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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07: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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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哲珠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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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亮

我的-亮试读:

■上卷

高灵音准备跨出一只脚,手机响了。

这幢楼几十层高,走上楼顶后,高灵音静立了很长时间,她从未以这种角度看过这个城市。这是个新兴城市,已经有了大都市的雏形,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大都市靠近,有足够拥挤的灯光,城市之上有足够开阔的深黑天空。她慢慢走向高楼边沿,四周有水泥栏杆,但她尽量仰起头脸,不往下望,事实上,她是想飞扬的,而不是往下落,但除了坠落,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个问题石块般掷向她的脑门,她骤然一惊,坚定地往栏杆上爬,栏杆不算太高,站上去时比想象中更容易。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告诉自己,很简单,只一步,迈出去,一切都结束了。她竭力不去想这一步跨出之后的事情。

手机响了,高灵音没想过要接的,一个多星期来,她几乎所有的电话都不接,有时,手机整天响着,她就任它重复歌唱《想和你去吹吹风》,最后习惯成日子里的背景音乐,但这时,她猛地收回即将迈出的脚,向前微倾的身体往后一缩,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蹿向头皮,那一瞬间她眼光一垂,瞥见脚下无底的深度,她一阵眩晕,往楼顶板的方向倾,摔倒在栏杆里面,软瘫在楼顶板上大口喘气。“很想和你再去吹吹风,去吹吹风……”音乐忧伤而淡然地响着,手机在风衣口袋里,边响边振动,高灵音突然想看看是谁,莫名地想接听一下。这个时刻,她想说些什么,接完电话后,再重新爬上栏杆,只要迈一步,所有的事情就都过去了,她咬牙让自己重新鼓起一丝力气。

是陌生号码,应该又是哪个记者。这段时间,高灵音躲病毒般躲着记者,记者们的电话从未停过,有的记者甚至用不同的号码打电话给她,希望她一不小心就接听了,开始几天,她编各种借口,解释,逃避,好言好语,慢慢地,她胡乱应付,再接着,她口气不好了,有几次差点破口大骂,最后,她失去所有兴趣,不再接电话。现在,她突然想接一接,或许怒骂,或许大哭,或许大笑,她无法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接通电话那一瞬,高灵音仍无法确定要干什么,通话出现短暂的沉默,接着,那边有个小女孩试探性地喊:“妈妈……”

高灵音手一颤,拿开手机看了一下屏幕,号码显示的地址是本市。“妈妈,是你吗?妈妈?”“你……”高灵音想说“你打错了”。

小女孩声音扬起来:“妈妈?!我是月亮呀。”“月亮?”高灵音抬头看天空,天空漆黑一片。“是我,月亮,妈妈,我是月亮。”“我……”“妈妈,你在哪里?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我想你……”小女孩开始对她的“妈妈”倾诉,边诉边哭。高灵音插不上话。

高灵音慢慢站起身,握着手机呆呆地听,望着城市远处,她觉得该扔下手机,重新爬上栏杆,立即迈出那一步,结束一切,但她很久没动弹,并发现喘气也变得小心了,像怕惊吓了对方。

小女孩仍在哭,仍在追问高灵音为什么不去看她。

应该结束这荒唐的通话。高灵音想,但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句:“我忙。”这应该是父母们最理直气壮又最没有诚意的借口。

小女孩抽泣了一会,说:“嗯,妈妈忙,月亮听话,妈妈忙完就来看月亮。”“忙完就来。”高灵音又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然后暗骂自己莫名其妙。

最后,小女孩再三交代高灵音以后要接她电话,绝对不能再换号码,忙完工作就要回家看她。

结束通话后,高灵音跌坐在地,整个人趴在楼顶板上,握着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久,她抬起眼,望了望矮矮的栏杆,受惊般地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垂下头,深睡一般。又过了好久,她慢慢拉起身子,背对栏杆,走向楼梯口,顺着高楼的步梯,一步一步往下走,等她走到楼下,那一夜就快过去了。

高灵音在街上晃荡大半天了,还好,这是较偏僻的老街,她戴了宽沿的帽子,长发绑紧塞在帽子里,当然,还加了大墨镜。没被认出,她这大半天挺清静的,但她感觉不到清静,身体和意识始终迷迷糊糊,肌肉骨头似乎以散开的状态在半空飘浮着,她一只手松垮地插在衣袋里,半握着手机,手机偶尔响起时,她拿出来看看号码,再重新放回袋里。

高灵音突然听到锐利的刹车声,紧接着后背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推力,她飞起来,感觉在半空飞了好长一段,着地翻滚了几圈。完全是身体的自我反应,她竟很快坐起,呆愣了几秒,才感觉身上有好几处火辣辣的。她就那么坐着,茫然地发愣。一会儿,她看见一个人朝她走过来,一个大男孩,打扮新潮,和她差不多年纪,在离她两步的地方立住,弯腰细看着她,那一刻,她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不把我撞死?”“你受伤了?伤得很严重?”大男孩弯起两根手指,在高灵音肩膀上敲了敲,“看起来没少胳膊没少腿嘛。”高灵音用力抖了下肩,要把他的手抖掉的意思。大男孩似乎有些吃惊,扮了个鬼脸,耸耸肩:“哟,还有点脾气,中气还是十足的嘛,你以为本帅哥想碰你——不过,小妞长得不赖,我倒乐意扶一下。”大男孩朝高灵音伸出手,轻佻地眨眨眼。

高灵音不睬他,轻揉着有些痛的后脑勺。“头撞坏了吗?——不会想要本帅哥负责下半辈子吧。”

要是一下撞死,倒干脆点。高灵音想着,她以某些电视剧场面为蓝本,想象瞬间失去生命,一点也不可怕,甚至有那么点诗意。“能自己站起来?”见高灵音久坐不动,大男孩稍敛了油滑的表情,但语气仍吊儿郎当:“伤得重尽管说,对美女,本帅哥还是负责的,也负得起责的。”

高灵音原以为只有几处破皮,试着起身时,才发现一只膝盖被撞肿了,一时无法弯曲。大男孩伸手扯住她的胳膊,半拉半扶着她,问:“腿断了吧?还有别的伤——需要我来个公主抱?”“你腿才断了。”高灵音愤愤地应着,她宁愿被撞死,也不愿被撞断腿,被撞流血。流血!高灵音尖叫一声,她一只手掌擦破了,流着血珠,两只手肘和膝盖都渗着血痕,她猛地甩开大男孩,大嚷:“走开,走开!”

