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诗精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2 19: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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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光甫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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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诗精品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诗精品试读:

[法国]苏利-普吕多姆

1901年获奖作家

Rene Sully-Prudhomme(1839-1907)[1]

幸福随想

(选八章)一

易变质、易出事故的东西永远不能成为幸福的来源,因为我们不应该把必须持久的幸福与必然短暂的快乐混为一谈。所以,我们应当在不可侵犯的东西中寻找幸福。事实令人宽慰,很了不起,人们在灵魂的三大能力中找到命运、时间和专制的暴力所无法接近的欢乐因素:科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变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为了幸福,让我们寻找真理,即上帝本身;让我们获得自由,也就是说要战胜自己的激情,可我们尤其要有爱心,这是最便利的极乐之路。我激动地看到幸福主要来自这个世界,因为在这里人们可以进行研究,人们有竞争的强烈愿望,诗让我们去爱一切。二

很明显,幸福在于我们实现了自己的意志和愿望。为了得到满足,愿望要求一种陌生的、独立于我们的意志的意志与它保持和谐、一致。为了更保险地得到幸福,最好去渴盼最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我们的愿望最不可能遇到障碍的事物上去实现我们的愿望,所以,应该放弃尘世上的东西;然而人又生活在尘世上的事物当中,因此,没有对上[2]天的希望,幸福的本质都是矛盾的。取消了上天,斯多葛派最大的幸福不如一小时的欢乐。三

使人幸福的只能是人们所感到的而不是人们所得到的,使人伟大的是人们的思想而绝不是人的幸福。幸福比伟大更有价值吗?野蛮胜于文明吗?啊!给我们以快乐而绝不要不幸!懂得受苦的人比幸福的人要强得多!我们珍惜奋力忍受痛苦的荣耀,正如士兵珍惜给他点缀胸口的伤疤一样。卢梭不懂得这点。四

幸福由于其自身的条件而区别于快乐,它有可能持续和永久。它建立了一种气氛。而快乐只造就了一道闪电,一种短暂的兴奋。五

人们没有足够地区分拥有和快乐这两个概念。如果人们得到一种利益后还一直对能够拥有这种利益感到高兴,那这种拥有就是幸福。可随着我们财富的不断增加,我们欲望的界限也在不断地扩大。没错,我们只想得到我们能希望得到的东西,可我们拥有的越多,我们能希望的也越多。我们最初的愿望的窄圈就这样一直扩展得无穷无尽。

爱情是幸福的巨大源泉,可世上的东西都是要消亡的,并且在消亡中使我们痛苦,所以,应该依恋永恒的事物,在这依恋当中寻找幸福。可永恒的东西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的,美和真也是这样。不过,为了使幸福成为可能,上帝曾想让永恒的善能够为大家所得。六

过去和未来都不属于我们,但它们用回忆、悔恨、希望和恐惧带来了现阶段我们最重要的那份感觉。所以,幸福不是别的,而是回想和预感。七

每个生灵所需的东西似乎都与其智慧成正比。那一无所有的才子,如果他的整个灵魂全是智慧,不是应该比本只有本能的野蛮人分到更多的东西吗?不过他还得到某个东西,一颗用来感受痛苦和欢乐、尤其是用来爱的心。然而这颗心并没有使他更为幸福。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舒适和安逸,但他惊奇地发现这并不是幸福。于是他找啊找啊,询问世人,拍打额头。他没想到心是他用才智来满足一切的欲望之源,没想到才智在他的各种能力中并不是无穷尽的,正如心在他的愿望中不是无穷尽的一样。人们遗忘之迅速不亚于渴望之迫切,当他达到寻找的目的时,他只感到快乐,即一点点幸福,其理由非常简单:他的发现起初给他带来了一种额外的快乐,这种快乐不久就成了他的必需品;从此,他不会因拥有这种新的利益而感到幸福,而这利益一旦失去,他会感到不幸。人们平时会因自己有两条胳膊而感到过某种满足吗?人们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们带着健全的肢体自杀。相反,人们不是想创造第三只胳膊吗?那是多么快乐的事。可从此如果只剩下两只胳膊,那将是一种不幸。所以大部分发现只是不断地使人失去可能失去的东西,而不是增添真正的快乐。想象越丰富失去的越多,越贫乏得到的越多。前者关心他所拥有的,后者关心他所没有的,谁都不高兴,最后只剩下一般的,可对大多数人来说,一般比不幸更难以忍受,因为所有过量的东西都有资本满足虚荣心。八

对于某些赌徒,如数收下他们输掉的钱还不如把这些钱还他们四分之一,这样他们会把最后一分钱也扔进水中。正如我曾所说,任何事情做到头了都有一种被做得不三不四所剥夺的苦涩的快乐。我们似乎把自己的未来抛给了命运,以便从它那儿夺回仍被它剥夺的欢乐。(胡小跃 译)[1]选自《沉思集》。标题为编者所加。[2]斯多葛派又称“画廊派”,古希腊罗马时期唯心主义哲学派别之一,宣扬禁欲和宿命论,主张安于现状和忍耐精神。

[波兰]亨利克·显克维奇

1905年获奖作家

Henryk Sienkiewicz(1846-1916)

我为你祝福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夜晚,伟大而智慧的克利什纳陷入了沉思,一会儿他说,—“我曾以为,人是世间最美妙的造物,可是我错了。面对这晚风中摇曳的睡莲,有什么能比它更美丽呢!月色中渐次展开的花瓣紧紧地吸引着我的目光。”“是的,人类之中找不出这样的美。”他一边叹息一边说。

接着,他又说,—“我作为一个神,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力量创造一个生命,使它恰如花中睡莲一般出现于人类之中,使它成为人类与大地的欢乐!睡莲呵,你就变成一位妙龄少女站在我面前吧!”

恰如飞燕掠水,漾起轻柔的涟漪;月光皎洁;夜色明亮;夜莺也唱起了动人的歌,蓦地,一切又归于沉寂,法术已经完成:一个美人形的莲花出现在克利什纳面前。

神自己也惊异了。他说—“你原是湖中的一朵睡莲,如今成了我思想之花,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花的少女开口了,一如被夏的轻风吻过,洁白的花瓣在窃窃低语:“主呵!你给我以生命,但你让我住在哪儿呢?你知道,当我还是一枝花儿的时候,风一刮我就颤抖,就闭上花瓣。主呵,我怕狂风暴雨,也怕雷电,还怕太阳炙人的光。你让我变成少女,却依旧保存着我原来的性情,我害怕这土地和地上的一切呵。”

克利什纳抬起他那智慧的眼睛望着夜空中的星辰,沉思一会儿后问道:“你可愿意生活在山顶上?”“山顶上积雪,太冷,主呵,我害怕。”“那么,在湖底为你盖一座宫殿呢?”“湖底有巨蟒和别的怪物游动,我也怕。”“你喜欢广袤的旷野吗?”“主呵,旷野会遭兽群似风暴和雷电的蹂躏。”“那怎么办呢,化身人形的花儿?噢,在埃罗拉山洞里住着神圣的隐士们。你可愿意远离人世,住到那些洞府里去么?”“洞府太幽暗,主呵,我也怕。”

克利什纳坐在岩石上,用一只手支着脑袋。那个少女站在他面前,因恐惧而颤抖着。

晨曦映照着东方的天空。湖水、棕榈和竹林都抹上一层金黄色。水上是蔷薇色的鹭鸶、灰蓝的仙鹤、雪白的天鹅,林子里有孟加拉雀和孔雀,它们此起彼落,像合唱似的在那儿啼鸣;绷在贝壳上的弦儿发出的乐声和人们的

歌声

中,克利什纳从沉思里醒来。他说:“这是诗人瓦尔美基在礼拜初升的太阳。”

一会儿,覆满紫花的帐幔拉开了,瓦尔美基便出现在湖畔。

当他发现人形莲花的时候,停止了奏乐。手里的珍贝滑落到地上,两臂下垂,话也说不出来,仿佛伟大的克利什纳把他变成湖畔的一棵树了。

神喜悦于诗人对其创造的惊叹。他说,—“瓦尔美基,告诉我吧!”

瓦尔美基说,“我爱!……”

这是诗人所记得的唯一的话,也是他所能说的唯一的话了。

克利什纳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彩。“美妙的少女,在这个世界上我已为你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待在诗人的心里吧!”

瓦尔美基重复说,—“我爱!……”

万能的克利什纳的意志,神性的意志渐渐使少女向着诗人的心。神又使诗人的心像水晶一样纯净透明。

当少女走向自己圣殿的时候,她像夏日一样明朗,像恒河的水一样平静。但当她更深地看着诗人瓦尔美基内心的时候,她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恐惧犹如冬天的寒流笼罩着她。克利什纳惊讶地问道—“人形的花儿,你还怕诗人的心么?”“主呵,”少女回答说,“你要我住哪儿呢?我在诗人的心里看到了积雪的山顶,潜伏着怪物的深渊,隐藏着风暴雷电的旷野,还有埃罗拉洞府的幽暗。这使我害怕,主呵!”

但善良聪明的克利什纳回答她说,—“人形的花儿,别担心。要是瓦尔美基心里有孤寂的积雪,你就是春天温馨的和风,可以使它们融化;要是他心里有深渊,你就是那深渊里的一颗珍珠;要是他心里是一片荒漠,你就在那里播种幸福的花;要是他心里是埃罗拉幽暗的洞窟,你就是黑暗中的光明,—”

这时,诗人瓦尔美基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花儿,我为你祝福!”(薛菲 译)[1]

十字架

我仍在久久地望着铁路,因为站在车厢门外,我能清清楚楚地一直看到地平线的尽头。没有比草原上的铁路更寂静无声的了,在每根电线杆的上端,都钉着一根横木,这根横木如我已经提到的那样,使电线杆变成了一个十字架的形状。如果你朝前望去,前面只有一片灰白色的漫无边际的平原,平原上长满了石楠,有的石楠上还盖着雪。在这块平地上,除了十字架,还是十字架,你一眼望去,这一排排十字架会使你感到十分凄楚,像坟地一样。除了这些好像开辟了一条通向死亡国度的道路或流亡者的坟墓一样的十字架外,就没有别的了。

但墓碑还是有的,它们立在这块土地的原始居民的坟墓之上。一个地方只要出现了这样的十字架,那里的原始人、森林、野牛就不见了,那里就不再是处女地了,昨天的寂静就被买者和卖者、骗者和受骗者之间的争吵所取代了。在

印第安人

的坟墓上,学者教授讲授各民族的法律,在狐穴里建起了律师事务所,在狼栖息过的地方,牧师开始放羊。哎呀!一个人有自己的追求好像是一种幸福,可是这种追求就像狗追咬着自己的尾巴一样,不会有什么成效。(张振辉 译)[1]选自《旅美书简》,标题为编者所加。[1]印第安人

……他们首先遇到的,就是欺骗和背信弃义,他们作为大自然的天真的孩子也不懂得将政府和民族区别开来,由于这些原因,他们只有一种感受,就是遭受了最大的屈辱。因此,一个印第安人如果遇到了这种文明,他就只有丧失他和他的祖先赖以生存的一切。白人先是夺去他的漫无边际的草原,然后给他一小块他不会耕种的土地;白人再给他一条写上了美国两个字的围裙,可是剥夺了他的自由。多么漂亮的交换呀!一个蛮族士兵骑着野马,奔驰在草原上,他打猎,他战斗,他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需要这种富于野性的草原生活,就如小鸟需要辽阔的天空一样。他没有这个就不习惯,就会死去。我们想一想,他在接受了所谓的文明后,得到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首先,他会饿死在这块土地上;再者,这些对他讲过文明的人,今天也歧视他,把他看成和欧洲吉普赛人一样,因此他只有像吉普赛人一样地生活:行乞、偷盗、日复一日地繁殖和增多,在这种生活中,他就完全堕落了。(张振辉 译)[1]选自《旅美书简》。标题为编者所加。

[比利时]莫里斯·梅特林克

1911年获奖作家

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1]

生者与死者

(选十章)一

亡人享有特权。我们遗忘了他们的过失,我们只记得那些会原谅他们的事情,我们只夸大他们的善良品质。纵然是身后发现的邪恶、罪过、背叛和堕落,我们也几乎视而不见;似乎不可能让死者对某些事负责,他们若是活着的话,这些事会令他们惶惑之极。他们逝去之后,我们才开始热爱他们,真挚、笃诚而深厚。

对于生者和死者,我们为何不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生命便是美丽的,亦是安逸、悦人和微笑的。但我们从未这么做。难道说,那是遥不可及的么?二

我们深信,对于我们暂时钟爱的友人,他的亡故亦将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

对于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所知甚少,这是我们永远的遗憾。他们仿佛只在亡故之时,才表现自己。他们若是死而复活,瞬间就会丧失死亡所赋予他们的一切。

死者不像生者那样极易失去爱,他们珍藏着我们的爱,直至我们也化为黄土。三

吕歇尔·德·夏托布里昂写道:“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她所言极是,死亡即是我们的全部未来。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幸存者便逝去了,未来降临的时候,我们已不再属于未来。

神秘的吕歇尔的话,丝毫也不容辩驳。更确切地说: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的思想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的岁月。四

自童年起,人们就毕生守望着那不知名的未知,他们认为,他们守望着那遥遥无期的未知。他们迫不及待,就像在荡气回肠的恋情中迫不及待地盼望第一次幽会。直至最后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渴盼已久的冥冥未知不过是死亡罢了;有人一无所为,静心守望;有人则煞有介事地忙碌,他们没有那么悲哀。但实质上,他们的生命是一样的。五

在我们的世界,生存的斗争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原则—即,死亡所萦绕的生命—,在一切领域皆如此,只有矿物界例外,矿物界的秘密仍不为人所知,何以这样呢?这难道不像想象爱的原则、善的原则和乐的原则那样轻松吗?通过爱、善、乐的德行,生命才欢乐而安逸。这难道不是一个烦人的象征么?世上发生的一切为何不发生在异域?世界为何该遭受这般奇特的诅咒?六

我们的一切都归功于亡人,他们不是死者,他们活在我们中间,或活在身体的细胞里,或活在灵魂的回忆里。我们不与他们往来,我们只与生者往来,他们曾经是、依然是,也将永远是那些生者。作为死者,他们已不再生存,他们从未给予我们生命的迹象。七

有人曾问我,那微渺的胚芽和细胞永藏着对死者的回忆,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世代相传的神秘胚芽,深藏于男人和女人身上;染色体,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如让·罗斯唐所说:“遗传物质的特殊基因座。”远古的祖先将它们传给我们,活在我们身上;它们亦将永远活着,被我们传给最遥远的后代。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但不再是无影无踪的灵魂,不再是假设的灵魂了。在显微镜下,不时会瞥见它们,它们的灵性比呼吸的奥秘要低么?

它们贮存着先辈的一切经历、一切禀赋、一切瑕疵、一切体魄和德行,这一切亦将永存于后辈的细胞里。它们代表着我们生命中一切活着的死者,也代表着一切即将诞生的孩子。它们是人类和民族的全部过去和全部未来,也将吸收我们的熟人留给我们个人的回忆,因为,我们置身茫茫的人海,亦是人类的后代。在这些细胞的生命里,我们仅只是一瞬,细胞的生命将如地球那么漫长,人类灭绝,它们才随之消失。它们珍藏着整个历史,甚至珍藏着史前史和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

让我们谨记,在这方面,人类如此,天地间一切生命亦是如此。八

我们告慰死者:“我们将会重逢。”这极可能。芸芸的组合在漫漫的岁月里,重新组合成今日的情形。这一切芸芸的组合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称之为死亡的长睡中,它们倏忽即逝。因此,告慰死者:“聚首再相逢!”并非愚行,对于亡人,时间已不复存在。

我们若不在身外相逢,我们亦在灵魂里重逢,他们避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必与他们相逢。

悠悠的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与众多的亡灵重聚,这又有何裨益呢?三四十年后,我们与友人相逢,却再也认不出他了。我们几乎无话可说。同我们从不交谈,却偶尔照面的邻人相比,他更淡然,更陌生。九

亡魂影响我们么?亡魂在我们的灵魂里么?当然!因为亡魂的生命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只能是亡魂。当然,我们深知,只有我们的先辈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异乡的亡魂、血缘不同的亡魂,只能以他们的回忆、他们的典范影响我们,—那是我们所唤醒的回忆和典范。十

在我的最后一本书《面对伟大的寂静》里,我幻想:我们熟知的亡魂和我们同宗的亡魂前来拜访我们,仿佛我们曾邀请他们参加午餐。人们亦可以想象相反的情景,这一次,演员是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却仍未诞生的人。我们未来的孩子、我们的子孙后代,正等待着未来降生人世的时刻,他们将敲响我们的大门,闯入我们的饭厅。我们生育了那些将要参加午宴的人们,他们早已是未来的他们了,想想我们的茫然、我们的惶惑,想想我们的恐惧吧!……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工程师、化学家、发明家、冒险家、英雄、医生和罪犯呢?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奴隶和悲惨的苦命人呢?在消亡的人类中,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遗物呢?我们会目睹巨人或侏儒么?我们会目睹健壮的体魄或不治的堕落么?什么是生物学和医学呢?我们希望什么,恐惧什么呢?

