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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09:3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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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心武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润

润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润/刘心武著.—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8

ISBN 978-7-5473-0826-4

Ⅰ.①润… Ⅱ.①刘… Ⅲ.①中国文学—当代文学—作品综合集 Ⅳ.①I217.2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5)第173591号

刘心武 著

策划人 郑纳新

责任编辑 张芝佳

书籍设计 一步设计

责任印制 周 勇

出版发行:东方出版中心

地  址:上海市仙霞路345号

电  话:021-62417400

邮政编码:200336

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

印  刷:上海文艺大一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890×1240毫米 1/32

字  数:208千

印  张:10

插  页:4

版  次:2015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

ISBN 978-7-5473-0826-4

定  价:39.80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东方出版中心邮购部 电话:021-52069798序 润

六十年前,北京钱粮胡同,海关宿舍大院,我家一间屋的窗外,有古老的海棠树,时值仲春,满树海棠花盛开,真个是葩吐丹砂,丝垂翠缕,张爱玲说海棠无香,大概是因为她没在北京住过,没有在从明代开到清代再开到新时代的古海棠树下,置身在盛开的海棠花构成的华盖中,体验过那海棠花的气息,确实不是馥郁的芬芳,淡淡的,水气盈鼻,沁人心脾,那应该也是一种香,或者说,不是香,胜于香。

那天,我快满十三岁,坐在自家窗台上,在那海棠花的气息中,读一本书。忽然听到银铃般的笑声,抬眼看,原来是她。她比我大五六岁吧,是对面那家的小保姆,来自农村,还没有脱尽村气。她有一张胖圆的脸,头发又黑又浓,额上有刘海,梳两根粗大的辫子,末梢用扎眼的花布头系成蝴蝶结。

她问我:“又看书啦?”

我就把那本书的封面展示给她。

她笑嘻嘻地问:“又换一本啦?你怎么有那么多书呀?”

我得意地宣称:“我的书可多啦!”跳下窗台,去屋里把我装书的一个抽屉取下,抱在胸前,再到窗前向她展示。我挑出几本,让她看封面,她大概正为雇主家洗完衣服,双手湿漉漉,不敢接过去细看,我就告诉她,那都是童话书,那时候我最钟爱的童话书是美国鲍姆写的《绿野仙踪》,意大利罗大里写的《洋葱头历险记》,还有本苏联作家写的《哈哈镜王国历险记》。我问:“你想借哪本?”她只是憨笑。忽然那边有雇主叫她,她转身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没上过学,是个文盲。

五年以后,我家要从那个宿舍大院迁出,先要把一些家具箱笼装车运走,一些邻居看到,提前来话别,她也出现了,她已经剪掉了双辫,是一头茂密的短发,脸颊上像开放着海棠花,她对我说:“你真行呀!原来你不光是看书,还写书!”其实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版过自己的书,只是在报刊上发表出一些小文章,但是院里不少人都夸张地说我“写书”,她也就那么认为。

那一别以后,我再没有遇到过她,而且,应该说把她忘记了。但是前几天睡梦里忽然回到钱粮胡同那个院落,出现的一个镜头,就是我抱着放书的抽屉,让她挑去借读,背景是盛开的海棠花,而且那海棠花特有的气息,竟氤氲在梦境中。

醒后,有些伤感。从十几岁喜欢读书写作,如今七十多岁了,一路写下来,确实也出了不少书了。2012年把自1958年的第一篇发表出的文章,到2010年公开发表过的文字,汇集成了40卷的《刘心武文存》。2011年出了《刘心武续红楼梦》,2012年又出了《人生有信》的集子,2013年又出了《空间感》的集子,2014年出了新的长篇小说《飘窗》,都是《文存》的延续,当然,此外还有评点《金瓶梅》的书,还有《跨世纪的文化瞭望》增订本,现在,再把2013年到2015年至今写成而未收过集子的文字,以及此前接受采访及演讲的整理稿,编为一集,是再次延续自己写作跋涉的足迹,同时,也不禁问:还会有读者喜欢吗?

不知那位,海棠花树下笑吟吟,送别时眼弯弯,我该唤作姐姐的,她后来是否识了字?即使她后来始终不能读书,那么,可以断定,从她那时候对读书的我写作的我有关注有鼓励来看,她对她的儿孙,一定会培养他们读书、创造。她现在该有八十了吧?在她记忆里,还会有那与我接触的生命痛痒吗?她该记得我的名字吧?她会告诉她的丈夫儿孙乃至亲戚吗?这些人会看我的文字吗?

编这个新集子,是在马年与羊年之交。除了汇集、修订文章,我还选了自己的四幅水彩画,插在集子里。腊月二十九,村友三儿和他媳妇,兴冲冲地大老远跑来,为的是给我送来他们自制的,我最喜欢吃的炸饹馇和炸豆腐,两种美食都是很大的一包,说是我若吃不了,拿去给我儿子一家,以及其他亲友品尝。五年前三儿儿子娶媳妇,让我当证婚人,整个婚礼过程录了像,事后给了我光盘。我的若干散文随笔小小说的素材,来自三儿,以及的哥青岭,还有其他一些市井人物。我的短篇章,大多表现人性善。但是像写《飘窗》那样的作品,就还要揭橥人性的灰暗面,在与三儿他们的长期相处中,观察揣摩,若作为原型取材,是否也会无情勾稽?回答是难免的。文学面对人性,只有深掘,不能含糊。其实,面对自己的灵魂,即使大体清白,也还是要严苛拷问。这样的写作心得,很难与三儿交流,但三儿从我这里期许的,也不是什么文学讨论,我们相好,只是因为彼此间没有摩擦力,只有亲和力。

吃完元宵,新集子也就大体编成了。到端午前夕,我又补充了几篇新作。一位小我二十多岁的文化人,和我聊天时,说他对我文字的印象,可以概括为一个字。他算点中穴位了吗?于是觉得,用这个字来作为这篇序的题目,而且也作为这本书的书名,未为不可。2015年6月9日 绿叶居辑一土茉莉

原来教过的一个学生,现在年龄已经逼近花甲,定居美国多年,忽然跑来看他。闲聊中,谈及当年在中学任教时同过宿舍的一位卢老师,那学生报告:“死了。烧死了。”他吃惊。

那学生也是听说。但消息来源是可靠的。因为告诉那学生这一死讯的,乃其当年同班同学,近二十来年开餐馆,一处扩展成五处,发了不小的财,卢老师烧死后,家属找到那餐馆老板,给赞助办理的后事。

美国回来的学生,问起当年的事。

他说,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皆失落无考,是很好的叙述策略,但是,你问我们是怎么住到一间宿舍,又是怎么分开互不理睬,却不能不提到具体的时间段里的一些笼罩在个体生命头上的重大因素。不细解释,你自己去查,也许能查清楚,就是有一个“三年困难时期”,那三年结束,下一年,非师范的本科大学学生,有许多,给分配到普通中学,当中学教师。他是学油画的,到中学教美术。卢老师是学数论的,到中学教数学。