大男孩先愣了一下,接着也嚷:“鬼叫什么?!也没撞掉哪一块,想赔多少尽管开口,还想要什么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吧,尽管来。”

高灵音张开双手,拖着伤腿往后退,浑身发抖。“你以为我担不起这点事?要不是你这脸蛋还可以,我才不会在这里啰唆这一堆,早丢点钱走了,现在我偏要管。”大男孩嬉笑着,向高灵音走近,指着身后的车,“看好了,那是我的车,记好车牌号,现在我送你去医院,想要多少费用,开口!让美女敲诈敲诈,挺好玩。”他相信,自己那辆车足以镇住很多人,这个城市寥寥的几辆车款,车主都可以掰着指头数出来的。

高灵音没有看车,她在看手上的血,晃着头冲他嚷:“别过来,别碰我!”她喊得声嘶力竭,接近疯狂。大男孩站住了,耸耸肩,低低骂:“神经病。”“你走,我不用你管,走。”高灵音拖着伤腿继续往后缩。“我偏偏不走,看不起我?”大男孩又走近前,步子迈得很大,也走得很快,“这事倒有些好玩,我管定了。”

伴随着一阵尖叫,高灵音退了一阵后,发觉无路可退,腿也痛极了,更可怕的是,这偏僻的街道也开始有路人好奇地围观了,她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稍显正常,对大男孩说:“别碰我,给我纸巾就好,我要你车里整盒的纸巾。”

大男孩冷笑:“我给你拿纸巾?你指使谁呢,自己过去拿,我顺便带你去医院,医生给你处理——别指望我给你处理伤口。”“这就是你的负责?鬼话。”高灵音指着他。大男孩转身就走,坐进车里时想了想,不情不愿拿了纸巾回去。

距离两

米的地方,高灵音要求大男孩停止接近,把纸巾盒扔过去。

因为穿了牛仔裤和外套,破皮处只渗出些血珠,高灵音拿纸巾按了按,擦过的纸巾揉成团,用干净的纸巾包好,装进风衣口袋,又用纸巾将伤处层层包好,拉下裤腿衣袖稍稍固定。处理完,她望着大男孩,口气变得很正常:“我没事,破皮的地方我自己抹药,膝盖回家擦药酒消肿就好,你可以走了。”

大男孩不走了,偏要送高灵音去医院,要补偿各种费用。高灵音说她不需要,说不稀罕他那几个钱。这话触怒了大男孩,他一度扬起手要打她,但末了放下手,嬉笑着说,就冲高灵音这脸蛋和臭脾气也要负责到底,他可是一个男子汉。说着又要近前。“我有急事,没空去医院。”高灵音再次尖叫,尖叫后又恳求,让大男孩给她方便,说她讨厌医院,讨厌医生。

大男孩似乎也烦了,耸耸肩,摸出一张金色的纸递过去:“我的名片,记得联系我,把你电话给我。讨厌去医院,我可以请医生上门给你医治,我自己也可以上门,送个花呀巧克力的。记住,我叫肖一满。”

为了不让肖一满接触到她,她伸出没受伤的手,两个手指夹住那张金色的名片,缩着身子说:“我会打电话的,请你离开。”三

高灵音回家,拖着伤腿,破皮处用纸巾捂得严严实实。肖一满暗暗跟着,他将车寄放在某家商店门外,在高灵音后面走着,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随高灵音进了一个小区,跟进了她住的那幢楼,很好,电梯里只有她一人,他看准电梯升到八楼。为了不引起保安怀疑,他甚至有些多此一举地买了水果提在手里,当然,他不可能怕保安,但今天他有事要办,不想惹什么枝节。在楼下待了一会儿,他才进电梯,上了八楼,一梯两户,他在其中一户门外的铁制鞋架上看到高灵音穿的鞋,鞋帮上还有她刚才摔倒时微微磨损的痕迹。

肖一满冲高灵音家的门打个响指,说:“锁定了,美女,等我计划。”

高灵音脱了全身的衣服,给伤口擦了药,用纱布层层裹好,再戴上手套,煮了开水,将换掉的衣服泡在开水里,水冷了,继续煮水,继续泡,连泡三次,才将衣服扔进洗衣机。折腾了大半天,倦极,往床上仰脸躺下去时,膝盖的疼痛剧烈起来,她才想到可能伤了骨头,该擦药酒。

擦着药酒,高灵音突然扔了棉签,木呆呆地发愣,她怎么又回来了?昨晚出门时打算永远离开的,为了这个,她做了多少准备,睁着眼熬了多少个夜晚,才爬上那座楼,攀上那道栏杆,只差一步,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她闭起眼睛,试图想象解脱后那份缥缈的轻松感。

该完成那件事的。高灵音撑着桌子起身,挪到衣柜前,找衣服换上,她得再次爬上那座高楼。那是她选了很久才挑中的地点,可以直上到楼顶天台,天台栏杆不是太高,不用借助其他工具就可以爬上去,高楼后面是另一座高楼的后门,两楼间的小巷很安静,她不会受到太大的打扰,对自己这样平静理性地选择地点,她感到高兴,这说明了她的决心。

瘸着腿走到门口,伸手开门时,她看见手上的纱布,立住了。她想到血,大量的血,在街上

处漫流,血突然有了温度,变得发烫,温度越来越高,沸腾起来,蒸发了,化成红色的烟雾,四散飘飞,红色烟雾由极小的红色颗粒聚集而成,颗粒表面布满尖锐的钩子,碰到什么便钩附住,钻进去……

高灵音在门边蹲下了,抱着头,最后的路突然被堵住。

需要重新找一条路。

蹲得脑门沉重,腿脚麻木时,高灵音慢慢挪回客厅,蜷缩在沙发角。窗边的日光一层一层淡下去,灰色一层一层浓起来,抬了下眼皮,黄昏已临,其间,她想了无数方法,像之前那样,因某些顾虑和原因,一样一样被排除掉,最后,脑里剩下“安眠药”几个字,但也否定了。想收集到足够的药,还得有效果的,需要时间,特别是她,若不小心,去买这种东西将会惹来很多麻烦。她双手在太阳穴处猛拍,又突然停下——进山!

找偏僻的高山,会有人烟绝迹的山脚,躺在那样的地方,除了杂草野花,除了老树泥土,身边不会有别的东西。这次,高灵音的思路很顺,得益于对驴行的爱好,郊区的高山,她爬过好几座,哪里合适,心里大概有个底。如得了极大的鼓励般,她开始收拾背包,找出登山拐杖,因为膝盖的问题,她稍犹豫过,但想想,只要能到山上,怎么样已经没有关系了。

手机在高灵音拉上背包链时响起,她瞥了一眼,呆住了,是那个叫月亮的女孩。高灵音想,没必要接,关我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心情接电话。但她手指一划,接通了电话。“妈妈,我是月亮。”

声音很急切,很甜,高灵音想着该回什么话。“妈妈,我都放学好久了,天都黑了。”小女孩说,“妈妈还在工作吗?”

不管怎样,该告诉女孩真相了,自己不是她妈妈,高灵音动了动嘴:“我……”再没有声音,她喉咙被什么塞住了。“妈妈,今天爸爸又忙。”小女孩顾自说,“今天是明媛阿姨接我的。妈妈,我不想明媛阿姨来接我了,可我要是说不,爸爸会不开心,明媛阿姨要带我去她家,我没去,妈妈,我想在家里等你。”

高灵音想法变了,或许不是告诉她真相的时候。“妈妈,你在听月亮说话吗?”“嗯……月亮。”高灵音突然喊出那女孩的名字,自己吓了一跳,口干舌燥。“妈妈!”小女孩很兴奋。

高灵音害怕女孩那份兴奋,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淡漠,说:“我要挂电话了。”“妈妈还要忙工作吗?爸爸说妈妈好忙,那……再见,妈妈忙工作。”

电话挂断,高灵音的手机长时间扣在耳朵上。她被什么粘扯住了,对急切想做的那件事竟有了几丝犹豫,莫名地觉得安眠药是不错的选择,又安静又干净,或许不用那么着急的,可以缓一步再走。四

杨宇汉进门换鞋时动作极轻,果然按他交代好的,客厅亮着一盏壁灯,房间门关着,很安静,月亮该是睡着了。他半提起脚走到冰箱前,拿了一个面包,踮脚回客厅,瘫坐在沙发上,倒杯水,大口咬起面包,全身的力量似乎随精力耗尽而消失,四肢轻得几乎失去感觉。每天,这样静静躺靠二十分钟,对杨宇汉来说,是很奢侈的享受,他认定这样可以大补精神。

吃过面包喝过水,杨宇汉闭目养神,房门轻轻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出来,无声无息,爬上沙发,猛地扑到杨宇汉身上。杨宇汉拥住她:“月亮,还没睡?”“爸爸,你怎么不害怕?”杨月亮凑近杨宇汉的眼。“爸爸有绝技,知道月亮要吓人。”杨宇汉笑着,早在女儿打开房门时,他就知道了,假装没有察觉。

杨月亮盯住杨宇汉认真地看,又认真想了想,说:“爸爸教我绝技。”“月亮长大了就会。”杨宇汉拍拍女儿的肩,“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忘记爸爸交代的话了?早睡早起精神好。”“我很早关灯睡了的。”杨月亮辩解,“被子盖得好好的,闭上眼睛,听到爸爸回家我才睁开眼的。”“爸爸相信月亮,以后月亮闭上眼睛后别想着听爸爸的声音啊。”杨宇汉将女儿抱在膝上,抚抚她的后脑勺,“晚饭吃饱了?”