那千年之后将代表我们的人呢?我们是史前先父的孩子,当我们在他的穴居前走下汽车和飞机,邀请他们参加野餐,他会怎么说呢?我们的进化日新月异,我们今日正值危难之秋,难道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不比他更惊讶么?

此时,我们需要亘古未见的先知先赋,三思之后,我们方知,从“先知”一词的可信意义的词源意义来看,从未有过先知。让我们将此留给每一个人,留给他心中的寂静和秘密,让他自己想象他那未来的孩子,那是他应得的孩子,也是他的奖励和惩罚。(田智 译)[1]选自《沙漏》。标题为编者所加。

[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1913年获奖作家

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

礼物

我要送点东西给你,我的孩子,因为我们都是漂泊在世界的流水之中的。

我们的生命将被分开,我们的爱将被忘记。

然而我倒没有那么傻,竟指望用礼物来买你的心。

你的生命正年轻,你的道路是漫长的,你一口气饮下我们带给你的爱,便转过身去,离开我们跑掉了。

你有你的游戏和你的游伴。如果你无暇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想不到我们,那又何妨!

我们在老年时,确实有足够的闲暇,去计算过去的日子。把手中永远失去的东西,在心里珍爱着。河流冲破一切堤防,歌唱着迅速流去了。然而山峰留下来了,念念不忘,深情地追忆着。(吴岩 译)

今天是星期日,一早听见教堂里传来清凛的钟声。起床推开窗户,呵,一切都染白了。楼房倾斜的屋顶敞开胸怀欢迎着漫天飞雪:来吧,用素纱遮盖我!凝结的雪河荡涤了路尘的王国,化为无数支流,向四面八方迤逦流去。[1]

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湿婆仿佛端坐在树梢播布晶莹的祝福。路边的枯草似青春的残痕,尚未遮严,但已慢慢地垂首认输了。鸟儿停止鸣啭,天空阒然无声,纷纷扬扬飘着雪花,可是听不见它的足音。

在异国他乡酣睡时,天庭的重门悄然开启。可是天使未来报告消息,唤醒入睡的人。“宁静”离别天界幽寂的道院,未乘辚辚飞车;驭手不曾挥舞闪电之鞭,怒吼抽打发狂的天马。她舒展白翼,轻轻垂落,动作那么轻盈,姿态那么婀娜。不撞击任何人,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

太阳被挡在雪幕后面。天光一点不刺目。整个世界莹莹地透闪的柔光,罩着恬静、温润,柔光的面具即面容。

清静的冬晨,我迎迓、我顶礼的白雪的洁净进入我的灵府。我真诚地祈求:你缓缓遮覆我的一切忧思、想象和工作吧!你跨越了夜阑的无边黑暗,无声地永驻于我的生活吧!呵,在未被污染的皎洁中,唤醒我崭新的黎明,不留任何污点;把天国光华的永恒圣洁注入我生活的天地!

今晨,我将我的灵魂沉入深广的洁白之中。这种沐浴异常冷凛,异常艰苦。我像婴孩一样赤裸着,下垂着。垂至深处,前后、上下、左右,一片纯洁。我的全身心在纯洁中膜拜湿婆。

此刻,我看到,暮年之光多么庄重,多么安详,多么美好!繁丽静静地慢慢地隐遁了。缜密的“一体”的皎洁把万象拽到它的身后。歌声,精灵全被盖住,多彩的游戏在白色中消隐。然而,这不是死亡的阴影。我知道,常言的死亡是黧黑的。空虚不像光照那样透明,而像朔月之夜那么暗黑。光束隐藏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并未吞噬它们,而是整个地占有。今日沉寂中潜藏的乐音,将喜悦注满我的心胸。

今日树木卸去盛装,光秃秃的,生命的财富贮存在幽深的心底。[2]袅娜的枝条倾吐了渴慕,此时在心中默诵梵咒。犹如修道的迦里,舍弃花饰,身着素服,默想湿婆威严的仪容。她抑制点燃欲火、培植缱绻的爱恋,让情欲的灰烬飘逝。纵自远望,四野银装素裹,与湿婆团圆的障碍业已排除。北斗星的慈辉在天幕上书写了喜讯:吉日在即,修行的专注开辟了道路,谱写了节日的乐章,看不见的地方盛开的鲜花,可以编织佳偶交换的花环。

呵,我的心,进行同样的苦修吧!稽首冥想,容银洁的恬静一层层包裹你,把你坚韧的求索置于沉隐的奥妙之中,请“纯净”之神的使者从人生的起点到终点,清除全部垃圾。尔后,苦修的静慕升起,杯状如地平线的允乐之杯里,充溢新的觉醒,新的生命,新的团圆的庆祝。美国1912.12(白开元 译)[1]据印度神话,毁灭大神湿婆居住在喜马拉雅山。[2]迦里是毁灭大神的妻子。

云使

相会的第一天竹笛奏了什么曲?

她吹奏道:“我那位远方的人,来到了我的身边。”

竹笛还唱述道:“要说保留,我在保留着无法保留的东西;要说获得,我可以获得被抛弃的一切。”

那么,后来竹笛为什么在白天不吹奏乐曲了?

因为有一半含义被我忘却。我只记得她在我的身边,可是没有想到她远在千里。爱情的一半是相会,这我见过,但爱情的另一半却是分离,这却是我没有见过的,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永不满足的幽会;近在咫尺的屏障已经树起。

两个人之间,横亘着无限的天宇;在那里一片寂寞,在那里没有话语。只有用笛声去填补那巨大的寂寞。如果没有辽阔天宇的罅隙,竹笛就不会奏起乐曲。

横在我们之间的那块天宇跨入了黑暗,在那里充满每天的劳作、话语,充满每天的恐惧、贫穷、忧虑。二

一个月夜,和风习习;我坐在床上,毫无睡意,心里感到痛苦悲戚;我记起来了。近在身边的那个人,已被我丢失。

这种分离如何结束呢?这可是她与我的永恒的分离。

日暮,我下班回到家里,谁和我叙谈呢?她只不过是人世间千百万人中的一个;可以了解她,可以认识她,可是她已经耗尽自己。

然而,我那位没有耗尽自己的人,我那位唯一的亲人在哪里呢?我到哪个无边的希望之岸再重新找到她呢?

我再一次重新同她交谈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一个充满浓重的茉莉花香的悠闲的黄昏呢?三

这时节,新雨出现在东方大地,宛如肥大的青色长袍在漂移。于是我想起了诗人吴久伊尼的话语。我仿佛觉得那是在向我的爱人派遣云使。

就让我的歌声飞翔吧!让它飞越那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难以逾越的异国去吧!

然而,这样一来,我的歌声就必须逆着时间而行,就让它追溯到我们第一次相会的那一天吧!那一天充满了悲怆的笛声;那一天宇宙的潇潇细雨与永恒春天的一切芬芳气息、一切哀痛哭泣都交织在一起了;那一天凯多基花丛发出了深切的叹息,纱尔花的枝叶表现了激昂的自我献身精神。

在无人的湖畔,在椰子树的密林里,雨声淅沥;请雨后把我的话语送到我爱的人的耳朵里。她大概正在那里束起发髻,将纱丽缠在腰间,忙着做家务呢。四

辽阔无垠的天宇,今天来到林木葱绿的大地床头,躬身俯首,并且悄悄耳语道:“我是属于你的。”

大地说:“这怎么可能?你如此辽阔无边,我却如此渺小。”

天宇说:“我已经在四周为我的行云划定了疆界。”

大地说:“你有那么多的光明财富,而我却一无所有哇。”

天宇回答说:“今天我的日月星辰全被我遗弃,今天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大地说:“我那颗饱含着泪水的心灵在随风颤抖,而你却安然不动。”

天宇说:“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今天也泪如泉涌。我的心胸今天也像你那颗晦暗的心一样,罩上了一层晦暗的阴影。”

他说着就用那充满泪水的歌声填平了天宇和大地之间的永恒的距离。五

就让这新雨带着天宇和大地婚礼的祝词降落在我们的离别上吧。让深藏在我爱人心中那些无法表达的话语,像突然弹响的琴弦一样,发泄出来吧!就让那宛如远处林缘般颜色的碧绿的纱丽披在她的头上吧。让所有云雨的音符在她那双炯炯的目光中鸣响吧。愿那个编到她辫上的贝库尔花环更加绚丽!

竹林里的幽暗伴着蝉鸣渐渐浓重,冷风吹拂的灯火颤抖着熄灭了,这时候她离开她所眷恋的世界,在我那颗孤独之心清醒的夜晚,沿着那弥漫着湿润芳草气息的林间小路走了。(董友忱 白开元 译)

忘恩的悲痛

早晨她告辞而去。

我的心灵向我解释道:“一切都是空虚。”

我生气地说:“我桌子上的针线盒,晾台上的花盒,床上那把署名的扇子—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实实在在的么?”

心灵说:“那么,你想想看—”“你住嘴吧!”我说,“你没看到那本故事书吗?那书中还夹着发簪,她还没有把书读完。假如那也是虚幻,还有什么是真实?”

心灵于是沉默不语。一位朋友来了,对我讲:“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实在的,而美好的东西永远不会消逝;整个宇宙永远保护着美好的东西,就好像把珍珠串在项链里。”

我忿然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人的身体不是美好的吗?可是她那个身躯又在哪里?”

小孩子生气时会扑打自己的母亲,我就如同小孩子一样,开始击打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樊篱。我说:“世界是背信弃义的。”

突然我大吃一惊。我仿佛感到有人在说:“真是忘恩负义!”

我凝望窗外,透过柽柳的枝杈,一轮新月正冉冉升起,好似那位离人的微笑在与我捉迷藏呢。从那散布星斗的黑暗夜空,仿佛传来了责备的话语:“我给予你的那种东西难道是空的?莫非要等到帷幕落下,你才如此的坚信不疑?”(董友忱 白开元 译)

人类的儿子

为感悟闻讯赶来观看的人,基督在十字架上献出了不朽的生命。自那时起,许多世纪过去了。

今日,他从天国降临人世,极目四望,只见旧日刺得人遍体鳞伤的罪恶凶器—狰狞的矛戟,狡诈的匕首、短剑,残忍狠毒的巨钺,在吊着一面乌烟熏黑的旗子的工厂里,飞快地霍霍磨砺,飞溅出炫目的火花。

而新近制造的

亡的箭矢,在刽子手的手里闪着寒光,教徒以尖利的指甲在上面镌刻着姓名。

基督手捂胸口,恍然省悟他死刑的执行期远没结束,科学的殿堂里试制的新式矛戟一一刺进他的关节。那天站在宗教宙宇的黑影里杀害他的凶手,一群群地复活了,而今站在宙宇神坛前面,诵经似的命令行刑的士兵:“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人类的儿子悲怆地仰天长叹:“哦,

上帝

,世人的上帝,你为什么把我抛弃?”(白开元 译)死

心扉上我画了死亡之像。

我遐想,极虚的弥留时刻已经到来。属于我的全部给故土和时代。

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灵,一切理想,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和失望的冲突,依旧分布各国,分散在千家万户的人的心里。

时空之海的无边的胸中,由近及远,一条条星体运行的轨道上,未知的无尽的能量旋转着爆发,这些还在我感知的最后一条微颤的界线之内。我一只脚仍在界线这边,另一只脚跨了过去,那边,混沌的来世在等待,拨着昼夜悠长的光影的念珠。“无限”中包盈的无数实体,向着往昔和未来铺展,那密集的群体中,一刹那没有了我,这岂是真实?

狂放的“不存在”终归会获得位置。原子不是还有罅隙吗?死亡若是虚空,那罅隙里岂不要沉没尘世之舟?果如此,则是对宏大的整体的粗暴的抗议。(白开元 译)

不朽形象的福音

好似天狗啖食丽日的漆黑巨口,黄昏的阴影提前吞没了院落。

外面响起了怒吼:“开门!”

屋里的生命惊恐万状,哆哆嗦嗦地顶着门,插上门闩,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

又是雷鸣般的怒吼:“我是土壤王国的使者,时候到了,特来索债。”

门上的铁链咣啷咣啷响,四壁剧烈地摇晃。屋里的空气唉声叹气。空中飞禽双翼的扑扇,像夜阑的心跳。

咚咚咚一阵擂击,门闩断了,门板倒地毁坏。

生命颤抖着问:“哦,土壤,哦,残酷者,你要什么?”“躯壳。”使者说。

生命长叹一声:“这些年我的娱乐活动在躯壳里进行,我在原子里跳舞,在血管里演奏音乐。难道一瞬之间我的庆典要遭到破坏,笛箫折断,手鼓破裂,欢乐的日子沉入无底的黑夜?”

使者不为所动:“你的躯壳欠了债,是还债的时候了,你躯壳的泥土必须返回泥土的宝库。”“你要讨回泥土的借款,只管讨回。”生命不服地说,“你凭什么索取更多的东西呢?”

使者含讥带讽地说:“你贫瘠的躯壳似疲惫瘦弱的一勾弯月,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属于你。”生命争辩道。

使者哈哈大笑:“你从躯壳上剥得下形象,只管剥去好了。”“我定能剥下。”生命发誓。

生命的知音灵魂星夜赶往举行庆典的光的圣地,合掌祈求:“呵,伟大的光华!伟大的辉煌!呵,形象的源泉!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边否定你的真理,不要辱没你的创造!他有什么权利摧毁你拥有的形象?他念了哪条咒语令我潸然泪下?”

灵魂入定苦修。

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生命悲啼不止。

路上一刻不停地运送盗窃的形象。

生物界昼夜回荡着祈祷:“呵,形象塑造者!呵,形象钟爱者!‘僵固’这妖魔攫住你的赐予,收回你的财宝吧!”

一个个时代逝灭了!

隐隐传来天庭的懿旨:属于泥土的回归泥土,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里,我许诺,泯灭了的形象再度显露,无形体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将出席你目光的盛会。

法螺鸣鸣吹响,形象重返抽象的画中,从四面八方奔来了形象的爱慕者。

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生命依旧痛哭。

生命期冀什么?

生命双手合十说道:“泥土的使者用残忍的手扼掐我的喉咙,说:‘喉咙是我的。’我反驳说,泥土的笛子是你的,但笛音不属于你。他听了冷笑一声。上苍的旨意啊,板结的泥土的傲慢将成为胜利者?他眼瞎耳聋,他的哑聋将永远闷压你的妙音?承载‘不朽’的懿旨的胸脯上岂能允许建造‘僵固’的凯旋柱?”

天庭又传来圣旨:不必担忧,云气之海上听不见的福音的波涛不会敛息,灵魂苦修终成正果,这是我的祝福,萎缩的喉咙溶入泥土,永生的喉咙载负旨意。

灵魂的彩舆将泥土的妖魔驾车抢劫的迷茫的福音送回无声的歌曲里,凡世响彻胜利的欢呼。

无形体的形象和无形体的福音,在生命的海滨躯壳的乐园里结合。(白开元 译)

创造的祭火

扯去万年沙漠的厚幕,露出日期失落的古人类遗址的宏大骨架—它的生活场所在历史无形屏障后面。

它喧杂的世纪,把骚人墨客和其作品,埋入幽冷的深处。

萌芽的歌,蓓蕾欲绽的歌,前途无量的事物,那天堕入瞑暗,从隐秘滑向更深的隐秘—浓烟之幔下的火星,出售的,未出售的,贴着一种价格的标记,一齐离开人世的市场,未造成丝毫损失,未留下一块疮痂。

洁净、寂静的天宇,回旋着兆年。

扯断墨黑的脐带诞生于阳光下的一个个新世界,纵入泛着沤沫的翻腾的星河漂流,像雨季的闲云,像短寿的蛾蚋,最终到达年寿的终点。

浩渺的岁月,你是游方僧,创造从你深邃的冥想的波峰腾跃,跃入你冥想的波谷。“阐释”和“不可阐释”轮番地狂舞,你在狂舞的平静的中央坐禅,享受恒久的欢乐。

呵,冷酷者,让我皈依你的教门。生与死,获取与舍弃之间是超然的安宁,创造熊熊祭火的心底,幽僻,稳定,容我造一座修道院。(白开元 译)

我期望的苦修

我在心里望见,远古无声的苦修从坐禅的团蒲伸手去阻截历史的喧嚣。

我望见峰峦叠嶂的山区。

惊叫好奇的目光射不进的、太阳照不到的幽谷里,隐士在石窟岩壁上作画,如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绘宇宙的肖像。

他们在画中倾注由衷的喜悦,而漠视自己的地位。

他们抹去自己的姓氏,不向外伸手乞求价值。

呵,无名氏,呵,形象的苦修者,我向你们顶礼!