他不说自己屈才,强调那卢老师是大屈才。国人多知道有个陈景润,在攻克哥德巴赫猜想上,有重大贡献。其实人类面临的最尖端的数学难题,不只是哥德巴赫猜想,比如,就还有费尔马大定理,卢老师在大学数学系,是尖子学生,他就是被教授选中,重点培养,要去攻克费尔马大定理的,所以他的专业,不能笼统地说成数学,而应该精确地说成数论,但是“三年困难”后削减了很多这类专业岗位,毕业后,就到中学,当中学老师,教低于费尔马大定理十万八千丈的勾股定理什么的。

他到中学以后,很难再画油画,除了给初一初二的学生上美术课,为学校和校外画宣传画,任务也很重,几乎都是些水粉画。但他一直怀抱成为一个出名的油画家的念头。

卢老师一直怀抱的念头,是继续大学里的学业,攻克费尔马大定理。

他们被分配住在学校里一间小小的宿舍里。直到那个狂飙十年以前,他们一直互相以礼相待。他们几乎没有交流过各自那成名成家的念头,但是心照不宣。卢老师注意到,他经常拿着图书馆借来的油画集翻看揣摩。他注意到卢老师经常在一些纸片上书写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数字及符码。那当然都不是在备课,而是都“心怀鬼胎”。“这怎么能说是心怀鬼胎呢?”

多年以后,学生仍不理解。“心怀鬼胎”不是他扣给卢老师的帽子,也不是卢老师泼给他的污水。是“整团”的时候,别的团员老师对他们批判的时候,义正词严地道出的。有“整党”,也就有“整团”。是那个历史阶段常常要搞的。那时候学校领导要求教师们,特别是青年教师,又特别是非师范类院校分下来的如他和卢老师那样的教师,必须树立并巩固“专业思想”,就是发誓并履行“做一辈子人民教师”,决不能有其他的成名成家的错误思想。“整团”中遭到批判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到国庆节了。他和卢老师都是班主任。各班分配任务,他那个班,还有几个班,是分配去到公园参加联欢,这比其余几十个班分配去参加通过天安门的游行虽然逊色些,也总还有些乐趣。而卢老师那班,分配到的任务却是留在校园里打扫卫生。

国庆节前夕,在宿舍里,他积极准备着第二天游园活动要带去的道具,面有德色,而卢老师绷着一张脸,也顾不得旁人如何猜度了,只是在几张纸片上演绎费尔马大定理。

一而再,再而三,那年头,不仅十月一,五月一也会有庆典活动,卢老师担任哪个班的班主任,哪个班的学生就跟着倒霉,眼睁睁看着别的班的同学要么去参加游行,要么去参加游园活动,而自己和同窗却只能跟着卢老师,操起笤帚簸箕在校园里打扫卫生。

多年后来看望他,并且引他怀旧的那个学生,说回忆起,有年是卢老师的班主任,大过节的,跟着卢老师在校园里扫地,心里奇怪,为什么偏让他们班干这个,但是,也没往深里想。

他就说,我们那代人么,唱过一样的歌,“永做革命的螺丝钉,立场坚定斗志昂”嘛。

那学生说,倒也未必,那时候,我就已经对游行练队和游园排练烦腻了,倒觉得在校园里装模作样地打扫,其实是玩闹,挺赚的!

他就笑:“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你这家伙是个小右!”

后来就到了那个十年。

突如其来的风暴。学生们“造反有理”,校园大乱。他和卢老师都进退失据。

他只是想画出精彩的油画来。卢老师只是想攻克费尔马大定理。他们对政治没有主观上的兴趣,更没有政治野心。但是你不能不政治。

就是说,你在这样的时空中,政治上必须正确。

原来,政治上的对错,很明确的。一下子,辨不清了。

出现了红卫兵。他们“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进来了工作队,制止混乱。他和卢老师都觉得,靠拢工作队自然是正确的政治选择。但是没几天,工作队撤离,他和卢老师到校门口送别工作队,却发现有不少“小将”在朝工作队啐吐沫,后来知道,那工作队的头头,回到原单位就被揪出来游斗了。那就靠拢“小将”吧,却发现“小将”们分裂成好几拨。学校领导被一拨“小将”揪斗,“小将”们要教师们表态站队,那么,站到哪一边,才算政治正确呢?后来,“小将”们裹挟着教师,形成了两派。他和卢老师,分别参加了对立的派别。卢老师搬离了他们那间宿舍,跟同派别的“战友”住到一起。

那些年活得真的很累。累在政治上没有安全感。总而言之,怕右。开始,以为带头给学校党支部贴大字报炮轰的,是右,后来,发现中央“文革”支持的,恰是带头造领导班子反的,自己成了“保皇”,“造反”是左,“保皇”当然就是右了。卢老师那时候参加的,是“造反派”,他呢,也不知怎么搞的,搅和到“保皇派”里了。两派打起“派仗”,其大旨,是努力证明自己才属真左,对方是右的,或“形左实右”。进驻了军宣队,解放军还错得了吗?他们那个学校来的军宣队,给他的感觉,是暗中支持他们那一派的,因此,胆子壮了许多,但卢老师他们那派,有跟大学里得到中央“文革”支持的造反派联络紧密的,就并不把军宣队放在眼里。

军宣队主持了两派的辩论会。卢老师成为那一派的主要发言人,他则成了自己这派的发言人。唇枪舌剑。他从自己这派的人事干部那里得到“子弹”,就是卢老师的父亲,乃右派分子,于是也就明白,之所以卢老师当班主任的那个班级,在五一国庆时只能分派去打扫校园卫生,这是必要的控制使用啊。于是他当众点出,卢老师竭力要把学校的领导们打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是因为有阴暗心理。他所参加的那派,对学校领导班子,除了其中一位被查出系叛徒的,其余都认为是“犯了走资派错误、可以改悔的干部”。辩论会上,卢老师那派节节败退,军宣队后来更给予致命一击,宣布业已查明,卢老师那派,有校外高级走资派插进的黑手,被指认黑手的,是位教地理的教师,那位教师在被隔离审查的头一晚,就喝敌敌畏自杀身亡了,于是他就目睹了卢老师,也不得不在声讨那“自绝于人民的狗屎堆”的大会上,强打精神,念一篇连夜拼凑出来的批判稿,其实,卢老师和那位地理老师,平时关系情同手足,他理解,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卢老师没有办法扛,不能右啊!

后来,军宣队带着全体教职工,下乡劳动。忽然,有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消息,宣布出来,大家全傻了。这派那派,闹半天政治上全不正确。

但是,他和卢老师搞伤了。“复课闹革命”,他们都还让给学生上课,美术课取消了,他改教语文,其实就是和学生一起背诵默写最高指示;卢老师还教数学,不过已经不用过去的代数几何课本,而是教学生如何测估土方粮囤什么的。他们各自有了另外的宿舍,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那来看望他的当年的学生感叹,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着已经一半不好懂,要给如今90后、00后的人诉说,谁能懂?谁有耐心弄懂?

可也是。90后里最大的那一批,到今年已经有不少从大学本科毕业,开始职业生涯了,而00后呢,最大的一批已经进入中学。他们对其生命开始前的事情,是否有了解的兴趣?他们大多生活在电子世界中,原来跟电脑粘着,现在则4G手机成了肢体的一部分,他们信息量极其丰富,但有几位会对他和卢老师经历过的那些“破事”,有弄懂的兴致?

