图把自己的枕头拿走：“我相信你接下来可以睡得很好。”“我不相信。”辰辰抱着妈妈的枕头小声嘟囔着。
妈妈用了点力气才把辰辰怀里的枕头抽出来：“妈妈知道辰辰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适应一个人睡觉，但辰辰终究是要渡过这一关的呀。加油，今晚不要想太多哦，早点睡觉。”
当晚深夜，辰辰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涕泗横流地跑到隔壁去敲妈妈的房门。妈妈加班太晚睡得几乎不省人事，只有爸爸听见了敲门声。哭到不停打嗝儿的辰辰被打开门走出来的爸爸抱回了自己的小卧室，按进了被子里：“你妈妈已经睡着啦，我陪你一会儿。”
辰辰还没从噩梦的惊吓中平复下来，原先斜靠在一旁说要安抚辰辰的爸爸就已经被睡意击倒，横卧在床中间，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
好在这鼾声虽大，却也有力地驱散了辰辰心中的恐惧。于是辰辰翻了个身，用枕头蒙住了脑袋，全心全意竭力隔绝这堪比闹钟的噪声。
第二天，爸爸主动问辰辰：“今晚爸爸还来陪你睡好不好？”
辰辰坚决地摇了摇头，越过爸爸，拉住妈妈的手晃了晃：“妈妈辛苦了。”3“我想养只狗狗。”辰辰试探地说道，“我一个人老做噩梦，总是睡不着，要是有狗狗陪着我，就不会这样了……”“辰辰，不行。妈妈说过好多次啦，我们现在还没有养狗狗的条件，爸爸和妈妈每天都要上班，而你要上学，白天压根儿没有人照顾狗狗呀。”“可我真的想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养狗狗的条件啊？”
妈妈只是摸了摸辰辰的头。“现在真的不方便养狗狗，你再怎么找理由也没有用呀。”妈妈说着说着也叹了口气。好像在责备辰辰的不懂事，又好像在哀叹自己不能满足儿子这小小的愿望。
辰辰抿了抿嘴，小声说：“我知道了。”
直到妈妈欣慰地笑了笑，夸奖地摸了摸辰辰的发顶，并移开了目光，辰辰才歪倒在沙发上，不可抑制地流下了眼泪。
辰辰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为什么而流。他一直想做个懂事的小孩，他也一直一直入睡困难，这个年纪的小孩本不该经常失眠，可他总是觉得黑暗的卧室很可怕。窗帘后面像是有怪物，衣柜里可能也有怪物，墙壁上好像要跑出怪物，床底下说不定也藏着怪物。一关灯，一闭眼，所有的怪物都会浮现在他残留在脑海中的对卧室的记忆画面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手来挠他。可要是开了灯，他又睡不着，不仅如此，有的时候他心情低落，恐惧就会格外硕大，甚至在开着灯的时候，他也总是忍不住睁开眼打量一下周围，确保旁边什么怪物也没有。有妈妈陪着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怕，可以安安心心地睡觉，但他是个懂事的小孩子呀，怎么能一直让妈妈陪着呢！
他现在真的很希望能养一只大狗狗陪自己，小狗狗也行。让自己不要害怕，安心睡觉。但妈妈肯定以为他是在以失眠为借口满足自己一直以来想养狗狗的心愿。
妈妈肯定以为他是个不懂事的小朋友。
明明他是因为懂事才提出这样的建议的……
可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了，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控制不住，又不想妈妈以为自己在耍小性子，只能把沙发抱枕紧紧抱在怀里，压住自己不懂事的眼泪。
泪水似乎一离开眼眶，就被紧贴着脸颊的抱枕吸收掉了。
这个抱枕的手感很奇特呢。
上面明明有很多刺绣，却一点儿也不扎脸，软绵绵的。枕面是拼接的，一部分是珊瑚绒的质地，短短的绒毛面贴在脸上简直令人爱不释 “脸”，就像妈妈的手一样，有着说不出的安全感。
辰辰抱着抱枕流了会儿眼泪，就被抱枕的舒服质感带跑了思路。
抱枕底下传来辰辰闷闷的声音：“妈妈，这个抱枕哪儿买的呀？我从来没见过。”
妈妈回身看了一眼抱枕，想了想，解答道：“不是买的，是有个陌生的姐姐留下来的。”
就是前两天发生的事。
