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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12: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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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古吴娥川主人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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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十大孤本小说文库

中国十大孤本小说文库试读:

出版说明

纵数千年中华藏书史,任何书籍一旦成为孤本,必然被束之高阁拒普通大众于千里之外。但恰恰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孤本中,有许多密不外宣的内蕴,使人们“求孤若渴”。孤本由宋代起,造纸及印刷术在宋代开始广泛使用,大量中国典籍在宋代得以翻刻付梓,有专人校勘的册装图书大量出现,而时间、战乱、虫噬、霉变等成就了孤本。

什么是孤本小说?凡国内藏书只此一部的,未见各家收藏著录的,一概称为国内孤本,而在国内外现存唯一的完整本,才可称为孤本。所以,确定孤本最重要的是依据,现今收目较多较全的《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小说书坊录》、《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日本大冢秀高的《增补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以及《中华孤本》是我们确定孤本的依据。正是由于孤本具有较高的版本价值、阅读价值、研究价值和收藏价值,我们在众多孤本中挑选了价值较高的十种编成《中国十大孤本小说文库》,以飨读者。《生花梦》有“时癸丑初冬古吴青门逸史石仓氏偶题”的序,学界认为,此癸丑应是康熙十二年,而不是雍正十一年,更不是乾隆五十八年。作者古吴娥川主人,姓氏不详。他写了三部小说,继《生花梦》之后,有二集《世无匹》和三集《炎凉岸》,都署古吴青门逸史点评。这三部书中的《生花梦》和《炎凉岸》都是孤本,惟《世无匹》在大连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和日本东京大学各存一部。现将三书合为一部,名以《

生花梦全集

》,是娥川主人小丛书的首刊全璧本。《解学士诗》有明刊本,但已无存。观存于北京图书馆的《汇纂校正解学士选》是清人郑象文刻本。此次点校出版改名为《解学士诗话》,意即以解缙的诗联缀而成的通俗故事。类于笑话,饶有风趣。诗话,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形式,和评诗的论文不同。书分上下两层刻印,

下层

是《解学士诗话》,

上层

是杂选的通俗诗文,大部分原样保留下来了,但删了少数名为某状元作实则冬烘味十足的小诗。《

第一侠义奇女传

》,石印本,四卷五十三回,演宋太祖征南唐,以小将高君保和侠女刘金锭的爱情与婚姻为主线的战争故事,以仙与妖的斗法,体现正义与邪恶之争。作品颇有传奇性,在民间流传很广。

演此故事的书另有《宋太祖三下南唐》。但两书相校,虽故事略同,但文字出入很大,如第一回,此书校紫贵堂本《宋太祖三下南唐》差异有七十四处之多;又如第五十三回,此书删宋太祖沉湎酒色的大段评论,增加了可读性。《泪珠缘》是一部写儿女情的新著。文笔细腻,温柔缠绵,情缘掺着情愁,模仿《红楼梦》而情趣又不同于《红楼梦》;泪偿相思,痴情迷离,恩与爱杂糅在闺怨之中,类似《林兰香》而又不同于《林兰香》。赏心悦目,是一部很令人注目而又被忽视了多年的写情小说。

据《西谛书目》、《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晚清著名小说家天虚我生著的《泪珠缘》仅存十六回本、三十二回本、六十四回本。现校点出版的九十六回本,系民国十年上海中华图书馆再版本。各家书目均未著录,颇珍贵。因而编入“孤本小说十种”丛书中,并附林辰的“泪珠缘小考”于后。《绣像红风传》三卷十五回,叙江秀英和荣玉卿婚姻事,悲欢离合情节奇巧。有图六幅,无序跋,无作者,清光绪丙午年(三十二年、1906)夏上海萃文斋石印本。现今出版的中外书目书均不见著录。《百家公案》,一名《包公传》,十卷一百回,明钱塘散人安遇时编纂。最早的版本是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朱仁斋与耕堂刊本。无序跋,前附有《国史本传》、《包待制出身源流》,首有“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包龙图判百家案目录,”正文卷端题《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版心题《包公传》,现仅有日本名古屋《蓬左文库》收藏全本,江西省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各藏一残本。

此书对于产生于明末清初的包公案诸小说,有着重要的影响,只因版本珍稀难得,今始首次校点出版。《温凉盏》,满汉合璧写本,三十八回,无回目,作者名佚,现仅存于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国内小说、俗曲等书目,均无著录。这是一部罕见的以满文“单字还音”的珍本。据研究,原作者可能是北方的汉族作家,满文译者是满人,成书可能在乾隆二十年以前。《三教偶拈》是由写儒家王阳明靖难、佛家济颠显圣、道家许真君斩蛟三篇小说合编而成的,借以体现编者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所以取名。现存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首有署东吴畸人七乐生的序。有的学者考证,明代著名小说家冯梦龙曾著有《七乐斋稿》一书,他又是吴人,据此认为《三教偶拈》是冯梦龙所著。此说可疑,或为他人,或为假托。《万锦情林》是明代分上下两层刊刻的几部小说集中最早的一种,保存了一批珍贵的小说。上层杂选唐、宋、元、明短帙小说,以及诗、词、歌、曲、本疏、对联、书判等,多种多样,类似一本以小说为主体的文艺杂志;下层是七篇明朝当代的长篇文言小说,文字优美,并附插图。书中的《钟情丽集》等作品,曾见于《国色天香》,但文字差异很大。特附校样两张,以见后者是删改本。校点时出于可读性方面的考虑,我们未取保存原貌的方式,据《国色天香》本作了订改。《金谷怀春》是一部写爱情的小说,又名《怀春雅集》、《融春集》。作者不详何人,但见《百川书志》注为“国朝三山凤池卢民表著,又称秋月著”。欣欣子在《金瓶梅词话》序中说是“前代骚人”卢梅湖著。此书大约产生于明中叶成化年间,在小说戏曲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明代戏曲家曾据以改编成《忠节记》、《怀春记》、《罗囊记》等有影响的传奇;名著《金瓶梅》曾引用其中许多首诗词;孕育了才子佳人小说的诞生。不见此书的单行本,校点底本自《花阵绮言》中引出。书署“吴门翰史茂生选评”,校点时删其旁批及总评。《山水情》仅存于日本东京大学图书馆。原书封面已佚,卷首题《新编绣像山水情传》。首有署名“卓庵主人漫题”的叙,前四页已缺,存四面,仅有百余字可辨识,校点时删去。正文半页八行,行二十字,写刻。据字体、行款以及书中不讳“玄”字间或讳“检”字推测,当刊于明末崇祯、清初顺治之间。作者不详,据所演故事及语言判断,可能是江苏人。原书有旁批,校点时删去,只保留其回后评。

书叙卫旭霞与邬素琼的婚姻事,却以尼姑了凡为引线;因为了凡和旭霞私通,污乱了清规,终遭天谴,表现了作者的因果报应观念。此书类似才子佳人小说,又风格有异。

在编选这套小说时,我们参考了一些前人的研究成果,未及当面致谢,对此深表歉意,也欢迎读者对本书提出批评指正,以便提高我们的认识水平。编者生花梦全集———清·古吴 娥川主人 编次青门逸史 点评

古人何以立言也?屈原夫妇喻君臣,宋玉神女讽襄王,皆以寓托也。《生花梦》何为而作也?予友娥川主人所以慨遇也,所以寄讽也,所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牢骚激昂,淋漓痛快,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也。

主人,名家子。富词翰,青年磊落。既乏江 之遇,空怀赠珮之缘;未逢伯乐之知,徒抱盐车之感。而以其幽愫播之新声,红牙碧管,固已传为胜事矣。迨浪迹四方,风尘颠蹶,益无所遇,惟无遇也,顾不得不有所托以自讽矣。然则何为?曰:“吾欲有其遇而未得即遇,姑为设一不即遇而终遇者,用自解焉。”予因叹曰:“斯言也,发乎性,入乎情,钟情在吾辈,主人殆有独深者乎?”

盖遇也,缘也;不遇也,天也。夫既不遇,安必其有所遇;即不既遇,又安必其终遇哉。要之,均非人之所可必也。何也,皆缘为之,实天为之也。此《生花梦》之所由作也。

康梦庚,才士也。丰采如霞,肝胆若(霆)。(关)春风于兰桡曲渚,梦莺花于紫陌红楼。方青眼幸投,红丝风绾,而又载沉载浮。天涯辗转于姻缘,固既遇而不即遇,则不遇而终遇者,岂天下事,大率无意而得,着意而失耶。贡、冯二女,才而贤,情而侠,更能颠倒豪杰,屈服须眉。虽蛾眉状元,红粉博士,何足拟之。然皆将合忽离,既得复失,遂至绿林埋艳而红袖销香,岂非始遇而转不即遇。殆伊遘止,互屈貔貅,夫妇而友朋,袿裳而兄妹,雌雄郎舅,巾帼夫妻。方惊欢之靡定,而好合之未繇。至玉面归诚,铁衣变相,始云和双抱,两弦并调,又岂非不遇而终遇哉。天靳于前,缘成于后。萑苻之焰既息,婵娟之气犹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良可慨欤!独是两奇女,而康生卒兼有之。宜乎,天之初妒,缘之始啬。艰难险阻,颠倒漂浮,迟之久而终乃合也。

是篇也,或为主人之慨遇耶?或以是寄讽耶?抑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耶?俱不可知。而第以挽回人心,维持世化,寓幻于侠,化淫为贞,独创新裁,别开生面,又岂与稗官家言所可同日语哉。故牢骚激昂,淋漓痛快,俾读是编者,无不无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虽莫能禁人人之不慕其遇,而独不遽许人人之遂有其遇也。

予与主人,居同里,长同游,又同有情癖,知主人者深。故言之特真且至耳。他若屠氏之暴恶,俞四之知恩,钱鲁之骄奢,殳勇之贪横,与贡鸣岐、邢天民、葛万钟之长厚,未必非各有所指,而无如主人之不予告也。书成,嘱予名编。予评点之余,叹其笔墨之妙,曲折变幻,如行文家;有虚实,有顿挫,有开阖,有照应,峰断云连,波平波起,空灵敏妙,几于梦笔生花矣。何花非梦?何梦非花?请颜之曰生花梦。时癸丑初冬古吴青门逸史石仓氏偶题

第一集 生花梦

第一回 贡副使宽恩御变康公子大义诛凶

诗曰:好事多磨最可怜,春风漂泊几经年。戎间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假到尽头还自露,疑从险处更多缘。毫端尚有余恩在,他日新声待续传。

词曰:天与良缘成美眷,颠倒飘零,讨的春风便。铁石盟言终不变,黄尘塞草经磨炼。金革销沉红粉艳。百万男儿,拜个多娇倩。亲拥貔貅经百战,虎头幻出佳人面。右调《蝶恋花》

这两首诗词,是道那全部小说的关键。大率婚姻一节,迟速险易,莫不有数。若月牍果裁,红丝曾系,便流离险阻,颠倒错乱,迟之岁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龙潭虎穴,势分敌国寇仇,也毕竟宛宛转转,自然归到个聚头的去处。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即专,媒妁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谁知百辆迎门,恰好三星退舍,究竟事终伏变,对面天涯。所以,人谋愈巧而愈拙,乐境愈遭而愈非。足见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种极恬淡极平易的人,其平日所为,皆性分中事,并无一点妄为之心,与智巧之习,即以当声色货利之间,富贵显荣之遇,一毫无动于衷。即以处患难生死之际,兵刃反侧之余,亦处之不惊,而安之无怨。这等才是个有学问有操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俩,莫不窃笑此种真丈夫,为守老瓮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数。然天道好沉默而恶聪明,爱宽厚而厌苛刻,故往往祸中得福,绝处逢生。至于遇合之间,婚姻之际,以及功名之数,虽艰难折挫,终有极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计的,千谋百算,想碎心机,意谓巧夺天孙,智穷造化,谁知恰恰的转与别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这部小说,原不专为取悦世人耳目,特与聪明人谈名理,与愚昧人说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争奇竞胜,写影描空。采香艳于新声,弄柔情于翰墨。词仙情种,奇文竟是淫书;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读者不察其为子虚亡是之言,每每认为实事,争相效学,岂不大误人心,丧灭伦理。今日与看官们,别开生面,演出件极新奇、极切实的故事。寓幻于侠,化淫为贞。使观者耳目一快。然不必尽实,亦不必尽虚,虚而胜实,则流于荒唐;实而胜虚,则失于粘滞。何也?盖笔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迹,岂无暧昧不伦。若竟为昔人护过,便似寿文、墓志、挽述、颂祝之谀文,而非劝惩警世之书了。岂非与昔人面目,相去千里。若据事直书,则未免招后人怨尤,犯时事忌讳。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处,虽行事俨然在目,似与昔人风马无关,是转将实境仍归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挂碍,使色相皆空,但见天花乱坠耳。待我如今先说件最切近的新闻,把来当个引喻。

这节事不出前朝往代,却在康熙九年庚戌之岁,苏州吴江县,离城数里,有个乡镇,叫做耿村。民户虽不算稠密,却原有数百余家。这村中有个轻薄少年,唤做魏二。父母单挣这个种儿。家内尽是温饱。但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务本去学那躬耕力穑的事,一味习于游荡,博酒呼卢,与十来个恶少,酗赌成群,窥探人家闺阁,奸犯人家妇女,惹事招非,久为乡人所厌恶。年已十八九岁,父母见他不肯学好,也不曾打点与他成亲。他虽没有老婆,若论女色,倒也尝过百十多次。

邻居有个女儿,叫做殷胜姐,生来却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像个乡间生长的,反是轻薄戏谑,装腔作样,见了人家俏丽后生,便眉来眼去,调引勾挑。虽是未出闺门的黄花女儿,早被村中那些狂荡少年,取乐个无忌惮了。就是魏二,也时常有一手儿。心下想要娶她做老婆,便好长久受用。几次在父母面前恳求,他父母知是个没正气的歪货,执意不肯扳他。过不多时,那殷胜姐已许了近城一个开布店的许十一官。这许十一官,为人却忠厚诚恳,本分经纪,绝不务外。

看官,你道那许十一官,这样一个好人,为何误配了这淫物?天理如此报他,不知天意最巧,后来才见造物的妙处。

却说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里游玩了回来。只因亲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里多路,忽抬头见一家门缝里立着个极美丽的女子,年方十五六岁,生得异样娉婷,天然秀媚,绝非乡村物色。魏二见了,魂飞天半。暗想道:“我日逐在此经过,从不见有这样个妙人儿。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这样一头亲事,便千足万足了。只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时,新年光景,家家闭户,一时辨不出。走过了几家,复身转来,仔细一瞧,才认得,是训蒙顾先生的女儿顾一姐。他虽是寒素人家,却规矩最重,平日间绝不轻易到门首盼望。只因这日,父亲也同几个朋友,到城中寺院里游玩去了。一姐因同母亲,在门首闲瞧片时,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来。母女二人,见魏二嬴奸卖俏,忙忙的把门关上,往里头去了。魏二没法,只得回家,日夜模拟,茶饭也无心去吃。想得痴痴呆呆的,终日坐着叹气。父母见他这样光景,再三盘问。魏二正要发泄,遂把正月初三见了顾一姐的话,从头说了。又道:“爹娘若不娶这一位好女儿与我做亲,我就跳在太湖里死了。”父母是独养儿子,未免溺爱,转宽慰他道:“儿啊,你年纪长成,做爹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妇。明日就央媒人,到顾家去说便了。”魏二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顿开,连夜自到媒人家里,叮嘱了一番,又许他另外相谢。

次日,媒人将命而往。顾先生夫妇,但知魏家殷实,却不晓得魏二是个浪子。顾先生终是斯文诚实的人。也不到邻里访问,竟自允了。魏二千欢万喜,准备纳彩行聘。一一从厚。顾家落后才知,魏二无籍。然已懊悔不及,无可奈何。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间阴雨连绵,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坏,无论高低田亩,俱一望汪洋,并土岸疆界,俱没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撑到家里。魏二不管年岁凶荒,却苦苦催父母毕姻。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拣了六月十二,迎娶过门。恰好邻居的殷胜姐,也是这夜,许家来娶亲。

那魏二,巴到黄昏时分,发轿起身。花灯鼓乐,迎到自家门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烛之下,正待交拜行礼,忽听外面呼喇一声响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声大震。你道为何?原来是夜疾风暴雨,太湖水决,从半空中冲涌而来。霎时间,耿村数百余户,尽淹在波涛中去。可怜万千生命,噍类无遗,庐舍什物,尽皆漂散。转眼间,尸横遍野,鬼哭人号。民间所厝灵柩,俱顺水而下。有时事诗六首,备载于此。

其一:水沸吴天路正穷,荒城禾黍吼秋风。尸横野草青磷遍,柩涌奔涛白骨同。入劫可怜千顷尽,救荒无策万家空。伤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断蓬。

其二:荒村烟火失林皋,未耜无烦胼胝劳。盛世不闻天雨血,江城今见地生毛。追呼已暂宽民隐,蠲赈犹难逮尔曹。草野幸能逢圣主,侵渔早已戢奸豪。其三:流离转徙更难堪,时事艰危岂易谈。江汉水光连亩浍,闾阎菜色满东南。尘生甑釜虚炊汲,泥涨堤塘绝荷担。最是上官怜岁歉,郇疱久已谢肥甘。

其四:循良辗转恤民艰,勘亩亲行绝弊端。白日饥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坛。移民移粟今犹病,多黍多畲昔尚难。纵使痌瘝能群虑,疮疣宁遽起凋残。

其五:卖儿乞食遍街坊,目击无依太可伤。少府金钱颁赈济,太仓玉粒咸输将。转移沟壑诚何忍?迫胁萑苻岂易商。欲绘流民图进告,太平天子正当阳。

其六:回天无术点金难,此日三吴正倒悬。鸡犬萧条应有泪,苍生憔悴欲无烟。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输赈粥钱。料得灾民能就食,一时遐迩尽喧阗。

其时,魏二及邻居殷胜姐,俱逃不出劫数中了。惟顾先生夫妇,终是读书人,有主意,一见水决,各各奔出户外,大家抱着一扇板门。及至水来,任其东打西漂,却不伤性命。

是夜,许十一官,老早准备下乡迎亲。直至更余,尚不回来,心下着疑。正走出门,从桥上下来。只见水光浩渺,哭声隐隐,吃了一惊。知是水决,反立定主意,呼唤救人。一时间,惊动了准千准万的人,大家捞抢东西,那里肯救人性命。许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桥来,跳在一只船头上,两手搀人。不多时,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搀去,却是个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领到家里。自己又捞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来,叫丫头拿干衣服,与这女人换了。见美丽非常,细细问他来历。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顾一姐。许十一官听说是好人家,待之以礼。顾一姐便恳求许十一官,访寻他父母,并魏家消息。正好,许家娶亲人,会水性的奔了回来,报说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势已平,访知殷胜姐已死。许十一官痛哭了一场,又出去问问顾家下落。恰好,正问着了顾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来的。在岸头哭了一夜,不知妻子女儿死活。次早,见许十一官问他,便道:“兄如何问及小弟?”许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捞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数。令爱也曾捞着,现在舍下调养哩。”顾先生听了,十分感谢。正待同他到家,只见一个妇人哭来。顾先生一看,认得是妻子,连忙搀住,说:“女儿已在此了。”大家到许家来。许十一官作了揖,顾先生向妻子道:“此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请出女儿来相聚,夫妇感谢不已。顾先生要去问魏家消息,妻子含泪道:“不要问了,我方才亲眼见,魏家郎君已死,尸体尚在岸旁。”顾先生好不悲痛。许十一官转安慰了他几句,也备说昨晚娶亲,殷家女儿淹死之故。那顾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丧了佳偶,似属天意。若不相弃,愿将小女作配吾兄,少报相救之德。”许十一官尚欲逊谢,幸诸亲百眷尚未散去,俱齐声道:“好,就趁这日,花烛酒筵,色色完备,拣个上吉时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爱,自不必说,顾先生夫妇,就依傍在许十一官身边过活。只因魏殷二人淫荡不检,终作波涛之鬼;顾许两家,仁厚有德,反成伉俪之缘。有只《黄莺儿》道:半载雨连绵。遍沧桑,断火烟,灾民疫鬼真凄惨。饥荒眼前,啼号耳边,更兼冲决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颠倒,成就了好姻缘。

话说先朝,世宗年间,湖广黄冈县有个乡绅姓贡,名风来,字鸣岐,少年科甲,初任陕西西安府推官,声名正直,行取贵州道监察御史,寻升浙江金衢道佥事。任满,又升山西驿盐道副使。历任多年,告病回籍。父亲也是甲科,官至太仆寺少卿。

这贡鸣岐, (自此,三百余字,原书模糊不清,大意是:贡鸣岐为人醇谨好善,待人以恕,处己以和,亲族有伶仃孤苦者,必出粟赡养;乡党有饥寒者,必出资救助。)好施广爱,惜字戒杀,本分中应行的好事,都不遗余力,毅然肯为,绝无骄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门首闲步,却见一人,身穿着件不青不白、准千补丁的衲袄,头上戴顶烂毡帽儿,手叉着腰,在大门首,一双眼骨碌碌望里头张探。看见贡鸣岐踱将出来,便闪了开去。贡鸣岐初不在意,只见那人又走拢来,倚在别人家门柱上,冷眼看着贡鸣岐,并不做声。贡鸣岐也仔细把他一看,见此人面带饥寒之色,双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状。贡鸣岐还认是寻他家里人讨东西的。不料那人见贡鸣岐看他,反仓皇惊遽,掩面而走。贡鸣岐见如此光景,知是穷迫无措的人,却可怜他。正待唤他过来问问,动了个周济他的念头,反因其慌张而去,转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唤他转来,忽遇一个熟识的朋友走过,见贡鸣岐在门首,连忙作下揖去,说了许多寒温,一拱而别。贡鸣岐再待看那穷人,已是不见影了,反怏怏的转身进去。暗想:“那人若饥寒求乞,怎见我并不启齿?若问家中人讨账,为何见我瞧他,反赧颜而遁?”再也解说不出。正是:尔即有心,彼非无意。转眼之间,一场把戏。

原来那人,就住在贡家左近不远,一箭之路,叫做俞四。只因生平好饮好赌,少时原有几分膂力,替人挑负货物,倒也趁钱。但是,趁得来就往赌场中一光,或同几个弟兄,大酒大肉,吃个杯盘狼藉。到四十来岁,生意也渐渐衰薄了,儿女又多起来,只得借些重债,贩贩鱼儿,挑到市里卖几分度日。谁知食口众多,连本都吃尽了。不几年间,利上还利,房租债负,堆积无偿;儿女啼饥号寒,难以过日,时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处,每每做些不问而取的勾当。做得手滑,渐渐胆大起来。晓得贡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脱些儿,悄地挨到门口瞧瞧,算计夜来的路数,正好门上无人,一步步挨进厅后,窃探了些时。只见有个小厮走出来,见俞四张头望脑,便问道:“你找那一个?这里是内宅了,怎么直走进来?”俞四含糊应道:“我做小生意的,因过年没有柴米,将几件衣服儿,要寻位大叔们,当几百钱用。”那小厮道:“既是这等,到外头去。”俞四只得缩了出来,里边的路径已是熟悉,仍到大门口,先看个入门藏身之地。看来看去都不妥帖,正在观看,忽见贡鸣岐走出来,已自心慌。落后又见贡鸣岐一眼瞧他,贼人心虚,却不知是矜怜他的美意。只道看破他行止,故此走了来家。

到得天黑,方去干事。窃见四周无人,闪身入内。茶厅上见有个绝大的进士匾额,便想:“此处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斋匾后面。那知贡鸣岐日间见了这人,心下终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过夜宵,方待关门,自己却步到厅上,叫家人点了火把,各处巡照。一路问将出来。

俞四在斋匾里,正摹疑挖门的妙技,忽听里面一片声响,说是搜贼,渐渐走出茶厅。灯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终久不是惯家,直吓得冷汗淋身,只矻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张太过,在斋匾里响动起来。家人大叫道:“斋匾内有贼!”俞四听了这一声,吓得魂飞胆落,一跤跌了下来。众人一齐上前拿住,缚的缚,打的打,闹做一团。转是贡鸣岐喝住道:“且不许乱打。”众人遂不敢动手。俞四听见主人解救,连忙上前,磕头哀告。贡鸣岐问道:“你实是那等人?为何不学好,做这犯法的事?”俞四哭诉道:“小人虽然下愚,岂不要性命。只因穷到极处,债负如山,老婆儿女,饥寒绝命。自想,不做贼,必然饿死。做了贼,必遭官刑。然幸而不败,尚是一条生路。故千思万算,必不得已,起了个贪财舍命的念头。不合误入老爷府中,罪已该死,求老爷大开恻隐,矜念小人贫穷所致,今日纵打死小人,亦不为过。但一家数口,必填沟壑。倘老爷怜宥小人一命,则数口俱生,是老爷莫大阴功了。”贡鸣岐听到此处,转觉心酸起来。便问他:“住在那里?”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爷邻近。”贡鸣歧道:“你姓什么?家中几个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儿子女,还有个七十岁的母亲,共是七口。”贡鸣岐点点头道:“你这个人,多应不会算计,致有今日。假如住在邻比,这般穷困,便该到我家来,把实情相告,我便周济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转轻举妄动,做这辱没祖宗的勾当。今日幸在我家败露,若在别家做出来,就经官动府,可不坏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处!今日是个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谅你没有措处。”因回头向家人道:“你可进去,取五斗冬米,两箍松柴,一坛酒,一方肉,并取十两银子出来。”家人领命,不多时取到厅前。贡鸣岐向俞四道:“这几件东西,你拿回去,且过了年。将这十两银子,有万不可缓的债负,还了几两。剩些儿,过了初五,做些小买卖,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费,负了我一点热肠。”俞四听说,不但不处置他,转与他许多银米食物,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道:“多蒙老爷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此去,当日夜焚香礼拜,祝愿老爷代代公侯。”贡鸣岐道:“不消谢我,你去罢。”俞四又磕了几个头,方才接了银子。贡鸣岐转唤个粗使人,相帮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见家主把个贼来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贡鸣岐开谕道:“这人虽然做贼,尚未偷我东西,又无赃据,且是饥寒虚耗的人,一打便死。虽做不得人命,却结下个怨鬼,与我有何冤仇,于我有何益处。我与他些东西,不但活他一门,且掩饰他终身之耻,你们切不可在外边声扬此事。万一旁人晓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张扬的,重责三十板逐出。”众人方不言语。正是:一着饶人祸便消,况兼施惠更恩高。若然此日行残刻,安得他年效薄劳。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许多东西回来,与家中说知此事,无不感激赞叹道:“不想世间有这等好人,只是无可报答。”大家欢天喜地。

过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贡鸣岐嘱咐之言,便学好起来,再也不去吃酒赌钱了。因想熟路好走,仍旧贩鱼米卖,却日日挑到贡家门首,欲待每次送他一两尾鱼儿,少尽恩意。谁知贡鸣岐日逐秤了鱼,价值七八分的,倒与他一钱,再也不讨便宜。俞四甚是过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尽可度日,外人绝不晓得,他有这一番话靶。

过了年余,贡鸣岐奉诏起用,升任山东观察使,免不得携家赴任。收拾行装,差拨仆从,忙乱了月余,才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讨下夫船,捡选上吉日子,别过诸亲百眷。这日起身出城,大排仪从,合城绅士,饯送旗亭,好不荣耀。逢州过县,自有驿递夫马,支拨应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风光华美。因要买办些绸缎动用之物,反纡道到了苏州,然后上镇江,竟在西门外京口驿住了船。贡鸣岐正坐在船舱里,忽听得外边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贡鸣岐正欲到外边,看看风景,便慢慢的踱到船头上。只见岸上,准千准万的人,蜂拥在一处。听见旁边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杀了人。”又有人道:“只是这样一个斯文少年,怎胆力恁般豪壮。”又有的道:“听他声音,又不是本地人,与他有甚冤仇,值得拼生仗义。”众人议论,纷纷不一。贡鸣岐听见说话跷蹊,便叫打了扶手,随着三四个家人,踱上岸来,挤进人丛里去。众人看见贡鸣岐,气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连忙都让开条路。贡鸣岐挨进里头,只见许多穿青汉子,围着一个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岁,短发齐眉,身穿儒服,却面如冠玉,一表非凡,像个贵家子弟。一把小匕首,鲜血淋漓的,掷在地下。只见那少年,神色不变,朝着众人,侃侃然的说道:“这厮与我,虽无仇怨,然被仇怨者,正复不少。若提起那厮生平过恶,夺人妻女,奸人幼稚,白占田产,教唆词讼,小则倾家,大则灭门,以至结纳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鹑奔,子母麀聚,人伦已绝,良心尽亡,乃蛇虺横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娄仲宣一门被害,谁不惨目寒心。我虽系路人,无关利害,然堂堂六尺,见义不为,是为无勇;因明目张胆,殛此穷凶。知有纲常,而不知有祸害。虽杀身亦无所悔。今列位在此,只不过要我抵命,这却何难。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们举动,我自到府堂上,认罪便了。”说罢自走。那些穿青大汉,俱一拥而去。贡鸣歧一一听了,大加惊讶道:“少年中有此俊杰!”不免问个详细。便命两个家人,去请那位小相公转来。家人忙赶上去。方将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爷请你转去哩。”众人听了,大嚷道:“那里来的野蛮,敢要抢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时的狗囚!山东按察司老爷,要问这相公说话,你敢恃强?”众人见说是大来头,便不敢撒野,反转口道:“去便去,只是就要交还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还你,我们带了去不成!”众人一齐跟着,又再三叮嘱:“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发说的好笑。走失了?少不得从岸上来,你们准百的人们看着,难道会水底下钻了去?”大家走到船前,众人紧紧守定船旁。此时,贡鸣歧尚立在船头上,一见那少年,便搀着手,往船舱里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贡鸣岐做好事,惟恐人知,是其人功德大学问处。康公子杀人救人,不沽名,不惜死,替他乡人申冤,为他乡人除害,义气激昂,更不可及。

又评:俞四做贼,转得了便宜。然俞四后来,亦是知恩报恩的人。今之衣冠中,不能为俞四者正多。普天下贼心人,都看俞四榜样。

第二回 老书生临江附异梦小秀才旅店得奇闻

词曰:白发青衫何所遇?文章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基业冀来今。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于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茅。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幸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复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降劣等,已属本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慧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沦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瓮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责,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拔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再来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彩浩瀚,渊博深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隽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第一。发落完了,退入后堂。忽传呼伊生员进见。伊长庚志气扬扬,径步内衙里去。见了康燮,忙跪下叩谢。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门子,拿交椅来,命他坐了。伊长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谢道:“门生此番倘非太宗师矜拔,则丧气终身,反为时流耻讪。今幸逢伯乐之知,更笃缁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贤契晦迹韬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养冲识粹,鸣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式,由翰林院庶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嘱,定使拔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宗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云: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闱,关防缜密。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彩。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彩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捶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场。

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老师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相像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已自惊讶。遂查未中式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船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过了数日,康燮忽梦见伊长庚来谢他,说到落第之际,言皆凄惨。康燮亦呜咽下泪,欲要留他细谈。伊长庚道:“门生总是明日要来。”说罢就走。康燮醒来,觉泪痕犹在,十分惊讶。

次日傍晚之际,康燮独自个坐在书房,翻阅报部文卷。忽抬头见伊长庚,冉冉而来,仍是旧时模样。走进内衙,却笑容满面,绝非夜来之状。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礼,只见伊长庚并无半言,也不作揖,往内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进,直入卧房,悠然不见,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却不说出,便问:“生的是公子么?”丫头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问,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长庚投胎做了儿子,是报他知遇之恩。遂将儿子,取名伊再,字梦庚。又查伊长庚遗有二子,都替他进了学。闻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产。有阕《玉交枝犯》尾曲儿道:从今父子,却原来夙世生师。今生慧业,前生事误,儒冠都在书诗。严父,严师,两为之。生我成我,皆恩赐。〔五供养〕南宫虽点额,莫嗟咨,转世蜚鸣信有时。

康燮年逾半百,忽举此子,三朝满月,庆贺盈门,夫妻二人不胜之喜。过了年余,康燮提学俸满,升了湖北布政司参议,反因刚直峻厉,与抚台不合,被劾回家。

却说儿子康梦庚,只因生前积学,赍志而殁,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带来的慧性。才交两岁,便能识字。见书上容易字眼,便伊伊唔唔的念将起来。父亲疑是有人教导的,又另取一本书,指与他看,依旧也认得出来。康燮大以为奇,十分珍爱他。到了四岁,便能出对。五岁即会写字。于是平阳一县的人,都传扬开去,说是康乡宦家出了个神童,无不赞羡。那些读书朋友,都做成联句,请他属对,他都应答如流,略无难色。也有求他和诗的,也有求他写扇的,往来不绝,门庭如市。这康梦庚倒也应接不暇。时人有诗赠他云:康君甫五龄,夙慧本天生。秀夺乾坤气,灵鍾河岳精。属联夸敏妙,书法更纵横。国瑞诚无忝,才华愧老成。

康梦庚到了六岁,颖悟非常,且智识先人,言词出众。至于论断事宜,更有一种奇侠之气,肝肠激烈,绝非少年可能。父亲见终日缠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废学业,便请了一个名师金先生,是本庠名士,聘他在家。康梦庚到了馆中,见过师长,然后肄业。不想他一见了书,不消熟玩,略过眼便能成诵。也不消讲解,略提点,他已贯通。先生也十分称赞。自此,外边的人,见他已在馆中攻书,不便再来缠扰。虽不断绝,已自少了好些。

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觉得馆室烦闷,却移一桌到轩子里坐。只因地间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馆童到天井里,拾块小砖来,衬了脚,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砖块,为物虽贱,甚是得用。可见随材布置,天下原无弃物。”因作诗云:碎掷空阶器未成,谁知赖尔便支倾。

金先生先成了首二句,结语尚未成韵,正在思索,康梦庚从旁接口道:虽然不得登台阁,也与人间抵不平。

金先生听了,更是称奇。想道:“此子髫龀之年,诗才如此隽妙,观他口气,知后来,虽未必拜相,亦断非常人。”

忽一日,有个吏员,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县丞。偶然到平阳县经过,闻康梦庚有神童之名,也来拜他。康梦庚虽则出来接见,然薄他是个滑吏出身,却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开言道:“小弟风尘末吏,僻处天南。夙闻吾兄盛名,心仪久矣。今特奉访,实欲就教词坛,以瞻丰采。”康梦庚道:“学生幼稚,知识未开,不过略识之无,戏操笔墨,谬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当先生枉驾。”王仲吉道:“吾兄旷世仙才,当今国瑞,何乃过谦若此。小弟今日此来,实思抛砖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梦庚道:“弟恐文义鄙浅,见笑大方。果有尊句,请先命笔。”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应着,心下还只认是:“五六岁的童子,不过勉强扭合,只出个三字对儿与他对。”道:云匝地

康梦庚略不经意,即随口应道:水连天

王仲吉见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对道:培埴下士

康梦庚暗想:“培植两字,土字都在旁边,与下字不相映合,便无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两个偏旁字,讥诮他道:俯仰上人

只因这四个字,触着王仲吉的脚色出来,不觉变了颜色,半日只不做声。因又想出一对,作耍他道:三子成孱,此子无非小子

康梦庚也知,是故意轻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随口答道:两虫作蠹,其重有似大虫

王仲吉听了,先前的还略略带些讥讽,这一联却明明痛骂,便怫然不悦道:“兄虽这样聪颖,出语还该稳重。”康梦庚道:“学生摭字成文,不过要与首联对合,取义故未深究。不知有甚不稳重处?学生实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王仲吉虽明知欺侮,却自说不出来,又羞又恼,只得说道:“小弟尚有一联,更欲借重。”康梦庚道:“既承台命,何敢惮烦,一发请教。”王仲吉想了一会,忽说道: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独无仁

康梦庚随口应道:吏即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

这一对,把个王仲吉一发气得火星直爆,便发作道:“孩子家学这等轻薄,若以此处世,恐为取祸之道。”康梦庚听见骂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应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县丞可以祸福人,则吏员之威亦赫赫矣。”王仲吉道:“你只恃父亲荫下,略无忌惮,终身之忧,自在他日。今日也不与你计较。”康梦庚道:“幸是父亲荫下,却不曾仰人鼻息,窃人权势,好不扯淡。”王仲吉见语语刺心,只大嚷大闹。待要手舞足蹈起来,亏得众家人,如飞报知康燮。康燮连忙走出厅来,着实赔情。把儿子责备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释一番。王仲吉见康燮赔了礼,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门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门家人:“凡是会小相公的,只说往山中读书,一个也不放他见面。”康梦庚转得埋头攻书。

到次年七岁上,文艺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亲已殁。不止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继而亡。康梦庚擗踊哭泣,哀毁尽礼。丧服甫毕,到九岁,就进了学。合城士夫之家,俱欲与他联姻,他却目空今古,定要娶个绝世佳人,那寻常脂粉,漠不关心。但与他作伐议亲的,俱一例辞谢。

到十一岁上,不期昔年与他口角的那个吏员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银子,托了些势要,恰谋升了平阳县知县。只因睚眦未释,积恨在心,到任之后,又闻康燮已死,存有个报复之念。康梦庚是伶俐的人,已知他来意不好,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纳监文书,竟到南国子监,援例坐监读书,把家中一切事情归结停妥,托与一个诚实忠厚的老苍头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罢了。康梦庚却一心在监用功。坐到年月满了,便想出外游学。

是年已十三岁,便有个访求淑女之意。金陵名胜,领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视为无物。或貌不称才,才不称貌,都不寓目。闻苏州佳丽,便拟一游。带着两个家人,一个叫做朱相,一个叫做王用,到水西门觅下了一只江船。渡过了江,到镇江府,也待盘桓几日,便在城里寻了个下处住着。天色尚早,在街上闲走了一回。抵暮来寓,店家搬进饭来,只听得间壁有小木鱼声,在那里念金刚经。康梦庚便问店家道:“这邻居是个庵院么?”店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妇两口儿,吃斋布施,极是好善。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诵经,老儿在外头做法会,尚不在家哩。”康梦庚听着,也不在话下。吃完晚饭,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时,只听间壁木鱼声渐渐息了,经已念完,忽叹口气儿,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甚么。康梦庚疑惑留心。要听,再不仔细。又听了半晌,忽放声号哭起来。说道:“世间恶人也多,再不见丧心到这个地位。与他又无仇恨,杀了他夫妇妻两口罢了,只两岁的一个小孩子,晓得些甚么,也把来杀死。人说天理最近,报应甚速,这等看起来,何尝有甚报应,天理也是没有的了!”说罢,又号啕痛哭。听得那老儿也回来了,反埋怨那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浅巷,万一被人听见,吹到他耳朵里,我这两口儿,都是个死哩。”那婆子便不做声。康梦庚逼清听见,大骇道:“清平世界,难道有如此穷奇!这等说起来,则他一家,已抱奇冤异屈。若一郡之内,不知人也杀害过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胆,终不然这样不平的事,竟坐视不成。好歹明日叫他来,问个明白,就替他伸一申冤,也除了镇江一郡的大害。”说罢自睡,一夜里,但闻有悲咽之声,却并无言语。有诗为证:情词惨切不堪闻,生死关头说与君。赖有平阳贵公子,千秋意气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梦庚侵早起来,就叫店主人,请那老儿过来讲话。那老儿不知就里,连忙走来。康梦庚叫他到房里坐下,问道:“老丈尊姓?”老儿道:“姓韩。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唤?”康梦庚道:“昨晚偶闻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请来相问一声,并无别话。”那韩老儿见查问他夜来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祸,转慌张掩饰道:“老妻因死了两岁的一个儿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惊动了相公,着实有罪,但并没有甚冤屈之事,相公敢误听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转要瞒我。”韩老儿连忙摇手道:“相公莫说罢,留我这穷性命再活几年,不要你招揽些祸事出来,害我受累。”康梦庚笑道:“怎这样害怕。你好好对我说知,还你没事。若执意隐忍,我便到县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问,怕你不说。”韩老儿见康梦庚压量他,没奈何,只得苦告道:“说便待我说,只是相公真个莫要连累我。”康梦庚道:“这个不消你叮嘱。”韩老儿方直说道:“这城里有个豪恶,姓屠,号叫做明命。生平的恶端,一时间也说他不了。他又有个恶奴,叫做屠六,最有机变。假如要害这个人,他两个一顿商议,就摆布他个死了。若见人家妻子或闺女们,稍有几分姿色,便明奸暗占。见人家良田美产,则白占强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个人做。大小衙门书吏,都用子弟充当,不许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状,把他处个灭门。因此,外面送他个口号,叫做屠一门。所以人只吞声饮恨,怎么肯把性命送他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秽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强奸嫡妹,宣淫庶母。总之,说不出他万分之一。”

康梦庚听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咬牙愤怒道:“依老丈说起来,竟是个人中枭獍。镇江一府,竟没个有胆力的除他,岂不可恨。”韩老儿道:“昨夜老妻痛哭,虽非寒家之祸,却亦有个瓜葛,所以悲伤。这城里有个娄仲宣,夫妻两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储蓄。这娄仲宣,时常在外,处个馆儿。不料前年,误被这屠一门请在家里。彼时,屠一门嫡子尚幼,单教他一个承继的嗣子恩官。这件事,不说便罢,说起来真个心惨。只因新岁,屠一门同恩官,到娄仲宣家拜年。娄仲宣却不在家,屠一门定要请他娘子相见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镇江城里第一个绝色,还不上三十岁,端庄静一,再不肯轻易见人。这日,正是冤孽,被屠一门勉强不过,只得走到屏门口。屠一门看见,作了个揖,立起身来,口里虽说些套话儿,两双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见他颜貌不良,就缩身进去。屠一门怅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门去了。后来,姜氏怀妊七八个月。娄仲宣虽则坐在屠家,却一心记挂着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馆回来。不料屠一门,自从见了他娘子标致,日夜与屠六算计,要害死姜仲宣。“一日,算计定了,向先生道:‘师母有妊,先生本当在宅,临时便于照顾。但小儿顽劣,又不能荒废。昨夜与老荆算计,除非把小儿带到宅上,就先生教诲。至于薪水之费,小儿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只将他带去,安顿在宅上,以便照管。’娄仲宣只道果然体谅他,不胜之喜,便满口应承。屠一门便叫家里人,卷叠铺陈,收拾箱笼,唤几个粗使人,扛的扛,抬的抬,先搬去了。又留娄仲宣,吃过午饭,然后令恩官到里头去了一会,不知做些甚么勾当,才教他出来,同着先生回家。有诗为证:斯人不必问伊何,吴俗呼为大阿哥。若过英雄投旷眼,行藏原只似幺馍。“娄仲宣师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橐,都收拾到内里去,书案什物,才铺排的停当。只见那屠恩官,口叫腹疼,要去出恭。娄仲宣领他到后边坑厕上,出了恭来,一发痛的凶了,神思渐觉昏沉,娄仲宣连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与他盖定,叫他静卧片时,自然就好。过不上一茶时候,只听得在床上大喊一声,翻天搅地的响动。娄仲宣慌忙走去看时,只见那屠恩官,七窍迸裂,鲜血满床,扒跳而死。”康梦庚惊道:“这是何故?”韩老儿道:“你道为何?原来屠一门真正是个灭伦丧心的禽兽,已将嗣子恩官,服了毒药,要陷害娄仲宣于死地,便好谋占他老婆的意思。”康梦庚听到其间,拍案怒叫道:“师长伦分最重,无辜置之灭门。嗣子谊属至亲,而复忍相残害。恐禽兽中,亦未必有此。”韩老儿道:“相公,说到后边,还惨哩。那时,娄仲宣慌了手脚,连忙报知屠家。屠一门假意惊骇,到娄家验明了,就变转脸皮,只说他见了箱橐中金银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谋死了他儿子。随报了本县。那知县,又是个昏官,兼受了些贿托,把娄仲宣捉来,不由分说,就动夹棍。可怜娄仲宣,是个斯文懦弱的人,那里当得起极刑。一时有口莫辩,便招认谋财害命是真。当下录了口供,到家搜验,箱橐中止有砖瓦石块,并无财物。原来都是屠一门假装锱重,故意张扬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恶计。众差役见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饱,又复罄卷衣饰而去。姜氏无路号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怜。差人报到县中,知县见锱重已失,情兴索然,认是娄仲宣盗换的手脚,一发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狱中。遂着地方,把尸骸盛殓,发坛安置。其时,娄中宣监门使费,及饭食医药等项,可怜姜氏卖田变产,竭力支持。屠一门恐怕他往别处告理申冤,却令屠六朝夕伺察,绝不许一人到娄家往来。若有走动通风的人,便暗暗使个计儿,灭了他口。屠一门算,娄仲宣问成死罪,谅无生理。便悻悻然想要谋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几个惯走脚通风的卖婆,吩咐他到娄家,曲劝姜氏,顺从之后,重有相谢。谁知,那姜氏洁若冰霜,凛不可犯,真个比共姜的节操还胜二分。一涉非礼之言,便严词厉色,正言斥责。屠一门见说他不转,又将金银珠宝,动他的心。那姜氏,却视如粪土,掷之户外,略不沾染。”

康梦庚听了,踊跃赞羡道:“世间有这样贞节妇人,真是可敬。”韩老儿道:“因为他坚守那贞节两字,就弄到杀身之祸。屠一门没法,只得又将利害吓他,他也全然不睬。却说道:‘死生祸福,虽系于天,实由于人。然人所重者节义,所轻者死生。倘有祸福,听凭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决无第二条念头,不要认错了。’屠一门闻知这番说话,想道:‘即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着了。’遂与屠六商量,要使个劈空妙手,处他进退无门,生死不得,等他受尽苦楚,不怕不回心转意了。”

不知韩老儿说那屠一门与屠六,毕竟算计怎么样的狠着出来,才可改移得姜氏铁石般的念头?且看下回分解。总评:伊长庚困厄一生,忽逢知己,而又推恩荐引,人意所料,自是一个解元。岂知遇而不遇,盖天意耳。然此案非试官之失人,亦非天意之颠倒,乃是做小说的善为下文康梦庚张本。

第三回 安排巧计淫尼借巧遇以兴灾硬拉女情烈妇为奸夫而殉节

词曰:烈焰殃身,毒锋销骨,铙他智者逃难脱。安排巧计入牢笼,张施密网为营窟。术恃钱神,家藏金穴,凭他何处伸冤屈?当途能藉孔方回,浮沉况有阴谋合。右调《踏莎行》

话说康梦庚听韩老儿说,屠一门用狠计要害姜氏。便不平道:“此妇恁般贞烈,真可与日月争光,为天地振气,这厮反用甚毒计陷害他,人之无良至此。”韩老儿道:“那日,姜氏正腹痛临娩。不料屠一门因前日三番四复,劝他不转,心下怀恨,遂与屠六算计。屠六道:‘他反因安居无恐,恃着骄慢,还不曾尝我们的厉害呢。今我弄个小计儿,弄他七死八活,经此苦楚,那时怕他不低头从顺。’屠一门道:‘说得有理,如今用那个计儿好?’屠六道:‘一些不难,只消夜里放起火来,烧掉他房屋,等他无处安身,烧完他家伙箱笼,使他衣食断缺。那时他要饭吃,要衣穿,要屋住,怕他不走那一条路。’屠一门拍手狂笑道:‘果然好计。’即守到更深人静,带了火种,两个悄悄到他门首,把些干柴,从户槛下煨将起来。一时间烟尘顿起,烈焰腾空。可怜,延烧邻里数十余家,不分玉石,尽成灰烬。幸得姜氏临产腹痛,尚不曾睡。听见火起,慌了手脚,欲待搬抢些东西出去,无奈疼痛难行。又见火势来得甚快,只得空身,捧定肚子,勉强逃出后门,已是教场。回头望着火光,一发凶盛,眼睁睁看那房屋什物,烧得罄尽,哭个半死。反因走动了几步,腹中一阵疼来,坐倒草地上,胎已下了。可怜姜氏,血晕在地,又无人在旁,扶他一扶,叫他一叫。半晌才得苏醒。满身血污,苦不忍言,只得挣起手来,把胎衣退去。却喜是个男身,便向地下拾块碗片儿,割断了脐带,解条裙子,把小儿裹好。”

韩老儿说到此处,便禁不住痛哭起来。康梦庚也觉心惨,坠了些泪。韩老儿道:“姜氏此时,欲待再走,却又挣不起来。正叫苦叫屈,只见一人,手提着盏灯儿,远远走来,各处照看。照着姜氏,就立住了脚。姜氏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少年尼姑。心下欢喜,便道:‘师父救我一命。’那尼姑道:‘娘子分娩了么?怎不到家里去?’姜氏道:‘这回禄之处,便是家下,已遭焚毁。’尼姑道:‘这怎么处?我欲待搀扶你到那里去,安置了才好。只龌龌龊龊的,怎么着手。’姜氏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愿师父方便。’尼姑道:‘佛门清净,本不好沾染。但救人危难,也是阴德。我的净室,去此不远,到我那里歇歇再处。’说罢,便扶他起身。姜氏靠定尼姑肩背,一步一步,挨到他净室里。”康梦庚道:“这等,亏着那尼姑了。”韩老儿道:“咳,相公便这般忠厚信人。你见出家人,真个有好人么?这尼姑叫做彻凡,从幼处女在家,便与那屠一门,奸情败露,没奈何出了家,淫心未改,仍旧往来。恐庵院露人眼目,不好出进,屠一门有三四间小房儿,高柳长松,假山花木,点缀得十分幽雅,在教场左侧,没人往来之处,与彻凡住下,将个维摩精舍,做了兰房洞天。这夜,既放了火,算定姜氏,必出后门躲避,故预先嘱咐彻凡,到火起之后,往教场里寻救姜氏回去,做个脱钩入网之计。”康梦庚道:“这奸恶,何苦用此深机,坏人节行。”咬牙切齿,十分愤恨。有只《桂枝儿》嘲那尼姑道:小冤家,因甚的披缁入寺?为奸情,弄破了,剪下青丝。助奸谋,假慈悲,要坏人的节义。他的心不转,你的祸怎辞。若是劝转他心儿也,这筹儿又僭了你。

