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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01: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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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裴景福

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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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海昆仑录

河海昆仑录试读:

“西北史地丛书”第三辑出版说明

清朝中叶以降,随着国势衰退和社会矛盾的日益突出,大批学者开始关注西北史地的研究,先后涌现出祁韵士、俞正燮、徐松、龚自珍、何秋涛等一大批研究西北文化、关注西北史地的知名学者。他们从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出发,提出了许多珍贵的思想和建议,形成了丰富、可观的西北史地文献。这些著作中,不乏对西北各地丰富的历史地理的记述、对有关地区历史问题的独特看法,亦有强国富民、解决西北民族矛盾的大胆建议。

当前,西部大开发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百余年前中华民族先贤们留下的智力遗产有了再次发光发热的阵地。为此,我社组织有关专家,精心遴选了部分价值较高的作品,加以整理,改换成横排简体,加上新式标点推出,奉献给读者,希望为西部大开发贡献绵薄之力。

本丛书依据我社所选的原著版本进行整理、编辑,对原版中明显错讹处(文字、标点、印刷问题),径予改正,不再出注;对原版中只有句读、没有标点的,则按当今标点符号使用规范予以标点。

由于时代的原因,原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夹杂有较多对西北少数民族的不尊重词汇和评价。本社在整理过程中,对其中少量无关宏旨的内容做了删除,并用替代;对于其中如“回乱”、“回匪”、“回子”、“回逆”、“缠回”等词汇,由于直接修改会与原文的语境不合,且有违古籍整理相关规范,故都予以保留,请读者朋友们在阅读使用时留意鉴别。疏漏之处,还请读者不吝指正。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5年12月

重印序

光绪癸巳秋闱,余卷出霍邱裴睫师之房,其后师宰南海番禺,蒙招入幕,司笺札者有年粤东两首邑,号称繁剧,吾师举重若轻,治之裕如,曾以直言忤某藩司,后数年某藩司移督粤疆,甫莅位,即檄司撤参,诬以赃吏,穷治年余,毫无佐证,犹逼罚巨金,奏革职永戍新疆。吾师翛然物外,夷险一致,行更寒暑,虽极人世难堪之境,而处之泰然,途中山川道路风俗政教,凡所见闻,辄上下其议论,间或发为咏歌,声满天地,匪惟绝无怨尤,且能于患难流离之际,不乏省察克治之功,信乎义理之学之益人深也。戊申李肖峰侍御抗疏雪其冤,得赐还,余时由赣奉差至金陵,得与师遇,秉烛相对,真如梦寐。吾师出示《河海昆仑录》,读之狂喜,且得尽诵其诗,至《登嘉峪关城楼》末联云:“飞将神兵纷出塞,圣恩可许到伊犁。”不觉五体投地,盖师于粤中就道后,某督又奏请改戍伊犁,竟谓新疆藩司吴某,为裴某同年,在粤臬时极为相得,到新后必徇情优待,此真所谓又极之于其所往也,在他人闻之,尚不免于愤恚,而吾师之立言如此,其襟期可概见矣。此录经两翻印,风行海内,未几即罄,数年以来,远近驰书争索而无以应,时为惘然,因思吾师生前《睫诗钞》初集八卷,已由先兄寿荃精楷印行,脍炙人口,续集七卷,余亦于吾师身后印行之,叶遐庵且为之序,至吾师所著之《壮陶阁书画录》二十四册,视孙北海、高江村尤为赅博,而卷帙繁重,不易付之剞劂,近亦商得中华书局排比,不久可以行世,今复将此录重印,以广流传,死生契阔之感,庶几可以稍慰也夫。丙子冬月门下士金保权谨序。序

霍邱裴伯谦同年,以事谪戍新疆,制二青布囊以自随。自光绪乙巳三月二十七日发广州,至丙午四月八日抵迪化,起讫一年,行一万一千七百余里。道途之所经历,耳目之所遭逢,心思之所接斗,逐日为记,悉纳之囊中。其长言之不足者,更缀之以诗,以道其志。事之所寄,书成都十七八万言,厘为四卷,名曰《河海昆仑录》,而问序于余,曰:“子善为文者,得君一言足以豪矣。”余观曩者学士、大夫纪行之作,大都镌镂山川景物,考证古今,以博雅炫名当世。伯谦之为是录也,其于行特迹焉者耳。横之而为宇,纵之而为宙,蕃然而有成亏者为物,赜然而有常变者为事。小之至于莫破,大之至于无剽。见见闻闻,一切感突,触之于心,应之于手,滂沛胸臆,流湎唇齿。儒行而道蕴,庄语而谐辞,妙物为言,籍外为论,连犿络绎,切理饫心。呜呼!其知道者耶?其所谓参差诡,充实而不可以已者耶?余既读而善之,而又诺为之辞,以谂世之知是书者,久之而未有以应也。戊申之夏,余患乳疽,延医视之,曰:“吁乎殆哉!此乳岩也。魂失其宅,痒忧以思,结在中,维肉之疵,壮木侮土,洞胸达脾,出而不返,鬼要之期。”余曰:“死生适也,此不足为吾病。吾病夫生而无言以应伯谦,而伯谦亦卒以不得余之一言为憾也。夫伯谦遘人生不测之祸,处难堪之境,而仰高俯下,夷然泰然,长歌琅琅,声满天地,且其于是行也,深以壮游万里,得践河海昆仑之谶,为平生幸事。此非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烈风雷雨不为变,万恶横至而不以滑成者,其孰能与于斯哉!嗟乎!以余之视伯谦,其遭之顺逆,心之戚愉,几不可同日语,而今日之病乃相反若此,学养之浅深,器宇之广狭,岂不远哉,殊自愧耳!”书此以质伯谦。伯谦其庶几有以广我而鞭其后乎?新城王树楠书于新疆布政使署之节爱堂。

自叙

纪文达为人题图云:“何当痛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洪北江为人题图云:“便欲办鞵三日两,径从山协上昆仑。”未几俱谪西域。丙戌秋余留都门,有句云:“难从碧海求神药,再溯黄河问女牛。”及官番禺令,吟旧靴句云:“一笑何时便脱去,芒鞵蹑起到昆仑。”今亦踰岭海而西,渡江泝河,步二公后尘,放乎昆仑之墟,言为心声,几之先动,有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因举途次所得,汇为一编,取前诗之意,眉曰《河海昆仑录》云。光绪三十二年丙午闰四月朔西域戍卒裴景福识于北庭戍所。

