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新修版 纯文字)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0 03: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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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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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新修版 纯文字)三

天龙八部(新修版 纯文字)三试读:

作者简介

金庸,本名查良镛,浙江海宁人,一九二四年生。曾任报社记者、翻译、编辑,电影公司编剧、导演等。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创办明报机构,出版报纸、杂志及书籍,一九九三年退休。先后撰写武侠小说十五部,开创了中国当代文学新领域,广受读者欢迎,至今已蔚为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言,并兴起海内外金学研究风气。曾获颁众多荣衔,包括香港特别行政区最高荣誉大紫荆勋章、英国政府OBE勋衔及法国最高荣誉“艺术与文学高级骑士勋章”和“骑士勋位”荣誉勋章,香港艺术发展奖终身成就奖,剑桥大学、香港大学名誉博士,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二〇一〇年获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新加坡东亚研究所等校荣誉院士,北京大学、日本创价大学、台北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苏州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大学等校名誉教授,并任英国牛津大学中国学术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文学院兼任教授,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委员等公职。其《金庸作品集》中文版分由香港、广州、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四地出版,并有英、法、意大利、希腊、日、韩、泰、越、印尼等多种译文。 二一千里茫茫若梦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加诧异,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低声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然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走,就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愈来愈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么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遁,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作什么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没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罢。”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粽胶、墨水,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特异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真惨,前胸后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来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让他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但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两人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第一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无干系,然自己多年心血废于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口,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恨。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有几个武功较高的七袋弟子悄悄议论,说乔峰既已打断了徐长老前胸肋骨,击碎了五脏,何以又再断他后背肋骨?下手太过毒辣,亦不合情理。乔峰生怕给人瞧出破绽,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便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跟着又一人闪过,也是轻功极佳,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甚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孽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于是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隐僻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缩,举止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篷,耳朵贴到篷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年轻时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后悔也已来不及啦。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真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没福来听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边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侧目而视,说道:“一个不讲道义,勾引有夫之妇;一个不守妇道,背夫私会情郎……”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

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学大高手,满拟一招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高得出奇,只一招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软倒。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长老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忙即运气,但穴道受封,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非当真有何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好汉如犯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们并没得罪阁下,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我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不能说出他名字。”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不管了?”赵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便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带头大哥’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赵钱孙急叫:“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后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的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良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坏他义举,便道:“乔帮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的事,恕我不能奉告。真正对不住!”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心知再逼也已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店房,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见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焦虑记挂,忙道:“乔峰,唉!那就麻烦了,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决不损及她毫发。阁下倘若不说,就只好将她处死,和赵钱孙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后一句,哪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啪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落,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断折,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下,实是身不由主。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将她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跟谁在一起说情话,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跟赵钱孙在一起,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问:“她在哪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什么?”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给乔峰提着,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性命。但他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如不说,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谭某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

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谭公凛然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天下’?”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一两件对不起朋友之事。”

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落,转身走出。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晃身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罢!”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只见妻子和赵钱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鼻息,却哪里还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一齐丧命,也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了二人穴道,怎地两个高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拉着他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于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便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决不是我杀的。”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功虽不如你,焉能作无义小人?”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为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盛,始终没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口鲜血向乔峰狂喷过去。乔峰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猛力一脚,踢开赵钱孙的尸身,左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右手将谭婆的玉钗钗尖对准自己咽喉插入,头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终究是因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底。寻思:“我掩藏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然谭氏伉俪和赵钱孙的名声却不可败坏。”还是在船底踩出一洞,出了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足迹线索,却全无踪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虽觉不安,却也不便怨责,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么。”乔峰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本来想,谭公、谭婆并没怎么得罪你,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又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多半这三人忽然失踪,众人寻访之下,找出了沉船。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这一次无论如何能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便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智谋更为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敌人愈强,他气概愈豪,斗志更盛,并无丝毫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行不到一里,忽见浓烟冲天,对面有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和阿朱纵马奔驰,渐渐奔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叫:“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莫不是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侄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了多少功德,怎么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口,竟没一个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单五爷在河南给一个叫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口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火窟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哪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却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极,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口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罢!”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了。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之役,但后来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瘴气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不会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拼命赶路,和阿朱商议了,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倘若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会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寺院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便在天台山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许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分。但既连汪帮主这等人也肯追随其后,那带头大哥自是非同小可之人。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岂难道真有这么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想不到?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大恶人’,便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着声音有些发颤。