他叹气。没办法,但那就是他和卢老师那一代人的青春期。必须政治正确。卢老师为了做到政治正确,付出的代价,比他大许多。当然是后来听说的,先是坚决与右派分子父亲划清界限,后来终于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名牌大学的数学系,为了入团,事事积极表现,就是决心攻克费尔马大定理,也真的是想为祖国争光。但是,那十年的最后几年,卢老师却背负着“站错了队”的精神重负,在一个个官复原职的党员干部眼皮底下,仍是被控制使用的待遇,在重大的政治庆典中,他担任班主任的班级,依然是由他带领,去完成打扫校园的“光荣任务”。他最后听到卢老师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的发言,其中有一段是感谢党组织没有把其定性为“五•一六分子”,但是卢老师自我深刻反省,承认确实是差一点陷入“五•一六集团”的反动渊薮。

什么是“五•一六集团”啊?“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他现在懒得跟年轻人解释。

那十年,终于戏剧性十足地结束了。而他和卢老师那一代人的青春期,也就都流逝过去了。他们进入了哀乐中年。

他们在那以后都调离了中学。他到一家出版社当上美术编辑。卢老师调到大学数学系任教。他画了不少油画,有的被选去参展,有的有了价位,再后来,更小有名气,被邀到国外访问。卢老师呢,教学之余,潜心钻研费尔马大定理,有篇论文,被权威性杂志采用。他们相继娶妻生子。虽然互不来往,其实,暗中也都关注着对方的生命轨迹,说不清是善意祝福还是恶意嫉妒,反正,二者的夫人,竟也渐渐熟悉对方的名字。

二十年前,有一天,他大惊小怪地跟妻子说:“哇呀,费尔马大定理,被攻克啦!是英国的安德鲁•怀尔斯攻克的!全世界都承认了!”知夫莫若妻,他妻子冷冷地回应:“如果是姓卢的攻克,你会这么高兴吗?”

十几年前,卢老师,应该改称卢教授了吧,其研究课题,已经转换成探究克拉梅尔猜想,跟妻子一起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拍卖油画的镜头,卢教授不由得议论:“靠油画出大名赚大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中国油画家里,像陈逸飞、蔡国强那样的,怕超不过一巴掌吧?”妻子“哼”了一声,然后说:“你是怕当年同宿舍的,也终于混到他们那个量级吧?”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非政治性的生命,终于有了可以埋头自己专业,谋求自身名利的机会了。

但是,政治会主动找上门来。风波来了。他所在的出版社,有个既是名编,自身也是作家的美男子,年纪跟他相仿,积极投身政治。他感觉身边气氛,容不下作壁上观的。那个美男子对他,更是气势凌人。他知道那个美男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也难怪。那美男子头几年在某杂志上发表了篇回忆他那革命烈士母亲的长文,读来令他感动,也惭愧,想想自己的出身,更别提卢老师那样的家庭背景,只算得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人家美男子不但形象美,嫡传血液更美,但是,很奇怪,这样一位美男子,却为什么忽然迸发出那么强烈的变革激情?当然,他懂,人是复杂的,美男子也许确是基于其后天认知,将生命奉献予其政治理想,人家毅然剪断了和烈士母亲连接的脐带嘛。他觉得不快的是,那位口口声声扬言反对专制的美男子,对他,以及其他的人,无论说话的口气,还是行事的方式,都非常专制。“你要签名!”美男子把一纸宣言搁到他面前。

他想先仔细看看。“你胆怯了吗?”

他知道君临跟前的是一种强大的政治磁场,他不能胆怯,不能让人笑话,不能沦为“犬儒主义”的活标本。这和当年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右派一样,你必须站到正确一边。

他试图跟美男子讨论一下。可是人家没有时间,更没有耐心。当时编辑部那间屋子里还有另外的人。有的人已经签了名。有一位往外走说去医院看病,美男子就指点着其背影说:“在历史的关键节点,总有这样的逃兵!”

他签了名。

那以后,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参与政治,代价总要付出。好在还能继续画油画。他倒也坦然。那位美男子后来出了国,在境外传媒上设有专栏,坚持自己的理念。

就在他签名不久,被组织上认为是做错了以后,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系列正确表态的报导,其中就有某大学教职工表态的场面,有个镜头,是卢教授正在发言。这回,他右了,而卢教授正确了。

其实他后来也知道了,在中学的时候,卢老师固然是被控制使用,他呢,也是被控制使用,他的父亲当年没有划作右派分子,但档案里记录为“中右”,因此,他担任班主任的班级,也就不能参与通过天安门的游行,只能分配到公园里游园。

他问那从美国回来休假的,以前的学生,卢老师的非正常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学生就把从赞助处理丧事的餐馆老板那里听来的信息,报告给他。不幸事件发生的地点,是两栋居民楼当中。卢老师到那两栋楼之间去烧荒,点燃了枯焦的植物,不知怎么的,被烟呛着了,就跑离,却栽到一个浅坑里,没能爬起来,火烧过来,就呛死在那坑里,最后人被烧得卷曲变形!

不仅惨不忍睹,也惨不忍听。如果是小说,叫作“情节设计不合理”,而且,文本也太残忍,男女童叟皆不宜。但是,那竟是真的。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卢教授。克拉梅尔猜想,只好拜托世界上别的数论专家去攻克。

那是个什么楼盘?怎么两栋楼之间,会出现需要烧荒的植被?又怎么会坑坑洼洼?事发时没有别的人在场吗?卢夫人呢?他们的女儿呢?还应该有了女婿,有了第三代,他们当时在哪里?

那学生说,也向餐馆老板提出了同样问题,但所答不得要领。那餐馆老板正困扰于跟妻子离婚的官司,没心思跟人细抠卢老师死亡的细节。美国回来的学生说,卢老师丧生的那个楼盘,他没有去过,但是头些年回国度假,去大学校区的教授楼看望过卢老师,后来还跟卢老师一起,到校区外的一家烤鸭店晚餐,卢老师只是自己跟他去餐馆,师母没有去,而且,那天师母跟他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就到别的屋里再没露面,他感觉,卢老师跟师母似乎不那么和谐。卢老师后来去烧荒的那个楼盘,在五环外,还没有搞好绿化,配套设施也欠缺,卢老师却自己一个人搬去住,说是可以潜心攻克克拉梅尔猜想。楼里一些住户,在楼与楼之间种些玉米,卢老师也种了,种玉米是为了摘玉米棒子煮来吃,还是为了夏天望过去绿油油的好看?说不清。头年摘了玉米,植株枯萎了,第二年,就以为可以烧掉再种,没想到酿成惨剧。

后来大学数学系给卢教授开了追悼会。当年中学一些同事也去了。

他就说,如果通知到我,我也会去。

那学生说,你必会去。以前你们的恩怨,算得什么呢?

据餐馆老板说,他赞助,把那丧事料理得很体面,特别是,花大代价,请来最贵的美容师,用了十多个小时,将卢老师遗容整成看去绝不再恐怖的模样。当年中学的同事,有的已经八十岁上下了,都念卢老师的好。说在那个时代,像卢老师那么有文明教养的人,真不多,举个小例子,他跟人离近了说话的时候,总把左手虚握个拳头,掩在唇前,是怕自己口里有不雅的口气,冒出来令对方感到不快。有的跟卢老师是棋友,说下围棋,就算揣摩过棋谱,跟他对阵,也无论如何赢不了他,后来发现,人家是搞数论的,围棋棋盘上再千变万化,他总能全记录在脑海中,时隔多日,复盘丝毫不差。

那学生问,你还记得,你和卢老师,因为土茉莉的事情,挨批判的事情吗?