卷一

光绪壬辰秋,仆以户部主事改官知县,分广东。十月出都,过天津,家君时充北洋武备学堂监督,留数日,航海至江南无锡度岁,仲弟先客锡也。癸巳二月,于上海航海赴广州报到。十月,请补陆丰县知县。乙未二月,履任。十二月,调署番禺县,丙申正月履任。八月调补潮阳县。己亥三月交卸,四月到潮阳本任。十二月调署南海县,庚子三月履任。壬寅,大计保卓异,七月实授是缺。癸卯四月,德制军保荐人才,以道员并案送部引见,未行。闰五月丁未,署理两广总督岑制军莅任。越二日,檄司撤任。七月,制军急密电奏:“天下贪吏莫多于广东,而南海县知县裴某尤为贪吏之首。该令才足济贪,历任督抚或受笼络,或贪其馈送,咸相倚重,又熟习洋务,每挟外交以自重。撤任后,臣到广西,有某领事向臣称道其长,意在请托。似此贪吏,若仅参劾,令其满载而归,尚不足蔽辜,应请革职,由臣提讯追赃”云云。原奏甚秘,未见抄报,据友人传述,大略如此。奉电旨:“裴景福著暂行革职,檄司提讯,务得确情,据实具奏。钦此!”旋调查南、番两任讯断各案卷宗,无隙可指,又派员密访赃案,亦无证据,乃檄按察使程仪洛、雷琼道、向万传讯。廉访问余曰:“大帅谓尔贪赃?”余曰:“然,随夷混兮跖、为廉。东汉党人、东林党人、国朝陈恪勤、张伯行、蓝鹿洲,当时上官皆指为贪赃,何况区区。”廉访怒目相视,曰:“东邻西邻,与尔无干。”乃罢。越日传谕,罚锾十二万元,收番禺县署。追缴时,同收者潘总兵瀛、陈总兵桂林、李副将世桂、参将丰泰、全太守照、李直牧家焯、叶大令麟书。初制军察吏,谓广西贵县知县陈景华为酷吏首,余为贪吏冠。景华,广州人,以举人改官知县。粤西匪起,纵横蹂躏,官民不能自保,景华初任某邑,严缉捕,布威信,巨盗有投诚者收之帐下,得三百人。以盗攻盗,无漏网者。饷械支绌,毁家资济之。治盗类酷吏,而保民如赤子。贵县多盗,景华下车,三月盗息,门不夜关,道不拾遗。陆乾、傅赞开,南海盗魁也。文武久捕不获,闻余至,求投首,立功赎罪,因为请于李文忠,许之。陆为盗,多越境剽劫广西,案如积鳞,曾悬万金购之,既就抚,余即责以捕盗,南海、西江一带稍安。制军闻陆名,携之西行,欲借以招安群匪。贵县盗首某某,陆之旧伙也,径往招之。景华觉,捕得之。鞠陆无招抚文书为证,复狡悍,遂诛之。制军怒,发令箭,系景华容县狱。景华以亲老,愿带千人克期拔某贼巢自赎。制军曰:“谁偿陆乾命乎?”乃摭拾景华历任治盗严酷状,奏请杀之。奉旨正法。景华入狱后,旧部健儿不肯散,闻耗,乃逾垣穿穴,强背之去。制军勒容县令王某严缉,不能得。王亦自戕。八月庚午,余上书东抚李中丞,请设法踪迹陈,招之归,毋令志士伤心放弃,永沦异域。中丞不应。十月某日,全太守仰药自尽。太守字丙炎,浙江人。前办某厘厂差,因西匪梗塞,商旅裹足,短收数千金,制军谓其侵蚀公帑,猝遣小校三十人,往梧州拘之。至,太守早起,方短衣盥濯,小校入,揪其发以行,其妻号泣随之,及门,知不可留,乃拔一钗,褪一衫,予之,曰:“携此充橐膳。”至粤,收南海县署。入夜,无灯火,向守隶求之。守隶曰:“未闻罪人要供给也。”太守愤,夜作书致诸友,诉冤状,仰药卒。同官某,余肝膈友也,奉檄往相尸。相毕,过余斋,谆劝认罚锾,乞恩冀解免。余曰:“无论力不能及,义不应罚,果缴锾,必执为赃,未必能脱然也。”同官曰:“尔独不为老亲地乎?”乃相向出涕。甲辰二月,余缴罚锾四万元。复凑缴股票、衣物约三万元,力已竭。乙亥,制军密札善后局首府县,限三日缴足,若再延,即以军法从事。丙子,闻北海镇总兵郑润材因事自杀。钦廉匪势张甚,兵少不能制,请益兵,不许,而严檄督之。又有蜚语诬其弟与子纵匪扰民。润材曰:“吾为将二十年,不能见不平事。”夜起,啮手枪饮弹,子洞喉而死。已死,犹直立,枪上齿痕深半米。润材乃前水师提督心泉尚书子,忠勇廉正,商民畏爱,为粤中将领第一。余所善也,设祭哭之,乃致书仲弟曰:“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当,又不足以死也。吾宁忍而避之。”三月庚辰朔,夜半归寓,与友人小酌,促姬人理襆被。小女八姑,方四龄,牵衣问曰:“阿耶何往?”余笑绐之曰:“往省尔祖。”八姑乃握红枣数枚,置余怀曰:“耶,好食也。”天明出城,登澳门渡。将晚,抵澳。越三日,制军密布侦探,又派兵轮向澳督力索。余不得脱,愤极,欲蹈海而死,接家君严谕曰:“逃则永为异域之鬼,死则必加以畏罪之名。尔瞀乱至此,平日读书何在?速归。祸福听之可也。”余省悟。庚寅,自向澳督投到。制军饬广州府沈傅义、南海县姚绍书、番禺县刘能带同律师到澳,钩致奸民数人,皆予所惩治者,反颜诬陷,以为赃酷证。六月庚午,交回粤,系狱。七月己丑,改发广州府,经厅特别监所委员二视起居。乙巳正月,制军复奏,称:“广东吏治废弛,贪黩成风。臣抵任时,即访闻贪人之尤以南海县知县裴某为最。旋接据广东同乡京官等公函及在粤绅士商民指控其贪酷多款,有婪索致命情事,经臣于光绪二十九年七月间电奏参办,声明查得赃私实据,当逐款勒追,以惩贪墨。”旋奉电旨:“裴景福著暂行革职,由该署督饬司提讯,务得确情,据实具奏,钦此!”钦遵当饬广东按察使程仪洛传讯原被证佐人等,调齐案卷簿据,认真查办。经该司按其赃私累万,草菅人命,亦非一次一事;而其贪酷之事,皆由门丁某某为之,过付助虐,饬令交出质证,而裴某纵令潜迹外洋,以为延宕幸免之计,屡具限状,卒不交出。臣因其狡谲,当令发交番禺县看管押追,讵裴某置若罔闻。所以必饬交出者,因裴某才足济贪,平日弥缝,极为周密,即如该革员在南海县任内设立站笼,站毙人犯改作病故者,先后共一百二十八名。交卸之前,将案陆续抽换,是欲于案卷求其贪酷实据,则案卷早经抽换,既不足以为凭。将执原告指控之款,以定爰书,而裴某又恃未能加以刑讯,狡不认供,故必须勒令交出过付助虐之门丁,始能定案。迟之又久,裴某仍不肯交。程仪洛乃查得其收受卢华富等四案陋规贿赂确有簿据者,总银二十二万四千二百余元,(按折内所称,卢华富等四案陋规贿赂确有簿据者,即粤省赌商遵缴二成缉捕经费也。南海合属文武正佐弁差。按成摊派南署,每年得万余元。通行有案,因赌商收缴簿内有“南属”字样,臬司遂指为县官收受确据。)详请从重治罪。臣以为赃数如此其巨,厥罪甚重,惟过付未明,虽足以定该革员之罪,究未足以服该革员之心。某某为全案最要人证,该革员既抗不肯交,即将各案原告纷纷传质,徒多拖累,仍是讯结无期。当此广西军饷万分窘急之时,曷若重予罚锾,亦足以惩贪而益饷,乃量其贪囊所余,罚令缴足银两,再为奏乞恩施。裴某始而自认缴银十二万元,已陆续缴过四万元,既又变计,延抗不完。本年三月间,臣复札属饬催,裴某竟乘间逃往澳门洋界,延请律师,强词辩护,复唆其党羽,妄造谣言,谓臣派兵轮往攻澳门,将构成中、葡两国交涉。幸澳门总督办事认真,知广东商民皆恨之刺骨,不足袒庇,我外务部复与葡使力持于内,乃于六月由澳门总督仍将该官犯交回。此遵旨讯办裴某之大略情形也。臣复查此案,悬宕日久,皆由裴某不肯将过付之门丁交出,以致不能定案。其实该革员种种贪酷,虽能弥缝于案牍,实早传播于商民。方其撤参查办也,粤省人士无不交口称快,其逃往澳门也,粤省人士无不交口痛恨。其自澳门提回也,称快复如撤任查办时,观民情之好恶,从可知该革员居官之如何。该革员犹不独贪酷已也,最善倚外人以为重。上年甫撤任时,该革员即求广州口某领事前来浔州行营,向臣为之说项,继知无可解免,复借洋界为藏身之窟,始终欲挟外人之力,图抗国法而逞奸谋。综其贪酷狡谲,实属粤省官场败类之尤,即请立正典刑,亦不为过,姑念缴过罚锾,应恳贷其一死。相应请旨将已革南海县知县裴某从宽发往新疆,充当苦差,永不释回,以儆官邪而纾民愤。至该革员缴过赃款,业经拨兑广西军饷,另案造销云云。奉旨:“著照所请该部知道。钦此。”三月庚子,由粤起解,四月,制军复奏称裴某发往新疆,现任新疆藩司吴某系该革员拔贡同年,在粤官首县时,吴任臬司,交谊甚惬,到戍后必徇情优待,请改发伊犁。疏入,留中。仆以疏远小臣,躬蹈大咎,乃荷朝廷始终矜恤,得全要领,犬马余生,莫非出自再造,即使终老塞上,饮冰茹雪,固所甘也。

癸卯五月,南海解任后作:

翠林园柬张仲杰黎蔼如

翠林园里好销忧,扰攘何烦梦九州。

税驾安知鹏喻,凝神便作马尻游。

蝶能变化恒依枕,鱼解深藏不上钩。

况有张宾兼李主,朝朝相对泛虚舟。

病起

病余睡起夕阳迟,野汐无声自入池。

万事到今那可说,百年过半欲何为?