杨月亮用力点头:“我做了三明治,夹了爸爸早上煎的鸡蛋和火腿,还夹了生菜,在微波炉加热了,用热水冲了牛奶,两个三明治,一碗牛奶,全部吃光,厉害吧。”“我们月亮肯定厉害。”杨宇汉笑,鼻头涌起一股酸意,说,“月亮倒热水时要小心,用微波炉也要小心。”“我可小心了,三明治做得可好吃了。”杨月亮从杨宇汉腿上跳下,“我现在给爸爸做两个。”

杨宇汉拉住女儿:“爸爸吃过了,正宏叔叔知道月亮棒,今天又奖励你好多礼物。”“我要看,我要看。”杨月亮扭着脖子四下望。

杨宇汉开亮大灯,将沙发角的一个袋子亮出,杨月亮欢叫一声扑了过去。

尽管不知是第几次了,杨宇汉还是很惊讶,袋里装着那么多东西,杨月亮一样一样摆开,裙子、毛绒玩具、彩色笔、儿童手表、太阳帽、转笔刀、笔记本。

杨月亮惊叹:“正宏叔叔奖励我这么多礼物,谢谢正宏叔叔。”

父女聊了一会,杨宇汉认真听了杨月亮说的班里的趣事后,杨月亮满意地回房休息了。客厅里重新变得寂静,礼物散摆在沙发上,杨宇汉对着它们发呆,几年了,他仍无法理解老板王正宏为什么这样对自己的女儿杨月亮。

正准备洗澡,王明媛来电话了,杨宇汉声音尽量显得精神,却还是被听出疲累。王明媛问:“又加班到现在?你们老板怎么总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习惯了。”杨宇汉说,“身体没事。”“睡之前泡泡脚吧!上次买的中药包还有吗?我再买?”“不用,还有很多。”

两人谈了一会儿杨月亮的情况,王明媛说:“月亮还是不愿跟我回家,给她买晚餐也不要,说你早上就做好了,她宁愿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早上煎了鸡蛋和火腿。”杨宇汉说,“她大概习惯了,你别在意。”

王明媛笑了:“我在意什么?我是怕月亮……”

杨宇汉沉默了。

王明媛转换话题,说:“听说郊区的龙湖花海很不错,也不远,看哪个周末有空,一起带月亮去看看。”

结束通话后,王明媛将炖好的银耳放进冰箱。中午杨宇汉打电话托她接杨月亮,她就准备了银耳,上班前设定时间炖煮,准备等杨宇汉来接女儿时顺便给他当夜宵的。

杨宇汉将王正宏送给女儿的礼物收进袋子里,又忍不住想,王正宏真奇怪。

杨宇汉刚上班,老板王正宏喊他过去,杨宇汉有些惴惴的,边走向老板办公室,边回想这几天的工作,一直很顺利,也很用心,没什么差错。一般情况,老板这么着急地将人喊进办公室,一定是挑工作的毛病的,且很多时候挑得极苛刻,挑错了也不许员工辩解,他的脾气出了名的坏,是那种莫名其妙、不讲道理的坏。若不是公司运营得很好,工资又确实开得不错,估计早没什么员工了。即使这样,员工的辞职率还是很高,特别是新员工,辞工时多骂骂咧咧的,个别脆弱的还会哭哭啼啼。到最后,公司留下的多是老员工,对老板那一套已经由不习惯到习惯,再到麻木了。

胸口处那点惴惴是习惯反应,杨宇汉早有一套对付老板的办法。老板尽管说,他尽管听,偶尔点点头,敷衍几句。老板说得对的,改;没说对的,仍照自己的意思做。

杨宇汉打开门,王正宏立起身,冲他笑笑,带着一丝急切,杨宇汉瞬间明白老板为什么找他——怎么忘了这个?老板昨天刚给女儿月亮送了一袋礼物。

果然,王正宏开口就问:“月亮喜欢那些礼物吗?”“很喜欢。”杨宇汉笑着答。他的笑是由衷的,收到礼物,女儿确实高兴,他想起女儿摆列出礼物时的笑容,胸口一动。“我可是挑了一段时间的。”王正宏长舒了口气,笑了。他很少笑,笑起来有种怪异感,但看多了,杨宇汉看出他的笑带着一股孩子气。“月亮很开心,让我向正宏叔叔说谢谢。”杨宇汉学女儿的样子,弯了弯腰,提到女儿,就可以忘掉王正宏的老板身份。

收到杨月亮的道谢,王正宏像杨月亮收到礼物一样满足,他搓着手,喃喃着:“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月亮会喜欢的。”他期待地盯住杨宇汉,杨宇汉才想起又忘了拍照。有一次,杨月亮兴奋地举着王正宏的礼物,让杨宇汉拍照,第二天,王正宏询问时,杨宇汉顺便说拍了照片,王正宏竟很惊喜,细细看了杨月亮的照片,并让杨宇汉发给他。从那以后,只要收到王正宏的礼物,杨宇汉就帮女儿拍照,拿给王正宏看,并传给他,王正宏每次都如第一次般地惊喜。但次数多了,杨宇汉有时会忘了拍照。

杨宇汉半避开王正宏的目光,说:“昨天回家太晚,忘了拍照。”他捕捉到王正宏脸上一丝失望,胸口一动,忙补充说,“今天回去就拍。”“不用不用。”王正宏忙不迭地摆手,“月亮开心就好,她喜欢什么,让她尽管开口。”

客气过太多次,杨宇汉已经不知怎么客气了,似乎说什么都是造作的,王正宏给月亮送礼物的次数太多了。“对了,还有一件事。”王正宏从办公桌上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杨宇汉,“一家新开的游乐场,算邻近几个城市最大的,这个周末我带月亮去玩。这是游乐场的宣传册,带回去给月亮先看,周五晚上交代月亮收拾好东西,周

早上我去接她。”“老板,不能总这样麻烦……”杨宇汉忍不住又客气了,他确实过意不去。“你放心,聪城也一起,月亮有伴,他能带着月亮玩。”王正宏说。聪城是王正宏的儿子,十五岁了。“老板,我不是这意思……”

王正宏手机响了,他朝杨宇汉挥挥手,半侧身接电话:“怎么了?门先锁好,让她吃药——不吃也得吃,这种事到现在还来问我。我今晚回家吃饭。”

王正宏结束通话,杨宇汉刚要说什么,他扬扬手,打通另一个电话:“老师您好,我是聪城的家长,聪城在教室吗?麻烦您看一看成吗?没事,就想看看他在不在,谢谢谢谢。”“老板,不能总这样,月亮她……”

王正宏转过身,满脸不耐烦:“你还在这?就这么定了——你去工作吧,已经误不少时间了。”谈到工作,王正宏的脸恢复了平日的灰冷,他的胳膊在半空做了个切的动作:“最近货多,手脚麻利点,我中午提供的肉量饭量不够?今天加班!”