他说,实在不记得了。几十年来,因为思想上、政治上不正确,挨批、付代价的事情,太多了。什么土茉莉?那是什么错误?

那学生就说,我们这茬人,跟你和卢老师,在那十年里,天然有别。我们可以放心“造反”,爱斗谁斗谁,少跟我说那时段是“文化空白”,“空白”的是你们,以及比你们更年长的那些家伙,你们若不是“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起码也属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执行者”、“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你们除了老老实实读红宝书,哪敢再涉猎封、资、修?我们呀,到人家从图书馆里抄出来扔到操场上的书堆里,随便挑,好多世界名著,我就是从那里头拣出来,拿回自己家读的,大串联的时候,有同伙带着从“走资派”、“反动权威”家里抄来的“内部读物”,什么黄皮书、白皮书、黑皮书……全读到了!那些年,你们视为“文化灾难”,对我们来说却是“文化狂欢”,好开心!好啦,不扯远了,说那有趣的吧,学校档案室的一些档案材料,也被抄出来了,里头就有你们“整团”的材料,谁有耐心看那个?是放在厕所,当那个用,于是,偏巧我就看到了,运动前夕,你和卢老师写给组织上的自我批判材料,你们批判自己,也揭发别人,在你和卢老师写出的材料里,都提到土茉莉,就是有一天,在校园一角,那里生出一片土茉莉,于是就有了错误思想和言论,认为自己“沦落到教中学”,再成不了牡丹芍药,只好“凑合着乱开花”,到后来大运动起来,这些思想言论算不上什么,你们自然也早忘到脑后,可是,现在我要强调的是,我看到你和卢老师写的材料,都自我批判了那“成名成家”要当牡丹芍药的“资产阶级思想”,但却都把拿土茉莉作比喻的始作俑者,推到对方身上……

于是他回忆起,确有其事。在检讨的时候,拼命认错,同时又千方百计推脱自己的“首罪”,那当然不是第一次,后来有过更多。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不止他,不止卢老师,许许多多的生命,都施展过诸如此类的伎俩。在新的形势下,又会出现新的困境,比如在境外文化活动中,忽然那有烈士母亲的美男子出现,并登台发言,于是国内派出的团队集体退场,自己退还是不退?一起退了,有记者来问:“你为什么也退?”不说:“我自主要退。”而说:“我恰好内急,必须去洗手间。”

他现在是自由画家。在那个颇有名气的画家村,也找到个栖身之地。他在庭院里,栽下大面积的土茉莉。土茉莉,学名叫紫茉莉,不是那支著名的歌曲《茉莉花》唱的那种,雪白芬芳,能用来熏制茉莉花茶的,是平凡的草花,夏秋小小的花朵在粗放的枝叶中杂乱开放,其实花朵未必都紫,有黄的,有红的,有黄中带红的。他画了许多幅以土茉莉为素材的油画。进入晚年了。不是牡丹,不是芍药。始终未能那么富贵华丽。毕竟还只能自比为土茉莉。偶尔会想起卢老师。想起时有要哭的感觉,但只是有哭的心,没有眼泪,甚至眼眶也没有湿润。2014年10月6日 温榆斋煤球李子

在那条古老的胡同里,有个老年公寓。

老年公寓里最近出了档大事。有老流氓窜进去,猥亵了住在里面的老太太。

那老流氓,被扭送到了派出所。老流氓承认,他是有目的地进入了老年公寓,他摸了那已经不能说话的老太太的脸。他在做笔录的时候说,他们以前认识。

派出所民警训诫他一顿后,联系到他那已经是半老太太的闺女,把他领回家去,表示事情不能算完,如果那被猥亵的老太太的亲属绝不谅解,老流氓还得被处置。

那闺女觉得颜面丢尽。她和父亲一起走在胡同里。派出所也正好在那条胡同。下过小雨,胡同路面湿漉漉的。幸好在那样的天气,那个时段,胡同里过往的人不多。闺女说:“你让我脸往哪儿搁?我把脸皮撕下来贴马路上算了!我要往妈的骨灰前头哭一场!”她妈去世快满三年了,骨灰还存在火葬场,若三年期满家属不把骨灰取走,火葬场将视为放弃予以处理。但是现今无论在哪里要买个葬骨灰的穴位,都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她父亲出不起,她和她弟弟凑吧,她丈夫和弟妹就都有难听的话吐出口,姐弟二人始终协调不好,“这下好了!就让火葬场当垃圾扔了吧!反正你也对不起我妈,你不在乎她!”闺女哭出声来:“你不把儿子的手机号码告诉派出所,单告诉闺女的,你是柿子拣软的捏!你儿子要是知道,他才不来领你哩!来,也先啐你一大口!老不要脸的!”

他们走到了胡同里一处凹凸不规整的路段。有个四合院,现在被一家公司占据,院门外,在两堵成直角的墙面旮旯那里,有株主干弯弯扭扭但蹿得颇高的李子树,树上的叶片被小雨淋湿后,微微闪光,在树冠高处,可以见到结出的李子,圆圆的,黑黑的,像煤粉滚成的煤球。

那被视为老流氓的男子,年过七十了。他身板还很挺拔。他的肚子不鼓。他脸上瘦得有些嘬腮,出现了一些老年斑,但是从脖子的筋肉可以看出,他还相当结实,他那恤衫勾勒出的胸肌轮廓线,更证明着这一点。他在那株李子树前停住了脚步。他望着那些藏在高处的黑李子。那是煤球李子,他心里默默地说,如今这条胡同里,还有几个老人,能记得煤球李子这个说法?他的同代人,有的死了,活着的,不老少,都迁走了。他也迁出这条胡同二十几年了。就是他还住在这条胡同,他会在儿女们长大以后,告诉他们这株李子树的来历吗?就是他那死去的老伴,他们在这条胡同里结婚、生儿育女,他跟她说过许多的话,但何尝说起过这煤球李子?不说。不能说。人心里都会藏着秘密。文明的词儿叫隐私。不那么文明的粗人,心里头也藏着隐私。

六十多年了吧,那李子树虽然生存得窝囊,却一直没被砍伐,没有枯死。开春会冒出一树小小的白花。夏天会披满一树暗绿的叶子。低处刚结出弹丸般的果子,很快就会被人揪下打落。也不都是孩子淘气,有的大人也有摘青果的陋习。其实即使树上的李子膨胀了,熟了,也绝对是苦涩的。树上高处的熟李子会陆续自动掉下,在地上摔破瘪掉。西北风刮来,树叶纷纷飘落。冬天如果不下雪,它在人们视野里被忽略不计,雪后,会有路过的人感叹:“敢情这儿还有棵树。”