她和丈夫下班都晚，没做饭，正在聊孩子睡眠不好的问题的时候，有个小姑娘骑着电瓶车送来了刚点不久的外卖。她夸了姑娘送餐快，见天色已晚，又忍不住多嘴，嘱咐小姑娘不要工作到太晚，不安全。
那个小姑娘看打扮其实一点儿都不像一般的外卖配送员，听见辰辰妈妈的叮咛，便问她刚才是不是在说儿子老失眠。辰辰妈妈点了点头，于是小姑娘就从车筐里掏出来一只抱枕塞到了辰辰妈妈的怀里。小姑娘说，睡眠不好又缺乏安全感的小朋友，抱着这个抱枕准能睡好。
小姑娘说完就骑着车跑远了。留下辰辰妈妈摸不着头脑，只好远远地喊了一声 “谢谢”。
抱枕看起来很干净，辰辰妈妈打量了一番后放在了沙发上，然后就忘了。“你喜欢就拿到自己屋里去吧。”妈妈说。
辰辰抱着这个让他有着说不出好感的抱枕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放到了枕头边上。
自己也往床上一扑，横卧在床上，将目光随意地安置在抱枕上，发起呆来。
抱枕一面是深蓝色，一面是米白色。
深蓝色的那一面是珊瑚绒的质地，上面饰有明黄色的星与月的绒布片。那是一轮弯月，两角尖尖，中间陷下去的部分和周身都环绕着大小不一的星星，与大面积的蓝色背景色彩冲撞，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华美感。还有几条纤细却匀称的黄色布条划过整个枕面，像是月光挥洒。辰辰盯着这一面瞧了会儿，想起来妈妈有一只很爱惜的天鹅绒手包，有着类似的配色。
他将抱枕翻过来，米白色一面的枕面是棉布的质感，上面的绣活儿花俏极了，和深蓝色那面的简洁星月简直不像是同一件物品上该有的。一只大白兔占了整个枕面的四分之一，憨态可掬，毛发纤毫毕现，红眼珠的布线精密圆润，却叫辰辰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奶奶常给他买，而妈妈总是不准他多吃的大白兔奶糖，辰辰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大白兔下面绣的是青青的草叶，旁边还有一些好看的花纹围绕着大白兔。看到这里，辰辰想起了想养却养不了的狗狗，沮丧地叹了口气，起身写作业去了。4
这是辰辰曲线救国的唯一办法——尽量在夜幕完全降临前入睡。
傍晚的天空还有些朦胧的暮色，太阳将落，月亮将出。
班上的其他同学这会儿肯定都在闹着看电视吧，辰辰这么想着，将脸旁的抱枕捞进怀里，捂在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来，呼吸间只觉得抱枕有着说不明白的好闻的味道。辰辰没有多想，紧接着将被子拉高，遮住自己和抱枕，一直盖到嘴巴，只露出鼻孔呼吸。
辰辰上床前拉上了窗帘，但没有把窗帘完全拉拢，特意留了些天光可以钻进来的缝隙。台灯也没关，黯淡的灯光洒在辰辰的半边脸上，照到他左眼的眼皮，合上眼的时候也觉得眼前有些微弱的光亮。
但生活就是这么没有办法，辰辰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搂着抱枕，在妈妈悄悄开门进来关上床头灯，又悄没声地溜出去的时候，懂事地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只在门关上后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又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声如此悠长，简直超出了一个小男孩的肺活量。
辰辰连续叹了几口气。
这叹气声如此频繁，简直要把脑子叹得从嘴里飞出去了。
辰辰毫无办法。
辰辰想起爸爸妈妈下班后疲惫的脸庞，几乎要被懂事的自己感动。
懂事的代价如此之大，大到每夜的辰辰都在噩梦里挣扎。5
又来了！
噩梦怪物！！
今天的噩梦怪物又变幻了模样。
这些难挨的夜晚里，辰辰的噩梦有着不同的内容。
有些已经忘却了，有些梦境又邪恶又荒诞，让他怎么也忘不掉。
他曾经梦见一只巨大的恐怖娃娃，两只眼睛都消失在看不见光亮的黑洞里，一直 “啊啊啊”嘶哑地叫唤着，还伸出手来抓他。辰辰跑呀跑呀，怎么也甩不开，只要壮着胆子回头，就看见那张怪脸紧紧缀在他的肩旁，嘴巴越张越大，却不咬辰辰，只是不断发出令人胆寒的怪叫声。那夜辰辰直接跑进隔壁房间，睡在了爸爸妈妈中间，他紧紧抓住两个大人的手，把腿也分别搁到爸爸妈妈身上，才勉强在临近天亮时，酝酿出了一些睡意，但还没彻底睡着，又被闹钟吵醒了。