韩老儿道:“其夜,姜氏挨到了彻凡家里,洗净身子,湔祓衣裳,又脱下件旧衫儿,改些小衣服,与儿子穿好。自此,屠一门反不便往彻凡净室里来。倒是彻凡常到屠一门家里去就教了。过了月余,彻凡渐渐把言语打动他。姜氏道:‘我丈夫虽则必死,然儿子自可成人,苟有无耻之行,则生不能对孩儿于膝前,死何以见先夫于地下。’尼姑见他说话,如此激烈,知不可强,便不好多说,只得再瞧机会。“却说娄仲宣,向在狱中,一切调养之费,都是姜氏,把簪珥什物当卖了供给他。及回禄之后,丝寸无存,却一心一意恐丈夫吃苦,仍是勉强支持送去,从不曾断缺他。故娄仲宣还不至十分冻馁。”康梦庚道:“既丝寸不存,又从何处支持?此话令人不解。”韩老儿道:“相公,非是我说话不明,实有个说不出的隐情在内。”康梦庚道:“有甚隐情?忝在肺腑之知,何妨明示。”韩老儿道:“论他操守严肃,情无假借。屠氏利诱,既难动其坚心;亲族恶薄,又不甘于称贷,有何别的方法,只得每日抱着孩子,瞒遇尼姑,悄然到这些大人家宅内,向奶奶、小姐们哭告苦情,求讨些儿,沿路买些食物,亲自送至监里与丈夫见一面儿,痛哭一场。那些大家内眷,有可怜他的,一两五钱,倒也容易肯舍。”康梦庚大赞道:“贤哉烈妇,为夫矢节,为夫辱身,当此流离患难之际,而能顺承有节,大行无亏。可谓善于处变,动合经常。极千古须眉丈夫所不堪处之境,而一女子,恬然处之,真为可怜,真为可敬。”韩老儿道:“后来屠一门因见他满心守着儿子不肯毁节,又与屠六算计,要将他母子拆散,便好割绝他的念头。遂暗暗与彻凡说知。“一日,彻凡向姜氏道:‘空门了寂,佛法无生。这位小官人却日日啼泣之声,闻于户外,甚为不雅。且焚修之地,粪污秽浊,可不坏乱戒律,犯渎清规,惹人讥议。今此处难以相留。娘子若有亲戚人家,可另移居住,方为两便。’姜氏听了,吃惊道:‘向蒙师父大德,幸赖栖身,今何忽然相逐。但我虽有亲戚,皆势利恶薄,今一身狼狈,突然上门,岂不厌恶。况丈夫犯事在狱,诚恐牵累,断不容留。还望师父垂悯见容,感恩匪浅。’彻凡道:‘若止娘子一身,荒居虽陋。何不可安。但这小官人,甚为不便,故断断难以从命。若娘子必欲借此依身,除非……我有个愚见,实为两便之道。若娘子肯依,不妨久住。倘尊意不决,只得任凭见怪,断难相留了。’姜氏道:‘师父既有妙裁,愿即吩咐。苟为可从,万无违命之理。’尼姑道:‘我的薄见,欲将小官人,拣个好人家,暂时承继了出去,则娘子既免飘零,小官人亦为得所。他日娘子另立家业,仍可归宗,岂不彼此两全。娘子以为可否?’姜氏含泪道:‘事到如今,除非此说可行。然恐人家万一不良,叫我如何割舍得下。’彻凡道:‘我有个相熟施主,忠厚好善。他才死了一位小女儿,正好接乳,还你停当。’“两下说妥,拣了好日,承嗣出门。相公,你道把那孩子承继到那一家去?却就是我老夫妇,替他抚养。”康梦庚道:“如此极妙的了。”韩老儿道:“有甚妙处,彼时,老荆生下个女儿,未周而夭,只因彻凡在我家走动,因此说定。这日,准备素斋,他两人亲送儿子过门。见是可托,大家安心乐意。屠一门闻得彻凡用计,把他儿子分遣开了,既已剪断他葛藤,心里自无挂系,因又令彻凡再三曲劝。谁知姜氏心如铁石,断不可回。屠一门智穷力竭,无法可治,只得又与屠六算计。屠六说道:‘他总恃着贞节两字,使人便难干犯,故再不能下手。如今除非设个法儿,丧他的志操,坏他的名行,使他说不出贞节两字,便有机会可乘,那时入我壳中,怕他走上天去。’屠一门听了这话,直快活得无法生活,急忙道:‘我的亲爷,用甚妙方儿,破他节操?’屠六道:‘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不怕他不陷在我圈套里了。’屠一门点头道:‘好计,好计。’两人竟去与彻凡照会骗术垂钓:狐虎弄奸术更奇,阴谋不与尔先知。殃由谗口浑难辨,更向何方诉屈词。“那日,姜氏同彻凡同吃早饭,只见两个青衣圆帽的人走进来,向彻凡作个揖道:‘我家奶奶死了,一位奶奶要借重师父们,做些荐亡功德,兼几昼夜水陆道场,必请得七八众才好。故此,着我两人来说,今夜就要铺供的。’彻凡道:‘如此,有劳二位,少顷我去转请了就来,且坐坐吃茶去。’二人道:‘不消了,只求师父早些,奶奶悬望哩。’说罢,出门去了。彻凡向姜氏道:‘这是本城大乡官家,最肯出手的施主。今日不得不去。但娘子一人在此冷净,怎么好?’姜氏道:‘庄严佛境,怕甚冷净。’彻凡道:‘不是这等说,内里多有什物,你一个人照管不到门户。我有个寡嫂,独自在家,待我央他来陪伴娘子睡罢。’姜氏因想一想道:‘门户干系,倒是一桩大事,几乎担当在身上。万一有些差池,岂不怨杀。’便应道:‘既尊嫂肯来,极好的了。’彻凡吃完了饭,出门而去。到午后,果同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进来。一身缟素,满面痴肥,高髻长裙,略无丰韵。彻凡向姜氏笑说道:‘我家嫂嫂来陪伴你了。’姜氏连忙接着,大家见个礼儿坐下。彻凡道:‘奶奶那边等我,不好迟慢,我要去了,你们两个自去收拾晚饭吃罢。只门户要谨慎些。’那妇人道:‘我自会照顾,你放心去便了。’彻凡欣然出门。“是夜,两人吃过晚饭,洗了手脚,一床而卧。姜氏睡到半夜,忽听外面人声喧闹,门户响动。姜氏大声叫那妇人,已是睡熟。连忙把手推他,再推不醒。只听外边门已打开,大呼大喊。姜氏误是强盗,不敢声张,只把这妇人乱推。这妇人口里咿唔梦呓,只不肯醒。姜氏着了急,忙忙穿起衣服,坐在床中静听。只闻人声渐渐近来,大叫捉奸,已到房门口。将房门一脚踢下,见二三十个大汉,拿绳的拿绳,持棍的持棍,甚是凶险怕人。明灯火把,照得雪亮。众人大嚷道:‘好个节妇,如今弄出来了’。姜氏忙道:‘冰清玉洁,弄出甚么来?’众人道:‘偷汉妇人,偏会嘴硬。现窝藏着汉子,还说冰清玉洁。’只见一人,突然向前,不由分说,取绳子把姜氏缚了。姜氏乱哭乱跳,那里睬他。又一个大汉,把那个妇人一把扯起来,也将绳子拴住。姜氏哭道:‘我两人又不犯罪,何故以非礼相加。况又诬执奸情,陷人不义,这那里说起。’内中一人道:‘这明明白白,奸夫现在,还要抵饰!’就一把扯掉那妇人的裤子,果然直挺挺一具阳物。姜氏不知就里,大吃一惊。知已中计,便欲寻死。众人那里容他。彻凡家里东西,秋毫无犯。但擒着两人,出门去了。”康梦庚大骇道:“这是甚么缘故?”韩老儿道:“相公,你道那穿白的妇人,端的是那个?原来不是女人。却是屠六的兄弟,屠八扮作的。那屠八,也是个无赖,惯在外面代做更夫,替人打棒,原是彻凡私下的贴汉。因他生来声音细软,像个妇人口角,故此屠一门叫他假扮。他是夜与姜氏同睡,却不敢脱下里衣。屠一门又晓得姜氏烈性,故再三吩咐他,莫要妄动,恐惊散了,此事反做不成。屠八知道家主利害,怎敢不依,故假做酣睡,使众人到床上,一窝儿拿住。那些众人,也不是地邻。那领首的就是屠六,其余俱是屠一门养在家中,惯做劫杀勾当的帮身健汉。就是昨日来请彻凡做功德的,也不是官家大叔,都是屠一门左右使唤的书房小厮。众人假意把屠八攒打,身上却不曾着拳,早把穿的一件女衫扯得粉碎,把来撩开,揭了改扮妇女的踪迹。又假意做好做歹的,与他一件布衫穿了,仍装做个男子,竟生生扭做姜氏的奸夫。”康梦庚听了,更加不平。便怒骂道:“那坏良心灭伦理的狗男女,只此一事,就该万剐了。”有首《西江月》词为证:天道原无生杀,人心自有刀兵。恶风吹雨万枝横,险把芝兰骤殒。已见殃生衽席,谁看剑落丰城?冰霜节操较同清,千古动人悲愤。

韩老儿道:“屠六那一伙人,把两人拴缚出门,拖的拖,扯的扯,拿到丹徒县里。众人硬着狠心,百般辱骂。此时,姜氏可怜,欲死不能,百口莫辩,只得忍着羞耻,哭到天明。原来,知县暗地里先得了两名长夫礼儿,故清早就坐了堂,带这一起人入去审问。屠六先上去禀道:‘小人们是地方邻里,突有斩犯娄仲宣的妻子姜氏,借住尼庵,久有丑行,因无实据,不敢报官。昨日尼姑出外不归,众人见这汉子闪身入内,诚恐事露之后,地邻便有干系,故此纠齐邻里搜捕,不料果在床上,双双的拿了出来。真奸实犯,欺不得众人耳目,故带齐在此,候老爷明断。’

知县是预先照会的,心下已是明白,便叫众人上去,略问问儿,却众口一词,与屠六所禀无疑。知县就唤奸夫上堂,屠八也并不抵赖,只说道:‘小人不合,一时狂妄,致与姜氏通奸是实。’知县便拔下四根签来,把屠八打二十板。那屠八是曾打惯的,那里在心上。且明知是桩好生意,故略不讨饶,退衣就打。“知县又叫姜氏上去,姜氏哭拜道:‘老爷厚照之下,无微不察。念妇人坚持节操,素守家风,夫遭覆盆之冤,家罹祝融之祸。故寄食尼庵。尼姑逼勒妇人改节,恨妇人不从,故令奸恶假装妇女,佯呼为嫂,计赚同床,欲坏妇人节行。皆奸尼之毒谋。然妇人实未失身,今且无从可辩,只天地鬼神鉴此心迹。伏望老爷开恩一面,电释奇冤,感且不朽。’知县拍案道:‘既尼姑有计,联床之际,便该叫破里邻,拿获正法,怎彼时不言?今同床捉获奸夫,反以未失身为辩,岂非理屈词穷。若此人果如鲁男子,见色不迷,又何为假扮妇人,赚入房户?情踪显见,尚欲支吾强饰!’便叫拶起来。皂隶吆喝动刑,可怜名闺弱质,十指连心。姜氏大痛无声,昏迷几死。知县就定了供,便讨收管。“屠六忙上去禀道:‘姜氏系娄仲宣之妻。仲宣谋命劫财,已拟强盗杀人之律。姜氏合行官卖充饷,不应遽取收管。’知县总是因财曲直,凭人好恶的,何所不可。便抽一根签,用朱笔批着:姜氏,限三月,卖银二十两入库。不由分说,便押了出来。”

康梦庚听到其间,不觉顿足大恨道:“冤哉,冤哉!天眼何在,竟容此兽孽把个节烈两全的贤妇污蔑至此!”韩老儿道:“姜氏这时,呼天无路,入地无门,豺狼满前,身不由主,被众人推到县门首。暗想:‘非刑入罪,官着卖身,羞辱已到极处。’见旁边有两座大石狮子,便欲触死于上。忽又转一念道:‘我这一死何难,但尚不是死的时候。丈夫在狱,若无亲人照管,必至冻馁而亡,此心何忍。况儿子尚幼,未知父母含冤。今若即死,徒抱臭名,此恨终无昭雪。莫若且忍辱偷生,以冀报复。虽侮辱横加,只相机顺受便了。’转立定主意,遂无死念,谁知姜氏,却一心悬念丈夫,不忍轻死。那晓屠一门,恐他尚系有夫妇女,不肯易操。隔夜,已将银子,买嘱知县,把娄仲宣登时讨了气绝已死,在牢里做冤鬼了。”

康梦庚捶胸恨道:“这厮操纵生杀,其心愈毒,其手愈辣,神明三尺,委之何地耶!”韩老儿道:“当下二三十人,乱推乱挤,冲出街中。不期有顶大大的绢幔官轿抬过,被众人一拥,轿杠随势一歪,前边的轿夫已是绊倒,连轿内坐的,也几乎跌翻出来,亏得后面跟轿的,慌忙上前扶定,歇下一边。姜氏看时,见前面有五六个仆妇,后面又随着三四个齐整家人,气概轩昂,疑是官家内眷。只听轿内娇滴滴的声音,乱嚷道:‘这是一起甚么人,却如此放肆,快查明白了,便好送官。’众人禀告道:‘我们县里审了官司出来的,实是粗莽,惊犯了奶奶,望乞恕罪。’轿内问道:‘审的甚么官司,却有这许多人犯?’众人道:‘是为奸情事的,我们都是地方邻里。’轿内又道:‘那一家的妇人?官府怎生发落了?’众人道:‘妇人是娄仲宣妻子姜氏,现押着官卖哩。’轿内惊问道:‘姜氏常到我家求助,为丈夫监中调养,实乃贞顺两全,素所敬服,为何犯这事情,定是有人倾陷。今官府要多少银子?’众人道:‘大爷批定二十两。’轿内道:‘这也小事,你们不消多人,只着一个,到我宅里领银子,与他完官,这姜氏留在内宅,陪伴小姐。’说罢,轿夫仍抬着去了。众人带姜氏,随定轿子,缓缓而行。正是:事到迷人人转迷,暗中歧路失高低。春风金屋肠堪断,赚人牢笼是此时。

康梦庚道:“幸亏了这官家内眷,姜氏方免凭凌之苦。”韩老儿见道:“相公,又认真了。这是屠一门伏下的暗计,命童仆妇女,扮成此局。屠六那一起人,也都会意,等他轿子抬来,故意一撞,轿夫也假做绊跌。装这腔儿,无非要把姜氏,诱入虎穴的意思。”康梦庚跌脚道:“罢了,姜氏不能生矣。”韩老儿道:“这日,跟到屠家,却从后门而入,故不知不觉,弯弯曲曲,领到个僻静的去处。姜氏还道那轿内的女人,必来面话,过了半日,但见丫头端了酒饭,放在桌上,却教他独吃。姜氏心里仓皇,那里吃得下去。少顷,又把床帐被褥,铺设起来。说道:‘姑娘吃苦了,请安稳自在些,莫要烦恼。’说罢,收拾碗筷自去。姜氏觉身子狼狈,十指皆折,痛不可忍,只得到床上,静息片时,朦胧合眼,只见丈夫立在面前,哀哭道:‘我昨夜已被屠贼买嘱县官,讨了气绝,不在狱中。你为我守志,历尽苦楚。此处乃屠贼家院,你已陷入火坑,永无出头日子,只今晚,便是绝路了。’说罢,抱头痛哭。姜氏直从魂梦里惊跳起来,一身冷汗,知丈夫已死,阴魂未散,来此决绝一番。遂放声大恸,肝肠摧裂。丫头听见,都来解劝。见他哭得呜咽凄惨,便铁石心肠,也禁不住要坠下泪来。姜氏向丫头道:‘你们的计较,我已尽知,屠贼千算万计,杀我一门,毁我名节,冤沉海底。屈陷覆盆,总不过淫恶两字。今身落虎口,岂有完体。生不能碎屠贼之尸,死且当索屠贼之命。’丫头听他说出底里,吓得顿口无言,转身就走。忙去报闻家主。姜氏也随后走出房来,寻个终身道路。

过了两重庭户,只见有口小小井儿,便道:‘这是我的下场了。’乘其不意,便纵身跳入。扑通一声,丫头慌忙回看,叫声不好了,报与屠一门,屠一门急叫抢救,命已断了。不胜恼恨,大跳大骂道:‘我为这贱妇,用尽心机。不想究成画饼。’转迁怒于众丫头,狠打个半死。”康梦庚叹道:“死得可怜,我虽未见其冤,只老丈说来,已自伤心刻骨。”后人有诗吊之云:

其一:死贞死烈复何伤,痛尔无端中伏殃。魂断五更花下雨,冤飞六月海头霜。猿啼夜壑偏凝血,蝶乱东风总断肠。谁谓圣朝无阙事,可怜淑女贞纲常。

其二:痛哭春风万卷诗,千秋生气壮娥眉。香魂早已随青鸟,怨血先应化子规;赵母至今还抱影,娥冤犹古尚含悲。饶他遏法藏金穴,天道昭还未可知。

韩老儿道:“屠一门见姜氏已死,方断绝了念头,把尸骸悄悄抬到园地里埋下,外边影响不知。过了年余,忽想起,姜氏所生之子,尚在我家,万一长成,有些知觉,便想报仇,岂不反害在他手里。莫若先下手为强,剪灭根芽,方无后患。虽蓄念已久,却无机可乘。后来闻知孩子出了痘疮,他便乘机叫个精细小厮,扮作方上医士,自言专治痘科,在门首谈天说地,满口说,张某人家是我医好,某人家是我包活。我老夫妇愚蠢,听他说的有手段,便请进门。那厮看了,说一服便可回生,发了药剂。老夫妇不知是计,煎来孩子吃了,不上半个时辰,头已发肿,满身燥裂,流血而死。所以老荆昨晚想起儿子,不禁痛哭怨恨耳。”康梦庚怒说道:“此计更惨,更毒。屠贼倾害娄氏一门,可谓无噍类矣。如今屠一门与屠六,两个凶恶可在吗?”韩老儿道:“当年屠六差往南京,遇了风水,死在江里了。”康梦庚道:“苍天有眼。”韩老儿道:“只屠一门尚未有报,如今愈加凶横,日日在京口驿里,把截驿粮,将驿里官儿弄得七颠八倒,谁敢与他争抗。那些驿夫口粮,分毫不给,饿死大半,莫不饮恨切齿,怨声载道,却敢怒而不敢言。这都是真情,因相公下问,不敢不说。但相公切不要轻易传扬,惹是非害我。”康梦庚道:“多承见教,岂敢妄言。但颇费长谈,劳神已极,不好留你扳叙。”便取两幅手帕儿送他。韩老儿再三逊谢,只得领了,招招手别去。

康梦庚因想此事,说得历历有因,与昨夜老婆子之言相合,知非虚假,便道:“天下有如此穷凶,尚且漏网不报。我自幼肝胆决裂,遇不义之徒。则欲拔刀相向,激扬壮气,正在此时。况冤情非常惨烈,冤魂如何得散。今忽出彼之口,入吾之耳。天意定欲假手于人,以彰生杀之权,剪除凶害,亦名教中之盛事。不然,天生我这一腔正气何用。”料想,那厮只在驿前。便袖着利刃,瞒过家人,独自个步出城来。只见驿前许多人,挤着厮打。内中一人,打得可怜,满身青黑,头眼歪斜,血喷满地,只跪着叫:“屠爷饶命!”那人还拾起大石块劈头打来。康梦庚看得分明,知即是屠恶,便故意问道:“绰号叫做屠一门的,想就是你吗?”那人回头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家,却不看他在心上,便道:“我老爹的尊号,小子们问他怎的?”康梦庚见是不错,便在袖中摸出匕首,拦腰一刺,屠一门不曾提防而中肠下,一跤扑倒。康梦庚恐他未死,又望心窝里,一刀刺进。可怜数十年的积恶,一旦死于利刃。

当下,惊动了地方,捕快俱来获住。恰值贡鸣岐的座船,正歇拢来,亲眼见康梦庚少年正气,十分惊异,便请他到舟中,问起姓氏履历,已知是同年之子。康梦庚遂将韩老所言之事,从头至尾,备述一遍。贡鸣岐听得毛发悚然,便道:“屠贼之恶,一死不足抵罪。贤侄杀一人以生千万人,此不世义举,岂可轻为认罪。我与府尊,有桑梓之雅,当力为辩白此事。”便吩咐治酒,与康梦庚独饮。自己却换了青衣圆帽,扮作家人模样,叫家人暗暗藏着方巾大服,悄然把脚船拢到船旁,三四个人反撑到对河,上了岸,转过吊桥,渡进城去,会府尊说话。只因这一会,有分教,借情面以行公,为怜才而鞫鬼。且听下面分解。

总评:姜氏节烈可钦,生死关头,何等勇决,绝不作儿女态,当号为须眉丈夫,不可以巾帼目之。虽步步落在屠贼壳中,然弓蛇市虎,谁能不惑。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良然。

又评:彻凡面假慈悲,心怀狠毒,世上出家人,半是此辈,不要单怪尼姑。

第四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词曰:豪儿已把纲常坏,髫英留得纲常在。大义有同怜,当途胆镜悬。天应假手杀,莫怨神明瞎。不信视儒生,杀人成令名。右调《菩萨蛮》

话说贡鸣岐,听了康梦庚这一席话,因公道在人,却抱个不平之愤。那班众人,在岸上频频催促,只不理他。众人没法,便先有人去报了丹徒县,顷刻间出了三四起差人,出城捕捉。却见凶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又不敢啰唣,只传进去禀说:“官府立等人犯,倘误了违限,则是小人们干系,求老爷作速放出。”舱里传出来道:“老爷留这位小相公,在里头讲话,尚有一会哩。若官府要紧,便明说在贡老爷船上,你们就没事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在岸上,呆呆守候。谁知,贡鸣岐却扮作仆隶,杂于众人之中,混出官舱,把小船渡到岸上,一径入城。众人虽防着贡鸣岐说情,却不知他恁般打扮。又想,知县眼中,止有白物,是不听情面的,故略无疑惑。

贡鸣岐进了城,一直往府前走来,心下却想道:“这屠一门,真是人中封豕,人人得而诛之。独怪皇皇大义,却钟于童稚之辈。我堂堂总宪,国典所存,终不然反置之膜外,看他陷于豺狼之手,不少效一臂,与他辩白壮气,并表扬姜氏之节义乎!”一路想着,将近府前,却到西边万岁楼下,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穿换停当,踱进府门。也不唤衙役接帖,也不往宾馆就座,却步到私宅门口,将个小柬儿在转洞里递了入去,外面观看的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不知不觉,早开了私衙,请他进内。正是:莫使人疑假,须知胆是真。凭他俗眼见,不问是何人。

这知府,姓邢,名古愚,字天民,乃湖广荆州府人,与贡鸣岐乡试同年,且系同省。为人最是廉干,更有胆智。适见地方报单,有白昼杀人之事,正出票拘提,忽传进年弟贡凤来的名帖,知他从山东赴任,在此经过,便知来拜他,连忙迎出私衙,携手而入,行礼就座。邢天民道:“弟闻年兄荣擢,不胜喜贺。然尚不知年兄已到敝治,失于恭迎,却转辱先施,何为屈节乃尔。”贡鸣岐道:“小弟甫临贵治,即闻年兄政声,洋洋盈耳,早拟图一把臂。奈因驱驰王命,遂欲径过,不遑少致衷曲。不期天假良晤,遂有一奇绝之事,不得不奔告年兄,共扶名教,以当美政之万一。”邢天民忙问道:“年兄有何异闻?即请赐教。弟虽不敏,愿力为之。”贡鸣岐道:“事虽年兄已知,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年兄虽日月为心,安能烛照于覆盆之下。”遂慢慢将康梦庚所述,韩老口中之事,自始迄终,宛宛转转,说得甚是详切。然后将自己,泊船到京口驿前,亲见康梦庚杀人,与一段义愤激烈之慨,并圈留在船上,自己先来报明,以便质审之话,一一细谈。邢天民潜心静听,历历在心,不觉踊跃,大喜道:“此事若非年兄见示,小弟何知其隐。万一失察,岂不使其冤抑不伸,节行不著。小弟不几为康兄之罪人乎。”贡鸣岐道:“若此事常人可为,恒情所有,与耳目所及见。弟何必匍匐面叩,甘为群小猜疑。因康梦庚乃不世英杰,旷古人豪,总角能文,髫年知义,自是清庙明堂之器,断非风尘中物。他如姜氏节烈,水檗同清,虽刀斧在前,鼎镬在后,而此心不动,外诱不移。故骨化形销,香名愈赫。若屠氏一门之暴恶,润州万口之含冤,血肉委于黄尘,杵刃成夫白骨,甚而奸尼之助虐,屠八之襄谋,即此类端,关乎大典。故敢尽言相告,万望留神。”邢天民道:“此事乃通国纲常,名教所系,朝廷大经大法攸存,即不待年兄之言,且当戢凶除暴。但苦未知底里。今得年兄言之,而情隐洞灼,岂可不上泄天地怒气,下顺亿兆民心。自当如命,年兄勿复虑此。”贡鸣岐满心欢喜,一茶而别。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贡鸣岐道:“康兄在舟,群小催迫甚急,何暇领情。只求年兄,速即拘审,勿令县中带去,又生枝节。”邢天民领会了。贡鸣岐走出府前,仍到万岁楼下,换去巾服,步出了城,连府里衙役也并不晓得他是个官宦。到了自家船头,只见众人乱跳乱嚷,正急得没法。贡鸣岐进舱里,重新换了绒巾绸服,走出舱来。见府差已到,便对众人说道:“我方才听说,白昼杀人之事,那书生之言,又似激于公义,故此问他个端的,实非有私意。况我系客宦,岂为闲事而误钦差,只累你们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将原人交还你们去罢。”一面叫人领出康梦庚,交与府差,一面吹打开船。正是:公道于人自不埋,非关太守独怜才。笑他平日操生杀,今向何人索命来。

却说屠八及屠氏羽枭,都来与康梦庚质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风,只康梦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见家主独自个步了出门,许久不归。欲待寻觅,却不知他往那里去。正迟疑无术,只闻街上往来的人,纷纷传说,驿前有个少年书生,白日里杀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两个家人始初还不在心上,倒是间壁的韩老儿,却闻得杀死的是屠一门,心里着疑,连忙走过来看康梦庚,说已出去半日,不见回来。韩老儿道:“杀人的必是康相公无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来一问,说果有个十二三岁的斯文少年,在这里杀了人,却在一只大官船上说了些话,如今才进城,去太爷那里审了。韩老儿与朱相听说,惊慌不已,连忙复身进城。到镇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头门里有许多人,簇拥着喧闹。韩老儿同朱相,拥上去看时,见果是康梦庚。二人着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为何犯此杀身之祸!”康梦庚一看,见是韩老儿,与家人找来,便向韩老儿拱下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磈磊,化为冰雪矣。”此时,观看的人,准千准万,无不啧啧称奇。不一时,连路都拥塞断了。屠八却领了三四十打手,都藏着器械,赶到府前,想要下顾那康梦庚。正欲动手,谁知镇江一府的人,见康梦庚杀死屠一门,除了大害,无不额手称快。见屠八带领多人,像个厮打之兆,有几个有血性的,奋臂出面,向众人招呼道:“这康相公只一身而救万民,恩义匪浅。今屠氏四布羽枭,截杀义士,众人各宜救护,亦见我们镇江人尚有一分志气。”道声未绝,只见四下的人,随声响应,蜂聚拢来,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汉,打得叫苦连天,抱头鼠窜。

正喧闹间,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严。凡一郡的人,向来受屠一门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灭门的,俱怕他威恶,含忍至今。忽闻得屠一门已被人杀死,不多之时,便想报仇复恨,连忙都写了呈状,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拥而进。邢天民叫该房收下,约有四百余张,却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门的。正是:生前事业枉英雄,死后机关总是空。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众人散去,差人便带康梦庚一干人犯,上去听审。邢天民先唤众人,一问皆满口恶言,硬为质对。邢天民道:“小小书生,又无私怨,怎能便会杀人?其中必有别意。”一头说,一面看着外边。忽作惊异道:“这东角门外,那一男一妇,手里抱着个孩子,满身血污,似有哭泣之状,敢是告状的吗?”满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面面厮觑,并不做声。邢天民道:“若告状的,为何不唤他进来?”一书吏上前禀道:“东角门外,虽有闲人站立,却并没有抱孩子的妇人。”邢天民道:“明明现在,怎说没有?”就拔一根签,用朱笔标了,与差人道:“速拿来见我。”差人没奈何,只得接了朱签,往仪门上来拿闲人,那些观看的人,见官府出签来捉,俱跑得个干净,差人那里去拿,只得空身走上堂,回禀道:“那些百姓,俱已赶散,求老爷消签。”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着你唤那抱孩子的男妇,谁叫你赶闲人!”令皂隶拿下,重责十五板。下面跪着的众人,见太守不审正事,却反弄神捣鬼,无不惊异。就是那些观看的,只道官府着了魔,也暗自好笑。见邢天民又另唤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将此朱签,到东角门外传说,若有阴魂怨鬼,含冤负屈的,速来告理,勿以幽明间隔,畏惧不前。”差人领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见起鬼来,叫我那里去捉?万一捉不进来,这十五板怎躲得过。”心里惊惊慌慌,走出仪门,只得照着官府口中吩咐的说话,高声传说了一遍,复身进来。心里想道:“官府说鬼话,不若将机就计,也将些鬼话诳他,看他怎样?”走到堂上,跪下禀道:“奉老爷宝签,捉来一男一妇并孩子上堂。”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赏。”就消了签,差人自去。

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甚名字?因何丧身?如有冤屈,不妨从头说来,本府自有公断。若惧而不说,说而不明,则抱屈沉沦,勿贻后悔。”众人抬头看,堂上并没个人影儿,知府却真真切切,从空鞠问,却似有人对答一般。一时哄动了许多百姓,纷纷拥进角门,看太守审鬼。只见邢天民,侧着耳朵,像个听人说话的。又点头咋舌了好一会,忽说道:“原来你叫娄仲宣,这就是你老婆、儿子吗?那屠恶见色迷心,自将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县受贿枉法,岂可临民!但今屠一门已被人杀死,你的冤也报了。”屠家众人,见太守说着这话,信是娄仲宣的阴灵未散,来此索命,都惊得面如土色,捏着两把冷汗,抖个不住。邢天民又说道:“你下去,唤姜氏上来。”便问道:“你丈夫说,屠一门贪你姿色,故造此恶机,陷害你丈夫。彼时,你从与不从?怎生凌逼你致死?逐一诉上来。”只见邢天民,倚在案上,听了一会,便大声赞美道:“屡强不屈,节烈可钦。但你在教场中分娩,何缘与彻凡相遇?”那时,屠家的人见知府问出底里,一发信是鬼魂来告发了,不然这些私下的计策,官府如何得知。见邢天民又道:“想来尼姑也是他一局,便婉转拆散你母子。出家人有如此毒谋,情殊惨烈。”便出一根签,去拿彻凡。差人如飞的去了。有《皂罗袍》歌曲儿道:〔皂罗袍〕只道冤家遭际,却原来费了太守心机。人因巧处更生疑,情从幻出偏多趣。奸怀毒意,桩桩尽知。同谋共计,人人自危。〔排歌〕天心近,不可欺,自家作孽自心知。豪空恣,术枉奇,如今插翅也难飞。

不多时,彻凡拿到,跪在阶下。只见邢天民,又像个听了些说话的,忽然拍案大怒道:“既你守志如铁石之坚,他便该悔过,如何却使恶奴,假扮妇人,坏汝节操?情到不堪,能不发指!彻凡如此助恶,法亦难容。”便叫拶了,又加上三四十抽。可惜纤纤十指,连皮带肉,去了一层,几乎连尿都拶出来。又唤屠八上去,也夹起来,敲上一百多敲。邢天民又道:“知县昏瞆蔑法,自当参处。但你既已死节,尸骨埋之园中,此时虽即腐烂,然不可不行检视。”遂差四五个壮丁,去掘起尸首。此时,屠八已尝着极刑,且见官府说得详悉利害,已吓的魂也不在身上,那里还敢辩得一句。又见邢天民窃听了半晌,忽又怒道:“这两岁娃子与他有甚冤仇,并复置之死地。康秀才少年大义,真千古奇人了。你夫妇二人且退,本府自当为你申冤。”便将屠八重打六十,拟罪收监。彻凡也打三十,可怜雪白的细嫩肌肤,打得皮开肉绽,批着还俗,净室即行拆毁。其余屠家众人,各打四十,讨保释放。然后叫:“请康生员上堂。”邢天民出位恭揖道:“康兄以舞象之年,而肝肠如此明快。众百姓身陷汤火,尚尔隐忍不发,兄独毫无私忿,为他人雪此黑冤,其心大公,其义至正,谁人可及。况康兄少擅异才,名重天下,金紫何难,槐黄可俟,功名事业,自当冠绝一时。当努力前程,勿为风尘中,久淹骥足,致隳壮志。本府虽驽骀下吏,且当拭目俟之。”康梦庚叩谢道:“生员龆龀稚子,知识未开。然事属变论,冤称奇绝。苟可以一身而全万命,敢不奋臂为之,以补神明之所不逮。今生员落落一身,天涯万里,而萍踪南北,固无所系。然男儿遇合,自有其时。乃蒙老大人谆谆戒勉,此终身药石,何敢忘之。但生员尚有请者。娄仲宣为妇而杀身,姜氏顺夫而殉节,且刚肠百炼,操凛秋霜,虽毒谋百出,凭陵四起,而心终不挠志终不屈。彼二人者,轻生死而重名节,皆天地间之正气。众恶虽已伏法,而义夫烈妇,终泯而莫知。更求老大人申详各宪,题清旌扬,以慰幽贞而彰风化。若屠恶虽遭诛戮,然未邀国宪,岂为正法。屠六虽溺于江,此属天诛,而三尺尚为漏网。并乞老大人暴白二人罪恶,示众通衢,庶几公道不论,舆情允协,将与各宪之良法美政,并乘不朽。愿老大人俯从而准行之。”邢天民听了,大喜道:“本府意中,亦欲如此。况承康兄大教,即当申闻,直指上达圣聪,为之立祠建坊,附于祀典。至屠恶罪案,自当如教拟详,不敢有虚盛意。”康梦庚道:“既蒙老大人曲从鄙意,生员何敢更赘一词。”便深深一揖,告别出来。

看官,你道娄仲宣,真个阴魂未散,来此诉冤吗?原来邢天民,因贡鸣岐说知详细,犹恐悬空坐拟,不能服众,故假设此局,以鬼话愚人,使人误信,白日之下,怨鬼索命,愈加警动。这段妙裁,更是出神入化。次日,勘验姜氏尸首,却面色如生,怒容宛在,邢天民十分叹异。吩咐买地营葬,以待旌表。遂批谳语,申详道:看得屠明命,一郡之枭横也。有仆屠六、屠八,织谋措祸,奸占乱伦,荼毒杀诈。秽恶彰闻,指不胜屈。前年,延师娄仲宣,诲其嗣子恩官。明命瞰仲宣妻姜氏色艾,陡起兽心,以瓦砾伪为锱重,计赚移馆宣家,忍以嗣子服毒,贿县陷宣入罪,毙之圄中。原其心,盖欲割绝贞妇之念耳。而蜜口利诱,毒威迫胁,奈姜氏贞,卒不回,乃复回禄其家,致氏育子道路,可谓伤心惨目者矣。无已,复媾奸尼彻凡,诱归密室,离其母子,其于情理,何堪。更可骇者,以屠八诡扮彻凡之嫂,计赚联床,伏凶抄捉,硬盾和奸,乱氏洁操。其惨毒至此,更朦县断卖身。复布牝枭,圈阱狼窟。惜姜氏溺井完节,埋尸黑土,且虑伊子长成报复,亦为剪灭其根。杀命抄家,殆无噍类。屠六,先已溺江,似无容议。今元恶,赖康生员手戮。髫年仗义,英迈可风。二凶虽已伏诛,仍拟戮尸示众,屠八拟绞监候。彻凡及诸羽恶,姑念驱使,概杖以释。第姜氏贞烈,卓绝可称。一身而任纲常,三载尚余生气。相应详请宪台,具题旌表,砺苦节于九原,阐幽贞于千古。雷霆雨露,并属宪恩。卑府未敢擅便,伏候宪裁。

案成,一面晓谕通衢,虽三尺之童,皆欢欣鼓舞,莫不交口称颂,太守廉断,如龙图再世。一面申文上司,题请旌奖,不题。

原来彻凡,虽是个淫恶,然柔弱软媚,从未吃着官刑。这日在府堂上,经了一拶,已自死而复苏,那里还熬得这三十头号板子,血肉淋漓。此时虽不即毙于杖下,却有气无声,抬出衙门,气已断了。屠八虽打棒惯家,却何尝有此六十之狠,且夹棍紧短,胫骨俱碎,下在狱中,冤家又多,谁来看顾。不上数日,也在牢洞里做了个出身之路。这都是为恶的报应,天理何尝有分毫挫过。世人不可不将此事,做个儆戒的话头。

却说康梦庚,候太守审完,又禀白了许多说话,退下堂来,同王用、朱相并韩老儿三人正出府门,就有两个青衣人接着,道:“康相公出来了吗?我家老爷的船,已开过了江,歇在瓜州闸上,特着小人,候请康相公,回寓所收拾了铺陈,搬往老爷船上同去哩。”康梦庚看见,认得就是贡鸣岐的管家,因谢道:“过蒙你家老爷用情,转劳大叔在此守候。且请到小寓商量。”康梦庚同着众人走路,心里暗暗想道:“我监已坐满,不必再到江宁。此地已与屠氏有隙,亦不可久留。欲待归家,又恐王仲吉尚未忘情。正无去处,莫若且到山东,盘桓一两年。不惟得观山水之奇,亦且以广交游之路,兼可留心好逑,潜访河洲,而觅关雎之偶,有何不可。”算计已定,遂到下处,收拾了行李。将几件礼物,送与韩老儿。谢别了,带着王用、朱相,同贡家两仆,到排湾里寻个小舟,渡过了江,赶到瓜州闸上,来见贡鸣岐。有诗云:无心相遇便相怜,情到关心岂偶然。金谷标梅应有待,故随荇菜到江边。

却说贡鸣岐,因康梦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又见他少年才美,一表非凡,总角而赋采芹,成童而诛桀恶,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爱。因想女儿才貌。向欲觅一快婿,奈访遍名门,并没一人配合得过,所以因循未定。及见康梦庚,方不愧东床之选。若错过其人,安能有此佳偶。便有个招留为婿之意,故欲同他赴任,好议及此事。因恐众人猜嫌,假意把船开过了江,泊于瓜州闸口,着两个家人,候他审过了,接着赶来,一同起程。

康梦庚小船,到了闸上,拢近官船,就有许多人扶了入去,一见贡鸣岐,便拜谢道:“小侄一时粗莽,几致杀身,然大义所在,谁复能遏,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之心迹,使冤抑得伸,贞烈不泯,台恩厚重,愧不能报。乃复招留雀舫,深荷提挚,俾小侄得以趋承左右,亲沐懿徽,何幸如之。”贡鸣岐道:“贤侄此举,上合天心,下全民命,固神人大快。苟有知识,能不愧为莫及。虽欲不白,乌可得已,老夫何力之有。因忝年谊,不忍遽别,想贤侄客边,谅无他事。故此,相屈一游,朝夕握吐,以慰老夫寂寞。”康梦庚道:“多蒙相爱,敢不乐从。况山左自是名邦,亦可观风问学,更愿老年伯时为策励,启辟幼愚,此行更资益无穷,尤荷培成之德。”两人互相谈吐,甚是投机。

原来,贡鸣岐有两只座舟,家眷在后边一只船上,自己与儿子贡玉闻,同坐一舟。因叫家人请出大相公来,与康梦庚相见。康梦庚抬头一看,只见那贡玉闻,年纪虽只十五六岁,却痴顽肥伟,蠢然一物,粗俗之气,见于眉宇,略无一毫雅道。作过了揖,对面坐下。只见他,言词鄙劣,举止轻浮。康梦庚知他是个憨哥,暗暗好笑,并不做声。贡鸣岐道:“小儿只因失教,略不知礼,故令其亲近高贤,望贤侄勿弃愚陋,怜其无知而教诲之,老夫之幸也。”康梦庚逊谢道:“小侄幼稚无闻,等于盲瞽。世兄丰仪伟抱,自具佳才,何敢企及,乃蒙过誉若此,岂不置身无地。”是时,天已隆冬,正值大雪。贡鸣岐便叫治出酒菜御寒,乃命儿子与康梦庚对坐,自己朝上相陪。三人饮到半酣,贡鸣岐正欲试试康梦庚之才,便叫开了窗子,大家看看雪景。只见四面宛若琼瑶,大地尽皆珠玉。如盐似粉,禽鸟尽已潜踪;远树遥山,天地因而无色。有一套曲儿,道那雪的景象:〔步步娇〕玉屑霏霏和风卷,窗薄晨光满,琼楼璀宇偏。醉拥霜裘,片片银花染。飘拂上雕阑,似嫩玉装成遍。〔醉扶归〕冷飕飕入牖频侵砚,白茫茫随风乱舞棉。散香闺思妇罢描鸾,积空庭高士慵开卷。茅檐隐约玉楼寒,湖山仿佛晶屏闪。〔好姐姐〕空中天花乱翻。任癫狂沾衣扑面,便丰年多瑞,穷儒午尚眠。梨花瓣,小庭坠下无多片,遮莫轻轻落蕊攒。〔江儿水〕彩向狮云瘦,蓝关马不前。印瑶台,屐齿深深陷。舞墙东,蝶翅翩翩展。簇氍毹,冰果纷纷乱。指冻频抛湘管,欲蔽寒□,十二珠帘未卷。〔川拨棹〕险云敛,怪朝来寒较浅。舞遥遥帘外庭中,舞遥遥帘外庭中,碎纷纷竹里梅边。望江东思黯然,似当年塞北天。〔尾声〕琼瑶万顷飞银练,一望江山月皎然,伫听农夫祝有年。

贡鸣岐对康梦庚道:“如此佳景,安可无诗。夙仰贤侄异才,何不试为一咏,以纪其胜。”康梦庚颇亦技痒,恰贡鸣岐触其诗兴,鞠躬应道:“老年伯台命,何敢多辞,但恐弄斧班门,贻笑长者耳。”贡鸣岐道:“何消过谦。”命童子取过笔砚笺纸,铺设案头。康梦庚不费吟哦,走笔成韵,双手送至贡鸣岐面前。贡鸣岐展开一看,见书法精楷,已自称绝。及观其诗云:银花历乱拂琅玕,应是天孙泻玉盘。六出已随春共改,万方遥并月同寒。玉龙败甲和珠下,野鹤残翎失顶丹。莫为年丰书大有,东南阡陌正凋残。

贡鸣岐读罢,不禁叹赏道:“怎贤侄诗才,如此敏捷,又如此精工,真可压倒元白。结语尤见留心民隐,轸恤时艰。少年中有此老成练达之言,真宰相材也。”因复入席畅饮。

那贡玉闻,看见康梦庚做诗,与父亲赞美,他都茫然不解,只大酒肥肉,横拖乱嚼,吃的杯盘狼藉。贡鸣岐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甚是不乐,反因康梦庚在前,不好责备他,转受了一肚皮的闷气。忽舟人报说:“船已到了扬州,河水冻涸,行不得了。”贡鸣岐便吩咐歇下。听见外边人说,岸上捏塑的雪人,甚是有趣。贡玉闻听得这话,飞也似跑出舱去看了。贡鸣岐同康梦庚也往窗口一望,见果有两个绝大的雪人,做得十分相像。因对康梦庚道:“何不以雪人为题,赋一短章,亦为韵事。”康梦庚并不推辞,展过一幅素笺,提起笔来,做一首七言绝句,递与贡鸣岐。贡鸣岐接来看时,见上面写着道:玉为标格水为神,浪说重阳送酒人。君莫笑他寒彻骨,一朝变化是阳春。

贡鸣岐看完,拍案叫绝道:“妙哉,不惟用意清新,而且运思灵巧,风骨机神,映带秀绝,却自不经。人道贤侄实禀天地之灵,非复人间烟火,那得不令人折服。”康梦庚谢道:“蛙声蚓调,妄玷骚坛,实自不揣,老年伯不加斧削,反辱揄扬,是不屑以子侄之礼,训诲卑幼乎?”贡鸣岐道:“诗文声价,自有定评,贤侄何必多逊。”说罢,袖着两诗,自往后边船里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面分解。

总评:邢天民鬼案服人,而群凶尽灭,作者总要引出康梦庚与贡鸣岐两个宾主来,故生发此一段善恶报应,逼出正旨。譬如康梦庚是题目,贡鸣岐是文字,邢天民是文字中之起承转合。其余众人,乃是之乎者也等衬字。又如康梦庚是药,贡鸣岐是服药之人,邢天民是用药的医士,其余众人,乃是药中加减的葱姜灯芯等物。

第五回 女婿特多心欲兼才美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词曰:雪艇赓诗,玉笺作配谐鸳侣。痴情如许,自有关心处。煞恁辞推,生恐桃源误。休疑阻,锦屏开处,一见如心素。右调《点绛唇》

话说贡鸣岐,袖着康梦庚所作的两首雪诗,径到后边船里,刘氏夫人接着道:“残冬岁迫,河水不解,为之奈何?”贡鸣岐道:“此属天时,非人力可强。总是残岁,不多日子,索性在扬州过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气严寒,雪势甚大。女儿从未出门,恐受不得这般辛苦。”小姐道:“重帏叠嶂,不甚寒冷,爹爹勿虑。”刘氏笑道:“相公却怕女儿寒冷,他还呵冻弄笔墨哩。”贡鸣岐问女儿道:“我儿,如此严寒,还吟弄些甚么?”小姐道:“孩儿闻说外面塑两个雪人,因在窗子里觑着,果然相像。因戏咏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说罢,便在案头取出诗笺,双手递与父亲。贡鸣岐接诗到手,展开一看,其诗云:丰姿明莹两飞仙,玉骨冰肌望俨然。白面缘知难傅粉,素衣何事乱装绵。披霜晓出应联屐,带月宵回却并肩。对面只愁空皓首,春风流作泪珠圆。

贡鸣岐看完,大喜道:“我儿诗才,直如此隽雅,比前更胜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梦庚两诗,递与女儿道:“这两笺,是个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咏雪,一首也是咏雪人的,故特带来与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来展玩,只觉清新宕逸。因赞道:“此二作,空灵婉秀,不假烹炼而天然工丽,真绝构也。”贡鸣岐道:“此诗与我儿所作优劣何如?”小姐道:“二诗绝大手笔,真英年之龙虎,孩儿顽稚无才,勉为牵扭,何敢与之比并。”贡鸣岐道:“观我儿之诗,与此两笺,实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逊。今日正有一事,欲与夫人、孩儿说知。”便从首至尾,将康梦庚所述之事,如何与娄仲宣报仇,如何杀死屠一门,并如何在京口驿前遇着,与自己如何嘱托邢天民审雪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夫人、小姐惊叹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气节,真是世上罕有的了。”贡鸣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却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岁。他五岁即善诗文,少具侠气。”遂又将所闻康燮得子之故,与少年游泮的话,又说一通。夫人、小姐道:“这等说来,竟是前生慧性,是个神童了。”贡鸣岐道:“他天聪所发,不学而知,真有国士之风,异日必为大用。故此,不忍见遗,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东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儿子读书,也学些好样子。”贡鸣岐道:“就是方才这两首诗,是我命他即席构就的,不道我女亦有同心,可称双绝。今日欲与夫人商议,向来为女儿觅婿,无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众,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为婿,不识夫人意下如何?”刘氏道:“门楣才貌,既皆可称,可许则许,相公当自为之,勿问于我。”贡鸣岐听了,便欣欣然袖了女儿的诗,竟往前边船上,来见康梦庚了。有诗云:少小同矜赋雪才,春风应自仗诗媒。谁言半幅红笺纸,不及温家玉镜台。

贡鸣岐向康梦庚道:“适才贤侄咏雪之诗,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强效吟哦。老夫即以贤侄之诗,命其讽诵,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虽不能及尊咏之妙,然文理也还明白。老夫特送来请教,幸为之改削。康梦庚听了道:“原来小姐工于文翰,小侄才浅,安能窥其万一。”说罢,接来看了。不禁喜跃道:“小姐此诗,清真婉雅,觉有异香,沁人肌骨,真乃旷世仙才。小侄鄙顼庸姿,对之自觉形秽。”贡鸣岐道:“老夫观贤侄佳篇,固自无敌。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逊。老夫今日,虽非有心,亦岂无意。因商之老荆,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语言相渎,但不知贤侄肯听与否?故不敢便说。”康梦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爱,何等深知,感恩知己,莫过今日。况长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辞。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从,敢有违逆之理。”

贡鸣岐道:“实不相瞒,因小女尚乏佳配,选之有年,无一惬吾意者。今见贤侄,英姿豁达,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门,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来康梦良平日自鹜,第一种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议亲者苦缠不已,拒之又伤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则避其纠缠,二则便于遍访。必实有第一种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贡小姐的诗才,已是绝品,但未见其貌,终未必信为第一流人物,只得辞谢道:“令嫒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闺名秀。小侄家既飘零,又非王谢,何敢妄希坦腹,谬附乘龙。幸老年伯另择名门,小侄断不敢当此盛意。”贡鸣岐道:“贤侄何过谦乃尔。此事况出老夫相许,非贤侄自求,幸勿推托。”康梦庚道:“淑女必配君子,遴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为家,一身漂泊,既无用时之才,兼乏蓝玉之聘。且事关终身大礼,若仓卒苟简,似乎于礼未合。望老年伯三思。”贡鸣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见,非慷慨丈夫所期。况老夫所慕者,才耳。贤侄于功名事业,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笺重于厚聘。即咏雪两诗便可为月中一牍。论财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梦庚道:“夫妇,人之大伦。过俭则伤于礼,不但潭府之体统攸关,抑且近于亵狎。若蒙老年伯谆谆属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议及婚姻。”贡鸣岐变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贵,则小女诺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热肠,何必苦苦峻拒。”康梦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铭刻五中。复蒙错爱,谬予甥馆,皆老年伯万分抬举,真格外之荣。方感激之不暇,岂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种痴念,虽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结,牢不可破。故敢开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为负疚。”贡鸣岐道:“贤侄执何尊见?幸为老夫告之。”康梦庚因一时被强不过,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来,不料贡鸣岐问起来历,却又说不出口。自觉满面羞涩,鞠躬至地,谢而不答。贡鸣岐见这般模样,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门卑陋,小女无才,欲另觅显要,才成姻眷吗?”康梦庚道:“小侄势利之心,久已等之冰雪,况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跻,世有淑女,方将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弃。”贡鸣岐道:“既不为此,有何别见?老夫忝在至谊,何妨明白赐教,或者可以代为贤侄善成其美,岂不情礼两全,而所期得遂耶!”康梦庚再三顿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隐衷,告之长者。只因小侄痴眼过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绮罗,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种才,第一种貌,为香奁知己,始而无恨。虽不必得,宁守贞以待终身。若非亲见其人,遂尔好逑。倘非所欲,悔将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贪妄之念,可不痴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

贡鸣岐听了,沉吟半晌。乃道:“原来贤侄大志,竟欲视天下为无物。小女谅非第一等人,转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与尊公同年昆弟,贤侄亦非外人可比。适才老荆闻贤侄之德义,正欲一瞻丰表,并当令小女拜见,以为兄妹之礼。至于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为饶舌。”康梦庚道:“老年伯母,正合拜见,以谢提携之德。至令嫒小姐,虽属雁行,恐不敢唐突请见。”贡鸣岐道:“兄妹叙伦,于理甚合,夫复何嫌。”便吩咐院子,先去通报与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却携了康梦庚的手踱到后边船上。

康梦庚整襟而入,见了刘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贡鸣岐,再三扶定,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谢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见丫鬟献过茶来,茶罢,贡鸣岐便吩咐婢女们:“请出小姐来,拜见兄长。”少顷,只闻兰香披拂,玉佩叮咚,袅袅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见,那贡小姐:修眉吐月,宝髻堆云。唇敷半点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拂袖则红尘不染,临妆而白雪无姿。仪容雅雅,何须脂粉留香;态度娟娟,不待绮罗增色。谁云花比貌,花且让春;不信玉为人,玉偏逊洁。问仙姬何处?却来姑射峰头,贮玉女谁家?只在锦屏深处。正是:当年为有凡间恨,谪降香奁第一俦。

康梦庚一见贡小姐,不觉神魂飞越,几不自持。只得鞠躬着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两揖。只见贡小姐,含情敛态,娇娇滴滴的还了两个福儿。就有三四个秀丽女奴,簇拥着进内舱去了。康梦庚心里,向来想着那第一种才貌的美人,乍见贡小姐咏雪之诗,已惊为阳春白雪。只因未见其貌,故贡鸣岐议及亲事,诚恐貌不胜才,故尔坚拒。谁知瞥然一见,俨若天仙,喜不自胜,却转懊悔,方才不该在他父亲面前,说了这许多推辞的话。低回辗转,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觉不雅,只得向刘氏夫人又作个揖,告别出舱,同贡鸣岐,往前舟去了。

贡鸣岐一头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恋恋,像个目成心许的了。偏怪他方才抵死推托,如今我反不提起,看他如何。康梦庚只道贡鸣岐到了前边船上,自然依旧谈及此事,便好乘势应承。过了半晌,只见贡鸣岐转说些别的话儿,却绝不说着姻事。康梦庚暗想道:“奇怪,方才他说得何等认真,如今又变起卦来。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太狠了些,故意来作难我?”只得将些冷话儿,挑逗几句。贡鸣岐佯为不知。康梦庚没法,只得实说道:“适间捧阅小姐诗笺,已自叹为无敌,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见此第一色人也。”贡鸣岐道:“贤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无一人,何独于小女陋质,谬辱夸扬,且更以第一人曰之,诚令人不解。”康梦庚道:“小侄因见锦屏绣额,珠辉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无颜。今得见小姐才美,直使数年想慕之心,顿为消释,足慰平生,志原非敢有所矜诩也。”贡鸣岐道:“老夫适间鄙意,窃恐贤侄工于游览,疏于读书,故以此讽贤侄,以观所志何如。却喜贤侄以坚不贰,寂如守贞,不以儿女之情动其感慕,真是可敬。”康梦庚道:“老年伯雅具郄鉴之谊,诚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窃附东床之选,故欲仗寒修以为好,不知可否?”贡鸣岐笑道:“老夫偶尔相认于贤侄,便信为实,只请用心力学。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无不可。”康梦庚愕然道:“侄闻,古人信贯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践言信诺,捷于威雷,虽儿女私情,实系乎大礼,安可戏谑。况言犹在耳,岂遂忘之耶!请老年伯思之。”贡鸣岐道:“老夫岂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则小女断不能嫁第一流才子。若率然相许,终必自愧。况第一种佳人,未知尚在何处?万一邂逅,则将弃而弗顾耶,抑将舍吾女而求之耶?”康梦庚被这一番说话,直羞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便双膝跪下,连连告罪道:“小侄稚性痴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礼妄言,得罪尊长。老年伯不加鞭策,过于钟爱。况婚姻大礼,岂得自主。乃敢违逆长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贡鸣岐连忙扶起道:“贤侄情之所钟,至专至切。所谓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摇动耳。老夫亦岂敢爽约。来秋佳捷,即议联姻,贤侄亦毋多虑。”康梦庚复急求道:“小侄适欲缓其期者,特因未见淑媛耳。今既得见,而不即为定情,则此心摇摇,何所依据。他日恩波虽及,得不索我于枯鱼之肆耶。望老年伯怜允,以慰悬悬之念。”贡鸣岐道:“贤侄一片诚心,老夫岂乐于淹滞。只恐日后更有反复,则小女不几为扊扅妇乎?”康梦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设有伪妄,有如天日。”贡鸣岐道:“贤侄真诚君子,自不以小女为嫌,特不得不慎之于始耳。纳吉之期,定于今日何如?”康梦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偬,愧无厚聘,有玷高门之贵,为之奈何?”贡鸣岐道:“俗礼以币帛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厌贱其拘泥,且非小女所愿。吾辈倜傥人,当为潇洒事。如论贤侄客次萧条,纵有亦所不必。今但以咏雪两诗,一以为媒,一以为聘,即令小女珍藏,岂不贵于珠玉。其小女拙咏,贤侄留之,以为允聘之一帖。较之论财之道,不贤于百倍耶!”康梦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书风,一空俗见,小侄何幸,乃忍沾此渥宠。”说罢,贡鸣岐将康梦庚两诗,亲自送往后船,与夫人小姐说知详细,也将小姐的诗,又亲送至前舟,与康梦庚收了。两家已成姻眷,惟儿子贡玉闻,眼见父亲把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将来送与康梦庚,却把甚两幅诗笺儿做聘物,这段光景,心里好生不然。但是父亲做主,又不好撺掇,只忍隐在心里罢了。有诗为证:才美元成匹,咏诗藉作媒。缘知君子破,未许俗人指。丝自牵扯定,屏从射彩开。论财风已绝,稳便到天台。