那棵树是那现在被视为流氓的男子,小学毕业的时候,亲手栽下的。精确地说,是他和另一个人一起栽的。那个人当年是个小女孩。他们在小学里同班,到六年级的时候还同桌。那时候,他总闻见女孩身上有股香皂的味道,那样的香皂他家是用不起的。而那女孩子,有时候就会跟他说:“去,远着点我。你怎么浑身煤球的味道啊?”没有冤枉他,因为他的父亲,是胡同里那个煤厂摇煤球的,他父母有五个孩子,他是当中间的一个,他们全家每晚挤在一铺炕上睡,他总是紧挨着他爸。

那女孩比男孩还淘气。跟别的女孩跳橡皮筋、拽沙包,她觉得还不过瘾,就常跟男孩一起弹玻璃球、拍洋画,疯起来的时候,她敢跟男孩赛跑,从胡同这头,疯跑到那头,她超过了许多同龄的男孩,唯一超不过的,就是他。

两个孩子疯跑过来,一群孩子在那边拍巴掌,乱叫乱嚷,那个疯跑在前的男孩是他,紧追在后面的是她,忽然他摔了个马趴,那女孩在他身前紧急刹住脚步,气喘吁吁,用手掌往嘴上拍了三拍:“哇,哇,哇……”那是当年胡同孩子们起誓的形态:“我不能臭讹!”意思是她不能超过他去算自己跑赢了。

那个四合院的大门会忽然开启,有个妇女会出来,朝那女孩呼唤:“怎么还不着家?开饭了!”那女孩就住在那个四合院里,他没有进过那个院子。女孩会出来到胡同里玩,却从没请他到那个院里去过。他妈却进过那个院子,她每过一阵会去院里帮着那家人的保姆洗床单,她也很少形容那里头的情形,但是,三言两语,闲言碎话,能听出来,那个四合院里,住的人很少,花木却很多,他们家住的那个大杂院,人多,杂物多。

但是那个住四合院的女孩,却跟他玩得很好。有一个星期天,那个女孩来到胡同中段,遇到他,就递给他一个大李子,说是外地客人,送给她家一篮子,那李子很大,皮很薄,牙一沾皮,就能顺那破口,把里头绵软的果肉吮进嘴里,哎哟喂,填进嗓子眼,甜到心窝里了。女孩自己也吃了一个。最后剩两个核儿。他就跟那女孩,到那四合院门外的那个墙旮旯,用手指头把泥土刨开,一起把两个果核都埋了下去。第二天放了学他们就一起去那个埋果核的地方张望,一点动静没有。一连两个星期都没动静,他们也就懒得再去观望了。但是忽然有一天,那女孩跟他说,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那墙根不但出芽儿了,都一巴掌高了。那天放了学他们就一起去看。他要摸,女孩吼他:“不能摸。你会摸死它!”是的。美丽的,心爱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摸的。

那棵水李子树,就渐渐长得成形了。它为什么迟迟不结果子呢?他们小学毕业,都上初中了。那年头中学分男校女校。他们不在一个学校了,当然也就不能同班,更不能同桌了。但是他们还会在胡同里遇上。他们不再一起玩耍。偶尔遇上了,她先对他笑,他就也笑笑,被同龄人发现,一片起哄声,他先脸红了。

两个孩子都发育得很快,童年时代结束,少年时代短促,那棵李子树,也在发育。它结出了第一批果子。马上有人摘来尝了,都吐舌头,把进口的果肉猛力啐出来。果子不仅难吃,长得也丑。真的跟煤球一样。于是有人就把那棵树结出的果子叫作煤球李子。那男孩上到初三了,不再是个孩子,甚至嘴唇上都有一片隐约可见的黑乎乎的绒毛。他懂得了很多。比如,他懂了,那么甜的优质水李子,不是用其果核繁殖就能结出来的。需要在砧木上嫁接才行。现在该报出他的名字了,他叫霍振宝。那个也已经不再是孩提的少女,叫郎韵珍。

霍振宝有天正在教室里上自习,忽然班主任老师来了,把他叫到教室外面,起初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究竟又犯了什么错误。其实是好事。来了两个体委的人,他们从区中学生运动会的成绩单上看到,霍振宝是铅球冠军,推出的距离相当可喜。他们是来选材,要为国家培养出优秀的三铁运动员。他们当即把霍振宝带到空旷的操场上,让他投掷铅球、铁饼和手榴弹。其实按国际标准投掷三铁运动员是要推铅球、抛铁饼和投标枪。但是那个历史阶段,中国的三铁投掷运动,是把投标枪改成了投手榴弹,当然,精确地说,是手榴弹模型。霍振宝也没进行准备活动,就傻乎乎地把三样都投掷了,体委来的人竟至于鼓起掌来。班主任介绍说:“他爸是煤厂摇煤球的工人,有时候他会帮着干那个活儿,所以他胳膊有劲儿。”于是就定下来,他半天在学校上学,半天到业余体校去接受正规训练。

霍振宝将被国家培养成破纪录的三铁运动员的消息,在胡同里传开了。有天郎韵珍骑着自行车,在胡同遇见霍振宝,主动下了车,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你真的有破三铁纪录的潜力呀?我原来只觉得你跑得快。”他憨憨地点头:“唔。”本能地把右臂抬起,让肌肉绷紧。郎韵珍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指,去感受他那隆起的肱二头肌。那次的肌肤接触,有半个多世纪了吧。如今回想起来,他仍觉得鲜活如在一分钟之前。“呀,你还真有点钢铁的味道哩!”郎韵珍问:“什么时候开始专业训练呀?”“开始不了。”霍振宝垂下头说:“我爸不让去。”“咦,那为个什么呀?”“他问人家,补不补粮票?人家说,一时落实不了粮票补助,让家里支持。我爸原来就嫌我吃得多。我哥也能吃。三个姐妹也不是小肚量。我爸黑着脸跟人家说,不补粮票,坚决不让去。”

当时郎韵珍也没说什么。过了两天,她忽然到他们那个大杂院,找到霍家,见到霍振宝他妈,叫声阿姨,递上一个信封,就说是给霍振宝的。她走了,他妈从那信封里,抖出一叠粮票,点了点,足足二十斤。他妈很高兴。但是他爸下班回来,脸上还抹着煤灰,没等他妈说完,就脱下一只布鞋追着他抽,还大声地骂:“抽死你个不学好的!拍婆子了你!臭流氓!你先给我饿一顿!”

接受三铁运动员训练的事泡汤了。也不单是因为不给粮票补助的事。他爸在蹬着平板三轮给别的胡同住户送煤的路上,出了车祸,是那卡车司机醉驾,当时就把他爸撞断了气。那时他哥哥和姐姐都已经初中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哥哥当了电工,姐姐在副食店卖菜。他就辍学,去煤厂接了父亲的班。

那天他在胡同煤厂门外摇煤球。跟他父亲一样,光着膀子,穿一个背心式很长下摆的粗布黑围裙,用一个很大的笸箩,双臂有规律地摇动,以使笸箩里面的煤粉成为乒乓球的形状。那时候煤厂摇煤球常在胡同里的旷地进行,人们并不以为怪。忽然有个人影停在了大笸箩上,抬头一看,是郎韵珍。

郎韵珍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她穿着碎花连衣裙,梳着两个抓髻,抓髻上扎着两个跟连衣裙材料一样的蝴蝶结。