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声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给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里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靠在乔峰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肯吐露他名字,未必是为了顾全义气,说不定是怕他知情后辣手报复。单正和他交好,这人居然也对他下此毒手。那晚在杏子林中,又有什么如此厉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乔峰望着江中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武功似乎也不弱于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谭公也可说是他害的。”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别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于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上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说姓关,便问:“你干么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让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向乔峰合什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竟也知道,更加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哪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禅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后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七呢。”朴者和尚却道:“倒不是我师父前知。我师父得到讯息,知道两位要光降敝寺,命小僧前来迎接,已来过好几次,曾去过几家客店查询。”

乔峰听朴者和尚说话老实,料想对方于己当无恶意,便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罢。”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哪,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销。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即使他不肯说,我也决不用强。”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却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放松了戒备,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走了一段山路,转过一个山坳,一条山径笔直上岭,右首山壁下有座凉亭,亭内放着一只陶缸,上搁竹制水杓,似是供行旅休憩饮水之用。乔峰见阿朱走得略有倦色,便道:“咱们到凉亭里歇一歇脚。”阿朱道:“好!”随着他走向凉亭。朴者和尚跟着走近,说道:“你两位如口渴了,可以喝点茶。”乔峰拿起水杓,见陶缸中冲得淡赭色的有半缸粗茶,舀了一杓茶,递给阿朱。阿朱接过茶杓,喝了一口,只见来路上有五人快步上山,大袖飘飘,行动甚是矫捷。

乔峰一见之下,便留上了神。这五人年纪均已不轻,但健步如飞,各穿一件灰袍,头戴灰色棉布帽,走入凉亭。五人抱拳行礼,齐声道:“大爷安好。姑娘安好。”此时阿朱未改服装,听五人称她为“姑娘”,乔峰和阿朱都增戒心,两人还礼说道:“各位安好。这里有茶水,请饮用休息。”一人道:“多谢!”乔峰听他们说话是北方口音,见五人都是六十左右年纪,大都眉毛已变白色,有三人微有白髭。乔峰暗忖:“这五人武功高得很啊,不知是什么来路?”走到阿朱身边,和她并肩坐在一张木长凳上。瞧这五人神情和蔼,全无敌意,微微放心。

五老者分别饮了茶后,坐下身来。一名老者拱手说道:“在下姓杜,是淮北人氏。这四个都是在下的师弟。这个姓迟,这个姓金,这个姓褚,这个姓孙。”四人听他说到自己,便站起身抱拳为礼。乔峰抱拳还礼。阿朱见他们年纪大,敬之为长辈,还礼时曲膝躬身,颇为恭敬。那姓杜老者笑嘻嘻的道:“大家是行旅之人,小姑娘不用这么客气。”阿朱道:“杜爷爷,你是我爷爷辈的人,小女子该当恭敬。”说话回复女声,不再假装粗豪男子声音。

那姓杜老者呵呵而笑,伸出枯瘦手掌,凌空作了个姿式,似是抚摸她头发一般。乔峰见他凌空这么一抚,神态慈祥,但手势平稳异常,只怕以数百斤的力道,也难撞动他手掌,直似含了数十年高深功力,委实非同小可,心下暗惊,说道:“五位高人,有幸在浙东邂逅相遇,乔峰实感运道不小。”

那姓杜老者道:“乔大爷,我们一直想见你,从河南卫辉跟到山东泰安单家庄,又跟到浙江,幸好在这里遇上。待会你便要去止观寺,我们等不及了,只得鲁莽上来相见。”乔峰忙道:“好说,好说。乔某不知五位高人在后,否则的话,早该回身迎上叩见。”心想他们一路从卫辉跟来,有备而至,瞧这五人举止,大是劲敌,只怕便要在这凉亭中恶斗一场,如何照顾阿朱,倒非易事。