贡鸣岐泊船扬州,欲待解冻而行。谁知过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结,久不能开。想限期已近,不能耽搁,只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讨了十数乘骡轿,并夫马车子,从陆路进发,反觉快便。不数日,到了济宁,已是山东汛地,便有许多兵丁衙役,前来迎接,护卫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里,天色黎明。贡鸣岐要下轿出恭,众夫马一齐歇下。贡鸣岐走出轿来,见一望旷野,并无村庄,因转过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轿,忽听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怜嗄。”贡鸣岐耳根听见,吃了一惊,想道:“定是过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响马,打坏在此的。”便叫众人寻看时,却在草丛里,有个老汉,倒着叫苦。众人一把扶起,抬到贡鸣岐面前,那人挣扎起身子,哀求救命。贡鸣岐问道:“你那里人?为何倒在此荒野之处?”那人道:“小人姓孙,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儿子在山东做客,因其地兵弁枭恶,把持垄断,凡客商入境,俱要领本营运所发之银,除扣头折色及中金使费,每百止得实银七十两。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内共盘五百。客商膏血殆尽,少迟时日,即毒刑吊拷。我儿子万金血本,尽填恶窟,不容回籍。因两年信息不通,想必被害,故急欲赶至山东,寻个下落。”贡鸣岐惊问道:“既这般狠债,何苦定要借他?”孙可立道:“岂是愿借,但误至其处,即桠派营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坠其坑阱。”贡鸣岐道:“清平世界,岂无王法,难道没人告他吗?”孙可立道:“那些残横武弁,皆养成虎翼,谁敢与之争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晓得利害,俱往别省。商贩绝迹,不到山东来了。故山东一省,货物腾贵,生涯闭歇,民不聊生。将来人情变乱,正不可知。”贡鸣岐道:“你今为何在此叫号?”孙可立道:“只因山东歇店,亦皆投倚势要,索灸客银,稍不满欲,便谋命劫财,无所不至。因小人家内,并无亲丁,将父祖四幅遗像,携带随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账,每宿二钱,连画轴共算五人,诈银一两。小人不甘,与他争论,未免伤触了几句,他便将小人揪翻踏定,绑缚四肢,用棍毒打,筋断臂折,身无完肤,登时了命,将我尸骸,抛在此处。不想小人气还未断,又得醒来,幸遇爷们相救。”贡鸣岐大惊道:“不信有此奇凶,官府何在?实不瞒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后,速来告状,为你申冤,并根究你儿子消息。”那人挣起,连连磕头道:“原来是位大老爷,小人几乎错过,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伤,生死未决,如何是好。”贡鸣岐道:“我自有处。”便叫一个衙役,与他十两银子,将孙可立医药调治,痊可之后,来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从命。贡鸣岐重新上轿,一行人依先进发。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县各官,并耆宾父老,远远迎接。贡鸣岐择吉到任,旌旗彩仗,极其严整,真个威灵赫赫,神鬼皆惊。各属官员见礼,尽皆温慰,惟武职官员,一概不许相见。放告之日,收下数百张呈状,却因下马威严,都告这些土豪巨猾。贡鸣岐只准了二十张。恰好孙可立的状子,也在其内。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具状人孙可立,为叛豪斩劫事:可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将血本万金,经商山左。祸有贪横武弁,逼借加三虎债,周年五倍。痛男赀膏既竭,身命随倾。立骇,奔质,夜宿济宁,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炽杀机,将身绑缚踏地,杵枪交下,肢骨碎分,喷血命绝,遗尸僻野。幸肉未寒,赖某扶灌复活。锱装被劫,父子冤沉。但恶府县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宪,恳赐亲提严鞠。究杀劫,禁盘放,锄恶追赀。告。

贡鸣岐看完,批准亲鞫,挂牌晓谕,行票关提。不数日,拿到了沈二,当堂勘问。那沈二初还再三抵赖,及审到水落石出,夹打数过,方才招认了谋命劫财之事。贡鸣岐喝将沈二,重放六千,拟成死罪,画下供招,吩咐收监,候详发落,追出原赃,给还孙可立收掌。连夜备了申文,通详抚按,并将武弁盘放一事,吁请题参。

不多日,抚按批驳下来道:“武弁贪横,仰候察实具题。沈二谋劫虽真,念孙可立复活,姑从减等,另拟妥详确报,行下该司。”贡鸣岐将沈二加责四十板,另拟边外充军,定夺报宪。因想店主横索客银,并谋财杀命,山东一省,遍地虎狼,虽沈二已经正法,恐未能通晓,仍出告示一道,刊发各属,严行申饬道:山东等处提刑按察使司贡,为严禁铺家横索谋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莅任以来,一切民间利害,期与各属府州县有司,共图兴革,上报圣朝无涯之浩荡,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卉未戢,枭横未除,民困未苏,商患未息。以致浇风日甚,市肆乖张,祸孽乱萌,其流曷极。当此万民涂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辞其责,而亦不可谓非有司失职之咎也。兹据淮客孙可立呈告,沈二谋劫一案,除兵弁盘放一事,另忝题处外。查山东等镇,商寓奸徒,投倚势豪,开张歇店,歃盟约誓,霸截市头,聚食商民,恣其横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钱不等,甚以画轴遗像,并充客数,倍灸宿钱。少拂其欲,立即谋害。可怜经商万里,仅博蝇头,乃遇此虎狼。一言撄触,财命俱倾。兴言及此,可胜眦裂,乃使远方商旅,视为畏途,闻风绝迹,以致市价沸腾,生涯闭歇。商贾号泣道路,小民贩殖无从。祸乱之由,实基于此。除沈二已经获拟正法外,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司属商寓,及过往军民人等知悉。嗣后,务各洗心涤虑,少逭前诛。凡商客入宿,小心承应,俟其量给火值,不得仍前横索,谋劫客资。倘利令智昏,怙终不改,或商民告发,或本司访闻,定行立拿处死,决不缓待。尔等,一旦贯盈,吃脐何及。仍行各府州县,严加缉访,不时申报,以凭提究。法在必惩,毋谓本司鞭长不及也。慎之戒之,须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欢腾,那些势豪棍恶,自然敛迹,不敢肆其威焰了。

自从贡鸣岐到了山东,大有风烈,把积年利弊一时扫清。各属棍蠹,尽行捉尽。未几,商贾渐通,市肆平价,熙熙蚎蚎,成个太平世界了。于是声名藉甚,威惠并施,小民皆望风向化,抚按无不心折。

却说山东有个总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卫人,驻扎登州府,袭祖父之职。粗豪莽裂,擅作威福。交结在京显要,故脚力甚壮。贪婪暴虐,益无顾忌。纵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间,骚扰百姓。出赀数万,遍地盘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挜派,大则一千二千,小则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两年间,无不血枯力竭,少迟时日,锁擒鞭挞,十死七八。商民饮恨切肤,哭声载道。其如泼天威势,无路申冤。山东武官,惟殳勇最为贪横。还有个外甥,叫做方琰,为人奸险。殳勇托他在外,兜揽事情,盘剥虎债,助虐害人,如虎添翼。当初,孙可立的儿子孙懋,挟万金重赀,到山东贩货,被方琰访知,报了殳勇。殳勇立唤孙懋进衙,逼写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种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盘算年余,连巨万血赀,厚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无偿。忽方琰率领羽恶,将孙懋缚解军辕,活活打死。孙可立那知儿子却死在殳勇手中。是时,抚台即批臬司,查究盘债殃民实迹,并将贫横武弁职名,报院题参。贡鸣岐遵即行文,府州县查报。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盘算账目,忽见四个青衣人走到,说:“奉本县大爷差来,请方爷哩。”方琰初还认是县官好意请他,只见那差人一头说,一头取出条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颈。方琰见了,大怒道:“县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岁头上动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这是抚院那边,行下来的。”方琰道:“抚院虽尊,难道县官好不要性命?定是你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厮们拿他,解到殳爷那里去。众人蜂拥来捉。差人忙道:“方爷也不要着恼,小人奉官使令,罪不在我,方爷也怪我不得。若方爷不信,现有牌票在此,请看自知。”便在腰间摸出牌包,解开检票,递与方琰。方琰看时,只见牌面上写道:蓬莱县为武弁贪横等事,奉本府信牌,转奉按察使司,该蒙抚院,宪牌前事,开据本司,详称:淮商孙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东武弁,贪横成风,虐商渔利,以致命尽穷途。行市歇闭,国赋不充,民情思乱,怨声骇闻等情,叩请题参前来。据此,仰司照牌事理,遵即严查,盘放经手并武弁职名,作速开报,以凭据题等情到司。为此,仰府官吏,遵照宪行事理,严查速报,以便转详等因到府,备行到县。据此,合饬行查。为此,仰役速查兵弁盘放重债,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经手何人?主将何职?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开具缘由申报,以便据详。此系奉宪行查,至严至切,毋得迟违未便。速速。

方琰看完,惊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过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甚么紧。列位请回,我明日面会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差人道:“方爷说混话,这是告发事情,上司立等申报,如何回得。”方琰道:“原告不曾指名讼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东一省,盘放重债的,尽行提解,岂但方爷一个。”方琰道:“放债有何凭据?擅敢拿人。”差人谅拿他不动,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两个出门,一霎时唤了二三十捕壮,执棍带索,不由分说,将方琰并家人,尽行锁住,并箱笼账目,连人解到县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一幅诗笺,换了绝色老婆,固是个十分便宜。然贡鸣岐越紧,康梦庚越作难;后来,贡鸣岐越作难,康梦庚又越紧。颠倒游戏,委是一出活戏文。

又评:武弁加三放债,歇店横索客钱,皆百年前之实事,其弊革之已久,鲜有知者。间有一二土人,能口道其事,故特引之以发贡、康两人后段因缘耳。不要错认作小说的掉谎。

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词曰:才美世难俦,妒煞憨哥弄狡谋。一段因缘方美满,偏愁,惹得疑团不肯休。露尾更藏头,瞥见春容骇我眸。更傍画楼偷眼处,难投,撇却东床别好逑。右调《南乡子》

话说蓬莱县知县,乃是甲科出身,聪明正直,不畏权势。平日耳朵里,虽闻得有重债殃民之事,只因职分太卑,不敢越位陈说。并知有个助纣为虐的方琰经手。

这日,奉了上司明文,胆力便壮,密嘱健快搜获。这四个快手,奉着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壮,紧紧锁到县里来。知县立刻升堂,带方琰入去。方琰见了知县,还不肯跪,知县也不睬他,竟将获来的箱笼账目逐一检看,却都是客商借券,并历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细账。凿凿可据,并孙可立儿子孙懋的借契,也在其内。知县额手道:“天眼近也。孙可立所告事情,已有着落。”便问方琰道:“孙懋借契尚存,想本银还没有清楚吗?”方琰答道:“本银毫厘未还,利息亦未清楚。”知县道:“既本利未清,何不间他取讨?”方琰道“不料孙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内取索。今闻其父亲已到,幸为家母舅追偿,感激不尽。”知县拍案大怒道:“据本县算来,所盘利银,奚啻数万。孙懋被杀,踪迹显然。况今日奉宪查参,本县正欲为孙懋追偿性命,岂肯替贪官追偿赃物。且将方琰监禁,候详宪发落。”一面押方琰进监,一面飞备申文,并将账簿借券。开明细册,详府报司。贡鸣岐大喜,随即转详抚院。抚院将所报事情,及殳勇职名,特疏纠参。圣旨批下,兵部议处。兵部从公察议,欲将殳勇及方琰论斩。殳勇闻知,慌了手脚,忙托几个能干事的,辇金嘱托要路,致意部曹宽拟。兵部因来的情面甚重,只得从宽复奏道:兵部为特参武弁贪横事,准山东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该臣部复山东巡抚,具题前事。内称:朝廷设官分职,期于兵民一体。乃山东总兵官殳勇,贪横成风,纵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债,炙剥商民,甚至惨刑灭命,异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揽盘放,以致商贾绝迹,闭歇行市。国赋何从输办,民心渐至乱离。诚国家之隐忧,地方之蟊贼也。当此民力凋疲,何容长此虎狼,毒民渔利。现获盘收细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据实具题,仰祈赓鉴。伏乞敕部,察议施行。奉旨,殳勇等着议处具奏。钦此钦遵,抄出到部。该臣等议得,殳勇盘债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且商贾藉以疏通国脉,民生贸易所资,残害固非所宜,遏商尤为有禁。方琰一切经手,生杀凭心,一斩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应遽加诛戮,合敕革职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宽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议。

旨下,即将方琰弃市,另选贤能将官,代殳勇之职。殳勇闻报,好生没趣,连忙收拾回去,心里却衔恨贡鸣岐,只好缓图报复便了。孙可立儿子虽死,积冤已报,万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门,执香叩谢。贡鸣岐转赠些盘费,安慰他回籍不题。

却说康梦庚,自到山东,在贡鸣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头读书,以博秋场之望。只贡玉闻,自从父亲将妹子许了康梦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却与康梦庚配搭不上,未免语言举动,事事不合。康梦庚高才大度,虽不去鄙薄他,然或无心之间,近于游戏。谁知贡玉闻是多心人,每每怀恨。见父亲尊重他,又不好寻事生衅,只得在母亲面前挑唆。说他骄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长,怎么短,增添许多说话;说他从小儿是杀人心性,夫妇间自然无情;又说他一身漂泊,穷无立锥。刘氏夫人虽未必听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怿。

是时,本府有个通判,名唤钱仁,系苏州人,是个夤缘贡监出身。由州同,谋升济南通判,家世虽未必阀阅,而家赀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贪,转得留任数载。单生一子,唤名钱鲁,粗顽蠢俗,目不识丁,与贡玉闻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往来,甚是亲密,竟成莫逆之交。钱鲁年已十六。只因随任数年,尚未有娶。闻得贡鸣歧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贪求之念。一日,自对贡玉闻说道:“小弟与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隐衷,尚未为兄尽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当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伦,便当以直相告。”贡玉闻道:“兄与小弟,何等交谊,有言不妨见教,何消隐讳。”钱鲁道:“实不相瞒,小弟随家父在任多年,实未议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门华阀,不知小弟为甚,未免认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寻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深知小弟浅深,虽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俭之辈。则今日所求,或亦无愧。”贡玉闻听他只一派夸张豪富,正经话倒不曾说起,乃笑道:“高门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见教,敢有不从,怎说个求字?”钱鲁道:“此事本不敢僭越,忝在至交,谅亦不弃。小弟实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嫱之貌,婕妤、道韫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这样一个,也不枉此才貌。所谓佳儿佳妇,在令妹固自无惭,即小弟亦不敢多让。令妹非小弟则无画眉之人,小弟无令妹则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胆自荐。倘甥馆可居,东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吾兄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浅。”贡玉闻道:“小弟之愿,岂不乐与吾兄联一脉之姻,得以久长相处。奈家父意念太偏,客岁冬底,已将舍妹许配个浙中少年,现今在衙内哩。”钱鲁道:“那个少年可也豪富么?”贡玉闻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亲与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许他的。”钱鲁道:“呀,想必他父亲的官大,尊公要藉他荫庇了?”贡玉闻道:“甚么荫庇,就是在江西做学道的康燮,已死过三四年了。”钱鲁道:“呸,原来他儿子就是康梦庚。闻他家里也穷,那得许多聘礼,才扳得令妹。”贡玉闻道:“说也可笑,总是我家父没来历,只受他一幅诗笺为聘,就胡乱允了。”钱鲁道:“诗笺是甚么东西,可值得一万两银子么?”

贡玉闻笑道:“做梦哩!一张纸,酩酊值他三个钱。”钱鲁故作惊骇道:“不信令妹只值得一张纸儿,可笑可叹,不但令妹惭愧,在吾兄亦觉得无颜,可不辱没了潭门体统,小弟倒为令妹可惜。”贡玉闻道:“也不妨,他的聘礼既非珍重,舍下又无庚帖过门,且并无媒妁,那见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说到这话,钱鲁不觉踊跃大喜道:“诚哉是言也。但恐尊公专主,未免费力。”贡玉闻道:“只小弟为兄出力,何事不成。今康梦庚屡屡轻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悦。如今只碍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设个法儿,打发他去,才好成事。”钱鲁想道:“尊公既信任他,我辈怎能使去,除非索性与他商议,待小弟将几千银子,叫他另聘。他是个穷人,自必贪此白物,便将令妹让与小弟了。”贡玉闻摇首道:“不然,不然。他虽是个寒酸,却视钱财如粪土。况又自骛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奁百万,无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尔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见舍妹之貌,还千推万阻。直待家父领他见过了面,方才允从,岂肯轻易配别的女子。”钱鲁道:“直恁做腔,尊公便不该将令妹挜把他了。”贡玉闻道:“便是。据小弟看来,他如此古怪,可知钱财是诱他不动的。”钱鲁道:“不难,小弟有个门客,叫做褚顺,善于传神,最有机变,与他商议,定有良策。明日即来奉闻。”贡玉闻道:“吃杯水酒去何如?”钱鲁道:“无暇及此,明日扰罢。”遂一拱而去,有诗为证:幽兰空谷倍鲜妍,荆棘丛生失自然。却恨东风真薄幸,逗他蝴蝶乱蹁跹。

到了次日,贡玉闻正在书房,钱鲁果然又来,却同着褚顺来拜。贡玉闻连忙迎接,施礼坐下,钱鲁道:“这褚亲翁,精于写照,吾兄何不一观其长。”褚顺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饥渴。今得一见丰采,更自非凡。顷间当试薄技,为公子寿。”贡玉闻道:“小弟贱容,恐不敢辱亲翁妙笔。今承赐顾,已自不当,岂敢便劳尊重,容日执笺拜恳。”三人说话,甚是投机。献茶过了,贡玉闻道:“钱兄昨说,与褚亲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钱鲁道:“小弟曾与商之。褚亲翁因想,康梦庚乃慕令妹者,唯其才与貌耳。今还他个无才无貌,自然败兴,不驱而自去矣。”贡玉闻道:“此事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钱鲁道:“吾兄衙内,有十三四岁女奴,唤一个来。”贡玉闻道:“要他何用?”钱鲁道:“你不要管,自有用处。”贡玉闻便往里头,唤一个清秀女奴,领到面前。褚顺道:“不消如此美丽,可有将就些的?”贡玉闻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钱鲁道:“正要他不堪入眼,可速唤来。”贡玉闻不多时,果又领出个粗劣侍女。褚顺道:“此女甚合。”便令他华妆艳饰,玉裹珠围,叫小厮取出一幅素笺并笔墨颜色,铺设案上,就替他画起图像来。贡玉闻不解故,只是好笑。钱鲁便附在他耳边,一五一十,备细说知。贡玉闻大喜道:“此计奇绝妙绝,使他不知不觉,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唯恐不速。”钱鲁道:“虽然如此,但要做得紧密,不可走漏风声。所托之人,必要精细。万一话头不像,便要露出马脚,反画虎不成了。”贡玉闻道:“我自缜密,不消你费心。”未几像已画完,两人看了,十分酷肖,不胜欢喜。吩咐侍女进去,切不许对人讲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时,珍馐罗列,三人畅饮,尽欢而散。有阕《江儿水》嘲那侍女道:本是青衣婢,妆成金屋娇。袅婷婷做作千般调,实丕丕不见些儿貌。锦团团妆出三分俏,妍丑凭人颠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场烦恼。

康梦庚一心在衙读书,除自己两个家人之外,贡家另检个伶俐小厮,贴身服侍。那小厮每事知机,言谈有窍,康梦庚甚是爱他。

一日,康梦庚拈韵赋诗,那小厮在旁,只管点头咋舌的赞道:“做诗真是天才,尽有多少读书人,都做不来哩。假如人家女子们,不知可有个会做诗的?”康梦庚道:“呀,则你家小姐,便是绝妙诗才,你难道不晓得么?”那小厮笑而不言,惹得康梦庚满心疑惑,连连盘问。那小厮才回道:“小人原晓得的,偶然闲问,相公莫疑。”康梦庚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每事商酌,言语之间,甚觉明快。怎今日说话,如此含糊?”那小厮道:“小姐本来识字,方才我这话,实是问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梦庚听他说话跷蹊,心里甚不快畅。

过了几日,康梦庚偶然捡着贡小姐咏雪之诗,细细玩味,只管击节叹绝。只见那小厮送进一壶茶来,立在桌边,笑嘻嘻看了一会。忽问道:“这幅诗笺,是我家老爷,歇船在扬州做的,如何却是相公藏着?”康梦庚听得,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见是老爷做的吗?”那小厮道:“这日在奶奶船上,天方大雪,是我亲眼见老爷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说谎。”康梦庚道:“这诗说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爷将来作回聘的,难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厮道:“嗄,怪道在相公处。既老爷说是小姐的诗,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对老爷说起。若老爷晓得,便要打小人哩。”康梦庚想道:“小厮家说话,自不会做作。假如他见错,为何说是雪天在扬州奶奶船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诧异,今日又说起这诗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个有貌无才,假窃虚名的了。万一我康梦庚千求万选,倒出脱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这些求亲的人笑杀了。”心里了不得起来。因扯定那小厮问道:“我有心事,实对你说,当初你家老爷,将小姐许配我时,原说是个才女,一时误信为实,造次应承。今此诗既是代作,显见无才的了。你是我亲密人,可实对我说个明白,重重谢你。”小厮摇手道:“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轻泄。况已成之局,难道相公懊悔,再另换一个不成。若老爷、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说罢,撇开手,飞跑去了。诗云:绿窗才美两争奇,曲直人心只是疑。他日安知不相见,到头终悔枉题诗。

康梦庚听这一番说话,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气闷。每日盘问那小厮,终久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又过了数日,那小厮说道:“园内的牡丹开得十分富丽,相公终日在书馆闷坐,何不去看看,消遣会儿。”康梦庚道:“我正纳闷,况生平最喜牡丹,就烦你领我去步步也好。”那小厮欣然就往,弯弯曲曲,过了数重院宇,才到后园。果见魏紫姚黄,玉楼金带,真个锦蔚霞蒸,十分烂漫。康梦庚同小厮转过假山,过了石桥,另是一条曲径,通着一座小园,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内,重楼叠院,柳映花遮,点缀得异常幽雅。便问那小厮道:“这所在可进去得吗?”小厮道:“进去不得,这便是我家小姐坐卧之处了。”康梦庚道:“既如此,想小姐卧室还在后边,我只到他前边院子里坐坐也使得。”小厮道:“这还不打紧,总是小姐在第三进楼里,相公但悄悄儿,便到第二进里头看看也不妨。”康梦庚同小厮正走入阶,只见一个小丫鬟出来,手里捧着一卷画纸,见了康梦庚,故向小厮惊讶道:“这甚么所在,你敢领闲人到此,我对老爷说知,拿你打断腿哩。”小厮道:“胡说,这就是康相公,怎说闲人。”那丫鬟忙赔笑道:“我实是不认得,康相公莫怪。”康梦庚道:“大家体统,本该如此。只问你手中的是甚画儿?”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哩。”康梦庚道:“试与我一观,不知画得可好?”丫鬟便双手奉上。康梦庚展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骇,却绝不似广陵舟中所见,竟似个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错了。”丫鬟道:“我时刻在小姐身边,岂不认得小姐面貌,怎说拿错。”便连忙卷了,依旧拿着往外而去。康梦庚越发着忙,便问那个小厮道:“方才这个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厮道:“确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谁敢假得。难道世上再有个毛延寿不成,想是相公当初见过,今日小姐又长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认得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我去冬所见,浑若天仙,今日画中,犹如嫫母,我只是不信。”小厮道:“一些不难,也不消争论,小姐现在后楼,我同相公到后边屏门里张一眼儿何如?”康梦庚欢喜道:“如此极妙。”便同步进后室,小厮悄悄叮嘱道:“相公须屏息声音,不要被小姐知觉,罪及于我。”康梦庚道:“这个自然。”便向屏门里仔细一张,只见后边楼上,铺排倒也齐整,靠窗一副桌椅,坐着个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纪也只好十三四岁。后边立着四五个婢女,斟茶打扇,俨然尊重,面庞恰与适才画中所见无二。康梦庚初还未信便是小姐,又觑了一会,只见贡玉闻,恰在后边踱出,到那女子面前,说道:“妹子,你看过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过,还不甚开。”贡玉闻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帐做首牡丹诗儿,送去与康哥哥索和,卖弄些才情。自清早想到如今,争奈一句也做不出来,欲去求爹爹代做。”贡玉闻道:“爹爹坐堂审事哩,停会儿退了堂,我替你说罢。”康梦庚听得分明,往外便走,小厮也连忙随出,扯着康梦庚问道:“相公瞧见了吗?与画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无姊妹,难道又错了不成?”康梦庚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一把拖定那小厮道:“我同你到别处去细讲。”小厮道:“恐老爷晓得,我不去。”康梦庚那里管他,紧紧扭着他去了。正是:巧处真移假,奇偏信作疑。可怜情太癖,才美误相窥。

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是贡玉闻与钱鲁、褚顺三人定的巧计,要离间康梦庚姻缘之故。那真容,即前日褚顺所描。那小姐,即是褚顺画他真容的那个侍女。园中的楼宇,便是贡玉闻的馆室。那小厮,也是贡玉闻的贴身嬖宠。一应打动他的话头,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窥窃香奁的计策,都是他预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装小姐,及望见康梦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与妹子讲话,许多做作,也是他预先打点的。

康梦庚那里知道,还扯着那小厮到个僻静去处,细细盘驳道:“此事你定然晓得,我当日所见的那位小姐,实是何人?你若说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说,我便对老爷说知,是你领我去窥探小姐,大家搅一个不清净。”那小厮道:“是我一时失误,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转惹出祸胎,到自己身上来了。既相公发急,小人不得不说。但是说了,相公或者从权忍耐,或者另图机缘,但不要发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梦庚道:“承你好意,我岂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类。”小厮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爷,甚爱相公才貌,故欲纳为东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识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见笑,酬聘的诗,故此老爷代做。”康梦庚道:“做诗既怕出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见的那位美人,不知谁人之女?定是个才貌兼全的了。”小厮道:“美满事情,大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决无两全。论我家小姐,虽不甚通,也还识字。若相公所见之女,貌虽甚美,却一字不识。”康梦庚道:“既是无才,何贵有貌。”小厮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却是老爷身边,一个管家老仆所生。从小就许配与宅里一个小厮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见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扬,故此叫他权时假扮,掩饰一时眼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将就了。”康梦庚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原来一片蜃楼。向说贡小姐才貌两全,究竟是个村姑俗妇,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虚假,只是你家老爷待我甚浅,我几乎懵懂一时,惹人笑话。”小厮道:“这些便是真情,蒙相公垂问,不敢不说,相公切不要轻易出口。况且此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好隐然消释。”康梦庚道:“我自理会,你只管放心罢了。”因急回书房,心里转道:“只因我意念太痴,惹这一番奚落,岂不是自取。今既无所恋,住在此间反觉无谓。若将此事发觉,这小厮一片好情,通我知道,岂不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图他访,隐然割绝这条路径,倒不至伤情破面。但欲出游,贡鸣岐又决不放我。况且见面时,我这一腔浩气,又不能隐忍,未免要现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见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径出私衙,连夜登程,使他追赶不及,免得牵缠不了。但恐他不知情节,岂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题诗一首,置于案头,自然看见,也使他知我为此而去,晓得自家有些不是。”算计已定,便叫朱相、王用卷叠铺陈,整束行李。打点停当,一面发装出衙,一面吟就一笺,压在案上,飘然出门而去。

原来门役及家中内外,悉是贡玉闻吩咐,故毫不拦阻,又不通报。况贡鸣岐公务甚忙,那里知觉。贡玉闻又恐父亲追赶,反捺迟了两日,到第三日才报与父亲得知,说康梦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贡鸣岐大惊,忙问小厮,俱说不晓得。急急到书房一看,果然已是空室,不胜骇异。忙差衙役,分头追赶。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严,并无失礼,况又谊属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处,也该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当禀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别也不别,飘然遁去?况他又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怎如此决裂,毫无当时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将案头书籍,逐一细捡,却见压着一幅花笺。贡鸣岐取来一看,只见是首绝句,又无题目,也不落款。诗云:石家金屋本无人,怪杀东风借作春。今日画眉人去后,香奁从此镜飞尘。

贡鸣岐看完,吃惊道:“我女儿是他亲眼见的,况并无姊妹,怎玩他诗意,却生生怨是假的,故弃而不顾了。不知他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来问我一个明白?胡乱去了,轻率到这个田地?”便进去报知夫人、小姐,各各惊骇。又将那诗,送与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叹道:“观他诗句,已是决绝。但康生乃志诚君子,决非薄幸之流,是必有人间阻,兴此风波,一时不察,误信诽言,终必自悔。孩儿总是守贞待他便了。”贡鸣岐道:“但衙内有何外人往来,作此毁谤?”一时猜疑未定,唯贡玉闻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却说康梦庚,出了私衙,因计贡鸣岐:“知我如此行径,决然要见明白,自必着人追赶。”反在城外一个僻静村庄,寻所僧舍住下,谅他们追赶不及,自然也便回来,反一连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道:“我此行,原为姻缘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访求,必无人物,除非到江南下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况且场期不远,咫尺金陵,又且便于应试。”计议定了,连忙雇下牲口,径往江南进发。一路心绪怏怏,虽怪贡鸣岐赚他,又想:“他一片惓惓美情,始终加我恩义。今如此报他,殊觉负心,又好生不忍。若论婚姻之事,又断不可为。”即晚间旅舍之中,梦寐颠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为之坠泪。

不多几日,已出了山东界上。一日,将到高邮,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气昏黑,像个有雨的光景。康梦庚吩咐掌鞭的,紧着些走,早早到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无村庄,三人躲避不迭,互相叫苦。康梦庚忽抬头,见旁边树林里,远远有高楼峻宇,飞脊连云,只隔着二三里远近。因问掌鞭的道:“这所在,想是有个寺院,快去躲躲。”掌鞭的道:“我往常在此经过,却不曾留心此处有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着,还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这荒僻去处,没有路径,不知可走得通哩。”康梦庚道:“事急了,拼着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见得。”三个骡儿便牵着,望草地里胡乱踹去。正尔走着,忽听得有人唤道:“相公们走差路了。”康梦庚回头一看,见是个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独自个坐在一棵大树下躲雨。康梦庚忙招呼道:“小哥,我们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儿,不知有路走吗?”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条大路不走,却走这些邪径。况小路上荆棘甚多,如何行得。”康梦庚道:“因是我们不认得路,相烦你指点一声。”那童子笑道:“当得,当得,总是我也要回去。”便立起身来,往前先走。三个随后,缓缓跟着。不上数武,果有一条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过得半里多地,便有长松夹道,花落鸟啼,画桥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妇,见少客而迷心;大胆书生,入香奁而按剑。未知康梦庚此去,到个甚么所在,毕竟又与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总评:婚姻本当听天,原不该着相。只因康梦庚特把细了,故此有这一番奚落。可为少年之戒。钱鲁出口矜张,侈言豪富,大是有景,可谓名称其实。贡玉闻算计妹子,倒费了许多心机,本是好意,无非要妹子做财主婆耳。尤妙在小厮口角。句句推出关门,情景酷肖。

又评:康梦庚出虎头关,入迷魂阵,总是情魔障隔,便有许多葛藤。

第七回 神君里怒斩白蛇精王屋山大破黄衣寨

词曰:痴煞多情,舍才美另求倾国。心魔处楼台幻现,酒樽俄列。粉面明珰花影里,歌裙舞袖,阳台侧。听筵前一曲按梁州,情堪惜。珠玉队,温柔迫。冰雪腕,风流别。问兰香何处?腥闻惊彻。锦帐笙歌连夜雨,楼台灯火虚明月。笑繁华已烬劫灰寒,都消息。右调《满江红》

康梦庚正没处躲雨,忽遇那白衣童子,引他到一条大路。这路俱用白石砌成,宛似瑶阶雪岸。此时,雨势略缓,康梦庚一路走着,便问那童子道:“这地方叫甚所在?前边的可是所寺院么?”那童子道:“却不是寺院。此地叫做神君里,里中并无小姓,止有一个佘家。先世受封常山郡王,今已谢世,并无子嗣,只有一位郡主,年已十五岁,未招驸马,尚是寡居。且姿容绝代,词华擅场,即西子、南威,亦不能及。只是性爱穿白,因号白衣郡主。故男女侍从,皆奉郡主所好,俱穿白衣。相公适才见宫阙崔巍,即郡主所君之府,实非寺院。”康梦庚道:“小哥何人?乃知郡主如此详悉?”童子道:“小可亦佘氏厮养,故郡主之性情言动,无不深知。”康梦庚道:“如此失敬了。但郡主侯门似海,恐非外人息踵之地,还转去罢。”童子道:“天尚未晴,且权躲半晌,免得前路吃苦。”康梦庚道:“我原打帐躲躲,只因认是寺院,故策蹇而来。今既知郡府,便不敢唐突。”童子道:“我郡主尊宾敬客,尤重文才,且气逼须眉,谊敦大雅,相公何可以巾帼弃之。”康梦庚听这童子,善于辞令,便已不俗,料那郡主,决非平等佳人,莫若乘其款留,一观动静,未为不可。便道:“小哥所言固妙,特恐外邦游士,率尔登堂,郡主闻之,未免见罪。”童子道:“郡主好贤若渴,以相公之人才,谅不相弃。”说话间,已到郡府门首。只见雕檐壮丽,日近螭头,飞脊崔巍,云连雉尾,琉璃闪烁,锁钥森严。康梦庚跨下骡来,吩咐朱相、王用,并掌鞭人,俱外厢等候。童子逡巡引入。见其院宇,皆金庭玉柱,翠璧瑶阶,光彩陆离,镂琢异巧。进了四五层院宇,童子道:“相公请少坐,待小可禀明相请。”不多时,先有两个少女,捧出华冠丽服,送与康梦庚换下湿衣。又坐片时,只见方才那童子出来,说道:“小可已禀过郡主,请进内堂相见。”说未了,忽见屏门大开,便有两个绝色女奴,出堂迎请。又走过数重庭院,方是内堂,只见,锦额朱帘,花香玉映,重捆璀璨,奇卉纵横。院中,玉案银筝,画屏锈榻,金钗粉黛,环列数行。不啻如蕊宫椒寝。康梦庚才步入庭中,早见十来个宫妆美人,携灯执扇,引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下阶迎接。身穿织锦琼裙,光彩射目,金珂玉佩,摇曳铿锵。头戴八宝凤冠,珍珠璎珞,缀饰四围。且雾鬓云翘,翠华掩映。下穿八幅湘裙,衮绣炫耀,珠玉四垂。则长裙之下,两瓣金莲,珠尖风头,不盈三寸。皆素罗鞋袜,纤纤绝埃,直觉迹印花尘,香生步履,姿容妆抹,事事可人。诗云:姻缘方拟出尘游,未见春风第一俦。今日白衣真绝世,果然魔母擅风流。

康梦庚知即是郡主,便鞠躬上堂,整容四拜。郡主答拜如礼。康梦庚平身站立,偷眼瞧那白衣郡主,果然花容月貌,玉琢不成,粉描不就,天然颜色,不类凡姿,且轻盈妩媚,若不胜罗绮。因想:“世间果有此绝色!我康梦庚一韦布之子,虽不敢望其玉体,即此睹面相接,已自销魂。”郡主娇音婉转,命侍女们看坐。康梦庚恭揖道:“小子草莽贱夫,布衣下士,得登王者之堂,幸属郡主之盼,已出万幸,何敢僭坐,以乱尊卑。”郡主道:“先生文章上宿,词苑华宗。贱妾少孤女子,僻处邗沟,谬辱大雅君子枉驾。方将拜而受教,何必逊此一坐。”康梦庚再三谦谢,只得面西坐下。郡主自移一位,朝内陪坐。女侍献上香茶。点茶之物,人莫能识,食之但觉甘美可爱。连献三茶,乃毕。郡主开言问道:“先生名姓大表?何方贵籍?青庚几何?何由至此?”康梦庚答道:“小子姓康,名伊再,字梦庚,浙江平阳人氏,年才一十四岁,少游四方,近客山左。今秋闱伊迩,因驰辔而南,路经贵里,忽为天雨所阻。思欲得一避雨之地,实不知郡主第宅。冒昧误投,方且觳觫待罪,不意反承盼睐,谬辱宠荣。小子何福,乃有此盛遇。”郡主道:“原来先生乃东南名彦,不啻祥麟威风。贱妾何幸而邂逅遇君,得以亲承大教,不胜欣荷。”因吩咐女侍们排宴。

不一时,玳筵具设,簠簋交陈。郡主逊康梦庚入席。康梦庚殷勤致谢道:“小子一介寒鲰,何敢遽叨渥款。”郡主笑道:“浊醪粗馔,本不足以献君。忝在相爱,故敢奉劝一爵,小助谈兴。”欲逊康梦庚上坐,自己侧面陪侍。康梦庚必不敢当,只得勉强,仍照面西而坐。郡主一席,向内相陪。才坐下,女侍们献上酒肴,皆山珍海错,极人间罕有之物。金尊玉箸,穷极奢靡。酒过数巡,郡主吩咐女侍们,奏乐的奏乐,按舞的按舞,唱曲的唱曲,一时间便有十数女乐,立于阶下。檀板轻敲,玉笙低度,箜篌嘹亮,箫管缤纷。又有两个绝艳丽的少年美人,绯衣绣带,珠冠翠翘,盘旋于氍毹之上,轻身妙舞,柳腰曲折,广袖飘扬,素手低垂,星眸转盼,轻盈态度,分外可人。引得康梦庚神魂飘飏,如置身蓬壶阆苑,疑非人间有此乐也。未几有四个美女,和弦按板,缓缓而歌。唱出一套《九嶷山》曲儿道:〔香罗带〕疏星漏绮窗,幽期怎忘。黄昏整步惊佩扬,菱铜轻拂拭新妆。〔一江风〕绣户偷开,摇动双环响。忙将衫袖挡,恐惊他耳隔墙。〔懒画眉〕悄步出帘栊,转忧慌。猛听得,隐隐鼾声在耳厢,却原来是陪宿小梅香。〔醉扶归〕花边月底情摇漾,担愁常自忆高堂。怕梦转,罗帏唤儿行。〔梧桐树〕雕阑倚海棠,绣阁摇朱幌。树影俄惊,恍惚人来往。不禁小鹿儿心头撞。〔琐窗寒〕过湖山画桥西向,匆移金屧响。空廊,怪篱根吠起乌庞。〔大迓鼓〕他偷将婢妾央,传书寄柬,纸短情长。巫山咫尺浑难傍。〔解三酲〕画楼前想杀风光。翻嫌行处清辉满,转怯闲庭风露凉。耽惆怅。〔刘泼帽〕从来好事多磨障,漏更长,逗的春魂飏。〔余文〕今宵倘得同鸳帐,九疑山作雨云乡,莫筑愁城接太行。

唱完,只觉悠扬缭绕,声调遏云,宛转生妍,纾徐合节。康梦庚不胜欢喜,只管击节称快,真个急管繁弦,浅斟低唱。不觉风传漏板,月转花梢。康梦庚已是半酣,便出位告辞道:“小子蒙郡主推恩,得以饱沃玉食。但贱量不胜豪饮,斗胆告辞,望郡主垂宥。”郡主道:“藉此杯酌,正欲谈心,何为遽尔见弃。先生姑请宽坐,妾身尚有一言奉闻。”康梦庚因复入席,恭问道:“郡主有何见谕?小子自当躬听金言。”郡主道:“但语及于私,言之实耻。本不敢自述,幸觌面对君,形骸不隔,似可无嫌。妾身痴长素封,生成金屋。自先君见背,闭户守贞,年登十五,未卜所归。今得与君萍水言欢,倾心相吐,若蒙不鄙陋质,原抱衾裯以侍君子,不识先生以为何如?”康梦庚道:“郡主天潢贵胄,小子草莽鄙儒,岂可僭分宫闱,折书生之薄福。”郡主道:“先生乃江东贵客,何逊若此。正恐贱妾无容,不足侍巾栉耳。”康梦庚想一想道:“我正为贡家误我姻事,方欲另求淑女。今当此艳美,岂可反为错过。”便乘机应诺道:“若果郡主屈尊下配,选及寒鲰,固生平未有之奇荣,人世希逢之旷典,何敢过逊,以负郡主一片美情。”郡主大喜道:“先生见容,妾可谓得所托矣。”遂命旁立十二金钗:“每人各执玻璃盏,代我奉劝康相公一杯。”众美人应诺,一齐举杯斟酒,送至康梦庚面前,跪而献上道:“妾等奉郡主,各进一觞,为康相公贺喜。”康梦庚忙立起身,接杯在手,便道:“美人请起。”则一饮而尽。第二美人,亦复跪献,康梦庚轮流接饮,一连七八杯,早已大醉,不肯饮完。众美人一齐跪求道:“相公不饮,妾等便有谴责,况奉郡主使令,相公慢妾,即慢郡主。”康梦庚不得已,勉强把十二美人的酒,尽皆吃完,已是酩酊。郡主见康梦庚已醉,便叫掌灯入院。一霎时,莲炬分携,纱灯引路。过了许多宫殿,直至一室。但见:重帘锦额,翠绕珠围。异彩纷披,天香馥郁。妆台畔银烛高烧,宝镜前鸾绡轻掩。瑶琴云瑟,石几斜分,象管银筝,画床交设。鹤羽扇招兰蕙之风,孔雀屏射虹霓之彩。摆列着玳瑁床、珊瑚枕、如意衾、合欢帐事事风华;安排上狻猊鼎、龙脑香、同心带、合卺樽般般珍异。瓶插雉尾,帘卷虾须。架上

牙签叠叠,壁间图画森森。休说人间无与争奇,便洞府莫能擅美。

康梦庚身入其中,喜不自遏,与郡主携手并肩,相偎相傍。抱至床前,便欲解衣就寝。康梦庚先为郡主除下冠簪钿饰,然后玉扣轻松,带围宽退,解去里衣,露出冰肌雪腕,柔腻可爱。康梦庚正欲贴近其胸,抚摩其乳,刚欲上手,忽闻有阵腥臭之气,直触鼻脑,秽不可当。康梦庚大吃一惊。此时虽则甚醉,然心里逼清。想道:“如此美人,那有这种腥臭。必是邪物。”慌忙立起身来,抖擞精神,假意悔过道:“我真个醉也,婚姻大礼,不告父母,岂可造次苟合,有伤风化。”郡主笑道:“郎君何拘泥若此,真乃书生伎俩。”康梦庚道:“我原为避雨而来,今既雨霁,便当奉辞。”郡主作色道:“郎君既为入幕之宾,如何又作脱钩之计。妾身非路柳墙花,郎君怎效秋胡薄幸。”康梦庚道:“奈我功名念切,无暇图欢,至婚姻大礼,待小子告之家庙,重以币聘,未为迟也。”郡主怒道:“郎君既萌此意,便不该唐突,岂有敌体之后,骤尔变更。以妾为何如人?竟贱薄至此。”康梦庚道:“既已同心,何妨迟此旦夕。”便往外飞走。郡主亦尾之出而出。有诗云:为求才美渡银河,谁道相遭又是讹。总为心魔未降伏,现为金粉抱云和。

康梦庚逃出前堂,早被众姬妾拦住不放。康梦庚一手撇开,挣身而出,恰看见方才那白衣童子,便扯住道:“我的家人在那里,快同我出去便罢,若不走时,还你个死。”那童子被这一把捺定,怎敢不走。

却说朱相、王用及掌鞭人,守候多时,不见动静。正焦躁没法,忽见康梦庚慌忙而出,便迎上问道:“相公出来了吗?”康梦庚道:“有邪气,快些走罢。”朱相道:“怪道我方才见的不错了。”康梦庚急问道:“方才你见甚么?”朱相道:“正要告禀相公。方才小人守得厌烦,往门外看看野景,见这班白衣小厮在草地里打滚戏耍,一霎时俱变做乌蛇,又一会,仍变了人。小人冷眼瞧见,不敢说破。今见相公说是邪气,因此我方才所见的是真了。”康梦庚道:“可也作怪,如今天好了,快些赶路。”正吩咐整顿行李起身,忽见郡主与众多婢妾,赶至面前,喧哗吵闹,把个康梦庚团团围住。郡主指定了面,大骂道:“我怎生礼貌待你,你却在我府中,如此撒野。只问你,今日去也不去?”康梦庚道:“如何不去。”郡主大怒道:“只怕由不得你。以我之气焰,何难立伤汝命。但可惜此好人物耳。今既如此无情,拼得食汝肌骨,也当春风一度。”康梦庚听得,也大怒道:“小小妖魔,敢犯吾正士。吾岂不能杀汝!”便向锦囊中,拔出利剑,望郡主劈头一下。郡主不曾提防,躲闪不及。可怜脑血迸流,往内疾走。康梦庚尽力把姬妾们,砍伤大半。但听半空中,忽喇一声,非雷非雹,一阵烟砂。康梦庚挣眼看时,却变做一片荒郊,那里有甚宫殿。家人与掌鞭的,各各大骇。康梦庚道:“你们不要慌张,但莫输与他意气,须寻着血路,追至巢穴,看是何物?”大家依着血痕,直走至三里多地,有座土山,其色皆白。山下一个土潭,约有三四尺广阔。只见有条绝大的白蟒蛇,壮有一围,长可数丈,头已砍破,死在潭中。旁边又死着许多小蛇,尽皆白色,亦有丈余长大,俱血迹未干。康梦庚恍然道:“方才朱相所见白蛇,果然非谬。那大的即白衣郡主,这些小的,便是姬妾辈。他在人烟不到之处,年深月久,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千年而后,便能变化人形,并知言语,幻成宫殿,诱少年男子,采其元阳,以壮精气。如此害人之物,不灭其根,终为后患。”便叫朱相、王用两人,往四处拔些枯草,堆塞土潭,点起烈火,烧得遍地通红。可惜千年神物,种类不存。三人仍复上骡而去。诗云:邗沟春色径无媒,书把繁华付劫灰。一曲梁州人便误,三千脂粉现楼台。

康梦庚走出村来,已是晓钟初动,残月低沉。只闻茅店鸡声,早见板桥人迹,却并非昨日来时这条大路,那里有甚长松花鸟,总是白衣郡主幻成景象,引人入胜。因询之父老,俱说此地向来原有居民,只因有毒蛇害人,故不敢居住,都搬开去,遂成旷野。康梦庚心里好生快畅。一路走着,因对众人说道:“怪道昨日那白衣童子,说此地叫做神君里。又说先世封常山郡王,又姓佘,都含而不露。幸是我小心,不曾上手。若愚莽些,不辨好歹,误兴交姤,沾了毒气,必死无疑。”王用道:“这是相公的福量大,那妖物也该数尽了。但不知既被缠住,如何又得脱身?”康梦庚因将前事,细说一遍。众人尽皆称异。

在路,晓得夜宿,不数日,到了金陵,便在承恩寺里借一个下处住着。尚是六月天气,终日读书之暇,便往各处乘凉游玩。如雨花台、桃叶渡,以及牛首、秣陵诸胜,无不游眺殆遍。其间红楼翠馆,佳者固多,在常人见之,便为武陵姑射,一入康梦庚之眼,只是俗粉庸脂,略无所系。一连游了两月,游兴索然。因叹道:“才美之难,一至于此。”

到八月初旬,众秀才纷纷打点入场。康梦庚虽无意功名,也免不得随众走走。三场之后,等待榜发,却高高的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到下处,众人无不喜悦,惟康梦庚坦然不以为得,只吩咐朱相打发报人去讫。明日,准备几色礼物,谒见座师、房考,并拜拜同年,粗完世事,乃想道:“大凡科名得中。天下尽知。倘贡鸣岐着人赶到此地,踪迹着了,叫我如何抵答。不若悄然往别处一游。今尚在幼年,功名之事再迟几年,也不为晚。只婚姻一节,非旦夕可图。如今只先求佳配,后及功名,径往姑苏一路,或者蛾眉不少,其中定有名姝。若得遂心,岂不美于金紫万倍。”志念既决,便不想上京会试,竟收拾行装。叫王用到水西门雇了一只桨船,即日起程,明早就到了镇江,泊船西门外,进城见见府尊,谢他前日用情之雅。转身又到韩老儿家问问,才回舟中。府尊出城答拜,再三款留。康梦庚是超脱的人,岂肯在势利场中觅食。一等府尊别后,忙忙开船,连下程请帖都不及致送。诗云:人生相竞说交游,一面曾经便强求。谁似雅人深意气,片帆不为故人留。

话分两头。且说山西潞安府有个参将,姓冯,名雨田,字我公,乃是四川成都府人。出身科目,为人耿介刚直,善谋略,娴弓马,治兵则宽而用则严,抚民复安而无扰。故遇敌必克,有战必胜。是时,四方多敌,烽烟数警。冯我公屡建奇勋。但五旬无子,止生三女。长次俱嫁。只第三女儿,年纪尚幼,不曾允聘。且生得温润秀雅,面如美玉,就叫他乳名玉如。五岁即丧了母亲,冯我公是个豪侠武夫,不重女色,便不想续娶。亲自抚养幼女数年,爱如慈母无二。那玉如小姐,虽是个小小女儿,然其志性,却不与两位姐姐相似。其女红针织,虽皆精妙,俱弃而不为。终日把父亲这些兵书阵诀,细细参研。可惜是个红粉闺姿,倒淹贯满腹,一腔经济,诸凡得失利钝,三才五行之道,靡不洞如观火。往常间,见父亲射箭,他也学射。见父亲使枪,他也学使。还把父亲的马,叫人牵到后衙空地里去学骑。不三五年,不惟冲突之法皆精,且使得一手儿好枪,射得一手儿好箭。父亲虽知他如此,然家世习武,不以为怪。冯我公又酷好兵法,故此不去管他。小姐虽偏事武功,然灵心慧性,终不为习染所移,在闺闱之内,长裙绣带,雾鬓云翘,依然罗袜轻盈,柳腰婀娜,仍不失美人态度。至于操音律,展书翰,吟花咏月,赋兴题情,其风雅之事,靡不纤纤妩媚,以及弹棋作字,鼓瑟调筝,皆高妙出奇,悠柔合节。真所谓须眉之内第一,巾帼之外无双。一时王孙公子,争来求聘。冯我公也欲完成儿女的事,便与小姐言及。小姐道:“孩儿尚幼,爹爹须从容商议。”冯我公道:“我今年老,只有你的姻事未谐,心里挂着这条不了事件。趁我眼前,不可不早为此计。”小姐道:“爹爹春秋方盛,且再过几年,等孩儿长成,再作道理。”冯我公道:“想这几头,你都不惬意。不知何等人家,才可允诺。”小姐道:“孩儿岂望扳高,只爹爹看来,人才与孩儿配得过的便了。”冯我公暗想:“眼前这些人物,都与女儿比合不上。”便不好再说。只怏怏走开去了。有阕《梁州新郎》曲云:〔梁州序〕郎才何处?佳人空待,恐暌隔天涯之外。幸情根有种,难将好事终埋。想桃花源畔,连理枝头,定有鸳鸯派。但蜂寻蝶趁,也费疑猜。怕风雨无端入幕来。〔贺新郎〕谁同调,堪同拜,恐阳春和寡人无赛。画眉客,果安在?

是时,山西有大盗沈昌国,招集亡命,潜据王屋山,僭窃尊号,攘掠地方,肆无忌惮。诸喽啰将卒,俱戴黄冠,穿黄衣,自题其巢曰黄衣寨。逞其蛮勇,攻城陷地,潞安一带,竟险些有不终朝之势。守城总兵,报闻督院,便令冯我公聚剿。冯我公闻令,连忙点兵出征。星夜到了王屋山,扎下营垒。贼营探事的,飞报入寨,沈昌国闻有官兵前来,便亲身披挂,提刀上马,赶至山前,大声呼喊。冯我公全装甲胄,匹马当先。二将争持,一场好战。但见:飞沙走石,雾卷烟屯。绛云与血汗争飞,晓日共兜鍪相映。一往一来,相冲相突。

冯我公是文武将才,沈昌国不过匹夫蛮勇,那里禁架得住。未及数合,勒马慌走,被冯我公随后赶上,尽力一枪,恰中左臂。沈昌国哎哟一声,几乎坠马,踉跄而遁。冯我公恐有伏兵,便不追赶,把贼兵伪将,杀的身首如山。直至傍午,才鸣金回阵。督院出疏告捷,升冯我公都督佥事,各官庆贺不题。

却说沈昌国,左臂中伤,负痛而逃,败回黄衣寨。正呻吟叫号,忽军卒报将入来,说有个不僧不俗、似道非道的一位方外术士,要求见大王。沈昌国正苦挫锐,听说是术士,必有秘法,忙叫请进。那方士蹒跚而入,怎生打扮?但见:纶巾羽扇,鹤氅芒鞋。丝绦系腰,葫芦挂背。一双眼,好似悬铃;两道眉,浑如插剑。胡须上卷,只闻毛里传声;肌肉横生,恰似皮中有路。怀揣一条宝剑,自夸能遣将驱妖;袖藏两册兵书,凭说可攻城陷地。三十六般变化,尽是邪机;七十二种遁形,无非怪异。正是:鬼门道上由他过,幽谷关中无此人。

沈昌国见那方士,状貌不群。便出位恭迎,携手入寨。作过了揖,逊他上坐。那方士略逊逊儿,便坐了客位。沈昌国鞠躬问道:“先生高姓大名?何方到此?忽蒙见顾,不识有何台教?”那方士道:“学生姓凌,名知生,京师人氏。偶尔云游到此,闻大王有阵厄,特来相助。”沈昌国大喜道:“不知先生用何妙术,果能辅我成功否?”凌知生道:“学生少习兵法,长得玄机,遁法通神,阴谋莫测。更能驱神役鬼,唤雨呼风。加之滚石飞沙,换形变相,兼可剪纸为人,撒豆成马。凭他劲敌当前,转眼灰消烟灭。”沈昌国起舞道:“若得先生助我一臂,何愁大事不成。今山中粮草甚足,人马尚有数千,旬日之后,就烦先生整兵而出,先打潞安,杀了冯雨田这老贼,以泄今日之耻,岂不大快。”凌知生道:“这事,学生当得效力。但须拜我为军师,总揽威柄,才可令服众军。若不蒙大王见重,则群小玩狎,何以振兴军旅。”沈昌国道:“这事自当如命。”便传谕各寨喽啰,择吉祭天,宰牲歃盟,拜凌知生为军师,发台受印,一应机宜,悉归掌握。号令众军,威风烜赫。

过了月余,便想兴兵构难。点齐人马,放炮离山。将近潞安府,便屯下营寨。探子飞报入城,冯我公即带三千壮卒,出城御战。沈昌国一骑相迎,冯我公笑道:“幺糜逃贼,想是自来授首了。”沈昌国怒道:“前日偶尔小失,今特来与你赌个高下。”两边放过马来,一场厮杀。沈昌国谅不能久战,只得勒转马头,连慌逃遁。冯我公紧紧赶上,未及里许,早见军中冲出一马,接着便战。冯我公问他何名?那人道:“你不认得军师凌知生吗?”冯我公道:“只怕你倒不知死哩。”二马相交,枪刀并举。凌知生抵当不过,便念动妖诀,回手一挥,山摇地震,沙石纷飞。霎时间,眼目昏迷,烟尘蔽野,现出许多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狰狞凶险。吓得那些三军之士,倒戈弃甲,抱头惊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冯我公只得败阵而奔,被贼军踊跃向前,一阵乱杀,真个片甲不存,血流漂杵。冯我公逃回城中,被本城总兵参报各宪。督院不分皂白,一疏纠参,将冯我公拿下狱中,候旨定夺。报至衙里,玉如小姐,哭死方苏。忙到狱中,与父亲商议,要求上司发些兵马,亲往追剿,翦灭贼寇,与父争功。颇似木兰女子。但未知此去,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康梦庚色相未空,心猿太活,一念情痴,遂入魔道。可见销魂境界,无非心魔幻现。此心一正,自然灭没。从来美色耗人,甚于蛇而不觉。白衣郡主可为色中一帜。观者当自猛省。又评:将军有战而得封,亦有战而得祸。但沙场汗马,天不忍负。或者笃生奇女,助父不逮。便成败有数,亦不能必之于天也。叹叹!