朗韵珍笑吟吟地对他说:“我以为,这笸箩里,全是那树上的李子哩!”“什么树?什么李子?”他并不是装傻充愣。他觉得自己离郎韵珍已经非常遥远。他确实一时把他们一起埋那水李子果核的事情忘记了。等他猛然想起往事时,笸箩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他听见离开的她一边骑车一边烦躁地按车铃的声音。

后来他好几年没再见到郎韵珍。郎韵珍高中毕业,考上另一个大城市的名牌大学,学的是建筑专业。他们的距离不仅在地域上,心思也越来越远,各自的喜怒哀乐再没有任何交集。他有时候会蹬着平板三轮,去给胡同内外的住户送煤球,但是那个四合院,另有卡车给运煤块去。那个四合院里住的,原来是享受高干待遇的人士。会有小汽车来接送郎韵珍的父亲,那位有身份的人士总是在上下小汽车的时候,才会在胡同里露一下面,胡同里的一般居民总看不清他的面容。头两年,蹬车路过那个四合院时,他还会偏过头,望望那两扇紧闭的门,再后来,他心里就觉得,那个院子跟他毫无关系,过那门时,就很麻木。那么,那棵结出煤球李子的树呢?他路过时,还会在意吗?也渐渐的,不太在意。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懂了,有些人和事,就是会越离越远的。

郎韵珍大三那年的暑假,她回家来,在胡同里遇上过霍振宝,他们在距离一米半外站定,礼貌地打招呼。她告诉他,她学的是建筑。他问:“你要盖好多高楼吗?”她笑答:“不。我的兴趣不是造楼。我的兴趣是如何保护好这胡同和四合院。”她的这个志向,他完全不能理解。

郎韵珍大四快毕业的时候,狂飙似的运动爆发了。学校里一番混乱后,学生们开始大串联。郎韵珍赶回家来的第二天,她父亲就被揪走了,从她家抄出来的东西,有的就乱扔在那四合院门外。那株煤球李子树,默默地注视着种种狂暴。最恐怖的一幕是,因为那个四合院的女主人对抄家的红卫兵有所反抗,就不但被打,还被锁进了一个大铁笼子里,那大铁笼子原来是胡同里某家养鸽子用的,鸽子前些时“破四旧”时全弄死了,那天,那铁笼就被移到了那棵李子树跟前,锁进了人不说,还在旁边立了个大纸牌子,上头写着:“牛鬼凶猛,切勿靠近!”锁进人以后,一些红卫兵在笼外高声声讨笼里的“牛鬼”,一些胡同居民围观。红卫兵的行为全赖激情支配,他们并没有什么严密的计划,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分工,一句话,他们进行的是没有规则的游戏,他们散了以后,没有谁再过问笼子里人的死活,胡同里的一般居民也没人再去围观,夜幕渐渐降临,几百年的胡同里,出现了史上最怪诞的一景。

那笼子里,关进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郎韵珍的母亲,一位此前养尊处优的夫人,另一个,就是郎韵珍,本来红卫兵们只是骂她“狗崽子”,并没有要把她关进去,但是,她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执意要跟母亲共生死,这才被一起关了进去。本来那个院里还有一些别的人,比如公家派去的锅炉工、保姆什么的,郎韵珍小的时候,在胡同里疯玩,常常从院里出来喊她回去吃饭的,并不是她的母亲,而是那保姆。但是风暴起来,锅炉工、保姆就都自动撤离了。

那个夜晚,铁笼子里的两个女性,她们肉体和心灵的煎熬,嵌在她们的心灵深处,唯有自知,后来她们之间,也都回避那一话题。

就在两个绝望的女子在铁笼中觳觫着,解救她们的人来了。那是霍振宝。他无言。走拢铁笼,就用一把钢锯,锯那铁条。钢锯是从煤厂里找来的。那铁条十分坚硬,锯起来非常吃力。郎韵珍要从里面握住钢锯另一端帮助发力,霍振宝压低声音,却是十分严厉地斥责她:“你别动手!你动手,性质就变了!”郎韵珍就没再伸手。霍振保大约用了十分钟的工夫,锯断了两根相邻的铁条。郎韵珍后来回忆,那十分钟,比一个世纪漫长。

郎韵珍和她的母亲,就那样逃脱了。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也没有什么人来及时追究。关锁她们的红卫兵那个晚上就都跑到火车站,唱着革命歌曲,搭车往外地串联去了。那个铁笼,以及另外一些扔到院外的东西,被一些胡同居民搬走了。那个铁笼,几年后又被一户人家用来养鸽子了,飞翔的鸽子发出的鸽哨声,是这座古城中最固执,也最动人的一种吟唱。那个四合院,后来一度成为军宣队区指挥部的办公场所。

小二十年过去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那株李子树上又结出许多煤球李子,一辆出租车开进了胡同,停在了那个四合院门外。车上下来一位年过四十的妇女,从那发型衣装就能看出,是从国外来的。那是郎韵珍。那个夜晚,她和母亲先逃到同城一位亲戚家,借到了钱和粮票,第二天一早就往南方逃遁,乘过长途汽车、火车、轮船,也步行过,后来,到达广东,又偷渡到香港,找到香港的亲戚,去了美国领事馆,经过人家一番调查研究,等待了三个月后,确定为难民身份,飞往了美国。在美国的头几年,母女俩都在快餐店端过盘子,备极艰辛。后来熬出来了。她嫁得不错,生下一个女儿,已经亭亭玉立了。这边早给她蒙冤去世的父亲平了反。那四合院本是公家分配给他父亲居住的,后来使用单位几经转换,但是她觉得只有走到那里才算回到故土。虽然有这边一再的邀请,她的母亲坚决不回来,没有说别的理由,只称身体不好。当她再回到那个四合院门前的时候,她尽量压抑那年被锁进铁笼的记忆,她望着那株李子树,一些模糊然而亲切的往日烟雾,腾起在心头,令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天她又和霍振宝在胡同里邂逅。他们又是相距一米半对站对望。岁月雕刻了他们的身躯、脸庞,变化都不小,但是他们双方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天霍振宝休息,他去街上为了家里小厨房买了铅丝,就把那卷成几圈的铅丝套挂在了脖子上。他的衣衫陈旧但很整洁。她问他:“你过得好吗?”他答:“挺好的。再不用为粮票发愁了。闺女和儿子都上中学了。”他没有问她什么,她主动说:“我女儿也在那边上中学了。”他仍然没有问什么,她就再主动报告:“我定居美国了。这是头一次回来看看。”他还是没话,但是表情上能看出来,他是高兴的,他不希望马上分道扬镳。她就左右望望,说:“这胡同划在旧城保护区里了。基本上没变化。我很欣慰。我回老院子看了。起头传达室还不让我进呢。后来里头的总经理招待了我。我在那院子里、屋里转悠了好久。我把青春储藏在那个空间里了。我真的欣慰。国家改革开放了。那院子保护得挺好。南墙根的玉簪花还在开放,还那么香。”他默默倾听着。他住的那个地方可大变样了。原来是个大杂院,现在不能再叫院子,因为家家盖出小房子,说是小厨房,其实好多是盖来住人,甚至是婚房,他家在最里边,从大门走进去,只剩窄窄的而且有些个歪歪扭扭的通道。他母亲也亡故了。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嫁出去了,现在父母留下的空间,由他和哥哥两家居住,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就接出去加盖了小厨房,挤在一起闹矛盾的日子就快结束了,因为煤厂合并进煤气公司了,早已经废除了煤球的生产,他早就是蜂窝煤的压制能手了,而且蜂窝煤在城区的使用开始限制了,今后会停产,那煤厂的一大半,已经是液化煤气罐的置换站了。煤气公司在另外的街区盖了宿舍楼,他正争取分配到一个单元,他哥哥也想住进去,但是他哥哥从未在煤厂上过班,而他已经是资深员工了,新领导更想起来,他父亲是因工牺牲的烈士,这样煤厂里其他的人也难跟他竞争了。他的生活前景很美好。那天阳光照耀在胡同里,胡同里飘散着槐花的香气。他们面对面站了多久?其实没有多久,但是后来各自回忆,却都觉得起码有放映完一部故事片的长度。

他们平静地告别。都没有提起那株他们一起栽种的树。当时他们埋下了两个果核,后来蹿出苗长成树的是哪一个?为什么一个活了,一个没有活?这一死一活,是由谁决定的?