那姓杜老者续道:“唯大英雄能本色。乔大爷,你自报真姓名,行事光明磊落,咱们的用意,也就不必相瞒。止观寺智光禅师是有德高僧,我师兄弟五人特地赶来,是求你别伤害于他。”乔峰道:“五位老先生言重了。五位倘若同时出手,便可取了乔峰性命,何必说到这个‘求’字?乔峰前往求见智光禅师,只是请他老人家指点迷津。不论他肯说还是不说,在下礼敬而来,礼敬而去,不敢损伤禅师一毫一发。”

那姓杜老者道:“乔大爷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你既如此说,我五兄弟自然信得过。在下有一语奉告,那是肺腑之言,咱们今日初会,未免有点交浅言深,直言莫怪。”乔峰道:“杜老先生请说。”

那姓杜老者道:“那谭公、谭婆、赵钱孙、丐帮徐长老、单正父子等诸人,只因不肯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以致丧命。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都说是乔大爷下的手。”

乔峰道:“这些人没一个是我杀的。谭氏夫妇和赵钱孙不肯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在下确是使过一些逼迫,但他们宁死不屈,不肯出卖朋友,确是好汉子的行径,在下心中甚为佩服,决计没伤他们性命。到底是谁下的手,在下正要追查个水落石出。乔峰身蒙不白奇冤,江湖上都冤枉我杀害义父、义母、恩师,其实这三位老人家视我有若亲儿,我大恩未报,怎能有一指加于他们身上……”说着语音已有些呜咽。

那姓杜老者道:“我们五兄弟此番赶来,不敢说能强行阻止乔大爷伤害智光禅师,但要老实跟乔大爷说一件千真万确之事。那位带头大哥说道,为了他一人,江湖上已有这许多好朋友因而送命,他自觉罪孽深重。聚贤庄一战,损伤的人更多。那带头大哥说:当年雁门关外那件事,他是大大的错了,早就该偿了自己性命谢罪,乔大爷若去找他报仇,他决意挺胸受戮,决不逃避……”

乔峰越听越奇,说道:“哪有此事?老先生是听那位带头大哥亲口所说,还是旁人转告的?”那姓杜老者道:“千真万确,那带头大哥的的确确是这个意思。老朽在江湖上薄有微名,我这四位师弟,也都不是无名之辈,我们五个人言出如山,此刻未能奉告真实姓名,乔大爷事后必知。”乔峰道:“然则请问那位带头大哥到底是谁?”

那姓杜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老夫武功远远不如乔大爷,但仍当献丑,跟你对上一掌,不过想让你知道,我师兄弟五人决不会一派胡言。”说着站到一边,客客气气的道:“乔大爷,在下领教你一招高明掌法!”

乔峰听他指明只对一掌,似乎旨在以武功表明自己身分,当即说道:“五位是前辈高人,在下一望而知。五位言语,在下也不敢不信。五位要出手指教,乔峰武功低微,还请手下留情!”那姓杜老者呵呵一笑,说道:“威震天下的乔帮主武功低微,世上还有何人是武功高强?请发招罢!”说着曲膝弯腰,右掌缓缓推出。

乔峰见他来掌并不刚猛,便即左掌圈转,右掌还以一招“亢龙有悔”,这一掌有发有收,留有极大余力。双掌一交,啪的一声轻响,乔峰只觉对方掌力缓缓而来,有余不尽,他这招“亢龙有悔”也是余力远大于掌力,积蓄极厚。两人掌力甫交,立即回收,互相钦佩,同时说道:“佩服!佩服!”

其余三位老者逐一站起,分别说道:“在下领教一掌,不可错过了领教天下第一掌的良机!”乔峰和三老者一一对掌,心下暗惊,这四位老者的掌力个个不同,却皆是少林派的高明掌法,单只一掌,便显得是当世一流好手,原来他们都是少林派高手。乔峰对了这四掌,没一掌稍占便宜,也没一掌亏了半点。他额不见汗,骨不出声,轻描淡写的与四人对了掌,掌法中没见到丝毫猛力霸气,显得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他要留下内力,用以对付五人中显然功力最高的姓迟老者。

五位老者齐声道:“人称北乔峰当世武功第一,今日领教,果然名不虚传,拜服之至!”乔峰一躬到底,说道:“五位长者言重了。今蒙指教,厚意高谊,终身不忘。”