你们划时代的业绩使我尝到从空幻的名声中解脱的滋味。

沉入揩掉姓名的神圣的黑暗中,你们纯洁了你们的修行,我颂赞那“黑暗”的崇高。

你们无声的话语,在石窟里庄严地宣告:姓名前供奉的祭品和未来的名声,是鬼魂的食品,献给无消化功能的“虚形”享受。[1]

迷途者,不要追逐“虚形”,不要不接受当今的“阿诺普娜”恩赐的食物。

我门口萨吉纳树的枯叶已经凋落,枝头洋溢着新叶的激情;仲春的码头筑在杰特拉月中旬的河边。

中午的煦风摆弄着枝梢,飞扬的尘土使碧空略显黯淡,百鸟的啁啾在风中作和声的抽象画。

水流的瞬息之河中,翻腾着忘情活泼的生命的波浪;我的心在那波浪起伏中放射光彩,像火焰树的叶片。

我手掬着此刻的赐予,这真实中没有疑虑,没有矛盾。

我创作歌曲的时候,心里充溢秀林的绿涛,清风的激动,霞光的延展,花开的欢情。

心里走来无名的贵宾、没有地址的旅客。它包含的真实顷刻之间臻于完满,不会爬到姓名的背上自吹自擂。

今时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我望不到的时光那儿,互不认识、互不亲近的千百万个姓名互相拥挤推搡的时候,我无忧无虑影子般的名字,如不幸与它们一起蠕动,那是该咒骂的贪梦蜃景。

我神往的黑暗中,静坐着宇宙之画的作者,没有姓名,在欢乐中露面。(白开元 译)[1]杜尔迦女神的名称之一,意味“布施女神”。[1]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以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混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到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2]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无声地消逝于沙海。[3]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古埃及,伟丽地登上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坍塌,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末,它的灯烛熄灭,创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白开元 译)[1]印度典籍《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2]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3]西亚古国。

时令之环

雨季的一天。

修竹飒飒颤动的柔枝上,降下雨丝软化的紫云的浓影。

禾苗光洁的嫩叶上,拉开了田野生命力孕育的序幕。

雨季是那样丰富,那样充实,那样欢乐,天界,人间,空气,阳光里,它的形象无比广大,岁月狭小的范围难以将它限制;它不可胜数的青藤充盈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那种“无限”的恒久的亢奋。

一个月之后。

落下斯拉万月外表肆虐的慈爱,胜利的征途艰险而无尽头。碧绿的新叶肩负渐萌的稻穗,一刻不停地行进。

在它青春的豪放之上,太阳普洒含笑、灿亮的好奇,夜星倾注恬静的惊异。

一个月之后。

风中停息了疯狂的骚动,从宁静澄明的秋空,传来法螺吹出的无声号召—做好准备!

露水沐浴的仪式宣告结束。

一个月之后。

从喜马拉雅山吹来的凛冽的秋风,在“葱绿”身上镌刻“枯黄”的预兆,光照赐予的颜色中变幻着大地赐予的色泽。

一群鸿雁飞落河岸,沙滩泥路上飘散着芦苇的花絮。

一个月之后。

黄昏将斜阳推入暮霭,金色的稼穑陷入黑暗的包围。

之后,空旷的田野里,往日的痕迹抓住死根苟延数日,末了被火舌舔成黑灰。

又过了一个月。

田塍上走过赶牛的牧童—没有任何损失,没有丝毫悲哀。

地边一棵孤独的菩提树,沉浸在自己的凉阴中,像面对朝阳拨珠诵咒的隐士。

晌午,牧童在树下吹笛,古老的乡曲,在青铜般温和的晴空萦绕。

浩荡的长风,是旧岁的落潮中漂游的悠悠时空的一声长叹。

流年,旅人,一日也不会踅回身后过夜的驿馆。(白开元 译)

暴风雨

暴风呼啸着寻衅滋事,乌黑的云团翻越落日彩墙,须臾间冲到外[1]面。仿佛天空的象厩着了火,那头因陀罗的坐骑生的黧黑的幼象,甩着象鼻嘶叫着奔驰。

黑云映射的红光,像它伤口涌流的鲜血。

闪电在云间跳跃,挥动寒光闪闪的巨钺;地平线喷发着雷鸣。

西北边的芒果园传来粗重的喘息。

接踵而来的是昏暗和呛人的尘土,枯枝败叶满天飞舞。

坚硬的沙粒打得脸生疼。

天空像着了魔。

行人趴在地上,浓密的瞑暗中失散的黄牛在哀哞,远处河埠上人声鼎沸。

弄不清哪个方向遭到怎样的灾祸。

心里怦怦直跳,猜想着出了什么事。

乌鸦匍匐在地,喙咬住青草,双翼扑扇,拼命地挣扎着。

翠竹被暴风摁在水面上,竹梢左右摇晃,似在愤恨地咒骂。

凌厉的暴风磨刀霍霍,刀刺透“幽暗”的胸膛。

天空、水中、田野上旋转着恐怖。

突然,平原发出泥土味的叹息,随即大雨倾注,斜风把雨滴劈碎,轻薄的雨雾覆盖树林,遮掩神庙的尖顶,捂住铜铃当当的声音之口。

后半夜风敛雨止。夜色黑糊糊的试金石,只有蛙噪与蛩鸣遥相呼应,点点流萤忽明忽灭,从梦中惊醒的夜风中,树上的水滴淅淅沥沥地垂落。(白开元 译)[1]陀罗:雷神。

生命的琼浆

我侧耳屏息,聆听时光静静地流逝。

日暮时分,鸟儿播放着歌喉里积蓄的乐曲,把我的心引向正在进行丰富多彩的游戏、歌声缭绕、五彩缤纷的生命的王国。

它们不再回顾历史,只说一句话—在这奇妙的时刻,我们活着,我们同在。这句话透入我的心底。像村姑们下午到河埠汲水似的,我从空中采集精灵的啼鸣,浸泡我的心魂。

给我一些时间!我的思绪即将飞骋。

退潮的时际,碧草上普洒的夕辉溶和芳树幽静的欢乐、骨髓里隐藏的欢乐、叶簇间流动的欢乐。

我的生命在风中张开,汲取用情感过滤的宇宙生命的琼浆。

你们来这儿展开辩论。今日我从夕照赢得的一些安逸时光里没疑虑—只有林木的葱绿、潋滟的波光—生活之河的表层轻漾着超然的细浪。

我这飞翔的闲暇如寿命很短的飞蛾,在夕阳下坠的西天,结柬彩翼最后的游乐—不要徒劳地提问题,你们的要求得不到答复!

我坐在“此刻”的后面滚向昔日的陡坡上。在复杂的情感世界逡巡的心灵,有一天将中止林径上光影的嬉戏。

秋日的正午,在摇曳的草叶上,在绿原的芦苇塘里,清风的细语已充实我生活的弦乐的空隙。

从四面八方。一层层覆盖人世的问题之网的死结已经松解。归途中的旅人不在身后遗留任何任务,任何忧伤,任何欲望;只在树叶的摇颤中留下一个讯息—他们曾活在人世。这比他们的死亡更为真实。

如今只能隐约地感觉到他们服装的颜色、擦身而过卷起的轻风、眼神流露的心声、爱情的旋律—生命的东行的恒河中汇入生命的西行的朱木那河。(白开元 译)

远飞的心绪

你立在暗处,考虑着是否进屋。

我隐隐听见你的手镯声。你粉红的纱丽的一角在门外风中飘拂。

我看不见你的面容,但看见西天的斜阳把窃得的你的倩影投落在我房间的地板上。

我看见门槛上纱丽黑贴边下你白皙纤足的游移的迟疑。

我不会喊你的。

今日我飘逸的心绪像九月下旬深邃天穹的星云和雨后湛蓝的秋空隐逝的白云。

我的爱情,像一块农夫弃耕多年、田埂毁坏的稻田,元初的自然漫不经心地在上面扩展了自己的权限。荒草和不知名的树木蔓生,与周围的丛林连成一片。

我的爱情也像残夜的启明星,在晨光中沉没自身的光环。

今日我的灵魂不受限制,为此你可能对我误解。

先前的痕迹已经抹尽,任何地方的任何樊笼里无法将我囚禁。(白开元 译)

送别词

夜雨淋湿的凝重的风中,清晓僵立不动,熬夜的疲惫的天穹闭合着灰暗的眼皮。

雨季的泥泞的路上,时辰提心吊胆地迈步。影影绰绰的思绪在心儿四周聚合、飘荡,闪射着淡淡的情感的光泽。

我欲将心儿几乎能抓获的思绪拘禁在作品中,词语在它旁边盘桓。

这不是哀泣,不是欢笑,不是思想,不是理论,而是模糊的形态,变淡的香气,失去言词的歌曲,交织着遗忘和记忆的冷清的烟影—汇集成转脸回归的梦的画像,似蒙着面纱的怨女。

心儿说,召唤,召唤呀,召唤那漂向彼岸渡口的怨女归来;在她的面前高擎黄昏的华灯,致一篇送别词:“你是真实的,甜美的,如今你的情愫,在盛开和凋败的春花中间隐匿。蓝色,绿色,金色;和血液的鲜红里。到处是勾画你形象的词汇。”

所以今日我的心儿,在火焰花闪亮的波澜和云彩的边沿倏地透射的霞光中飘游。(白开元 译)

[法国]罗曼·罗兰

1915年获奖作家

Romain Rolland(1866-1944)

岁月悠悠,人生长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最初是一些隐隐约约的小岛,那是露出于水面之上的几块零星的岩石。接着,又有新的岛屿开始在阳光下闪耀。茫茫时日,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沉浮回转,令人难以辨认,但渐渐地终于显出一连串时而喜悦时而忧伤的首尾相衔的岁月,即便有时中断。但无数往事却仍能越过它们而连接在一起。

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容貌,宛如谐音悠悠的旋律,不时萦回在你的心头。而在那往昔的经历中,纵有名邑大川、梦中风光,纵有恋人倩影,却怎么也比不上童年漫步时留在幼小的心灵上那深深的记忆,也比不上把小嘴贴在冰冷的窗上透过洇满水汽的玻璃所看到的一角庭院那样叫人难忘。(薛菲 译)

罗马的春天

罗马在我生活中留下了如此不同寻常的光辉,以至我总以为正是它对我的成长起了关键作用。我愿把它看作改变命运的天使。把我在罗马度过的那段日子看作我的第二生辰,我真正的生辰。不过在那儿[1]发生的却是场爱的欺骗。他想让自己相信他是为爱而生,为真正的爱才来到这个世上。其实他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可他又愿沉浸于海市蜃楼,沉浸于甜蜜的冥想之中。

我走出了梦境。但并未完全摆脱幻觉—(生活之线虽短却依旧牵引着我)—站在梦境之外我注视着它,望着它那迷人的形象……罗马呵,我心爱的罗马,我的爱是你曾经给予我的一切事物中最美的东西。而且我深信,无论命运把我扔到哪里,我将永远怀着这种爱。它留给我的是对你的亲切回忆。你的温馨是难以描绘也无法比拟的。爱情,我这幸福的梦也一样。四下环顾……难道不就是一场梦么!但它曾是我生活中的一根支柱。也许通过我,它还曾于他人有所裨益……(薛菲 译)[1]指作者自己。

生命的敌人

以死来鄙薄自己,背叛自己,否定自己的信念是世上最大的罪过。即便在各种各样的灾难面前,也决不能走这条路。

人生是场无休止的激烈搏斗。要作一个真正的人,就得随时准备面对无形敌人,面对存在于自己身上能置你于死地的那股力量,面对那乱人心志引你走向堕落和毁灭的糊涂念头。

一切能激发生机的思想都是美好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私,它能使生命之泉变得浑浊和枯竭。努力激发你心中的光明和力量,激发那无私的爱和奉献的喜悦吧!(薛菲 译)

摇篮礼赞

昼夜递嬗,犹如海上潮汐。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节奏,有了婴儿的生的律动,悠悠岁月才显得无穷无尽。生命的摆锤沉重地晃动着,摇篮里那浑浑噩噩的生物洇没在这缓慢的节奏间,剩下的全是梦,那是没有固定形态的梦。营营扰扰不连贯的梦,那是盲目飞舞着的无数尘埃微粒,是使人眼花缭乱无定向的风呵。还是杂乱的喧嚣,骚动的阴影,古怪的形态,还有痛苦,恐惧,欢笑。梦—一切都是梦。在浑浑噩噩的梦中。有亲切的目光在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奶汁的乳房注入他的躯体,流遍他的身心,他内在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蓄积,喧嚣的大海在这微小的躯体间激荡。谁能看透婴儿的生命,他就会发现湮没在阴影里的那个世界,组合中的星云,酝酿中的宇宙。婴儿的生命是无限的,它就是一切。(薛菲 译)[1]

光荣的受难者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而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罢!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

人生是艰苦的。在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日无之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贫穷,日常的烦虑,沉重与愚蠢的劳作,压在他们身上,无益地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道欢乐之光,大多数还彼此隔离着,连在患难中的弟兄们一援手的安慰都没有,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不免在苦难中蹉跌。他们求助,求一个朋友。

为了援助他们,我才在他们周围集合一班英雄的友人,一班为了[2]善而受苦的伟大的心灵。这些“名人传”不是向野心家的骄傲申说的,而是献给受难者的。并且实际上谁又不是受难者呢?让我们把神圣的苦痛的油膏,献给苦痛的人吧!我们在战斗中不是孤军。世界的黑暗,受着神光烛照。即是今日,在我们近旁,我们也看到闪耀着两[3]朵最纯洁的火焰,正义与自由:毕加大佐和蒲尔民族。即使他们不曾把浓密的黑暗一扫而空,至少他们一闪之下已给我们指点了大路。跟着他们走吧,跟着那些散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孤独奋斗的人走吧。让我们来摧毁时间的阻隔,使英雄的种族再生。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好似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我们要叙述他的生涯的人所说的:“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虚的偶像,匹配下贱的群众的:时间会把他们一齐摧毁。成败又有什么相干?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这些传记中人的生涯,几乎都是一种长期的受难,或是悲惨的命运,把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磨折,在贫穷与疾病的铁砧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碎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而成为伟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和你们同在。汲取他们的勇气做我们的养料罢,倘使我们太弱,就把我们的头枕在他们膝上休息一会罢。他们会安慰我们。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慈爱,像激流一般飞涌出来。甚至无须探询他们的作品或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从没像处于患难时的那么伟大,那么丰满,那么幸福。

在此英勇的队伍内,我把首席给予坚强与纯洁的贝多芬。他在痛苦中间即曾祝望他的榜样能支持别的受难者,“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的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经过了多少年超人斗争与努力,克服了他的苦难,完成了他所谓“向可怜的人类吹嘘勇气”的大业之[4]后,这位胜利的普罗曼德,回答一个向他提及上帝的朋友时说道:“噢,人啊,你当自助!”

我们对他这句豪语应有所感悟。依着他的先例,我们应当重新鼓起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1903年1月(傅雷 译)[1]此篇为作者《贝多芬传》的序文。标题为编者所加。[2]作者另有《米开朗基罗传》、《托尔斯泰传》与《贝多芬传》同列在“名人传”这总标题内。[3]毕加大佐为法国1894—1906年历史性大冤狱即史家所称“特莱弗斯事件”昭雪的最初殉难者,故作者以之代表正义。蒲尔民族为南非好望角一带的荷兰人,自维也纳会议荷兰将好望角割让于英国后,英人虐待蒲尔人甚烈,卒激成1899—1902年的蒲尔战争。结果英国让步,南非联盟宣告成立,为英国的自治地之一。作者以之代表自由的火焰。[4]神话中的火神,人类文明最初的创造者。作者常用以譬喻贝多芬。[1]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倾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来到我们身旁,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恶的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浸润一下,将获得不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的欢乐,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地沟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葛里巴扎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狂野与古怪的原子混合为一。”舒芒提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兴特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1810年后,心灵的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华: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两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使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粗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和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然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挟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2]被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那帕脱的哪一场战争,奥斯丹列[3]兹哪一天的阳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4]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傅雷 译)[1]此篇为《贝多芬传》的结语。标题为便者所加。[2]贝多芬18lO年5月2日《致韦该勒书》中说:“噢,人生多美,但我的是永远受着毒害……”[3]系拿破仑1850年12月大获胜利之地。[4]原注—1815年10月10日贝多芬艾尔度地夫人书。[1]

痛苦的胜利者

在翡冷翠的国家美术馆中,有一座为米开朗基罗称为《胜利者》的白石雕像。这是一个裸露的青年,生成美丽的躯体,低低的额上垂覆着卷曲的头发。昂昂地站着,他的膝盖踞曲在一个胡髭满面的囚人背上,囚人蜷伏着,头伸向前面,如一头牛。可是胜利者并不注视他。即在他的拳头将要击下去的一刹那,他停住了,满是沉郁之感的嘴巴,和犹豫的目光转向别处去了,手臂折转去向着肩头,身子往后仰着,他不再要胜利,胜利使他厌恶。他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这幅英雄的惶惑之像,这个折了翅翼的胜利之神,在米开朗基罗全部作品中是永留在工作室中的唯一的作品,以后,但尼哀·特·伏尔丹想把它安置在米氏墓上。—它即是米开朗基罗自己,即是他全生涯的象征。

痛苦是无穷的,它具有种种形式。有时,它是由于物质的凌虐,如灾难,疾病,命运的褊枉,人类的恶意。有时,它即蕴藏在人的内心。在这种情境中的痛苦,是同样的可悯,同样的无可挽救;因为人不能自己选择他的人生,人既不要求生,也不要求成为他所成为的样子。

米开朗基罗的痛苦,即是这后一种。他有力,他生来便是为战斗为征服的人;而且他居然征服了。—可是,他不要胜利。他所要的并不在此。—真是哈姆雷特式的悲剧呀!赋有英雄的天才而没有实现的意志;赋有专断的热情,而并无奋激的愿望:这是多么悲痛的矛盾!