杨宇汉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王正宏已恢复正常。六

高灵音在家里待了一天,膝盖的疼痛感轻了许多,她收拾收拾自己,仍缠了发,扣了帽,架了墨镜,戴上手套,出了门。她开始实施那条较慢的路,收集安眠药。当然,可能没那么容易买,她决定了,只要有安眠效果的就买,凑多了不怕不见效。

高灵音刚走出小区,一辆轿车从大门车阵中缓缓退出,高灵音拦了辆的士,轿车跟上去。

轿车内,肖一满随音乐耸肩晃头,高灵音出大门前一刻,他因为守了太久,刚骂了句粗话,准备离开。这时候,他已经跟上了她的那辆的士,冷笑:“看着吧,这件事我做定了。”对于自己昨晚到现在的坚持,他极为满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将自己错以为是扮演过的英雄——太阳战士。太阳战士有极强的耐心与韧性,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我想做的事,也没有不成的。”肖一满扬头高声说,像身边坐满了人。这事确实挺好玩的,肖一满感觉到了久违的新鲜感。

的士开得慢慢悠悠,肖一满跟得极不耐烦。对他这种飙车一族简直是折磨,要是平日,他不但早超过去了,还要打开车窗,对的士司机爆两句粗口,嘲笑一通的,今天他只能耐住性子。按他的话说,用睡觉的状态在开车。

的士转了几个弯后在药品商场前停下,高灵音下了车。肖一满也停了车,随进药品商场。

高灵音转过一个药品架子时,迎面看见肖一满,她往后退缩几步,咬住尖叫,抑着声怒问:“你怎么在这?”肖一满浅笑,腿微微抖动,吊儿郎当,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样子。“离我远点。”高灵音说着转身走开。“我负责完这事,不会再看你一眼!”肖一满的气已经鼓起来,但在爆发的一刻转了念头——这是我的事,她只是他完成这事的条件。这么想着,他变得高兴甚至得意了,气消得干干净净。

高灵音半侧了身退开:“我真没事,你的负责是没有必要的。”“没必要”几个字惹怒了肖一满,他紧赶几步,凑到高灵音身边:“我说有必要就有必要,轮不到你开口。”他捉住高灵音的胳膊,说要把她拖到医院,让医院的仪器把她照个遍,哪里有问题修理哪里。

高灵音恐惧得表情扭曲,喉咙压抑的声音也是扭曲的,护着手套,她恳求:“放开我,放开。”

肖一满很满意高灵音的恐惧:“没事,你身子被撞出什么问题我都会负责,市中心医院要是没办法,我送你到省医院,给你请最好的医生。”“别提医生!”高灵音尖叫,手瞬间抽开,并在药品店服务员和顾客的围观中跑掉。

肖一满追出去,好奇心让他兴奋。他极快地追上高灵音,拦在她面前。很久以后,和高灵音闲话中谈起这次追赶,他笑说是因为他经常带人打群架,把身手练出来了。“再退我也找得到你,乖乖跟我去医院,你以为我办不到?”肖一满指指自己停在路边的车。

高灵音让自己静了静,说:“我好得差不多了。”为了证明,她走了两小步,尽力挺直腰背,说:“我现在只是来买点药。”“买药?多少钱?我赔,什么休养费、补品费、误工费一起算。”“不用赔,你给我买药。”高灵音脑门一动,说,“没错,这就是你该负的责任,我要求的责任。”“买药?我给你买药?”肖一满指指高灵音,又指指自己,像无法理解这句话。他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像听了一个绝妙的幽默段子。笑了一阵,他仍不知说什么来表达这个要求的不可理喻。

让别人这么指使,特别是个女孩,肖一满不习惯,不,从未有过。从来只有女孩供他指使的,他只要一句话,有时一个眼色,甚至眼色还未使,那些女孩已经行动,乐呵呵地跟着、黏着、跑腿……也许是因为他的车,也许是因为他请客的豪爽、购物的潇洒,也许是他的身段外形,总之,肖一满身边从不缺女孩。这些女孩身材外表俱佳的女孩,大都很热情,当然,主要是对他。为女孩跑腿这类鸡毛类的小事他从来不做,他的绅士不是这样体现的。而现在,高灵音竟让他为她买药!

找不到表示惊讶的话,肖一满耸耸肩:“我没那闲工夫。”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你这种人就是吃饱了撑着,能做成点什么!”高灵音实在烦透了肖一满,也看不惯这种富二代,随口把平日的抱怨扔出去。

肖一满猛地站住,转身,瞪着高灵音,脸面赤涨,他疾走上前,眼露凶光,语调更凶:“你再说一次。”

高灵音没想到他对这话反应这样大,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肖一满攥紧手才没一掌往高灵音脸上甩去,但他仍跟住她,高灵音至少得向他道歉,不然,他这关没那么容易过。手机响了,他扣在耳上,喊:“什么事?”手机那边传来闹声,好几个女孩的声音喊:“一满,就差你了,快点。”

高灵音到其他药店继续寻找,进店就奔向与安眠有关的药架,找效果最强的,每买一些装进背包,她就踏实一些,似多了某种保证般。连跑好几家药店,背包里的药愈来愈多,她觉得累了,好像那些药已经开始发挥效果,她拐入附近的一个公园休息。

她在公园里一瘸一拐绕了小半圈,选个偏僻的地方坐下。靠着那丛花,高灵音几乎要睡觉了。她把帽子往下拉,从包里拿出围巾围上,往上拉扯,盖住鼻子以下的地方,很快陷进迷糊里。

她梦见买下的每颗有安眠效果的药都变成一只小手,无数柔软的小手拉着她,托着她,将她引入永恒的黑暗,把她与人世的所有隔开,也失掉所有感觉,无喜无悲,无惧无痛,她以烟的形式化入天地……

风拂来,冷意很坚硬,把高灵音刺痛,她醒了,发现真的晚了,摘下墨镜,日光已经褪尽,黄昏只剩下一个背影,公园的灯亮了。高灵音抹了把脸,发现双手戴了手套,想起手上伤口,想起血,绝望感兜头罩来,她极想号啕一阵,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哭声早在前段时间耗光了。她坐在越来越沉的灰暗里,不知该回家还是该走进不远处的湖水,她对自己还能清醒过来失望透了。

高灵音将脸埋进膝盖时,手机响起,又是那个叫月亮的女孩。高灵音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发呆,觉得事情越闹越大,女孩当真了。她认为最好的做法是不理睬,反正很快跟自己无关了,时间长了,女孩会忘记这个电话的。

铃声快结束时,高灵音接通了电话——事后,她一直觉得那时的自己是不正常的,无法预料和控制自己的行为。“妈妈!”女孩声音里的惊喜太明显了,高灵音耳朵一抖。

高灵音嗯了一声,不知算不算应答,想尽量冷却女孩的激情。“妈妈,下午是爸爸接我的。”女孩说,“他给我做好晚饭又去加班了。妈妈,你也在加班吗?”“加班。”高灵音机械地说。“噢。”女孩明显有些失望,但很快期待地问,“现在能跟月亮说话吗?”