那天，他睁着一双只有平时一半大的困眼，被爸爸提进了学校，做课间操时手脚都是飘着的。
午睡的时候，他终于猜到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了。教室墙边的展示柜里不仅有图画书，还有同学们带到学校来的一些小玩偶，其中一个玩偶格外难看，两只眼睛的做工十分粗劣，黑乎乎的只有眼黑没有眼白，看起来怪吓人的，一看就知道是被嫌弃它的主人废物利用遗弃在了教室。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它一眼，辰辰从此噩梦连连。
辰辰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抓着那个诡异玩偶的脚，扔进了杂货柜里，确保自己再也不会被它吓到，才松了一口气。
但辰辰的噩梦却没有因此停止。
还有一个梦境，画面不可怕，却让辰辰难受了好久好久。
那是一个有着火烧云的傍晚，橙红色的天光从窗外照进客厅，整个世界都是暖洋洋雾蒙蒙粉嘟嘟的，爸爸和妈妈坐在餐桌旁，桌面上摆满了各种珍馐，光是平时爸妈不让辰辰多吃的鸡翅，就有好多好多对，还有可乐薯条冰激凌！还有好多辰辰不大记得的美味！
总之那真是一大桌子美味！！
爸爸妈妈吃得好开心啊，他看见妈妈都捂着嘴巴笑了起来，爸爸拿着鸡腿像执着指挥棒一样在空中舞动着谈笑风生。
但是辰辰不在餐桌边上。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比平时软得多的沙发垫里。
辰辰好饿。
但他怎么也没办法从沙发里起身，走到大餐边。
爸爸妈妈时不时会看他一眼，但谁也没有送东西过来给他吃的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辰辰觉得越来越饿，肚子里就像有火在灼烧，他感到自己的胃因为空虚饥饿而蜷缩成皱巴巴的一团，他觉得好饿，饿得恨不得指挥自己软弱的肠胃把肚子里的其他器官吃掉先抵一下饿。
但直到最后，爸爸妈妈也没来管他，明明看见他了，却不理他，就好像存心将他丢掉一般。
他是哭醒的，醒来的时候肚子只是有点儿饿，但心里的委屈比刚才的饥饿还严重。
爸爸妈妈怎么能对他那么坏？
他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更加饿了，才逐渐意识到那是个梦境。
可梦境为何那样真实？
叫人难过。
虽然那是自己做的梦，可他还是不免将情绪迁怒到了爸爸妈妈身上。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仅仅是爸爸困顿得低着头啃面包没怎么找他说话，他便忍不住失落地哭了。
爸爸注意到他两颊上的眼泪时，惊讶到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了，立马拧了热毛巾往辰辰脸蛋上糊：“怎么啦？这么不想上学呀？”
辰辰哽咽得答不上话，觉得自己很丢脸。他一点儿都不想这样。
之后的几天，他都有些疑神疑鬼，简直分不清当下的自己在不在梦境里。每到吃饭时间，他便格外敏感，注意着来自厨房与餐厅的风吹草动，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爸爸妈妈会不会吃饭的时候不叫上自己，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担忧实在太可笑太多余了。但他忍不住，噩梦的影子是那样的黑暗幽深，叫他久久无法脱离。6
今晚亦然。这间装饰得十分温馨的卧室里，长相软萌的小男孩紧紧地搂着抱枕正在沉睡，然而眉间浅浅的“川”字和他时不时颤抖的睫毛，暗示着孩子相当不安稳的梦境。
又是熟悉的噩梦。
辰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被噩梦缠绕，就像被一只锲而不舍的凶恶怪兽追踪了一般，糟糕的梦境如附骨之疽，总是侵袭他的睡眠。
在他因为在睡眠状态下而迷迷瞪瞪的认知里，这次的噩梦怪兽又变幻出了新的吓人形态：