那姓迟老者道:“乔大爷,请你指教!”双掌分别画圈,同时推出。乔峰的降龙廿八掌是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所传,但乔峰生俱异禀,于武功上得天独厚,他这降龙廿八掌摧枯拉朽,无坚不破,较之汪帮主尤有胜过。乔峰见对方双掌齐推,自己如以单掌相抵,倘若拼成平手,自己似乎稍占上风,不免有失恭敬,于是也双掌齐出。他左右双掌中所使掌力,也仍都是外三内七,将大部分掌力留劲不发。

四掌相交,乔峰突觉对方掌力忽尔消失,刹那间不知去向,不禁大吃一惊。他双掌推出之力虽只三成,却也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对方竟不以掌力相挡,自己掌力雷霆万钧的击去,势不免将对方打得肋骨齐断,心肺碎裂。惊惶中忙回收掌力,心知此举危险万分,对手这一下如是诱招,自己回收掌力时,若乘机加强掌力击来,两股掌力合并齐发,自己虽留有余力,势不免重伤,霎时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这一死,阿朱就此无人照顾了!”不禁惨然变色。岂知自力甫回,那姓迟老者急速撤掌,退后一步,一躬到地,说道:“多谢乔帮主大仁大义,助我悟成这‘般若掌’的‘一空到底’。”

其余四位老者齐向姓迟老者说道:“恭喜悟成神功!”

乔峰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适才可说死里逃生,这时与阿朱实是再世相逢,激动之下,忍不住过去握住了阿朱的手。

那姓迟老者向阿朱道:“阿朱姑娘,刚才我跟乔大爷对掌,使的是‘般若掌’,这路掌法是佛门掌法中的最高功夫。般若佛法讲究空无,使到最后一招‘一空到底’之时,既不是空,也不是非空,掌力化于无形,没有了色,没有了受想行识,色是空,声香味触法也都是空,掌力是空,空即是掌力。我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出掌之时心中总是有滞,可以空了自己掌力,却空不了对方的力道。这次跟乔大爷对掌,如此高手,世所罕见,我不肯错过这难逢机缘,便又使‘一空到底’。万想不到乔大爷大仁大义,一觉到我掌上无力,也于刹那间回收自己掌力,拼着我诱招发力,反击自身。我突然之间明白了,我自己空了,连对手也空了,这才是真正的‘一空到底’。如不是有这样一位不顾自己性命、不肯轻易伤人的仁义英雄,这一招如何能够悟成?”

乔峰隐隐间忽有所悟:“他若不是甘心让我打死,而我若不是甘心冒险受他掌击,他这一招终究悟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识,为什么肯干冒如此大险?只因他确信我并非卑鄙小人,我也深知他是高尚君子!”武学高明之士,从武功之中,便能深切了解旁人,有如文学之士能从文字中识得对方人品。乔峰与四位老者逐一对掌之后,已知对方不但武功高强,抑且人品高洁,所谓“倾盖如故”,一见之下,便觉值得将自己性命交在对方手里。

那姓杜老者说道:“乔大爷,你与我等对掌之后,已成生死之交。我只跟你说一句:智光禅师当年参预杀害令尊令堂,乃是受了妄人误导,决非出于本心,他也已十分懊悔,望你手下留情。”乔峰道:“乔峰百死余生,有缘得能和五位高人结交,实是平生大幸。在下决不以一指加于智光大师之身。多承指教了!”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

朴者和尚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

五名老者站起身来,抱拳道:“这就别过,后会有期!”阿朱道:“五位爷爷,多多保重身子。”那姓杜老者道:“你也保重。”五人走出凉亭,向来路而去。五人走一段路,便回头瞧瞧乔峰与阿朱。阿朱不断向他们挥手,直至五人转过山坳,不再见到背影。

阿朱轻声问道:“乔大爷,刚才你抓着我手,为什么微微发颤?”乔峰略觉尴尬,说道:“刚才我险些儿让那姓迟的老先生打死。我想到你孤另另的留在世上,没人照顾,心里难过……”阿朱脸上如花初绽,侧过头来,仰眼问道:“你……你是不是有点儿舍不得我?”乔峰只感难以回答,笑着摇头不语。阿朱也觉这话颇有撒娇的意味,又见朴者和尚在旁,红着脸不敢再问。