人们可不要以为我们在许多别的伟大之外,在此更发现一桩伟大!我们永远不会说是因为一个人太伟大了,世界于他才显得不够。精神的烦闷并非伟大的一种标识。即在一般伟大的人物,缺少生灵与万物之间,生命与生命律令之间的和谐并不算是伟大:却是一桩弱点。—为何要隐蔽这弱点呢?最弱的人难道是最不值得人家爱恋吗?—他正是更值得爱恋,因为他对于爱的需求更为迫切。我绝不会造成不可企及的英雄范型。我恨那怯懦的理想主义。它只教人不去注视人生的苦难和心灵的弱点。我们当和太容易被梦想与甘言所欺骗的民众说:英雄的谎言只是怯懦的表现。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

我在此所要叙述的悲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从生命的核心中发出的,它毫无间歇地侵蚀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毁灭为止。这是巨大的人类中最显著的代表之一,一千九百余年来,我们的西方充塞他的痛苦与信仰的呼声—这代表便是基督徒。

将来,有一天,在多少世纪的终极—(如果我们尘世的事迹还能保存于人类记忆中的话)—会有一天,那些生存的人们,对于这个消逝的种族,会倚凭在他们堕落的深渊旁边,好似但丁俯在Malebolge之旁那样,充满着惊叹、厌恶与怜悯。

但对于这种又惊又佩又恶又怜的感觉,谁还能比我们感得更真切呢?因为我们自幼便渗透这些悲痛的情操,便看到最亲爱的人们相斗,我们一向识得这基督教悲观主义的苦涩而又醉人的味道,我们曾在怀疑踌躇的辰光,费了多少力量,才止住自己不致和多少旁人一样堕入虚无的幻象中去。

神呀!永恒的生呀!这是一般在此世无法生存的人们的荫庇!信仰,往往只是对于人生对于前途的不信仰,只是对于自己的不信仰,只是缺乏勇气与欢乐!……啊!信仰!你的苦痛的胜利,是由多少的失败造成的呢!

基督徒们,为了这,我才爱你们,为你们抱憾。我为你们怨叹,我也叹赏你们的悲愁。你们使世界变得凄惨,又把它装点得更美。当你的痛苦消灭的时候,世界将更加枯索了。在这满着卑怯之徒的时代,—在苦痛前面发抖,大声疾呼地要求他们的幸福,而这幸福往往便是别人的灾难,—“我们应当敢于正视痛苦,尊敬痛苦!欢乐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亦何尝不值得颂赞!这两位是姊妹,而且都是圣者。她们锻炼人类开展伟大的心魂。她们是力,是生,是神。凡是不能兼爱欢乐与痛苦的人,便是既不爱欢乐,亦不爱痛苦。凡能体味她们的,方懂得人生的价值和离开人生时的甜蜜。”(傅雷 译)[1]此篇为作者的《米弥盖朗琪罗传》的许文。标题为编者所加。[1]

这便是神圣的痛苦的生涯

在这悲剧的历史的终了,我感到为一项思虑所苦。我自问,在想给予一般痛苦的人以若干支撑他们的痛苦的同伴时,我会不会只把这些人的痛苦加给那些人。因此,我是否应当,如多少别人所做的那样。只显露英雄的英雄成分,而把他们的悲苦的深渊蒙上一层帷幕?

—然而不!这是真理啊!我并不许诺我的朋友们以哄骗换得的幸福,以一切代价去挣得的幸福。我许诺他们的是真理—不管它须以幸福去换来—是雕成永恒的灵魂的壮美的真理。它的气息是苦涩的,可是纯洁的:把我们贫血的心在其中熏沐一会罢。

伟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风雨吹荡它,云翳包围它,但人们在那里呼吸时,比别处更自由更有力。纯洁的大气可以洗涤心灵的秽浊;而当云翳破散的时候,他威临着人类了。

是这样的这座崇高的山峰,矗立在文艺复兴期的意大利,从远处我们望见他的峻险的侧影,在无垠的青天中消失。

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我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原,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傅雷 译)[1]此文为《米开朗基罗传》的跋文。

[法国]阿纳托尔·法朗士

1921年获奖作家

Anatole France(1844-1924)[1]

影子

每年入秋,天空变得动荡不安,晚饭要掌灯,瑟瑟抖动的树上也开始有了黄叶,我要对你们说一说这使我回想起了什么;我还要对你们说一说,在十月最初的日子里,我穿过卢森堡公园时看见了什么。此刻的卢森堡公园有些忧伤,但也比别的时候更美丽,因为树叶一片一片地落在白色雕像的肩上。这时我看见公园里有一个小家伙,双手插在口袋里,背着书包,活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正往学校里去呢。只有我的思想才能看见他,因为这小家伙是个影子;这是25年前的我的影子。的确,我对这小家伙很感兴趣:他存在的时候,我不大理他;如今他不在了,我倒很爱他……(鲁汶 译)[1]选自《友人之书》。标题为编者所加。[1]

风雨学校

[2]

啊,南寻街的吝啬的老犹太人,河畔的旧书商们,我的教师,我多么感谢你们!你们与大学里的教授不相上下,甚至胜过他们,是你们对我进行了智力的教育。你们是正直的人,你们在我惊喜的眼睛前展现了往昔生活的神秘形式和人类思想的各种珍贵的遗迹。我是在你们的小屋里四处搜寻、在观赏你们那些布满灰尘摆满我们祖先及其美妙思想的可怜纪念物的架子时,才不知不觉地受到了最健康的哲学的熏陶。

是的,朋友们,触摸着你们赖以为生的那些虫蛀的书籍、锈蚀的铁器和蛀痕斑斑的木器,我很小就深深地感觉到万物如流水和一切皆空。我猜测到,存在之物无非是变动于普遍的幻想中的一些形影,我从此倾向于忧伤、温情和怜悯。(鲁汶 译)[1]选自《友人之书》。标题为编者所加。[2]指塞纳河畔。

[爱尔兰]威廉·勃特勒·叶芝

1923年获奖作家

william Butle Yeats(1865-1939)

献辞(节选)—献给维斯蒂基亚

1

……有一位英格兰北部的黄铜铸工,常来拜访我们,他相信每年都有某一瞬间会带来“至善”、“智者的石头”。因为很显然,必须有一种交流的工具和象征,所以也有人认为信使会自己让人认出来。比如说在一列火车里,或是让人寻找之后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找到。我认为那时我们充满了代代相传的幻想,而现在是一种阐释,一种乡村的民间传说。那种幻想并没有为我非常现代的智慧解释这个世界,但它唤醒某种已被遗忘的冥想方法,主要是如何中止意志,使思想成为自动的,成为一种可能的与幽灵交流的工具。它将我们带向变幻的道,我们学会了这样称呼它。2

有人在寻找精神幸福,或是某种未知力量的形式,但我有个实际的想法。我渴望一种思想系统。可以解放我的想象力,让它想创造什么就创造什么,并使它创造出来和将创造出来的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希腊人肯定有过这样一种系统,但丁也有过—虽然薄加丘认为他是个痛苦的党徒,是现代抽象的人—从他以后我想再没有人有过这样的系统。

……3

我有时会狂喜,就像我写《众魂之夜》那次,但有时也会记起自己对哲学的无知,我怀疑自己是否能让别人分享自己的激动。我最怕让那些读者失望,他们出于对我的诗的喜爱才来读此书……思想而无行动,思想就什么也不是,但如果我们愿意掌握书中最抽象的部分,并使之成为他们幻象的基础,那么幕布也许会提起来,而上演的正是一部新剧。

……4

……我想忘掉东方智慧,只记住它的渊博与浪漫。但当我漫步于[1][2]奥古斯都和台比留斯曾漫步过的峭壁。我明白了这种似乎进入了一切可见与有形事物的强烈的情感,并非来自智慧的反作用,而正是智慧本身。我昨天在海边看见凋零的葡萄园,我把褐色的藤条从峭壁边沿薄薄的泥土中挪开,在路口看见果实累累的橘林和柠檬林,还有绛红的仙人球花,我感觉到从蓝色间落下的温暖的阳光,默默低语,像我无数次低语过那样:“我永远是它的一部分,也许无法摆脱,忘记生命,不断轮回,就像草根里的一只昆虫。”低语时没有恐惧,甚至却是狂喜。(西蒙 译)[1]奥古斯都(前63—14),罗马第一任皇帝。[2]台比留斯(前42—37),罗马皇帝。

魔幻(节选)

我们那些最精致的思想、最精致的意图和最精致的情感,常常并不真正属于我们,它们仿佛猛然从地狱浮现出来,或从天国飘然降临。历史学家应该谨记天使的魔鬼,就像他谨记国王和士兵、阴谋家和思想家一样,难道他不应该记住吗?就像一些古代的作家所深信的那样,假如天使或魔鬼一开始就隐身于有形的幽灵,浮现在人的幻想中,那将怎样呢?就像布莱克所深信的那样,“如果上帝只在存在的生命或人类身上活动或存在”,那将怎样呢?虽然这样,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些无影无踪的生命、那些在遥远的地方徘徊的感应、那些从旷野的逸士那里漂来的幽灵,在会议室、书斋和战场的上空沉思。我们从来不相信:女人踩葡萄榨汁的时候,没有开始微妙地改变男人的思想,没有开始那种曾被许多德国人描述的思想和幻想的强劲活动;我们从来不应相信:因为许多国家都迷恋武力,激情就没有在某个牧羊男孩的灵魂里开始活动,激情就没有在飘然远逝之前,刹那间照亮他的眼睛。(田智 译)

[挪威]西格里德·温塞特

1928年获奖作家

Slgrid Undset(1882-1949)

山谷小溪

山谷里遍响着流水的淙淙。溪沟里春水泛滥。夜里天气还是冰凉的—流过花园的那条小溪拂晓前就抑低了它的声音,溪边薄冰刚结上就被流水冲碎,发出银铃似的叮当声。早上,放出去的狗立刻冲向小溪去喝那股带泥的流水,在湿漉漉的枯草上打滚,奔向花园尽头的那株大白桦树,向那些住在枝头的喜鹊吆喝—喜鹊也毫不示弱地还嘴叫着。但在深山里,还留着一条完整的滑雪道,到复活节,就有一批新来的游客涌向山上的旅舍……(冯亦代 译)

果园鸣禽

果园里的苹果树间充满了红翼画眉婉转而又嘹亮的歌声。天空泛出淡淡金色的曙光,亮得有如白昼。红翼画眉不过是路过这儿—一旦能在森林里觅得食物,它们便飞走了。在屋子附近过冬的山雀,靠圣诞节留下来的干草束过着悠闲的生活,现在也一对对飞出去闲游,帝—帝—都,帝—帝—都地唱着,鸟在屋里穿进穿出,寻找它们做窝的地方。有天,花园里化了雪的地方飞来了几百只鹦鸟,是到这儿来等候它们的配偶的—这一类的雌鸟总要比雄的晚一星期从南方飞来。(冯亦代 译)

[德国]保尔·托马斯·曼

1929年获奖作家

Thomas Mann(1875-1955)

神圣的夜

哦,只有永恒的尘世中那互相结合的欢乐才是无穷无尽永不餍足的。折磨人的误会消除了,时空的枷锁解脱了。“你”和“我”,“你的”和“我的”融合成珍贵的喜悦。白昼游移的幻影曾把他们阻隔,但骄矜的谎言却无法挡住憧憬的魅力所赋予他们在黑夜洞察一切的目光。谁曾热切地窥探过死亡之夜和它那甜蜜的奥秘呢!白昼的虚幻之中他只有一个渴望,渴望那神圣的夜,那永恒、真实,融合一切的夜……

哦,降临吧,爱情之夜,给他们以渴求的忘却。用你的欢乐紧紧拥抱他们吧,让他们摆脱那布满离愁无比虚伪的世界。瞧,最后的火光熄灭了。思想和烦恼在圣洁的黄昏里沉没。夜色笼罩着虚幻的痛苦,拯救着人世。当我的目光在狂喜中黯淡,幻影消失的时候,那曾给我带来无比痛苦的白昼的欺骗所歪曲和不让我看清的一切奇妙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此时此刻,我就是世界了。(薛菲 译)[1]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吗?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吗?先生,那座落在古老的灰色建筑物后面荒芜的花园?那裂缝中长满青苔的败墙颓垣围着梦境般荒凉的衰落的花园?还记得那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溅落的泉水窃窃私语般在淡紫色的百合花下破败的边缘上汩汩地流动。夏日已近薄暮。”“喷泉的四周团团围坐着七位少女。夕阳在其中位,那唯一的一位少女发际印上一个闪闪发光的高贵标志。她的双眸流露出梦幻似的胆怯,唇边却挂着微笑……”“她们娇嫩的双手也许正抚着膝头,仰脸向着那高高喷起又缓缓落下的泉水柔声歌唱,温情动人的歌声在喷泉四周的空中微微起伏,轻轻荡漾……”“你还记得这样的情景吗,先生?哦,你看不见!你的眼睛无法看见这一切。你的耳朵也无法听到那旋律的圣洁和甜蜜。要是见到了,那你得屏住你心的搏动和呼吸。你得走开,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把你所见到的景象视作不可触犯更不容亵渎的圣物,把它永远珍藏在你的心灵深处,可你干了什么呢?”“这情景可是个圆满的结束,先生,你怎忍去损坏它,给它添上那么个平庸、卑俗、痛苦的续篇呢?这可是个动人和宁静的谢幕呵,沉浸在一抹夕照,一片渐渐消融和熄灭的气氛之中。这是个古老的世族,它过于高贵,却又疲惫不堪,末日已近,它已无力面对生活,不可能再有所作为了呵!艺术的呜咽是它的骊歌,幽幽琴声所吐露的是濒临消失前明晰的悲哀……这样的旋律曾使一双明眸噙满泪水,你见过这样的眸子吗?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尘世,但她们那位姊妹般的主人的灵魂却属于美和死呀!”(薛菲 译)[1]选自《特里斯坦》。

[俄国]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

Иваи Алексеевич Бунин(1870-1953)

1933年获奖作家[1]

耶利哥蔷薇

为了表示对永恒的生命、对死者复活的一种信念。在古代的东方,人们把耶利哥蔷薇放进灵柩,放进坟墓。

奇怪的是人们把这种同我们的风滚草相似的一团干枯的带刺细枝,这种只有在死海海拔以下的沙石中和无人居住的西奈半岛的山前地带才能遇到的荒漠硬枝称作蔷薇,而且是耶利哥蔷薇。但是有一种传说:是圣萨瓦亲自这样称呼的,他为自己的修道院选择了可怕的火焰谷,犹太沙漠中的光秃秃的死谷。他以野蓟属植物作为复活的象征,用他所知道的世界上最甜蜜的比喻加以修饰。

因为它,这种蓟属植物,的确非常奇妙。它被流浪汉摘下,带到离生长地几千俄里外的地方,仍然能够长年保持干枯、灰色、似死的一般。但是,只要放入水中,它便立即散开,萌发出稚叶和玫瑰色彩。贫乏的人心会感到喜悦和安慰:世上没有死亡,那曾有过并曾以其为生的东西是决不会灭亡的!没有离别,没有损失,我的灵魂、我的爱情、我的记忆将会永恒!

我就是这样自我安慰的,重新回忆起我曾涉足过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回忆起我充满精力和希望、手携手地同上帝注定其要成为我终身伴侣的人完成首次远方的游历、蜜月旅行,同时朝拜我主耶稣的圣地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在长期默默无闻和被人淡忘的寂静之中,在我们面前的是那偏僻的地方:加利利山谷、犹太丘陵、皮亚季格拉基的食盐和松香。然而春天时,在我们的路上,那些鹅掌草和罂粟,如同在拉希利附近一样,欢快而安然地开着花朵,盛开的还是那些野地里的百合花,歌唱的还是那些天上的飞鸟,福音箴言教会它们乐天无忧……

耶利哥蔷薇。我把我那往事的根和茎浸泡在心灵的活水之中,浸泡在爱情、忧愁、温柔的净水之中:我那秘藏心底的禾草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蓬勃地发芽生长。水分干涸,心儿衰竭枯萎的不可避免的时刻、遗忘的尘埃将我那耶利哥蔷薇埋没的时刻永远不会到来!(熊寿彭 译)[1]耶利哥蔷薇,菊科一年生植物,生长在叙利亚、阿拉伯、埃及的沙漠,以耶利哥城得名。

盲人

假如你走上防波堤,尽管阳光灿烂,你还是会遇到凛冽的寒风,遥远的阿尔卑斯山那银白色的、森严的、冬日的山顶历历在目。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在这座白色的小城镇里,在海岸上却是暖洋洋、亮堂堂的,穿着春装的人们在散步,或是坐在棕榈树下的长凳上,从草帽下眯缝着眼睛望着那深蓝色的大海,望着那以明亮的天空为衬托,竖立着那深蓝色的大海;望着那以明亮的天空为衬托,竖立着、穿着水手服的英国国王的白色塑像。

而他,孤零零地背朝海湾坐着,眼睛看不见,只是感觉到那照暖着他背脊的阳光。他没有戴帽子,头发灰白,是一位仪表堂堂的老人。他的姿势像所有的埃及盲人那样,紧张而呆板:身子挺直,双膝合拢,把翻转了的便帽和一双晒黑了的大手搁在膝头上,微微地抬起那张仿佛是雕塑出来的脸庞,稍稍地把脸转向一旁—不时地用他那敏锐的听觉注意着散步人的说话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他总是轻声而单调地,用有点像唱歌的嗓音说话,伤心而恭顺地向我们提醒着做一个善良和仁慈的人的责任。当我终于停下了脚步,把几个生丁放进他那失明的脸庞前的便帽中时,他仍然用一双盲眼望着空间,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刹那间他中断了他那歌唱般的、有条理的、机械式的话语,说得简单而恳切。[1]

“Merci, merci, mon bon frère!”“Mon bon frère……”是的,是的,我们大家都是兄弟。然而只有死亡,或者巨大的不幸、巨大的悲痛,才会用真正的、无法抵御的坚强信念向我们提示这一点,使我们摆脱掉尘世间的官职,把我们从日常生活的圈子里带出来。他是多么深信不疑地说出这“mon bon, frère”的!他不害怕,也不可能害怕会不合时宜地对一位不平常的过路人,一位国王或者共和国总统,一位著名人士或者百万富翁称兄道弟的。他所以不害怕,完全不是因为人们由于他失明,他看不见东西而原谅他的一切。不,完全不是这个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凌驾于一切人之上。触动过他的上帝的右手,似乎使他丧失了产业、时间和空间。他现在只不过是所有人的兄弟……

从另一方面说,他也是正确的:我们大家在本质上都是善良的。我走动着、呼吸着、感觉着—我身上怀着生命,它的充实和喜悦。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我领悟和接受了我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可爱的、愉快的、亲切的,在我的身上引发了爱心。无可置疑,生命就是爱心、善良,而爱心和善良的减弱总是生命的减弱,也就是死亡。于是当我走过时,他,这位盲人叫住了我:“看看我吧,感受一点对我的爱心吧,在这明媚的早晨,在这个世界里,对你一切都是亲切的—也就是说,我对你也是亲切的,只要感到亲切,你就不可能对我的孤独和无援会无动于衷,因为我的肉体,同全世界人的肉体一样,与你息息相关,因为你对生活的感受也就是爱心的感受,因为任何痛苦也就是破坏我们共同生活乐趣的共同的痛苦,也就是相互的感受和对万物的感受!”