移花香远嗔蜂至,种竹林成怕凤知。

别有幽栖塞胸臆,拨云五岳付筇枝。

云锦泮观荷花时园主人新逝

携酒乘舟三日前,红妆翠盖剧鲜妍。

谁知昨夜秋霜紧,烟水萧疏接远天。

读相如文

汉皇英武真风雅,手笔长卿续《楚骚》。

宛马西来甘露降,神仙将相逊文豪。

长门哀怨向谁论,妙笔能回主上情。

但得黄金供取酒,何妨卧病谢公卿。

神游造化隘红尘,一赋凌云拟《大人》。

偶把姓名通狗监,略同方朔友星辰。

八月拘系后作:

东斋

朝阳入东斋,阴翳生光彩。

斗室不盈丈,中有大瀛海。

万象互起灭,此心仍自在。

窗前松与筠,柯叶冬不改。

干霄青郁郁,劲气贯千载。

蒲苇卧荒溪,经霜色冻馁。

寻畦得晚菊,孤根抱蓓蕾。

淡泊乃本性,焉受尘埃浼。

俯仰随所寄,逐物真傀儡。

东斋,番禺署厅事后东偏老屋。余羁留其中已四阅月,偶至后园游览,就所见吟此。

在狱观书(二首)

清风满户牖,取用不论钱。

披襟负墙立,烦郁为之宣。

饱食手一卷,便到羲皇前。

营营苦何事,得一丧其千。(有人营救者,力却之。)

温饱五十年,童稚成老叟。

开眼见饥寒,对面不援手。

展卷遇古人,赧颜千载后。

一念便及物,况乃沾升斗。

重九寄弟

扫地焚香日又斜,年年佳节总天涯。

明朝特寄平安报,尚有诗情到菊花。

月夜闻鹤

墙角空林风露清,纱窗影落夜三更。

踏枝睡雀寒生噤,老鹤摩天唳月明。

潮阳县署黄老相公祠诗(并序)

老相公,明末潮阳令君幕宾也。崇祯甲申,令君先死寇难。六月,老相公闻国变,具衣冠,沉所居井,殉焉。井在署内,邑人覆井建祠祀之,灵异屡著,官民敬礼弗衰。光绪己亥四月末,余初下车,谒祠,撰联云:坠日抱虞渊,秋雨莓苔生井甃;招魂视湘水,春风兰芷采江皋。复欲咏一诗以称相公赴节之意,簿书填委,迄未握管。逾年调任南武去,耿耿襟抱。今年因事久系五羊,秋风已过,冬夜渐长。一夕,舍弟来视余,偶话曩迹,别后翦灯枯坐,微风扣帘,和以虫语,境与心会,成此长句,拟刻片石寄潮嵌祠壁,以酬夙诺。夫沧桑之际,逸民义士,埋血九幽,冥没阒寂者,所在恒有。后之人闻什一于千百,莫不心降神耸,森毛竖发,其英魂毅魄,足以振疲苶而起顽懦也。如黄老相公者,名虽未显于史册,而邑之士大夫与官斯土者,揽山海形胜,抗慕往哲芳躅,其于韩昌黎、文忠烈,仰之如泰山北斗,而于相公亦几以傅说列星视之,可为海滨光宠矣。明季朝士拥节钺,居纶阁,纡青拖紫,尊位重禄,一旦临难,有赧颜贼庭者,相公当日以草莽布衣佐县幕,无尺土之责,升斗之俸,独慷慨树大节以从屈大夫后,推是心也,是直以节钺、纶阁之殊恩异数报壮烈帝矣,何暇计及百世下有吊湘哀沅者也?然古今忠孝节义系人心、维风教,即以光昭日月而存屋社,表扬张大,固牧民者之事也,用记缘起如此。老相公者,潮之乡先民敬长老之词也。吾皖、颍、寿间,向亦有是称,童时见嘉、道间老辈,犹呼某某为老相公,今无闻矣。诗曰:

天寿苍凉王气销,海棠零落帝魂遥。

江头爝火争初日,岭角遗民痛本朝。

碧血井栏生紫藓,幽忧湘浦采芳椒。

最怜精卫填潮恨,重酹寒泉赋《大招》。(庄烈帝缢煤山海棠树下。)

久系偶作

五羊匏系又经秋,身世苍凉类泛沤。

燕雀华堂真梦宅,龙蛇大陆幻神州。

山城射虎心犹壮,月夜闻鸡泪欲流。

谁识楚累萧瑟甚,南冠真个作诗囚。

欲蹑青冥揽紫霞,谁招碧海上灵楂。

冷圭日至葭吹管,温带阳生李已花。

心事屠龙眈佩剑,光阴野马走飞车。

当筵稍饮葡萄酒,单绞犹堪鼓一挝。

甲辰十二月十九日岭南寿东坡

玉局风流八百年,铜琵铁板艳神仙。

自从奎宿归真后,丹荔黄蕉第几筵。

识字便为忧患始,乌台特荷圣恩慈。

雄风雌蜺闲游戏,更和柴桑五字诗。

玉堂流落瘴云边,日观朱明别有天。

木杖银槃寻故事,佳吟应与卯君联。

不问黄州与惠州,狂歌箕踞自梳头。

罗浮云海雪堂雪,醉眼瓜洼小卧游。

六十六年反化城,径山禅老旧同庚。

花猪鸡粥人间味,可忆佳儿玉糁羹。

大峨锺祥纱縠行,文星千载耀灵光。

分明赤壁矶头坐,腰笛称觞一万场。

东坡惠州儋耳遗像

万里南来杖短筇,携儿过岭亦从容。

割愁系闷奇山水,千岁神游白鹤峰。

合江楼下即蓬莱,一枕清风梦未回。

何事五更钟动后,又啖薯芋到琼雷。

筑室桄榔远世氛,椰冠箬笠带微醺。

藤梢竹刺经行处,想见初过黎子云。

送范仲林南归并讯其兄肯堂近状

高标久识范莱芜,橐笔如君岂滥竽?

灶下劳薪心共热,门前旧雨眼中孤。

年来时事煨榾柮,别后情怀旋辘轳。

寄语伯华相问讯,茂陵春到病应苏。

在系闻子规

春到已三月,子规时一鸣。

身羁悭远梦,室暗觑微明。

斗酒涵今古,绳床托死生。

艰贞吾志在,不必劝归耕。

在系闻歌

吴娘哀怨写繁弦,不到江南十几年。

今夜闻歌倍惆怅,春阴黯黯落花天。

闻有新疆之役偶赋

万卷书能读五车,西行万里尽天涯。

雪山瀚海闲经过,再到江南看杏花。

龚子兴同年连夕过谈赋此为别

云弋惊孤雁,风林噪晚鸦。

明灯春夜雨,尊酒落檐花。

未饮心先醉,相看鬓已华。

鸡声催曙色,分手便天涯。

目昏

三年磨折几废书,书虽未废目将瞽。

天公嗔我不宿尘,一泓秋水笼纱缕。

老来万事可模糊,唯嫌开卷混豕鲁。

安得粉壁字如斗,面壁不用先生褚。

我生目淫文字障,纵到西天非佛祖。

但乞一放大光明,手写蝇头聚针黍。

岩电下烛夜鸮惊,天花不坠渊鱼睹。

多闻虽愧左邱盲,蒙羞尚胜太史腐。

范肯老弃人间世将百日矣,今夜拣旧稿,见肯翁手批,朱墨灿然,不觉出涕,卧不成寐,赋长句哭之:

君披云锦归金阙,我犯风沙倒玉卮。

绝域何心生马角,残编有泪洒蛛丝。

方知执绋凭棺日,犹是高歌斫地时。

人世音书多滞阔,况从泉路寄相思。

仆自粤将赴戍所,友人范仲林手《皇舆西域图志》一书赠行,曰:“子万里行,不可无作,子有作,万里即为子有矣。”仆曰:“万境入于目,印于脑,而达于心,其能肖境者,必能造境者也。万里之境与人同,寸心之境与人异,吾但写吾心而已。”仆初从学,家藏书史数万卷,稍涉猎,恨不能遍读。年十七,游江南,读诸史地志,又渐得泰西诸国方里表志,益叹坤舆弹丸,虽亥步不能穷也。近年西人乘汽船、汽车,不期年游地球一周,闻者惊为神速。仆谓一身双足之所历,犹测绘者于大地河山描一线影子,周云乎哉?夫鸟飞最速,蚁行最迟,然以察地,则用鸟不如用蚁,蚁能附于地以尽地之凸凹曲折也。吾生于皖,奔走三十余年,北至燕,南至粤,登泰山,凌沧海,自以为远游壮观,而雪泥鸿爪,恐尚不及蚁之逾一垤、浮一坳焉!夫齐、魏、吴、楚,中土之堂庑也,秦、晋、陇、蜀,则门户、藩篱也。越长城,出阳关,凭陵戈壁瀚海,则游无何有之乡,放乎圹垠之野矣。吾侪幕天席地,瞠目雄视神州万里外,能洞晓西北瓯脱万余里者,有几人哉?(缧臣)重荷圣上覆载之仁,不膏斧质,而令寻雪窖于苏武,追星汉于张骞,因之探访神鳌,蹙蹋天马,何其幸也!综自乙巳年三月二十七日自广州省城始,逮次年四月初八日至新疆迪化府止,凡三百六十五日,行一万一千七百二十余里,以我为主,以日为经,以地为纬,就目所睹,耳所食者,泚笔录之,附以诗篇,他日金鸡赐环,玉关生入,当举所录,以示仲林。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三月庚辰甲戌朔,二十七日庚子午后,自广州府经历署出南门,至天字码头登舟。仆人李玉,天津人;李才,潮阳人;来和,楚人。同遣戍者,前左江镇陈桂林一山;长解委员候补通判郭绍汀子芬,山东潍县人;遂溪县知县凌以坛杏如,河南光州人。南、番两首县送至船内,久谈始去。一山,福建人,年五十三,由步卒随苏子熙宫保征苗疆,积功,保至副将。甲申法越之役,充苏军统将,当前敌,扎关外,与敌人前后十六战,克复谅山镇南关,功居首,历保提督。西抚潘奏称:陈桂林奋勇当先,力支危局,恩赏黄马褂、头品顶戴。初在越南禄岸县开仗,小腹、左大腿洞穿二弹,左手折两指,腕筋俱断,至今未复。因病携一妾一幼子自随,见者怜之。一山举酒别同人曰:“吾以匹夫受朝廷殊恩,今荷戈万里,效力边陲,正吾志也。”余闻而壮之,因以自励。有耆民十余棹小舟至,坚欲一晤,监者叱之,不退。余从船窗慰谕之,各泣不止。又有人送米三袋、生菜数把,置船头径去。仲弟来,共晚食。将别,郁郁之色可掬。余广之曰:“人处患难,惟坚忍顺受,便无入而不自得,反是,恐患难将有甚焉!修身以造命,悔过以回天,愿共勉之。屈子云:‘苟余心其正直兮,虽僻远其何伤!’”遂别去。明日即还江南,以余近状报老亲也。

二十八日晨,开行,六十里至佛山。

出门放歌

梁鸿《五噫》因何事,王粲《七哀》殊可怜。

白日滔滔流到海,黄沙莽莽远连天。

金尊美酒难成醉,丹灶奇方不羡仙。

开卷无言见皇古,出门搔首已华颠。

过沉香浦

雨后灵洲展黛眉,石门斜照半开时。

炉熏携有沉香片,拨棹清溪愧隐之。

二十九日,自佛山行一百三十里,至三水县。

四月辛巳癸卯朔,自三水县行六十里至芦苞圩,二十里至大塘圩,八十里至山塘圩,共行一百六十里。

初二日,自山塘圩行三十里,至清远县。

初三日,自清远县行三十里至峡山寺,七十里至横石圩,共行一百里。午间过清远峡,游飞来寺,采紫背天葵。

飞来寺

酣睡将及午,青山破梦呓。

开眼凝碧湾,健步飞来寺。

昔诵坡公诗,更读禺峡志。

仙人最诙诡,拔宅小游戏。

浩荡飘瞥间,吹堕五岭外。

标名福地后,往往泄灵气。

六鳌骨已霜,圆峤将成市。

石泉本清激,触物即垢腻。

祈佛转风轮,再奋昆仑翅。

招手鸾鹤游,永使尘踪。

初四日,自横塘圩行七十里,至英德县。

初五日,自英德县行一百五十七里,至乌石圩。

初六日,自乌石圩行五十里至白度圩,三十里至奶岭,共行八十里。清远、英德一路,山水奇秀,不减宗少文卧游也。

初七日,自奶岭行二十里,至韶州府曲江县。

初八日,住。

初九日,住。

初十日,自曲江县行七十里,至周田圩。

十一日,自周田圩行七十里,至始兴县。

十二日,自始兴县行五十里,野泊。

十三日,行六十里,至白羊角。

十四日,自白羊角行三十里,至南雄州。

南雄太平桥步月

散步桥头月,清辉两岸同。

孤城雄岭表,一水汇浈东。

山近迎金马,波澄卧彩虹。

盲翁高兴发,拍板唱玲珑。

十五日,住。

十六日,住。

十七日,自南雄州换肩舆,行九十里至梅岭,入江西界,青松夹道。三十里至南安府大庾县,共行一百二十里。

梅关(《宋史》:嘉祐八年,蔡挺提刑江西,兄抗漕广东,乃修岭路,建梅关于岭上,种松数百株,以分江、广之界。)

函关启后梅关闭,大长威稜泥一丸。

五岭东蟠秦戍远,万山北走楚天宽。

枝头春尽虚芳讯,衣上云生接暮峦。

沧海楼船今孔道,洪崖萧瑟夏犹寒。

大庾岭

连峰夹峙见神工,斧凿盘纡一线通。

佗老霸才能设险,曲江心事荡平中。(现行过岭之路,乃张曲江开凿。)

岭北梅(岭上梅花,近年徐花农学使补种。松之大者,逾数抱、高十丈,约百余株,岂蔡家兄弟遗爱欤?)

关内梅花关外松,山深鹤去白云封。

芳情欲寄江南信,青子低垂绿总浓。

过岭遇雨

连村挂绿五稜黄,六月牂牁水似汤。

十有三年苦炎热,才过庾岭便清凉。

十八日,住。

十九日,住。

二十日,住。

二十一日,自大庾县登舟,行八十里,野泊。

二十二日,行九十里,至南康县。

南康道中

章水清清雨后黄,四围山色黛眉长。

农田不识沟渠志,自有天车灌地浆。

赣州

赣南形胜郁苍苍,抗楚陵吴控五羊。

欲识文成功德处,双流章贡较深长。

二十三日,自南康县行一百四十里,至赣州府赣县。

二十四日,住。登岸游观,七闽在其东,五岭环其南,云山围抱,章、贡奔流,最占形胜。

二十五日,住。

二十六日,住。

二十七日,住。制竹肩舆自随。

二十八日,自赣县行一百六十里,至五属圩。

二十九日,自五属圩行六十里,至万安县。

由十八滩至万安

乱石沿流剑戟攒,篙师嬉酒狎奔湍。

最难青雀黄龙客,多少惊魂十八滩。

夹岸幽居带远峦,上流明净下流宽。

炮车云散风波定,也得收帆住万安。

万安得鳊鱼

几年活泼赣江春,细口修鳞白胜银。

何事泳游贪寸饵,轻刀飞雪渥馋唇。

三十日,自万安县行一百里,至泰和县。

五月壬午癸酉朔,自泰和县行四十里,至神格圩。

初二日,自神格圩行八十里,至吉安府庐陵县。

舟过庐陵仰欧阳文忠公

雄文谁撷退之长,大笔惟公继有唐。

偶吐光芒惊灶婢,还馀涕泪写泷冈。

寒江秋月愁迁客,白发苍颜说醉乡。

日暮扁舟何处泊,近城烟树望微茫。

吉安得鲫鱼

网得吉安生鲫鱼,旋分河水佐园蔬。

从来烈火膏煎里,大半清流骨鲠馀。

池里仁心增我愧,座中人物到今虚。

年来轻试烹鲜手,从此临渊不羡鱼。

初三日,自庐陵县行四十里,至吉水县。

过吉水欲谒解大绅祠堂不得

学士祠堂何处寻,城隅绿树晚阴阴。

平湖斜照靴纹细,远岫新晴眉黛深。

凤阁银章抒谠论,蛮荒丹荔助哀吟。

手搴兰芷江皋立,欲寄夫君感不禁。

学士为一代才人,直言敢谏,奏牍具在,读之神旺,明初叶之贾长沙也,乃以忠获罪,竟至不得其死,悲夫!