朴者和尚在前领路,三人顺着山道前行,又走了十来里路,来到了止观寺外。

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一座颇为寻常的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说着走到门口,合什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耽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乔峰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躬身说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家夫妇养育,须得跟他们的姓。”乔峰眼眶含泪,站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胡乱缝缀而成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字迹笔划雄伟,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伤感,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与汉人为敌,更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过了半晌,萧峰道:“在下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得见大师尊范,心中积有无数疑团,恳请大师指点迷津。”

智光道:“我佛当年在天竺教诲弟子,众弟子多方问难,佛祖有的详加开导,有的问话径自不答,并不是佛祖不知而答不出,而是有些答案太过深奥、有些牵涉甚广,非一言可尽。如简捷答了,众弟子难以明白,有人不免强作解人,其实并非确解,传播开去,有害正法。有十四个问题,我佛不答,佛经上记载下来,那是有名的‘十四不答’。佛教各宗各派,于诸般询问,有的答,有的不答。如问:‘如何是祖师东来意?’禅宗历代大德,不答的多,答覆的少。又如问:‘单掌拍手作何声?’各人应机而答,答案众多。老衲修为肤浅,不敢远效我佛。萧施主有所询问,老衲能答则答,如以为不答较妥,便即不答,谨先向施主告罪。”

萧峰站起身来,说道:“在下今日途中遇到五位老者,高风亮节,令人拜服。这五位高人指点在下,说道当年大师参预雁门关之役,乃事出误会,非由本心。在下所问,颇多出于无知,还请原恕在下一介武夫粗人,平生少受教导,不明事理,出问无状。”他一生粗鲁豪迈,如此斯文说话,实是生平所未有,自觉颇违本性,但深信智光禅师乃有道大德,所言尽出至诚。

智光说道:“萧施主不必过谦,老衲本来学武,近年来虽武功全失,武人习气尚在。咱们互相不必客气,开门见山,直言谈相便是!”

萧峰嘘了一口气,朗声道:“如此甚好!”心想这般说话,才是平生的习惯。智光道:“萧施主请坐了说话。”

萧峰仍然站立,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在下恳请大师指点:宋辽边界上连年攻战,当年宋朝武人埋伏雁门关杀了先父母,在下心想两国相争,这等边界相互砍杀,事属寻常,何以大师与赵钱孙说起之时,语气中极表痛悔,似乎颇为不该。两国争战,战阵上杀伤成千成万,有何对错之可言?”

智光叹了口气,缓缓的道:“请坐!施主可知令尊原来在辽国居何职位?”萧峰道:“先父的名讳,今日才蒙禅师告知,先前的事迹,小人不孝,概无所知。”

智光道:“令尊叫作萧远山,事隔三十年,现今宋辽两国知道的人已不多了。三十年前,他是辽国皇后属珊大帐的亲军总教头,武功在辽国算得第一,就是在大宋,只怕也无人及得上。他的武艺,是在辽国的一位汉人高手所教的。“宋军自当年陈家谷大败之后,契丹兵此后连年南攻,胜多败少。到真宗皇帝景德元年,契丹皇帝与母亲萧太后亲率大军,攻抵澶州城下。真宗皇帝亲至澶州,与契丹订盟,称为‘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国,从此罢兵休战。至今八十余年,两国间并无大战,辽国只去攻打高丽,大宋则只对西夏用兵,你道是什么缘故?”

萧峰道:“想是两国君主以及用事将相都愿遵守盟约。听说盟约中约定,宋朝每年送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如果打仗,契丹就收不到银绢了。”智光微微一笑,说道:“契丹少产布匹,粮食不足,须仰给于大宋,契丹看在银钱份上,不来攻宋,当然也是个重要原因。另有一个原因,却是由于令尊做了大大的好事。”

萧峰奇道:“我爹爹?我爹爹只是个亲军总教头,武功虽高,但职位低微,逢上国家大事,在朝里可说不上话。”

智光道:“亲军总教头职位不高,但负责保卫皇帝与太后。当年契丹的皇帝、太后都喜爱武功,对令尊很是赏识。每逢宋辽有甚争议,你爹爹总是向皇帝与太后进言,劝他们不要动武用兵。你爹爹职位是低的,但国家大权操在太后和皇帝手里,太后和皇帝说不打仗,就不打了。宋辽不动兵戈,两国军民不知存活了多少性命,既不损折兵员,又不多耗军费粮草,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那是多大的好事。”