第八回 东园赓雅调自许同心南国有佳人再谐连理

词曰:望断神州情一线,十年劳梦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诗可羡,人可羡,东园一似天台便。少客情钟淑女怨,春心倩托诗相见。谁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斗奎光掩文章变。右调《天仙子》

玉如小姐,闻父亲被难,自想生平习武,颇得精义,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时。便往狱中与父亲说知,要代父立功,请释前罪。冯我公力止道:“小小女儿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军。万一不济,身命所关,岂可儿戏。”小姐道:“杀身事小,救父事大。难道坐视父亲,遭此屈陷不成。”冯我公道:“虽是你一点孝念,只恐徒为无益。况贼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胜。”小姐道:“成败虽有天数,但我与贼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躯,任其骄悍。且尽人力而为之,未为不可。”便转身回府,具情各宪。上台俱怜他孝心,尽皆允从,给与五千军马。小姐亲赴教场点齐,明早出城讨战。坐马提枪,雄风赳赳。沈昌国闻知,率领贼众迎敌,正遇玉如小姐。见是一员女将,美若天孙,身子先酥了半截。只一眼觑定,提着把刀,不忍便战。被玉如小姐大骂道:“好大胆贼奴,王师声讨,尚不引领受诛,还敢拖延时日。”沈昌国笑道:“小小裙钗,有何本领,我不忍杀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个压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贼囚,死在眼前,还敢胡说。”两下刀枪并架,金鼓震天。三军踊跃,杀声腾沸。沈昌国只目荡心迷,依依恋恋。战才数合,被玉如小姐觑个破绽,兜胸一枪,连鞍带马,横翻在地。好个积年巨盗,一朝命毙裙钗。小姐正挥兵乱砍贼将,只见后队已到,凌知生一马当先,捻枪直取。玉如小姐往来招架,又战十余合,怎当小姐阵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只得又念动妖诀。一霎时,疾风暴雷,旗鼓毁折,灰沙四卷,途径昏迷。玉如小姐刚欲转身逃遁,只见半空中有万千石块,如拳头大小,劈头劈脑打来。小姐满身受伤,拼命而走,单骑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并无一个生还。督院将冯氏父女功罪,奏报朝廷。敕下兵部会议。兵部复本云:冯雨田失机陷阵先经臣部会拟在案。今冯雨田嫡女玉如,熟谙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据该督题报前来,敕臣分别议处。该臣部查得:冯雨田嫡女玉如,忠孝两全,立功汗马。虽全军覆没,功在减等。然一袿裳而靖萑苻,原属佳事。且冯雨田历战有功,忠心可悯,合邀天恩宽恤,准复原官,免其前罪可也。疏上,奉旨将冯雨田免罪,降原职三级,调任江南苏州卫指挥使。

冯我公既得出狱,如死复生,一面料理任内事务,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对女儿说道:“我一生汗马血战多年,为朝廷竭尽心力,未尝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顽贼,用个妖术军师,致我无端受谴。此去江南,路越数千,离家不啻万里。我年已老,死生听之天数。只你小小年纪,未曾许人,累你相依万里之外,间关道路,跋涉维艰,使我好生不忍。”玉如小姐道:“爹一身报国,今日罹此缺陷,儿虽女流幼稚,岂肯让志男儿作此娇骄之态,情愿死生相傍,或可立功异日,仍冀荣归故乡,方是孩儿志愿。”冯我公听了,转加赞美。父女计议停当,束装秣马,择吉起程。上台重其忠义,仍给与火牌勘合,逢驿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苏州,各役迎接上任。因是降官,不敢轻忽,依旧旌旗轩盖,仪从森严,诸将肃然听命。到任之后,冯我公一切劳苦,皆身先士卒。于是德洽军心,无不欢呼感戴。有诗云:沙场百战起疮癜,海角天涯谪一官。万里关山乡思隔,仅余清梦别长安。

逾年之后,冯我公郁结成疾,医药不效。一日,唤女儿如玉吩咐道:“我因降调下僚,闲处内地,上不能报效朝廷,下无以铭勋身后,碌碌一生,虚此岁月。因而忧愤得病,自觉不起。但汝幼年弱女,并无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乡万里,关山阻隔。生不能归,死不能讣。汝又姻事未谐,身无所托,不能早为诺聘,耽误你身子,皆是我之过咎。然迟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恨。我若死后,可即将棺柩焚化,捡取骨殖,倘可携归埋葬,虽不能生还故乡,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所蓄薄俸,尚可衣食数年。但汝女流,茕茕无倚,可迁居别业,节慎固守,也还不致冻馁。我的阴魂,谅无拘系,自然早晚护佑。倘人家求你亲事,苟门户相当,便该允诺,不可仍前拣择,以致无归。”说罢,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玉如小姐见父亲说出尽头话来,犹如尖刀刺心,放声大哭道:“爹爹宽怀保重,病尚可起。万一忧烦增病,倘有三长两短,弃我一身,千山万水,如何下落。”冯我公道:“我岂忍割舍,只恐大限临头,不能自主。汝但洁清持身,与父母争一口气儿。我便瞑目。汝巾帼丈夫,自不肖我嘱咐。诚恐匪徒有侮,变出枝节,须善自保护,勿为旁人所讪。”俄顷,痰块上拥,喉咙闭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肠俱裂,恸哭失声。诸幕佐前来探问,见此光景,无不酸楚。一切衣衾棺柩丧事,冯小姐身为孝子,独力支持,事事如礼,众人无不称赞。到三七之后,治丧举殡,诸上司皆有厚恤,同僚部将皆各助丧致馈,都也不薄。小姐皆谢而不受。料理丧事完了,便托人租阊门外东园一所房屋门住下。小姐虽是女流,居丧守墓,哀毁骨立,一如男子无二。自此,谨守闺门,将诸男子仆妇,尽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岁一个老苍头,叫他种些园地,觑有机会。便图回籍。正是:春风迟画阁,夜月护琴台。留取同心结,灯前款款开。

话说康梦庚,在镇江府,别过府尊,发舟而下,一路并不耽搁。到了苏州,却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寻了一个幽静寓所,安顿行装。正值深秋天气,百花盛开,游人往来不绝。康梦庚终日携樽挚榼,恣意流连。见山涛七里,画楼雀舫,箫管蔽天,游女如云,万花若绮。康梦庚叹道:“人说吴俗繁华,金阊富丽,果不虚传。”便一意儿沉酣觞饮,寄兴林泉,花市调筝,珠街秣马,也不拜客。故此人只认他是外方游士,并不知是个新科孝廉。一连住了两月,城里城外,一应名山胜水,柳巷花街,品题殆遍。虽红楼满前,绿鬓盈目,并没个可意人儿。不觉游情顿懒,闷闷不乐。

一日,独自个闲步出门,走过山塘,转至郊外,看看田间风景。绕岸沿堤,千纡百折,穿出一条小街。见有重楼叠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枫绚熳。旁边一带石墙,里头花木蒙茸,另有一种幽雅之致。虽不比玉楼金谷,却清清波波,颇似山林景象。康梦庚见景致不俗,甚可消遣,只管流连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进一观,却无门径可入,只得弯弯曲曲沿溪旁柳,转过石墙左侧。康梦庚在门隙里一瞧,见里面高棚短架,瓜蔬满园,宛似武陵溪头,只少个渔郎问津,却有个白须老儿。提着罐水浆,在那里浇灌菜蔬,芟草锄地。康梦庚便将扇子在门上轻轻弹了几下,那老儿听见有人敲门,便放下水罐,龙龙钟钟,步到门侧边,问一声道:“是谁敲打门儿?”康梦庚道:“是要借这园子里游玩的。烦你开一开,”那老儿道:“这里内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开门,相公莫怪。”康梦庚道:“我因爱此园中景物幽雅,不过略看看儿,何必见拒。”老儿道:“我家规矩严肃,比不得等闲小户,万一里头责备,可不断送我老儿的饭碗吗。”康梦庚道:“不妨,我读书人,非村夫肉汉,只悄然观玩一会,谅不至惊动内宅。”老儿道:“相公莫连累我淘气。苏州景致甚多,可往别处生发,不要在这里缠我。”康梦庚见决不肯开,心下一想,却故意说道:“你不开也罢,只是我有句要紧话对你老人家说,可惜错过了。”那老儿忙问道:“相公有甚么话儿,可就对我说罢。”康梦庚道:“方才我打府前经过,听见人说,北边有许多兵马下来,到福建去征倭寇的,要在苏州扎屯,不知那个不干好事的,在官府面前报了你家园中内宽敞,要来借这所在养马。因此,我闻得这话,料想只在两三日后,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马粪荒场,连人口还不知怎样哩,故此我预先走来问问,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该有这场晦气,竟闭门不纳,我又何必相强。”说未了,转身就走。那老儿听见这话,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开出门来,一步一跌赶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气恼,委是我老儿不识好人,快请转来,全仗你回护些。”康梦庚佯不回顾,那老儿越发慌张,赶上去紧紧一把拖定,只管哀求道:“老汉一时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见怪,一定请转去。”康梦庚暗暗好笑道:“老儿好些呆直,若不哄他,便求杀了也不肯开。”因说道:“你既要我转去,只是你要领我到园内好景致的所在,游玩个快畅,便替你们周全此事。”老儿连连欣诺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浅,自然领相公游玩个像意。”康梦庚遂回身,步入园来。老儿跟在后头,还战抖抖捏着两把冷汗。康梦庚看那园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阕《山坡羊》曲云:绿澄澄碧浔相映,锦重重落花铺衬。看绿绿瓜蔬架悬,见深深曲榭朱楼近。花笑迎,幽禽相和鸣。篱根树底,黄犬声声应。是修竹映庐,别开三径。分明,西桥东水一泓。幽清,粉墙边鹤一声。

你道这园子是那一家?原来便是冯玉如小姐所赁的东园。这灌园老叟,即冯氏苍头。小姐因坐食宦赀,犹恐不赡,故着这老苍头,在园边空地上,种些瓜果,卖与村贩,觅些花利,稍助薪水。里边房子,虽不多数间,园中亭台花木,极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题四壁,以待游人属和,暗伏个选配之意。谁知俗儒村学,略扭得成几句,便自以为诗人,竟不辨小姐诗意是何旨趣,是何寄托,妄自卖弄才学。冀秋波之一盼,便浓涂乱抹,满壁纵横。小姐看见,又好笑,又好恼,遂叫人将诗句一概刷去,并将园门砌断,从此不容一人混进。

这一日,康梦庚步入园来,见景物幽妍,十分可爱,因问那老儿道:“这座园子,实是谁家所构,却有这般幽雅?”老儿道:“苏城之外,有东西两园,都有绝妙景致。此间便叫做东园。一向原有这些游人往来,挟妓张筵,寻芳拾翠,终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时不绝。相公,不见千家诗上有个‘东园载酒西园醉’吗,只因旧年将这一带院子,赁与人家居住,故把园墙砌断,只留这两扇小门,在此僻静去处,杜绝了这些闲人往来,繁华境界,已萧条大半了。”康梦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艳浓俗态。不知可还有甚出尘去处?并烦引我去走走。”老儿道:“有是还有,只不敢领相公入去,恐内里知道不便。”康梦庚道:“我还要替你用力,难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儿笑道:“几何又唐突了相公,只是那节事,毕竟要你照顾的呢。”康梦庚道:“这不消说得。”老儿道:“我同相公沿这一带石墙走去,转过曲水桥,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围,种植四时花卉,倒也可观。”康梦庚道:“这等甚妙。”便同着那老儿,缓缓步至亭下。只见那亭子有数间广阔,回廊四围,台沼空明,碧牖玲珑,朱梁藻耀,以及茶铛琴几,无不点缀精妍。而画箧诗筒,到处笔花相映。老儿向康梦庚指说道:“这亭子四时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红药,燕子双飞,莺声蚐睆;夏则荷蕖蓬叶,沼沚鸳鸯,茉莉纷披,荼蔗掩映;至于秋景,则有海棠、金粟、雏菊、芙蓉,曲榭迎凉,高台邀月;到冬日,梨花赛雪,梅蕊含春,远山尽列琼瑶,近树皆飞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极爱这亭子,常常到此闲游,竟日不去,屡屡吟诗寄兴,写满壁间。只因往来游玩的人,没一个和得他来,故此尽情刷去,不留一字。”康梦庚顿足道:“闺人搦管传心,琳琅四壁。且阳春和寡,足见仙才。只可惜我无缘,来迟了些,不及见其一二,岂非恨事。”老儿道:“相公既会看诗,则后边轩子里,园墙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边看看,如何?”康梦庚道:“这等一发妙了。”便同走下亭子,转到后轩。康梦庚看那轩子,栽花累石,更为清雅。抬头见粉墙之上,果有数行细草,写得龙蛇飞动。及观其诗。乃是七言短句,题曰《春词》二首。念其诗云:金钩双控燕来家,夹岸春风万柳斜。却怪诗人操俗笔,误将香艳咏名花。

又:碧管红牙金缕词,断肠春色燕飞时。莫言此曲深幽怨,说与东风那得知。成都冯玉如漫草

康梦庚看完,大赞道:“此诗含情写怨,优柔不迫,真三百篇之精蕴。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因问老儿道:“此诗既是你家小姐所作,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为我说个详细。”老儿道:“相公你问他怎的?快些出去罢,恐小姐得知,累我淘气哩。”康梦庚道:“我因见小姐诗才俊妙,所以相问,何必见拒。”老儿道:“有个缘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虽有才美,却不许传扬与外人知道,诚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说,村巷喧传,芳名有愧。故此,内外严密,声息不通。今日领相公进来游玩,已是大犯规约,岂敢再将小姐根底,轻易传扬。”康梦庚笑道:“我虽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与我说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这轩子里,坐两日再处。”那老儿没法,只得转口道:“相公要我说也不妨,只是我下人粗蠢,说不尽小姐这些深意,相公自己领会便了。”康梦庚见他肯说,便在袖里,摸出个小纸封来,递与他道:“我方才偶尔散步,聊带些杖头,转送你买杯茶吃。”老儿接了,喜从天降。便道:“怎也敢领相公赏赐。相公请在这石凳上坐了,待我细说。我家主姓冯,是成都府人,在山西潞安府做过都督。只因王屋山有起大盗,用个妖术军师,致我家老爷失机拿问。这位小姐,代父立功,杀了大盗沈昌国,老爷方得开释,降补苏州卫指挥使。”康梦庚大惊道:“小姐闺秀,怎会出阵,又能诛戮渠魁,只怕未必有此事。”老儿道:“小人怎会说谎。我家老爷并无子息,止有这位小姐,年才十六岁。幼习兵法,善用权谋,其行师演阵,虽古名将,不能有此。至于词赋精工,书法颖异,真不减慧业文人。他如容貌,端庄艳雅,玉不能比其温润,花不足拟其丽娟。若针黹女红,棋琴书画,则又不学而能,般般兼绝。老爷去世,治丧举殡,小姐独力支持。奈归程迢迢,途路艰难,暂赁此东园住下。自幼至今,虽求亲者不离其户,小姐直要人才配得过的,才肯应允。相公,你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全才吗?若寻常俊秀,世俗文人,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数年来,选择过千千万万,再没一人中意,岂非天靳良缘,人才难得。”康梦庚听了道:“依你这等说来,那冯小姐是个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了。我正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费了多少心机。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岂非同调?怎生与我在小姐面前通个信儿,可以见得一见吗?”老儿道:“相公说混话,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轻易说个见面。就是我这老儿,不过外边使用的人,怎么敢与小姐说得这事。”康梦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无婢仆可以传心,终不然眼睁睁错过不成。”因复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将壁间的诗,和他两首,等小姐看见,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儿道:“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来,只好瞒过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诗,倘小姐发恼,教我如何担当得起。”康梦庚道:“不妨,若小姐见诗发怒,你只推出外不知。倘有见怜之意,你便将我方才的意思直说,有些机会,可就到白公堤下处来寻我,重重谢你,断不失信。”那老儿听说相谢,便不推阻,反往亭子里取出笔砚。康梦庚拈起笔来,依韵和了二首。便对老儿道:“如今我且别去,此事万望留神。”老儿道:“何消相公嘱咐。”送康梦庚出了园门,仍旧掩着,自去灌园不题。

却说玉如小姐,为婚姻一事,未能惬意,情绪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里游玩。偶然一日,天气晴朗,随着两个侍儿,到园中遣兴。步到轩子边,举眼见粉墙之上,又添了两首新诗。大惊道:“此地有何闲人到来,则敢在壁上涂抹。”及细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笔。因读其诗云:桃花名园第几家?香风拂水一枝斜。莺声寂呖无人见,唯有空亭对落花。

又:尽将幽愫制新词,人在天涯坠泪时。休恨东风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平阳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惊讶道:“我闻新科举人,有个康伊再,是浙江平阳籍贯,莫非就是他吗?观其诗才俊逸,韵致清新,虽未见其人,论其丰调,自是个风流才子。若得此种文人,相与作配,则唱和闺帏,岂非人生乐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看其诗意倦倦,流连忾慕,大得风人遗旨,自是个情种。”心里十分爱慕,只管把壁上的诗,潜心玩味,不忍移目。丫头道:“小姐既爱此诗,料做诗的那人,飞不进来,只问管园的苍头,定然晓得。”小姐道:“也说得有理。”就令丫头到园地里去叫那老儿。老儿听见小姐唤他,明知此事发了,便跟着丫头,走到小姐面前。小姐问道:“这两日,你领何人到我园中,敢在壁上题诗?可实对我说。”那老儿见小姐的语气和平,心头先宽了大半,便乘机直说道:“小姐动问,小人不敢不说。数日前,小人正在园地里浇灌,不知那里来个书生,见园内好景,特特叩门。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说有甚兵丁要借这里养马,容他游玩,便肯庇护,我因故不得已开了,让他进来。”小姐笑道:“此是哄你,如何便信。只那生怎样人物?见我此诗可对你说些甚么?”老儿道:“说话虽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讲。”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说。”老儿道:“小姐既不见责,我便细说与小姐听。那书生年纪只十五六岁,风流倜傥,一表非凡。见了小姐墙边诗句,着实称扬。就问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约束,不敢说出。因再三缠逼不过,只得将老爷家世,并小姐的人才,约略说了几句。他便说,我正为要求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抛弃科名,奔驰四海,遂欲一见小姐之面。被小人抢白了几句,他没奈何,只得讨笔砚在墙上做这两首诗,通个情意与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诗,可也做得好吗?”小姐道:“此诗果然绝妙。”老儿道:“他临去时,又对我说,若小姐有见怜之意,可到白公堤寓处报我一声。如今不知可该令小人去寻他吗?”小姐道:“寻他虽也使得,但恐外议不雅。况婚媾,人之大伦,原无自家择配之理,必明明正正,方合经常。若私相订约,苟且联欢,则是涉及于私,便非婚礼之正。但我无意遴求,他又何从觅便?若两相错过,又非真实爱才,未免使他窃笑。如何是好?”因想道:“毗陵郡贰葛万钟,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当初老爷在山西做官时节,他才是卫里经历,在老爷幕下做过属员。今升在邻郡,彼此往还,竟如亲戚无二。老爷临死时节,原欲将我托孤与他,因他公务来迟,不及见面,未成其志。昨闻他有公干到苏,停泊阊关,先着人来问我,今不免就烦他主持此事,在这东园起一文社,传请那些求婚子弟,入社会文,以观优劣。料康生必来赴社,一见其仪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亲事。”两个侍儿,齐声说道:“此言极为稳当,虽有择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华子弟,贪痴妄想。”小姐道:“还有一说,况康生未曾见我之面,若造次联姻,倘两非其愿,岂不悔之无及。今此举睹面相亲,当场构笔,使他亲眼见过,才非强合。”那老儿便接口道:“小姐主意虽好,但恐苏城子弟有才者正复不少,万一别人的文字胜过康相公,却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择配,原欲取其才胜者,岂独注意康生。况婚礼慎重,苟有偏私,便涉暧昧,岂为正礼。”两侍儿俱点头道:“小姐高见,自是不同。”

次日,修书一封,投到葛万钟舟次。葛万钟拆开看了,已知隐情。因曾受故人之托,无异己女,择婚之事,义不容辞,便欣然应允。择定十月十五,在东园大开文社,招延俊秀。预先出了告示,并刻成会文小引,遍处传送。

到了是日,缙绅子弟,俱纷纷赴社。只因这番择配,有分教:好事将成而不成,文章因祸而得福。未知东园之社毕竟谁人的文才中小姐之目?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康梦庚舍贡小姐而娶冯氏,固非。然不因乃舅之计,则康生原非逾礼之人,并未暇往苏州寻此枝节,反是贡玉闻激而使然。康梦庚固不能免停妻再娶之

条,贡玉闻亦乌得辞诱人犯法之罪。两人俱该流他三千里。又评:康梦庚以假话恐吓管园老儿,遂得婚姻之巧。然此言亦未必荒唐,少不得果有个自北而来往福建靖倭寇的,到这园中骚扰,反若有先见之明。预伏下这段缘法。

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雳毗陵道黑夜走佳人

词曰:好合聚还离,见也成非,春风两度看花时。谁料无端风雨信,隔断佳期。蜂蝶浪相欺,绿惨红凄。东风撩乱伯劳飞,赚杀人归巢冷后,睹景空迷。右调《卖花声》

却说老苍头,因康梦庚许着酬谢,巴不得到他下处,报个信儿,讨些赏赐。谁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躁。心里又记挂康梦庚:“必然悬望,反道我没正经,失信了。莫若瞒过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说声,也不妨事。”第二日清早,乘个空儿,悄然走出山塘,问到白公堤康举人下处来。康梦庚正盼望数日,并不见那老苍头的影儿到来。疑小姐发觉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来见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叹,胡思乱想。这日,正待要去打听个消息,忽见老苍头走入门来。康梦庚喜从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问道:“这几日你怎不来?我几乎眼都望穿哩。”老儿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难道我敢失约。只因小姐连日不到园中,直至昨日才出来,看见壁上的诗,唤我追究根由。被我随机应变,把相公嘱咐之言,委曲禀告,又再三称扬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为着你,担多少干系哩。”康梦庚道:“费你的力是不消说了,只不知求婚之说,小姐主意如何?”老儿道:“虽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稳。”康梦庚道:“小姐既有美情,属意于我,为何说甚不稳?”老儿道:“我家小姐,另有个见识。道是男女不便订约,择配又不当自主。”便将托葛万钟,在东园设社招婿的话,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来,可以压倒那些少年,这亲事方才稳当。”康梦庚道:“原来小姐有心若此,我虽无过人之才,若论浮华少年,也还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爷是个名士,自然认得文字。”老儿道:“即如此,相公只打点赴社便了。我此来,原瞒过小姐,诚恐呼唤,且自回去。”康梦庚道:“多多劳重,不便留你吃茶。”径进房内,秤出二两银子与他。道:“这些送你买果子吃。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老儿接着,连连致谢道:“相公厚赐,本不当领。但承相公怜我衰老,只得斗胆僭受,总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欢万喜,出门而去。

康梦庚到了十五这一日,绝早起来梳洗,吃了餐饭,带着朱相、王用两人来到东园。只见园门大开,赴社的纷纷入去。真是衣冠满座,朱履盈庭。直到园后一所大厅,正中设下几案,是葛万钟的正席。左边十余座,都有笔砚笺纸,铺排停当。右边一带湘帘,里头书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齐。康梦庚想道:“原来小姐也垂帘对坐,面较优劣,足见慎重。”此时尚早,赴社的还不甚齐。康梦庚仍步到轩子边,看看墙上的诗。又转到玩花亭上,只见亭子里重裀席地,锦幛侵檐,宝炬笼纱,异香袭鼎。对面设下两桌筵席,北糖南果,极其丰盛。康梦庚便问值筵使者,使者答道:“这两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选中了,葛老爷便相陪饮宴,并议小姐亲事哩。”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只见那些轻狂少年,略读几行书,便恃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此一座。过不多时,人已齐集。赴社的虽只不满半百,那些观看的闲人,倒也不计其数。只听外面鸣金喝道,一对对朱幡画轼,摆进园来,报说葛老爷到了。诸少年皆肃然恭立,候葛万钟入去,俱上堂行了个师生之礼。退下阶来,分行侍立。葛万钟居然坐了正位,就传话入去,请小姐出堂。不多时,只闻玉佩铿锵,兰香飘拂,三四个靓妆女奴,簇拥出一位仙子。但见:春山浅淡,秋水鲜澄。素粉轻施,岂是寻常光艳;红脂雅抹,不同时态纤浓。妆试寿扬眉,步扬西予履。难拟娉婷,眉横青岫远;鸦亸绿云堆,尽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类织女临河,仿佛天香引袖。茜裙杂绎缕争飞,粉面与明珰相映。轻衫冉冉,斗春英而雾縠飞香;罗袜纤纤,印花尘而金莲满路。人间定有相思种,引出多情辗转心。

玉如小姐,向葛万钟行过了礼,径入帘内,端然坐下。庚梦庚看得仔细,暗暗咋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可知负此奇才,决非凡貌。较之贡家之女,假窃诗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葛万钟候小姐坐定,便传说道:“请列位公子入座。”说未了,那些少年,一拥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万钟开言道:“今日设此文社,原为冯小姐姻事,故老夫僭胆选择,实求美才,面试优劣,事出至公。但诗句恐涉淫夸,制义亦不过章句之学,俱不足以见才。今日即事命题,各成‘东园雅集赋’一篇,以纪胜事。老夫虽不揣愚钝,亦可稍辨瑕瑜,诸子各展所长,冀舒高才。冯小姐当先作一篇,使诸子以为准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儿,展过素笺,挥毫染翰,不费推敲,不烦落草,未及半个时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爷案上。葛万钟读了一遍,大喜道:“此作得情合体,可为绝构。”便令传示诸子。那些少年,初来赴社,还只认是做首诗儿,俱先拟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谁知却要做起赋来。少年家虽有才情,然所学不过时艺。即或兼通诗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个潜心古学,少具骚赋之才。一闻作赋,尽皆咋舌缩手,俱不敢下笔。及见小姐所作,连句法韵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强做来,也是不妙的了。便一个一个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满数人,是苏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笔来,胡乱涂抹了几句。独康梦庚略无难色,见众人都散,反洋洋得意,迅笔疾书,一挥立就。自觉得意,亲手送至葛万钟面前。葛万钟取来观看,见其清新逸韵,不同凡响,先已惊服。并诸少年所赋,一并送至帘内,小姐展看,俱一笔抹倒,单将康梦庚那篇,连圈带点,令侍女仍一齐捧送葛爷,自与众侍女,依先往里头去了。葛万钟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来,与康梦庚行了个宾主之礼,说道:“康兄才情绝世,擅美骚坛,岂非冲年麟风,春风杏苑,自当高步天衢。老夫今日为冯小姐得一快婿,诚可告无罪于故人矣。”康梦庚恭身谢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为冯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转属推爱,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滥附东床之选,不胜惭愧。”葛万钟便欲携康梦庚到亭中饮宴。诸少年见已没分,只得垂头丧气,长叹出门去了。两人相逊入席。酒过数巡,葛万钟乃开言道:“婚配,人生大礼,不得不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会,即为百年之偕好。但冯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东,人分异地,契结同心,保无天涯隔越,情远谊疏,致有白头之叹?虽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为杞人之忧。吾所过虑者,特以为名教慎重。不识康兄何以定情?”康梦庚避席答道:“晚生心仪才美,以致访求海内,实患不得。今既遇冯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违旦夕,有负淑女。”葛万钟道:“康兄读书知礼,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虑。但今春闱伊迩,功名之会,自不可失,目下当驰装北上,来岁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梦庚忙答道:“晚生于功名富贵,处之甚淡,自当先完婚媾,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钟道:“康兄尊见既决,老夫亦岂敢愆期。且冯小姐摽梅有待,愿赋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盘桓数日,结缡之夕,即拟仲冬月朔,当勉谕小姐,谅无他辞。”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直饮至星回斗柄,月转花梢,方才酩酊而散。当下葛万钟自回舟中,康梦庚亦归寓所。诗云:银河春水淹蓝桥,再入天台径路遥。偏道雅人心不贰,多情误作薄情骄。

次日,葛万钟将结婚日期,报知小姐,准备花烛。先一日,葛万钟自至康梦庚寓所,料理过门之事。到了吉日,先至东园,打点完婚大礼。堂中结彩张灯,十分艳丽,乐人傧相,专候吉时。谁知,天妒良缘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黄昏,吉期已过,并不见康梦庚有个影儿到来。葛万钟惊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诚,难道竟是个轻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况已中过举人,又不是个无赖,为何作此短行之事?难道记错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颠倒若此?”好生委决不下,忙与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万钟只得唤两个精细家人,到他寓处打听消息。

家人领命,到白公堤,寻着康梦庚下处。见门是掩着,窃听了一会,却静悄悄,并无声息。忙到邻近人家问道:“这里康举人下处,他今晚有喜事,为何尚是这般冷静?”邻人道:“鸡巴的喜事,到有些祸事哩。”家人惊问道:“怎么说?”邻人道:“那康举人犯了法,京里拿去了。”两个家人,大吃一骇,便又问道:“果真么?不知他犯的甚么事情?”邻人道:“只因今科江南典试官卖了关节,被人首告,朝廷差一个部属,一个太监,捉拿江南全省举人,解京磨勘,单单走漏了康举人。不知那里晓得他到了苏州,星夜追至这里,不由分说,锁着下了船,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没事还好,倘若有些弊窦,还不知是流还是砍哩。”两个家人,听得仔细,飞回东园,报知家主。葛万钟大骇,自进内堂,忙报玉如小姐,也吃这一惊不小。转是葛万钟,再三宽慰道:“此事不过坏在富豪之家,夤谋关节,故不论真伪,一体复勘,少不得有才无才,瑕瑜不掩。康生虽抱池鱼之恐,终须水落石出,定然无恙。春闱之后,转得联隽,亦未可知。总是待他南归,仍可完此盟约。”说罢,便怏怏的别过小姐,自回常州。许多伺候的人,好不败兴,各各分头散去。玉如小姐含泪入房,好生惶恐。又记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终日忘餐失寐,短叹长吁。

时光迅速,不觉挨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气渐渐和暖,小姐日逐到园里散散闷儿,消遣日子,不题。

且说康梦庚,打点初一做亲,偏不凑巧,恰恰是三十这一日,京里差一员部郎,一员太监,赶将下来,找着康梦庚下处,如鹰拿燕雀,锁下船里,像飞箭一般去了。原来江南主试官,因不曾中得一个权臣之子,钉了私仇,被那权臣捏着把柄,一本纠题,圣上大怒,敕下刑部,将试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举人,一体解京磨勘。部监到了南京,总督行文各属,将全榜举人,尽行催解。因是钦案不敢抗延。数日间,一榜举人,俱已提到,独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监疑是逃匿,严加搜捕。康梦庚是个真才,何虑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隐迹山塘,那里晓得场中事发,外边捉得如此严紧。行查到镇江府,始知往苏州去了。部监亲自下苏,不期该有这段冤孽,偶凑,正问着了山塘下处。部监令众骁骑,一拥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紧急,却躲匿在这里。你举人是买的无疑了。”康梦庚不知那里帐,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稀罕中这举人,说个买字。”骑尉道:“你买不买,不关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着不去?”康梦庚道:“我在此原为婚姻大事,外边事体,那里知道”。骑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说了。”便将大链子套上颈来。康梦庚大嚷道:“我犯甚么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断不可坏我大事。拼得不要这举人,我决然不去的。”骑尉道:“好胡说。”便一把扭出门来。两个家人,并缚了去。康梦庚急道:“既要去,容我过了明日也罢。”众人那里睬他,捉下了船,星飞解到京中。圣上差了礼部大堂,并司礼太监,从公磨勘。止是两名有些关节,发下刑部问罪,其余举人,召入内廷复试。康梦庚钦拔了第一名,准与会试。康梦庚转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三场之后,会试榜发,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会魁。康梦庚祸中得福,把一天愁闷,添做十分喜色。无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试,辞别座师,竟往江南重寻夙好。有《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我则道巫山入梦遥,却原来雁塔显名早。枉埋怨才美分缘悭,又谁知祸福机关巧。未相偎花烛洞房娇,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稳,大登科心遂了。桃夭,拟再睹春风貌。娇烧,叹分飞异路抛。

玉如小姐,因康梦庚遭此不白之祸,心里好生挂忆,情绪如麻。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二月中旬。只闻东园间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热闹,终日车马填门,官员谒见,像个公馆一般。小姐心里疑惧,便叫老苍头出去问问,说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带有许多家眷,借这所空房暂住几日,就起身的。

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谁?原来便是贡鸣岐。但贡鸣岐做山东总宪,任尚未满,为何就陛了福建布政?却有个缘故。当初,山东总兵殳勇,只因盘放重债,被贡鸣岐参坏,削职回籍,私恨未消。因他声名刚直,寻不出些破绽,无因报复。谁知有个门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了工科给事。方值吏部会推福建布政,遴选能才,工科因殳勇嘱托,就动一本,说山东臬司贡风来,才品优长,合升福建布政。圣旨敕部选用。你道,殳勇衔恨贡鸣岐,便该使计坏他,为何反骤然升擢?原来又有个缘故。彼时倭寇起于闽中,大肆侵掠。八闽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报。于是朝议惶然,屡遣名将,时复败绩。是时,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谁知应升的官儿,因此危乱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锋镝,大是可虞。因料贡鸣岐是个书生,兼有家眷,驱驰险道,稳丧贼人之手。故此假公荐拔,实实暗中使计,贡鸣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苏州,闻前途有变,不敢便进。时济南通判钱仁之子钱鲁,欲羁縻贡小姐姻事,闻贡玉闻兄妹俱往,也便束装而回。那东园间壁这一所大宅,即钱鲁旧业,因欣然就借与贡鸣岐,安顿家眷,以便私图。岂不与殳勇之计,阳施恩义,阴包祸心者,同类而语耶。诗云:人面皆反侧,人心更不测。外貌多圣贤,中藏胜蟊贼。排挤乘人危,善以曲为直。萧朱终构衅,友道于斯绝。

一日,冯家老苍头,在园中灌地,只闻得叩门,是个女人声音叫唤买花。老儿连忙开了,却见十四五岁一个小丫鬟,便问道:“姐姐那里来的?”丫鬟道:“我便是间壁贡老爷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日在楼上,瞧见这园内有好花儿,故今早着我来你家,买几朵去戴戴。”老儿道:“原来恁的,我这园内花卉尽多,既是贡老爷家,那里要你东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头道:“人家下本钱种着,岂有个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个钱,送与老儿。老儿略逊逊,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满一篮,叫他拿去。丫头道:“小姐还叫我问声,不知这是谁家宅子?小姐闲暇时节要过来走走,可使得吗?”老儿道:“有甚使不得,总是这座园子,单单我家一位小姐住着。当初,老爷做过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乡,故赁这所园房住下。”丫头道:“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个女朋友,岂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纪,可曾许过人家吗?”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岁,近日才许了一位新科举人康相公。”丫头道:“是那里人?”老儿道:“闻说是浙江平阳县人,在监里中的。”丫头道:“莫不叫做康伊再吗?”老儿道:“正是了。”丫头吃惊道:“奇事,奇事。”老儿忙问道:“姐姐却为何惊骇?”丫头道:“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来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诽谤,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话靶来了。”老儿因一时无心说出,吓得目瞪口呆。如飞进内去,报与小姐。那丫头也乱慌的出门去了。

两下这一场惊骇,非同小可。幸喜贡鸣岐这两日初到,事体忙杂,丫头不及告禀,先与夫人说知。夫人却平日听了儿子说话,巴不得将女儿另许个人家,闻康梦庚别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转吓得冯小姐惶惧无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荡若此。那贡小姐何等门望,岂肯轻易干休。我又一时失察,误订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耽搁小姐终身,少不得与他结煞。但恐贡家责备我们,却倒当他不起。”小姐道:“我实坐无心,他们做官的,自然能谅。”说便这等说,终久担着鬼胎,日夜惶恐。

谁想贡玉闻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钱鲁这样一个顽皮后生,俱恃着父亲势焰,一发横行无忌,终日放鹰逐犬,惹事生端。闻东园好景,要进去游玩,因园门紧闭,便大呼小叫,乱骂要开。老苍头略一阻拦,他两个便打将入去,把假山花木,尽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轩子里边,还狂呼恶骂,出言粗秽。老苍头苦告道:“这里是内眷人家,如此恐为不便,爷们存些规矩便好。”贡玉闻听了这话,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骂道:“你家什么规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认认我贡大爷的手段哩。”便与钱鲁两个,直打到后边冯小姐的内室,还千毬万毬的骂个不了。转是那些众家人,恐老家主责备,再三的劝了出来。贡玉闻还大骂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来打一个下马威。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复身到亭子边,把一应盆景花木,都挦得精光。可怜无数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叶飘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践踏泥烂,围墙门径,尽皆爬倒。好个东园景致,变成一片荒场。方才叫一声燥脾,带领众家人,出园去了。这场灾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苍头,打得头青眼肿,扒了半日,挣不起来。小姐闻知,痛哭倒地。丫头道:“小姐气恼,总是无益。况有康相公这段枝节,少不得有许多不清净哩。”小姐道:“他们这样行径,这件事毕竟还来摆布我。”丫头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们起身去了,便可没事。”小姐道:“我们女儿家,魆地里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爷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路远,路上未免不便。”丫头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小姐该收拾去,避过这难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乱世界,少年女子岂可出门。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丫头道:“我倒有个美计,只不知小姐可从?”小姐道:“事势已急,苟可权宜,有甚不从之理。”丫头道:“小姐聪敏有智,不亚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装出去,庶几稳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说倒也有理,人就盘问,竟说是老爷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亲所遗巾服,穿戴起来。丫头也都换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觉笑道:“果然像个主仆,凭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们破绽。但恐靴子宽大,不便走路。”丫头道:“靴尖里用些软绵塞满了,便不空荡。”当下收拾些细软,叠了两箱,雇个人挑着。小姐竟同诸婢女与老苍头,悄然从黑早出门,竟到山塘,买舟往毗陵进发,果无一人知觉。诗云:金钗隐隐覆乌纱,绿鬓拖云较略差。广袖不遮莲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毗陵,舟抵东关,先着老儿到府前一问。恰好葛万钟今早送将军往镇江去了,还有两日回来。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寻个客店寓下。是时天尚未午,在下处好不焦闷,便叫丫头守了房户,自己带个女奴,往街上看看风景。走到个热闹去处,见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觉有些口渴,便进去吃壶茶儿。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尔独酌,只见又有个吃茶的进来。小姐观看那人,气宇轩昂,精神雄赳,年纪只好二十多岁,却五绺长髯,丰颐隆隼,好个魁梧状貌。走进店中,把小姐仔细一看,也便在对过一张桌子上坐定,口里虽吃着茶,眼睛却看着冯小姐。一会儿立起身来,与小姐拱手。

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连忙走出位来,鞠躬施礼。小姐见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个揖。那人便问道:“先生何来?”小姐答道:“卑人从吴门到此。”那人道:“有何贵干?”小姐道:“为访一相知,偶尔不值,在此盘桓。”那人道:“我观先生高情逸韵,迥绝时流,虽萍水相逢,同气即为知己,何不并坐一席,大家谈些时事何如?”冯小姐是将门才媛,说着时事,不觉耳热,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来,便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个女子,且莫说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马名玉,先君曾拜总戎。今一身漂泊,贫不能归,因而游览天涯,陶情山水,遣此岁月。”那人道:“原来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实不相瞒,不佞亦叨武职,现今镇守江淮。”小姐道:“原来老先生乃是贵客,失于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请问芳庚几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虚度一十七岁,尚尔无家。”

那人道:“公子家学渊源,必善谋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才,做些豪杰事业。”小姐道:“文经武纬,虽略晓源流,但无媒之径,又有所不屑耳。”那人点点头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见英雄。但可恨,满朝将相,不能进贤荐士,以致英雄俊杰,困老风尘,岂不可叹。”小姐道:“老先生戎务劳身,胡为迤逗于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访豪杰。”小姐道:“尊寓何处?当图造谒。”那人道:“小舟在于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叙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来拜访。”那人道,“此刻便欲解维,会晤无日,岂忍遽别。”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门。叫家人还了茶钱。冯小姐此时,力辞不脱,好生懊悔。丫头也横眉竖眼,做手势叫他莫去。无奈身不由主,那人紧紧携至船头,执意要他上船。小姐没奈何,只得跟进舱中。只想一言而别,谁知这一去;有分教:来时有路,插翅难归。未知那人是何物色,冯小姐此去做些甚么局面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有人说康梦庚是没福分人,得贡小姐之才美,偏偏强出头来;冯玉如刚欲上手,忽然分散。得第而归,遂不相值。又有人说康梦庚是有福分人,不因贡玉闻愚弄,何幸又得一位佳人;没此虚惊,何因得中进士;归而竟配合了冯氏,则贡家姻事,必然忒腔。有此一番颠倒,乃得双双到手。两说俱不能定,质之作者,作者亦无以自解。

又评:贡钱二子没这一番吵闹,冯氏安得而逃。冯氏不逃,则康梦庚之事,一说便完,有何意味。惟是逐层生发,出人意外。如桃花源中,目迷五色,愈入愈胜。

第十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

词曰:颠倒扁舟,错认风流。把阴柔赚入貔貅。笑须眉无眼,逼配鸾俦。做干夫妻,虚风月,假绸缪。人在河洲,君子先逑。算教他苦乐均由,使英雄气短,儿女情稠。待绿窗人,绿衣客,绿林游。右调《行香子》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毗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来此人姓沈,名定国,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寨中无主。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且少曾读书,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称中天大王。乌合豪杰,以继沈昌国之夙志。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便自焚了黄衣寨,仍跋扈而南,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曰豹尾关,潜匿山泽,觊觎州郡。闻知下路民居殷实,府库充盈,便有扫掠之意。故沈定国悄然私下苏、常一带,窃探虚实。这日,偶然进店吃茶,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只认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幸冯小姐不露真情,两下反成知己。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因沈定国有个妹子,年方十五,虽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唤云姝。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婿,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十分中意。且说是将臣之子,文武精通,一发欢喜,故邀至舟中。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转眼,山珍海错,罢列当前。玉斝金樽,连斟叠送。小姐告辞道:“卑人不胜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别,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才立起身,沈定国一手拦住道:“不佞虽武夫,不足与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见弃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实有不得已事,故尔急迫。”丫头在旁接口道:“相公实有正事,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沈定国道:“纵有贵忙,何妨迟此一日,断不可却小弟薄意。”小姐无奈,只得坐下。沈定国道:“公子尊寓何处?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暂顿东关客舍,尚有两个小童守寓。”沈定国得了这话,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别唤个小船,搬载了来。自与小姐一头吃酒,一头吩咐开舡。小姐听见,几乎急坏道:“晚生有事,岂可同行。况天已垂暮,万一去远,不知归径,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沈定国道:“不妨,公子台阶,另有一舟,现在后边相候。我与公子,开怀一谈,尽欢杯酌,即当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却来相侯。”沈定国道:“恐公子路间少伴,故着人去报了来的。”小姐便立起身,从舱口一望,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紧紧尾定船梢。小姐心里半疑半信,一发惊慌。便将手向后一招,待要唤来问他,谁知佯为不见,反退下几步。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殷勤劝饮。不觉红日衔山,银蟾出海,行有三十多里,已是一天夜色。小姐决意告辞,沈定国勉留不过,只得相送。出舱,招小舡拢近,沈定国自扶小姐跨下。大家谢了一声,拱手而别。小姐便如离钩脱网,掉转船头,分路飞摇而去。诗云:直处抛人曲处逋,聪明终自入模糊。平平大道胡为险,错认裙钗作丈夫。

你道冯小姐此去,可脱得这葛藤么?谁知那船家都是贼人所使。架起两橹,黑夜里尽力一摇,却回环旋转,兜过一条小港,仍旧转出官塘,竟望丹阳镇江而上。小姐与诸婢女,是深闺娇养,从未出门,那知路径。摇到半夜,只不见到。便问船家道:“方才来有多少程头?觉回去甚是路远。”船家道:“方才来有五十里,如今回去晚了,大河里都下了栅,不便叫唤,打从腹里穿出大塘,又远绕了二三十里,故此觉得远些。”小姐只得和众婢女,略盹盹儿。一觉醒来,天已微明。睁眼一看,只见水光天接,波涛浩渺,大吃一惊。忙问船家,说是黑夜里走错路头,快到江口。小姐大嚷道:“做船家岂不认得河路?快些拢岸去。”船家道:“相公不要心焦,送你转去就是。”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吓得魂不附体。忽见四下里有十来号哨船,都摇拢来,高叫道:“马相公来了么?我家老爷差小人们,迎接相公到衙里相会哩。”小姐见不是势头,一发着急。尽他大呼小叫,总是不睬。又趁着绝大顺风,扯起布帆,不够半日,便叫泊岸。只见山林荫郁,旷无人踪。小姐心摇目乱,不知是甚所在。许多人先上了崖,见岸旁有一乘大轿,数乘小轿,并旗伞人夫,在那里守候。一等冯小姐上岸,便抬过大轿,请他乘了。众侍儿也坐着小轿,一色行李,都有粗汉挑着。走了半日,方到一个山坳里,一路扎营结寨,直接数里。有个绝大衙门,兵马仪卫,威风赫赫。进了三四层高大铁门,方才歇轿。冯小姐刚出轿门,只见沈定国迎将出来。身穿衮绸紫袍,腰系玉带,头戴冲天软翅巾,俨然王者气象。鞠躬揖逊,略不骄奢。小姐心里,虽是惊惊慌慌,见沈定国如此谦卑,反不好发急。直至堂上,施礼叙坐。沈定国道:“不佞心仪俊杰,志切好贤,有劳公子屈尊,不胜负罪。”小姐道:“偶尔一面,谬辱倦倦。但尚未请教老先生,官居何职,乃此烜赫?而高牙大纛?奚为驻此深山?幸为明示,以解愚惑。”沈定国道:“公子业已到此,不敢相瞒。不佞名唤沈定国,少负豪气,长习兵戎。只恨时不见用,潦倒数年,英雄气色,不甘郁郁尘寰,因此撇下家园,潜踪湖海。家兄昌国,尝据王屋山,为冯我公所破。蒙军师迎不佞嗣位,遂迁徙于此。因乏豪杰为辅,故敢斗胆相延,公子幸不鄙粗豪,以襄不逮。”小姐听了,惊得冷汗如注。因想父亲与沈贼,彼此仇家,昨若直露真情,便白白偿他夙怨。但今身入邪径,何有出头日子。若甘心宁耐,则是反面事仇。若欲脱身,他又焉肯轻舍。况我是个女子,万一破绽,死且含羞。急得进退两难,只恳求道:“卑人懦弱书生,无寸长足取。虽大王见爱,只可伴食斋头,何济于事。乞大王另招英俊,再觅奇才。瓮牖寒鲰,望即弃逐,感德匪浅。”沈定国笑道:“不佞岂无义勇之士,乃独注意公子。特有大事相商耳。”便命设宴洗尘。一面传军师,相见马公子。不多时,只见凌知生,笑嘻嘻步将出来,与小姐一揖而坐。小姐却认得他,是妖术军师。凌知生倒不辨他是冯家女将。未几,玳筵开处,鼓乐相喧。牙旗下,虎贲三千;画屏前,金钗十二。青裙按舞,红袖抒歌。沈定国邀小姐入席,小姐心绪惊惶,忧形于面。正是:为有貔貅女,羁留冰玉姿。可怜空美满。悔不是男儿。

酒至半酣,沈定国开言道:“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垒,实有不揣之言。公子若不见弃,当以实告。”冯小姐道:“大王何事见教?倘若可从,敢不敬听。”沈定国道:“不佞有妹云姝,及笄未字,因观公子麟凤之姿,可叶螽斯之庆。故敢自引红丝,僭牵白面。公子不嫌丑劣,即当奉操箕帚何如?”小姐听了这话,转吃一惊,又暗自好笑,忙道:“卑人四海浮踪,才惭木石,未兼鞍马之能,且昧运筹之智。既难赋诗退敌,何堪帅阃乘龙。幸大王别选英才,以配淑女。卑人断不敢奉命。”凌知生接口道:“大王甚爱公子,且片言已决,岂肯再有变更。公子幸勿峻却。”便向沈定国道:“请大王即备花烛,学生忝为执柯,速成好合,免得公子尚有疑贰。”沈定国反迟疑道:“婚礼似难强合,今公子尚在犹豫,不好太速。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且至明日,行合卺之礼,则公子便无他辞。”小姐见沈定国言语知机,反不敢多说。直饮至月转西楼,酒阑人散,便令侍女掌灯,送公子书房安歇。

小姐与众婢女,来到房中,依旧琴书满架,笔砚精良,却无半点粗豪之气。小姐笑道:“文房器皿,原这般清雅。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丫头道:“倘明日再来歪缠,小姐何以抵饰?”小姐道:“我若是个男子,且权耐他一年半载,觑个机会,原可脱身。但我系女流,万一败露,如何了得。”丫头道:“虽是这等说,但小姐业已到此,岂肯放回。倘使起强盗性子,不怕我们不从。那时,反不妙了。”小姐也没了主意。大家愁做一团,准准想了半夜。小姐忽说道:“我有计了。”丫头忙问何计?小姐道:“我明日竟允他,与那云姝做亲。到床帏之际,只推父服未终,三年孝满,方行房事。此律中所载,彼必不疑。且迁延几月,俟有王师下剿,便将沈定国献首,报泄父仇,岂非两全之策。”丫头亦拍掌笑道:“小姐真个算计得好。”到次早,沈定国又排筵宴。酒过数巡,沈定国问道:“公子尊意决否?”小姐道:“卑人家室飘零,自愧资身无策。一旦荣开甥馆,僭配天孙,诚卑人之至幸。昨所虑者,才非神武,力昧匡时,终为大王嫌弃。所以迟疑未定耳。”沈定国道:“不佞若有弃嫌,今日便非如此诚切。”他真个性子直率,被这一哄,便已深信。一面催妹子梳妆,一面检点结亲之事。是夜,悬灯结彩,设席张筵。莲炬高烧,玉笙低按。傧相请出新人,双双交拜,行礼之后,执彩牵红,引入洞房。花烛之下,揭去红巾,现出花容月貌。冯小姐偷睛一看,果是个少年美女,可惜春风虚度,误此芳年,倒为他十分惋惜。云姝也偷看小姐,又是个翩翩俊雅,稳认做画眉张敞。谁知是镜里萧郎,只中看,不中用的。两人吃过合卺,相携就寝。但见绣帏高揭,银蒜低垂,宝鸭香消,兰麝凤衾,春暖鲛绡。未几,带解同心,扣松玉蕊,两下相爱相怜,痴情欲绝。谁知玉腕虽交鸳颈,海棠未试新红。冯小姐穿着里衣,相抱而卧。云姝春情虽发,含羞不语。过了数日,方悄悄相问,小姐告以父丧之故。云姝便不疑惑,又不敢与哥哥说此衷曲。沈定国只道他已做高唐神女,谁知尚是鲁男子怀中之妾。诗云:画里萧郎镜里欢,为云为雨苦无端。世间男子真盲瞽,一顶儒冠误识潘。