不要为嫉妒、憎恨、凶狠的竞争这些日常现象中的不平等操心。那里是不可能有平等的,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熊寿彭 译)[1]“谢谢,谢谢,我的好心的兄弟!”(法语)

音乐

我抓住了门把,往身边一拉—乐队立即奏起了乐曲。敞开着的窗户外面,月光下的原野在向后移动—房子变成了奔驰着的火车。我时而拉得紧一点,时而拉得松一点—于是,音乐声便异乎寻常地轻松地迎合了我的心愿,一会儿轻,一会儿响,一会儿庄严开阔,一会儿又令人迷醉地徐徐轻了下来。这种音乐有点像世界上所有的贝多芬们加起来的音乐。我已经明白了,这是梦境,由于它那非凡的活力而使我感到恐惧,于是我作了拼命的努力想清醒过来,醒过来后,我把双腿从床上挪下,点燃了灯火,然而马上意识到,这又是梦的恶作剧,我依然躺着,我依然置身于黑暗之中,我无论如何要摆脱掉这种莫名的现象—在这种现象中,无疑地可以感觉到某种阴世间的、陌生的力量,虽然与此同时也有我的力量,非人的强大力量,因为人对一般日常生活的想象力,纵然是把所有的托尔斯泰们和莎士比亚们的想象力加在一起,毕竟也只能是想象、幻想而已,也就是说只能思维,而不是去行动。而我却做了,的确是做了完全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做了音乐,奔驰的火车、房间,在那里我仿佛清醒了,仿佛点燃了灯火,我如此轻松,如此奇妙而实在地创造了只有上帝才能创造的这些东西,我所看到的,我所创造的东西与我现在在日光下亲眼看到的东西一样清晰可见,可以触摸得到。瞧,我在写字的这张桌子,瞧,我刚才还在里面蘸过笔的这只墨水瓶……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创造的?是现在正在写这几行字、在思索、在意识到自己的我吗?还是非我,或是存在于我之中的、甚至对我自己来说也是神秘的、较之在平凡的生活中能意识到自己的我,更为难以表达的强大有力的某个人?究竟什么是物质的,什么是精神的?(熊寿彭 译)

阿尔卑斯山中

潮湿、温暖、漆黑的深秋之夜。时间已晚。上阿尔卑斯山中一座村庄寂静无声,家家户户早已沉入梦乡。

汽车加快速度,车灯的两道白色光柱呈水平状射向前方。车灯照耀下,公路两旁闪过一堆堆碎石,云杉的灰白色枯枝,破败的石屋,挂在小方场上的一盏孤灯,匆忙逃向路边的在夜间活动的猫的一双晶莹的眼睛,一位穿着笨重的粗布鞋、迈着大步、晃动着长袍下摆的年轻牧师的黑色身影……这牧师身材高大,背微驼,头低垂,在这荒凉偏僻的山沟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睡觉,而且他注定要在这山沟里度过一辈子。深更半夜,他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

方场,喷水池,一盏凄凉的、仿佛世界上唯一的、不知为何在漫长的秋夜里通宵不灭的路灯。石头教堂的门面,喷水池边一棵光秃秃的老树,堆在树下的潮湿发黑的败叶……过了广场,又是一片黑暗。路边有座荒凉的墓地,墓地上的十字架仿佛伸出双手在捕捉车灯的两道飞速前进的光柱。(徐振亚 译)

神话

听着琴声和歌声—在风琴伴奏下大家都在吟唱一首温柔而悲伤、诉说“主啊,和你在一起我们感到无比欢乐”的圣歌—听着琴声和歌声,我突然栩栩如生地看到并感觉到了她—我虚构的人物。她出现得很突然,出乎意料,莫明其妙。现在我整天想着她,感受着她的生命,她的时代。她生活在遥远的、被称为古代的年代,但是她所看到的也是我现在看到的那个太阳,我挚爱的这片土地,这座古老的城市,这座白云缭绕的大教堂,她所听到的也是我刚才听到的那些赞歌。她年轻,她吃喝,她谈笑,她和邻居聊天,她干活,她唱歌,她从姑娘变成未婚妻、妻子、母亲……她像那些漂亮快活的女人一样薄命,她的葬礼就是在这座教堂里举行的。她从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几百年,而这期间世界上又有过多少新的战争、新的教皇、国王、士兵、商人、修士、骑士,然而她那把一碰即碎的骸骨,她那小巧的头盖骨始终埋在地下……地底下有多少这样的骸骨和头盖骨!所有人类的往事,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一堆堆白骨,不计其数的尸体!有朝一日我也将加入死者的行列,也将以自己的骷髅和棺材令活人不寒而栗,就像那支浩浩荡荡的,在末日审判来临的那一天将淹没整个大地的队伍一样,但是一批批新的活人依然会向往我们这些死人,向往我们古老的生活,向往我们古老的时代,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美好而幸福的—因为这是神话。(徐振亚 译)

秋(节选)

大海在峭壁下隆隆轰鸣,压倒了这个骚动不安、睡意朦胧的夜的一切喧声。寥廓的、茫无涯际的大海卧在峭壁下面很深的地方,透过夜暗,可以看到远远有一线白乎乎的浪花朝陆地涌来。围墙后边的花园像一个阴森森的孤岛,鹄立在陡峭的海岸上,满园的老杨树纷扰地喧闹着,令人毛骨悚然。显而易见,暮秋的深夜此刻正主宰着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无论是古老的大花园,无论是过冬时门窗钉死的别墅,还是围墙四角无门无窗的凉亭,都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荒芜之感。唯独大海以坚无不摧的胜利者的气派,从容不迫地隆隆轰鸣着,使人觉得它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因此显得越庄严、雄伟。我俩久久地佇立在峭壁上,湿润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脚,我们尽情地呼吸着随风拂来的清新的空气,怎么也不知餍足。后来,我们顺着又潮又滑的泥径和残存的木梯,走下悬岩,朝闪烁着浪花的海边走去。刚走到砾石地上,一个浪头就朝岩石打来,水珠四散迸溅,我们赶紧躲在一边。黑压压的白杨高高地挺立着,呼呼地喧嚣着,而在他们脚下,大海贪婪、疯狂地拍打着海岸,仿佛在和白杨呼应,高高的海浪朝我们扑来,响得犹如开炮一样地倾泻到岸上。水流旋转着,形成一道道亮闪闪的瀑布,迸溅出像雪一般洁白的水花,同时冲击着沙子和岩石,然后退回海里,卷走绞成一团团的水草、淤泥和砾石;随波而去的砾石一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凉丝丝的细小的水珠,周遭的一切散发出大海那种不受羁绊的清新的气息。黑沉沉的空中吐出了鱼肚白,渐渐地已能看清远方的海面。(戴骢 译)

雾(节选)

烟囱喘着粗气,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大家都呆若木鸡地望着越来越浓重的雾。雾忽而扩散,忽而收缩,像滚滚的浓烟似的飘来浮去。有时,迷雾把轮船团团裹住,以致我们相互都觉得对方好似在昏天黑地之中移动的幽灵。这种阴森森的景象,使人觉得仿佛置身在秋日萧瑟的黄昏,阴湿的寒气冻得你直打哆嗦,自己也感到脸都发青了。后来,雾略略开了些,浓淡也均匀了些,也就是说,不再那么杀机四伏了。轮船又开动了,然而行驶得非常胆怯,连轮机转动引起的颤抖也几乎是无声的,船不停地敲响信号钟,离海岸越来越远,径直朝南方驶去。那边,真正的夜色,那像阴郁的黑页岩一般重浊的颜色,已泼满浓雾弥漫的天际。使人觉得,在那边,两步之外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再过去便是叫人颤栗的广袤的荒漠。打横桁上、门檐上、缆索上落下一滴滴水珠。从烟囱里飞出来的湿漉漉的煤粒,像黑雨一般下到烟囱的四周。真想看看清楚在那阴森森的远方有些什么东西,哪怕看到一件东西也好,然而雾包围着我。它就像梦,使听觉和视觉都迟钝了……二

桅杆上那盏电灯突然透过迷雾射出了亮光,远远望去,活像是人的一只眼睛。从又粗又短的烟囱里庄严地喷出一团团黑烟,低低地悬在空中。艏楼上,毫无必要地单调地敲响着信号钟,不知在哪里,“强音雾笛”正在阴森森地、凄厉地鸣叫……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强音雾笛,这只是由于紧张过度而造成的听觉上的错觉。在漫无涯际的神秘的雾海之中,耳朵往往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鸣响……晦暗溟漾的雾越来越阴郁了。在高处它同苍茫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在低处则在轮船的四周踯躅,几乎都要贴到在船的两侧轻微拍溅着的海水。冬日漫漫的长夜降临了。……三

啊,这是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呀!时光已经很晚,大概不消多久便要拂晓。就在我们刚才唱歌、喝酒、嘻嘻哈哈地讲着废话的当儿,在这里,在这个我们所不理解的,由太空、迷雾和海洋汇成的世界中,那温柔、孤单、始终郁郁寡欢的月亮冉冉地升了起来,让幽深的子夜笼罩万汇……就跟五千年前,一万年前一模一样……雾紧紧地箍住我们,叫人看看也毛骨悚然。在迷雾中央,就像某个神秘的魅影那样,残夜的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一面向南方坠落,一面呆定地停滞在苍白的夜幕上,好似人的眼睛,从光晕构成的向四周远远扩散开去的巨大的眼眶中俯视着人间,为轮船照出一个圆圆的深邃的孔道。这圆形孔道中具有某种《启示录》式的东西……同时,某种不属于人间的、永远沉默的奥秘存在于这坟墓般的岑寂中,—存在于今天的整个长夜中,存在于轮船中,存在于月亮中,此刻月亮正近得惊人地紧挨着海面,以惆怅而又冷漠的表情直视着我的脸庞。

我慢慢地走完梯子最上边的几级,倚身在栏杆上。整条轮船都在我脚下了。戳出在船体外的木头舷桥上和甲板上。东一摊西一摊长长的水迹,闪烁出昏暗的光—这是浓雾的残痕。栏杆、缆索和长凳投下像蛛丝一般轻盈的烟色的阴影。轮船、烟囱和轮机都显示出它们的中央是极其沉重的,是十分稳固的,而一根根栏杆则高耸入云,在那里晃动。但是整条轮船却仍然给人以轻盈感,活像一个化作轮船的匀称有致的幽灵,驻足在苍白的月光掀开一线雾幕而露出的孔道上。海水低低地卧在右舷外,平坦得几无一线波纹。它,那海水,神秘地、悄无声息摇晃着,流入浴满月光的似轻烟一般的迷雾之中,闪烁出粼粼的波光,活像是无数忽隐忽现的金蛇。可是这闪光在离我二十步外就渐渐消失,再远些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变得就像失去了光泽的死人的眼睛。我举目仰望,重又觉得这轮月亮是某个神秘的魅影所变幻成的苍白的形象,而这无边的寂静则是一种奥秘,这种奥秘有一部分是我们永无可能认识,永无可能索解的……

蓦地里,艏楼上响起了信号钟。钟声悲凉地一阵紧接着一阵,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就在同时,从前方传来了忙乱的喧声和话语声。刹那间,我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危险,便睁大眼睛,紧盯着昏暗的雾,突然,一盏血红的信号灯好似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在迷雾中越升越高,迅速地向我们移近。在信号灯下,一排灯火通明的舷窗像是一长串晦暗的金色斑点,一面在水汽中漫漶开去,一面向我们飘过来,而明轮转动的喧声,起初像是越来越近的瀑布倾泻而下的哗哗声,后来已可以听出叶片飞速转动的声音,可以分辨出海水卷入叶片和洒落下来的声音。……四

我被这岑寂的夜,被世上所从未有过的这种岑寂迷住了,我完全听命于这岑寂的主宰。有一瞬间,我恍惚听到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只雄鸡在喔喔啼唱……我不由得笑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想道,心情愉快得难以理解;此刻我觉得我以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那么乏味!要是这会儿我看到凌波仙子飞升到月亮上,也不会感到惊奇的……我不会感到惊奇,哪怕看到落水的女鬼浮出水来,坐到放下来的救生艇上,紧挨着客舱的舷窗,周身染满苍白的月色,……此刻月亮正直视着这些圆圆的舷窗,用行将熄灭的光华照亮沉睡着的人的脸,而他们睡在那里,则像一个个死人……要不要叫醒什么人?不,何必呢!此刻我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我,我们相互间是格格不入的……

那种永远摆脱不了的巨大的忧伤反使我的心绪变得难以言语的宁静,这种宁静主宰了我。我思索着常常吸引着我的那些事:思索着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思索着古代的人类,这轮月亮曾看到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在月亮眼里,他们大概都是渺小的,彼此长得一模一样,以致月亮都没有发觉他们在地球上消失。但是此刻我觉得他们与我也格格不入,因为我没有产生经常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去经受他们的种种经历,渴望同亿万年之前生活过、恋爱过、痛苦过、欢乐过,然后匆匆逝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地消失在时光和世纪的黑暗之中的人融成一体。然而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便是存在着某种比遥远的古远更崇高的东西……也许,这东西就是今夜默默地蕴藏着的那种奥秘吧。我第一次想到,也许正是人们通常称之为死亡的那件伟大的事,在今夜凝视着我的脸,我第一次如此宁静地迎候它,并且像人们应当理解它那样地理解了它。(戴骢 译)[1]

旅途感悟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往着幸福。我们以前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在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戴骢 译)[1]选自《静》。标题为编者所加。

深夜

这是一场梦呓,还是酷似梦境的神秘的夜生活?我觉得悲凉的秋月在大地上空浮游已经有许久许久了,现在已到弃绝白昼的一切虚伪和忙碌,好好歇息的时刻。我感觉到整个巴黎,包括最穷苦的贫民窟,都已进入黑甜乡。我睡着了很久,最后,梦终于慢慢地离我而去,就像一个对病人关怀备至而又沉着的医生,在做完救治病人的工作,见到病人终于深深地舒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因为复活而绽出羞怯、愉快的微笑后,便离开病人而去一样。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置身于静寂、空濛的夜的王国。

我在五楼自己的卧室内,悄无声息地踏着地毯,信步踱至一扇窗子前。我时而望着这间弥漫着轻盈的夜色的卧室,时而隔着窗子最上边那排玻璃,仰望空中的皎月。每当这种时候,月光便洒满我的脸庞。我也不由得举目久久地端详着月亮的脸庞。月光透过淡白色的花边窗帘,染淡了卧室深处的夜色。在那里是看不到月亮的。可卧室的四扇窗子却统统被皓月映得十分明亮。连窗畔的一切也都披上了溶溶的月色。月光由窗户中投到地板上,绘出了一轮轮青白色的和银白色的拱环,在每个拱环中央,都有一个暗淡的烟色的十字架,一个个十字架伸展到浴满月光的安乐椅和靠背椅子上时,便柔和地折断了。在最靠边的那扇窗子前摆着张安乐椅,坐着我所爱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就像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她苍白,美丽,由于我们俩所遭受的种种磨难,由于这一切磨难常常使我俩龃龉、反目,她已疲惫不堪。

她今夜为什么也不睡呢?