舟过吉水吊文忠烈公

烟水荒凉故国秋,湖山平远暮生愁。

孤臣柴市衣襟血,泪眼莲花海角舟。

有死丹心存宋社,无情雪浪涌章流。

分明屈子沉湘恨,忍过西江第一楼。

初四日,自吉水县行一百里,至峡江县。省委汪六笙、沈敬亭两大令来,晤于舟次。六笙,乃故友刘筱泉总戎之婿,握谈甚欢。驰驿例由峡江陆行至九江,时予小病,胡中丞语廉访,电谕两大令,准仍舟行,过省城就医。江督周玉帅欲予到南昌小住,可与老亲一见,当道矜恤流人,可谓至矣。

初五日,自峡江县行七十里,至新淦县。

端午日,舟次新淦,邑宰周介人赠酒肴甚盛。同行沈敬亭与介人有旧,赋此寄谢。

天山万里在何所,我行新淦过端午。

荒江寂寞泊孤棹,那有彩绳系艾虎。

贤侯捧檄初下车,爱人除害今周处。

已怜黄祖厄正平,更惜乌孙嫁公主。

长瓶短榼何磊落,同行九人八人舞。

小人少饮辄先醉,船头卧听夺标鼓。

穷途每遭俗眼白,千金一饭非小补。

故人孙宰义薄云,剪纸招魂到杜甫。

隐侯今与令有旧,爱屋及乌谊亦古。

二更水宿樟树镇,新月娟娟堕洲渚。

初六日,自新淦县行六十里,至樟树镇。

初七日,自樟树镇行六十里,至丰城县。

夜泊丰城

城头北斗夜深斜,烟水平湖叫怒蛙。

神锷化龙难久,人间何处觅张华。

洪炉鼓铸合阴阳,紫气腾霄自太康。

忍见神州没河洛,延津风雨敛光芒。

初八日,自丰城县行四十里,至长狐村。

初九日,自长狐村行七十里,至江西省南昌府南昌县。

初十日,住。日暮,仲若、亚农、伯恺诸弟自金陵来,夜登滕王阁,向老兵乞火燃松枝,照视楼上联额。下楼火尽,手摸东壁嵌横石,悉小字。仲若燃纸吹读之,尽五纸,乃陈检讨四六序文,王梦楼书也。

十一日,住。

十二日,住。

滕王阁

章江一泻千馀里,彭蠡北汇匡庐峙。

大唐帝子蔚灵光,嵯峨高阁云霄里。

雄文四杰振初唐,一夕风帆助马当。

秋水长天写寥阔,珠帘画栋生辉光。

我来笠带黄昏色,以手摸碑读不得。

西山日落烟光紫,南浦潮回渔火黑。

北兰寺古劫灰飞,桂殿兰宫冷落晖。

灵祠箫鼓蛟龙徙,旧馆丹青蛱蝶归。

凌晨吊古江之,凭栏招手云中君。

金幢玉节纷来下,风马云车走百神。

阁旧在北兰寺前江岸上,面对西山,与子安序中景物悉合。道光末年寺灾,阁亦毁,始移建章江门外,徙江河神庙以成之。北兰故址今已为铜元局矣。

十三日,住。

十四日,住。

十五日,住。

十六日,住。

十七日,住。

十八日,住。

十九日,自南昌县乘官轮,船行四百里,至九江府德化县。

二十日,住。淑儿自冶城来,夜半纳凉江干,问为文之要,曰:“积理。”问为人之要,曰:“见道。”仲曰:“文以载道,道不远人。因论及家道盛衰,惟视子弟之贤否,何以能令继世皆贤?”余曰:“此尧舜之所不能必者,惟修德立教,尽其在我而已。”仲问古今文人以孰为圣,曰:“扬雄、韩愈。扬子察理微,韩子自负高。”

二十一日,住。

二十二日,住。

二十三日,住。

二十四日,住。

二十五日,住。

二十六日,住。

二十七日,住。

二十八日,住。

二十九日,住。

三十日,住。

六月癸未癸卯朔,住。

初二日,自九江德化县渡江,换肩舆行四十里,至隆通镇,入湖北界。渡江时,汪六笙立船头,咏李于鳞“谁向孤舟怜逐客,白云相送大江西”句。风利潮涌,音响入云,余为之起舞。

德化别汪六笙

弄人造化欲如何,歧路逢君快事多。

滕阁卷帘朝唤酒,匡庐对镜夜横戈。

栖乌杨柳金闺怨,天马葡萄玉塞歌。

忽被晴云催晓发,离情分付九江波。

大江明月照浔阳,未听琵琶已断肠。

红袖青衫湓浦夜,吹笳折柳渭城觞。

欲消马角乌头恨,谁赎蛾眉驼背装。

北望陇云莫惆怅,君恩从古重沙场。

初三日,自隆通镇行五十里,至黄梅县。汪六笙回南昌。

黄梅

堤外平湖碧似环,堤中稻水绿潺潺。

数峰荒远倪迂画,知是黄梅附郭山。

柁楼一睡三千里,扶入篮舆眼倦开。

新雨泥深茅屋漏,黄梅风味似红梅。

红梅司属南雄州。由广东至九江均舟行,仅过岭陆行九十里。六月初二日,过江,第二程宿黄梅,此后不见片帆矣。

初四日,自黄梅县行五十里,至宿松县,入安徽境。

初五日,自宿松县行七十里,至太湖县。

初六日,住。

初七日,自太湖县行八十里,至潜山县。

玉照山礼释迦寺

袒胸掐指净威仪,七宝楼台白玉基。

毕竟西天真乐土,魔王鬼母颂慈悲。

一峰蓬勃化城东,荆棘藤萝欲蔽空。

果假攀援凌绝顶,早呵电母唤雷公。

初八日,自潜山县行五十里,至桐城县。

山行

断桥沙净水清泠,隔岸茅茨晚诵经。

微雨苔深山磴滑,一庵松竹闭门青。

初九日,住。

桐城杂诗

青缠布袜挂车河,云锦屏开展黛螺。

栲栳东来峰势变,夏云堕地海生波。

名山淑秀毓文人,天柱龙来作势神。

我为正宗求斗岳,望溪惜抱两嶙峋。

香草峰尖猿鸟啼,故人家住翠微西。

长眠已熟珠江梦,小凤声清老凤凄。(旧岭南同官黄子惠,家住香草峰下。子惠下世,其尊人梅壮先生携其孙候余旅舍中,共餐而别。)

君熟黄粱我荷戈,九原万里恨如何。

牵衣各有闾门恋,死别生离泪孰多?