高灵音想说自己忙,知道应该说忙,但出口竟这样:“说吧。”“妈妈,我给你讲一件特别好玩的事。”女孩声调兴奋地上扬,“这个星期,我们班里有好多活动。我们组的小组长尹安报名参加象棋比赛,他老说自己好厉害,是象棋第一高手,可是今天比赛,他每盘都输,输得好惨呀,将军一下子被吃掉啦,尹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鼻子,老师怎么拉他也不起来。妈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原来,尹安在家里和爷爷爸爸妈妈舅舅下棋都是赢的,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今天输了,他就不高兴了,一定要别人让他赢,老师说不可以这样,他就哭个不停,咯咯咯……妈妈,尹安多不害臊呀,哭得鼻涕那么长,我们后来上音乐课,他整节课都还在哭呢——妈妈,好玩吗?”

高灵音清清嗓子,勉强说:“好玩,尹安被宠坏了。”“妈妈,我没被宠坏,爸爸说我得学会独立。”“月亮听话。”高灵音脱口而出,然后被自己吓住,她立即转了口气,“好了,我得忙了,先说到这吧。”“噢。”女孩抢在高灵音挂断电话之前问,“妈妈什么时候来看月亮?”

高灵音呆了呆,干巴巴地说:“忙完再说。”她突然想问问这个女孩的妈妈在哪,她爸爸又在做什么。她怎么关心起这女孩了,她还有余力吗?甚至有资格吗?她双手猛拍一阵太阳穴,收拾背包准备离开。

高灵音在小区门口被肖一满拦住,她开始怀疑这男孩心理有问题。肖一满说:“我给你买药,这跟把你带到医院是一样的。说吧,要买什么药?最好别去什么烂药店,我买进口的好药。”“你怎么在这?”高灵音警惕起来,“你……”“电影看多了?以为我跟踪?算你幸运,我一个朋友住在这,刚好碰上,要是没碰上,我才没闲时间找你谈什么买药的事。你住在这?”肖一满随口编话。“我也有个朋友住在这。”高灵音也随口应道,闪身要走。肖一满伸出胳膊拦住,他几乎跟自己赌气,不信自己办不成这事。

其实,肖一满在这已经等了一下午,他认为已到了自己忍耐的极限。但烦躁过后,他又对自己“超长”时间的耐性很满意,像办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事实上,对于他来说,的确如此。他对这件事的“难度”很满意,他太无聊了,就需要点难度换换口味。

下午,接了朋友的电话,肖一满十几分钟后就赶到市里最高档的海鲜酒店,一桌朋友纷纷起身让座,他手一挥,示意服务员给每人上最好的鲍鱼——除了他自己,他吃腻了。他坐下,全桌人鼓掌,说可以开饭了,大家都想着他,不舍得先吃。这原本是肖一满向来很喜欢的话,今天不知怎的感觉刺耳。

结账时,当然刷肖一满的卡,这是无可争议的,若有人抢付便是看不起他,但今天刷着卡,他莫名地听到另一句潜台词:我们想的是你的卡。他转过身,那群朋友聚在楼梯口,喳喳谈笑着,几个女孩朝他招手,夸张地灿笑,他突然怒火中烧,不知对那群朋友还是对自己,他想跟什么人打一架。

那群朋友提议去唱歌,痛痛快快唱一下午,晚上再去喝酒,他们问肖一满去哪家,一向由他决定,做东。今天,肖一满说:“我不去,有事。”“有事?”那群朋友惊讶得难以反应,除了喝酒跳舞,肖一满还能有什么事。他们的惊讶再次让肖一满愤怒,他高声说:“不爽,不想去。”说罢,进了车,摔门而去。朋友们释然,不爽,这就对了,肖一满不需要理由。

肖一满开车往高灵音家的小区去。

肖一满刚停车,几个兄弟就迎上前,帮他拉车门,半弯腰,讨好地招呼:“满哥,好久不见。”一切像电影里的情节,肖一满享受这样的情节,那几个兄弟也用心演好这样的情节。

习惯性地,仍往江边走去,走进那片小树林,肖一满半靠一棵大树站住,青头凑上前:“满哥,有活要干?”

肖一满点点头:“这活不难,但越快越好。”他想,这活干得快慢展现了他的能力。“打谁?兄弟们认识的?”“嗯?”肖一满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又惹满哥不开心?满哥开口,兄弟几个揍他个精神,看以后谁敢不长眼。”乌鱼挤到青头身边,扬着壮实的胳膊。

肖一满才意识到今天完全不一样,他看着这几个兄弟,都伸长了脖子,满脸堆笑地看他,双眼发光。他烦躁起来,转过身,急速地走了几步,他极想把他们大骂一顿,但他第一次克制住了自己,这确实不怪他们。

这几个兄弟肖一满认识好些年了,已经熟到称兄道弟的地步。当然,肖一满是大哥,虽然他年纪最轻,他们几乎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肖一满似乎一开始就是满哥,其他几个人的外号都与颜色有关,什么青头、乌鱼、红虎、紫猴……肖一满和他们约定的地点大多是两个,一个是酒吧,另一个在这江边,去酒吧当然是喝酒和闹事,到江边主要是肖一满布置任务。肖一满他的任务多是打某个人或某一群人,或者得罪肖一满的,或者肖一满看着不爽的。

只要肖一满开口,这几个人没二话的,用他们的话说,兄弟的事,没商量,往前冲就是,何况是满哥的事。但肖一满很清楚这些是屁话,活干完后,他照例会给一笔酒钱,钱数当然是很像样的,他们也知道,尽管去动手,其他事肖一满会搞定。若是手重伤了人,肖一满自有钱去与苦主和解。哪个兄弟受伤了,除了酒钱,肖一满还会添补养费,那补养费足够吃最好的补品。

若隔的时间长,他们甚至会主动问肖一满有没有“活”干。这段时间,肖一满很久没给他们“布置任务”了。

肖一满有个怪癖,一边让青头他们去打人,打人后又给被打的人送钱,当然,前提是被打的人赔礼道歉,高高兴兴地接钱。肖一满喜欢别人向他赔礼,越诚恳他越高兴,高兴了就能给更多的钱,但是,他会反复强调,那钱不是赔的,而是补助,是他出于可怜对方而给的。有些人硬气,不要他的钱,他会大怒,让青头他们再次去找麻烦。有些人则高兴得很,受点轻伤,发一笔小财,何乐而不为?他们学会演戏给肖一满看,甚至有不少和肖一满化敌为友的。

肖一满看不顺眼的人不少,所以,青头他们时不时有“活”干。但近半年来,肖一满很安静,除了偶尔找他们喝酒,不再有“活”。他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但青头他们不敢多问。

肖一满终于又出面了,看到他的车远远驶来,青头冲几个兄弟笑:“我说呢,怎么可能改掉这一口,看来,他手又痒了。”

看肖一满神色有变,急急走开,青头几个人疑惑地对望,弄不清是否该跟上去,只在原地胡乱地踱步转圈。

肖一满越走越远,拐了一个弯,靠在一棵树上,已经看不清青头他们,四周很静,他感到惊讶,为什么这种事也喊青头他们,习惯了吗?当然,让他们跑腿没什么,问题是,若这样,还算他自己负责的一件事吗?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在意起这些了。他往树上擂了一拳,往回走,对青头他们说:“没事,没什么‘活’。”“满哥?”