再后来,他们又都经历了各自许多琐屑的哀乐。霍振宝一直住在煤气公司分给他的那个楼房单元里。退休前,女儿就嫁了出去,有了自己的住房。儿子娶媳妇给他生孙女以后,长年跟他住在一起。儿媳妇跟婆婆处不好。他老伴私下总跟他说,早晚会让那刁儿媳妇气死。后来,儿子要买商品房,首付他和老伴支持了不少,多年的积蓄啊,但是值得,从此耳边再没有儿媳妇的尖声怪气,但是儿子一家迁走以后没多久,老伴查出来肝癌,且是晚期,经过三个月的手术、化疗、放疗三部曲,就去世了,给他留下的遗言是,癌是那儿媳妇给她气受憋出来的,他们的那个单元,既然前些年从单位优惠价购下,有了房本,那就只要那儿媳妇不离不死,就绝不让儿子两口子继承,要写个遗嘱,他死了以后,房子由闺女一家和孙女儿继承。他也确实写了个遗嘱,病榻前念给老伴听了。老伴瞑目了。在遗体告别的时候,他看见儿媳妇掩面哭了起来。那不会是装的。她也没必要装。所以,人心难测,不只是说人性恶没法探测,人性善其实也是没有办法预料的。他就没有把那遗嘱跟儿子儿媳妇公布。这两年,他们那栋老居民楼所在地皮要征用、楼里住户要拆迁的说法越来越不像是谣言,儿子儿媳妇带孙女儿来看他的时候,就总问起:“什么时候能给补偿?能给多少补偿?”而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子来看他的时候,就又总提醒他:“若有补偿也是您个人的,您若要分,那我们也有一份!”这是他晚年闹心的事,晚辈走了以后,他把带来的东西——多半是吃的,分门别类往冰箱橱柜里放置时,总不免深深地叹气,他所需要的,难道只是这些个东西吗?晚上一个人看电视,逢到偶尔出现一点床戏,他就在沙发上伸出脖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看,心里责怪那些镜头太短太含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他会有原始的冲动。

郎韵珍在美国经历了繁荣,也经历了衰落。母亲在她第一次回国不久就突发心肌梗塞过世了。她和丈夫离了婚。是非常平和地分手。女儿的青春反叛期很长很烈,她以坚韧和宽容应付了过去。女儿从常春藤大学毕业,在美国腹地,密西西比河畔的孟菲斯大学获得教职,先后和三个男子同居,却始终不结婚不生孩子。她靠跟丈夫离婚获得的一大笔钱维系生活。她不愿意到孟菲斯去住在女儿附近。她离不开纽约法拉盛的唐人街,那里有她觉得舒服的华人社交圈。后来她出现了心血管系统的毛病,她相信中医,回国来治疗。她父亲获得平反后,发给了她中国护照。她在中国轻微中风,右边膀子和胳膊严重麻痹。女儿飞回中国,要把她带回美国。她说她不回美国了。她就留在中国养老。她从电脑上查到,她小时候居住的那条胡同里的那家煤厂,已经完全迁走,改成了一家老年公寓。她让女儿把她送往那里。女儿去看过,也承认那条古老的胡同特别具有东方韵味。那家由原来的煤气罐换置站改造成的老年公寓,里面的仿古平房建筑,有现代化的卫生设备,庭院里花木扶疏,护工都经过职业培训,虽然本身的医疗设施比较简单,但是不远的地方就有很不错的三级大医院。这所老年公寓的收费标准,若按中国一般市民的平均收入衡量,是比较贵的,但是若按美国的标准,那是相当地便宜。女儿为郎韵珍包下了一个带卫生间的单间。若按母亲自身的存款数量,以及老年公寓不涨价为前提,那么,住五十年也住得起。何况,她作为女儿,就是母亲完全没有钱,负担起来也不困难。女儿在那老年公寓陪伴了母亲一周。母亲让她把轮椅推到胡同里去,本来老年公寓是不准许的,但是她们母女特殊,也就不那么严格限制她们。初期,郎韵珍虽然半边身子不灵活了,说话也比以往速度慢了很多,有些词语也吐不清楚,但是,还是能跟女儿交流的。她让女儿把她推到那个四合院门前,讲到许多往事,特别讲到女儿的外公,那女儿对外公非常隔膜,觉得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母亲跟她说,外公很了不起,那时候,享受像她外公那样级别待遇的,子女都送到特殊的寄宿学校去读书,但是外公却主张就近入学,“跟人民群众的子女一起上学不是很好吗?可以受到劳动人民勤劳淳朴优秀品格的熏陶啊!”女儿不跟她争论。女儿从外婆那里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就是小学中学阶段,之所以没让她妈咪去那些离得远的特殊学校寄宿,是因为外婆想天天看到独生女儿的笑容,听到她的笑声。女儿没听过母亲跟她讲那株李子树的来历,但是记得母亲多次讲到院子里南墙的那一溜玉簪花。