话分两头,且说贡鸣岐,因前路难行,借钱鲁宅里住了月余。一日,丫头禀道:“前日小姐命我到邻家园里买花,闻得一桩极奇怪的事,连日老爷多忙,不曾说得。”贡鸣岐道:“甚么奇事?”丫头便将管园老儿的话,述了一遍。贡鸣岐大骇道:“不信康生负心至此。”忙叫两个丫头:“到园里去,说老夫人请冯小姐说话。”欲待问他明白。丫头去了半晌,回说冯小姐已搬去,止剩一所空房。贡鸣岐愈加着疑,来问夫人。夫人道:“此事吾已先知,恐相公气恼,故此不说。总是那畜生已将我女决绝,故再聘冯氏,情亦有之。但他如此负恩,何足责备,怕我家女儿没人要吗。”贡鸣岐道:“岂有此理,他一时误听谗言,终久要见个明白。儿女之事,亦体统攸关。自古道,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难道有他适之理。”夫人道:“他并无巾帛聘问,我家亦未用庚帖过门,有何形迹。”贡鸣岐道:“一言既诺,自不可移。即我女意中,又岂肯改弦易辙,此言断不可说起。”贡玉闻便在旁插嘴道:“爹爹说的好笑,这康梦庚是个油花光棍,还认他做好人。如今现聘了冯氏,难道我家妹子,倒与他做小老婆不成?”贡鸣岐喝道:“畜生,不知道理,也来胡讲。”贡玉闻道:“他明明丢了我家妹子,又娶别人,被他削尽体面,爹还没志气,要将妹子挜把他。如今那钱通判的儿子,这样一个豪富少年,尚不曾娶亲,曾与我说过几次,要扳我妹子。依我算计,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羞杀这油花光棍。”贡鸣岐听了大怒,就是夹嘴一个巴掌。骂道:“不肖畜生,人身也讨不全,偏要多嘴。就是他果然另娶,你妹子便要嫁人,也还问他讨个决裂。难道背地里竟另许了人家,也做这样不明不白的事。”贡玉闻被父亲打了一下,乱喊乱跳,哭出外头去了。贡鸣岐也叹口气,便不言语。又过数日,闻康梦庚已中进士,贡鸣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青年联捷,信自家眼力识人;恼的是他负心背盟,使女儿无有着落。正是:世事从来假,何须认作真。谁知无行客,正是有情人。

再说冯小姐,自从改装易名马玉,与云姝结亲之后,尊其称为马大王,日与沈定国谈兵讲武。说到超神入化,沈定国伸舌大赞道:“不佞一生奔蹶,今聆公子之言,如漆室一灯,怎不令人折服。”因将内外一切威权,统归小姐之手。小姐既握大柄,便欲为父雪仇。

一日,向沈定国说道:“用兵贵于正大,决胜尤在威明。阴谋既难服人,妖邪岂能胜正。若凌知生恃左道之术,是为妖孽。妖孽者不祥,此将亡之道,久必有变,为之奈何?”沈定国因惊服小姐之才,巴不得买他快活。便道:“凌知生系先兄所用,今得公子王佐之才,自应复归正道。其人之去留,任凭公子裁酌。”小姐得了这话,登时传集众头目,立刻绑出妖人凌知生,斩首号令。沈定国闻之大骇,却又不敢埋怨。过了些时,小姐闻康梦庚联捷,暗暗欢喜。丫头说道:“康相公虽中进士,心里毕竟挂念着小姐,自然不肯在京耽搁,倘或就到苏州,竟至东园,岂不错过。”小姐道:“我非不虑此,但身陷贼境,插翅难归,只得由他错过了。”丫头道:“错过不打紧,但恐贡家住在园中,明知有了小姐这事,必然偏妒。万一康相公撞见,倒逼住他做了亲,岂不反将小姐置之一边了。”小姐忽然惊讶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此处,几乎失算与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我若要见康生之面,已万万不能。若让与贡小姐,夫妇和谐,心中又不甘服。莫若与他苦乐同尝,合则俱合,离则俱离,方始无怨。”便与沈定国商量道:“小弟在此弥月,交游疏远,世务谢绝,但有一事挂怀,若大王肯为周旋,则葛藤可断矣。”沈定国道:“公子既有未了之事,但求吩咐,不佞当得效力。”小姐道:“父母生我兄妹二人,因见背太早,托孤与贡鸣岐抚养。今舍妹已长成,一十六岁,才智过人,小弟每事赖其商酌。今大王以机务委托,虽竭尽焦思,恐一人智识有限,必得舍妹,朝夕赞襄,便万端毕举,不愁大事不成。”沈定国听了,大喜道:“令妹有此谋略,固当接来共事。但贡鸣岐做官闽中,途路遥远,怎生是好?”小姐道:“贡鸣岐尚在苏州驻扎,未必就去。但他竟将舍妹视为己女,若循礼相迎,断然不舍。须是我与大王同去,待夜深人静,乘其不意,打入府中,找着小姐,掳了便走,方为干净。”沈定国点头道:“好!”忙拨五十名精丁,暗藏军械,自与冯小姐青衣改扮,驾起五六只哨船,即刻起程,赶到苏州,把船四散泊下。到更深时分,众人明火执仗,前后攻入。吓得贡家大小,见一伙大盗,杀入门来,俱奔命不迭,连贡鸣岐也不知躲在那处。可怜贡玉闻,惊得魂飞天半,直钻在仓廒地板下去躲着。众多人,仗冯小姐引路,直入卧室,寻着贡小姐。冯玉如一手抱定,传谕众人,不许掳掠,违者斩首。众人都不敢动手,一齐拥到舟中。连忙解维,从僻路摇出枫江而去。

贡家见强盗已散,方敢出头。查点金银衣饰,丝毫不缺,单单不见了小姐,十分骇异,连忙报知汛兵,反不好说是没了小姐,但令他追赶强徒。那几个汛兵,犹如畏猫之鼠,听说捉贼,只好虚壮声势,从四下里张张探探。谁知这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次日,报知府县,分头缉捕。贡鸣岐夫妇二人,捶胸号哭,日日想念不题。有《二犯江儿水》曲云:绿窗容貌。漫矜诩绿窗容貌,绿林中人更好。笑一双玉美,一对丰标。一粗豪,一俊俏,家在梦中遥。情还妒处挑,明里相招,暗里相抛,则教他认哥哥和嫂嫂。疑团怎消?这时间疑团怎消?姻缘颠倒,弄的个姻缘颠倒。到头来共萧郎,两誓鸾胶。

贡小姐被他掳至舟中,只管啼啼哭哭。待要寻死,亏得马小姐一路相陪,百般恭敬,再三劝解,方才没事。因想:“贡小姐如此才貌,真是天姿国色,康生却如何抛弃,必然有人谗间,以至于此。”不数日,到了豹尾关,迎入寨中,张筵款待,令云姝相陪劝饮。贡小姐只苦苦不乐。虽珠围翠裹,锦衣玉食,终日珠泪频抛,不安寝食。冯小姐见此光景,恐怕生变。一日,瞒着云姝,悄然到他房里,婉转劝慰道:“小姐千金闺秀,不佞亦读书循礼,虽男女共处,断不敢以非礼相犯,当兄妹呼之,幸勿疑惧。”贡小姐勉强答道:“妾一生名节,幸赖大王保全,岂不感戴。但父母生离,心实不忍。望大王开恩放归,自当举家衔结。”冯小姐道:“不佞实为小姐大事,故敢屈尊至此,不必言归。”贡小姐道:“大王为妾何事,可明言否?”冯小姐道:“不佞有表兄康梦庚,已成新科进士。闻先年曾聘小姐为婚,后来尊公不知听信谁人之口,竟有将小姐改适之意,为此鄙意不服,特邀小姐到此,俟家表兄锦旋,完此盟好,实无他意。”贡小姐吃惊道:“康生姻事,实家君成之。其后康生误听蜚言,复聘冯氏,是渠负心易志,非家君有所变更也。愿大王垂察。”冯小姐道:“冯氏之聘,事诚有之。但闻他与小姐,曾已决绝。冯氏亦常州郡贰葛万钟作合,所聘甚明。倘各持一见,小姐将如之何?”贡小姐道:“停婚再娶,固康生之咎。至于冯氏,虽出不知,亦夫觉察。若彼此争衡,纷纭何已。凡事有家君做主,贱妾何敢饶舌。”冯小姐道:“据这般看来,既小姐诺聘在先,虽家表兄率听匪言,浪改前约,在尊公与小姐,情决不甘。若论冯小姐,亦明媒正聘,又奚肯甘心抱耻,作风中柳絮,无所沾着。若两相不逊,定然讦讼干连。在两家,原无加损,总是家表兄一人吃亏,必至坏名丧节,究与二位小姐无所益处,又何忍出此。依我愚见,莫若使家表兄一循正礼,先娶小姐,后娶冯氏。闺闱之内,竟以姐妹相呼。一则全家表兄之功名,二则免两家之争竞,则彼此无言,夫妇和好,岂不共仰贤声,各沾实惠,请小姐思之,以为然否?”贡小姐听这一番说话,恍然大喜道:“大王之言,得情合礼,谁不允服。但不知冯氏贤否如何?万一不能相安,妾当置身何地?”冯小姐道:“我知冯氏,将门才女,素称贤德,岂敢相违,”贡小姐道:“若冯氏果贤,贱妾敢有异论,悉凭大王裁酌便了。”冯小姐道:“此事我亦不能臆断,总俟家表兄归来,自有两全之策。”二人讲得投机,贡小姐反不气苦,彼此相安,情同兄妹。只时常想念父母,暗暗坠了些泪。有诗云:谁道蛾眉葬虎头,绣罗衫子敌貔貅。直教吸尽英雄胆,花诰齐封两好逑。

且按下不题。却说康梦庚,自离了京师,在路晓行夜宿,不则一月,到了苏州,仍寻白公堤旧寓,安顿了行李。此时已是进士,规模便自不同。主人分外奉承,自不消说。康梦庚到次日,跟着朱相、王用,悄然步到东园,欲再睹春风一面。谁知玉如小姐,倒光做了离窠之燕,已不在旧时王谢堂前矣。独是贡鸣岐,因冯小姐忽然逃避,不曾问个细底,终日闷闷不乐。兼之女儿被掳。杳无音信,总是愁容不展。一日,偶然散步,径入东园。意欲消遣胜地,谁知风景萧条,大异平昔。但见花木纵横,亭台毁析,诘问家人,方知是儿子并钱鲁生事作践,心下十分气恼。观那景致,虽然毁裂,也还可人。步到亭子后边,忽见墙间诗句,细看一遍,不觉失惊道:“原来康生与冯氏唱和的诗尚在,则前日丫头之言逼真矣。但那冯氏,诗才隽逸,字法精工,原非平等女了。想都为我那儿子在外边生事,以致仓皇逃窜,甚是可怜。”正徘徊嗟叹,忽见有人走进园来。定睛一看,却认得是康梦庚。贡鸣岐半疑半讶,慌忙上前,一手挽住道:“恭喜贤侄,已作贵人了。久不见面,今日甚风吹得你来?”康梦庚突然被拉定,也仔细一看,认得是贡鸣岐,吓得冷汗淋身,手是无措,只得跪了下去。贡鸣岐用手搀起道:“你当初也不该这般狂放,今日又胡为如此局蹐,有话且坐了细说。”康梦庚听了这话,急得满面通红,羞涩不能成语。贡鸣岐携他到在凳上,大家坐下,问道:“贤侄前者,听信何人之言,乃有这番妄乱?”康梦庚只低着头,不敢做声,贡鸣岐道:“此非贤侄故为之,不过匪人离间。贤侄误听耳。此际正该直剖,以明心迹,或可补过将来,何必反为腼腆。”康梦庚听见说话贤明,心里宽了一半。因跪下告道:“老年伯若果相容,恕小侄尽言拜禀。”贡鸣岐又扶起道:“有话不妨直说。”康梦庚仍复坐定,然后将去年见小姐春容,与广陵舟中所见,绝不相同,并园楼上亲见小姐,窘于赋诗,其容貌与春容无二。许多疑团,尽情发泄。贡鸣岐沉吟了一会,忽顿足道:“是了,此必我那不肖畜生,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离间这段姻缘耳。但贤侄不细察虚实,遽舍此而另聘冯氏,亦觉太率。”康梦庚道:“小侄因信所见为真,故去之惟恐不速。事出有因,谁能不惑。负盟之罪,幸老年伯怜而恕之。”贡鸣岐道:“小女虽遭诽谤,他时自辨瑕瑜。冯氏既定深盟,此际究难美满,为之可叹。”康梦庚忙问道:“老年伯此言为何?”贡鸣岐道:“你还不知吗?”便将冯小姐遽然逃遁的话,与他说知。康梦庚捶胸大哭道:“天呀,我怎如此缘浅。要甚么功名富贵,不如削下这几茎头发,做个孤独长老罢。”贡鸣岐道:“贤侄且勿焦躁。冯氏虽去,不久尚有归期。只可怜小女,生不能见父母之面,死无以殓婵娟之骨。求为冯氏而不可得矣。”说到这句,便泪如雨下。康梦庚连忙问及,贡鸣岐又将女儿被强盗掳去的话,也说明了。康梦庚亦十分悲痛。有诗为证:才美遭逢并有天,春风偏不解人怜。谁知今日双离别,反为他时两作缘。

康梦庚即失了冯氏。恰遇见贡鸣岐,说起前事,为贡玉闻与钱鲁两人暗计,终久将信将疑。谁知贡小姐又被掳去,究竟才貌优劣,心中尚未释然。贡鸣岐留他住了数日,忽见京报说,皇上玉体违和,殿试之期,改于六月初三。贡鸣岐因对康梦庚道:“贤侄匆匆告假而归,本为冯小姐姻事。今冯氏既失,在吴门又无别务,殿试既已改期,正可仍往都门,且殿试过了,再来寻访未迟。”康梦庚道:“此说甚是有理。”是时,倭寇稍平,贡鸣岐便收拾起身上任,康梦庚也就辞别进京。一起往北,一起往南,大家分路而去。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晓。

总评:云姝嫁了个雌丈夫,白白错过风光。冯小姐倚玉偎香,干讨这一番辛苦。沈定国拼得妹子,开门揖盗,大是失算。凌知生用尽阴谋,忽然倒运。反反复复,总是天公巧意安排,不容人到十分得意处。又评:贡小姐娇养深闺,一旦陷入龙潭虎穴,幸得吓不死,反为康梦庚作缘,岂非祸中得福。贡玉闻深为朋友,自是忠信上得力,不意反吃一个耳掌。贡鸣岐真是忠信罪人,吾知贡玉闻此际,当在酒酣耳热时。

第十一回 非奸细计赚白衣军是夫妻误认绿林妇

词曰:智逐魔生,心机已入迷魂阵。那知敌国白衣来,反是将军令。若不为他人帮衬,怎得与自家缘分。奸人弄巧,大将无谋,蛾眉得胜。赚入多情,甘心让与风流兴。春风撮合,别人缘,有甚媒红赠。恰好是夫妻恭敬,生扭做野花推逊。凭他会合,任你惊欢,嗔伊薄幸。右调《烛影摇红》

话说沈定国,自从有冯小姐做了妹丈,便已胆壮。一路侵掠骚扰,所向无敌。督抚奏闻朝廷,朝廷大怒。着兵部议遣能将,往南征剿。旨意一下,殳勇闻知,十分得意,因一向闲住在家,甚是没兴。乘此机会,便去营谋起复。辇金百万,托了一个内官,在圣上面前力荐。圣上将殳勇,御笔点定,加陛左府都督,授以旄钺,率领五万人马,即刻离京。不一月,到了江淮,安下营伍,择吉发兵,大队杀入山来。谁知沈定国所据之处,地势甚雄,四面皆山,左右夹水,路径深折,众人只到豹尾关,便不敢深入。就有守山小卒,报入寨来。沈定国跨马提枪,杀奔山前。两家俱不答话,一场混战。殳勇真个沙场老练,骁勇无俦。觑沈定国略一破绽,劈面一枪,幸得偏了些儿,不曾伤命,只铲去一支耳朵。沈定国不能恋阵,忍痛而逃。殳勇因路径不熟,便不追赶,就收兵回营。沈定国逃入寨中,大叫大喊,连皮带血叫人缝好,只苦苦求马大王,替他复仇。

次日,冯小姐亲点锐卒,出山讨战。殳勇反因昨日得胜,便不看在眼里,只令先锋张彪迎御。张彪领命出马,冯小姐大喝道:“何物小卒,敢来抵挡?饶你回去,叫殳勇自来授首。”张彪也大怒道:“小小败贼,乳窍未开,也来纳命。”两边放马挥戈,各争胜负。战未数合,冯小姐偃戈败走。张彪紧紧迫着。被冯小姐回手一枪,正中马腹,张彪跌翻在地,众喽啰一拥而前,生擒活缚,解进寨中。冯小姐将官军一阵乱砍,血涌成河,大获全胜,方才唱凯而归。下马升帐,众喽啰绑过张彪。张彪见冯小姐,挺身不跪。小姐喝道:“你今已被执,何得尚尔昂然。”张彪道:“为国杀身,兵家常事。胜则荣,败则死,何必多讲。”冯小姐道:“今日与大王议事,不暇杀你,权且锁禁马房,明日待大王亲自号令。”众喽啰吆喝一声,把张彪推到个僻静处一间空房里,锁着自去。张彪好生愤恨,看那间空房,四无墙壁,尿粪秽流。是夜,惨雾昏迷,阴风凄切,好不伤心。挨到一更时分,只闻远远有悲泣之声,渐渐走近身来,却是个军人模样。因张彪锁在黑地里,悄然不觉,竟走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掩上了门,口里叫疼叫苦。听他像个睡了,张彪不敢做声,留心窃听。那人口中,只自言自语了半夜。又一会,忽咬牙愤恨道:“我有何罪,把我处到这个田地。打了也罢,还说明日要把我与张彪陪砍哩。”张彪听见,暗吃一惊。不多时,那人又低声骂道:“你便这等猖獗,只怕天理饶你不过。今殳总兵奉旨征剿,可惜没人通他个秘诀,把这个寨儿,扫的精光,有何难处。只不知那张彪,今夜关在那里?可惜这个好汉子,明日和我双双的死哩。”说罢,忽放声大哭。张彪逼清听见,知是个离心士卒,便欲求救。因高声答应道:“张彪在此,可救我一救。”那人忽惊道:“真个张爷么?”张彪道:“怎么不真。”那人道:“且不要做声,我来救你。”连忙起身,开门出来,走到空房里一看,喜道:“老天有眼,果然张爷在此。”如飞与他解了绑,扶他到自己房里去坐。取出衣服,与他穿了。张彪十分称谢,因问道:“适间闻大哥悲恸之声,想必有所抱屈,不妨为小弟一言。”那人道:“不敢相瞒,小子唤名瞿奎,乃是寨中头目。因大王骄凌虐众,功劳山积,捶楚日加。小子因有贱恙,故昨日偶点名不到,将我重责四十,已属无辜,还说明日要斩首号令。如此残忍,因而悲恨。”张彪道:“士卒有疾,且当体恤悯念,岂有反加惨刑之理。即如小弟,尽忠王事,不意反丧毒手。大哥若能相救,得以生归,自然报恩不浅。”瞿奎道:“张爷幸遇小子,便是生机,何消说得,况贼人罪恶贯盈。非是我夸口说,不但能救张爷,兼可略施小计,立奏荡平。”张彪大喜道:“若蒙大哥相助,果尔成功,自不失腰金衣紫,则今日相遇,岂非大数。但不知用何妙策?”瞿奎道:“大王平日号令,每到定更之后,凡内外军卒,俱穿白衣软甲,以备敌兵到寨,便于相认。且明日大王寿诞,众将官俱到内营献寿,必然赐宴,则营伍空虚。张爷只需致意殳老爷,到明日二更时分,五万人马,俱穿白衣为号,乘其不备,杀入寨中,贼必误认己军,不敢相杀。一时忙乱,自相惊溃,而转眼荡平,易如破竹矣。”张彪鼓掌大笑道:“若得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你我二人,身在牢笼,如何行事?”瞿奎道:“一些不难。趁此黑夜,偷营而出,包管无事。”张彪道:“说那里话,千军万马,层层守护,难道飞得出去?”瞿奎道:“此言不然,今大王赏罚失明,众心怨叛,故巡防懈弛,宿卫亦少。房中现有军器,我二人一齐杀出关去,谁敢拦阻。”张彪道:“既承大哥助力,自无畏惧。”便整盔披甲,各执枪刀,一路斩门开道,略不费力,瞬息间来到殳勇军前,巡兵慌忙报入。殳勇正尔纳闷,忽报张彪回来,便立刻传进。张彪引瞿奎入营参见。瞿奎俯伏在地,张彪把被擒苦情,感瞿奎救归,并教劫寨的话,一一述了。殳勇喜从天降,连忙扶起瞿奎,十分慰劳,便叫治酒款待。即刻传令三军,各备白衣软甲,伺候听用。到次日晚间,依着瞿奎之计,亲率五万人马,悄地往贼营劫寨。正是:明月滩头理钓丝,风波一夜少人知。鱼须莫恨竿头误,香饵抛来只自迷。

看官,你道沈定国有了这样一个奸人,可不坏了事么?原来不然。冯小姐因见沈定国挫锐,诚恐丧气,故施此妙计,令心腹小军,假装奸细,故意漏泄军机,献智劫寨,诱殳勇自来投网。所以即获张彪,不忍即杀,竟把他做个竿头之饵,引鱼上钩的意思。

到得傍晚,传令大小喽啰,俱穿黑衣甲胄,埋伏暗处。只听后营炮响,一齐杀出,众皆遵令。等到二更时分,果然殳勇白衣军到,大队人马,衔枚而入。依着瞿奎引路,锋镝不惊,果然营伍空虚,如入无人之境。是时,正当月晦,夜气昏黑。只因衣分黑白,故贼将看得见官军,官军却并不见贼将。殳勇正然得意,忽听后寨一声炮响,众喽啰摇铃呐喊,周围接应,把官军裹入垓心,四面团团围合,一场猛战。冯小姐单枪匹马,敌住殳勇,直战到三更时分,殳勇被冯小姐杀的汗流浃背,力不能支。被冯小姐瞧个破绽,一枪直透心窝。可怜,好员大将,死于一女子之手。张彪大怒,挺枪直刺。冯小姐勒马接战。未及数合,小姐敛身败走,张彪那里肯放,紧紧迫着,被冯小姐手挽雕弓,搭上狼牙飞箭,回手一矢,正中张彪左目,一交扑下马来,小姐复身一枪,结果其命。众军一阵乱杀,五万人马,片甲无存,竟获得全胜,小姐收兵入寨。沈定国闻知灭了官军,一则报泄己仇,二则萑苻振气,额手称贺。即拜冯小姐为寨主,摆宴与喽啰叙功,大家欢喜不提。

且说康梦庚,别了贡鸣岐,星夜北上,五月尽,赶到京师,恰好殿试。是日,圣主临轩,亲览封策。见康梦庚卷,剀切忠亮,欲以第一人置之,后因文字过于激直,语多伤时,移置一甲第二,授翰林修撰。康梦庚年方十七,早已名登鼎甲,职简词林,好不荣耀。只因记挂着冯小姐姻事,就告假归娶,圣旨竟批允了。康梦庚连忙收拾出京。这番是钦天显宦,声势烜赫,比前大不相同。官员迎送,轿马承应,自不必说。只因走了陆路,长班仆从,共二十多人,独康梦庚坐着一乘官轿,其余众人,或骡或马,前后簇拥,得意洋洋。不半月,已到淮安。

一日,天将傍晚,山坡险峻,人倦马疲。康梦庚吩咐,投店歇宿,明日早走。又行数里,只不见有宿店。天渐渐昏黑,山愈旷野。康梦庚心里着急。只见山坳里大啸一声,冲出一伙大盗,俱执着雪亮的器械,蜂拥上前,把众人喝住。吓得几个轿夫,撇下轿子,四散逃命。众人俱磕头讨饶。许多强盗,将行李囊橐,尽情卷去。再把康梦庚也搀出轿来,轿中什物,一总搜尽。然后,一阵鼓噪,鸣锣入山而去。

康梦庚气得捶胸跌脚,众家人互相埋怨。不多时,轿夫也来了。康梦庚骂了一顿,只得忍气吞声,光着身子,仍旧赶路。行不数武,只见前面黄旗轩盖,一行人簇拥而来。马上坐着个紫衣少年,走到相近,大家冷眼一瞧,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先生何来?乃如此踉跄而走?”康梦庚见那少年,气概轩昂,丰神秀丽,必是个贵客,便连忙出轿。那少年也跨下马来,大家作了个揖。康梦庚便实告道:“小弟姓康,名伊再,乃新科榜眼,钦假而归。路经此地,忽遇一起大盗,把锱装行李,抢劫一空。今前后又无宿店,为此惊惶。”那少年道:“原来是位上相,但此地实是险恶,不想先生适遭其厄。今天色已暮,宿头尚远。学生荒居,去此甚近,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康梦庚此时,日暮途穷,正无着落,且吃了许多惊吓,巴不得要个歇息之地。连忙应道:“若尊府可以相容,实小弟意外之幸。只是萍水相逢,骚扰不便。”少年道:“学生好贤任侠,实不惮烦,何劳先生过谦。”便逊康梦庚入轿,自己上马,随后而行。诗云:豪气轩轩非避秦,桃花何处问迷津。谁知仙子犹双待,赚入渔郎是此人。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谁知便是冯玉如小姐。小姐因婚姻一事,颠颠倒倒,受尽磨折。不意陡然遇见了康梦庚,终是灵心慧性,眼里倒还认得。康梦庚却因冯小姐恁般打扮,反绝然不相识了。就是被劫之事,冯小姐明知是自家喽啰所取,却不好说破。未几,到豹尾关,邀康梦庚入去。康梦庚初还认冯小姐是个王孙公子,及至寨中,见规模阔大,心下转有些着疑。一等升堂坐定,便开口问道:“足下外拥貔貅,内充武备,不知何以有此殊荣?幸为明教。”冯小姐道:“实不相瞒,此即沈定国之巢穴也。”康梦庚大惊道:“这等说起来,我已身陷萑苻。足下何人?亦居此邪径?”冯小姐道:“学生名唤马玉,即沈定国之妹丈。现今拜为寨主。”康梦庚道:“既如此,小弟断不可留,求足下放我出去。”冯小姐笑道:“先生休想回去,学生正欲久长相处哩。”便一面请沈定国相见,一面设席款留。是时,沈定国耳患已痊,闻说有贵客请见,连忙趋出堂来。康梦庚没奈何,勉强作了个揖。不一时,宴开金屋,烛烂银屏,彤檐掩映雕梁,花锦周遭裀席。歌翻金缕,曲按梁州。酒出兰陵,香浮凿落。康梦庚再三不饮,被冯小姐百般曲劝,只得勉饮数杯。终久酒落愁肠,双眉如结。饮至二更方散。

次日,冯玉如与贡小姐,说明康梦庚已中榜眼,并昨晚所遇,今现在寨中之故。贡小姐又惊又喜。冯小姐道:“但我窥他意思,于小姐姻事,尚在未决,此去必有变局。依我愚见,欲即留他在此,与小姐完此盟好,庶无更张之虑矣。”贡小姐道:“虽承美意,但彼尚犹豫。纵大王强之使合,终非其愿。他日倘有弃置,岂不贻玷家声。此说断然不可。”冯小姐道:“他所疑者,以小姐才貌未真耳。今亲见小姐,必然心折,岂敢复有嫌弃。况他已再聘冯氏,万一先与好合,则小姐不既失之对面,而抱恨终身,又安可使美满风光,甘心落后。倘康生疑终不释,但知有冯氏之爱恋,顿忘小姐之前盟,小姐不亦自误耶?”贡小姐道:“此言岂非甚善,但成婚大礼,当听父母主张。今膝下远离,心方抱痛,岂可不待父命,苟且自专,贻笑旁人口实。”冯小姐道:“礼苟有变,贵乎用权。舜以圣人而为孝子,尚且不告。小姐身系女流,事处至变。况此段姻缘,原系尊公作主。今日之合,正以顺父命也。若小姐任其另娶,废置自甘,贻父母之羞,受门楣之玷,较之反经行权,两全其美者,相去不霄壤耶。”贡小姐被他这一番切论,说得俯首无言。冯小姐竟一面谕婢妾,劝小姐梳妆,一面料理结亲之事。彻心为人,毫无偏妒。莫说凡姿俗粉,贪欢恋爱者,无与争衡,即求之古贤女中,亦所罕见。时人有阕《北寄生草》曲儿,单赞那冯小姐的贤淑。其词云:你本是同调人,怎做了撮合山?又不是绿林人,怎误了绿窗面?又不是画眉人,怎倒与蛾眉便?又不是虎头人,怎不傍鳌头彦?不生嫉妒且生怜,偏生贤淑非生怨。

冯小姐打点各项事体,一色停当,既做主婚,又做月老,转忙乱了半日。然后瞒着沈定国,悄然来见康梦庚,笑说道:“我观先生,忧怀不释,神思摧颓,必然心事不宁。或所求未遂。学生恐先生郁结中伤,特为设一乐境,晚间当引先生赴之何如?”康梦庚道:“小弟身羁危地,祸福未分,有何乐境可赴?足下何必取笑。”冯小姐道:“学生一片真心,岂敢作耍。实不相瞒,只因有个舍妹,年甫及笄,守贞未字,其才与貌,非出自夸,实乃第一俦人物。向欲觅一佳配,方为无忝。奈遍观俊秀,博访英才,惜皆无当鄙意者。先生文章上宿,高步木天,且青年倜傥,才情绝世,倾慕殊久,恨不相值。今天假奇缘,得以亲承丰采。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随唱闺闱;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无以克宜家室。故敢斗胆相招,幸无他拒。”康梦庚听见,要他做强盗女婿,好生着急,乃力辞道:“足下雅爱,非不深知。但小弟业为冯氏之甥,此说断难从命。”冯小姐笑道:“先生所聘,得非冯我公之女耶?”康梦庚惊问道:“足下何以知之?”冯小姐道:“东园结社,童稚皆知,岂但学生一人独晓。然闻先生于冯氏,不过一言之合,且未成奠雁之缘,何须便作乘龙之想。况冯氏已潜奔别境,生死未知,先生弃之可也。”康梦庚正色道:“岂有此理,小弟虽未居甥馆,而情实相深。且冯氏之逃,实因小弟之故,为我受此波折,方且梦寝不安,岂有反负其情,甘为薄幸。”冯小姐道:“学生闻此女得罪于贡氏,故不能安身而去,与先生何与?乃自引咎若此?”康梦庚道:“实有隐情,弟不可告之足下耳。”冯小姐道:“朋友以道合,自当倾心相付,何必深藏隐曲,不以告之知己,诚为莫解。”康梦庚道:“大抵事在掣肘,难以明言。足下何必烦絮。”冯小姐道:“既已可为,何不可言;既难告之朋友,何以问之寸心。吾知先生做事,必有悖于礼者,未免扪心自愧,故多隐蓄。学生推测尊意,想于贡氏必有前聘未谐,而再聘冯氏。参商掣肘,致冯氏不安其身,故有此离乡之举,未知然否?”康梦庚被冯小姐说出隐情,猛吃一惊,只暗暗伸舌,谅不能瞒他,只得直说道:“足下洞事神明,直窥肝胆,小弟亦何敢支饰。实因贡小姐才美素著,误与联姻。且小弟实有情癖,欲求天下第一种佳人。反因情真过信,以为贡小姐决非凡艳。厥后贡鸣岐留寓于山东宪署,小弟留心窥探,岂知所见不如所闻,故去而另聘冯氏,实有这段隐曲,所以不可告人。今既为足下一口道破,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冯小姐改容正色道:“夫妇关乎大伦,岂因才美而移。且贡小姐何等家风,立身清正,未必甘心为先生见弃,先生身居清禁,名重兰台,乃作此败伦伤化之事,窃为先生不取也。”康梦庚听冯小姐一篇正论,凛凛畏人,只低头服罪,口不能答。冯小姐道:“若先生自知悔悟,还可救药。为今之计,只宜早赘贡门,休弃冯氏,则外议可绝,官箴可保。若孟浪负心,停妻再娶,虽天理可欺,如玉章何?”康梦庚沉吟不语,半晌方道:“虽承见教,但业已为之,殊难补过。即无论冯氏才容之美,过于贡氏者良多,且灵心慧性,遇我于风尘颠倒中。而飘零异乡,曾不易忘。况东园选婿,郡剌招婚,又非无媒苟合者比。足下一旦欲小弟弃之,此言有伦理乎?若是语无伦次,而恕己责人,足下亦何以自解?”冯小姐鞠躬请罪道:“先生真情种也,果系学生失言,毋怪先生之刻责。但今冯氏既不知所之,闻贡氏亦遭掳失之患,二者俱不能以即合,但先生钦给归娶之假,若究无所娶,得非诳君?学生为先生谋两全之策,欲令舍妹暂待衾稠。一则解先生房帏之寂寞,二则实圣上赐娶之恩荣,俟先生二美得归,自当令舍妹退而让席。未审尊意如何?”康梦庚艴然道:“足下此言,一发差矣。令妹玉楼贵质,金屋名姝,且婚嫁仰望终身,岂可等于儿戏。非特令妹所不屑,在小弟亦何敢为此,幸足下自重。”冯小姐笑道:“吾有深意,先生勿辞。”说未了,只见众喽啰结彩牵红,悬灯设席,以及乐人傧相,披红插戴,纷纷伺立阶前。康梦庚见了,知已坠计,忙向冯小姐恳求道:“足下为小弟作缘,反为小弟造孽。今二女尚无下落,何忍偷欢。此事断不可为,望足下垂谅,感恩不浅。”冯小姐道:“今晚必欲先生屈从。其二位美人都在学生身上,包管寻还。”康梦庚道:“足下又来取笑,知二女在于何处?怎生说个寻还。”冯小姐道:“寻还却也不难,只怕寻到先生面前,倒未必相认了。”康梦庚道:“说那里话,小弟于二女,时刻在心,无夜不入我梦寝,难道忘了他面貌吗?”冯小姐笑道:“先生纵认得贡小姐,只怕冯氏就与先生对面,竟视为路人了。”说罢便呵呵大笑。康梦庚那知冯氏竟是有心之言。诗云:藏头露尾总情痴,说与情人更着疑。不是多情仙出脱,为人为己两无欺。

冯小姐也不顾康梦庚的推托,竟不由分说,叫作乐的作乐,掌礼的掌礼,又与康梦庚簪花挂红。急得康梦庚没了主意,待要逃躲,被冯小姐双手拉定。一会儿,宾相迎出新人,中堂交拜。康梦庚乱跳乱跑,冯小姐那里管他。叫三四个侍妾,牵衣执手,生生的捺定了,拜了四拜,然后把红绿彩绫,将康梦庚紧紧束住,令侍女牵着,推推拥拥,送入香房。一路的门户,已层层关锁。康梦庚逼至房中,好不气闷。也不想去做花烛饮合卺,只向外边一把交椅上,呆呆坐着。众侍儿扶贡小姐,端坐花烛之下,挑去蒙头,露出天仙般的容貌,愈如光艳。众侍儿像红娘一般,又把康梦庚促到台前,与贡小姐对面坐下。

此时,康梦庚虽无心于此,然不知绿林女子是怎生模样,便悄然偷眼一瞧。并非别人,却是贡小姐,与当年舟中相见,俨然无异,只觉长成了些,容貌比前更胜,一种风流态度,分外可人。心中转吃一惊,只得低声问道:“小姐得非广陵舟中所见耶?”贡小姐低着头,含羞不语。只见一侍儿从屏后捧出一个小盒,向康梦庚面前,笑说道:“老爷不必多疑,我小姐有个笺帖在此,请开看便知明白。”康梦庚双手接着,把小盒打开,却有个小纸封儿,便在银烛之下,启封观看。却是三幅花笺。那花笺不是别的,上边两幅原来就是康梦庚在广陵舟次贡鸣岐叫他做的两首雪诗。下边一幅,即是山东署中被惑,留下决绝贡小姐姻事的那首绝句。自家手迹,逼真认得。方知真是贡小姐无疑。连忙立起身来,深深揖谢道:“小姐真有心人也。卑人几为流言所误。若非小姐守贞无忘,何以逭狂妄之罪。前日在苏州,面见尊公,说小姐为强人掳失,原来此地反得相逢。我康梦庚何幸至此。”贡小姐娇声宛转,正言数说道:“郎君既有所欢,何必复念于妾。但闻妇人有七出之例,实未知妾所犯者何事,乃蒙郎君休弃乎?”康梦庚被贡小姐一番责备,自觉无言以解,只得跪而请罪道:“卑人一时之误,遂致获罪高门,悔将安及。今自知孟浪,深悔前非,幸小姐恕之。”

贡小姐忙叫侍儿扶起道:“流言易误,人莫不然。但当日舟中会面,家君实无所欺,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康梦庚道:“狡计起自家庭,使我安得不惑。”便将昔日误见春容,与园楼窃睹之话,备述一遍。贡小姐也明知是哥哥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暗暗怀恨。因对康梦庚道:“贱妾遭此离间,不意又得聚首。今既为伉俪,不必更及前言。但郎君所聘冯氏,虽前后有殊,而明正则一。虽凌替不同,而门楣无异。且闻其才容未尝少逊,而智勇尤足过人。贱妾何忍自图欢会,听其折离。是欺冯氏者,适以欺郎君耳。今虽大礼已成,还宜分房各睡。待冯氏既合,共享欢娱。”康梦庚道:“小姐有此高怀,虽古贤女,无以加矣。但今时良日吉,小姐又系前聘,还该先赋螽斯其鸣。冯氏之席,虚以待之可也。”贡小姐道:“结缡伊始,欢会正长,何必争此旦夕。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痛,贱妾敢忘膝下之依,岂可贪恋私恩,有违父母,自蹈不孝。郎君但请别室安置,不必再言。”康梦庚见贡小姐侃侃正义,贤孝两全,反不敢多说,只得独自个凄凄凉凉,走出外房去睡了。正是:话到三更花烛,情分两地夫妻。锦帐梦魂寂寞,纱窗月影孤栖。

到得次日,康梦庚同贡小姐梳洗过了,便到冯小姐面前,双双致谢。康梦庚并告以贡小姐守义,以待冯氏之情。冯小姐暗暗点头,乃赞道:“小姐高怀雅情,真千古蛾眉中之侠士,吾知冯氏之贤,亦决不相负。”便命治酒叙亲。

三人正讲得投机,忽见守山小卒,慌慌张张报将入来,说江南抚院率领大队官军,前来征剿。冯小姐听见,迟疑道:“巡抚虽握兵权,但系是文臣,如何可以决战?朝廷岂无将帅,而必委命抚臣?其中必有缘故。”便请康梦庚与贡小姐回避,即传请沈定国到来,大家商议退兵之策。未知那抚院是何人?沈定国与冯小姐此番胜负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世上从无直道。张彪何得偏信翟奎,自取覆亡之患?所谓贪处即着魔也。独可耻者,以一女子之智,而磨灭百万英雄。从来须眉男子,不如巾帼者固多,而冯氏白衣之计,更为超神入化。然而,殳勇尚是死得便宜。不然何以使五万人都先与他戴孝。又评:冯玉如以及笄处女,得此词林夫婿,岂非第一乐事,偏生让与他人受用。见识自是不同,足见超绝人自做公道事。世间欺心妇人,对冯玉如能不愧死。

第十二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

词曰:输情服罪,偏兴成冤会。真激烈,空劳惫。一麾敌胆落,一怒军心碎。重围解,那时方把从前悔。先与他人对,后作侬家配,谁夫妇?谁兄妹?铁衣人未艾,革帐欢方退。姻缘事,移来换去方全美。右调《千秋岁》

冯玉如小姐,闻巡抚统兵而来,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抚是何等样人?谁知就是福建布政贡鸣岐升授的。但贡鸣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转?原来镇江知府邢天民,因大绩考了卓异,竟连加二级,内升太仆寺卿。是时,朝廷闻殳勇败绩,闷闷不乐,都察院就动一本,说大盗沈定国、马玉等神武无俦,才智可用。屡剿既不克,合遣重臣招抚,准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圣旨批着六部九卿科道,公同会议,应遣何人招抚?实拟具奏。当下,邢天民独题一疏,内称,惟福建布政贡凤来,忠信服人,才辩超卓,克胜其任。九卿科部,复交章汇荐。圣上大悦,即升贡凤来为江南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时,贡鸣岐因死了媳妇,尚在途中耽搁,未曾到任。忙差飞骑追回,竟赴江淮招抚,实非剿伐。所以,冯小姐说抚臣无征剿之理,必有缘故,盖为此也。

是日,与沈定国计议,狐疑未决。次早,贡鸣岐传到谕札,冯小姐始知,江南抚台乃是贡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欢喜,即与康梦庚并贡小姐说知。二人喜不自胜。贡小姐便要康梦庚,到父亲处,面致投诚之说。冯小姐道:“且莫轻易举动,焉知沈定国向背如何?倘露风声,我们便无生路了。”贡小姐见说得利害,便不敢开口。冯小姐别了二人,持着巡抚谕札,来见沈定国。说道:“兵无久利,贵于知机。今抚院奉旨招安,朝廷悬爵以待。况其人虚心好贤,可与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将何适从?”沈定国闻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锐。今怎一旦移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我一身而经百战,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兴此妄说,摇惑众心。你看我生擒那厮,碎剁军前,与公子看个榜样。”说罢,竟自跨上鞍轿,执着长枪,怒狠狠出山去了。冯小姐被这一番恶言,捏着两把冷汗。

沈定国杀出豹尾关,直奔军前,大言讨战。贡鸣岐闻报,怒道:“贼奴如此猖獗!我好意招降,偏生抗逆。我虽从不曾出阵,也还胆壮。就提枪上马,迎至阵前。沈定国也不交谈,劈面就刺,贡鸣岐闪身交接。一驰一突,一往一来,未及数合,贡鸣岐本非善战之士,那里敌得他过。觉招架好生费力,只得架过一枪,拍马就走。沈定国要塞冯小姐之口,怎肯错过,加鞭策马,紧紧追来。原来贡鸣岐惟射艺甚精,因被沈定国赶得没法,慌忙取出劲弩,回头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国,好个积年大盗,不死于猛将阵前,反死于文臣之手,岂非天数当尽,难得脱逃。众喽啰报入寨来,冯小姐正恐贡鸣岐有失,着实担忧,不想忽报沈定国被箭身亡。忙与康梦庚、贡小姐说知,大家踊跃称贺。然冯小姐尚不信,沈定国这样个骁勇武夫,偏能死于贡鸣岐之手。及至军士抬归尸体,方才信是确然。正是:生前豪气枉摧残,夜月沙场白骨寒。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几齐桓。

冯小姐自被沈定国邀归入赘,由妇道以僭夫纲,恃阴柔而消阳健,不过强逼埋头,岂是好为游戏。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势归降。只因殳勇凶残贪暴,不敢误投。闻贡鸣岐乃读书好道之士,兼有康梦庚这段瓜葛,巴不得一时向顺。无奈沈定国莽劣不回。此时,小姐既得自主,遂与康梦庚商议道:“沈贼已灭,可以任我主张。此处原非久居之地,投诚之说,作何区处?”康梦庚道:“军机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面见岳父,曲致尊意何如?”冯小姐道:“不好,今沈贼已触令岳之怒,倘或先生之说不合,便无收拾。如今待学生先发一道降书,看令岳怎生举动,然后烦先生收功,未为迟也。”康梦庚道:“足下算计甚妥,事不宜迟。”冯小姐便连忙做下一篇降文,与康梦庚斟酌定了,差个得当小卒,打到抚院军门。伺候官儿知是进降表的,不敢耽搁,连忙与他传进。贡鸣岐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江淮罪臣马玉,为投诚事。窃玉本系书生,先年沈定国掳充幕佐,受制虎穴,聊效蛇行,难逃背国之诛,深负匡王之愿。敢忘草偃,久切葵诚。伏遇宪慈,躬承天简。体上帝好生之爱,慈祥出自宸衷。推圣君解网之仁。恻隐弘昭宪德。为此,修词布悃,干冒威严,伏乞暂霁雷霆之怒,少宽斧钺之诛,即子某月某日,束赴军辕,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辙于斯须。息回境之兵戈,援流亡于俄顷。敬申北面,请解南薰。临恳战栗,待命之至。

贡鸣岐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谕降,沈定国反敢猖獗,以致自取败亡。今马玉不过智穷力竭,旦夕自危,故为此摇尾乞怜之态,可不迟了。”反立传众将,点齐人马,杀入豹尾关,务要捣巢焚穴。众将领命,各各披挂出军,呐喊摇旗,直抵贼寨。众喽啰慌忙报入,冯小姐大吃一惊,忙与康梦庚并贡小姐商议道:“这才打下降书,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今怎生发付他好?”康梦庚道:“既系亲情,岂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听其自来,与他两决。”冯小姐道:“他如此气焰,万一杀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挡之理。如今我与他阵前相会,尽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只消给他个势穷力灭,来去无门,怕他不来辐辏。”康梦庚道:“此言虽也使得,只足下要耐心敛气,不可仍用才能。”贡小姐又再三叮咛道:“家君一心为国,故忠愤激昂,性刚不屈。纵有开罪之处,还求大王爱护,妾身感恩无尽。”冯小姐道:“我岂真是绿林中物,而自绝归路耶。此番当有回天之力,小姐但请放心。”言讫,即操戈跨马,迎出豹尾关,高声叫道:“贡大人请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但不知大人何自所见教,乃蒙光降?”贡鸣岐只道马玉是个绿林莽汉,一见冯小姐,丰神俊秀,言语温和,好个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骇,只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系天恩浩荡,何得尚尔抗违,自蹈不赦。直到水穷山尽,方始摇尾乞怜,吃脐何及。放马过来。”冯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绿林之辈,久倾向日之诚。今沈贼既已伏诛,何甘自弃,故欲率众归诚,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识何意?”贡鸣岐道:“本院谕札到日,何不归降?今已迟了。”冯小姐道:“贡大人奉旨招安,未尝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贡鸣岐道:“抚既不行,继之以剿,何必饶舌。”又挺枪直取。冯小姐复架住道:“若欲交战,愚虽不才,曾以一计而陷五万之众,岂复畏惧。只可惜□□手耳。”贡鸣岐见冯小姐人物风流,颇有爱怜之意。因自家势头来得狠了,一时收脚不来,不好就软了口,只得挣扎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胜负非所计也。”捻枪复刺,冯小姐纵马相迎。饶他用尽平生之力,只闲闲招架,并不放出手段,且战且却,七战七退,把个贡鸣岐,真诱到豹尾关,忽四下里一声呐喊,杀出千军万马,把贡鸣岐团团围在垓心。冯小姐把马一提,飘然而出,自回寨中去了。此时,贡鸣岐力尽筋疲,见四面层层裹合,并无出路,急得顶门里火星直爆。从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战,又不解围。贡鸣岐饿得眼昏头晕,仰天叫苦,正号呼无措,只见远远烟尘起处,一人一骑,如驱风掣电而来。好个猛烈汉子,手执方天月斧,矻嚓嚓杀入重围,找着贡鸣岐,便一手抱过马来,双双骑着,右手执斧,斩开一条血路,逃出重围而去。有诗为证:忠义诚难事,偏生畀匹夫。一时欣感遇,此日际穷途,恩惬心先瘁,功成骨未枯。今朝同仕路,不信旧穿窬。

你道那好汉是谁?原来就是在贡鸣岐家斋匾里滚下来的偷儿俞四。但俞四虽受贡鸣岐恩惠,不过是个贩鱼小民,如何便会斩关夺将?却有个缘故。只因贡鸣岐起伏去后,便没人照顾他,依旧本钱欠缺,母亲也死了,儿女也卖了,单单剩得一身,无依无靠,因平素膂力颇壮,就在本卫营里吃了一名军粮,每日空闲,就去操弓习射,弄斧拈枪,人材也勇健,手脚也便捷,竟学得一手好武艺。往常出队随征,屡屡得胜,主将甚是喜欢,便与他一个百户之职。从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乱,东征西讨,每战有功,渐渐升到把总。然平居闲暇,还念念不忘贡鸣岐向日周济之恩,与掩饰他羞耻之德,未尝报效。不期主将奉旨提调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随军北上,恰好晓得贡鸣岐升了江淮抚院,正可便道谢他一谢。

一日来到军门,说抚院出征未回,俞四只得坐守。也是贡鸣岐恰当有救,忽见探事的飞报进来,说抚院老爷被贼兵围困,竞日不解。俞四听说,怒从心起,便大声说道:“知恩报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飞马,手执月斧,不率士卒,独自个杀入重围,救出贡鸣岐。直至军门,下马相见,贡鸣岐才认得是俞四,转吃惊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从那里来?却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将自己始末根由,备细说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得报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贡鸣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报。”俞四道:“老爷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过一臂微劳,何须置口。”贡鸣岐吩咐治酒相待。饮过三巡,俞四因主将在前,不敢耽搁,就起身辞去。贡鸣岐赠了些程仪,相谢而别。

到次日,贡鸣岐复想起被围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无生路。又想:“那马玉,好个美丽书生,并非萑苻野汉。且投诚之说,何等软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骁将,尚尔败绩,何况于我。若使此人效劳王国,岂非文武将才。”懊悔自己一时气激,险些败事。

正自嗟自叹,忽报康翰林与小姐双双到门。贡鸣岐惊喜不定。惊的是女儿被掳,忽地生归;喜的是骨肉重圆,康梦庚前盟无恙。连忙请入军中。康梦庚与小姐,双双拜见,贡鸣岐抚定小姐,流泪问道:“儿呀,你一向陷于何地?可不想坏我做父母的。”贡小姐道:“孩儿久离膝下,心如刀割。”便说起当日掳至沈定国寨中,亏得马玉,以礼相待,及勉诱康梦庚成亲之话。贡鸣岐失惊道:“不想这马玉,如此好人,我转与他作难,岂非恩上成仇了。”康梦庚道:“此人原非贼盗,不过受沈定国坑陷耳。今投诚向明,是其宿愿,非势威也。况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转展劝合,与小姐焉有团圆之日,实于岳父有恩。今弃而不纳,不几以德报怨耶。”小姐复说道:“他与孩儿久处嫌疑,循循守礼,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乱。少年当世,实罕其传。爹爹幸以国士遇之,勿再拒而生变。”贡鸣岐听了两人说话,不觉改容敬服道:“此人诚豪杰心肠,圣贤面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烦贤婿,同中军官,将老夫名帖,迎请他相会便了。”康梦庚欣然就往。不一时,冯小姐大队而来。康梦庚入军先报道:“马玉夫妇,率领十万喽啰,前来献降,在军门候令。”贡鸣岐吩咐,大开军门,远远迎接。冯小姐下马跪伏。贡鸣岐慌忙扶起,携手入幕。欲逊冯小姐台座,冯小姐再三推逊,只得与康梦庚昭穆坐下。贡鸣岐面北相陪,笑容谢请道:“老夫愚眼,几失俊杰。小婿小女,深荷高怀,殊切感愧。”冯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颜,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开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愿随驱策,少效捐躯。”贡鸣岐吩咐开筵庆贺。云姝与小姐,另宴相叙。诗云:一番离合一悲欢,自觉天家雨露宽。何事玉容人不识,归来还着铁衣冠。

贡鸣岐既招安了马玉,江淮已平。一面具疏,备言马玉文武兼才,尽忠效顺,请加封恤。一面复营起马,回苏莅事。康梦庚与冯小姐一同起程。路上并无耽搁。惟康梦庚到了镇江,差朱相到城里问问韩老儿近况。谁知韩老儿上年已死,康梦庚甚觉恻然。即将十两银子叫朱相送与他老妈,做些功德。也是康梦庚不忘旧交,一点厚道。

次日到常州,会会葛万钟,告以冯氏尚无下落之苦。葛万钟欲置酒话旧,康梦庚因贡鸣岐候着,辞谢起身。其余,并无别事。

不多日到了苏州,贡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见,自不必说。冯小姐即求贡鸣岐,讨东园住下。康梦庚亦是豪放的人,不肯住在衙里,与贡小姐及诸男婢,竟仍借钱鲁旧宅暂居。是时,钱鲁的父亲钱仁,因大绩察了贪酷,坐赃十万有奇,奉旨削籍,发三法司勘问追赃。家中田产变卖,不够抵偿。上司因是钦件,那敢容情。竟将家属监比。可怜钱鲁是个富豪公子,那里经得磨炼,竟死于狱中。岂非阴谋拆婚之报。即前日贡鸣所借旧宅,亦属官房。故康梦庚借他做公馆,一发易便。

过了数日,忽冯小姐来会康梦庚,说道:“学生前日在先生面前,有寻还二美之说。今贡小姐业已团圆,但冯氏犹未会合。若不践言,即为失信。故学生多方察觅,今果已寻着,已在学生室中。因此,特来报个喜信。”康梦庚听了,喜得心花顿开,连忙问道:“足下果真吗?”冯小姐道:“学生何尝有欺。先生只作速拣选毕姻之期,学生好候扰喜酌。”康梦庚道:“冯氏既在,恨不此时就立在面前,那里等得拣日。”冯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学生倒为先生择定两个吉日在此。”康梦庚道:“又来了,吉日何消两个?”冯小姐道:“却有缘故。前日因贡小姐有言,且待冯氏会合,方始成欢。小姐系前聘,尚且如此谦逊。冯氏所聘在后,岂敢反僭一筹。此学生之愚见,亦冯氏所甘心。今冯氏将合,贡小姐先成吉梦,义不容辞。学生欲于明日,使先生预与贡小姐圆房。后日,方与冯小姐作配。庶几恩义两全,彼此顺序,不知尊意然否?”康梦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体。况裁酌甚妥,敢不敬从。”当下留冯小姐便酌,然后别去。

次日,康梦庚夫妇,同见贡鸣岐,说明此事,并告以冯氏才容之美,贤智之多。贡鸣岐亦乐从其志。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烛。仍请冯小姐,饮到夜深方散。康梦庚直到此时,方始与贡小姐,并入兰房,相偎锦帐,共成鱼水之欢。正是: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风两度缘。此夜芙渠开并蒂,明朝何处绽双莲?