肖一满看见他们脸上无法掩饰的失望,胸口有滚烫的东西蹿了起来,几乎想破口大骂,但他冷笑了下,摸出一个信封,扔给青头:“去喝点好的。”他们的眼睛亮了。青头嚷:“满哥,这怎么行?”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不成,满哥,这不成。”“啰唆。”肖一满说。“满哥,一起去吧。”“下次,今天我有事。”肖一满往车子走去,边想,妈的,真得亲自去给那个女的买药。

高灵音吃着面,桌面摆满今天买到的药,这些都是有利于睡眠的。她下意识地想,这些药量多了真有效吗?她害怕达不到想要的效果,要是没死彻底……她被这个想法吓住,睁着眼发呆,嘴边吊着面条。她伸手扫了一下药盒,不行,得买更多,买更有效果的,越多越好,她相信足够的药量有足够的威力将自己带走。

手机响了,打断高灵音的胡思乱想。号码很熟悉,是一家报社的记者,之前已经打过无数次电话,高灵音无聊时删除了太多次通话记录,竟无意中记住了那个号码。不是那个叫月亮的女孩子,她竟有一丝莫名的失望。

记者的电话高灵音当然是不接的,她继续吃面,电话响个不停,她将铃声当成音乐听。《想和你去吹吹风》重复好几次后终于停下,高灵音冲手机冷笑,信息提示音却响了,竟是那记者的。

那记者写:“高美女好,我是《南风日报》的记者,姓郑,之前采访过您的,不知您是否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我吗?”“最多嘴的郑大记者,我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会忘?”高灵音冲手机哼了一声。

对方像听到她的话,另一条信息追来:“高美女,您为什么放弃到省里参赛的机会?实在太可惜了,要知道你进入省赛前几强的希望有多大,省赛前几强将进入全国比赛,到时,一切将会不一样……”“一切将会不一样……”高灵音喃喃念叨这句话,郑记者还说了很多,她没再看。

是的,高灵音曾以为一切将会不一样,她将人生想象出无数种色彩,无数的可能性在她脑子里绽放,所有的可能性都是闪闪发光的,都一样绚丽,令人满意。想象在她去参加市歌唱比赛时就开始了,那时,她的嗓子在朋友圈中已博得一大群粉丝,但那时的想象还是小心翼翼的,接近于幻想。直到她一路过关斩将,以惊人的顺利和绝对的优势夺得“金钻歌手”歌唱比赛全市第一名,她的想象落到了实处,并渐渐变成计划,怎么在省赛中一路走下去,走进国赛,进了国赛,离成为一名当红歌星还会远吗?

还会远吗?那些天,高灵音喜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然后笑着自答,当然不会远,一切都看得见了。她笑得多么好看,两个酒窝多么柔美,粉丝们说,她的歌声全盛在酒窝里,甜美得让人心发暖发软。

那段时间,高灵音深陷于梦想之中,她想,为什么毒品会让人上瘾?她认为应该是梦想以及梦想来临时所有的一切,才让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醉。她感谢太阳,感谢空气,感谢自己,感觉命运给予的所有一切,她如何想得到,一觉醒来,命运对她变了一张面孔。

直至今天,高灵音仍无法记起自己那一刻的心绪,连续几天,她都感觉不到脚下的地,找不到方向,甚至抓不住思维,感觉不到身体。

黑硬的绝望感再次扣住她,高灵音啪地放下筷子,疯狂地捶打着桌面,捶得桌上的药盒和手机猛烈震跳。

又有几条信息追着来,高灵音知道不该看的,但她抓过手机,强迫自己打开信息读,以此惩罚自己。那个郑记者问她背后有什么故事,是不是有无奈的苦衷,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希望能跟她谈谈,详细地谈,若能见上一面当然更好,要是再同意他为她拍一张照片,他将感激不尽。

高灵音知道,郑记者需要她的故事,越离奇越好,越惊人越刺激越好。她想象得出得到真相的他,脸上每一块肌肉夸张的表情和记下真相时颤动的双手……这种想象令她抓狂,她冲手机尖声大叫。

郑记者又追了一条信息:“若高美女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说不定我能帮忙想想法子,就是我想不到法子,让朋友们一起想也是可以的,没有过不去的事。”“这次,真的过不去了。”高灵音对信息冷笑,有气无力地说。

命运对高灵音变脸的那一天,她定制的礼服正好送到。她举起那件软如云朵的浅蓝色长裙,眼睛被长裙上银色的亮片刺伤,那些亮片一会儿像星星般光彩,一会儿像冷笑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她穿上长裙,放下长发,卷了一本杂志当话筒,站在镜子前,陶醉般地唱起来。一曲唱罢,她缓缓睁眼,看见镜中百合花般的自己,突然,百合花开始病变,腐烂……她盯住镜子,看到面目全非的整个过程,最后晕倒在那堆柔软的丝绸里。

郑记者没再发信息,手机又响,高灵音抓起手机,在扔出去的瞬间看到那个号码,是那个叫月亮的小女孩的,她喘着气,抖着手,接通了电话。

高灵音听见清透如晨光的声音。

高灵音脑里飞快地打着腹稿,怎么跟小女孩解释,自己不是她妈妈,她打错电话了。小女孩说:“妈妈,你等一下,我先挂断电话,你收一张图片。”没等高灵音答应,女孩挂断电话,不一会儿,一条彩信进来了,高灵音点开,是一张图画,画着一个女人,长发,大眼,笑得很灿烂,站在开满红花的树下。

女孩的电话又来了:“妈妈,你看到了吗?好不好看?”“嗯。”高灵音想好的解释又吞回去,她极力克制自己,才没开口问女孩,你妈妈到底怎么了?和爸爸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孩子了吗?她告诫自己,别多管闲事,她是要离开的人了,管不了,她几乎想断掉通话,但女孩的声音有种魔力,吸引着她听下去。“妈妈,今天美术课,老师让我们画最想念的一个人,我画了你。”女孩的声音带着笑意,“妈妈,你看像不像?家里的照片都是几年前的,我不知道妈妈现在变什么样了,我自己就跟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高灵音下意识地回想那幅画,挺苗条的身材,椭圆脸,大大的眼,黑长发,跟自己竟真有几分相似,她不自觉地应了一声:“挺像的。”“真的!”女孩兴奋起来,“老师说我画得漂亮,我说是妈妈长得漂亮。妈妈,我想把这张画送给你,又不知怎么送,爸爸说让他保管,他以后会送,我不想,他老说以后以后,说好久了,妈妈能自己来拿吗?”

高灵音沉默了。“妈妈?”女孩等久了,又开始喊,“这画你不喜欢吗?”“你……先替我保管。”高灵音说。她暗暗骂自己,该死,越扯越远了。“嗯,我帮妈妈保管。”女孩又高兴起来,“妈妈,上星期爸爸带我去看电影,电影里的人打电话都能看到人的,像看电视,要是有这样的电话就好啦,我就能看到妈妈了。”

高灵音咬住嘴唇,想,傻孩子,视频早有了。但她不敢吱声,怕女孩突然想起,提出视频要求。事后,她又懊恼,当时若顺水推舟和女孩视频,说不定这事就解决了,就没有后来的麻烦了,但又想,感觉女孩还很小,听口气有几年没见到妈妈了,哪记得长什么样?说不定到时当真了,更麻烦。

女孩大概还没玩过电脑,丝毫没想到视频,但她惊喜地想到一个好主意,要高灵音拍一张照片发给她,这样她就知道妈妈的样子了。高灵音吓了一跳,该解释了,她想。但一犹豫,再次错失了机会,随口说:“我手机里没照片,现在正跟同事谈事情,以后照了再传——我得穿漂亮衣服,拍一张最漂亮的传,你都把我画得这么好看了。”