但是郎韵珍的身体状况在女儿第二次利用假期来看望以后,迅速恶化了。她不能说话了,只能发出一些呼噜呼噜的声音。去大医院做了多项检查,结论是她的脑血栓是多发性的,无法手术,也很难靠药物将那些细碎的堵塞块化解。先是她的右下肢也麻木了。后来那些细碎的堵块恰好把大脑里主持说话功能的那部分微血管栓塞了。但是她大脑的其余部分的血液流动还算正常,她认人没有问题,你跟她说话,她能以表情作出回应,她有时候会优雅地微笑,有时候她会流露出感伤,眼角溢出泪珠。她的左臂左手功能虽然衰退但是还能弯曲。起初她能自己去卫生间,后来护工扶她去卫生间,再后来抱她去卫生间,再再后来,就不去卫生间,穿纸裤子铺纸垫子拉撒了。护工真的很好。每天早上会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会给她按摩。按钟点给她翻身。她始终没生过褥疮。逢到没有雾霾的天气,护工会把她抱上轮椅,给她盖严实了,推她到院子里花丛旁晒太阳。她会很享受地望着院子里阴影处的那些玉簪花。偶尔她会拼力伸出左手,指向大铁门,心里想的是,行行好,把我推胡同里走走吧,但是没人会满足她的这个愿望。老年公寓是公办的,公寓的领导是位中年妇女,常到她屋里看望她,总是感叹:“老奶奶真了不起,七十多了,脸上还看不出皱纹来,一块老年斑也没有,脸颊上还有玫瑰花瓣似的颜色,我们若到您这个年纪,指不定锈成什么样呢!”她听得明白,只是无法用言语回应,就加重微笑,于是她那依然秀气的脸庞,就越发像是一朵开放了许久却仍不凋谢的芍药花。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有个男子摸进了她的房间。当时护工不在。每个护工要照顾五位老人,不可能总在一个老人身边。郎韵珍当时醒着,她刚开始很害怕。那是谁呀?是坏人吗?后来那男子接近了她床边,窗外的光线,正好照到那人脸庞上。那是熟人啊!于是,她觉得是在做梦。她住进这个老年公寓后,多次梦到过这个人。怎么又梦见了?为什么脖子上这回并没有套着铅丝圈儿?又为什么跟以前那些梦里的形象不大一样?怎么会老了?意识到自己也老了,她现出自嘲的微笑……那人竟坐在了她身体左边的椅子上,微微俯身,唤着她的名字,她很惊异,因为那以前,他总没唤过她的名字呀,而她,似乎也总没叫唤过他的名字,那一刻她也想叫唤他,喉咙里胡噜呼噜的,她想叫的却并不是霍振宝,而是煤球李子,是的,是的,她的煤球李子,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心灵深处喷涌出一种极乐,她一瞬间仿佛飞速穿越过自己的一生,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化成轻烟,只有现在身旁的人是实在的,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从少女时代就爱着眼前这个生命!

霍振宝先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并不敢用力,但是郎韵珍的左手却有了相当明显的反应,她努力握起自己的手指,她怕那只温暖的大手退缩。霍振宝进一步俯身,望着她的眼睛,她用眼神积极回应,知道郎韵珍认出了自己,并且释放出接纳他的信号,他的心醉了,他在醉醺醺的甜蜜感觉里,大胆地用左手去轻轻摸了她的脸颊……

这个世界那一天发生着许多重大的事情,政治上的,经济上的,文化上的:局部战争,大数额订单的签署,新政策的出台,网络上的激辩,国际艺术活动的颁奖大典……但是,在古老胡同的一隅,在那老年公寓的那个单间,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古稀老人之间,生命的电光石火正在迸发出瑰丽的诗画,历史对他们会忽略不计,于是我们应该懂得,许多永恒价值的存在,是在历史之外。

霍振宝被进屋的护工发现了。他赶紧起身出屋。岂能放过他?护工追到前院,大声喊叫,于是没多久他就被带到了派出所。对民警的询问,他只极简单地回答。他不想多说。说也说不清。说清了谁信?他接受处置。随便。他心里很满足。他就是想看看年轻时候的一个熟人。他看到了。他可以不再去看。他是怎么知道郎韵珍住在那里头的?后来闺女也一再问他,他总不说。

对于老年公寓来说,那是桩泼天大事。老流氓怎么混进来的?谁的责任?那天老年公寓请了几位师傅来修理空调,那家伙一定是跟着那些人混进来的。要不要通知郎韵珍在美国的女儿?有的说护工反映,事后郎韵珍病情并没有加重,晚上进食胃口倒比往常还好,因此,似乎不必急吼吼地通知家属。有的则说这事虽属丑闻,却万不能隐瞒,必须通知其女儿,老年公寓要就管理出现漏洞当面跟家属道歉,对于是否对那姓霍的老流氓提起公诉,要听取家属的意见。虽然打去越洋电话很贵,但是郎女士女儿也留下了电子邮箱,发个“伊妹儿”去是很便宜的。电邮如何措辞?又讨论推敲了半天,后来就通过“伊妹儿”联系了郎女士的女儿。

朗韵珍女儿生在美国长在美国,英文名字是Katie,写成中文是凯蒂。凯蒂很快从万里外的孟菲斯飞过来了。她仔细听取了老年公寓和派出所对掌握的情况的汇报。她听中国话的能力比说中国话的能力强。她跟她母亲既说中国话也说英文。她单独跟母亲进行了特殊方式的交流。最后她获得了一张她母亲用左手费老大劲写出的纸条。那上面歪歪扭扭呈现出七个英文字母,是三个简单的英文单词,表达出一个明确的意思。她没有跟老年公寓和派出所方面出示那张纸条。她提出要跟霍振宝单独见面交谈。她约霍振宝到她下榻的酒店茶寮交谈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再跟老年公寓和派出所的人士一起交谈。她说那位霍先生不是流氓。不要再用老流氓这样的字眼侮辱他的人格。她认为霍先生和她母亲是一对有过青梅竹马恋情,并且现在又坠入爱河的恋人。一个是鳏夫,一个现在并无配偶,为什么要阻止他们的相爱?老人,病人,也有爱的权利。凯蒂的结论令老年公寓和派出所的人士大为吃惊。

于是又出现了新的一幕。把霍振宝请回了郎韵珍住的那个房间。凯蒂大声说:“妈咪,你看谁又来了?”霍振宝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伸出右手去握郎韵珍的左手,郎韵珍的左手手指明显地迎握着那只比她大许多的手掌,现出幸福的微笑,整个脸庞仿佛春风中胀圆的花朵瑟瑟颤动。站在稍远处的老年公寓和派出所的人士全都看清楚了。

凯蒂放心地返回美国了。此后,霍振宝常常来看望郎韵珍。

那天雾霾消除了。经过特许,霍振宝推着轮椅上的郎韵珍,出了老年公寓,到胡同里转悠。他把她推到了那个院门外,那棵李子树下。他们对望了一眼,于是互相都很清楚了,关于播种煤球李子这个秘密,除了彼此,他们始终没有跟任何其他人道出过。2014年10月24日 温榆斋三粒芥

盘盘1992年出生。如今就要大学毕业了。1

盘盘去年暑假有天看电影回到家里,身上有爆米花的气味。妈妈也没问她看的什么,她也懒得跟妈妈说那电影的事情。妈妈正在厨房炸虾片,盘盘进去,拈起一片炸好的嚼着,随口报告:“真讨厌!又在楼门口遇上傻子了!”他们那个楼里,有个弱智男子,都三十多岁了,生活倒基本上能自理,但是无法就业,父母倒还富有,就白养着他。盘盘说:“咱们家真不该买这楼的房子,成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撞见傻子,真败兴!”妈妈就说:“傻子也是一个生命。世界上不会也不能都是聪明人。你可以不理他,可是别蔑视他。”

爸爸出差了,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母女坐在沙发上闲聊。妈妈说,如今的电影院真气派,可是如今的电影,我跟你爸大都不爱看。可是我们小时候,那是特别爱看电影的。那时候,村里头都有场院,就是收拾庄稼的地方,脱粒、扬场、晾晒、装袋……活儿告一段落,就会在场院里演电影。总觉得那时候的电影都那么好看,比如说柬埔寨那个西哈努克亲王来访问的纪录片,看着也过瘾。不过,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其实放映电影之前的那段时光,比看电影更欢畅。傍晚,流动放映队的叔叔就来了,挂起银幕,架起机器,接上喇叭,我们男女小孩,就都忙着拿来家里的大小板凳、椅子什么的,占座儿。大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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