夫妇一宵欢爱,自不必说。到第二日,康梦庚准备东园结亲,绣旗黄盖,银瓜朱棍,并有钦假归娶绝大金字头牌,花灯鼓乐,好不荣耀。直到黄昏时分,迎入东园。只见一位官员,双花吉服,出来相迎。康梦庚认是马玉,仔细一看,却是常州郡副葛万钟。原来冯小姐预先请他来主持婚礼的。康梦庚问道:“先生何以至此?”葛万钟道:“前日冯小姐遣人相约,故知今晚是吉期,特特赶来。因小弟是当日原媒,再无不到之理。”大家步入中赏,但见花裀绣幔,银烛辉煌。康梦庚问道:“马兄缘何不见?”葛万钟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来,故一切大礼,都托在小弟身上。”康梦庚听说,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紧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难道冯小姐未必真确,他无颜见我?但他平日从无戏言,何苦如此作耍?况葛万钟既在,谅无差池。”心下狐狐疑疑,再也解说不出。未几吉时已到,征歌奏乐,大吹大擂,傧相鞠躬迎请。乐奏三通,只见锦屏开处,画扇移来,数队花灯,一群箫管,十来个轻年侍儿,捧出一位仙子。莲步轻盈,柳腰妩媚,遮遮掩掩,袅袅婷婷,立在锦姻之上。然后,请康梦庚立并香肩,双双交拜。行礼已毕,共绾红丝,灯光簇拥,携入兰房。葛万钟见大礼已成,自归寓所。康梦庚与冯小姐,饮过合卺,对坐花烛之下。侍女与冯小姐挑去罗巾,康梦庚睹面一认,突然惊骇。只道马玉假扮女装,故意哄弄,不觉变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两人何等相交,也不该如此轻薄。”冯小姐大笑道:“我原说冯氏立在你面前,未必相认。亏你是个聪明才子,那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梦庚听说,便仔细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个懵懂杀了,反因习见日久,但知马玉之面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识输与小姐百倍。虽玉堂金马,黄甲青云,无如今夜之乐矣。但不知小姐当日,离此东园,何为作此伎俩?”冯小姐道:“说也好笑。”便将当日女扮男妆,在毗陵茶肆中,遇见沈定国逼归招赘的话,一一细说。康梦庚笑道:“好个须眉豪杰,真是瞎眼,招小姐这样一个处子妹丈,可不耽误了自己妹子的终身。只小姐明日如何见云姝之面?”冯小姐道:“我日间已与他说明,他也惊异了半日,方才悟到成亲时所言,服满求欢之计,都为这个缘故。”康梦庚道:“说便这等说,云姝青春处子,反为小姐所误,可不怨死。如今你做了个望洋夫婿,他做子个无夫幼孀,这桩公案,如何了结?”冯小姐道:“我已算计停当。闻得令舅贡玉闻,新近丧偶,正欲续娶,何不以此女归之。则云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权屈他做个绿林女婿,未知尊见如何?”康梦庚道:“此说一发妙极,足见小姐善于作合,人人无怨旷矣。”两人话得亲密,不觉已是半夜,侍儿催促就寝。两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携入幔。款松玉扣,笑解罗襦。鸳颈才交,酥胸乍贴。此时,康梦庚心旌摇摇,如置身天际。但觉兰香馥郁,花气氤氲,将玉乳轻搂,香腮稳帖,潜入合欢罗被。相偎相惜,款款轻轻。一个知心侍儿,将两盏银灯,移过画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胧。两人不觉臂松金钏,鬓亸瑶钗。真个颠鸾倒凤,雨 云,共赴高唐之梦。有阕《入赚》曲儿,单道那新婚的妙处:颠倒鸳鸯,玉腕轻沾粉泽香。真狂荡,帐钩儿摇的响叮当。恣癫狂,汗珠儿点点罗衫上。恨谯鼓偏非寂寞长,渐郎当,海棠酣透新红漾。遍身酥畅,遍身酥畅。

次日起身,康梦庚笑问道:“小姐于婚姻之际,如此艰难,何以当日得遇卑人,又自甘相让?”冯小姐道:“贡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双。况相公倦倦念妾之意,实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报。且贡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紊越。要之,实为正理,非相让也。”康梦庚道:“果非小姐周全,贡氏定作白头之叹。小姐如此贤德,则贡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岂非红裙俊杰。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便先与贡小姐说知。贡小姐听说马玉即是冯氏,喜得话也说不出来。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义,更加敬服其贤。连忙上轿,往东园相见,三人笑做一团。直至吃过午饭,方才一同去见贡鸣岐,备言冯小姐前后始末。贡小姐亦自言姻缘之际,感其委曲周全,并多情相让之故。贡鸣岐率然惊异道:“世间有此奇事,婉娈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贤淑敏慧,千古无双。且贞顺自持,守身无失,真可敬服。”康梦庚又说起云姝之事,欲与贡玉闻续弦。贡鸣岐无不欣允。拣了吉日。迎接进衙成亲。正说话间,葛万钟也来辞别。贡鸣岐留他吃了小饭,康梦庚再三致谢,厚赆而别。

次日,接到圣旨,道:马玉忠义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贡鸣岐招安有功,加衔工部尚书,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听用。贡鸣岐转觉难处,便与康梦庚商议,将冯小姐事情,从新出疏,并缴还马玉敕印。朝廷得知,莫不叹异,以为有此奇女,洵国家异瑞。龙颜大悦,即将康梦庚升东阁学士,贡冯二小姐,俱赠三品淑人。贡鸣岐准照原加部衔留任,荫贡玉闻苑马寺丞,赠云姝为孺人。一家荣贵,自不必说。

康梦庚因离乡日久,暂辞岳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阳县祭祖扫墓。不一月,早到家中,亲戚故旧,相见欢然。是时,知县王仲吉,已经削职,尚在仕所羁留,闻康梦庚回来,因前事抱歉,着实跪门请罪。康梦庚并不计较,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别。亦足见康梦庚待人之恕。

未几假满进京,补入东阁。后来贡鸣岐升至七省漕院。康梦庚也做到吏部尚书,晋衔宫保。只因前生是伊长庚穷年苦学,抱志未伸,故转世得为神童。青年及第,黄阁垂绅。贡玉闻亦渐升到布政司参议。贡鸣岐年老退归,优游林下,以乐天年。康梦庚两位夫人,都受一品封诰。贡氏生有二子,冯氏止生一子,皆进士及第。累世簪缨不绝,孙曾奕叶,科第云仍,至今称望族云。

总评:冯玉如择人而附,何等真挚。贡鸣岐偏不知机,自寻苦障。若非俞四救出重围,这抚院不战死多应饿死。

又评:冯玉如既为康梦庚作合了贡氏,又与贡玉闻作合了云姝,使贡氏既离而复合,云姝方寡而重婚。为天地补缺陷,为人世减怨尤,是人功德且贤不自见,能不自矜,可谓善成人美。予得以两言赠之曰:菩萨心肠。圣贤作用。(校点者:司马师方明)

第二集 世无匹

题辞

士君子得志于时,翱翔皇路,赞庙谟而修明国典;名闻于当时,声施于后世。幸矣!设不幸而赍志以老,泉石烟霞,为僚友君臣;山林风月,为经纶事业。时而俯仰盱衡,怀抱莫展;或借酒盏以浇傀儡,或藉诗简以舒抑郁;甚至感愤无聊,弗容自己,则假一二逸事可以振聋聩挽凋敝者,为之描声而绘影。笔舌之间,情事曲传,令有心者读之,怒可喜,喜可怒,醉可醒,醒可醉,生可死,死可生,观感触发,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斯果何氏之书欤?要亦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宁得稗史目之乎?请观其命名曰《世无匹》,标其人干白虹,彼所寄托,已约略可睹矣,又何庸询其人之有与天,并其事之虚与实哉。虽然,览其首尾,意在言外。吾得以两言断之,曰:有干白虹,而天下事何不可为;有干白虹,天下正复多事,赖有恩怨释然。一瓢长醉数语,可以化有事为无事。总风云万变,仍是长空无际。即书中伦常交至,祸福感召,又能惩创遗志,感发善心,殊有风人之旨寓乎间。此书有稗于世道人心不少,即曰稗官野史,亦何不可家弦而户诵。学憨主人书于桃坞之徵兰堂

第一回 摘槟榔老姑露口操子母啬汉劳心

词曰:感愤须分,贤奸当辨,而今年是痴呆面。丈夫无处不周人,人心偏有多更变。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方才是个男儿汉。虽非冀报乃施恩,有生岂可忘恩怨。右调《踏莎行》

恩怨不分,何以为人;恩将仇报,禽兽之道。这两句话,说尽世人病根。当今人心险仄,得恩不知。求其知轻识重,能不负心者,举世之间百不得其一二。且忘恩负义者,其罪尤小;至于转眼昧心,恩将仇报者,其情更为可恨。盖人无恒心,贤不多见,以致世风日漓,人情多伪,反复变迁,虚嚣险恶。为善者少,而为恶者多;偏不知自己生平寡恩,倒怨别人不施惠于我。甚至沾惠到九分九厘,那一厘不到,还要为好成隙;遂萌嫌怨,把这九分九厘的好处都没有了。这回小说,特与天下良善人鼓舞其本心,为天下昧理人设立个榜样;要使人勇于为义,速于去非;知善之可嘉,恶之当改,人人做个忠厚长者,则世道不可返古耶。

当初,江宁地方,有一秀才,姓权,忘记了他名字,单晓得个表号叫做一庵。那权一庵青年有才,人物倜傥,父母且是富家,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最幼。母氏先殁,父亲年暮,便邀三党亲族,把家私田产四股分开。后因妯娌不和,家庭雀角,遂弃了祖居,各分其价,兄弟四人逐房迁住。落后,父亲谢世,三位哥哥俱克勤克俭,家道日隆。惟权一庵,诗酒怠傲,放情山水,不善作家。兼之樗蒲一掷,动费千缗;花柳三生,遂倾万贯。是时,旧院里有两个名妓,一个叫做秀玉,一个叫做非烟。那秀玉虽短于才,然貌极美艳,精伎艺而善诙谐,独擅风流之誉;那非烟虽逊于貌,然才尤敏妙,富诗词而工翰墨,颇高花案之名。平康车马,章台杨柳,一时俱出其下。二妓年俱不满二十,所居亦相去不远,而王孙公子日游其门。于是名噪一时,眼空群媚。权一庵与此两妓,所交最厚。眠花醉月,暮舞朝歌,无日不恣情欢畅。但人耽谑浪,性爱轻佻。虽秀玉与非烟,俱属心知。而于秀玉,尤为钟爱。然秀玉志尚风华,心图美丽;非烟酷好风雅,尤爱人才。故非烟所重于权一庵者,放逸之才;秀玉所密于权一庵者,奢靡之费。权一庵凡金珠贻赠,每临秀玉之家;而诗酒唱酬,则入非烟之室。不三五年,权一庵耗费殆尽,资财零替,家道式微,渐至变易田房,典鬻产业,童仆星散,衣饰荡然。可惜个万金之家,弄得尽情破败。究其所归,耗于非烟者十之二三,耗于秀玉者十之七八。然心迷情欲,沉湎不返,直至住居并废,衣衫尽无,尚自耽恋青楼,不知醒悟。然囊橐空虚,冠裳褴褛,又恐他两人窃笑,只得求恳哥子。只说贸易营生缺少资本,不论多寡必欲移贷。哥子念手足之情,或百或十,欣然应付。权一庵刚待银子到手,不问何所从来,便往妓家一挥而尽。不消半月,依旧剩个空囊,也并不懊悔,并不可惜。思量无奈,只得又往别个哥子处,只说经纪折本,照样求借。谁知弄得到手,仍葬烟花。一连三个哥子都借遍了,只得老着脸,重复恳告。哥子道:“父母一般分授,未尝偏厚于兄。汝自不肯学好,至于荡废。因念同胞情分,勉力周恤,怎倒习以为常,频来取足。我三人劳苦撑持,虽有薄蓄,亦非容易。汝若洗心涤虑,痛改前习,我兄弟三人,当勉凑三百金,与你图个店业,可作长久衣食。若仍不捡束,丧志青楼,我纵钱财粪土,也不与你填此欲海。汝便冻馁待毙,只索硬着心肠,没有照顾你了。”权一庵道:“蒙兄长如此教诲,自当一心学好,若负恩德,与日俱逝。”哥子只道他果然收心,便每人出银百两,交付与他,仍再三叮嘱。那知入手之难,反不如挥洒之易。今日秀玉,明日非烟,或驾楼船,或乘舆马,玉楼按舞,金谷开筵。未及两月,仍是一双空手。那时再向三兄求告,徒招责备,莫假分文。妻子抱恨而亡,亲族干求殆遍,食不充口,衣不遮身,求乞无门,栖身无室,只好在秀玉与非烟两家吃几碗饭儿。有诗为证:红牙碧管玉楼春,轻薄东风倍恼人;台榭月移珠翠冷,湿云细雨怨香尘。

未几,秀玉又接了个豪富少年,宴游极侈,宠赠尤多,终日檀板金樽,蓝舆画舫。权一庵日造其门,便拒而不纳,哀请再三,终不一见。因想无路可入,只得修书一封,备言昔日万金之产,为他荡费;今衣食不周,立锥无地;苦楚万状,且不必言,但终身之约,置于何地。写得恳恳切切,苦央鸨儿递进。过了一日,忽然唤他进去,秀玉俨然乔坐,绝非向来妩媚之态。权一庵痛哭流涕,直溯根源。秀玉正色答道:“前日捧读尊翰,已悉来情,不必再说。但姊妹家不过行户生涯,原非钟情之辈。若但图欢合,岂遂无夫,何必穷极技能,辱身下贱。君家万金之产,虽云因妾费尽,然君自娱乐,妾亦未曾相强。今如此狼狈,欲妾相从,日费万钱,何从所出。况百凡之费,赖此微躯。若不另交贵客,卒守前盟,妾一家老幼将与君共填沟壑耶。至于死生之约,虽订终身,君不知青楼中剪发焚香,无所不至,不过取一时欢爱,诱其金帛耳。若竟以为实然,则妓女个个从良,章台可为节妇坊了。妾念君痴心未绝,特特请来说明。今后永决此念,不必再来下顾吧。”权一庵听这番说话,就如冷水在头顶里一浇,恍然大悟,知不可恋,便抽身而出,想道:“青楼大抵无情,我自被迷,到此地位,悔将安及。非烟同是平康人物,谅亦无情,何苦也讨他厌贱,竟不必去了。”亏得还有些志气,也不向亲友干求,并不与三兄启齿,只得往牛首山做个香火,在僧家吃碗黄齑饭儿过日。不觉住了一年,那权一庵是富家子弟,何曾受此淡泊,弄得形容枯槁,须发苍黄,一身破衲,绝非当年气宇。偶值三月春天,游女纷纷入寺。忽一日,见个美人,淡妆雅素,下了轿,步入殿中。仔细一看,却认得是非烟。非烟也一眼瞧见。权一庵羞耻无地,掩面惊走。非烟忙唤丫头,一把拖定。权一庵急欲洒脱,怎当那丫头揪得甚紧。大叫道:“权相公你好负心,怎丢下我家姐姐了。”权一庵着急道:“我不是甚么权相公,你不要错认了人。”正好挣脱了要跑,早被非烟走上前,携住手儿流泪说道:“贱妾不知何事得罪于君,竟蒙弃置,致妾终朝悬念,一病几死。天幸今日复遇,尚欲狠心抛撇。男儿薄幸,一至于此,生死深盟,置之何地耶!”权一庵向只道他与秀玉同做了逝水桃花,谁知听他口角,宛转多情,也垂泪道:“不佞何敢负卿雅爱,因沟壑之状,无颜见江东耳。”非烟道:“郎君仪貌,胡为憔悴若此?”权一庵道:“一言难尽!”便把秀玉变弃情状,与自己依身卑苦缘由,尽情说出。非烟惊道:“不料秀妹如此无义,独不思君之破家,为我两人,忍心负恩背约。此处岂能淹留骥足,自弃上进。妾既以身许君,安有他适。可速请归,竟在家下读书便了。”权一庵羞惭无地,再三不肯。非烟便唤乘轿儿,将他抬了回去。香汤沐浴,换了遍身罗绮。收拾书房供奉,日用三餐,极其周至。权一庵好不感激,死心塌地埋头读书。一应书籍,都是非烟购买。到得录科小考,并次年乡试,诸项使费,亦皆非烟慨然厚赠。权一庵运当亨泰,忽然中了举人,反怪三兄落后不照顾他,足迹不登其门。三兄也不来媚他。是时,打发报银,并谒见座师,备办礼物,尽属非烟资帑。亏得非烟是个名妓,蓄积颇厚。因想:“权一庵既中举人,若仍住我家,可不亵了他体统。”便罄倒囊筐,尚存五六百金,替他买下一所住宅,置些田地,并竖起一根旗杆,诸色家伙,都把自己的搬与他用。过了几月,又该上京会试。此时非烟现银用尽,只得将金珠首饰、衣服玩器,尽行变卖,凑了二三百金银与他,又备下一席盛酒饯行。权一庵再三感谢道:“蒙卿如此厚情,救我于困穷之际。今日之遇,皆卿赐也。此去倘能侥幸,便娶卿为正室。须保身以待,决不相负。”非烟道:“终身之誓,君虽不贵,妾亦岂有更张。况君簪花在迩,故不惜倾家相赠。但恐联登之后,情殊贵贱,路隔云泥,必为郎君所弃。”权一庵道:“不佞若忘大恩,誓必身罹刀剑!”两下再拜而别。非烟亲手赠与盘费,送至百里之外方回。诗云:红楼莫漫说多情,今日多情仅见卿;我惜风流当此遇,香奁终不愧题名。

次年,权一庵又中了进士,殿了探花。因才品风华,另加特恩,除授翰林修撰,十分荣贵。忽然脱尽贫穷面目,渐成显官规模,耻娶青楼之妇,另聘了孙侍郎之女为婚,竟在京中作家,寄书决绝非烟。非烟哀恸痛恨,又被老鸨羞辱了一场,当夜悬梁而尽。权一庵闻知断绝,心中甚觉快畅。又亏孙侍郎照拂,一升侍读,再升祭酒,做了十五年京官,由学士升到户部侍郎。孙氏夫人,生个女儿,年已十四,正欲联姻。权一庵忽奉王命,转除山西巡抚,挈家小一同赴任。未到任所,路过峻岭,冲出一伙强人,罄其囊橐,将权一庵并夫人仆从,尽皆绑入寨中。权一庵抬头看那寨主,年可十五六岁,面庞与非烟无二。忽然触着旧事,冷汗淋身。那寨主便叫将他妻女侍妾,押入上房淫乐;众多男子,推出山前砍了。

原来十五年前,非烟含怨经死,精灵不散,直诉阴君,托胎到山西地方,做个男子。少负豪气,乌合强梁,立为绿林之主。权一庵亏心负义,昧恩致命,神人厌怒。故天差地遣,恰好经此山。那寨主虽未必晓得前世的怨尤,见了他自不觉勃然怒发,将他戮于山前。恰恰应了当日刀剑身亡之誓,可见天之报施,不过因人所自蹈,绝不假丝毫作用。至于稚女诰妇,悉恣淫污,又岂非负心弃盟之报。世间忘恩负义之徒,对此而不生悔悟者,非人情矣。

待在下再说个极负义之人,并写个极不忘恩之人。其事凿凿可凭,其情凛然生动;令读者可以咬牙,可以坠泪,可以寒心,可以鼓掌,可以明目张胆,可以扬眉吐气;老僧可以悟禅,烈士为之按剑。

这件事却在明朝初时,广东南雄府仁寿村地方,有一人,姓干名将,字白虹,年方二十,性极豪迈。也不读书,也不经纪,只靠着数亩田地,倩人耕种过日。他父亲是个军籍,故并无亲族,单单生他一人。父母亡后,也不想娶妇成家,性亦不贪女色。从小便有膂力,十三四岁就能力举百斤。到十五六上,真个百夫莫敌。虽然血气方刚,并不好勇斗狠。只觉义气激昂,言词伟烈。遇有不平之事,挺身救援,不避嫌忌。平日酒量甚洪,一饮能吸数斗。但家极贫贱,不能日醉垆头。然里中或有慕他高义及受其恩力者,常常招他吃个尽酣。也不耐烦去行令细酌,并不虚文推逊,只提起大碗,一连数十余斤,大块的鱼肉都连盘一光。乡人莫不笑他,他也不怪人笑,只顾盼自雄,岸岸然有旁若无人之概。

一日到村上闲走,见一老妪,同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都在向阳去处,不知摘些甚么,旁边歇着一副篮儿,他两个摘下来就向篮里放着。干白虹走到篮边一看,见摘的却是槟榔。便问道:“你取这些槟榔去卖钱的吗?”老妪道:“那里有得卖钱,我家自种的用不够,还要问别人家买哩。”干白虹道:“你家要这些何用?”老妪道:“将去浸酒用的。”干白虹道:“家里做许多酒,用这多少槟榔?”老妪道:“我家一年的酒,极不济也要做他几千担米。”干白虹道:“你主人怎生好量,饮得那几多的酒?”老妪笑道:“呆官人,随你好量自家那饮得许多。都是做来发店卖的。若说我家老爹,便一杯也不舍得吃哩。”干白虹道:“人生几何,遇饮须饮,得乐且乐,何苦如此算计。想是挣得来传与儿子了?”老妪道:“儿子吗,还不曾养哩。”干白虹道:“你老爹多大年纪?既没有子息,可蓄些姬妾吗?”老妪道:“今年他已六十五岁,自从老奶奶死后,也不续弦,也不娶妾。虽有丫环婢女在房中服侍,只终日操持握算,夜里不得安睡,一条心挂紧在利息上头,那里还有工夫去干那样风月的事。”干白虹大笑道:“钱财乃命中之福,若不肯用,要他何益。纵有儿孙,穷通亦自有命,何况高年无后,把血汗挣来之财,倒为别人守着,岂不可惜。”老妪与童子听了,忍不住都笑起来。干白虹也不回去,转寻些闲话儿与他说说。直待他摘满了篮,那童子用扁担挑着,老妪也背了一篮,两个匆匆而去。干白虹看他去了,也不回家,竟尾之于后。走上一里多地,方才到个人家。童子与老妪,负着槟榔都进去了。干白虹从外面一望,这人家原有十来进高大房子,好个冠冕门径儿,门首却堆着许多缸甏。干白虹见四顾无人,便挨进墙门,悄然走到屏门一张。只见厅堂高峻,阶级周回,许多榨酒家伙,七横八竖,排着满堂,俨然是个蛮富户的光景。正是:无子偏能挣,多财愈觉悭。想因前世债,积厚待人还。

你道干白虹与妪子倦倦而谈,及至去了还跟他到家,流连观望,依依不舍,是甚么缘故?原来干白虹好饮之人,闻这老妪说他家做酒如是之多,不觉垂涎,想要扰他一醉,故预先认得了家里,好来赐顾。正瞧看时,只见个老者,穿着件旧布直身,头戴顶黄毡帽儿,手中拿着一把厘戥、一个算盘走出厅来。口里一头对小厮说道:“东田庄那张奉溪家,还少十一两五钱银子,约定今日有的,这时候不见送来,你去催他一声。说前日还我的银子,还少三分等头,钱半银水,一总也补足了。你转身再到西田庄李思萱家,说一月前发去的酒,尚有六个空坛不曾送还,前日对我说被儿子打碎了一个,也要补还我五六分银子,叫他明日就送了来。”那小厮应了就跑。老儿又唤转来说道:“后边茅坑里粪已满了,你顺便也对佃户说声,或是油,或是稻柴,把些来换去。如今春天,粪是贵的,比不得前番样子了。”小厮刚待要走,老儿又吩咐道:“这番的粪,没有浸过水的,一担要算两担的价钱,极不济也算担半。他若要贱,你再到别家去讲讲,不要一家就成。”说罢,摆下算盘,忙忙的去打消了。干白虹知他就是主翁,忍着笑跑了回来。想道:“那老儿有这些家私不肯受用,又没有儿子,挣积在那里,终久不知甚么人承受他的。总替别人费这些心机,讨这些劳碌,像个没有死日的光景。可惜我会费用的,钱财偏没得到我手了。别的也不在我心上,只是今晚要醉他一个尽兴便可。”放下念头,等到黄昏时分,信步儿走到那老者门首,只见门已闭着。干白虹是有手段的,怕甚么铜墙铁壁,瞧瞧四下无人,双手搭上檐头,两脚一纵,早已爬到屋上,径往里头走来。一时动了贪酒之心,遂为此走险之技。只因这番偷酒,有分教:瓮边醉倒刘伶,垆头惊起卓氏。未知干白虹此举,可偷得着偷不着?那老儿家中知觉与不知觉?终不知弄些甚么话把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词曰:潦倒瓮头春,狂里酕醄梦里醒。醉去不知天地窄,真真,世路离披任此身。不醉也痴人,白面还牵少女情。不惜黄金赠知己,谆谆,认取同心是酒宾。右调《南乡子》

却说干白虹,有心要到金老儿家偷酒,乘夜步至门前,便从屋上进去。轻轻过了一进房子,跳下庭中。卟的一声,里边忽大叫道:“外头甚么响?同我点个灯去看看。”只听得里边一路开出门来。干白虹想了一想,连忙将身儿闪在槅子旁边。只见那老者提着盏灯笼,手中拿了根棍子。一个小厮也捏着个纸灯儿,走出厅来。才跨出中间槅子,被干白虹在左边闪了入去。老儿不曾提防,那知他恁般即溜,先已升堂入室,并无阻碍,直到内里,一路门都开着。只见中门供着妻子的灵位,干白虹便把他做个藏身之处,悄然钻在魂桌下面躲着。那老儿同小厮走出厅来,周围照看。见外边的门依旧关好,不见有贼,仍进去睡了。干白虹等老儿睡熟,才敢出来。黑暗里摸了半日,只不知那里是酒房。偶然寻到一处,只觉得酒香扑鼻,随手摸去,却有个小小门儿,用两把铁锁锁着。心里转道:“这所在一定是了。”便用手扭掉锁儿,走了进去。果然都是酒坛,不胜之喜。便随意开了一坛,只觉甘香可爱。但没酒具,不得到口。遍处寻觅,并无碗盏,只摸着了一把铜勺。干白虹不分好歹,拿来就吃。一勺不止,两勺不休,吃得高兴,那里肯住手,把一大坛酒骨都骨都吃个干净。欲要再开一坛,不觉脚已软了,身不由主,一跤跌在地下,鼾鼾的睡去。此时虽有些声息,幸喜宅子宽大,房户隔远,老儿与小厮、丫头辈都绝不听得。干白虹一觉醒来,却将夜半,月已上了,见窗上微微有些亮光。睁眼看时,方知醉倒在此。喜道:“人生之乐,莫过于此,有酒不醉,真是痴人。我也不图他下次主顾,总是天还未明,索性吃他个像意,才不枉来这一次,就醉杀了,也说不得。”便又打开一坛,提起铜勺,缓斟慢酌,吃得津津有味。只因宿酲未解,吃到半坛,已觉醺醺大醉。正是:人中豪杰酒中仙,醒来天真醉近禅。大地嗤嗤都一醉,问谁得似此君贤。

干白虹又吃了半坛酒,醉上加醉,自觉酩酊。因想道:“我若再睡一觉,倘然天明,便不好走。乘着这点酒兴,只索回家去吧。”因出了酒房,一路开门出去。到厅后一重石门,用了多少老力,再不能开。原来那石门,却不用闩的,只做个鸳鸯榫儿,最是坚固;除了自家晓得,别人那知道个诀窍。干白虹弄了个把时辰,那里得开。便道:“我何必要去开他,莫若仍上子屋,走出外头,好不径捷。”肚里虽然算计,终久头昏目眩,趁了十分醉态,离离披披,不管好歹,竟望檐上乱爬。那知酒后力软,比不得方才轻便。扒了上去,又跌下来。一连五六交,勉强挣得上去。只因衣服一绊,檐上的瓦卸了满地。呼喇一声,好不利害。那老儿睡在床上,听得外边响声,乱喊有贼,把一家老小都叫起身。点灯的点灯,拿棍的拿棍,飞的都赶出来。那知干白虹虽上了屋,肚里的酒涌将上来,越越沉醉。又听人声喧沸,一发慌的软了,不知东西南北,倒望了里头乱跑。过了七八层房屋,一个头晕,脚步把捉不牢。噗的滚到地下。只听背后一个女人喊道:“贼在这里!”干白虹急道:“我不是贼!”女子道:“既不是贼,半夜里在人家屋上走来!”干白虹道:“因慕宅上酒好,特来尝一醉儿。”那女子便叫他起来。仔细一看,见是个白面少年,果然烂醉。便道:“我看你不像个歹人,如何做此勾当?”干白虹道:“我又不偷盗东西,不过吃些酒,有何歹处。”那女子想道:“他若利我什物,怎肯专顾了酒,自然不是偷窃之辈。”因问道:“你实是何等人?难道不盗东西,特特到人家偷酒吃不成?”干白虹道:“我就住在这个村后,叫做干白虹,谁不认得。只因生平爱酒,偶尔游戏至此。”那女子道:“我听人说干白虹是个义士,不想有此伎俩。如今还好,若外边听得,就有许多不便。我今做个方便,悄然送你到后门出去吧!”干白虹喜道:“如此感谢你不尽。”因偷眼看那少女,一身缟素,美丽非常,年纪只好二十内外,却顾盼多情,语言钟爱。那女子送到后门口,携定干白虹的手道:“你既好饮,可常常走来,我送你些酒吃。”干白虹谢了一声,匆忙而去。有阕《皂罗歌》曲云:只恐遭逢天狗,又谁知织女会着牵牛。虽逢天贼为吾仇,酒坛狼藉君知否?若还破败,须服罪由。亏他福厚。红鸾护稠,不将名列官符首。明星近,月一勾,玉堂瓦陷一声愁。天成巧,放窃偷,贪狼小耗酒垆头。(计集星名十七)

你道干白虹跌入庭中,被那女子叫喊有贼,怎么没听人见走来拿他;那女子转得从容详问,送他后门逃走,竟无一人知道?却因那老儿大惊小怪,说有贼在厅里,把合家都唤醒了,忙忙的点灯执仗,一径拥出外厢,那里防着后边有贼。赶到前面,门已层层开出,吓得魂也没了。直至厅后。见满阶瓦片,一发惊骇。连忙照看,独有石门倒不曾开,知是上了屋去。乱慌的赶出前门,叫唤四邻都来拿贼,遍地搜寻,那里有个贼影。闹上一会,不见踪迹,仍关了门,到里头查点什物。自内至外,别的都一毫不动,单单酒房里空了两个酒坛。老儿捶胸跌脚,大哭大嚷道:“我做了一生的酒,费尽心力,自家酒珠也舍不得一滴落肚,不知那个天杀的吃去了这许多酒。”这边闹得乱横,那知贼已在后门走了。故女子虽然叫唤,众人在外头忙乱,那里听得。

看官,你道那女子是何等样人?原来是老汉的女儿。那老汉姓金,名聚,号守溪,是湖广汉阳府人。从小流落在外,替人摇船。后来挣得数十金,搭了两个伙计,贩些杂货,到广东南雄府发卖。不二三年,仍折了本,弄得精光,又不能回去。亏得识几个字,会看银色,会打算盘,便想寻个行户人家,做个店官。是时,城里有个开行的张莲峰家叫他抄帐,每年除日用之外,束脩不过五六两。后来见他诚实勤俭,绝无轻佻游荡之习,渐渐托他掌柜,劳心操持,愈见驯谨。每年的束脩并不花费一文,积了几年,便想盘些利息。偶然一日,有起福建客人,到了许多南货,另有两担生铜。是时省里铸钱,布政司行文各府县,采买铜筋。一时铜价腾贵,民间器用之物,无不挜卖。金守溪着乖,思量买他。叫客人打开一看,只见都是囫囵大块,非黄非黑,不像好铜。那客人巴不得出脱,便道:“铜虽不十分好,若亲翁要买时,情愿相让。”金守溪贪他的贱,便半价买了。第二日就叫人挑到收铜之处,将他转卖,指望赚得几两。谁知嫌其黑色,不堪铸钱,监收的不肯买他。金守溪好不气闷,只得仍挑了回来,倒费了一二钱脚价。忙向客人说道:“这铜没有人要的,我一时眼错,误买成了,如今只得要告退,将来别卖吧!”客人道:“从来客货出门,那有退还之理。若兴此例,我们准万两银子货物,难道都带回去不成。”金守溪道:“别人还折得起,可怜我只此几两本钱,若买了滞货,把几年的辛苦都丢在东洋了。”客人笑道:“昨日你自情愿,我已让了半价。今日告穷告苦,关我甚事!你不买时,我也强不得你。既买之后,我便顾不得你了!”金守溪见不肯退还,眼泪都急出来,只得哀求主人一齐苦劝。那客人发急道:“凡事要个顺利,我许多的货尚不曾卖,第一桩生意就费这许多周折。既主人家说时,在你面上,送还他一两银子,退是决不退的。”张莲峰又从中曲议,那客人只得挖出二两银子还他。金守溪只是要退,倒是张莲峰觉得说不通,勉强劝他干休。金守溪只得吞声忍气,袖着二两银子,把这两担铜收进房里。自己终日袖了块样铜,各处挜卖,再无买主。又恐荒废工夫,讨主人憎厌,只得认个晦气,丢在一边。过了年余,忽有十来个云南客人到广东收兑珠子,也住在行里。偶然空闲,走到金守溪房里坐坐。见了这两担铜,便大惊道:“这宝货是那位客长的?”金守溪道:“是小弟旧岁买得。”客人道:“原来是金相公的。如今可欲售吗?”金守溪道:“正要寻个买主。”客人道:“既肯兑时,只请教金相公个价钱,不知要多许换数?”金守溪听了这句,转吃一惊。他向来厌这滞货,没处脱手,但有人买,就是造化,那里还论甚么价。不想那起客人问他要多少换数,金守溪是个乖人,见问得蹊跷,便不肯说价,只混答道:“任凭老客长定价,差不多就成,太少了我便不卖。”众客人道:“也说得有理,我却不少你的,竟是十二换吧。”金守溪听得一发呆了。不知这是甚么东西,或是他看错,反没了主意。只摇头道:“那里有这样价钱!”客人道:“也差不远了。”又一个道:“竟再添一换吧!”金守溪已知是件宝货,越发装腔起来,只是不肯。直增到十六换,方才成了,兑下数万银子。众客人连珠宝也不及买,如飞起身而去。正是:黄金变土岂为奇,土变黄金亦有之;总是时来便相值,不需惆怅运穷时。

你道这是甚么宝物,值得重价买他?原来这两担都是倭金。此金出在南海岛中,可值二十余换。若是将来倾锭;参入大半银子,还是上赤真金。然彼时识者甚少,故算作废铜尚没人要,不知福建客人怎生得来。也是金守溪命中造化,应该发迹,恰恰买了。彼时卖又无主,退又不肯。那知遇云南客人识得,骤致巨富。谁料客人出了,十六换,尚道便宜,恐他反悔,故急急走了。张莲峰眼见其事,不胜惊骇。然各有福分,也妒他不得。此时金守溪已是富翁,就在城里买了所大宅子,开张典铺,收买奴仆。张莲峰心里欣羡,便将个十八岁的女儿与他联姻,指望有些沾染。谁想金守溪一个钱也算入骨髓,那里肯在丈人面上容情。翁婿之间便觉不睦,两边都不往来。金守溪因是异乡人,出身又微贱。忽然骤富,人人觊觎,不论乡绅百姓,有势力的都来弄他。金守溪生平怕事,虽然鄙吝,遇有衅端,只得逼勒出来。数年之后才生一个女儿。此时富名愈著,外侮愈多,连官府也来拨富。遇有荒欠,要他出粟赈贫。隔几年,不觉资本索了大半。自觉富不起来了,连忙收起典铺,卖掉住房,搬在这仁寿村居住。恐怕招摇,不敢仍开当铺,只得做酒经营。后来女儿长成,姿容甚丽,就叫他小名丽容。到了十七岁,嫁了里中一个富家子弟。不上五载,女婿已死,只得接他回家。因无所出,等他服满,原欲别配。未几妻子又没,衣衾棺椁,合殓治丧,又费了好些血汗。因坟地未定,故灵柩尚停在家,是夜倒被干白虹做了藏身之处。只因落后惊觉,把小厮、丫头都叫起来,相帮赶贼,连女儿房中一个也没得陪伴。丽容闻得外面有贼,也自惊醒,连忙披起衣服。因有些害怕,不敢走出外头,只得坐在房前的天井里看月。忽然屋上跌下一个人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喊时,外边那里听见。但金守溪既在拿贼,为何自己女儿反教他逃走?只因青春寡妇,见此白面少年,转加怜惜,不忍声张。况且闻得干白虹的美名,谅来不是做贼,故悄悄在后门放了他去,还约他常来走走,甚有钟情眷恋之意。可惜干白虹是个豪侠之士,不知儿女情态,故洁身而出,行宜皎然。若是个轻狂少年,软语柔情,相怜相惜,不但宥此偷酒之愆,兼可试其偷花之技。因此时孝服未除。故干白虹所见,尚是一身缟素。自此之后,丽容常忆着干白虹之人才品致,每每寝食俱忘,只无由与他会面。那知干白虹也一心挂着金守溪家,却是想他的酒,并不想他的色。过了月余,酒兴复发,想着前日吃得燥脾,欲待再效故技,又恐弄出事来,不好看相。想了几日。忽又生个计较,反正正经经走到金守溪家,要他雇工做酒。金守溪道:“我家做酒的尽有,看你力气倒狠,除非在此踏,只是工钱不多,每月只好六钱银子。”干白虹道:“踏 也罢,工钱也不许论,只是夜间要在此宿的。”金守溪道:“我家踏 所在甚宽,就在 房里睡也使得。只是你可会喝酒?”干白虹道:“一滴也不用的。”金守溪道:“这等便好。你姓甚么,可有名字的?”干白虹道:“我姓平,没有名字,只叫做平大郎。”金守溪道:“既是这等,去寻个保人来,写文书便了。”干白虹道:“雇工小事,要甚么保人。”金守溪道:“没有保人,那晓得你来历?”干白虹恐怕忒腔,只得应声而去。原来金守溪因前日贼发,巴不得要人帮护。见干白虹膂力雄健,故欣然允他住在家里。只道他果然可以防贼,那知自己反做贼的招牌。干白虹见他疙瘩把细,心里好不暴躁。若别的事情,就夹嘴一拳,走他娘的路了。只因看了酒家的分上,勉强忍住性子。况且雇工贱役,正欲掩饰姓名,不与别人晓得。谁知反要熟人作保。心里没法,只得寻个知心朋友,与他说明此事,同到金家。金守溪又再三盘驳个尽情,议到十分稳当,方才叫他立契。写道:雇工人平大郎,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身雇到金宅踏 使用,每月工银六钱。自雇之后,甘任勤劳,不致偷安怠惰。倘有脱逃、偷抻等情,保人理直。此照。

从此,干白虹住在金守溪家,人人称他为平大郎,他也居然自任。幸得 房与酒房相近,干白虹原自乖巧,每到夜间,抻开锁儿,反不在坛里抽丰,只在缸中拨富,常常吃个微酣,并不知觉。他起初还饮得有些分寸,住到一月之后,渐渐胆大起来,每夜必在吃个樕醄尽醉。偶然一次,觉得有兴,把二三十缸酒逐缸尝遍。醒了又吃,吃了又睡,直到日高三丈,尚在酒房里鼾声如雷。幸喜金守溪这日清早到城中括帐,不在家里,倒被丫头听得,慌忙报与丽容。丽容着惊,如飞走出来看他。果见干白虹像个六月里的睡狗一般,尚在缸边。叫了几声,也不答应。丫头也去推他,总是不省人事。丽容没法,反叫丫头泡些浓茶,扶他起来,吃了两碗,方才有些清楚。丫头掇条板凳,抱他靠在墙上坐着。干白虹还闭着眼,说道:“好酒,好酒!吃得惬意。”嘴里还咂个不了。丽容见了,又好笑,又好恼。因故意嚷道:“你这人在我家做工,怎如此放胆,把我家酒来吃到这个田地。幸是老爹今日不在家里,若他在家时,可不气死。”丫头也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懵懂,我家老爹的酒,可容人白白里吃一杯的。你却不知死活,灌了这许多酒去。若老爹知道,定然打个半死还要送官哩!如今我家大娘在此,还不起来讨饶,尚自痴痴迷迷的不肯苏醒。你看还有许多缸儿酒在这里,请你再吃些吗!”丽容道:“也不要骂他,我与你且进去,只把酒房锁着,过一会儿等他醒来了,再与他说。”丫头即便把门锁好,竟同丽容入去。不多时,干白虹渐渐醒来,忽把身子欠伸,一交滚在地下。双手揉一揉眼,睁开一看,却见门已闭着,缸盖上放有茶壶碗碟,大吃一惊,知是里头晓得。正思想寻路逃走,忽见丽容同了丫头开出门来,立在面前,吓得羞惭无地。丽容与丫头两个,着实实数剥一番。只因这一会,有分教:无意姻缘而得姻缘,实非负心而若负心。未知干白虹此时怎生脱身?丽容与丫头怎生把他发放?金守溪回来,毕竟知也不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花烛下气倒丈人峰风雪途误识奸雄面

词曰:酒易误前程,非关人负心。尽逍遥柳陌花村。海誓山盟都不顾,拼一醉、弗教醒。为女续良盟,儿夫不姓平。请贤翁、识认佳甥。却笑酒佣游戏处,花烛下、转心惊。右调《唐多令》

干白虹被丽容与丫头一番责备,自觉惊慌无措,连忙作揖告罪道:“小子其实好饮,一时偏见,遂致相扰过多,实实有罪。但求小娘子念我初犯,望恕这一次,不要与老爹说吧。倘日后再犯出来,任凭小娘子怎样治我。”丽容见他情态迷离,十分可爱,反不忍真怒他,心里转有些爱怜之意,反好言相慰道:“我看你平日做人,甚是正经,怎么单单这样贪酒?既然你如此说,这一次也不与老爹讲了,下次切不可再做这事。”干白虹道:“多蒙小娘子厚情,下次我真个戒酒了。”丽容便叫他出去,把酒房仍旧锁好,吩咐丫头,切不可在老爹面前讲起。幸得这丫头是自己陪嫁的,遵他约束,果然不露一字。原来丽容起初已知他改名雇身,不道他为酒而来,认是有情于己,常常等父亲出外,见个空儿与他说说闲话,倒也亲热。过于几月,两下便如兄妹一般,朝暮相见,并无顾忌。丽容每每乘隙把些情话儿勾挑几句,怎当干白虹礼貌端庄,语言持重,略无暧昧之色。丽容虽非所愿,然见他人品端庄,愈加钦敬,知他不是雇工人物。这日偷酒败露,自替他掩饰其事。又吩咐丫头在父亲面前莫说,每事周旋,百般曲护。谁知是前世有缘,心心念念,只想嫁他。到得夜间,等丫头睡熟,悄然带了些私房,轻轻的开出重门,直至干白虹卧所。此时干白虹尚点着灯,正想又去吃洒。忽闻叩门,连忙开了。见是丽容。忙问道:“小娘子此时不睡。到此何干?”丽容道:“妾有要言相订。不惮星夜而来。因思郎君非雇工之辈,不过癖于口欲,屈身至此,可为惋惜。故妾之爱君,非一日矣。不知君亦鉴吾心迹否?”干白虹道:“屡次蒙小娘子相救,感不可言。至于爱念之恩,人非草木,焉有不知。但卑人非淫邪之辈,不敢妄及于私。况犬马贱佣,小娘子闺闱淑质,何敢非礼相犯。是以有负深情,非不抱歉。幸小娘子垂谅!”丽容道:“郎君才品端恪,妾实敬仰。如君所言,私媾则不可,明娶则无害。今妾既丧偶,君亦未娶,婚姻虽不计财,但吾父尤拘俗见。知君贫困,敬以白镪百金,与君转为聘物。若果三星相照,得遂予怀,吾家粗醅甚多,可以任君长醉,未知可否?”干白虹听到结语,触着酒兴,忙答道:“明娶既不失礼,有何不可。况蒙小娘子如此周全,恩情深厚,何敢固却。只恐小娘子虽屈尊俯从,尊公好高重利,以我为贱,焉肯允诺。”丽容道:“君原未露真名,父亲谅不知觉。若必欲稳当,东村有个王三秀才,是地方中一个光棍,父亲最惧怕他。只去央他作伐,再无不成的了。”干白虹喜道:“此言甚是有理,我与王三秀才曾有一面,此事定肯出力,小娘子放心请回,自不敢负。”丽容便将银子取出,付与干白虹收好。又再四叮咛了一番,方喜孜孜回房去了。正是:情深莫漫说投梭,深夜怀金赠酒徒;手引红丝牵白面,春风应自值钱多。

次日,干白虹只说身子不健,告辞回家。金守溪虽时刻少他不得,怎奈再三强留不住,只道果然有病,勉强许他回去半月,养好身子,再来做工。干白虹见老儿肯容他归去,好不欢喜,便到 房里收拾了几件衣服,连被窝卷做个包儿。丽容知他这日要去,又悄然到 房后头,婉转嘱咐了几句。干白虹口里应着,作了两个揖,谢别出来。又向老儿说了一声,方才取路而回。谁知到了家里,酒兴愈觉勃然,一心一念,只想酒房中的乐境,日夜模拟,想出了神,喉馋心痒,好不难过。挨到第三日,渐渐有些熬不定了,只得倾出丽容所赠之物,拈一块儿往市里买了两坛酒,也照样放出那酒缸边的本事。醉了醒,醒了醉,不够一日,光光剩两个空坛。明日起来,又觉冷清清过不去,只得再解开包儿,取块银子,又买来吃,仍醺醺的过了一天。从此,用得手滑,反不吝惜。今日也是樕醄,明日也是酩酊,竟忘怀了丽容所订之事。把这银子,没早没晚,尽着狠醉。不是跌倒田间,定是离披陌上。幸而有些酒德,还不至于使酒生事。只是开怀放胆,跌宕逍遥,将丽容一段婚姻之约,丢在脑后。不上半年,这百金之赠,早已使得精光,仍旧是个空身汉子,那时方才得醒。

那知金丽容自从与干白虹订约,叫他托病回家。只道定然就央人来求亲。谁料一去之后,日日盼望,并不见王三秀才过门作伐,心里好生着急。等到月余,并无音耗,也便料他酒性不改:“定然将这银子去尽着狠醉,竟忘了我终身之约。不料干白虹没正经到这个田地!”心中越想越觉气恼,但人已出去,没法处他,只终日暗暗的焦闷,又不敢向父亲说起。过了几个月,只是不来。丽容望眼几穿。干白虹此时正在醉乡,不知天地何物,却那里晓得这边如此牵挂。丽容不胜衔恨道:“我看他是个端方之土,谁知如此负心。银子的事虽小,但我怎生待他,反无情无义,把我置之度外。我只悔当初错认了人,今日自取惭愧。”背地里反不知怨了多少。因是儿女私情,恐怕风声漏泄,又不敢央人叫他,只得常向父亲说道:“前日这平大郎甚是得力,怎不去唤他来使用。”金守溪也放不下他,因不认得住在那里,只好去寻保人转唤。谁知干白虹做了酒中李白,正好醉倒长安,便皇帝也召他不来,那里唤得他动。保人只隐然替他回复。倏忽半年,不见一些影响。丽容心里越加气闷,渐渐养成一病。茶饭不思,梦魂颠倒,终日只昏昏沉沉的痴睡。金守溪见女儿如此,好生着急。诗云:儿女知春太有情,郎当无那惜深盟;东风只是牵人恨,吹过南楼不见声。

却说干白虹,自从酒醒之后,方才想起丽容之事。忽然大悔道:“我真个狂了!小娘子何等待我,我却负他,真畜生之不若也。只如今怎么回复他才好?”肚里虽然懊悔,怎当银子却已用空,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日夜不安,常欠欠然自知抱愧。一日忽发猛省道:“我自从为人以来,未尝少有亏心之行。今日狂悖若此,致他含怨无归,陷身不义。想丈夫处事,岂可昧理负心,轻狂自弃。且堂堂六尺,忘恩负义,何以为人。”便将自己这数亩腴田并几块园地,连忙都出了经帐,托人寻主求售,一总只卖得五十两。又拉几个村中弟兄,做下二十金的会债,并两间栖身房子也卖了十余两。把来凑在一块,用纸封好。虽然酒兴本豪,只得勉强遏捺,随他口里流涎,竟不敢分毫耗散,次日就去央王三秀才,到金家说亲。那王三秀才专靠趁闲钱、吃喜酒的,有甚不肯,便一诺无辞,连忙到金家求帖。金守溪接着道:“王三相公许久不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王三秀才道:“此来别无他干,因有一头好亲事,特来与令爱作伐。”金守溪正因女儿的病,只是沉重,明明晓得他青年丧偶,守了三年,有些情动伤感而成,正想要寻媒人与他觅配,恰好王三秀才正来说起这事,便连忙问道:“小女欲寻个人家,只不知王三相公说与那一家的子弟?”王三秀才道:“离此不远,有个干家,这官人叫做干白虹,青年好义,在村中也算个有名的豪侠,因父亲早背,尚未有家,不知可使得吗?”金守溪听说干白虹三字,虽不识面,那义勇之风,藉藉在耳。且王三秀才又是生平的惧下,便满口应承道:“那干白虹我也闻得,原是好好人家。既王三相公说来,再无不从之理。至于六礼丰俭,悉凭王三相公斟酌,也不敢计论。”王三秀才道:“婚礼原不论财,只要对头好便可做得人家。总是小弟在内主持,还你停当便了。”金守溪不胜之喜,遂留王三秀才吃了便饭,写个年庚与他。王正秀才谢别出门,便到干家回复。干白虹见已说允,满心欢喜,也不卜问,就选了行聘日子,行礼过门。丽容闻知这信,想道:“他一去半年,只道做了浮萍无蒂,谁知终不忘情。但怎生到今日才来纳聘?”甚觉猜详不出。及闻得作伐的果是王三秀才,看那帖子确又是干将的名字,便已放心。金守溪回聘请客,忙了两日,然后再看看女儿的病。可也效验,竟能起身吃粥了。再过两日,已是霍然。有阕《入赚》曲云:女不中留,年长应须觅好逑。休迤逗,春心一发便情稠。任绸缪,恹恹鬼病春深后,医药如何得疗愁。要他瘳,除非早把姻盟偶。胜如针灸,胜如针灸。

自从干白虹行聘之后,丽容便已安心。金守溪也觉完成了女儿身事,免得牵牵挂挂。不隔两月,干白虹托王三秀才到金家约日完婚。金守溪因女儿已是标梅过期,难以久待,只得乘势应允。但自己身子,觉得有些老倦,正没人帮理家事,眼底又无亲戚。便与王三秀才商议,想要入赘干白虹过门。王三秀才也就与干白虹说知。干白虹正想要亲近那酒缸,还恐不能遂念。忽然说着入赘,正中机谋,连忙应诺。到得毕姻之夕,依旧纱灯鼓乐,高头骏马,迎接新郎过门。堂中灯烛辉煌,氍毹烂漫。干白虹入堂交拜,好不兴头。金守溪一见,却就是踏曲粗工,大吃一惊,心里陡然发怒。捋出拳头就要去打那新郎,却被王三秀才一把拉走道:“这是怎么说。儿女完婚,良时美事,就心里有些不像意,也不是此时发挥的。况花烛在前,新郎并未失礼,如何做此情状?”金守溪气得话也应不出来,只摇头道:“这是我家雇工人,甚么新郎?”原来王三秀才不知道这段话柄,见金守溪说得古怪,便丢了这边,连忙去问干白虹。干白虹笑而不答。金守溪怒跳如雷,又一拳打来,仍亏王三秀才拦住。干白虹也不理他,竟喜孜孜与丽容交拜。金守溪正大嚷大骂时,两个新人已携手入房了。金守溪怒得眼里爆出火来。无奈王三秀才紧紧拖定,不得脱手。丫头奶娘也来解劝。王三秀才扯他坐下,好好问道:“此事毕竟怎样来头,亲翁这般着恼?可对我说个详细。”金守溪双手揉着心头,叹了几口闷气,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的雇工之事说出。又道:“明明是这狗才假冒了干白虹,诳骗我女儿身子。王相公,你也不该同他耍弄我!”王三秀才方知其事,不觉大笑道:“原来有此一番把戏,怪不得亲翁发急。但今日干白虹却是真的,前日那平大郎倒是假的。”金守溪道:“岂有此理!平大郎面貌,岂不记得,难道我认错了不成!”王三秀才道:“你也未必认错,但他当日雇工,焉知不为令爱而来,故隐讳姓名,屈身游戏。如今总是自家骨肉,也不必讲了。”金守溪听着这句,恍然大悟道:“干字加两点便是平字。据王相公说来,似有此情。但闻干白虹平日端方不苟,今作此邪行,便不是个人了。”王三秀才道:“家丑只可掩饰,不可昭彰。令爱既不能守,将机就计,也可了局。况且雇身之事,外边绝然不闻。你也不必提起这事,播扬他的短处。”金守溪听到期间,气已消了八九分,因说道:“这也不干女婿的事,总是我女儿不肖,辱没家门,是我晦气,养下这等没廉耻的东西,只得由他罢了。”王三秀才道:“你也不要说坏了令爱,我看干白虹并非好色之人。前番举动,或者别有隐情,未必为此。总是日后便可见他心迹了。”金守溪无可奈何,只得移嗔作喜,摆下酒筵,与王三秀才尽欢而别。诗云:少妇樽前话合欢,新郎只觉酒肠宽;泰峰底事翻惊讶,为尔当时不姓干。