待翁诗字两称雄,挚老文章传志工。

斗酒只鸡虚旧约,巾箱遗墨焰熊熊。(桐城江有兰,号待园。工书,而诗亦高妙。父执老友也,殁已三十年。执老去年亦故。)

陶冲驿外双白鹅,河水东流扬素波。

过桥西堍盘石上,有女浣纱披薄罗。

闻道枞阳百里湖,荷花无际水平铺。

他年料理青油舫,踏遍螺山画作图。

龙眠山下野梅香,茅店檀槽劝客觞。

卅载卢生尘梦醒,清歌依旧听兜娘。(桐城五里店小妓凤娃,金陵产也。甲戌春过此,曾奏一曲。今再过之,已三十二年矣。)

初十日,住。

赠桐城姚慎思并简阮仲勉陈淡如两先生(姚为学堂教习)

六经灰烬收秦火,百代萌芽重汉师。

碧海狂澜吁既倒,青毡新理问谁知。

精深旧学宏匡济,忠愤雄心唤梦痴。

国器勉成同二老,中原人物霸王资。(挚老书“勉成国器”额。)

十一日,自桐城县行五十里,至山铺。

山铺

回头三十二年前,把酒山村迟夜眠。

却忆秋芜原上路,白杨吹雨草含烟。(甲戌春,同从祖缙卿孝廉过此,阻雨留宿。孝廉殁十余年矣!今夜诗成,梦与孝廉遇,欢谈如平生,将去,示一纸云:“生前两车书,身后一抔土。只有白杨树,夜夜号风雨。”寤后孤灯明灭,鸡声喔喔,为之凄绝。)

十二日,自山铺行五十里,至舒城县。

十三日,住。

十四日,住。

十五日,自舒城县行五十里,至梅花降。仲若自金陵来。

十六日,自梅花降行七十里,至庐州府合肥县。

十七日,住。

十八日,住。

十九日,住。

二十日,自合肥县行七十里,至梁园镇。

西征别弟仲若

离合召悲欢,哀乐催人老。

每闻家人至,便觉生烦恼。

烦恼何为生,不合无由离。

合时纵谈笑,将别蹙双眉。

牂牁春涨发,荔子味犹涩。

访我粤王台,慰我楚囚泣。

我探庾岭梅,汝食淞江鲈。

楼船泝扬子,飞过鄱阳湖。

握手章江上,晚登滕王阁。

南浦烟水昏,明月照珠箔。

十日百花洲,美酒三千钟。

彭蠡明镜里,同看香炉峰。

我闻湓浦弦,汝放秦淮棹。

温语白发亲,游子抒怀抱。

我浮浔阳江,亲寻射蛟台。

沧波腾双鲤,得汝尺书来。

飞辔皖公山,停车舒子国。

天涯万里心,夜雨听不得。

初传南港柝,拟赋西征诗。

清风吹汝至,茅店夜眠迟。

赌棋破苻坚,战胜淝水上。

东门一挥手,风鹤犹悲壮。

我涉濠梁水,汝饮惠山泉。

为语金闺妇,椎髻勤齑盐。

丰湖富鱼麦,临淮有田庐。(霍邱北乡临淮冈。)

为语豚犬辈,赋归真良图。

我揽中岳云,汝挹太行翠。

谒帝明光宫,微官亦生计。

心游皇古初,目击沧海流。

我志小天下,我身不自谋。

坤舆首昆仑,关陇据其脊。

万派纳归墟,六鳌奠无极。

我昔官潮阳,浴日海天低。

千里复万里,忽谪车师西。

乙巳月在且,九日赤于血。

暍人喘作牛,金石亦焦裂。

炎凉一转毂,容易秋风天。

旭日明紫阁,微霜落蓝田。

计过皋兰山,应醉茱萸酒。

高搴太华莲,低折长城柳。

汝听金陵鼓,我出玉门关。

天山嚼毡雪,瀚海唱刀环。

汉主嫁乌孙,黄鹄歌惨嗒。

王道今荡平,缠回在房闼。

沾襟儿女态,投笔英雄心。

侧身望江南,短歌聊一吟。

二十一日,自梁园镇行六十里,至张扬圩。

二十二日,自张扬圩行六十里,至定远县。

定远道中

平冈起伏带坡陀,一径微茫出草窝。

红杏驿前时雨降,黄梨桥上听秧歌。

轻纨力尽汗如浆,六月红尘道上忙。

自有寸田离火宅,绿蕉阴重白莲香。

炎蒸初退晚风天,万里征人紧着鞭。

一水绕村松竹暗,谁家儿女闹灯前。

二十三日,住。

二十四日,住。

牧童索书口占

朝逐东风来,晚荷斜阳去。

短笛时一吹,松杉落空翠。

二十五日,住。

二十六日,住。

二十七日,住。

二十八日,住。

二十九日,自定远县行四十五里,至封神镇。

麻(麻之为物,外直内素,气芳理密,故能抗炎祛邪,衣被天下,而近今诗人少咏之者。渡淮而北,栉比冈野,道经麻冈,感而赋之。亦杜陵野苋、东坡老楮之义也。)

麻冈铺外绿成林,花开六月黄到心。

腰镰将秋即割去,入池一沤饱风露。

细缕密织莹于丝,当暑披拂生凉飔。

萧疏究非纨绮比,正直那问蓬蒿倚。

我家有田城东门,亦种数畦荒园根。

老妪揭皮杵作纻,束秸拈火照秋雨。

七月甲申,壬申朔,自封神镇行六十里,至临淮关。

临濠

风起濠梁卷逝波,帝乡终古白云多。

龙飞奋作中原雨,王气从兹不渡河。

芒砀风云郁不开,真人天授起临淮。

一般钟室英雄醢,百战山河换得来。

初二日,住。

初三日,自临淮关行六十里,至麦岭。

过淮至王庄

北渡长淮九轨开,中原葱郁气佳哉!

雕弓骏马驰千里,曾向天南局促来。

故纸埋头亦自怜,锦心绣口幻云烟。

弯强射虎何人事,抚髀惊过五十年。

初四日,自麦岭行六十里,至固镇。

初五日,住。

初六日,自固镇行七十里,至大店。

初七日,自大店行五十里,至南宿州。

宿州过僧忠亲王祠(四首)

带砺河山异姓王,艰难百战固金汤。

稍留英锐筹恢复,便告全功返庙堂。

天半灵旗风雨过,衮衣肃穆拥雕戈。

至今战垒桑麻遍,碧血丹心奠两河。

北伐淮湘幕府开,湘乡节制合肥才。

伫看江汉波平后,终把黄河倒挽来。

嚼齿睢阳地下雄,芳邻毅魄荐馨同。

阴风惨淡云车会,化作青天两道虹。

初八日,自南宿州行七十里,至七埠。

初九日,自七埠行六十里,至永城县,入河南界。

自粤垣至此,仅纪驿程,罕书事。

初十日,晴。申刻,宿永城双盛店,为入河南之第一站。

十一日,晴,住。晚偶觉不适。午后永宰周大令世臣来,久谈。在粤将行,制青布囊二自随,诗文杂稿悉纳入,名曰:括囊奴子。误浸湿,余取作枕方觉,以火烘之,烧损数纸,戏语华封曰:“文字水火之劫,每在百年后,今亲见之,可谓厄矣。”华封曰:“历劫多者,文字必佳,此传世之兆也。从古文人有不厄于水火者乎?”闻之慨然。余事方急,当道潜搜睫稿,谓《登白云山过安期生祠遂诣九龙泉祈雨诗》:“坐见蓬莱宫,桑田变旦暮。玉宇飞劫灰,王母泪如注。”又“下界几焦土,上清但云雾。醉时歌神仙,不自保忧患。”与人同感春诗:“河山忽破碎,光景无浮埃。”又“百鸟尽结舌,杜宇鸣悲哀”等句,指为讪刺,几兴乌台之狱。友人言:睫何人,得践老坡故步,幸矣!白云面海,望见虎门大洋。九龙泉出摩星岭下,为白云极顶。赤日久旱,岭上草树雾雨如注,非谩语也。

周大令挹廉兴学,大府奖为中州之冠。余往学堂视之,规模粗具,颇费经营。当今新旧交讧,是非蜂起,而兴学尚武,自为不易之论。明诏方下,庠序如林,教法既同,其所成就人才亦必大略相同,当以笃实无虚骄之气者为上选。以中国疆域及人民性质计之,高等专科收效最速,必迟至五十年方能收普通之效。大令曰:“尚武之精神若何?”余曰:“速成亦须二十年,其时将如斗鸡,士如木鸡,而政府诸公如深山道士,精固气,清虚无为,却自有吹唇致雨、掀掌轰雷本领,庶几其可乎?”