智光大师喝了几口茶,续道:“自大宋开国以来,一直是辽强宋弱,何况宋朝又有西陲的大敌西夏,只要契丹兵不南下,宋朝便求之不得,决不会兴兵北攻。令尊劝谏辽主与宋朝和好,初时宋朝并不知晓,后来消息慢慢南传,朝中大臣和武林首脑才知令尊的做为,万万想不到契丹人中竟有这样的好人。有人就想给令尊送礼,令尊却遣人一一退回,只说:‘我的恩师是南朝汉人,萧远山力阻对大宋用兵,乃为了报答恩师的深恩厚德。’带头大哥和老衲、汪帮主到后来才得知,我们害死的竟是令尊,都心中抱愧万分。带头大哥说,这些年来日夜耿耿于怀,既对不起令尊,又生怕宋辽战事再起。幸好辽国君王与太后爱护百姓,不启战端,想来辽主也亲身尝到了休兵守盟的好处,体会了令尊谆谆进谏的美意。我们却亲手害死了这样一位造福万民的活菩萨,因此大家决意保全你性命,再设法培养你成材。”

萧峰听到这里,心道:“原来如此。我在丐帮当帮主之时,或亲自出马,或派人动手,杀过不少辽国的大将武人,何尝有丝毫含疚之心,只觉这些人该杀,杀得好。我爹爹却致力于两国休兵和好,有仁惠于两国,功德胜于我十倍。”说道:“多谢大师指点,解明了小人心中的一个疑团。”

智光抬头思索半晌,缓缓的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事出误会,大大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于临死之前再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如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料想他不忿带头大哥的武功、声名在他之上,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再大大败坏他的名声。”

萧峰道:“嗯,原来有人不怀好意。这妄人后来却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已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这妄人捏造这个大谣言,未必只是想开开玩笑、败坏别人名声而已。他想害死我爹爹之后,挑起宋辽纷争,两国就此大战一场,兵连祸结,闹得两败俱伤。这妄人多半来自高丽,或为西夏部属,总之是对宋辽两国用心险恶。大师称他为‘妄人’,那是慈悲了。”他虽生性粗豪,但任丐帮帮主多年,平日留心军国大事,思念所及,便不单只是江湖武林中的仇杀争利。

智光点头道:“施主毕竟是做大事的人,一转念便想到了天下大势。多少学武之人,想来想去,却只在武功、派别、名声这些小事中兜圈子。那带头大哥铸成这个大错,三十年来日夜忧心如焚,生怕辽兵南下,痛悔自责,苦受熬煎,受的罪也已大得很了。世上怨仇宜解不宜结,怨怨相报,殊属无谓,不如心下坦然,一笑了之。还有一个原因,说来却对施主有点儿不敬了。”萧峰道:“请大师指点。”

智光缓缓的道:“施主要找带头大哥报仇,带头大哥早就决意绝不逃避。别说萧施主武功卓绝,便一个全然不会武功之人,只须持一柄短刀去,便一刀刺死了他。但带头大哥身旁的好手却不计其数,他们要全力维护带头大哥,那不用说了。就算带头大哥下令制止,甘心就死,他一死之后,他手下人若群起而攻,却也难以抵挡。”

萧峰心中一凛:“我纵然杀得元凶首恶,终究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但萧峰岂是畏首畏尾、知难而退之人?父母大仇,不共戴天,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艰难危险?我萧峰偏偏要知难而进。”当即站起,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指点,萧某愚鲁,还是想去见见那位带头大哥。此人害得我从小便得不到亲生父母恩养,岂是小事?”

智光道:“萧施主定要知道此人名字?”萧峰道:“是,请大师慈悲。”

智光道:“老衲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刻。”说着站起身来。

萧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后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说道:“施主所问,老衲不答。”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怨荣辱,玄妙难明。当怀慈心,常念苍生。”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探他鼻端,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罢!”

两人和朴者和尚告别,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尘,大彻大悟,原已无生死之别。他以为徐长老等人都是你杀的,他决意不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自忖难逃你毒手,跟你说了那番话后,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道理。什么‘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怨荣辱,玄妙难明。’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无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牧羊。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一睁眼便互相见到了。”说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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