女孩相信了,让高灵音穿粉红色裙子,和她画的一样颜色,接着,她压低声音问:“妈妈,你也在加班?”“加班?”高灵音一愣。“妈妈不是和同事谈事情吗?爸爸就老要加班,他加班时,我就得一个人待家里——妈妈加班,月亮还能不能跟你说话?”“没事,月亮尽管说,我戴耳机听,不碍事。”高灵音鬼使神差地说。

小女孩果然顾自说起来,她高兴地说还有时间,爸爸在洗澡,还要刮胡子,还要洗衣服。她说昨天学校文艺表演,她跳舞了,还是领舞,可惜爸爸妈妈都没有去看,没有帮她拍照,别的同学家里人都去拍照了,有的是爸爸,有的是妈妈,有的一家人全去了。她的声音稍显低落了,高灵音及时插了句话:“领舞,真了不起,一定跳得很美。”女孩声音又变得昂扬:“老师夸我舞蹈感觉好,没事的,妈妈,老师帮我拍了好多照片,到时都给妈妈看。”

女孩说着说着又回到原先的问题:“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这个问题让高灵音清醒,她支吾了一阵,挂了电话。

很久,杨月亮的手机仍贴在耳朵上,听着断线后的忙音,她喃喃地问出最后一句:“妈妈,你到底在哪里工作?”

杨宇汉在饭厅一角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他走出卫生间时,正好听到女儿对着电话说她去表演,没人帮她拍照,他站住了,不知怎样面对女儿。他背靠着墙,仰起脸,以缓解鼻头的酸痛,他不知道女儿这段时间在跟谁打电话,但他感谢这个人,肯这样耐心接女儿电话,并给女儿一点希望,但他又害怕,怕这点希望变成芽,越长越壮,到最后难以收场,就像他三年前一念之差,给了女儿一颗希望的种子,以致现在无法回头。但他假设过,若再回到从前,他或许仍会将那颗种子捧给女儿。

十一

杨宇汉刚从舞蹈培训中心出来,就看到王明媛立在街对面,微笑着看他,他把摩托车骑到她面前,问:“要去哪?”“来这里呀。”王明媛说。“有事?”“找你。”王明媛看着杨宇汉。

杨宇汉稍稍避开目光,顺便避开话题:“你的车呢?”“我打的的。开车怎么坐你的摩托车?”王明媛开玩笑,把话题拉回来。“上车吧。”杨宇汉拍拍摩托车后座,“去哪?”“先找个地方把车停好,一起走走,这个周末你终于不加班了,月亮上舞蹈班,只需早晚接送,你有自己的时间,我猜得没错吧?”王明媛将杨宇汉往街边引。

杨宇汉说:“确实有一天空闲,但我想见一个卖保险的朋友。”“又要买保险?”王明媛说,“据我所知,你已经买了好几份保险了吧?什么给月亮买的儿童保险、意外险、教育分红保险,还有你自己的保险,你那样拼命,就为买这些保险?”

杨宇汉说:“我也投资不了别的,这是我能想到的后路。”“后路?”王明媛在路边立下,盯住杨宇汉。“月亮只有我。”杨宇汉也站住,没头没尾地说。“想太多了吧。”王明媛说。

杨宇汉又谈起家里的情况,父亲前年去世,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还得帮他大哥带孩子,大哥大嫂生了两个孩子,夫妻俩守着一个小食摊,过得挺艰难,大姐远嫁,也过得一般。

王明媛都知道,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杨宇汉,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提这些。“要是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月亮不知……”杨宇汉没说下去,夸张地清嗓子。“杨宇汉,你说什么呢!”“什么事都有万一,我只是怕——也只能为月亮做这些了……”“好了。”王明媛打断他,“没见过这样杞人忧天的,月亮是玻璃做的?还是你当不起父亲?”“我这个父亲是没当好。”杨宇汉眉间竟现出忧伤。“够了,好好的一天,见什么卖保险的?”王明媛果断地扯住杨宇汉,让他将摩托车掉头,“我们去逛逛,你是人,日子是要过的,不是拼的熬的。”

杨宇汉想了想,说:“前段时间老烦你接月亮,中午请你吃饭吧。”“这话我听着不舒服。”王明媛夸张地叹气,“什么烦不烦的?还有,因为接月亮才请我吃饭?要是没干活,我怕连杯水也喝不上了吧?”

杨宇汉笑笑:“我不是这意思。”“天生缺幽默细胞。”王明媛摇摇头,“不想去外面吃,平日一个人,外面吃怕了,我想吃家里的饭菜,我们自己做,一起吧。”说到这,王明媛的头微垂下去,两颊边带了一抹笑意。

按王明媛的要求,杨宇汉将摩托车骑向超市。

两人一起逛超市,这是王明媛最热衷的,只要能争取到时间,她就将杨宇汉往超市拉。进了超市,王明媛所有的神经似乎都受了激励,两眼发光,不停地跑向这边,又扑回那边,手指在货架上滑过去,时不时拿下一点什么东西,问:“这个不错吧,嗯,就买这个。”杨宇汉推着购物车跟在后面,王明媛的问话他从来没有答过,王明媛也没有要他答的意思,自顾自将东西扔进购物车。

转了一圈后,购物车满了,杨宇汉会问一句:“这些都要?”王明媛就弯下身,一样一样检查,拿掉很多没必要的东西。

王明媛让杨宇汉带她回家,她开始考虑菜谱,她能随口说出一堆菜谱,说一个问一句:“这菜怎么样?”杨宇汉说:“随便吧。”最后,总是王明媛敲定几种,开始动手。

杨宇汉是帮忙的,他按王明媛的要求,洗菜,切菜,递调料,有时,王明媛花样太多,他会说一句,别太麻烦。王明媛立即反驳,吃饭是大事,也是乐事,怎么是麻烦?

两个人,几样小菜,边吃边聊,一顿饭可以吃很久。饭后王明媛搬出茶叶,杨宇汉煮水洗杯沏茶,茶过几巡,一个下午差不多就过去了。

王明媛喜欢这样的下午,但很难得。她说要等杨宇汉这样一个下午,像等待流星,有时等得无望,不经意时反而有了。

这样的下午是从杨宇汉最艰难的那年开始的。在他最悲伤最艰难的时候,王明媛硬拉他去逛超市,让他跟自己一起做菜,一起吃饭。那时,杨宇汉是不领情的,极抗拒,但王明媛极坚持。杨宇汉或许悲伤得疲倦了,连不领情的力气也没有,就那么被王明媛扯着,迷迷糊糊地逛超市、做饭、吃饭。

不知从哪一天起,杨宇汉自在了,不声不响随王明媛进超市,进厨房,慢慢吃饭,这些极平常的事有着意想不到的安抚力量。

十二

肖一满给高灵音打电话——上次答应给高灵音买药后,她半信半疑把号码给了他——高灵音没接,她以为又是哪个记者。肖一满连打五次,手机差点扔了,他不记得哪个人不接过他的电话。最后,他扔掉了那些安眠药,但车开走一段后,他又倒回去,把药捡进车里。他给高灵音发了个信息:“药买到了,好药。”署名为:负责的肇事者。

高灵音很快来电话:“真买到药了?效果怎样?”“笑话,我都买不到好药的话,这个城市就没人买得到了。到哪接货?”肖一满原本想直接去高灵音小区门口,又怕她怀疑。

高灵音说了她家小区附近的一个街口,肖一满的车刚停在路边,就看见她张望着走来,仍是长外套,帽子加墨镜,还戴着手套,他想,这人受伤了不包绷带戴手套干吗。

肖一满开车门,冷笑说:“你怎么老这打扮?当间谍太幼稚,当小偷又太显眼。”

高灵音没搭话,伸出手:“药呢?”