我在她身边的窗台上坐了下来,却避免去看她……是呀,已经是深夜了—对面那排五层楼的房子已不见一星灯火。那里的窗户全都是黑洞洞的,像是盲人的眼睛。我朝底下望了一眼。如长廊般狭窄、深远的街上,也是黑洞洞的,阒无一人。整个巴黎都是这样。只有微微倾斜地高悬在城市上空的淡白色的明月,没有入睡,形单影只地在迅速飘浮的烟色的云朵间浮游,而同时又一动也不动似的。月亮笔直地俯视着我,它虽然皎洁,却稍有亏蚀,因而略带几分凄楚。一缕缕云烟飘移过它身畔时,都被它照得发亮,仿佛已经融化殆尽,可是离开月亮后,又都凝聚起来,变得又浓又厚。待到飘移过屋脊时,已经完全成了阴郁的、沉甸甸的云堆了……

我已很久没有看到月夜!不免触景生情,心重又回到童年时代在俄罗斯中部冈峦起伏的、贫瘠的草原上所度过的那些遥远的、几乎已遗忘了的秋夜。在那边,月亮曾在我故宅的屋檐下窥视屋内的动静。在那边,我第一次见到并且爱上了月亮温柔苍白的脸庞。我在想象中离开了巴黎,刹那间,好像已登临绝顶。正鸟瞰着辽阔的低地,整个俄罗斯的景物恍惚尽收眼底。我看到了似沙漠般一望无垠的、浮光耀金的波罗的海。看到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向东方迤逦而去的郁悒的松树之乡,看到了森林、沼泽和小树林,看到了在地势低洼的南方,绵亘着无边无际的田野和平原。数百俄里长的铁路轨道,穿过一座又一座树林,在月光下闪耀着昏沉的光泽。沿铁路线闪烁着各种颜色的睡意蒙眬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一直延伸至我的故乡。我面前浮现出略有起伏的田野,田野上有幢地主的宅第,古老,单调,破败,可在月光下却显得相当舒适……然而,在我儿时曾窥视过我的卧室,此后又目睹我成为青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一事无成的青春的那轮月亮,难道就是眼前的这轮月亮吗?是这轮月亮在明净的夜的王国中抚慰着我吗?……“你为什么不睡?”我听到她怯生生地问我。

在两人固执地不理不睬了很久之后,她首先开口,使我的心既痛苦又甜蜜。我低声回答说:“不知道……可你为什么不睡?”

我们又久久地沉默着。月亮已坠落到屋顶后面,月光深深地照进了我们的卧室。“原谅我!”我走到她跟前,说道。

她没有回答,用两手捂住了眼睛。

我捏住她的手,把它们从她眼睛上移开。泪珠正顺着她两腮潸然而下,她的眉毛像孩子那样高高地扬起着,抖动着。于是我在她脚边跪了下来,把脸贴到她身上,非但没去止住她的泪水,自己的泪水反而也夺眶而出。“难道是你的过错吗?”她惶惑地说。“难道这不全是我的过错吗?”

她破涕为笑,笑得快乐而又痛苦。

我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有错,因为两人都公然违背了欢乐地生活所必须遵循的戒条,而人活在世上本来应当是欢乐的。我们前嫌尽释,又相互爱恋了,只有共过患难,吃过同样的苦,有过同样的迷误,而同时又一起在瞬息之间找到过极难找到的真理的人,才会这么相爱。只有苍白、忧郁的月亮看到了我们的幸福……(1899年)(戴骢 译)

“希望号”

秋天早已降临,天阴沉沉的,寒气袭人,然而秋季的这些日子却有其无可比拟的迷人之处。我们由城里回别墅去,沿途遇到的大车都是运载迟归的消夏客的家私什物的。九月的

雨天

刚刚过去,果园间的小巷变得泥泞难行,园内的树叶已经枯黄、凋零。这些果园将同大海形影相吊地枯守在这里,直到来年春天。大路两旁,在果园的围墙和栅栏之间,所有的水果店和夏季出售饮料的小铺都已紧闭店门……一路上,从考究的别墅直到筑在远处岩嶙峋的海边上的刷过石灰水的小屋都已把凉台上的玻璃窗卸去,只剩下野葡萄长长的枯藤还缠绕在柱子上,百叶窗都已放下,大门都已钉死,弱不禁风的南方植物都已用蒲席包住。离城越远就越静,人迹也越少。市郊的火车已减少班次,偶尔才有一列驶过,它到站和离站时开道的汽笛声,在洁净的空气中传得非常之远。你踽踽独行于果园间的小道上,侧耳倾听……火车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接连两次凄婉而又响亮地鸣响了汽笛,可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是远还是近,你却说不上来。汽笛声像是回声,回声又像是汽笛声,后来两者都沉寂了,连火车在果园间渐渐远去的轰隆声也消失了,于是万籁俱寂。你不慌不忙地踏着枕木向前行去,心平稳地跳动着,你一边走一边呼吸着秋天凉丝丝的空气,感到轻松而又甜蜜……要是能留在这里,直到来春,天天夜里谛听在黑暗中翻腾的大海的涛声,天天白昼徜徉在崄峨的海岸上,那有多美!想象中会勾勒出一个妇人的倩影,落寞地凭靠在冬日别墅的凉台上,而每一条白杨的林荫道则映衬着蔚蓝的大海,频频地召唤你进入它的拱门……

我们一边走,一边望着这些林荫道,欣赏着伫立于花圃和树木间的古老的大理石雕像,以及铺满了果园的小径和露台的石级的枯黄的落叶。白昼晦暗宁静,而又萧瑟,空气清新,湿润,弥漫着浓烈的海水的气息。不论走到哪里,都可望到大海就在灌木丛和树木的后边,周遭的万汇都在告诉你大海的存在。无时无处不使你感到海的宽广和海的气息。你可记得不知谁家荒废的大花园里那尊大理石的海神雕像?海神沉思地坐在喷水池中央的巨石上。每当夏天,花园里绿荫森森。溽暑蒸人,斑斑驳驳的日影便洒落在海神的身上。巨石向四面八方喷射出一股股清凉的泉水。海神则沉着头,谛听着绵绵不绝的潺潺的水声。现在水声静息了,花园变得明亮而又死寂。隔着矮矮的相思树,隔着光秃秃的白杨的枝桠和泥土色的灌木丛,只消一抬头就可望到索漠的海岸……

我们向前走去,在树木后边,在崖上的别墅的红瓦后边,好似天空一般湛蓝的海面越来越开阔了。我们走到了果园骤然不再往前延伸的那个地方,凡是走到这里的人都会对远处波涛浩渺的大海叹为观止,身不由己地站停下来。我们也站停了下来,就在这时遥遥望见在水天相接的地方竖立着“希望号”的风帆。

已经是暮色苍茫了,一列列像瓦垄似的安详的灰云遮蔽了天空,映出了橙黄色的反光,这是寒潮将至的征兆。靠近天陲的地方比较明亮,寒气本已涤尽了空气中的秽浊,加之久雨方霁,空气更是分外清澈,极目四望,连异常窎远的地方都可以尽收眼底。海上水波不兴,大海就像是无涯无际的嫩绿色的草坪,只有在极远处海水才转成淡淡的雪青色,弯成圆圆的弧形,无所畏惧地,自由自在地同天空连接在一起。近处,顺着蜿蜒曲折的海湾,碧绿的海水清澈见底,甚至站在崄峨的海岸上也可一眼望到水下深紫色的石头;一阵阵微风从稍远一点的海面上拂来,向我们送来了大海清新的气息,那儿的海面,有的地方就像丝绸那样微微隆起着皱纹。再远处,宁静辽阔的大海被水流用浓淡不同的色调精细地绘成一条条长长的带子,向水天线奔去。到了那里带子便消失了,使人觉得在水天线外,又有另一个风平浪静的海的世界。然而“希望号”所去的地方,必定正在吹着为它送行的轻风。所以它张起了所有的风帆。那些风帆远远望去,显得非常之小,而“希望号”本身则像是神话中飘洋过海的钟楼,在水天相接处微微晃动的海面上,清晰地呈现出它那灰色的轮廓。海上只有它一艘孤船,它用它的风帆恢复了古老的大海的诗意,愈发显示出这海的原野的平坦和辽阔。即使从岸上望去,尽管这对肉眼来说距离十分遥远,仍可看出这是一艘美丽而又坚固的船,优雅而傲岸,就像上个世纪帝王出航时乘坐的双桅战舰。今夏它从澳大利亚返航时,人们像迎接朋友似的迎接它,把它当作有生命的受造物那样观赏它。它到达过多少国家,驶入过多少海洋,有多少海浪洗涤过它那又高又尖的胸脯!海港内泊满了船只,然而那都是些笨重的轮船,又矮又粗的黑烟囱冒出一股股浓烟。舱内装的是砖头、铁块、粮食、酒桶,吊车从早到晚隆隆地轰鸣着。这些轮船除了运货一无所用,而“希望号”却是供年轻的海员去见世面、去实习航海的。当它扬起六道风帆驶入海港时,它在由船只构成的水上城市中显得那么轻盈,那么飘逸,好似鹤立鸡群!现在它又离开我们远航去了……在那些日子里,每当我们眺望着大海时,总是怀着青春的活力幻想联翩,总是觉得在那烟波淼茫的水天线外必有什么在等着我们;而在这个秋日,置身于别墅荒寂的果园内,也有许多东西使我们为之激动。凡此种种当我们此刻看到遥远的“希望号”时,便有一种罕见的力量激荡着我们的心……

一驶进水天线,它的轮廓显得分外清晰了,仿佛已静止在那里。它将航向何处?去南方,还是去博斯普鲁斯海峡,或者是去地中海……明天,在它的面前将要展现出更加柔和的远方,新的海岸将隐隐地放出光芒……这艘优美而孤独的船已航至目力所及的大海的尽头,正在悄悄地,然而坚决地离去。船上的人所看到的已经是崭新的水天线了……

夜里,当一阵阵海风不安地,但是却谨慎地拂动着我们凉台上野葡萄的枯枝,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时,当昏昏欲睡的涛声不停地传至我耳际时,我还在目送着“希望号”在漆黑的海洋上沿着它的航道远去……(戴骢 译)

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

巴黎的一个春夜,我漫步在林荫大道上,繁茂的嫩叶把斑斑驳驳的阴影洒满了大道,树下亮着一盏盏发出金属光芒的路灯,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诗: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有座古老的住宅我难以遗忘。那高高的楼梯昏暗无光。窗帘遮没了长窗……

真是一首好诗!奇怪的是所有这一切我当年也同样经历过!那是在莫斯科,在普列斯尼亚区:白雪皑皑的僻巷,一幢幢小市民的陋屋,而我呢,是个大学生之类的人物,我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经历,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那里有盏神秘的孤灯,直到深夜还发出幽幽的青荧……

我在那里也曾有过一盏孤灯。屋外刮着暴风雪,狂风卷起木屋顶上的积雪,把它们像轻烟一般刮往各处,而在高处,在顶楼上,在红色印花布的窗帘里边,亮着荧荧的灯光……啊,一个奇妙的女郎,在深夜那魂牵梦萦的时光,解开了发辫,把我迎进她的闺房……

我也有过这样一个女郎。她是谢尔普霍夫一名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她撂下了在那个城市里的贫困的家,来莫斯科求学……我登上铺满积雪的木头台阶,拉了拉通至门厅的铃环,门厅里随即响起了用洋铁皮做的门铃声,我听到有人快步从陡直的木梯上奔下来,门打开了,于是狂风卷着飞雪向她,向她的披肩,向她白色的上衣猛刮过去……我连忙迎上前去搂住她,不让风吹着她,同时连连地吻她。我们俩顺着冷彻骨髓的黑洞洞的楼梯奔上楼去,走进她那间被一盏落寞的火油灯照得半明不暗的同样寒冷的屋里……窗上蒙着红色的窗帘,窗下是一张搁着那盏油灯的小桌,靠墙放着一张铁床。我随手撂掉大衣和便帽,坐到床上,把她抱在膝上,隔着裙子我感觉到了她的肌肤和骨骼……不过她的辫子没有解开,而是盘在头上,发辫是淡褐色的,显得有几分可怜巴巴,脸是普通老百姓的脸,由于长年的饥饿而变得透明了,眼睛也是透明的,农民的眼睛,嘴唇是那么柔弱,只有身子单薄的姑娘嘴唇才会这样柔弱:她怎能不像孩子那样火热地急忙贴到我的嘴唇上,浑身战栗着,向我悄悄地耳语:“听着,我们逃往他乡!”

逃往他乡!他乡在哪儿,为什么要逃,我们害怕谁?这句热烈的、孩子气的蠢话:“逃往他乡!”是多么令人心醉。我们俩没有“逃往他乡”。然而却有世上最甜美的柔弱的嘴唇,有幸福得夺眶而出的热泪,有慵倦的年轻的肉体,倦得两人都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当我解开她的上衣,吮吻着她那少女的乳白色的胸脯和胸脯上还未成熟的、坚硬的、好似草莓一般的乳头时,她的双唇像火烧一样发烫……她终于清醒了过来,跳下床,点燃了酒精灯,把一壶淡茶温热,然后我们俩就着茶,吃着白面包和包在红纸里的干酪,没完没了地议论着我们的未来,听着风雪敲打着窗户,感觉到从窗帘外面钻进来一股股严冬的寒气……“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有座古老的住宅我难以遗忘……”还有什么我遗忘不了的呢?我忘不了春天我在库尔斯克火车站去送她的情景,我们拎着她的柳条筐和用皮带扎牢的卷起来的红被子,沿着已经准备启动的长长的列车跑着,看到每节绿色的车厢里都挤满了人……我还忘不了最后她终于跳进一节车厢的过道,我们依依惜别,相互叮咛着,吻着对方的手,我告诉她两个礼拜后去谢尔普霍夫看她……此外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没有什么事可记得的了。1944年5月25日(戴骢 译)

[智利]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

Gabriela Mistral(1889-1957)

1945年获奖作家

祝福我的灯!它那传情的眼神多么温柔,多么甜美。

它在我屋子中间燃着。淡淡的光线不足以使我胸前的泪珠闪烁……

我随着心中的幻想改变火苗的光亮。我祷告时,觉得它放出蓝光,我的房间便成了幽深的峡谷,我不必在谷底高声祈求。我悲哀的时候,它散发紫光,让周围的事物同我一起忧伤。

它比我偎依过的胸口更了解我的生活。多少夜晚,它勾起了我的愁思,我内心的创伤,现在不再烧灼,只有一丝持续的隐痛……

夜幕降临,两目茫然的死者也许要来到灯火中寻找光明。那个不声不响、深情地望着我的死者又是何人?

如果它通人情,会为我的伤心感到烦恼,或者出于热烈的关怀,会一直陪伴着我,即使慈悲的睡意已经来到。它是完美的。

外面看不清屋里,路过的敌人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我要给所有的物品,小至这盏灯,一种难以觉察的光明,不让剥夺幸福的人侵占。

它的一圈光晕绰绰有余,足以照亮我母亲的脸和打开的书。我只要求这盏灯照亮的东西,其余的都可以拿去!

我祈求上帝,让悲伤的人今晚都有一盏柔和的灯,缓和他们泪水的闪光。(王永年 译)上帝

现在同我谈谈上帝,我会理解你的意思。

上帝是你久久地瞅着我眼睛时的恬静,是没有言语干扰的心领神会。上帝是这种热烈而纯洁的委身,是这种难以言宣的信任。

他跟我们一样,爱黎明、中午和夜晚,在他自己,正如在我们两人看来,他刚开始懂得爱……

除了爱之外,他不需要别的歌曲,他从叹息唱到抽噎。接着又回到叹息……

他是盛开的玫瑰的完美,一片花瓣也没掉落。

他是一种圣洁的信念。认为死亡只是难以置信的谎言。

啊,我现在对上帝有所了解。(王永年 译)歌声

一位妇女在山谷唱歌,掠过的阴影将她遮挡,但那歌声使她挺立在田野上。

她的心破碎了,就像今天傍晚她在小溪的卵石上摔碎的水罐一样,然而她还在唱,从那隐秘的创口透出的一缕歌声,变得更纤细,更强劲。在悠扬的曲调中,那歌声被鲜血沾湿了。

为着每天都有人死去,田野里其他声音都已沉寂。刚才,连那只落在最后的小鸟的啼啭也听不到了。她那不会死去的心,那为痛苦而活着的心,汇拢了一切已经沉寂的声音,现在她的歌声虽已变得高亢,但始终是甜美的。

她是在为她丈夫歌唱?暮色中丈夫正默默地望着她。或者,她唱歌是为了孩子?孩子是那么迷人,使她减轻痛苦;或者,她只是为自己的心歌唱?她的心比黄昏时分孤独的孩子更加无依无靠。

这歌声使正在降临的夜晚变得慈爱,群星带着人间的甜蜜在闪烁,布满星星的天空变得通晓人情,理解大地的痛苦。

田野纯净得像月光下的水面,平原抹去那不高尚的白天的浊气,白日里人们互相憎恨。那妇人仍然在歌唱,歌声从咽喉中飞出,越过变得高尚的白天,朝着群星飞升!(段若川 译)

池塘

那是一个小池塘,里面的水全腐臭了。附近一株树掉下的叶子、鸟巢里飘落的羽毛,一接触池水就给玷污了,甚至池底的蠕虫也比别地方的长得黑。池塘边上连一丝翠绿的颜色都难看到。

一株树和几块大石头把池塘团团围住。阳光从来照不到她,她有生以来也没见过太阳的模样。

可是有一天,由于附近在盖一家工厂,工人们寻找石料,到这里来搬大石头。

那是傍晚时候的事。第二天,第一缕阳光照到树冠,射向池塘。

阳光金色的手指伸进池塘,黑得像柏油似的一潭死水突然豁亮了:红玫瑰、紫罗兰,各色俱全,简直像是一块带有火样反射的宝石!