次日,干白虹夫妇出堂见礼。金守溪并无半言。三朝满月,治酒宴客,反觉着实破悭,在女婿面上,几乎费了十来两银子。干白虹与丽容两个十分相爱。偶然一日,夜间对饮,丽容因笑问道:“前日赠君聘资,意谓即来纳采,不意一隔半年,杳无音耗,使妾不胜悬望,一病几危,直至今日方成吉礼,未知是何缘故?”干白虹笑了一笑,也不隐瞒,竟将前情直说。丽容道:“你总是为酒误事,犹幸不忘妾约,尚是君子。倘做了负心酒徒,可不将我置于死地。”干白虹道:“卑人虽处贫贱,实以豪杰自命,岂敢忘恩。故发愤悔悟,百计图维,方得成此良缘,以偿前罪。”丽容道:“我父亲尚不知郎君善饮,故不十分防范,可以任我取之。若欲尽酣,须是夜间在房中私饮,在父亲前,切不可露出本相,使他牢守酒房,便没得吃了。”干白虹恐怕送断后根,果然依他的教导,在丈人面前,只吃一小钟儿。金守溪再要斟时,就推吃不得了,立起身还作许多醉态。金守溪信为实然,甚是快活。那知到了房里,最少要吃一坛还不尽兴。金守溪见他老实勤俭,把一应账目都托他盘算。干白虹是豪爽的人,这锱铢繁琐的事,那里有心去操握,便丢起一边,只是饮酒。倒是丽容着忙,恐防露出马脚,悄然叫小厮到外头催讨。算结一宗,就叫他交还丈人。金守溪不晓得里头全亏个幕宾,只道女婿能干,做得井井有条,帮他挣家,好不欢喜。那知干白虹心里甚是厌烦。过了两年,金守溪因平日劳伤过度,忽发吐红之症,淹淹床褥,久药不效,便将账目收起,外边所欠,俱叫小厮日夜坐索,尽行讨清,归在女儿之手。干白虹见丈人病势沉重,各处延医问卜,设蘸祷神,替他祈寿。金守溪闻知,恐怕费了银子,连忙止住道:“虽承你的孝心,但我若该死,吃药献神总是无益;倘还有寿,自然痊可的,何苦用于无用之地。钱财乃难得之宝,岂可轻易耗费。今后切不要为我祈福,使我病中不安。”干白虹见他这等吝惜,反在背地里祈祷使用,总不与他得知。过了三四个月,终无应验。金守溪虽然钱财是命,这时候只得丢着万贯家私,一双空手去干前程了。干白虹夫妇不胜悲痛。衣衾棺椁,开丧举殡,事事从厚,不失富家之礼。虽甚非死者本怀,聊以尽后人志愿。至于启建道场,荐先设食,三年之内,殆无虚日。自此以后,只小夫妇两个当家,一切本利账目,俱是丽容执掌。干白虹别无他事,只终日以酒娱乐。一年之内,准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欢畅。一日对丽容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何苦孜孜较量,劳心操握。人生在世,只图安闲快活,过了一生,就是便宜的了。那些些子母,贫不能还者,须当弃之。下人劳苦,必应体恤。乡人告急于我,亦宜济其缓急,休得概为拒绝,致他无门投奔。须外存厚道,内蓄热肠,使乡党无有怨心,邻里不生嫌隙,则吾享用其财,始可安而无愧。”丽容道:“君既能作豪侠丈夫,妾敢不勉为慈顺之妇,抚危拯困,亦有同心。况妇道从夫,自当赞成斯美。”便吩咐小厮,各处债负,但取本银,利息不论久近,一概免收。若贫无所偿者,竟还其券,本银亦不必索。乡党有贫者,散之以钱;病者与之以药;死不能殓者,殓之;贫不能葬者,葬之。如是年余,丽容即生一子,干白虹甚是欢喜,便雇奶娘服侍。到四五岁上,聪明俊秀,迥异群儿。干白虹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干旄,字曰浚郊。才交六岁,即能读书,夫妇十分钟爱。正是:积厚宜流庆,欣看似续贤;鄙夫每无后,空有臭铜钱。

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岭,路至半中。是时,深冬天气,正值大雪。虽身被重裘,尚觉寒风凛冽。因见雪景旷阔,琼瑶万顷,殊堪纵目。因冒着风雪,一步一步的挨将上去。只见珠楼玉宇,璀璨四围;粉蝶银花,飘飘万豁,俨然置身琳琅之际。不觉尘襟顿涤,烦虑皆消。因大喜道:“真好一片雪景,就如锦装世界,粉捏乾坤;四山尽列晶屏,万树皆飞琼屑;人在冰壶,天开玉镜。翼大观也。”正在那里狂呼乱叫,忽听雪深之处,似有呻吟喘怯之声。乃大惊道:“山空地旷,雪深数尺,何处来这声音?”连忙寻觅,果见有个坎陷,一人僵卧于中,身上的雪也积厚尺许。干白虹叹道:“如此寒天,这人跌在雪里可不冻死!”又认不出是乞丐,还是平人。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却见那人头戴儒巾,身穿一领蓝绸褶子,脚下穿双旧红鞋儿,像个斯文人物。如飞一手扶起,却有气无声,已是将死的了。干白虹忽动热肠,忙替他解下湿衣。在自己身上脱下一领羊裘,将他裹了。只因这一救,有分教:热肠适取祸危,豺虎自招入室。未知那人是何人品?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

词曰:穷途落魄谁依仗?风雪将身葬。一朝起死遇贤豪,金玉丛中顿改旧丰标。凄声幸入人耳,陡惜他人死。一般恩义两相加,他日酬恩贤否自争差。右调《虞美人》

却说干白虹一时动了个恻隐之念,在风雪里救起那人,连忙解衣披上。那人只是僵着,不肯活动。干白虹心下想道:“我虽与他这领羊裘御寒,但人已冻坏,不能便醒。若弃之而去,他依然是死。除非背他下去,寻个人家,借些汤水救灌活了,也是好事。”便把他双手搭上肩头,驮着下岭。那人伏在干白虹背上,因得了暖气,觉手脚微微有些渐伸。走下岭来,干白虹见有个酒肆,心里大喜。连忙驮入店中,先叫主人家烧碗姜汤与他灌下几口,已觉渐有声息。停了一会,再灌了些。那人果然便醒转来,睁开眼一看,只哀哀的哭。干白虹喜道:“如今好了!”随叫主人暖壶好酒,滚热的灌与他吃。未几发出一身冷汗。众人都说道:“如今亏这酒力,寒气已逼了出来,不妨事了。”干白虹然后叫店主人四周生起炭火,把那人坐在中间,熨了一会,便能言语。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不敢问其来历,只叫主人收拾肴馔酒饭,就在炉边坐了,与他两个缓斟漫酌。那人吃了些酒,觉元神稍复,便挣立起身,向干白虹双膝跪下,极口称谢道:“不佞身毙穷途,若非老丈实心相救,万无生理。从此苟生之日,皆老丈所赐也。恩情深厚,如何报答。”干白虹连忙扶起道:“同有此生,孰无爱人之念,见危思救,理所必然。足下何须称谢。”那人道:“不佞落泊异乡,亲情已为陌路,崎岖风雪,几丧残躯。何况不相关涉,素昧平生,而能仗义施仁,救我于死生之际。如老丈者,岂非体天地之心,具父母之爱。红尘中有此俊杰,不佞敢不下拜。”干白虹笑道:“扶危救溺,人情之常,乃劳足下如此称诩。足下高姓大名?何方居址?到敝地做何台干?乃奔走于风雪之中,驰驱于险仄之地,流离狼狈,以致若此。其间必有隐情,望为引教,以释吾疑。”那人听问,便扑簌簌吊下泪来。干白虹又笑道:“丈夫眉宇,固当磊落。何事戚戚于中,作此儿女之态。”便又满满斟下一大瓯酒,递与那人道:“借此满觥,少助豪兴,当发快谈,一洗胸中傀儡。”那人双手接过,一吸而尽。有阕《一江风》曲云:论人情。炎暖徒相朦,凉冷谁相问?羡仁人。风雪丛中,生死关头,顿续须臾命。嘤鸣眼底亲。风云异日生。巧心机更向竿头进。

那人向干白虹道:“承老丈下问,不佞敢不直告。但言之可悲,听之可恼。当细陈始末,以博老丈喷饭。不佞姓陈,名可立,字与权,淮南人氏。少读诗书,长游庠序。父母家计颇饶。因中年无子,遂承立母舅之子刘天相为嗣。从幼抚养成人,读书婚冠,吾父所费不赀。后来进学进监,又费千余。天相非惟不知感戴,反日图吞占,私营巢穴,暗耗血赀。父母至五十外,始生不佞。时刘天相之妻胡氏,见我父母已生嫡子,诚恐嗣续有人,则外姓承祧,难倨陈氏家业,遂乘先母病故,遽操家政。一夫一妇,内外把持。凡有所蓄,尽归己橐。刘天相又夤谋乡榜,挥洒万金,居然无忌。因而恃了孝廉之势,另立家业。把我父母所存箱箧,搬帚一空。田房契券,搜索无余。先君气怒成疾,数日而死。刘天相不吊不送,也不居丧守制,竟约了三四个同年,俨然上京会试。把几十年恩养父母,一旦弃如陌路。”干白虹听到此处,就击案起舞道:“世间有如此负心之人,眼前恨不一见,当手刃之,以快公愤。”陈与权道:“蒙老丈如此不平。若说到临了,其情更有不堪哩。那时先父既殁,不佞未满数龄,鲜知人事。族之尊长,遂将所遗什物变卖,仅完丧葬,而住房已为刘氏占去矣。明年,天相不第而归,不佞孤苦伶仃,只身无策,只得走告苦情,冀其提挈。不意天相夫妇,反大言呵叱,宛然以下人看待,略无照拂的念头。后不佞依栖邻家,勉强攻苦。到十六岁才进了学。虽是忝列黉宫,然窘迫益甚。往往想起父母家业,心里未免有些不甘,只得邀三党亲族,与之理论。岂知天相不加怜恤,反肆凶威,暗地贿嘱当道,坐不佞以逐继兄之罪,申文学院,褫革除名。不佞前程既失,天相欺凌益甚,遂将吾父血赀,买官压制。是年河工告匮,朝廷大一开恩例。天相计输万金,抚臣题奏捐金有功,特恩除授广东广州府通判。此时,不佞追想:父母万贯家财,尽为天相占去,功名富贵,田产妻孥,那一些不是陈家之物。今天相已授高官,莫说至亲骨肉,就是朋友,苟有一面的也可到任上说个情儿,抽丰他一百五十两银子。况他现受陈氏大恩,涓埃未报,若相随到任,必然另眼相看,沾他些不费之惠。前情虽欠,不佞亦可相忘,凭他牛马看承,也便死而无怨了。谁知,天相择日赴任,不佞勉力饯行,竟狠辞不赴。至发装之日,又望门相送,亦复不容一见。号恸竟日,始得入堂一揖。及不佞告以穷迫之状,天相只唯唯而已,绝无片言。不佞见光景不谐,急趋而出。又万不得已,只得赁个小舟,尾之而行。他一路人夫接递,昼则击鼓叮咚,夜则提铃喝号,何等风光。不佞一叶孤舟,片帆风雪,不瞅不睬,好不凄凉。未到半途,盘缠已竭,正饥寒不前。天相忽发下个小封儿,上写着程仪二两,也没名帖,竟叫家人致意,令我回去。此时欲待受他,就像甘心忍辱,所望并非如是。欲待不受,则冻馁驱驰,必将死于道路。只得含着眼泪,忍着羞耻,反谢了一声,把这二两银子勉强受下。一半做了船钱,一半将来买些饭吃。半饥半饱,又挨过千余里,才到了贵地。只因渡南雄岭时,他一行人,纷纷然雇轿的雇轿,赁马的赁马,独不佞萧然一身,分文莫假。又值隆冬雨雪,壁堑凌空,腹枵脚倦,料不能行。只得老着脸皮,趋至天相跟前,哀恳救援。不料天相抬眼一看,怒发如雷。反大骂道:‘我许多时已将二两银子,叫你做盘缠回去,谁叫你跟来。幸在此地还好,若到了任上,这一副嘴脸,可不辱没杀我体面。总之穷人不可照顾,一照顾便来歪缠。我既送过程仪,情已尽了,今日断不能再有假借。’说罢,一纵车马,闹哄哄上岭去了。这时,不佞着实哭叫,他头也不回,并无恻隐之念。此际上天无路,乞援无门。因想在此也是一死,莫若拼命匍匐过岭。一路求乞,追至任所,与他做场结煞。心里虽有过这志向,谁料才过半岭,筋力已竭,腹中空馁,寒气侵心。且雪深泥泞,遂至颠仆崖坷,强挣不起。雪势愈大,命尽须臾。幸蒙老丈大德,极力相救,乃得复活。”干白虹听完,不觉怒发冲冠,挥拳擦掌道:“这厮忘恩负义,昧尽良心,尚自列于荐绅,不如速死。只愁地北天南,终须凑值,吾当刳其心肺,以为足下雪仇。今足下资尽途穷,将何所适?”陈与权道:“家园已尽,亲故谊寒,桑梓风味,殆不足恋。至轻身异境,只为父母血赀尽属天相,痴心未忘,故命亦几丧。今日想来,如此负心之人,纵到任所争衡,必至中其阴害,莫若不去为是。但今住又乏食,归又无资,进退艰难,行藏未决。承老丈动问,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干白虹道:“今足下之意,还欲返棹故乡,或即营家别境?倘可逗留异国,不特足下室家产业,弟能薄力周旋,即功名之事,亦可不患无成。若欲仍归梓里,弟亦少图相赠。虽不足附远游之望,亦可稍助一餐。不识尊意何居?愿熟筹以示。”陈与权穷到彻骨,死而复生。既得了命,已自欣然。忽听干白虹说肯周济他,一发喜出意外。因想:“我若回去,即有厚赠,料亦不能起家。若在此居住,他许我室家产业,并功名之事,甚为动听。倘其言不谬,便可复振家风,何须必欲还乡,自失机会。”一时着了贪心,便欣然答道:“蒙老丈格外周恤,生我成我,不过如是。况既蒙厚德,虽日夕追随,犹恐不能报效,怎敢轻便图归,远失恩人之面。丈夫四海为家,何必依依桑梓。老丈如可见容,愿罄一长,以为犬马之报。”干白虹大喜道:“足下胸次脱然,乃见丈夫做事。小弟虽力微不足以待君,然亦断不致君失所。”两下甚是讲得投机,又复畅饮一回。不觉日已抵晡。干白虹便叫店主雇下两乘小轿,算还酒钱,和陈与权一同上轿而归。诗云:只为图赀便负心,受恩深处已忘贫;君今莫怨人相负,慎勿他时负别人。

干白虹慨然同了陈与权回去,因向丽容说道:“我适往南雄岭,遇一书生,僵卧于雪深之处。遂发恻隐,扶下岭来,多方救活。问其来历,乃是富家之子,父母误以外姓为嗣,吞占了家产。今其嗣子已为吾省别驾,此子跟随到此,被他负心抛撇,以致流落无归。我观此子,气宇清明,吐纳风雅,故携之以归,意欲少加培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丽容道:“救人患难,最是好事。况君既作主,妾亦安有阻挠,听凭扶持他便了。”干白虹闻言大喜,便打扫书房,与他住下。因自己是不甚识字的人,家中并无书籍。干白虹便将数百金,贮之箱橐,抬入书房,听凭陈与权买书观看。三餐供奉,无非美味佳醪;遍体衣衫,尽是绫罗锦绣;十数个小厮,轮流服侍;出入舆马,享用奢靡。陈与权是个彻骨穷人,忽受干白虹如此培植,一朝富厚,俨若王侯,另换上一种骄矜气概,顿忘却先前曾有过这番穷苦之厄,寒酸气骨,消除殆尽了。干白虹真心实意,要长就是长,要短就是短,凭他挥洒,并不拗他;只除了自己身上的肉不曾割与他吃,还怕不十分足意。又念他青年无偶,先将个美婢送入书房,以伴寂寞。一面叫媒人选择亲事,却寻了城里一个乔贡生家的女儿。年方十七,貌极美丽,媒人分外形容。陈与权闻知此女有貌,等不得卜问,立意要成。干白虹便依他成了。问名纳采,礼金钗币,皆极其华盛。到结缡之夕,诸般使费,猬集蜂攒。干白虹毅然独任。至于迎亲宴客,绮筵绣帐,鼓乐花灯,以及彩杖蓝舆,珠冠玉佩,无不事事整齐,尽皆干白虹八面完成,略不费陈与权一毫心力。但劳他坐花烛,饮合卺,解同心,交玉颈,向珊瑚枕上翡翠衾中为云为雨便了。从此他夫妇和好,自不必说。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年余。正值宗师科试,干白虹便打帐重新替陈与权图个进学地步。恰好城里有个乡绅,与宗师同年,且系厚交。干白虹便欲起个黑早进城与他商量此事。隔夜先吩咐丫头煮熟了饭,打点早走。原来这仁寿村离城有二十多里,干白虹一觉睡醒,见窗外月明如昼,心里恐防天亮,不知迟早,便起身梳洗。吃饱了饭,急急出门,大踏步走到近城。远远听见谯楼上才是冬冬四鼓,方知为月色所误,来得忒早了。欲待仍旧回去,路又遥远,且出门走回头路又恐不利。因想道:“此时尚是四更天气,城门还好一会才开哩。莫若寻个幽僻的所在,打个盹儿再处。”反缩转身走来走去,挨到一家门首,檐下有条小廊,廊下一条石凳,且四无邻里,甚是清闲。便在石凳上坐了一回,觉得有些眼倦,便向石凳上曲肱而卧。因心上记着正事,不得熟睡。朦朦胧胧,只听见屋里边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在那里呜呜的哭。那男子道:“我祖上也算个富足之家,不想如今穷到这地位。虽有几亩荒田,年年赔粮,就送与人也不要。今所逋漕折,贻至数年积欠,终日受此敲朴,血肉几尽,算来不寻死路,再无别法支持。就做个自尽孤魂,也免得毙于杖下。”妇人道:“就是那些宦家逋负,也都为这几亩荒田的遗累,难道容你不还。我夫妻两人,就把身子割肉来卖,也抵不得一桩半项。你既要死,难道我妇人家倒当得这些波害。莫若与你同死,岂不干净。”男子道:“我做的事,何忍连累及你。”说罢,又哀哀的哭。正是:泪尽穷檐不忍闻,凄风吹雨咽孤云;愚夫底事轻生死,逋累驱人胜溺焚。

干白虹听了一会,因想道:“这小小人家,却有这许多逋负。听他口气,夫妇两个都要寻死。可怜为着贫穷两字,就把性命也看得轻了。总之钱财一物,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有甚么好处。我今早空身出门,不曾带有银子,却怎样生个方法救得这两口儿性命便好?”忽又转一念道:“此时只好才交五鼓,进城尚早,等在此又觉厌烦,莫若跑回家去,取些东西,周济了他,也是一件好事。来回不过四十多里,我的脚步便捷,到城里也不甚迟。”算计定了,立起身来,仍从大路回去。恰好穿出官塘,尚是一天明月。只听背后远远一丛车马,闹哄哄的走来。干白虹认是客商走动,便立住了脚。回头一看,只见前面先有三四个骡子,骑骡的人各各佩着弓箭,中间一乘骡轿,后面又跟着五六个马骡,行李箱橐,十分冠冕。干白虹见他气概,像个官宦,忙将身子闪过一边,让他过去。谁知众人走到面前,瞧见干白虹遮遮掩掩,反认是歹人,便将大铁杆子望干白虹兜头一下。幸得偏了些,打在肩膊上,若是懦弱些的,就被这一下打倒,断送性命于道路了。谁知干白虹膂力勇壮,兼有些手法的,这一下但打得有些酸疼,不觉怒从心起,就大骂道:“那里来这一起狗娘养的,人也不识!我好意让你,为何反打我这一下,我是好惹的吗!”便把身子挣扎,乘势儿翻过手来,将他铁杆紧紧搭住。又尽力一纵,把杆子夺在手中,那人已跌翻在地。众人大喊有贼,一齐拥上前来,想要把干白虹获住。谁知干白虹但有寸铁,便可力敌百夫。见众人都来动手,心里大怒,便举起铁杆,把骑骡的众多汉子一个个都打倒在地下,挣也挣不起来,只哼哼的叫痛。干白虹还把铁杆一人一下,细细的轮流打去。轿内的人,急得没法,反高声哀告道:“我的这些下人,无知冒犯,望好汉饶命,情愿倾囊奉献,单留这条性命过去吧!”干白虹大笑道:“我岂是歹人,谁个要你东西。只是我方才好好让你走过,为甚么将铁杆子打我这一下?”那轿内的人,听说不要东西,方知不是窃客,便已安心。连忙走下轿来,向干白虹拱手道:“方才实实有罪,望看我薄面,饶了这几个愚人吧!”干白虹道:“只问你是何等样人?这些人敢如此撒野?”那人道:“实不相瞒,我便是邻郡广州府通判,奉抚院差往京师进表。这几个都是衙役,所以粗鲁。”干白虹大惊道:“这等说起来你就是刘天相了?”那人道:“正是。”干白虹道:“你可认得有个陈与权吗?”那人忽听干白虹说着陈与权三字,谅必见其肺肝,自觉心虚胆战。便躬身答道:“陈与权是舍亲,你从何处认得他来?”干白虹听着,仰天大笑道:“大海浮萍,定有相逢之日。此等负心汉子,今日偏偏遇着在我手里。岂非天乎!”便指定刘天相说道:“你这人负义忘恩,伦理丧尽。亏你还说是亲戚,反不若路人多矣。容你这样昧心人活在世上,也是徒然。倒不如赏你个死,也替仕途中争些体面。”便将大铁杆望刘天相顶门里尽力一下。可怜好个广州通判,直打的脑浆进裂,血肉淋漓,死于非命。干白虹将他箱橐打开,逐一检看。那些文札纸张,尽皆丢过。只取了盘缠银两,拴在腰中。想道:“此等无义之徒,杀之不足为过。今不免就将此不义之物,做个方便,把去周济了这穷人,有何不可。”一头算计,一头往方才那坐处走来。那些众人,被这几下铁杆打死了一半,有几个强壮的还不至死,直到天明时候,才挣得起来。见本官已死,连忙报了地方。先禀保昌县,佥了二十名健壮,分头搜捕强人。一面飞回广州,通报督抚各宪,具题广缉。只因这番公愤,有分教:知恩者生死报恩,好义者始终仗义。未知干白虹杀了刘天相,可能脱祸?那穷汉终是何人?可曾受干白虹的恩惠享用刘可相囊中之物?毕竟不知做甚局面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救饥溺暗里赠多金为朋友热心得奇祸

词曰:热肠招怨。积恨生奸。人心只是有间关,恩仇难泯。争排挤,互摧残。何日相忘一笑看。世务休干。转眼处,有狂澜。须知防矢暗中难。求疵何处,偏报复,在儒冠。安得天家文网宽。右调《声声令》

话说干白虹打死了刘天相,悻悻然攫了囊中之物,拴在怀中,走到先前坐的所在,仍悄悄儿从门边窃听。那夫妇二人,还悲悲切切的哭着。那男人道:“我与你哭也没用,到得天明,这些冤愆又来纠缠丁。你既情愿同死,我也阻你不得,竟苦一条绳子。两头缢着,做个悬梁夫妻便了。”妇人道:“非是我情愿轻生,这些逋负实实没法支持。今晚到此地位,也不必说了,可快些上这条路吧!”两人便不言语。干白虹听得仔细,便将手在门上敲了两下。里头那人,却不知好意寻他,反认是催官粮讨私债的,不敢答应,只悄悄向妇人道:“外边催命鬼到了,快快死休!”又听淅淅簌簌,像个上吊的光景。干白虹恐救不及,慌忙把门一脚踢开,赶进里头。果见一男一妇,高挂梁间。干白虹便将桌子接了脚,轻轻的解放下来。幸喜吊不多时,才解开绳子,喉间早已气接。睁开眼看了一看,转大哭道:“我要做个清净鬼,那一位不干好事的反来救我,正不知害我哩!”干白虹见两人已活,忙向腰间解下银子,放在桌上道:“你们二人不消急迫,这包囊中现有白镪,可将来还清逋负,好好做个人家,切不可寻这短见,把性命来轻贱了。”那人耳朵里逼清听见,不知是真是假。忙要挣起身来问个明白,谁知干白虹是不自见德的人,反恐他们相认,日后定然感报,未免近于沽恩,便非丈夫胸次。才放下银子,即往外飞跑。也不进城,竟望家里走了。那人没命的爬起身,忙向桌上一摸,果然有个斗大的包儿,却是硬的。便双手去拿,再也拿不动。慌忙打开一看,果然是许多白物。那人喜从天降,便向婆子道:“原来皇天照顾,赐下绝大一包银子在此。”那妇人听得,半疑半信,也爬起来,一步一跌的挣到桌边,见了许多买命东西,喜得眼睛都没了缝,便道:“钱财便十两五两也是难得到手的。方才那汉子不知何等样人,却把这许多银子留在这里,是甚缘故?”男人道:“便是。况这般世情,借贷也不肯,那人怎轻易把这几百两银子,慨然周济我们?”妇人道:“你须赶上去,寻见了他,问一个详细。若果救我两人性命,便是天大恩人,该询知他姓名居住,也好上门叩谢,日后慢慢里报他的恩。若居然将这钱财享用,不知感谢,我与你两个便做了忘恩负义之徒,枉生于天地间了。”那男人道:“说得有理!”便叫婆子守着东西,自己跑出门去追寻。只道去尚不远,正不知干白虹早走了好些路了。那人不知东西南北,一气跑了十数里,过路的人尽多,认得那一个把银子周济他的。没头没脑,料想寻问不出,只得怏怏的走了回来。诗云:小惠人人望报深,谁能夸伐总无心;大夫此日施恩去,肉眼应从何处寻。

且说干白虹救活了一男一妇,又替陈与权报了夙恨,心里十分爽快。忙忙回到家中,走进书房。见了陈与权,大声称喜道:“今早我欲进城,虽不曾干得正务,却做一件快心之事,特来报你知道。”陈与权忙问:“何事?”干白虹道:“足下颠连困厄,九死一生,不知何人所致?”陈与权道:“此是刘天相负心,提起便恨入切骨,虽死不忘。老丈为何忽然问及?”干白虹道:“小弟正因这事,已替足下泄了旧恨,故此喜之如狂。”便将遇见刘天相,被打一下,自己夺他铁杆,将众多衙役及刘天相一并打死,倾其宦囊,把来周恤了穷人的话,细述一遍。陈与权额手叫快道:“苍天有眼,这负心人也有日在狭路相逢,受其恶报。多蒙老丈高义,为小弟泄此积愤。且以不义之物,加惠贫民,仗义施仁,一举两得,岂不快畅。但这番举动近于强劫,官府必然搜捕,老丈人须要谨慎,不可使人生疑。”干白虹道:“从来丈夫做事,杀人救人,何计利害。且祸福自有天命,非人可强。足下请勿挂怀。”到次日,干白虹带了银子,依旧进城去谒那乡绅,为陈与权图谋进学之事。那乡绅姓段,号曰学夫,与宗师乡会都是同年,因在陕西汉中府做过太守,在任上也略略要些,家中已尽够丰足。只因宗师又是汉中府宁羌州人,曾称过公祖,写治生帖子的。故此与段家甚是相好。那宗师复姓欧阳,名健,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放为京畿道御史,特差了广东学院。为人甚是耿介,遴拨孤寒,振兴文教,绝不通一毫贿赂。只因与段学夫有两重年谊,未到任所,段学夫出境先迎,再三恳他照拂。欧阳健力辞不得,勉强许了一名,已是破例。段学夫见宗师首肯,便托亲戚在外打合。恰恰干白虹凑巧,正来寻他。段学夫连忙出来相会,分宾主坐定,献过了茶,干白虹略略叙些寒温,便谈及此事。段学夫恐风声不谨,如飞携他进书房里坐下。干白虹道:“晚生此来,特有个舍亲姓陈,名可立。虽青年绩学,诚恐不获见知于文宗。因闻老先生与文宗有同谱之谊,特托晚生拜恳,欲求老先生力为汲引,如可见收,愿报以诵诗之数,未识肯玉成否?”段学夫道:“文宗与小弟,不特年谊可嘉,且颇称莫逆,此事再无不妥。但三百之惠,似觉太轻。况文宗端介自持,非小弟为力,再无别路可托也,不要看轻易了。”干白虹见他作难,知有请益之意。因说道:“舍亲既爱功名,自不得过惜小费。晚生现带有四百金,当尽以相奉何如?”段学夫道:“亲翁如此高雅,小弟也不敢讨论,只图个相与罢了。”当下盛席款留,写了合同议单,兑准银子。干白虹欢欢喜喜,别了段学夫便欲回家。刚待出城,只见城门口挤着一堆人,不知看些甚么,干白虹也挨进去。只见簇新挂出一张告示,朱笔淋漓。干白虹原识不多几个字儿,看来不甚明畅。只听得旁边的人念道:南雄府正堂孙,为地方异变事。据保昌县呈称:据地方报单前事,某日五更时分,有广州府刘通判奉院进表赴京,路由南雄府,遇盗截劫,杀死命官及衙役多人。劫去盘缠银两。事干大盗劫杀,理合申报,伏候转申等情到县。该本县随经勘验明确,合先具由,呈报等因到府。据此,除一面通详各宪具题外,切照南雄禁地,岂容巨盗逞强,杀伤官役,劫赃逃遁。已经差扑严缉,仍示谕军民人等,有能察获盗赃,当官出首,定行给赏。如有容留伙盗,及知情讳匿者,获日一并治罪。事关盗案重情,勿得以身试法。特示。

干白虹听众人念完,大吃一惊,不敢站立,慌忙转身就走。只因心里有些惶惧,却忘怀了袖中的议单,垂下手来,早已失落在地,竟被个人拾着去了。干白虹那里知道,直走到半路里,陡然转个念头,连忙伸手一摸,已不在袖中。吃了一吓,如飞缩转身,一路找寻,那里见个字影,只得仍奔到段学夫家,告知其事。段学夫大惊道:“你怎如此放心,这事关系文宗名节,非同小可。不知是何等样人拾去?万一其人不良,泄漏风声,连我也甚是不便。可惜今日这番,非但画虎不成,连是非还不知怎样哩!”干白虹被他一场埋怨,顿口无言,只得别了出来,路上好不气闷。因想道:“我怎一时懈怠,把这件有关系的议单,落在别人手里。这四百金事体还小,只是枉费这些心机,却不曾替陈与权干得正经。倘弄出事来,我与段学夫咎固难辞,并文宗亦有干碍,还连累陈与权着讨些寡气哩。”心里愈加焦躁。直至傍晚,才到了家中。陈与权接着,问其事体若何?干白虹只不回答。陈与权着疑,再三盘问。干白虹是直性的人,那里晓得藏头露角。便将遗失议单的事,向陈与权直说。陈与权听了,跌脚叹惜道:“老丈人怎把这样大事,一些也不谨慎,竟至遗落。倘被人兴起风波,这张纸儿岂不是个凭据吗!”口里虽然不敢十分埋怨,心中已是怫然。干白虹也并无抵答,只闷闷走进里头去了。

你道这幅议单是何人拾得?原来这人姓阴,名渎,乃是江北宣州卫人,曾中过乡榜。哥子叫做阴泽,也是个进士,现任浙江盐运司通判。当初欧阳健在京做御史时,那阴泽尚系京宫,曾差山西主试。有个恩拨门生,姓璩名逊玉,同时做到礼部员外。是年抡点会场同考,阴泽向因兄弟春闱不售,知璩逊玉差了分房,好不得意,便将兄弟托其提拔。璩逊玉因恩师嘱咐,岂敢有违,便与他个字眼儿。三场完卷,果然中了出来。谁知中便中了,未免风声不谨,早被欧阳健察知其事,把璩逊玉一本纠参。圣旨发下三法司勘问,将璩逊玉流徙,阴泽革职,阴渎也革去举人,永不许考试。阴家兄弟,好不衔恨,终日思想报复。只因欧阳健刚直峻厉,寻不出他破绽,无因下手。过了两年,那阴泽神通广大,不知怎样谋为,却又补了个通判。只因积恨未消,一闻欧阳健转了学院,阴泽便大喜道:“从来宗师一官,谤声易起。苟有沾染,便是我报仇的把柄了。”即令阴泽带了些本钱,乘便到广东做客,瞧他破绽。那阴渎时刻留心,怎奈欧阳健冰清玉洁,伺察了半年,只无隙可乘。是时欧阳健将欲按临南雄府,阴渎也束了行装,预先赶到南雄住下。这日才到,便闻巨盗杀死职官的事,知府已有告示,挂在城门首。耳中颇觉骇闻,便步至城下,把告示看了一遍。正想回寓,不料也是冤孽,恰恰干白虹心慌意乱,落下这张议单。阴渎一眼瞧见,不知是甚纸儿。连忙拾起看时,见是买秀才的关节,不觉大骇道:“我半年来费过多少心机,瞧不出一些弊窦,今日无意间倒拾这桩奇货,岂非欧阳健合当破败,故天差地遣,把这议单轻轻落在我手里。”便像天书一般藏着,但不敢轻发,直候欧阳健考过南雄。那知陈与权果因段学夫之力,倒进了学。阴渎此时,已有凭据。忙写起许多匿名谤揭,贴了满街。星夜收拾铺陈,到浙江与哥子商议去了。正是:祸自因公结,奸从积恨生;如何挟乘矢,暗里使人惊。

却说段学夫虽得了干白虹四百两银子,在年兄面前讨情,把陈与权弄入了学,却闻知外边贴了许多谤揭,十分大骇,已知前日议单毕竟落在个奸人手中,生出这一番风波来了。慌忙叫家人四处寻看,或是涂黑,或是揭去,不上半日,已无了踪迹。虽然如此,那议纸尚被人捏着,终久恐有后患,心里怀着鬼胎。未几,这些事情渐渐传到欧阳健耳中。欧附健大怒道:“我一生做官,从无苟且,反被段年兄在外招摇,把我声名败坏。”因致书责备,段学夫好生没趣。阴渎赶到哥子任上,备细说知,阴泽十分得意,便写封密札,并这张议单,一总封好,叫兄弟将到京中,送与一个科里同年,嘱他纠劾。那同年得了实据,连夜就参一本。朝廷大怒,立差校尉,提取欧阳健、段学夫,并陈与权、干白虹一干官犯,解京严审。欧阳健得了这信,好不怨杀,当面把段学夫着实发作了一场。段学夫也自知做差了事,不敢折辩。抚按因钦犯重情,便先将陈与权并干白虹拿来监候。陈与权平日得恩不知,如今犯出事来,便好意翻成恶意,却疑干白虹使心害他,早已恨如切齿。干白虹也不敢教他莫恨,只仰天长叹道:“我实心为人,不意反招嫌隙。我死固不足惜,只连累官长诖误,朋友离心,都是我一念不谨,以至如此。”陈与权道:“从来事由心发,若果真心为人,如此关系事件,岂有忘怀遗失之理。既然弄出这般祸来害我,反不如莫做这样豪杰也罢。”干白虹没奈何,只得凭他数剥。过了两日,校尉已到。那校尉姓夏名礼,字杞徵,河南永康县人。乃是大理寺正堂夏时之弟,奉命来到广东,立催人犯起解。抚按也因钦案事情,不敢耽搁,忙将官犯逐一交明,送了程礼,连夜就发三十名官兵,沿途护卫。夏杞徵作别客官,立刻开船出境。有阕《黄莺儿》曲云:烦恼已临头,热心肠招怨尤。恰青衿早已披枷杻。文宗枉收,乡绅枉求,笑财星敌不过文昌宿。好担忧,未曾科举先去上皇州。

晓行夜宿,不则一日,已到了苏州。夏杞徵便吩咐在枫关外泊了船。备起两席盛酒,到得晚间,请过欧阳健与段学夫一同坐下。又叫人把干白虹、陈与权也去了刑具,请过船来。干、陈两人,见说校尉相请,不知是甚缘故,且又除下锁杻,换上衣巾,心里愈加疑惑,只得随着使者,战兢兢走过船来。夏杞徵连忙拱进舱里,逊他入座。干白虹与陈与权鞠躬至地道:“某等草莽贱夫,罪干上案,方将待死之不暇,何敢当此荣遇。”夏杞徵道:“欧阳先生与段老先生,向有同朝之谊,干、陈二君亦属在斯文。因彼处耳目之地,未曾尽个情儿,今晚特设一酌,为两位老先生与二兄解闷。但恐客次不恭,有慢贤者,还祈台谅。”欧阳健与段学夫恭谢道:“弟辈天末罪臣,远劳大人台旌跋涉,正愧不能少伸芹献,怎敢反当大人厚款。”干白虹、陈与权也再三叩谢。夏杞徵道:“今宵小酌,原不足以款待诸君。因有要言相订,故不揣简亵,特屈过来一商耳。”欧阳健忙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台教,可即赐闻之否?”夏杞徵道:“请开怀一觞,容当奉悉。”便邀四人入席,逊欧阳健与段学夫坐了客位,自己与干白虹、陈与权三人,昭穆相陪。夏杞徵殷勤曲劝。酒过数巡,才走出位来,屏退从者,悄悄向欧阳健、段学夫与干、陈两人说道:“小弟有句机密话儿,特欲为诸君保全此事。诚恐临期不便交换,故先相订一言。今大理寺堂官夏时,乃是家兄,与二位先生实系同年。家兄因知欧阳健先生素性耿介,必系仇人暗害。故令小弟预先相约,此案是属家兄审理,家兄忝在年谊,岂肯倒长奸人之智,使诸君受害不成!但庭鞫之下,此事再认不得。若一认时,便没法挽回了。”欧阳健道:“弟辈若蒙令兄救援,感不可言。但此事已有形迹,且事涉钦案,难道不认就能了结?”夏杞徵道:“纵不了结,也做个疑案,便可设法相救了。”段学夫道:“说是这等说,只恐不认时刑部与都察院就要动起刑来,却怎生区处?”夏杞徵道:“欧阳先生与段老先生原系命官,初次取供,未冒奉旨,自不敢用刑。只干、陈二兄,恐不能免。临时若能禁架,不但自己身家保全,并不坏了两位老先生的名节,未知二兄力量如何?”干白虹连忙答道:“晚生到法司案下,情愿受刑,决不敢辜负恩德。但陈舍亲书生懦弱,万一受刑不过,一时供出真情,如何是好?”夏杞徵道:“既如此,小弟与家兄商酌,另生个法儿干全罢了。只有一件,倘若部里要磨勘起来,陈兄的文才,可也敏妙吗?”陈与权道:“晚生虽然寡陋,也还做得几篇。固恐未能稳进,所以更谋荐引,实非不知文也。”欧阳健也说道:“陈生文字原佳,就不借段年兄之力,亦可首拔。若言磨勘,委系真才,全仗令兄照拂。”夏杞徵道:“既如此,诸君且请放心,自然没有大害。”因让逊四人入席,列座呼卢,开怀畅饮,直到参横斗柄,月下松梢,方始酩酊而散。次日清早,便叫开船。到扬州起早,雇下骡马,竟从陆路进京。将近京师,夏杞徵便叫干白虹并陈与权依旧上了刑具。欧阳健与段学夫也换了青衣小帽,连夜解赴法司。点名过了,押入天牢,次日会同三司审讯。只因这一审,有分教:险处破财,祸中得福。未知夏杞徵言语是假是真?次日三曹谳鞫,是凶是吉?毕竟欧阳健与段学夫可能保得前程?干白虹和陈与权果否免得罪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三司设计救危难豪杰遭刑万金荐友入风云奸雄得路

词曰:友谊重金兰,艰危处,不避摧残。千金浪掷如灰土,成君之迩,秋闱之便,毕竟相干。兴至酒杯宽,消磨尽世味炎寒。平生气谊雄谭里,十分破费,十分劳顿,他却心安。右调《青杏儿》

夏杞徵将四人提到京中,隔夜先与哥子说知详细。次日,夏时会同刑部、都察院提齐欧阳健一干官犯,当堂审讯。先唤欧阳健上去,问道:“你在粤东做个督学,职掌一代文衡,便该提拔孤寒,肃清士习,为何擅听夤缘,慨从请托,致被科臣参劾。尚有何说?”欧阳健道:“犯官自到岭南,实以冰蘖自矢,甄拔无非英俊,遴选悉系真儒,绝无贿赂可通,岂容滥竽而入。陈生委系真才,并非夤进。望各位大人面试优劣,真伪立辨。至于科垣纠劾,实据阴渎首呈。但阴渎昔为科场关节,曾被犯官参处。今怀挟私恨,捏造议单,曲意诬陷。幸各大人犀照高悬,冤情洞见,乞赐超豁。”夏时便叫他下去,再唤段学夫上来,问道:“你也做过官儿,居乡便该谨恪,却怎不守法度,兜揽说情,招摇生事,这怎么说?”段学夫道:“犯官读诗书,岂有不爱名节,自蹈国宪。且放处数年,兢兢自守,虽未能泽及桑梓,幸不曾足厕公门。至于文宗试士,并无子弟与考,夤缘之事,犯官实坐不知。各位大人秦镜高悬,岂敢一词讳饰。只求电察,便见真情。”刑部便拍案怒道:“贿通关节,现有合同私议,怎系旁人告发!台谏纠参,证据昭然,何得尚尔巧辩!”便将那议单掷下案米,与段学夫识认。段学夫道:“此议单并非犯官所写,委系阴渎与欧阳健夙恨未消,妄牵枝节,殃及池鱼。其私议一纸,实属做笔捏造,希图借此报复。犯官今日宁可死于各位大人案下,决然不甘妄供,以丧廉耻。”都察院道:“情词闪烁,虚实未知,你且写几行字来,与本院对验笔迹。”值堂书役,将楮笔递下。段学夫不敢违命,只得写几行变体字儿。书役接送到案。都察院与刑部看了道:“这笔迹在疑似之间,难分真伪。且唤阴渎上来。”问道:“奴才,这事明明是你怀挟私仇,从空诬陷。若不实招,取夹棍伺候。”那阴渎只一口咬定,随你严刑极讯,还铮铮硬质。刑部道:“且退下去!”唤干白虹来审。干白虹跪到案前,刑部高声问道:“你这厮何等样人,辄敢替人夤谋关节。当初怎生往段乡绅家说合,怎生立议,可从直供来!”干白虹道:“陈可立虽与小的同居,小的在外做些经济,他去考试,也不曾与小的说知,也并不知他有关节没关节。若说段乡绅家立议,实实没有此事。”刑部怒道:“还不实说,与我夹起来!”左右一声吆喝,把干白虹用起刑来。刑部又问道:“如今说也不说!”干白虹道:“其实冤枉,叫小的供些甚么出来。今日就夹死了,也不敢屈认。”夏时道:“既招不出,且松了刑具,再唤陈可立上来。”可怜陈与权,在法司威严之下,已吓得三魂失了两魂,只抖个不住,那里还讲得一句话来。早被都察院把公案一拍,厉声喝道:“你侥幸功名,夤缘进学,当日段乡绅家立议,你也在那里吗?若不实说,就动刑了。”陈与权战抖抖的答道:“犯生闭户读书,守身如玉。虽然进学,实非夤缘。况段乡绅与犯生并未谋面,立议说情,从无此事。伏望各位老爷开恩矜豁,万代阴功。”夏时假意怒道:“不动刑罚如何肯供,手下的,与我夹起来!”左右一拥上前,把陈与权拿至阶下。才把夹棍套上,便杀猪也似的哭喊起来。夏时道:“住了,我想书生谅受不得官刑,若一体滥枷,必然妄扳屈认。纵至成案,未为得情。况朝廷文网之严,不过要得真才,小弟明日就出一疏,将陈可立发到礼部磨勘。若果然文理精通,此案定属冤陷;倘文辞鄙劣,便系夤进无疑。不知二位寅翁以为可否?”都察院与刑部齐说道:“既寅翁台意,听凭施行。”当下仍将四人发去收监,候旨再审。诗云:学为身宝洵非讹,今日文章得力多;早信方兄能偾事,当时休怨读书苛。

夏时一心要替同年斡旋此事,次日汇疏具题,言阴渎怀挟私怨,妄陷真儒,叩请礼部磨勘。朝廷果然敕下礼部,将陈可立磨勘文义。礼部奉旨,就调陈与权入去。幸喜陈与权幼时用过功,原做过几年秀才,经过几番科岁,骨骼已是磨炼成的。故到了礼部堂上,还不致十分窘涩。况且出的题目可也凑巧,恰恰又是陈与权窗下曾做过的熟题,一发不假结撰,只提起笔来,一挥立就,便双手跪呈到案。礼部见他略不思索,便已称奇。及观其文,原系珠辉玉映,一发信是真才。乃极口赞道:“观子所作,深沉敏练,正如积玉夜光,自非躁进之辈,几乎为人诬陷。今暂归桎梏,本部即刻面君,自当超豁。”当下礼部退堂,仍将陈与权还狱。陈与权到监中,先与欧阳健、段学夫及干白虹说知其事,三人暗暗欢喜。隔了数日,果然奉旨将四人免罪释放。原参给谏,降谪外僚。阴渎发边卫充军。此时欧阳健虽然复职,怎奈粤东已选了新任文宗,反只好在京候补。段学夫谢别了欧阳健,自回广东。干白虹只因连累了宗师,心里甚是不安。段学夫虽约他两人同行,干白虹却劝陈与权盘桓一两月,候宗师补了官,才可安心回去。陈与权也说有理。两人送了段学夫出京,正想要寻个下处安身,忽然背后有人叫道:“相公们出来了吗?大娘叫我赶上京来照看相公,在此候好几日了。”干白虹回头一看,却认得是家人何寿。

原来金丽容因丈夫同陈与权被逮进京,连忙叫何寿带了些银子,赶到京师,寻门路替他营救。何寿还道这事情磨延几多日子,偏不道就开豁了出来,与家主瞥然相遇。干白虹便道:“你来得正好,如今下在那处?”何寿道:“在前门外寓着。相公在那里作寓?”干白虹道:“还没有定。你住的所在,可宽大吗?”何寿道:“虽不算宽大,也还容得两三人。”干白虹道:“既住得下,我们也就到你那里寓几日吧。只不知房主是何等样人?”何寿道:“主家姓侯,号叔子,是个钻天光棍,最有才干的人。”干白虹大喜,三人同到前门外。见房子也颇是幽雅,会过主翁,即同住下。干白虹问何寿道:“大娘可曾叫你带些银子来?”何寿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费用,一总带有千金在此。”干白虹喜道:“也尽够了。”便将二百金,叫陈与权写个名揭,送与欧阳健京中使费。自己同陈与权两个,终日呼卢浮白,坐月眠花,好不快活。

一日,对陈与权说道:“我想天下文士,游庠序者十常七八,入成均者不满二三。看起来毕竟监里比外省易中,你莫若也进了监,这科就在北雍乡试,来岁春闱,也省这数千里往来的劳顿。”陈与权道:“此说岂不甚便,但恨手中乏物,力不能为,如何是好?”干白虹笑道:“足下的事,即是小弟的事,何必更分尔我。囊中所有千金,愿为足下纳例并在监读书之费便了。”陈与权听说,重新感激,顿非来时埋怨的面目了。有《梁州新郎》曲云:〔梁州序换头〕怨时节忽改尊颜,感时节顿移炎面。笑人情变态,恩怨俄迁。总成均路巧,庠序群空,定属青钱选。功名方寸地,可回天。自古文章不擅权。〔贺新郎〕真豪杰,谁曾见,千金不惜成人善,天不负此佳念。

干白虹一心要替陈与权成其美事,就将三百两银子托个人到国子监,将陈可立名字纳了援例监生,送入雍中肄业。次日谒见司成,送礼执贽,诸般费用,都是干白虹替他料理;其余逐日供应,节礼贺寿等费,又应接不暇。一年之内,看看千金用尽,干白虹也并不吝惜。一日,房主人侯叔子忽请干白虹饮酒。干白虹道:“小弟在此打搅,未曾少有所敬,怎么反承你厚情。”侯叔子道:“小弟俗冗碌碌,再不曾少致殷勤。今日偶然得暇,特屈来叙叙情儿,谈些衷曲。”干白虹道:“这等,待小弟相邀才是。”侯叔子道:“另日扰你不迟。”干白虹道:“既如此,明日小弟作东吧!”两人呵呵大笑。不多时,捧出酒肴。虽不十分丰盛,却也精洁可餐。两人对坐谈心,一斟一酌,可谓气谊相投,酒逢知己。侯叔子向干白虹道:“弟有句闲话,一向不曾相问。那位陈兄,既系令亲,听他声口,却不是贵省人,未知何故?”干白虹道:“实不相瞒,乃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侯叔子笑道:“又来哄小弟了。”干白虹道:“我怎么哄你?”侯叔子道:“既是朋友,又系萍水相逢,却替他挥金援例,椎甘任劳。尝思世上那有这等好亲戚,因而相问。今兄说是朋友,所以不信。”干白虹道:“朋友相恤,固系恒情,何足为异。”侯叔子道:“世路低昂,人情炎冷,朋友之道,相戕久矣。惟其相恤,所以为难。”干白虹道:“须不是小弟故为慷慨,因为他原系富家子弟,只为表兄负心,以致流离漂泊,将欲死于风雪,小弟适然相救。”遂将陈与权前后始末,备说一遍。侯叔子听完,直把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大加惊叹道:“天南地北,陌路相逢,而能疏财仗义,生死同心,真千古贤豪,能不叹为莫及!”干白虹道:“扶危持颠,是本分中应行的事。至钱财乃身外之物,有聚必有散;聚而不散,是为鄙夫。今日为知己而稍有所费,岂矫名长厚,实不欲以鄙夫自待耳。若惜此阿堵,而以鄙夫面目待人,此世途陋态,小弟何敢如此。”侯叔子道:“吾兄英豪旷达,盖世无俦,以视薄俗纷沦,沽名计利者,相去奚啻霄壤。陈兄苟有知识,自当施恩思报,方不负兄一片仁心,始终周至。”干白虹道:“施恩求报,小弟实无是心。彼若形迹未化,必效世俗之报恩,岂不把我做个小人看待了。”侯叔子道:“兄高怀大度,迥异凡情,小弟实乃见浅。”两人谈一回。饮一回,好不有兴。诗云:对酒情何极,论交谊独深,三生劳侠骨,一剑老雄心。兴至谈偏壮,囊空思不禁,千秋尊友谊,萍水报知音。

两人谈锋转剧,饮兴愈豪,不觉坛罄兰陵,盘空珍馔,直饮至西林月落,北斗参横,干白虹还不肯住手。侯叔子道:“干兄有此妙量,小弟虽无佳肴,幸多村醪,当与兄尽此一宵之乐,未知可否?”干白虹道:“若得如此,固小弟所愿。”两人放开豪量,畅饮如狂。原来侯叔子量亦甚洪,与干白虹不相上下,故甚是投机。干白虹道:“小弟在京已有一年,千金之赀殆尽,欲待回去。但陈与权在监读书,难以相别。况他困厄已极,必得他中个举人,方不为乡党窃笑。”侯叔子道:“吾兄爱人之心,如此周至。但功名利钝,非人可必,为之奈何。”干白虹道:“便是小弟意中,欲替他觅个机缘,奈无熟径可托,不敢轻以告人。”侯叔子道:“吾兄既有此意,何不早与小弟商酌,倒有个绝妙的门路。”干白虹喜道:“小弟那知吾兄却有机会,可惜不曾早来请教。只不知那路数可妥帖吗?”侯叔子道:“怎不妥帖。当今有个司礼太监,最是专权。文武百僚,莫不受其弹压。此人贪财好利,得他为力,人便不敢讥议。”干白虹道:“这等绝妙,但要多少东西,才肯成事?”侯叔子道:“我闻得有人出过手了,却要一万哩!”干白虹道:“怎么要这许多?”侯叔子道:“或者少些也肯,且看陈兄的缘法。”干白虹道:“但有一件,我银子尚在家里,回去取时,往返要四五个月,如何是好?”侯叔子道:“此事非现银不成,必要取来才可做得地步,但是吾兄要费些跋涉。”干白虹道:“也说不得,总是如今场期尚远,一往一来,也可赶得及了。”侯叔子道:“几时起程?”干白虹道:“有此机会,事不宜迟,自然明日就走。”当夜高高兴兴吃个酩酊。次日向陈与权说知其事,陈与权就像登时一名举人上身,几乎乐杀。便道:“若蒙如此周全,感激不尽。但大费尊蓄,小弟如何克当?”干白虹道:“我与兄怎样交情,何惜这些些薄产。但替兄成得美事,我心里便觉快活。”陈与权道:“但日子局促,往返匆忙,途路未免辛苦。”干白虹道:“途路辛苦,弟所愿当,足下但须埋头课业,养精蓄锐,以待将来,不可负我一番属望。”陈与权满口应承,万分称谢。干白虹连忙叫何寿打叠铺陈,一面向侯叔子作别道:“小弟此去,断不失约。吾兄于内监处千乞先容。小厮何寿,留在此服侍陈兄。至于监中诸费,小厮身边仅存数十金,万一尚有欠缺,仗吾兄挪移一二,等小弟来时奉还。自凡仰借照拂,感激不浅。”侯叔子道:“吾兄台教,敢小尽心。但须早去早来,幸勿失此机会。”干白虹道:“此事何消嘱咐,准期七月中到京,定然不敢迟误。”侯叔子又置酒与干虹饯行。干白虹略饮数杯,便匆匆作别。陈与权同侯叔子都送到二十里外,方才转身。诗曰:人生莫谩说贤豪,交到钱财志便消;谁似此君真侠烈,万金挥洒等鸿毛。