肖一满扔过一个袋子,高灵音急急翻开,拿出药盒细看了一会,疑惑起来:“全是外文?”“最好的药,特快寄来的。”“有效?”“废话,就怕吃多了醒不来——用法用量自己去网上查。”

高灵音眉眼现出惊喜,冲肖一满点点头:“谢谢——对了,我们的事两清了,以后再没什么责任不责任的说法。”

高灵音很快转过街角,肖一满把车退回大路,突然不知要去哪,握着方向盘发愣。昨晚,他推掉一个到度假村打高尔夫的邀请,拒绝了朋友关于按摩浴足的建议,也不想去唱歌,不想到郊外飙车,不想去台球馆,不想凑几个人摸麻将,不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都不想了,这种状态有一段时间了,甚至有些朋友也察觉了,说他变得怪怪的,不太像他,他极力否认,尽量尽情地玩、疯,但越尽量,越觉得没趣。

他是有工作的,在本市一家四星级酒店当经理,但他这个经理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他父亲是那家酒店的老板——当然是背后的,对外公开的老板是他的小舅。他毕业后,小舅将他带到酒店,说:“想当什么,随便选,想要哪个房间,随便指。”他一下子没了兴趣,耸耸肩说:“随便吧。”小舅便给了他一个经理的名号。

开始一段时间,肖一满是上班的,兴致很高,每天准时到酒店办公室,煞有介事地坐在高档的办公桌后,但他很快发现在酒店里不知做什么。当他把酒店上上下下逛个透——包括厨房和楼顶阳台——尝遍酒店的新菜式,和酒店的女服务员们暧昧个遍后,他觉出了自己的经理当得怪异——工作人员向他点头弯腰,但实际上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他窝了一肚子火,可不能发,没人敢得罪他,表面上对他极尽讨好,他的火变得莫名其妙。后来,连带女孩去酒店都无趣了,他宁愿到其他地方去消费。慢慢地,酒店新进的员工不知道有肖一满这个经理了。

在街上绕了半天,肖一满的车仍找不到方向,他焦躁地拍打着方向盘,弄得车扭拐起来,拍打一阵后,他似乎找到焦躁的根源,就是不能一个人待着,得找个做伴的。他把车靠在一间未开张的酒吧前,摸出手机开始翻找通信录。

最好是个女孩,肖一满将手机联系人慢慢拉过,女孩的名字不少,而且他很清楚,大都是既时髦又长得不错的,更重要的是,他只需一个电话,只要能走开,她们一定会到。肖一满将通信录过了一遍,仍无法决定拨哪个号码。他把那些女孩的名字和她们的面孔搞模糊了,每看一个名字,都得用力想很久,好像都有挺抢眼的脸,挺艳丽的衣服,挺活泼的性格和笑容,都没什么大的区别,他喊哪一个做伴都不会闷,但他突然提不起以前那样的兴趣。

肖一满脑袋靠在方向盘上,努力整理头绪。近一段时间他比较固定交往着的有三个,郑洁、肖兰婷、陈可可,三个女孩相貌身材没什么高下之分,也都热情。他调出郑洁的手机号,想了想,又调出陈可可的,拨出去,接通音响了两声后,他断了通话,重新按了肖兰婷的手机号,仍是响两声断开。

肖一满继续开车,漫无目的地开。其实,陈可可回了电话,问是不是想她了,想在哪见面。肖一满却说是打错了,生生掐断陈可可柔软的撒娇。他最后在联系人里随便找了个朋友,打出去,说:“喊几个人聚聚吧。”

半小时后,好几个人就等在某家酒吧了。

肖一满进门就喝酒,喝得很凶,话很少,几个朋友不停引他说话,他总闷闷的。一个朋友说他有个堂妹,那张脸上过杂志封面的,要介绍给肖一满。“随便吧。”肖一满倒着酒说。

女孩来了,确实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若在平日,肖一满肯定很快离席,要带她去兜兜风的。但今天,他只跟女孩客气几句,就说有事要走了。女孩主动扶住他,说他喝了酒不能开车,她送他。肖一满由她扶着。

两人走到酒吧门口,肖一满立即清醒了,直起身,退开两步,对女孩说自己有事先走,许诺下次请她吃饭,把女孩扔下了。

肖一满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开车乱逛,停车时发现在高灵音家的小区门口。

十三

高灵音把安眠药列放于桌面,包括肖一满买的和自己买的,手指从一排药盒上轻轻走过,想象着,这样一盒一盒吃掉,就都结束了,所有的恐惧、绝望和羞耻也都将彻底消失。这么多,一定结束得很彻底,很安静,这是多么容易。她肩背一阵发冷发麻。

高灵音半趴在桌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药,这些药给她一种安定感,有了它们,她突然不太着急了,反正随时可以解决一切,她有了掌控权。她哼起曲子,哼了好长一段,才发觉这是洪子健创作的曲子。

洪子健的一切瞬间淹没了她,洪子健的笑容,洪子健的声音,洪子健的身影,与洪子健相关的生活片断……

想起洪子健,高灵音认为自己该愤怒的,该咬牙切齿的,可她刚仰头开骂:“洪子健,你这个……”泪下来了,脖子弯软下去。

高灵音是突然间失去洪子健的消息的,没有任何预兆,洪子健消失前几天两人还在河边走了半夜,他带着吉他,一曲一曲地弹,高灵音一曲一曲地配唱,直到把河面唱出晨光。隔天,高灵音有事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住了几天,回来后就再也找不到洪子健。他手机停机,租的房子退了,连他一些朋友也找不到了,手机都不接,住的地方高灵音不知道。在这城市里,如果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你最好死掉这份心。高灵音细细回想过,她和洪子健间一切挺好的,回来前两天,还和他通过电话,他似乎有些忙,匆匆结束通话,但这算什么异常呢?

开始几天,高灵音并不在意,洪子健的脑袋早让音符搅乱了,手机欠费、三餐忘吃、衣服乱搭,都是常事,有时甚至为了写首歌,关掉手机和外界搞隔绝。但几天后,高灵音认真找起来,洪子健脑子再迷糊也不会忘了联系她,这是他自己说的,她和音符都是他生命里的精灵。高灵音对洪子健说,听到这句话,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了。

洪子健的朋友大都找不到,找到的也不知消息,高灵音向自己的朋友打听,她有些朋友,洪子健是见过的。朋友们很奇怪:“高灵音,你什么时候这样紧张过男朋友?或许又到你换灵感的时候了,再找一个就是了。”

高灵音不好生气,男朋友这东西有什么好紧张的?这话确实是她说的。她承认,自己的男朋友确实有点多,有时几个男朋友一块交着,高兴了在一起,不高兴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当然也不留下一点影子。她对闺密们的解释是,每个男朋友各有不一样的感觉,她把他们想象成各种音调,在他们身上找灵感,这有利于她的歌唱和保持活力,再说,那些男朋友也很潇洒呀,虽说也有个把死缠烂打的,可大都也就图个新鲜快乐,高灵音说,一起开心,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但是,这些都是遇见洪子健之前的事。

洪子健是高灵音情感中的一个异数,和他在一起不久,她就宣布了一个让闺密们震惊的消息:以后,她是要把洪子健带给爸爸妈妈看的。有朋友拍膝大笑:“高灵音,你让人点死穴了,看你以后还猖狂。”高灵音确实不猖狂了,她离开了以前所有的男朋友,将洪子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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