伊尹、太公、周公、留侯皆身为臣子,其仁义智勇足以运动帝王,操纵天下,而与时屈伸,中无系恋,唐宋以后,此等豪杰邈矣。庙堂于创剧之余,毅然以练兵兴学为首务,学堂不能不立,亦不必为此一事疲精神,耗财赋,养成偏重之势,流弊即因之而起。国家制度与风俗好尚,凡偏胜之处,久必厌弃,皆此类也。泰西私家之学远逊中国,故成才取才于官学,中国三代来,私家之学遍于遐荒,士庶之家藏书动逾数万卷。私学人才足供国用,而精深博大有非官学所能造就者。今日一省一郡所设学堂,析力经营扩充,恐尚不及一大邑私家学堂之百一,而私家学堂从此废弃者不啻百千矣!要在国家将为学宗旨向切实有用处讲求,变通酌订课程,颁布天下郡国,使风气划一,无人无地不可循而习之,再分别年限,选举考试,以辅官学人才之不足,则官私并重,互相补救,不致偏重而有所废。盖中国人才学术决非官学所能尽,不过借官学以标准提倡之尔。至练兵一事,更为立国扶衰之本。天下之患,出于所备之外,而即在于所备之中,既练重兵,必须齐一。君强,则齐一之兵为国家所有;国弱,则何人能齐一之?即为何人所有,所谓困天下以养乱者,后患何可思议?庙谟深远,固安得太公、周公、伊尹、留侯出而佐理之也!

十二日,晴。发热。延县少尉刘君诊治未合,将晚,自服疏风清湿热之剂而愈。

博罗张隽,字效侪,贫而力学,攻诗、古文、词,天文、地志皆有著述,于西儒辩证尤龂龂。博一衿,久厄场屋。癸巳甲午,广东乡试,予充同考官,两荐之主司,以艰僻野战斥不中。学使张野秋尚书鉴拔幽滞,试竣,奏保绩学之士三人,君其一也。特赏教职,授东莞县教谕,年近六十矣。莅官七十日卒。君老而不遇,感予知尤笃,庚子春来谒,执贽一金,阍者拒不报,徘徊户外,予适自外归,睨之,高颡削颐,颀然而修,目炯炯射人,曰:“此山泽癯也,胡为乎来哉?”下舆,请之入,纵谈,恨相见晚。留课诸子读。君孤冷如鸥鹭,而具鲲鹏之志,豪于诗而癖好予作,常秉烛朗诵,诵罢,丹黄甲乙,密书小字,如聚针黍,至深夜不倦。予虽耽吟咏,罕示人,以为从吾所好,不必求人知也,不谓嗜痂有如君者。甲辰三月朔,避地澳门,将行,闻君归道山,缄五十金寄东莞,恳邑宰速归君骨于罗浮。六月,自澳门归,得其长子庆螽书,述遗命,丐余为理幽之文,怜而心许之。未几远窜,途中检前书事实已散失,今理旧稿,朱墨灿然,皆君手迹也。奇其才,悲其遇,而死生契阔之感,黯然久之,述此以补食言之咎。君病肺,夜嗽不眠,销减腊立,奉檄将赴官,例谒大府,某廉访见之,厉声曰:“君岂黑籍中人欤?”乃正色对曰:“教官食贫,菜色也。”归述以为大辱,曰:“不图一官,污人至此!”余难初作,君殷忧废食,疾益剧,殆余速之死也。

十三日,晴。热退,尚觉软弱,将前方加洋参、於术服之。晚,大愈。石延年,幽州人,避契丹移居永。

午后,闻邻妇挞婢,惨毒无人理,劝之不听,为之废食。天下自残其类,伤天地之和者,无过于虐婢、虐媳,虽士大夫不免。为官当爱民,居家当推父母之心以爱人。父母兄弟子女以天合,妻媳以人合,仆婢亦人合之一,而妇人每重女轻媳,至奴婢更虐待不如犬马,任其饥冻,又从而鞭挞之。为婢者本弱且愚,安能尽解人意?其年与力与己女等也,乃己女则视如金玉,奴婢则视如寇仇,其夫反从而助之,是何居心也?虐媳尚恐母家无理报复,奴婢冤惨至死,即填沟壑,是天下之穷弱无告者,莫婢若也!先母李太夫人尝言:“天下最可怜者,莫若弱息离父母。”每十年内,细数人家夭亡者,婢与媳为多,皆家主之过,故爱媳每逾于所生,闻婢被虐,必以重价购之,常诫诸子妇曰:“虐媳者生育必不繁,虐婢者家道必不昌。”至言也!余尝欲于乡里立一恤婢会,饥驱奔走,未省何日能如志也。

十四日,晴。仲修大令明日将先行赴汴省。午后,周大令来。大令为文忠公孙,汤海秋外孙,小秋方伯甥也。学行吏治俱有渊源,人亦明决爽隽,因询其家世甚详。文忠公晚年卜居宿州,其长子仍回东阿,次子即世臣尊人,留居宿。文忠墓在宿境,宅在五柳乡。文忠夫人仍葬东阿。宿与永为近邻,相距仅数十里。曹彬,真定灵寿人,从太祖徙居永。李天馥,合肥人,亦家永,有故居。

皖豫接壤,西瓜渐佳,永产尤甘美。余脾弱不能多食,每为流涎。介侯曰:“远逊西域也。凡植物初生,必有原起之处,如人之土著然,然后,蔓延四达。莱菔开胃健脾,食物上品,西蜀阆中县河机关、秦中岐山益门镇、湘中长沙郎陵所产甲天下。阆中一枚大者重十余斤,体长,头青,尾白。岐山体圆,上红下白,小者亦七八斤。郎陵体长,头杀尾丰,纯白。而每年各产一硕大无朋者,谓之莱菔王,重至六七十斤,长而青者状如四五岁儿,红而圆者出土时如红衣小儿蹲伏于地,亦伟观也。青者宜生食,红、白者宜熟食。若某村得王,便支棚演剧为贺,数日后,岐山则投于渭水,阆中投嘉陵江,郎陵投湘水,人不敢食也。吐鲁番产西瓜,每年亦有硕大者,一枚重百斤,谓之瓜王。”

十五日,晴。颇健。晨,倪仲修同周茂亭赴汴梁。张星东井工山水花鸟,著《颜子释》一卷,入《四库全书》,有《石龛诗草》,姚山期评为人品、诗品中州第一,永城人也。午后,为人作书毕,步至县署学堂,访裘君泰龄、秦君宝钟,均未遇,两君见过亦未遇。秦乃家君任无锡所取案首,裘之尊公亦为家君记室,品学俱优,不二年而故,时泰龄尚幼,回溯将三十年。二君相晤极殷谆,并以佳肴遗余。仲修名善庆,云南人,安徽候补知县。余过皖,奉委来护送,晤于黄梅,同行月余,臭味颇投,今别去,赋诗赠之。周官千总。家君两宰无锡,凡十年。初于丙子四月下车,辛巳秋调昭文,在任六年,极湖山朋友之乐。将卸篆,士民攀饯,几不忍去,赋四诗留别,和者数百人。家君尝命福曰:“此我之桐乡也。”丁亥秋,先慈弃世,遂卜葬于锡之孙家湾。今晤秦、裘二君,追念旧游,复忆前诗,谨录存之:“自昔曾探邓尉梅,惠峰经过小徘徊。旧游绿水青山里,浩劫红羊白马来。四海销兵欣有象,一官捧檄愧无才。幸逢岁岁占鱼梦,博得村氓笑口开。”“制锦辛勤学尹何,政平差喜得人和。春风桃李新阴茂,秋水蒹葭旧雨多。蔀屋有情歌父母,菲材无计恤癃疴。此行应被湖山笑,鸿雪匆匆六载过。”“官衙住久即为家,赢得丝丝两鬓华。开径遍栽彭泽柳,看山时煮惠泉茶。权营子野三椽屋,待种河阳一县花。瓜代谁知太匆促,临歧拚与醉流霞。”“百里琴川一苇杭,留人小雨滞轻装。官声敢诩民歌暮,家庆犹欣世泽长。姜被惯联兄弟乐,书田贪课子孙忙。只惭此别无遗爱,留得青青数亩桑。”家君尝言:“官不可欺民。我莅锡最久,而无惠政,故但流连光景,自道歉忱耳。”南朝裴子野侍郎,曾借官地为屋。己卯春,家君于无锡旧廨东北隅隙地,翦除荒榛,葺屋十余楹,缭以短垣,颜曰且园。中构企复轩,种梅百本,绕屋遍植斑竹、梧桐、杨柳、松杉,西北隅种桑三百株,命予兄弟读书其中,延山阳潘汉泉先生课字学。簿书之暇,偶一至焉。常坐石磴,语汉老曰:“此间佳趣,较之‘偶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不差胜乎?”秦君云:“且园近已改为公廨矣。”他日再至,当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慨。