光明的箭穿透她胸膛时,她先感到惊异,如醉如痴;接着发现自己旧貌变了新颜,心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欢愉;然后……她沉浸在狂喜之中,为那降临到她身上的神奇的变化默默敬慕。

池底的蠕虫最初由于住所的剧变而骚动;随后安静下来,怡然自得地观望头顶上那片金色的镜面。

上午、中午、下午就这么过去了。附近的那株树、树上的鸟巢、巢里的鸟,都感觉到它们身边发生的拯救行动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池塘容光焕发对它们来说是见所未见的希罕事。

太阳下山时,它们见到一件更稀罕的事。一整天的温暖和爱抚,不知不觉把一池浊水全吸干了。随着最后一缕阳光的消失,最后一滴水珠也蒸发升腾了。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淤泥坑,仿佛一只大眼睛的空眼眶。

树和鸟看见天上有一朵轻柔纯洁的白云飘过,它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空中那块绚丽的云曾是它们的伙伴,那片污泥浊水的池塘。

至于其他类似的池塘,有没有仿佛出自天意,凑巧来到的工人替它们把大石头搬掉呢?(王永年 译)

橄榄树

当骚乱的人群已经走远,消失在夜色中时,橄榄树开始纷纷议论:“我们看见他走进果园。”“我缩回一根枝桠,免得擦着他。”“我弯下腰,好让他抚摸。”“我们都以震惊的眼光望着他!”“他同门徒说话时,我挨得最近,听到了人类最甜美的声音。”“天使捧着苦杯降临时,我们用枝叶密密匝匝围住,不让他喝。”“他饮尽苦杯时,嘴上的苦味透过树叶,一直冒到树冠。我们的叶子现在比月桂更苦,鸟儿再也不会啄食!”“我们的根吮吸了他带血的汗水。所有的根都已经吸到!”“我一片叶子落在彼得脸上。他睡得很香,没有惊醒。弟兄们,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人们并不相爱,即使他们想爱,也不真心实意。”“犹大吻他时,他挡住了月光,不让我们看见。”“可是我的一根枝桠看到了他,结果臊得一直红到树干。”“那会儿,我们中间谁都无地自容!”“我们以前从没有见过他,只有山上的铃兰看他经过。他为什么不在我们的树荫下睡个午觉?”“假如我们以前见过他,现在更会悲痛,甚至不想活。”“他上哪儿去了?这会儿他在哪里?”“有个士兵说,明天要在山上把他钉上十字架。”“他临终垂下头,也许会瞧瞧我们,也许会用眼光寻找他爱的山谷,那时就能看见我们。”“他可能遍体鳞伤,这会儿他可能同我们中间的一位相像,也是伤痕累累。”“明天,人们要把他抬下山谷埋葬。”“那我们就把果实的油全流下去,让我们的根在地下汇成一股橄榄油流,输送给他的伤口!”“天亮了,我们的叶子全变白了!”(王永年 译)

世人

“他们并不相爱,”人们说,“因为他们没有相互追求。他们没有亲吻,因为她仍然纯洁。”他们不知道我们互相瞅一眼就已倾心!

你干活的地点离我很远,我所处的地方不在你身边。虽然如此,我一面干活,一面仿佛把你织进了羊毛毯,你在老远的地方一定觉得我的眼光落到你低着的头上。你的心会被柔情揉碎。

白天过后,我们有片刻时间可以相会;但是爱情要把我们折磨到第二天傍晚。

那些沉溺在放荡情欲而没有结合的人,不会理解我们互相瞅一眼就成了夫妇!(雷怡 译)

四瓣的花朵

我的灵魂一度是果实累累的大树。那时候,人们看了红喷喷的果实就有丰饶的感觉;听到千百只鸟在我的枝叶下歌唱就心醉神迷。

后来它成了一株灌木,枝条稀疏弯曲,但仍能分泌出芬芳的脂液。

如今只是一朵小花,一朵四瓣的小花。一片花瓣叫美,另一片叫爱,它们相距不远;第三片叫痛苦,最后一片叫慈悲。它们先后舒展,再没有别的花瓣。

每片花瓣底端都有一滴血,因为对我来说,美是痛苦,我的爱全是折磨,我的慈悲来自创伤。

早在我是大树时,你就知道我,可是你这么晚,到了黄昏才来找我,也许没有认出我就打我身边走过。我在泥土里悄悄地瞅着你,从你脸色就能看出一朵泪珠般简单的小花会不会使你满足。如果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奢望,我就不阻拦你,让你朝如今是大树的别人走去。

因为今天我只能同意那样一个人和我在尘土里待在一起,他应该谦卑,满足于微弱的光辉,别无他想,把面颊永远贴在我的泥土上,嘴唇碰着我,把整个世界忘却!(雷怡 译)

如果死亡来到

如果你受了伤,尽管叫我。不论你在哪里,尽管把我呼叫,不用害臊。我会赶去,即使去你那里的路上布满了荆棘。

我不愿意任何人,甚至不愿意让上帝替你搁好枕头。

我留着自己的身体替你的坟墓遮挡雨雪,我要把手蒙住你的眼睛,不让你看到可怕的黑夜。(雷怡 译)

幸福

你没有丧失任何东西!绿色的大地搂着你,像宽阔的胳膊,天空笼罩着你的额头。此时此地,你觉得应该有个行人。路边有棵树,一棵颀长婆娑的山杨。你把它看作行人的身影。他停下来歇息,正瞅着你。

你没有丧失任何东西!一片浮云拂过你的脸庞,盘绕、温柔、生动。你闭上眼睛。云轻轻搂着你的脖子,并不打扰。现在一颗泪珠滚下你面颊。那是一个宁静的吻。[1]

你没有丧失任何东西!(王永年 译)[1]《圣经·旧约》人物波阿斯同情寡妇路得,帮助她在他的田里拾取麦穗,后娶路得为妻。

致墨西哥妇女

墨西哥妇女:哺育你的孩子吧,我们的民族就体现在孩子的身躯和精神里。

你的鲜血呈现出太阳的殷红,是那么丰沛;你线条精致的身躯蕴藏着力量,表面上却显得柔弱。你天生是为了养育最勇敢的胜利者、组织者、工人和农民。人民在危急时刻需要他们。

你端庄地坐在家中的走廊上,这般宁静,这般安详,有如倦怠;可实际上你那宁静的膝头比一支军队还有力量,因为,你摇晃着的也许是你们民族的英雄。

墨西哥母亲,当有人对你说,有些女人挣脱了做母亲的负担时,你的眼睛喷出怒火吧,因为你由于做母亲而深感骄傲。

有人告诉你,要你像某些母亲那样,别再守候在摇篮边熬夜,别再熬干自己的鲜血去给孩子哺乳,你轻蔑地听着这种劝诫。你从不拒绝在发烧的孩子身边度过千百个揪心的夜晚,你也不容许孩子的嘴去吮吸雇来的乳房。你给孩子哺乳,摇他入眠。为了寻求高尚的榜样,你从不去看那些本世纪的疯狂女人,她们在大广场和沙龙跳舞胡闹,简直不认识自己孕育的孩子。你把目光转向古老而永恒的榜样—希伯来和罗马的母亲。

让你的孩子快乐吧,因为快乐会使血变得殷红,使肌肉变得温馨。和孩子一起歌唱吧,唱你故土上最甜美的歌。在孩子身边游戏吧,玩花园里的沙土,在澡盆的温水里嬉戏;带他到你那阳光明媚的高原的田野去吧。

有人说,你的纯洁具有宗教的美德,那也是一种世俗的美德,你的腹内养育了一个民族:众多的公民悄悄地从你的怀中降生,就像是你祖国的清泉,源源不断。英雄有如鲜红的果实,你就像支撑着果实的绿枝。

墨西哥母亲,你生长在美丽坚实的国土上:这里结出世上最美好的果实,长出的棉花柔软而令人喜爱。可你是大地的同盟者,生育出儿女用勤劳的臂膀收获果实、采撷棉花。你与大地合作,因此,每天早上大地用晨光为你增辉。

墨西哥母亲,请为你的儿子大声疾呼,为那些不受欢迎的降生者索取他们的生存权利吧!为了他,你有权提出许多要求。为了他,去要求阳光充沛、窗明几净的学校;为了他,去要求快乐的公园;去要求令人愉快的画报,有教育意义的书本和电影;去要求在法律方面得到合作。可是,如果有什么事情玷污了你,贬低了你的生命,你可以诉诸法律,为你那卑贱地降生、屈辱地生活的非婚生子洗雪耻辱,使他能和别的孩子一样,让法律保障你的工作,也保障你在工厂里被繁重的活计累得筋疲力尽的孩子们的工作。

为此,你们可以变得情绪激昂,尽管你们仍然严肃。你们的话语不会粗俗,甚至可以说是圣洁的。

墨西哥母亲,人们迟早会听见你的声音的。正义的人们—他们为数众多—会转过脸来望着你,因为你的尊严高过其他许多尊严,当惠特曼看到你走过时,便在诗中这样唱道:“我对你说,没有谁比人的母亲更伟大!”

墨西哥母亲,我母亲的姐妹,我热爱你。你绣出精美的花朵,织出蜜色的草席。为葫芦涂上鲜红的颜色。你犹如《圣经》上的妇女,身着蓝色裙衫,穿过田间,为浇灌玉米地的儿子或丈夫送饭。

我们的民族将在你的儿子身上受到考验;我们将靠他们得救,或由于他们而丧生。上帝为他们安排的命运如此艰难,北方的波涛拍打[1][2]着他们的胸膛。因此,当你的儿子搏击或歌唱时,南方兄弟便将面向北方,既充满希望,又惶惶不安。

墨西哥妇女:你膝头上摇晃的是整个民族,此时此刻,你的使命最为伟大,最为崇高。(段若川 译)[1]指北方邻国美国的压力。[2]指墨西哥以南的拉丁美洲各兄弟国家。

玫瑰树根

地下同地上一样,有生命,有一群懂得爱和憎的生物。

那里有黢黑的蠕虫,黑色绳索似的植物根,颤动的亚麻纤维似的地下水的细流。

据说还有别的:身材比晚香玉高不了多少的土地神,满脸胡子,弯腰曲背。

有一天,细流遇到玫瑰根,说了下面的一番话:“树根邻居,像你这么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呢。谁见了你都会说,准是一头猴子把它的长尾巴插在地里,扔下不管,径自走了。看来你想模仿蚯蚓,但是没有学会它优美圆润的动作,只学会了喝我的蓝色汁液。我一碰上你,就被你喝掉一半。丑八怪,你说,你这是干什么?”

卑贱的树根说:“不错,细流兄弟,在你眼里我当然没有模样,长期和泥土接触,使我浑身灰褐;过度劳累,使我变了形,正如变形的工人胳臂一样。我也是工人,我替我身体见到阳光的延伸部分干活。我从你那里吸取了汁液,就是输送给她的,让她新鲜娇艳;你离开以后,我就到远处去寻觅维持生命的汁液。细流兄弟,总有一天,你会到太阳照耀的地方。那时候,你去看看我在日光下的部分是多么美丽。”

细流并不相信,但是出于谨慎,没有做声,暗忖道,等着瞧吧。

当他颤动的身躯逐渐长大,到了亮光下时,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树根所说的延伸部分。

天啊!他看到了什么呀。

到处是一派明媚的春光,树根扎下去的地方,一株玫瑰把土地装点得分外美丽。

沉甸甸的花朵挂在枝条上,在空气中散发着甜香和一种幽秘的魅力。

成渠的流水沉思地流过鲜花盛开的草地:“天哪!想不到丑陋的树根竟然延伸出美丽!……”(雷怡 译)

母亲的诗

被吻

我被吻之后成了另一个人:由于同我脉搏合拍的脉搏,以及从我气息里察觉的气息,我成了另一个人。如今我的腹部像我的心一般崇高……

我甚至发现我的呼吸中有一丝花香:这都是因为那个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轻柔地躺在我身体里的小东西的缘故!他会是什么模样?

他会是什么模样?我久久地凝视玫瑰的花瓣,欢愉地抚摸它们:我希望他的小脸蛋像花瓣一样娇艳。我在盘缠交错的黑莓丛中玩耍,因为我希望他的头发也长得这么乌黑卷曲。不过,假如他的皮肤像陶工喜欢的黏土那般黑红,假如他的头发像我的生活那般平直,我也不在乎。

我远眺山谷,雾气笼罩那里的时候,我把雾想象成女孩的侧影,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因为也可能是女孩。

但是最要紧的是,我希望他看人的眼神跟那个人一样甜美,声音跟那个人对我说话一样微微颤抖,因为我希望在他身上寄托我对那个吻我的人的爱情。智慧

我现在明白,二十个夏来我为什么沐浴阳光,在田野上采摘花卉。在那些旖旎的日子里,我常常自问:和煦阳光,如茵芳草,大自然这些美妙的恩赐有什么意义?

像照射一串发青的葡萄那样,阳光照射了我,让我奉献出甜美。我身体深处的小东西正靠我的血管在点滴酝酿,他就是我的美酒。

我为他祈祷,让上帝的名字贯穿我全身的泥土,他也将由这泥土组成。当我激动地读一首诗时,美的感受把我燃烧得炽热。这也是为了他,因为我希望他从我身上得到永不熄灭的热情。甜蜜

我怀着的孩子在熟睡,我脚步静悄悄。我怀了这个神秘的东西以来,整个心情是虔诚的。

我的声音轻柔,仿佛加上了爱的弱音器,因为我怕惊醒他。

如今我的眼光在人们的脸上寻找内心的痛苦,以便别人看到并了解我脸上苍白的原因。

我小心翼翼地拨动鹌鹑安巢的草丛。我轻手轻脚地走在田野上。我相信树木也有熟睡的孩子,所以低着头在守护他们。姐妹

今天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干活。她的腰像我的一样因爱情而充实,她弯着身子在地里劳动。

我抚摸她的背,带她一起回家。她将从我的杯子里喝稠厚的奶浆,分享我回廊下的凉爽,她也因爱情而孕育。如果我的乳汁不够慷慨,我的孩子可以把嘴唇凑上她丰满的乳房。祈求

但是不会的!上帝既然让我腰围宽大,怎么会使我的乳房枯竭?我觉得胸脯在增长,像池塘里的水无声无息地涌冒。它丰满的轮廓在我腹部投下了影子,仿佛向它作出许诺。

如果我的乳房不能湿润,山谷里还有谁比我更贫困?

妇女们晚上把杯子放在户外承接露水,我把胸脯袒露在上帝面前;我给上帝起了一个新的名字:我管他叫充实者,我祈求他赐予生命的琼浆。我的饥渴的孩子会来寻求。敏感

我不再在草上游戏,我怕同姑娘们玩秋千。我仿佛是树上挂果的枝条。

我身体软弱,今天中午在花园,玫瑰的香气都使我感到晕眩。随风飘来的歌唱,残阳抹在天际的红霞,都使我不安,使我痛苦。今晚我主人如果冷冷地看我一眼,也会使我伤心透顶。永恒的痛苦

如果他在我身体里受罪,我会苍白失色;我为他隐秘的压迫感到痛苦,我看不到的人稍一活动可能要我的命。

可是你们别以为我只在怀着他的时候,才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他下地自由行走的时候,即使离我很远,抽打在他身上的风会撕裂我的皮肉,他的呼号会通过我的嗓子喊出。

我的哭泣和我的微笑都以你的脸色为转移,我的孩子。为了他

为了他,为了像草丛下的细水流一样睡熟的他,别损害我,别叫我干重活。我讨厌食物,嫌恶声响,这一切都请原谅。

暂且别对我说家里的悲哀、贫困和烦恼,这一切都等我把他裹在襁褓之后再告诉我。

我前额,我胸口,你能摸的地方,他都存在。他会发出呻吟,如果受了伤害。宁静

我已不能在外面走动:我为肥大的腰身和深陷的眼眶觉得害羞。[1]可是把花盆拿到这儿来,放在我身旁,久久地弹奏齐特拉琴:我要在美妙中沉浸。

我对熟睡的他诵读永恒的诗句。我在回廊里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晒太阳。我要像果实一样,酝酿甘美的汁液,让它甜到我心底。我让松林里吹来的风抚拂我的面庞。

阳光和风使我的血液鲜红清洁。为了净化血液,我不让自己憎恨、抱怨。只让自己充满爱情!