一只应该属于人类的右手！
只是比寻常的人手大了成百上千倍。
在辰辰梦中的视野里，上一秒，他还在床上晕晕乎乎地躺着。下一秒，一只有一张床那么大的手掌，哐当砸破了屋顶，从上往下捅穿了天花板，直直地向他抓来……
这一景象因为太过可怕，在梦境的世界里反而变成了慢动作，缓慢落下的原来在楼顶的各种杂物，无限制地拉长了即将笼罩下来的恐怖感。在辰辰眼中，这只大手简直是一帧一帧地逼近他的身体。
他甚至注意到，这只大手的五个指尖都对准了自己，指甲是不太规则的圆形，旁边还有些倒刺。
辰辰觉得自己的心应当已经停跳了，他几乎不能呼吸，也逃不开，如同被钉在了自己的床上一般，僵直地躺在原地动弹不得。床铺仿佛是有了生命的泥淖，平素柔软的被子像食人花一样，将他死死地困在原地，越缚越紧，让他难以呼吸。两头受难，他偏过头闭上了眼睛，等这只恐怖的大手将他拍扁，或者捞出去，然后任意处决。
完蛋了。
他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的心始终提在半空中，不知何时能干脆地有个结局。
怎么还没来？
他眯着眼睛转过头来看，这才发现……
刚才，就在巨手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出来与巨手抵在了一起。
那只小爪子甚至还没有辰辰的手大，却稳稳地阻住了巨手，叫它一时无法前进！
咦？
辰辰的眼神无法从这大小悬殊却势均力敌的对决中移开，他震惊地望了一秒，目光沿着小爪子的来处寻找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帮手。
毛茸茸的小爪子，竟是从辰辰怀里的抱枕中伸出来的！
一大，一小。两只手相对着较劲，辰辰身边的这个小爪子是左爪，显得势单力薄，在对抗中轻微地颤抖了起来，这让辰辰的心忍不住开始上提，一路提提提提到了嗓子眼儿。
眼看着那只小爪爪有被压倒的势头，抱枕里又一只右爪稳稳地怼了出来，和左爪一起死死地抵住了巨手。
辰辰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心中一松，身体也开始有了力气，像一尾刚被钓上岸的活鱼，左右摆动，又甩又扭，试图挣脱身子底下仿佛变成了陷阱一般、软塌塌地裹着他的床铺。
与此同时，他目光专注地盯着身边的抱枕，不知是否该上前去触碰。
局势是这么的紧张，以致他忍不住担忧起来，若是自己一碰反而帮了倒忙可怎么办？
好在场面没有僵持太久，他也就纠结了两秒，抱枕里的壮士就现出了身形——
好一只娇俏可爱的，大！白！兔！啊！
在两只小爪子与巨手僵持的同时，一个毛茸茸的兔头也探出了抱枕，头一伸出来，两只白白的兔耳朵就得到放松似的抖了抖，然后在脑袋上精神地支棱着。那黑曜石似的兔眼气咻咻地盯着面前的巨手，稀疏的几根睫毛纤长而翘，在空气中不安地颤动着，一起轻微颤动的还有它嘴边的两撮胡子。紧接着，兔子的上半身也探了出来，然后是波涛汹涌的肚皮，柔软的腰肢，还有后腿，白乎乎的身子简直像黑夜里发光的棉花糖。
辰辰都看傻了。
这只兔子刚从抱枕里挤出来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给辰辰一个多余的眼神。它的三瓣嘴紧紧地抿在一起，连同胡子都在配合着浑身的力气使劲儿，在空气中颤动得厉害。两只毛茸茸的后爪原本都踩在床上，此刻一只脚陷在被子里，一只脚踩在枕头上，爪尖紧紧地抠着床铺的布料，压出了深深的印儿。
双方一时间僵持在一起，碎渣不断地从破掉的天花板上掉落下来。辰辰有点儿想跑，但对大兔子的好奇暂时地战胜了他内心的恐惧。
更何况，在兔子帮忙对付怪物的时候，他自个儿却跑了，这哪像个 “大丈夫”做的事儿？
虽然，他这个 “大丈夫”好像还不如眼前的兔子身量高大。
辰辰被困在被子里，一边喘气，一边用目光比了比，确定自己真的没兔子高……然后继续双手用力，试图扯开被子，但有点费劲。
嚯！
这兔子足有一米五吧，比抱枕大多了，怎么钻出来的呢？
辰辰还没想明白，就见这只兔子闷哼一声，双爪突地发力，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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