无锡惠山寺旧藏王孟端《竹垆山房图》,乾隆间毁于火。高宗因补图不称意,检内藏王绂《溪山渔隐卷》赐焉。(卷首题“顿还旧观”四字,事详县志。)每南巡驻跸惠山,皆有题咏。庚申乱后,卷散失,余以五百金购得之。

家君曰:“此先皇宸翰,名山宝墨,岂可私诸,宜敬还之惠泉。”邑之搢绅先生遂具公牍立案,就竹垆山房旧址为屋以庋之,亦名山胜事也。余三十年来,南北奔驰,而眷属未尝一日离锡,每过吴门,望九龙山色,如到故乡,锡之人亦未尝以寓公视我。家君云:“天下有好民,无好官。民无不爱好官者,理固然也。”

别倪仲修

六月初六日,青天悬半弓。

桑落洲前买斗酒,握手同醉松滋宫。

七月初七夜,眉弯横如故。

计程明日到符离,投辖留君不得住。

我少游京国,脱略厌朝衫。

东吴山河风月好,玉箫金管雕朱颜。

方强度五岭,海窄罗浮狭。

丹砂翠羽久沉埋,神仙亦厌虫沙劫。

天公呼我游汗漫,天风吹上昆仑巅。

中途与君一合并,黄鹄回首招青鸾。

别后相思真阔绝,江南杨柳天山雪。

举头惟有一轮明,千里万里共圆缺。

十六日,晴。卯初行,仍坐肩舆,以大车二载行装。刘介侯、华封、昆仲乘轿车,仆人乘大车。行四十五里,至樊集午饭。行四十五里,宿夏邑城内。知县陶君炯照,湖北人,丁酉拔贡,曾应经济特科,到任未及一月,送二筵。与一山同店。介侯、华封,瑞斋观察侄也,与余同邑。前在新疆候补,因事归里,闻余遣戍,至金陵言于家君,愿伴送出关。家君因余只身万里,介侯、华封熟于关内外道路、风土,途次所需,可预为置备,感其谊,遂许之。余至合肥,二君追及,偕行至此。出永城北门约八九里,大道埂有古庙,为咏一诗,似尚称其荒僻景象。瑞斋前官焉耆府,著政声。

古庙(永城北门外)

大道埂边有古庙,白杨绿柳饥鼯叫。

入门几许泥菩萨,春雨淋残秋月照。

歆庙枯坐白足僧,偏袒右肩不诵经。

入城乞食忘乞火,冷饭汲井嚼晓星。

十七日,晴。晨行二十五里,实有三十里。午饭三官集。行三十里,宿榴古镇。天气热。酉初,到站。

湘阴王秉英,丁酉秋将出都,梦入古庙,剧楼悬一联云:“眼前天地手摩黑,望里楼台血染红。”漆板金字,醒以语人,咸传诵之而不解其故,未几,有庚子联军之役,鬼神之机甚秘,而偶流露以示异类如此。

叔孙豹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孔门以四科立万世制行取才之极。欧阳公以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分为三途,又谓“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者,皆为可悲”。朱子讥韩公先文后道,讥永嘉之学偏重事功。姚惜抱谓考据、词章、义理,三者缺一不可。斯言也,虽专论文章,而学术之本末源流已灿然大备。曾文正师其义,谓吾辈欲法孔孟,固将取其道与文而并学之。余窃以为不刊之论。刘霞仙中丞则专主道德,谓德至文将不期而自工。其论与文正终身不合。近日南皮尚书谓存词章即以存道德。通人之论,若合符节。斯文存亡断续,与斯民生死安危、国家治乱得失,极有关系,未可作骑墙模棱语,混人心目也。年来鉴于场屋空疏浮靡之弊,摒弃八股,而矫枉过正不学无术者,欲并有用之文章而废之,害道甚矣。

十八日,晴。晨行三十二里,午饭芒隆集。行二十八里,宿归德府城内西关。逼近西门,途中有诗《寄永城周世丞大令》,晚,莫君厚斋、李君晋卿来谈。

将晚,同华封昆弟游西门关帝庙,内有义学,初改蒙小学堂,童子五六人,诸生某为师,有授读《洪范》者,余语之曰:“箕子乃遁于荒者,然武周之道,承之文王,访于箕子。阴阳五行之理,发明自箕子始也。箕子本《洛书》,作《洪范》,当在文王演《易》之前,是为中国哲学之始。周公制作‘五礼’,经纶天下,多用其意。《尚书》诸篇多记事,惟《洪范》言理。人能抱道,何往不宜?东夷之封,西山之逃,其道同也。”塾师闻之欣然。归寓已昏。

寄永城周世丞大令

大令文忠孙子亲,王谢家有贤父兄。

高勋衣被半天下,忠孝奕世犹专城。

太邱门户拱淮宿,桑麻业深萑苻伏。

文忠马上亲治之,甘棠阴留种花竹。

饰经作吏第一流,簿书鞭扑玉堂羞。

风流豪翰过乃祖,渊源外祖汤浮邱。

十九日,晴,住。归德府,宋之南京也。首县商邱,邑宰杨君清魁,保定人,癸酉举人,庚辰进士。因病未晤。县少尉来代为周旋。午后,发家书至无锡,嘱兑银三百两交西安新泰厚号。同一山往拜厚斋、晋卿,厚斋未遇。回独游宋氏先贤祠,神室中三龛,中座为明宋庄敏公,左明福山令宋公沾(庄敏于福山令,为族祖。),右国朝国史院大学士宋公权。东楹一龛,为牧仲先生,均塑像;西楹尚虚,盖宋氏先贤以德位重,非宗祠也。中堂三楹,左一碑记福山公,右一碑记文康公,即牧仲父也。牧仲撰文,其子至书壁。上刊康熙宸翰,已多残损,“怀抱清朗”四字额尚全。《天马赋》存二石。此二种墨迹均为余藏,“西陂”二大字尚存。宋氏先德名位两隆,令人景仰,然非遭际盛时,明良遇合,亦安能震耀一时,传之无穷也!神室共五楹,中三楹,东一楹,上嵌横石,刻宋氏十三世谱系图,西为祠丁所居。院中大皂角树,心已全空,而枝叶蔚然,犹有世臣乔木之思。徘徊久之,出已斜阳西下矣。西陂离城十二里。

二十日晴,住。余在永城客店,见壁间悬狂草屏条,缺末帧。学怀素、祝枝山,守法甚严,笔亦老健,若再参入二王,去其枯柴,加以腴润,便成名家。询之店主,呼为王半仙,而不能举其名。到此访之店主,并索他书观之,知为商邱人,名心友,号益斋。见小对二幅,学松雪甚工,已作古矣。将晚,同人至酒楼小饮,回寓,车马已齐,明早定行。

店主王敬堂负贩三至上海,颇闻新学。余初下车,来谒。升自阼阶,草笠卓如,布衫长素,坐而梁言,起而康趋,与之语,力主脑能印物之说,谓心无用。余曰:“君所私淑者,固世界十九世纪中,大有心人也。《庄子》云:‘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张平子云:‘有胸而无心,不可节之以礼。’帝释谓心为毒蛇恶兽,儒谓心即理也,或善或不善,莫不有心。余尚有心,安能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刘宾客诗:“不改南山色,其馀事事新。”东坡云:“京师万事日日新,故人如故今有几?”朱竹垞云:“时日趋于新,未必尽惬吾意,所存往往不若出于旧者之无敝,则新者反陈而旧者只觉其可慕。”均有心人语也。)

许仙屏中丞工书,深于柳诚悬。抚粤时,告予曰:“曾文正尝言‘作书要似少妇谋杀亲夫’,人多不解,公曰:‘既美且狠。’可谓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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