我在这种宁谧安静中织成一个奇妙的身体,有血管、面孔、明亮的眼睛和纯洁的心灵。白色的小衣服

我织了小不点的鞋子,裁了柔软的尿布:我希望这一切由我亲手来做。他从我身体里娩出,会辨认我的气息。

绵羊柔软的绒毛:今年夏天特地为他剪的。八个月来,绵羊把它长得轻柔蓬松,一月的月亮使它变得洁白。里面没有夹杂牛蒡或黑莓的小刺。他睡在我的身体里肯定像睡在绒毛上一样松软。

白色的小衣服!他通过我的眼睛看到这些衣服,觉得柔软极了,露出了微笑……大地的形象

以前我没有见过大地真正的形象。大地的模样像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生物偎依在她宽阔的怀抱)。

我逐渐明白了事物的母性。俯视着我的山岭也是母亲,黄昏时分,薄雾像孩子似的在她肩头和膝前玩耍。

现在我想起了溪谷。溪底的流水给荆棘遮住,还看不见,只听得它潺潺歌唱。我也像溪谷;我觉得细流在我深处歌唱,被我身体的荆棘遮住,还没有见到光亮。致丈夫

丈夫,别搂紧我。你使他像水里的百合似的在我身体深处浮起。让我像静水一样呆着吧。

爱我吧,多给我一点爱!我多么娇小,将同你形影不离;我多么可怜,将另给你眼睛、嘴唇,让你享受世界的乐趣;我多么脆弱,爱情将使我像陶罐一般坼裂,倾泻出生命的美酒。

原谅我吧!我步履蹒跚,替你端酒时笨手笨脚;是你把我充实成现在的模样,是你使我行动变得这么怪里怪气。

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亲切地对待我吧。别热切地搅扰我的血液,别激动我的呼吸。

如今我只是一幅纱幕,我整个躯体只是一幅有个孩子在底下睡觉的纱幕!母亲

我妈妈来看我;她坐在我身边,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像姐妹似的谈论未来的大难关。

她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肚子,轻轻地解开我的上衣。经她的手触摸,我觉得我的内心像含羞草缓缓舒展,乳汁的波浪涌上胸脯。

我臊红了脸,不知所措,向她诉说我的苦恼和忧虑;我扑到她胸前,又成了一个小姑娘,是为了生命的恐惧在她怀里啜泣!告诉我,妈妈……

妈妈,把你以前的苦恼统统告诉我。告诉我,镶嵌在我脏腑里的小身体是怎么出生的。

告诉我,他自己会找我的奶头呢,还是该由我去凑他,逗他吮吸。

妈妈,现在把你知道的爱的学问讲给我听。教我新的爱抚方式,比丈夫的爱抚更温柔。

在以后的日子里,怎么替他洗小脑袋?怎么包裹才不会把他弄痛?

妈妈,教我唱你以前哄我入睡的摇篮曲。那支歌比别的歌更能使他睡得香甜。黎明

我折腾了一宿。为了奉献礼物,整整一宿我浑身哆嗦。我额头上全是死亡的汗水;不,不是死亡,是生命!

上帝,为了让我顺顺当当出生,我现在管你叫做无限甜蜜。出生了吧,我痛苦的呼吸升向黎明,和鸟鸣汇合!神圣的规律

人们说,经过生育,生命在我身体里受到了削弱,我的血像葡萄汁从压榨机流出;可我只觉得像是吐了一口大气,心头舒畅!

我自问道:“我是谁,膝头能有一个孩子?”

我自己回答:“一个怀着爱的人,在被吻时,她的爱情要求天长地久。”

大地瞧我怀抱着孩子,为我祝福,因为我像棕榈一样丰饶。最不幸的母亲赶出家门

爸爸说要把我赶出家门,他对妈妈大声嚷嚷,说今晚就把我赶出去。

晚上不很冷,借着星光,我也许能够走到邻村;可是如果孩子这时辰出生该怎么办呢?我的抽泣或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或许想出来看看我的脸。露天没遮没盖,尽管我把他包裹起来,他仍旧会冻得发抖。你为什么来到世上?

你为什么来到世上?即使你很漂亮,谁也不会爱你的,我的孩子,即使你跟别的孩子一样,跟我最小的弟弟一样,笑得很甜,除我之外,没有人吻你,我的孩子,你挥动着一双小手,要找玩具,可是除了我的乳房和两串泪珠以外,你没有什么可玩,我的孩子。

带你到世上来的人,知道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恨你,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不,你是为了我才来的,为了孤独的我。在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以前,我一直是孤独的,我的孩子!(雷怡 译)[1]一种类似吉他的古弦琴。

一个女教师的祈祷

诲人不倦的主呵,请原谅我从事教育,原谅我僭用了你在人间用过的称号。

把你那无与伦比的爱赋予我吧—我将全部把它献给我的学校。即便最强烈最灼热的美,也无法使我对它的深情眷恋有丝毫动摇。

导师,让我的绝望成为过去,让我的热情保持永远;消除我心中那使我惶惑不安的报复的渴望,消除那受到伤害时产生的计较和不满。别让我为我学生的蒙昧、健忘而痛苦,而悲伤。

让我的爱超过他们生身母亲的爱,让我疼爱他们,保护他们,就像对待我亲生的儿女一般,让我把我的学生陶冶成一首最美丽的诗,一旦我要停止歌唱,就让我动人的旋律留在她心上。

让我知道,你的《福音》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能成为现实,我将每时每刻,准备为它而战。

让沐浴着你身边那群赤脚孩子的光辉,也降临到我这平民学校的头上。

尽管我是个无依无靠的穷苦女人,但让我坚强起来,让我蔑视那肮脏的权力,蔑视除了那照亮我生命的你的意志以外的一切压力。

朋友,支持我吧,和我站在一起。有不少时候,除了你,谁也不在我身边呵,而当我教的愈纯洁,我的真理愈炽烈,世人就愈不愿和我在一起。唯独你最理解孤苦者的心呵,你要把我紧紧搂入你的怀中,因为,我只有在你的眼里才看到赞许和鼓励。

请给我质朴,给我深度;让我的日常教学既避免了平淡,也剔除了繁琐。

让我每天早晨走进校门时,忘掉个人心灵的创伤。让我工作时,抛开一切可怜的物质追求和生活中平庸的悲欢。

让我的手在惩罚时变得纤弱,在爱抚时更加温柔。因为我知道,正是出于爱我才这样做呵,惩罚孩子,我心里难受。

让我把那砖土垒成的校舍变为培育崇高思想的场所,让我热情的火焰温暖它那简陋的教室和清寒的走廊。让我的心,让我善良的愿望把它变得比有钱人的学校更富丽,更辉煌。[1]

最后,请你从委拉斯开兹的画布上把头抬起,提醒我:在世上[2]坚持教学和热爱,就意味着你灼热的胸口要带着朗其诺斯的矛伤,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薛菲 译)[1]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2]朗其诺斯是画中的一个罗马士兵,他用长矛狠刺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

[德国]赫尔曼·黑塞

Hermann Hesse(1877-1962)

1946年获奖作家

阴云密布的天空

岩石间盛开小草花。我躺着,仰望晚空,若干个钟头以来,它慢慢地布满小小的、静止的、纷乱的云丝。那上面必定有风在行走,这儿可丝毫也感觉不到。风像棉线似的编织着云丝。

地球上的水蒸发和降雨都按照一定的节奏,一年四季,落潮涨潮,都有固定的时间和顺序,我们身上的一切过程,也同样有规律,有节奏。现有一位弗利斯教授,他计算出一定的数字顺序,用以标记各种[1]生命过程周期性的重复。这听起来像是“卡巴拉”,但是,“卡巴拉”也可能是科学。德国的教授们对它一笑置之,这个事实反倒说明它颇有道理。

我所害怕的、我生活中的黑浪,来去也有一定的规律。我不知道日期和数字,我从未不间断地记过日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关的数字是23和27,或是别的。我只知道,在我的心灵中,毫无外来原因,时时有黑浪高涨。一个阴影笼罩了世界,像一片云的阴影。欢乐不真实了,音乐也乏味了。心中只有忧伤,死比活着好。这种忧伤时时袭来,我不知道间隔多久,它一来,就慢慢地使我的天空布满了阴云。开始时,心中不宁,预感到恐惧,多半夜里做梦。我本来喜欢的人、房屋、颜色、音响,都变得可疑了,显得虚假了。音乐使我头疼。所有的来信都使我读了恼怒,都暗藏着讥刺。在这种时刻,如果硬要我同人谈话,那可是一种痛苦,不可避免地会同人吵架。这是怎样的时刻呢?由于它的到来,人们不能有枪在身边;在这样的时刻,人们老惦着枪。对一切都感到愤怒、烦恼、怨恨;对人,对动物,对天气,对上帝,对正在阅读的书本的纸条,对身上穿着的衣服的料子。但是,愤怒、烦恼、怨和恨对这些不起作用,于是又由他们身上转回来针对我自己。我是该恨的人。我是把不和与丑恶带入世界的人。

今天,我刚摆脱了这样的一日在休息。我知道,现在可以指望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知道,世界是那么美,在这样的时刻,它对于我比对于其他任何人不知美多少倍,颜色的音响更甜蜜,空气的流动更欢畅,光的飘浮变得微妙。我知道,我必须为它付出代价,那就是经历生活不堪忍受的那些日子。对付忧伤的好办法是有的:歌唱,虔诚,饮酒,奏乐,赋诗,流浪。我靠这些办法活着,一如隐士靠祈祷文活着。我有时觉得,天平的一头沉下去了,我的美好的时刻太少,太不美好,不能同糟糕的时刻保持平衡。有时,我的感觉又正相反,我有了进步,美好的时刻增加了,糟糕的时刻减少了。我从不希望有的,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刻也不希望有的,就是一种介乎美好与糟糕之间的中间状况,这样一种半冷不热的、可以忍受的折中。不,我宁可,要起伏大的曲线—我宁可痛苦更凶恶。这样换来的幸福的瞬间,将更增添一层光辉。

不悦渐消、离我而去,生活又复美好,天空又复绚丽,流浪又意味无穷。在这样的重返的日子里,我感觉到某些复原后的心情:疲乏而无原来的痛楚,顺从而无怨恨,感激而无自卑。生命的直线又开始缓缓上升。人们又哼唱一首谱曲的诗歌,又摘下一朵花,又摆弄散步用的手杖。人还活着。又挺过来了。今后再遇上也会经受住的,也许还有多次。

我简直说不清楚,这种情况莫非是这种布满阴云的、静中有动的、丝线错综的天空反映在我的心灵中,或是我由这种天空看出了我的内心的图像。有时这一切便是这样完全难以断定!有些日子里,我坚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像我那样以年老而神经质的诗人与流浪者的感官,如此细腻、如此准确、如此忠实地观察某些空气和云的情绪,某些颜色的音响,某些气流和潮气的升降。但有些日子,比如今天,我就捉摸不定了。我究竟看到、听到和闻到了什么呢,还是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我自以为感知到的一切,莫非仅仅是显现了我的内心生活的图像?(胡其鼎 译)[1]古代犹太教的神秘学,主要把《圣经》里的字母和数字当作象征,来解释《圣经》的内容。

农舍

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

跨越这样的边界,有多美啊!从好多方面来看,流浪者是一个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较之农民更为原始。尽管如此,克服定居的习性,鄙视边界,会使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成为指向未来的路标。如果有许多人,像我似的由心底里鄙视国界,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它们同大炮,同将军们一样,只要理性、人道与和平占着优势,人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无视它们而微笑—但是,一旦战争爆发,疯狂发作,它们就变得重要和神圣。在战争的年代里,它们成了我们流浪人的囹圄和痛苦!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把这幢房屋画在笔记本上,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我怀着格外强烈的情意再一次热爱家乡的一切,因为这是在告别。明天我将去爱另一种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因为我是一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死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如果我们的爱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

再见,农民!再见,有产业的和定居的人,忠诚的和有德行的人!我可以爱他,我可以尊敬他,我可以嫉妒他,但是我为模仿他的德行,已花费了半辈子的光阴。我本非那样的人,我却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虽然想要成为一个诗人,但同时又想成为一个农民。我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和幻想者,但同时又想有德行,有家乡。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可能两者兼备和兼得,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游牧民而不是农民,是个追寻者而不是保管者。长久以来我面对众神和法规苦苦修行,可它们对于我却不过是偶像而已。这是我的错误,这是我的痛苦,这是我对世界的不幸应分担的罪责。由于我曾对自己施加暴力,由于我不敢走上解救的道路,我曾增加了罪过和世界的痛苦。解救的道路不是通向左边,也不是通向右边,它通向自己的心灵,那里只有上帝,那里只有和平。

从山上向我吹来一阵湿润的风,那边蓝色的空中岛屿俯视着下面的另一些国土。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将会常常感到幸福,也将会常常怀着乡愁。我这样的完人,无牵挂的流浪者,本来不该有什么乡愁。但我懂得乡愁,我不是完人,我也并不力求成为完人。我要像品尝我的欢乐一般,去品尝我的乡愁。

我往高处走去时迎着的这股风,散发着彼处与远方、分界线与语言疆界、群山与南方的异香。风中饱含着许诺。再见,小农舍,家乡的田野!我像少年辞别母亲似的同你告别:他知道,这是他辞别母亲而去的时候,他也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离开她,即使他想这样做也罢。(胡其鼎 译)

红房子

红房子,从你的小花园和葡萄园里,向我送来了整个阿尔卑斯山南面的芬芳!我多次从你身旁经过,头一回经过时,我的流浪的乐趣就震颤地想起它的对称板,我又一次奏起过去经常弹奏的旋律:有一个家,绿色花园里的一幢小屋,周围一片寂静,远离村落;在小房间里,朝东放着我的床,我自己的床;在小房间里,朝南摆着我的桌子,那里我也会挂上那幅小小的古老的圣母像,那是我在早年的一次旅途中,在布雷西亚买到的。正如白昼是在清晨和夜晚之间,我的人生也是在旅行的欲望和安家的愿望之间渐渐消逝的。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达到这样的境地,旅途和远方在心灵中属我所有,我心灵中有它们的图像,不必再把它们变为现实。也许有朝一日我还会到达这样的境地,我心灵中有家乡,那就不会再向花园和红房子以目送情了。—心灵中有家乡!

如果有一个中心,所有的力从这个中心出发向两端摆动。那时,生活会是多么不同啊!

但是,我的生活没有这样的一个中心,而是震颤地在许多组正极和负极之间摇摆。这边是眷念在家安居,那边是思念永在途中。这边是渴望孤独和修道院,那边是思慕爱和团体!我收集过书籍和图画,但又把它们送掉。我曾摆过阔,染上过恶习,也曾转而去禁欲与苦行。我曾经虔诚地把生命当作根本来崇敬,后来却又只能把生命看做是功能并加以爱护。

但是,把我变成另一个模样,这不是我的事。这是神迹的事情。谁要寻找神迹,谁要把它引来,谁要帮助它,它就逃避谁。我的事情是,飘浮在许多紧张对立的矛盾之间,并且做好了精神准备,如果奇迹猝然降到我头上的话。我的事情是,不满并忍受着动荡不安。

绿色中的红房子!我对你已经有过体验,我可不想再次体验了。我曾经有过家乡,建造过一幢房屋,丈量过墙壁和屋顶,筑过花园里的小径,也曾把自己的画挂在自己的墙上。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欲望—我也想按照这种欲望来生活!我的许多愿望已经在生活中实现了。我想成为诗人,也真成了诗人。我想有一所房屋,也真为自己建造了一所。我想有妻室和孩子,后来也都有了。我要同人们谈话并影响他们,我也做了。可是每当一个愿望实现以后,很快就变成了满足,但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于是怀疑起写诗来了。我觉得房屋变得狭窄了。已经达到的目的,都谈不上是目的,每条路都是一条弯路,每次休憩都产生新的欲望。

我还会走许多弯路,还将实现许多愿望,但到头来仍将使我失望。总有一天一切都将显示它的意义。

那儿,矛盾消失的地方,是涅槃境界。可是,可爱的眷念的群星还向我放射出明亮的光。(胡其鼎 译)

村庄

群山南侧第一个村庄。从这里才真正开始流浪者的生活,我喜爱这生活,我漫无目的漂泊,这阳光下的休憩,这无羁绊的浪游精神。我非常喜爱背着背囊生活,裤子上还要饰有缨穗。

我让人给我把酒从酒店里拿到户外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费鲁[1]奇奥·布索尼。“你真是一脸乡村气哪。”这个可爱的人带着一点挖苦的味道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离现在没多久—在苏黎世见面的时[2][3]候。安德雷亚指挥演出了马勒的一部交响曲,我们在常去的那家饭店里聚会,我又为见到布索尼苍白的幽灵般的脸庞和这个十分出色的反市侩者—这种人今天还有—故作轻浮而感到高兴—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知道了!我想的不是布索尼,不是苏黎世,不是马勒。碰到不顺心的事,通常会产生这种记忆的错乱,总爱先浮现出一些不会伤人心的印象来掩饰真情。我现在明白了!在那家饭店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座,浅金色头发,两颊红晕,我同她没说一句话。你啊,天使!看着她既是享受又是痛苦,我在那整整一小时里是多么爱她!我又成了18岁的青年。

这一切刹那又都历历在目。美丽的、浅金色头发的、快活的女子!我记不起叫什么名字了。我爱过你一个钟头,今天,在这阳光下的山村小道旁,我又爱了你一个钟头。谁也及不上我那么爱你,谁也不曾像我那样给予你那么多的权力,不受制约的权力。但是我被谴责为不忠实。我属于轻浮者之列,这类人爱的不是某个女人,他们爱的只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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