侯叔子自干白虹别后,心下想道:“那干白虹与陈与权陌路相逢,救他一命,便已奇了,却又抚养读书,家私奴仆,享用奢华;兼之婚娶成家,夤缘进学;迨官司牵累,甘心受刑,以至援例肄业,悉出己赀,略不骄吝;更欲扶持中举,一挥万金;且往返数千里之外,辛勤跋涉,水陆风霜,皆所不惜。总为朋友恩情,彻心尽瘁,世间有此豪杰,岂非千古奇人。但陈与权自家亲戚,得了他万分好处,尚且弃如陌路。干白虹面不相识,反从风雪中解衣相救。他日肥马轻裘,扬眉吐气,非干白虹恩深义重,安能有此。”心里辗转追思,愈加敬服。后来何寿身边赀斧告竭,侯叔子便拿出几十金与他用度,亦不负干白虹一番相托。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干白虹,自离了京师,一路心忙似箭,晓夜遄征,不辞劳倦。未及两月,赶到家中。金丽容接着问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这番惊吓,如今没事了吗?我家中日夜忧烦,特着何寿带些银子赶来与你使用,不知见也不曾?”干白虹道:“多承你费心,亏得那银子,够这一年使费。”便将礼部磨勘,及法司审豁的话,说了一遍。金丽容道:“谢天地,还亏学院与大理寺有旧,总承我们都没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亏。如今陈官人与何寿怎么不见?”干白虹道:“陈与权我已替他纳了监,在京里候乡试,留何寿服侍他哩。”丽容道:“原来如此,怪道不早些回来,却到今日。”陈与权妻子乔氏,知干白虹已归,忙来问丈夫消息。干白虹备细与他说知。乔氏知丈夫没事,便已安心。干白虹的儿子干旄,已长成八岁了。看见父亲回家,连忙作揖。干白虹搀住手道:“我儿小小年纪,便也晓得礼数。”金丽容道:“孩儿甚是聪秀,但这时候已该读书。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请师教诲,只得附在邻家书馆内,暂读些书,专等你回来,请个先生教他。”干白虹道:“既在邻舍,且等他读一两年,我还要进京,不得住在家里。”就将为陈与权营干乡榜的事,与丽容说明。因道:“你快些收拾万金与我拿去,恐迟了就不济事。”丽容道:“你虽然恩义待人,也须有个分寸。那陈官人已受你许多好处,也尽够了,怎轻易还把准万银子替他谋望功名。我家虽有些薄蓄,日后儿子不要活命!若厚于外人,薄于子孙,虽然任侠,亦非正理,还请三思,不要一时高兴,日后懊悔。”干白虹道:“儿孙各有福分,何必苦挣与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虽积玉堆金,也容易荡废。朋友有通财之义,当此流离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况在京业已面许,岂可吝财帛而轻信义。丈夫做事,决无懊悔之理。”丽容道:“前番为着进学的事,险些弄出祸来。如今乡场大事,万一败露,不是当耍。”干白虹道:“祸福有命,成败在天,那里虑得多少。”丽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后我家落泊,却有何人搭救!”干白虹道:“穷通得丧,自有大数,须照顾不得。可快些收拾,不要耽搁我日子。”丽容知劝不转,没奈何,只得倾箱倒橐,约莫凑出万金之数。干白虹道:“这才够正数,余外难道没有些使用,须再得一二千方可。”丽容不得已,又取出千金。干白虹大喜。当下作别妻子,并向乔氏说了一声,连夜起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文因赀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谋客货计赚井中人露官银屈遭监下狱

词曰:仁者恩周,欺罔互驱于后。井有人其从之否?任君厮诱,可使往救,谓诳以理之所有。恻隐存心,嫂溺不妨援手。好意将多金相授。反成灾咎,孽缘深厚,没福分把他消受。右调《风中柳》

干白虹赶到京里,才是七月中旬。侯叔子大喜道:“吾兄践言信诺,盖世所无。内监处弟已相约,专候吾兄驾到,便可成议。”干白虹道:“多蒙费心,小弟恐兄悬望,故此星夜起来。”正说话间,陈与权也回寓来。见干白虹已到,不胜之喜。侯叔子当夜备酒,与干白虹接风,直至夜分始散。

次日,干白虹与侯叔子面谒内监,亲致殷勤,讲至楚军之数,方始成议。光阴荏苒,不觉早是八月初旬。陈与权忙打点入场,三闱完卷,果然中了第四十五名举人。陈与权好不得意。干白虹连忙治酒,款待报人,打发报银去讫。陈与权谒见座师房考,诸色送礼杯币,尽皆干白虹逐项备办,加意丰华。忙了数日,才拜拜同年,粗完世务。是时陈与权已是贵人,志得意满,分外骄奢,报到南雄府,却拖带妻子乔氏,竟风光杀了。连忙在门首竖起四根顶大旗竿,改造门闾,焕新堂构。府县都送了旗匾,好不热闹。

话分两头。却说干白虹,当初在南雄城外,把刘天相宦帑周济了穷人。那穷人姓戚名宗孝,当初也是个乡村富户。父亲叫做戚仲礼,原有万金家产。那万金家产,也不是苦挣来的。那戚仲礼幼时,还没有发迹,常替人摇船,搭个伙计,叫做王八。那王八为人,最是奸狡,兼有机变,在河路上甚觉撒脱,故戚仲礼与他极合得来。一日,有两个湖广客人,一个姓陆,一个姓杨,来叫他的船,装载广货回去。戚仲礼见是桩好生意,欣然愿往。讲定船钱,发下货物。戚仲礼买些鱼肉,烧了顺风纸儿,连忙开船。一路里见那些广货足有数千金之外,好不眼热。与王八两个,终日垂涎。那王八利令智昏,就起了个不良之心,悄然与戚仲礼商议,要谋他的受用。

一日,陆客人要上崖出恭,便叫戚仲礼泊了船,讨张粗纸上去。王八看这所在,甚是僻静,十分得意。见陆客人上了岸,连忙也要解手,随他去寻茅坑。陆客人道:“不消要坑厕上去,竟是这空地里倒好。”王八道:“空地里有日光照着,罪过得紧,宁可走远了几步,寻个有屋的所在便好。”陆客人被这一哄,信为实然,反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二里多路。却见一口枯井,约有三丈余深。下面且甚空阔。王八先望里头一张,故意大惊小怪道:“这泥坎里不知怎生跌个人在下边?我同你做好事,救了他起来。”陆客人只道果然有人跌在井里,连忙也走上前一步,鞠着身子,睁眼张望。早被王八从背后尽力一推,那陆客人一个翻身,跌入井中去了。随他大呼小叫,因荒僻之地,没人往来,四下又无村庄,那里有人听见。王八向着陆客人笑道:“如今好出恭了吗?可安心等一会儿,我就叫你伙计来领你回去。”说罢。转身就走,把个陆客人气得太阳里火星都爆了出来,着实哭喊。王八竟不睬他。正是:谁道愚夫智独超,锱铢着眼祸心包;驱他陷阱还相谑,不怕杨雄会解嘲。

王八急急奔到船头,向杨客人假意慌慌张张的说道:“方才陆相公同去出恭,我在前面走,他后边踹错了脚,跌在一个枯井里去,再也爬不起来,如何是好?”杨客人大惊道:“怎么恁不小心,竟踹了下去。我同你拿根绳子去,挂他起来。”王八道:“人在下面,上边最要用力。我身子懦弱,恐怕济不得事。”杨客人道:“这也说的是,你倒在此守了船,我同你伙计去来。戚仲礼已是会意,如飞上崖。问明了去处,随他就走。那杨客人虽然船里有许多东西,因伙计在井中,不得不去救他。况且扯了一个船夫同走,谅来没事。二人走到井边,杨客人一看,果见这姓陆的伙计正在里头哀哀的哭着。杨客人道:“我来救你了,只是你好端端走路,怎生就踹了下去?”陆客人惊问道:“你怎丢了船走来!那王八是个歹人,把我推在井里,要想谋我东西哩!”杨客人听这一句,吓得呆了,连话也应不出来。戚仲礼便假意怒道:“我这伙计如此放肆,必然见二位相公有物,起了不良之心。杨相公须速速赶去,获住了他,不要反吃他撑了船去。我在此救陆相公起来,随后就来相助。”此时杨客人已吓得没了主意,被这一哄,果然飞的赶到船边。只见古岸依然,碧流宛在,那里见个船的影儿。杨客人大跳大喊道:“坏了,坏了!果然遇了歹人,把这一船货物都撑去了。如今怎么好!”忽然想道:“也不妨事,这戚仲礼现在,他是伙计,虽不同谋,自然晓得去路,只消拿他到官,便有着落。”又转身赶到井边。只见陆客人依然在井中叫号,那戚仲礼已走得影也没了。杨客人呼天不应,抢地无门,只得也放声大哭。陆客人慌问缘由,却知船已撑去,急得眼泪直流。杨客人慢慢的弄了陆客人出来,才去报官捕缉。可怜两人行李全光,分文莫剩,遂至流落无归。王八与戚仲礼约在一个去处,下了船,一同回家。那戚仲礼心肠极贪,念头最大,路上暗想:“这许多货物,若与我一个变卖,也尽够发迹。但是分这一半,就觉不见好了。莫若一发谋死了他,那满载的东西,便稳稳是我独享,岂不有趣。”心里算计定了。到广河里,王八偶然小解,被戚仲礼背后一脚,踢入水中,在波涛里现报了。戚仲礼反不回家,在路上做了些衣服,装作客人模样。另外雇了两个水手,叫他撑船。直到雷州府,竟投了牙行,把这些货物起在行内发卖。不多几月,尽数卖完,收清了账,便起身回去。到了家中,买田买产,竟成富家。又趁这几年好运,盘利万金。谁知不上数年,大限已尽,天谴难逃,竟患了个屙白的症候,满身发胀,孔窍闭塞。一日,忽然大泻,却放下几担清水,皮肤消索,肢骨如柴。陡见王八走入房来,戚仲礼口中大叫道:“我当初不合,见财起意,把你推在水中。今日既来索命,谅不能逃,只得随你去吧!”恰好说完,气已断了。见者无不称异,方知他先前有此一番亏心之事。有阕《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我则道昧心人终运亨,又谁知淹死鬼来催命。也应思钱财难强求,须信是饮啄皆前定。(呀)不管赚杀井中人,只要驱却眼前钉。尽教人意多深险,那知

天心常不平。偏生恃着恁惯使强儿性,难凭,谁道是强中更有人。

是时,戚仲礼儿子戚宗孝,才交十岁,人事不知。父亲死后,一应外边负欠之物,都被人赖去。不上三年,就是一场天火,把家中什物烧的寸丝无存。田地年年荒旱,赔粮亏课,无所不至。兼之戚宗孝从幼好赌,到二十岁就十分萧索。虽然勉强娶了老婆,那老婆周氏又不善于作家。再过几年,看看弄到立锥无地,把肥些的田亩,尽售与人,只留百多亩荒瘠的没人要地,自己年年耕种。平日借银借米,做了工本。及至秋成,竟无颗粒。一连如此数年,便觉债负山积,官粮拖欠,敲扑捶楚,身无完肤。自分立脚不牢,求生不得,千思万想,没法支撑,妇夫两人,只得俱要寻死。也是命不该绝,恰好干白虹将刘天相宦囊周济了他。戚宗孝将这银子还清官债,完纳官银,剩来做些经纪,就得安饱过日。乡里人家见戚宗孝忽然骤富,虽个个疑心,但查不出他根脚。

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闲走,带了银包,思量买些东西回家。却见个人,手中拿一座鼎炉,一条汗巾,插着个草标儿,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见,认是穷户人家将出来变卖的,价钱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买他。那人见戚宗孝叫唤,连忙上前说道:“老爹要买吗?小的其实没银子用,情愿贱些儿卖与你吧。”戚宗孝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多少银子?”那人道:“这座鼎炉,乃宫中之物,是宋朝遗下来的,内外鎏金,四围嵌宝,实是一件重器。当初原系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但凭老爹吩咐。”戚宗孝道:“目下生意艰难,须论不得向日的价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粮,故此急欲变卖。只要银子真纹,少些也说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纹在此,正好与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这个使得。”便向腰头挖出银包,在人家柜上解开,拈一锭与他看样。那人接到手,仔细一看,突然大惊道:“你这银子从那里来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来的。好不好,何妨明说,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那人道:“谁人用与你的,这银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银子朝来暮去,那里记得。你问他怎的?”那人把他衬银包的纸儿也取起来一看,更觉骇然。戚宗孝发急道:“卖与不卖也由得你,如何这等盘问。难道这银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却有缘故。你尊府住在何处?”戚宗孝见他如此纠缠,又好笑,又好恼道:“青天白日,撞你这个人。絮絮叨叨是甚么意思?”连忙把银包拎了,放在腰头,转身就走。那人着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头去。偷眼瞧戚宗孝走过了一二十家门面,才缩转身来,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却不防他跟着,走了回家。那人远远看他进去,便吩咐邻里好生看守,忙去报官不题。诗云:疑信关头勘假真,当场相识岂无因:早知奇奇逢人卖,悔杀将金赚与人。

戚宗孝见这人盘问得蹊跷,到了家中,心里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停了一会,忽见方才那人同着五六个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进门来。看见戚宗孝,不由分说,从怀里取出短棍,拦腰几下,打得蹲倒在地。口里骂道:“你这贼囚,做了大伙强盗,却藏匿在这里,累我们三日一比,吃过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们获着了。”戚宗孝不知那里帐,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甚么法,却来拿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早被方才那人,举起棍儿兜肩几棍。戚宗孝昏晕于地。众人赶到里头,尽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链子,把戚宗孝锁着,乱拖乱打,拿进城中去了。妻子周氏,号天叫地,哭个不止,却没头没脑,又不知是甚么事情,引得过路的人都蜂拢来看,也都猜解不出。

原来,卖炉的那人,却是刘天相的家仆,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场劫案,缉获了年余,没些影响。众家人也分头搜捕,或扮客商,或装僧道,或做买卖,沿街穷访,遍地追求。不期冤愆凑值,恰好遇见了戚宗孝,要买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骗他银子出来看样,偏偏这锭银子心里有个安字。屈四却认得这锭银子,是新安县解上来的中伙银子,刘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见他衬银包的纸儿,有几行细字,也取来一看,恰又是广肇道驳下来的详文,现有刘天相的关防在上,当初偶然将他封了银子。也是合当败露,戚宗孝把来衬着银包。屈四等众人,正因寻缉了年余,没有形迹。忽地看见了戚宗孝这锭银子,陡然着惊。且又见了纸上的关防字迹,认得明确。只道那戚宗孝定是当日这伙大盗无疑。况戚宗孝又含含糊糊,不说这银子是甚么来路,一发信为真实。但系大盗,恐有防备,一个人不敢拿他,只得暗暗跟到其家,吩咐里邻看守,如飞到府里报了捕役,一同来捉。昏天黑地,锁了出门。这些远近邻里,闻知戚宗孝盗情事发,被捕快拿去,都走来看。只见家里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床上,眼都哭肿。众邻里问他来历,周氏总推不知。邻里笑道:“我说向来你家穷得异常,旧年忽然有这些银子撒漫,定得着异路财帛,如今果然破败了。”众人都一笑而去。

却说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内,才是二梆,便带去西廊下锁着。把他家中搜来的赃物,逐一检看。只见一个皮匣里,尚剩百余两银子,尽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银子包也在其内。众人见了真赃,一发没有疑惑。未几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犯解进。正是:银在人何在?赃真盗未真;当初蒙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众捕役同屈四上去禀道:“旧年打劫刘通判这大盗案,已获着了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爷细鞫。”太守道:“可有赃证吗?”屈四道:“真赃现在。”便将方才遇见戚宗孝,认出安字原银及纸间印信的话,备细禀明,把银子送上案头,与太守查验。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齐地方邻里,然后唤戚宗孝上去,问道:“旧年行劫刘通判的是你吗?”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禀道:“青天爷爷在上,小的其实是村庄小民,现住南雄城外,种田过活,并不曾做过犯法事情。老爷高悬明镜,怎敢半句虚言,求老爷笔下超生。洪恩万代。”太守怒道:“真赃现获,何得尚尔抵赖!只问你当日劫得多少银子,同伙共有几人,执何器械杀死刘通判,是何人动手,怎样分赃,如今伙盗现在何处?可一一招来,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实实没有为盗,招出甚么来。”太守道:“叫地邻上来。”地邻跪上丹墀。太守问道:“你既是地邻,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么勾当,与那样人往来?劫的赃物在家,你们可知情吗?须实实说上来。若替他讳饰,就动刑了!”地邻禀道:“小人们虽是地邻,他做歹事,如何肯与小人们晓得。他向来原种些田,只因连年荒欠,官粮积债,日不离门。旧年本城失事之后,戚宗孝忽然骤富,小的们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着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终得败露。这些都是真情,望老爷详察。”太守听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问道:“去岁失事之日,那些邻里见你骤富。这等看起来,明明是你打劫的。赃真证确,还敢强辩吗?”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刘通判,分有赃银,便该灭起踪迹,如何肯把原银出来使用,并将纸上印信,露别人的眼目。只求老爷详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这银子那里来的?”戚宗孝道:“小的实有隐情,今老爷下问,怎敢不说。当初小的其实贫穷,求生不得,实欲寻死,方将自尽,忽有一人,打门而入,救活小的夫妇两命,丢下这包东西,与小的活命。小的不知来历,误受了他,并不是打劫来的。若有半句虚言,愿甘万死。”太守道:“这个人可认得他吗?”戚宗孝道:“当日是黑地里把与小的,不通名姓,悄悄去了,那里认得。”太守拍案骂道:“好胡说,这人既不识面,怎肯与你许多赃银。既与了你,怎又猝然遁去,显系同伙,还敢巧辩!不动刑罚,如何肯招。皂隶,与我夹起来!”皂隶吆喝一声,拿下阶前,退去鞋袜,套上夹棍,着力一收。可怜戚宗孝,从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过,只得屈供道:“小的果系行劫刘通判的,总是一死,求老爷免了夹吧!”太守便叫松了,问道:“当日打死刘通判是你动手的吗?”戚宗孝道:“是小人动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处?”戚宗孝道:“同伙有五个人,原是路上约会的,不知住处,也不晓得名姓。”太守道:“既与你同伙,岂不知他姓名去处?再夹起来!”戚宗孝乱哭乱喊,只得随口捏了几个姓名,并四散去向。太守当堂差了捕快,出境缉获。又问戚宗孝道:“当日既是你为首,分得多少赃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为首,独分了二百两。”太守道:“打死刘通判是甚么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盗,不知说甚么好。只得胡乱答道:“是棍子。”太守便要再夹,戚宗孝没法,只得又说是枪。倒是捕快,把铁杆往地上一丢道:“凶械现在,还想胡赖吗!”可怜戚宗孝,只得认是铁杆子打死的。当下太守将戚宗孝拟了强盗,已行夺财伤人之律,问成斩罪,画了花押,吩咐收监。只因这一案,有分教:侠士拼生,村夫奋义。不知戚宗孝后来可能昭雪?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桃花马陌上骋佳人玉洞轩垆头醉才子

词曰:过眼骅骝看不足,香尘起美人如玉。俨若飞仙浑如天女,但见片云垂绿。司马高堂刚一宿,回马处但存华屋。笑杀东床,空思南国,何日旧盟仍续。右调《明月棹孤舟》

话说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乱供了同盗姓名,并四散去向,随即差捕缉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盗,只因夹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随口扭捏了几个名字。太守认以为实,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风捉影,那里寻处?只得回道没有。太守又调戚宗孝复审,几番夹打,终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系买放,也拖带他吃了许多敲捕。戚宗孝妻子周氏,闻丈夫问成死罪在监,不胜号恸。家里东西,已被捕人搜尽,仍是衣食不周。思量要买些食物,到监里看看丈夫之面。争奈手无分毫,只得将些家伙变卖,弄得千文。就买了些鱼肉之物,把来煮好。又买一瓶酒,煮些饭,把筐儿盛了。剩几百钱,带在身边,做监门使费。提着筐子,走到监来。狱卒问道:“你这妇人,看那一个?”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狱卒道:“这是盗犯,岂容你进去。”周氏道:“不过送一餐饭,如飞就出来的。”便取出铜钱,递与他道:“不多几文钱,送与长官买壶茶吃,千乞做个方便,容我进去,感谢不尽。”狱卒接了道:“这几百钱,成甚么规矩。只要十两银子,就放你进去。”周氏道:“可怜家里已被捕班大叔搜尽,寸草不留。这几百钱,是卖家伙的。其实拿不出手,只是再没处生发了。求各位长官做个情吧!”狱卒笑道:“这样个老妇人,还亏你说个情字。”又有两个做事的说道:“不要打趣他,容他进去一会吧!”便把筐子内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药,叫周氏逐件把来尝过,方才引他进去。众狱卒紧紧守着。戚宗孝一见妻子,放声大哭。周氏也哀号不止。戚宗孝道:“当初那义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总是我命里已是该死,只因偷活了一年,违拗天命,便不得善终。如今我的性命,总是在早晚了。你也不要想念我,可另寻个门路去吧!”周氏哭道:“再不想当初那人竟是个大盗。可惜不曾问他名姓,没处追寻,反替他当此杀身之祸。”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岂是有心害我,总是我与你两人没福享受,自家败露出来,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两月,只等巡按到来,我便拼命进张纸儿,恳他审豁,或者天可怜我妇夫二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携得些酒饭在此,你且吃一口儿。”戚宗孝道:“我心里哀切,那里吃得下去。”周氏道:“这点东西,我费许多心机买来,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罢,我就吃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说罢,大家哭个柔肠寸断。众狱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饭,叫周氏出监。周氏还想再讲讲儿,早被众狱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里睬他,只得含泪而归。

话分两头,且说干白虹同陈与权在京,真是富贵齐来,风光美满,逍遥迭宕,快饮豪呼,不觉过了残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发开怀乐意,不分昼夜,时时倾倒,刻刻沉醉。到了初五这一日,却是春朝,陈与权到房师处庆贺去了。干白虹独自在下处吃些酒儿。因是闷酒,觉得没兴,便欲邀侯叔子来同饮,恰恰又往亲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没瞅没睬,只得叫何寿守了下处,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儿。却喜春气温和,风光明媚;陌上游人,穿红着绿,往来如市。但见:东风荡漾,春色鲜妍。翠馆朱楼,处处弹筝院落;红牙碧管,家家试舞筵前。茶垆畔,锦簇银灯;酒社中,花迎珠展。少客打球沉醉,豪儿狎妓风流。小妇钗头,遍贴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须剪彩为花。楼头遍倚红装,陇上尽飞白玉。正是:翠袖红裙歌罢后,玉楼金谷宴开时。

干白虹见了这般春景,喜不自胜,乃大笑道:“我来此二十多月,只终日为这些世情俗累,纠缠不了,那知处边景致,却如此风华。若当此新春,尚在寓所闷坐,可不被春光笑杀。”正游玩时,只见远远烟尘卷地,欢呼震天。家家红袖倚楼看,阵阵香云从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准万人重重裹着,不知看些甚么。干白虹见如此热闹,连忙也赶上去。走不多数步,只听人说有两个美人,在那里走马试技,好看得紧。干白虹大以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争奈人千人万,挤得异常。干白虹汗都挤了一身,那里走得一步。偶抬头,见有个酒社,十分轩敞。当前五间大楼,朱栏碧楹,窗牖玲珑,异彩围环,鳌灯高耸。门首一个匾额,题曰玉洞轩。干白虹看这酒社,甚是可坐。况且走马的美人打从楼下往来,一发好看。便尽力挤上数步,竟入酒楼。店家见干白虹人物伟俊,气概轩昂,定然是位上客。连忙搬上极丰美的肴馔,摆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这窗口才好。”店家道:“爷们要看走马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发开了。等这走马的女人,这头来,那头去,远远都看得见。可好吗?”干白虹大喜道:“你这人果然有窍。”才坐定了,便把酒连连斟饮。不多时,那走马的两个美女,整束停当,跨上鞍鞒,如飞云掣雾,远远而来。只见:绣带飘扬,云鬟散乱。玉容娇艳,浑如西子飞来;金躞凌空,仿佛云娥下坠。红尘从地起,天骥群空;紫雾绕蹄生,康庄价重。梅花乱落,琼英与粉汗争飞;柳带斜飘,金茧与娥眉相映。青楼掩歌扇,玉面蒙尘;紫陌踏残花,金鞯耀彩。珊鞭到处,香生曳路春风;翠袖飘来,色溅上林花露。共指巫娥云外至,鬓亸瑶钗;争看青女月中来,臂松金钏。人人喝彩,何须赠锦缠头;处处欢欣,不必赐金买笑。只愁天马行空去,断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惊羡道:“世间女子,却有恁般绝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灵奇。虽沙场老将,亦不能有此轻身驰骤。技至此,可谓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见。”那两个美人,走了四五回,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来,仍旧饮酒。心里想道:“今日幸是出来走走,却有些奇观。若苦苦的在下处吃这些闷酒,如何得醉。”正觉快畅,偶然回头,见旁边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人,年纪只好二十来岁,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摆一壶酒,两碟菜。那生手托着腮,像有心事一般,恓恓惶惶的坐着,也不饮酒。干白虹惊讶道:“外边美人走马,如此热闹,随你泥人木汉,也要动心。这样一个少年,怎不散散心儿,却这等闷坐?”心里耐不得起来,便问道:“郎君有何心事不佳,却对此好景儿纳闷?”那生听见干白虹问他,也不回答,竟扑簌簌掉下泪来。干白虹一发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边。又婉婉问道:“郎君怎因小弟相问,反至悲伤。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当为力。”那生因干白虹问得殷勤,便走出位来,深深一揖道:“承台翁下问,小弟实有说不出的苦衷,难以相告,故尔不答。非敢怠慢尊客也!”干白虹道:“郎君愀然独坐,弟又无客相陪,请过来谈谈何如?”那生道:“再不敢当盛意,请台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声气相通,何必见拒。”便携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间,对面坐下,便满满斟上一杯酒,递过来道:“郎君须开怀畅饮,以洗愁肠,慎勿戚戚。”那生忙立起身接着,也就回敬了一杯。虽美酒当前,佳肴在案,只双眉如结,并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难道终须隐忍?想小弟不足与言,因而吝教了。”那人深深一拱道:“台翁何出此言。非小弟敢于得罪,实实有桩心事,难以告之亲友。就告之亲友,亦万万不能补救。故不若不言之为便。”干白虹道:“郎君所言,皆论世人之常态耳!若丈夫真心为人,天下那有不可为之事,怎说不能补救。郎君请试言之,看我干白虹还是补救得来补救得不来,便见我为朋友的肝胆了。”那生知他是个豪杰,便说道:“弟与台翁,素昧平生。既蒙垂爱,自当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则琐事不敢渎听,二则私情难以告人。今既谆谆辱问,自不敢不说,幸台翁听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系是孝廉,做过溧阳县令。单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尔见背。彼时便有个庠士,叫做陆卓人,他父亲是洪武年间进士。因殉建文之难,永乐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荫陆卓人为恩贡,选授户部仓官。他与先君交好,胜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与小弟联姻。先君念系至交,甚为相得,便行聘定。谁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殁。伶仃孤苦,亲属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囊萧然,所有薄蓄,仅完丧葬,而住房什物,日渐消沉。比时承内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读书。小弟因想男儿志气,必要自己挣立,若碌碌依人,虽至富贵,终必为人窃笑。因再三辞他,且到进学之后,方议完婚。内父知小弟志向如此,也便不来相强。小弟到十九岁,先父服满,才应童子试。幸属文宗见知,就拔了第一名进学。是时内父方欲议及毕姻之事,忽然竟奉上命,差往陕西,护解边关军饷。不唯钱粮重务,抑且传呼紧急,儿女细务,只得暂置一边,忙将银子上了车儿,讨二十名官兵护送。未到半途,一日忽见前面三檐黄盖,一对银瓜两两条开棍,远远喝导而来。后边一顶绿绸官轿,坐着一人,气度轩昂,丰神安雅。内父见他气概,定是一位显官,便叫歇下车子,自己与众兵道:“是奉户部差到陕西解兵饷的。”那官府道:“既是京里下来,解官是那一个?”内父连忙应道:“是户部仓官陆卓人。”那官府道:“可是陆某之子吗?”内父说声“正是”。那官府道:“这等说起来,是我年侄了。”内父就问轿内是那一位老爷?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张西庵。”内父想一想,果然有个张西庵,与父亲同年,是个忠正之士。自永乐登极,便不肯出来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内父慌忙下马,口称年伯,深深行礼。那张西庵也就出轿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这些僚友,都已疏远,正欲问问消息,请到舍下去坐。”内父因部限紧切,不敢耽搁,再三力辞。张西庵道:“舍下去此不远,聊奉一茶,以表年谊,且陕西抚台,两次致书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启一封,烦年侄附去。”内父因是年伯,不敢违拗,只得叫众官兵赶着车子,一同跟张侍郎走去。约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见门墙高峻,宅第连云。门首的对联道:司马名高户拥貔貅百万,平原客重门迎珠履三千。

到了门首,张西庵先出轿来,拱内父入去。内父忙忙下马,同入厅中,重新施礼就座,使者捧上茶来。张西庵道:“老夫一向散处林皋,满腔事业,尽付东流。今僚属知交,或迁或罢,落落无多。每一言及,不胜可叹。年侄久在京师,诸公近况,必然熟悉,幸为老夫告之。”内父约略答了几句,便起身辞别道:“老年伯若有台翰,幸即挥付,以便登程。”张西庵道:“年侄姑请宽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才坐下,便治酒出来。珍馐罗列,樽罍交陈。张西庵逊内父入席,内父再三告辞道:“小侄单身客路,正愧无物相敬,何敢遽当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万万不敢羁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来候教。”张西庵道:“上限虽严,也不在这半日。况前途山坡险峻,此时已不可行。莫若在此过了一宵,明早老夫遣众家人护送过岭。况今晚尚欲写书与抚台致年侄途中劳苦,抚台自然先容,就迟一两日,也不妨事。”内父见如此说,只得勉强入座。张西庵便吩咐把饷银抬进内厅,拨四个管家,陪着众官兵在东厢房用饭,直饮至深更时分,方才酒散。张西庵令内父安置,方才进去。到得五更时分,又治饭与众人吃了。张西庵写了两封书启,一封送与抚台,一封送与提督。内父满心欢喜,再三谢别。张西庵果唤十余个家人,送过了岭,方才回去。内父催众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内父下马闲看,只见车内的银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众兵抬下车来,见封皮宛然,但觉朱批略异。忙叫打开一鞘,并非元宝饷银,却都变了石块。内父惊得魂飞魄散,慌忙都开看时,那里有一毫银子。内父哭死方苏,众兵无不骇异。干白虹也惊问道:“这是甚么缘故?”曾九功道:“说来真个奇怪,当时内父所遇的那个官儿,却并不是兵部侍郎张西庵,竟是一伙大盗。原来这银子上鞘时节,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细。乃至差了内父,他便查明跟脚,又知张西庵久不在京,与内父定未谋面。内父未出京之时,他预先赶到这所在,赁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间藏了砖石,依旧用封皮封好。又着人在百里之外,打听内父到来。他乘车轩盖,故意遇着。一片胡谈,将内父诱归己室,连忙设席相留,把官兵哄开,悄然换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却令伙党乘黑早护送过岭。内父不知是计,走了大半日才看出来,方知昨夜堕了贼计。星飞赶到旧处,单单止剩空房,拆看两封书札,皆是素纸。内父计无所出,几番要死,众官兵再三不容,只得报知当地官府缉拿,自回京中服罪。朝廷以为贻误军机,敕下法司严刑勘问,连张西庵都拿了来与内父识认,却并不是这面貌。可怜内父奉旨追赔,终日严比,不堪痛苦,死于狱中,田产奴仆,尽皆籍没,不想小姐也入官为婢。”说这句,便放声大哭。干白虹说道:“原来令岳为这一场冤屈,尊阃遂致生离,怪道吾兄这般忧戚。如今尊阃现在何处?”曾九功道:“人口入官,系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个土豪叫做暴无忌,现充刑部书办。他一见陆小姐容颜美丽,便挽个心腹,冒称陆氏宗亲,当官纳了身价,将小姐领去为妾。那小姐虽入虎穴,宁死不从。小弟因夫妇之情,不能自重,几次在暴无忌面前,长跪哀求,愿还身价,赎归完聚。暴无忌反加呵叱,坚执不许。小弟哭拜再三,那暴无忌便说‘若有一千两银子便与你赎去,若少一厘,休要妄想。’他料我是个寒儒,必然没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见面了。故辗转思之,愈加悲惨。当初内父招我过门,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缘。今日悔之何及!”干白虹道:“郎君爱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见情种。今日幸遇小弟,便系有缘。郎君但请开怀一醉,尊阃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曾九功听说,连忙揖谢道:“台翁果然能为我图维,苟有完成之日,当为犬马,以报深思。”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许,断不失信。”便将巨觥斟过酒来,曾九功双手接过道:“浅量本不能饮,承台翁过爱,自当勉受。”果然放下愁怀,说说笑笑,直饮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劝多饮了几杯,不觉醉倒。干白虹见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问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下处来睡了。只因这一遇,有分教:君子知恩报恩,小人取祸得祸。来知干白虹果否与他谋为此事,那陆小姐毕竟弄得出来出不来,可能与曾九功完聚?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恶衙蠹坑人穷秀才望门堕泪贤闺女矢节侠丈夫飞垣救人

词曰:坑汝千金,偿他一剑,须知天眼当头。尽炎威如灸,此际都休。莫笑寒风灰无用,须知有烈火焚丘。空财色,未能消受,先丧吴钩。知不?邪难胜正,信强须逊弱,刚不如柔。叹红颜薄命,金屋深囚。堪羡冰心靡改,凭驱迫逝死河洲。幸喜有,昆仑飞技,拍合鸾俦。右调《凤凰台上忆吹箫》

干白虹见曾九功烂醉如泥,又不知他寓于何处,只得扶他到自家下处来,睡在床上,把被盖好。曾九功已人事不省,酣酣睡去。陈与权见干白虹出去了一日,却挽了个醉汉回家。那醉汉又不识面,心里疑惑,便问他何人?干白虹实告以所言之故。便道:“我前日带来万金,尚剩有三千银子,替他成全了夫妇,也是好事。”一宵晚景休题。次日,干白虹黑早起来,就兑起一千银子,把来封好。陈与权看见干白虹又周济人,心里着实有些偏妒。因是干白虹自己的银子,又不好阻他,只闷闷的走开去了。

却说曾九功看见天明,一觉醒来,却不是自己下处,干白虹早已立在面前。如飞爬起身来,鞠躬谢道:“昨日醉饱恩德,过于狂放。又蒙提挈,感不可言。”干白虹道:“小弟昨日劝兄开怀,不想果然大醉。又不知尊寓远近,所以扶归一宿。”梳洗过了,干白虹便教他相见了陈与权。少顷,治出酒来,三人同饮。惟曾九功宿醒未解,且事在心头,再吃不下。干白虹笑道:“曾兄总是为着令阃之事,再不开怀。今早小弟已兑下千金在此,且尽欢一酌,便去干些正事。”便叫何寿捧来银子,与曾九功观看。曾九功见了,吃惊道:“只道台翁为小弟申一臂之力,借重在暴无忌面前鼎力挽回,便是万分恩德。怎敢当台翁千金之付。小弟一介寒儒,如此多金,日后怎能清楚。”干白虹大笑道:“此些些之赠,曾兄疑小弟是图利吗?小弟若欲见还,今日便不肯轻相托了。”曾九功感泣道:“台翁如此仁恩,真令人粉骨难报,他日苟有寸进,决不相忘。小弟虽不揣寒鲰,愿与台翁结为兄弟,未知肯相容否?”干白虹道:“既蒙不弃,甚合予怀。但叨痴长,不敢僭先,如何是好?”便叫何寿铺下红毡,两人对天下拜。干白虹也欲邀陈与权一同结盟,陈与权再也不肯。干白虹便不强他。曾九功道:“今日既蒙哥哥慨授千金,全我夫妇。事不可迟,小弟只得领去。”干白虹道:“吾弟到彼处,恐尚有许多耽搁,且用了饭。”曾九功道:“贱内身陷虎口,小弟就如万箭攒心,巴不得此时便能见面。今既有银往赎,何忍再迟片刻。”干白虹道:“吾弟夫妇之情,如此真挚。”便又取出三十两银子道:“我今早所兑,俱系真纹,银色谅没有憎嫌。但暴无忌这厮,万一用大砝码兑了,还要勒掯你补秤,你把这封银子带在身边,以防添用。”

曾九功接了道:“哥哥如此周全,真是天高地厚。”干白虹便把一千两头,用个大皮匣子盛了。叫何寿背着,一同跟去。曾九功忙忙出门,欢天喜地,竟往暴无忌家而去。正是:愁中夫妇难中人,辜负情真与义真;不使楼头遇知己,春风还笑阮生贫。

曾九功到了暴无忌家,却叫何寿远远借人家门首坐着,自己先去看个风色。恰好暴无忌正在家中,一见曾九功走来,便笑道:“你这个朋友,终日痴痴的来此纠缠,却甚么相干。直待有一千银子,竟与你领去,若没有时,就死在这里,也不中用。”曾九功道:“男子汉还有出头日子,岂值得死在你家。况千金也是小事,倘然我在朋友处借了来,就要还我人的呢。”暴无忌大笑道:“怪道说是书呆,这样一个寒儒,却说千金事小,在朋友处可以借得。那个朋友,除非也像你这样呆人,就肯借与你了。”众家人道:“想是这官人忆着老婆,心也想痴了。”曾九功听见,气得肚子几乎胀破。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我有了银子,你倒变起卦来。”暴无忌道:“你果然有一千银子,我自然不悔。若是没有这许多,不如莫说这大话吧。”曾九功道:“如今也不与你分辩,我取了银子来,少你一厘便不是人。你若多要我的,也不为好汉。”暴无忌道:“谁稀罕多要你的。”众家人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你且有了银子,再来算计。”曾九功向暴无忌道:“你在厅上等一会儿,我顷刻就来。”说罢,飞的出门去了。暴无忌道:“想这酸子说了大话,觉得没脸,借这因头逃走去了。”家人道:“想必他被人哄了,走到这里做梦。”说未了,果见曾九功掇了一个皮匣,兴兴头头走入门来。跨进厅中,就把那皮匣子放在中间桌子上,在腰里取钥匙抻开。果然都是雪白松纹,便叫取天秤来兑去。暴无忌与众家人看见,舌头都伸了出来。起初,不过把这话来难他,料他穷儒,断然没有这些银子。不想轻轻便便,早弄了来,连暴无忌倒没了主意。只得叫家人取出天秤,弹兑银子。只因银色真纹,果然没得开口。单单天秤差了二十两,曾九功道:“有言在前,少你分毫,也不为好汉。”便在怀里取出那三十两头,又凭他秤了二十两去。暴无忌把银子一总包好,叫家人拿了进去。曾九功道:“今日件件依你,可有甚么讲。如今快些将陆小姐交还我去。”暴无忌道:“你请少坐,待我就去打发他出来。”说罢,竟往里头踱进去了。正是:带来结同心,空输买笑金;只愁莺语咽,无处听佳音。

暴无忌进去了半日,只不出来。曾九功频频催促,家人道:“小姐在那里梳妆的,尚有一会哩。”曾九功只得耐心又等。直到午后,只不见动静,心里好不焦躁。便又催家人进去。家人道:“我家相公事忙得紧,那得工夫打发,你且去去再来。”曾九功发急道:“不过送了出来就是,费他甚么工夫。烦你进去说声,不要收了银子倒来勒掯我。”家人道:“你且不要急性,少不得打发你去。”都一个一个的走开去了。曾九功急得没法。坐一回,走一回,像煎盘上蚂蚁一般,好不难过。渐渐天已傍晚,并不见一些信息。心里按捺不住,便自走到屏门后,高声叫唤。几乎喉都喊破了,那里有人应他。只得又走出来,寻着家人,叫他进去传话。那些家人,也有个应他的,也有个笑他的,总不在心上。看看天已垂暮,一发没了影响。曾九功惊慌不定,暴躁如雷,只狂呼痛哭。闹了一会,只见暴无忌挺着肚子,笑嘻嘻的踱将出来。看见曾九功跳个不了,反慢佯佯的问道:“吾兄有何尊干,却到舍下如此发狂?”曾九功听了大惊道:“我在此等了一日,怎还不交我陆小姐。倒来问我何干!”暴无忌笑道:“这陆小姐吾兄几时交与我的!”曾九功听这一句,就如把桶冷水在顶门里一浇,只大嚷道:“你收我一千银了,天秤不足,还补上二十两,因是赎陆小姐的,你敢图赖吗?”暴无忌道:“谁人收你银子,甚么人见证?可曾有收票与你吗?”曾九功道:“银子是你亲手兑的,当面交割,有甚么收票。至于见证,自有天地神明,昭昭洞鉴。你想坑赖得去吗?”暴无忌道:“你且请了天地神明来与我对证,才交还你陆小姐。”曾九功道:“京城地面,岂容劫抢财物。你若不还我人,少不得到上司告你。”暴无忌道:“我在那里劫抢你的!既如此说,且等你告了来便还你人;只怕就到当官,那官府料你这穷汉自然没有这一千银子。”曾九功道:“我银子是借来的,其人现在,不会质证吗!”暴无忌道:“你借与不借,也不关我鸡巴的事,你老婆被官府卖了,反在此撒赖,还不走你路!”曾九功大怒道:“你坑我妻子,哄我财物,倒还这等无状。你恃着衙门威势,就不怕王法了!”暴无忌道:“你家丈人犯了法,那陆小姐是我当官卖的,那见得还是你妻子。”曾九功道:“人口没官,也不容你衙蠹私买,况又白骗我银子,不是个知法犯法吗!”暴无忌道:“我在部里十余年,上下衙门都是我相熟,凭你到那里申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曾九功道:“你纵钱索通神,少不得贯满天殛,不知我死在你手里还不知你死在我手里哩!”暴无忌怒道:“这厮在我跟前敢这等放刁,小厮们与我扯他出去!”众家仆听见家主吩咐,一个个摩拳擦掌,走将拢来,揪衣的揪衣,扯手的扯手。曾九功正待发恼,早被众家仆拖拖拽拽,身不由主,已扯到大门之外。曾九功欲待再走入去,又被众家仆兜颈一叉,跌了一个大跟头。才爬起来,就是夹嘴两掌。曾九功见不是势头,只仰天大哭。有阕《锦缠道》曲云:最伤心,叹池鱼生分瑟琴。儿女枉情深。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只因为被奇灾,因此把良缘陆沉。恨豺狼,赚娥眉,黑陷难禁。何处望佳音?恼杀了愁潘病沈。望苍苍空泪零,休说是同衾共枕,买相思,早已葬千金。

曾九功此时,进又不得,退又不甘。因想千金之物,白白被他赚去,买不得陆小姐见面,枉负干白虹一片恩情。辗转思量,愈加恼恨。欲待寻死,又想恩仇不白,枉为男子,况陆小姐又终无出头之日。欲待再与干白虹商议,争奈银子已被骗去,干不得事来,又不好见他的面。想到此处,不觉泪如泉涌。看看天已昏黑,惭愧不前。忽又转一念道:“干哥哥好意成全我夫妇,此时自然悬望,若不去回复一声,岂不做了逝水浮萍得恩忘返之辈。”只得老着脸,去赔罪的是。因勉移步履,含着两眶眼泪,孤孤恓恓的望干白虹下处走来。干白虹正望得眼穿,几次心里想道:“交银赎人,原没甚么拖延,为何去了一日,不见回来?难道他领了妻子,竟不与我说声?又绝无此理。”正欲叫何寿去问个音信,忽见曾九功垂头丧气泪汪汪走入门来。一见了面,就双膝跪下。干白虹大惊,连忙扶起。问是何故?曾九功哽咽道:“小弟深负哥哥恩德,实无颜以见江东。愿受鞭责,稍释罪戾。”干白虹笑道:“有话且说,怎这等慌张失志?莫非那暴无忌又有些变卦吗?”曾九功道:“小弟不幸遇此凶徒,人财两遭坑骗。”就将暴无忌收了银子又把陆小姐图赖的话,尽情与干白虹说了。干白虹大怒道:“清平世界,不信有如此豺狼。这银子的事虽小,只是坑人妻女,太觉情法难容。今若讦讼干连,他衙门积蠹,纵使问罪加刑,那里在心上。你这懦弱书生,谅不是他敌手,如何是好?”曾九功道:“小弟就弃这穷命,也说不得,定要告他几状,或者官府廉明,断还我妻子,亦不可知。”干白虹道:“只恐徒为无益。”想一想道:“你在暴无忌跟前,说这银子从何处来的?”曾九功道:“小弟说是朋友处借的。”干白虹道:“可曾提起我的姓名住处吗?”曾九功道:“这倒没有提起。”干白虹道:“既如此我便有个方法,包管你与陆小姐完聚。”曾九功喜道:“哥哥有何方法,真个弄得陆小姐出来吗?”干白虹道:“怎么弄不出来,只今晚你不可住在这里,可速速赁个健骡,连夜赶到张家湾,买个小舟候着。只说有一位公子,要进南国子监读书,我今晚将陆小姐权改男装,明日黑早,定送到张家湾下船,竟星夜潜奔江南。他们只道你必回大同府去,定然追赶,便不相值。你切不可误事。”曾九功道:“蒙恩兄如此用心,小弟岂敢自误。”干白虹道:“此刻须速速赶去。”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付与曾九功做盘费。曾九功接了银子,泣拜而别,果然星夜赶到张家湾赁船去了。幸喜这夜陈与权因在同年人家吃戏酒,不曾回来。干白虹等到更深时分,向囊中取出千金,用布裹好,叫何寿拴在身边。并将一顶儒巾,一套衣服,并鞋袜之类,也叫何寿藏着。又往邻寓人家,借一匹好马,令何寿牵了,离暴家门首半里之地,悄然等候。自己短衣束带,身佩腰刀,轻身健体,步至暴无忌家。正是:钿云久已锁香尘,赚杀多娇泪满巾;赖有押衙肝胆赤,从空提出网中人。

干白虹见暴无忌家早是重门深闭,夜漏沉沉。便飞垣而上,直入内室。只不知那里是陆小姐的卧房,在屋上东寻西探,却并无动静。直到后边一间小阁上,见灯光影影,里头似有哭泣之声。干白虹把身子伏近檐头,细细窃听。有个女子声音说道:“我到你家里,原不欲生。只因父亲骸骨未葬,丈夫恩义未酬,故不敢轻死。若只苦苦凌逼,我好人家儿女,断不肯失节。身边现有匕首,就拼一死,做个冤鬼向你索命。”只听暴无忌答道:“我实实为你,费过多少心机。把你做个掌中之宝,在此好不受用。还只管想那前夫,有甚么好处。我每夜求你,只不肯从。今日你丈夫又在此缠帐,未知把你守得牢守不牢。今晚必要上上手儿,也不枉春风虚度。你若寻死,也拼得园地上挖个坑儿葬你。”那女子哀哀痛哭,矢志不从。干白虹听得分明,已知即是陆小姐。想道:“原来这小姐如此贞烈,真堪敬服。今日我不相救,可不污了他的节行。”便待跳将下去,又恐暴无忌惊走,反要叫人追赶。只得轻轻转过旁边,却喜有带小廊,直接窗口。干白虹悄然爬下屋来,从廊下走至阁前,反不跨进,只靠窗前,一手执刀,一手把窗上轻敲几下。暴无忌听见,认是丫头送茶进来,连忙开门来接。干白虹反闪退一步,诱暴无忌走出门来。就举刀劈头一砍,正中脑门,只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干白虹跨进阁中见陆小姐,低声说道:“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快快伏在我肩背上,救你出去。”陆小姐不知来历,听说暴无忌已杀死。不管是祸是福,只得搭在肩头。干白虹走出小廊,依先升屋。叫陆小姐双手挽紧,不可失错。飞檐走脊,如履平地,到得外厢。干白虹一手挽紧陆小姐,一手搭住檐木,把身子悬空挂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一个陆小姐竟盗了出来。暴无忌家中婢仆,影响不闻。直到明日,送茶饭到陆小姐阁上,已不见了人。各处寻看,方才见了暴无忌尸首。连忙报官,陆小姐与曾九功不知去多少路了。

是夜,干白虹扶陆小姐飞行向前,遇见何寿。干白虹解他腰间银子,拴在自己身边。叫陆小姐更换了衣巾鞋袜。陆小姐再三问故,干白虹只说道:“你丈夫曾九功,现在张家湾守候。今路次匆忙,不及与你细说,日后自然知道。”便把他扶上了马,双双骑着,叫何寿悄然回去,不要使人晓得。自己同陆小姐加鞭策马,如风驰电掣。尚未天明,已到张家湾。曾九功果然赁个船儿候着。见干白虹同着个少年,远远飞马而来,已知是这话头了。便连忙赶上岸来,高声叫道:“大相公来了吗?快些下船。”干白虹道:“老爷吩咐,大相公赶在半月内到监的,若迟了要打哩。”曾九功应了一声,船家就接口道:“下去顺水,自然快便,定不误爷们的事。”干白虹把腰间银子解来,藏在船内。又悄悄叫曾九功,叮咛道:“我今日虽弄了陆小姐出来,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已不能回籍,但此去江南,无所依傍,故将这千金奉赠,当节俭成家。住乡村僻镇,潜踪敛迹,慎勿往外招摇。况正在青年,当以功名为重。今北闱似觉不便,可将二三百金,就在南雍援例。倘然得中,便可无患。”曾九功感泣道:“蒙哥哥为小弟如此用力,冒险不顾。又蒙多金慨赠,辗转曲成,此恩此德,如何可报?”干白虹道:“此际不宜久谈,可速速解维,脱此危地。”说罢,腾身上马,连加数鞭,如飞箭一般去了。曾九功见干白虹飘然而去,心里无限感激,不敢出口,只暗暗洒了些泪,忙叫舟子开船。恰喜天从人便,这日正是大西北风,扯起布帆,一泻千里。曾九功与陆小姐两个,好不得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免奇祸而得佳遇,寒士时来;仗公义以报私恩,英雄愿遂。未知曾九功与陆小姐,可走得脱这段祸殃?干白虹回去可免得没事吗?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逃灾难举目无亲救无辜挺身代辟

词曰:宜平允,风马俄相证。可笑桃僵李代,任豪杰,尚驰骋。亏他肝胆赤,愿救无辜命。况有炎炎大义,真面目,请厮认。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陆小姐一路追想干白虹相救之恩,悄地向曾九功细问道:“前日在暴无忌家,救我出来的那位义士,不知是你甚么瓜葛,却为我两人施此冒死之计?我与你只道永无见面之日,谁知又得团圆。若非那义士厚恩,安有今日。”曾九功道:“此人叫作干白虹,是我结义的恩兄。当初在都门酒社,偶然遇合,遂成生死之交。只因暴无忌将小姐赚归,卑人屡次登门,愿偿官价,赎归完聚。这厮必要掯我千金。料寒儒无力,自必干休。这干白虹见我有悲惨之状,细问来由,就慨然假我千金,求赎小姐。不想暴无忌坑匿多金,恃威不放,只得奔告恩兄。他就令我在张家湾买舟相候,因而挟刃奋臂,向重门深院,杀死奸豪,救出小姐。复以千金相赠,使我纳例南雍,以避祸患而就功名。如此恩义,如此贤豪,岂复人间所有。”陆小姐大惊道:“原来与他陌路相逢,就为你挥金不惜,冒死无辞。求之桃园三杰,亦不过是。世间有此好人,我和你怎生答报。”曾九功道:“他待我俩人恩深义重,岂是将言语形容,把东西孝顺,便可报得万一。总之,我与你铭心刻髓,苟有用力之处,便当死生报答便了。”一路夫妻恭敬,分外和好。终是读书守礼之人,舟中并不及乱。直待到了金陵,在离城数里。寻两间房子住下,方始拣选良辰,略备花烛,拜了天地,才成夫妇。过了数日,果然将些银子在国子监纳了例。曾九功潜心养锐,在雍中刻苦读书。

看官,你道干白虹既然杀了暴无忌,盗去陆小姐,飞垣入室,人命关天,也算京城一桩异事。况又是大衙门书役,自然四远搜缉。不信曾九功与陆小姐两个,躲到南京,不过二千里外,况是南北冲衢,四方要路,难道偏偏搜不出来吗?不知有个缘故。那暴无忌是刑曹积蠹,侮文弄法,无所不为。新近把一宗钦案,得了万金,竟蒙着官府,将两个斩犯改驳轻了。被对头首告,法司转奏朝廷,把暴无忌家私籍没,人口监候追赃。倒因暴无忌被人杀死,替朝廷伸了国法,有司把捕票尽行缴销,将此案竟置不问。故曾九功与陆小姐得以安居无恐,也是他两人命中造化。且按下不题。

却说干白虹在京中,见暴家事败,已知前案消释,才得放心。不觉已是二月初旬,陈与权准备入场会试。谁知文战不利,恰好名落孙山。干白虹见陈与权不中,在京便无所事。兼之资斧又将告竭,就劝陈与权一同回去。陈与权心里也记念妻子,欣然欲归。干白虹便雇了骡马,收拾出京。一径赶到金陵,要与曾九功相会,把行李上在铺家,叫陈与权守了寓所,自己往监里问了曾九功住处。一路找来,恰好曾九功这日正在家中,一见干白虹走到,犹如婴儿见的慈母,慌忙迎进。急唤陆小姐出来,拜见恩人。夫妇两个,叩头称谢。干白虹见他如此,反了不得起来。乃笑道:“老弟把我如此相待,教我置身何地。我今日不是图报而来的呢!”曾九功道:“恩兄虽不以功德自见,但小弟受此深恩,岂敢遽忘高厚。”陆小姐道:“我夫妇若非恩人之力,此生安能相聚,贱妾死于虎口久矣。今得保有微躯,苟全小节,皆恩人之赐也。虽欲不感,乌可得已。”干白虹道:“小姐冰心玉节。天不忍负,故假手杀此凶贼,以免小姐芳名污辱。实由公道使然,于我何功之有。”曾九功道:“恩兄何事出京,今将何往?”干白虹道:“因陈与权春闱不第,在京无事,一同回家,故特到金陵,看你一面。”曾九功道:“怎敢过劳玉步,屈贲蓬门。陈兄今在何处?”干白虹道:“在小寓安息,明日便欲就走,故不便来拜见。”曾九功道:“怎去得如此匆忙?恩兄须在此盘桓数日,待愚夫妇少尽恭敬,此心始安。”干白虹道:“我归心如箭,再不消老弟费心。”曾九功道:“小弟前日蒙恩兄厚赐,得以附例南雍,庶不失功名之路。今抱恩戴得,皆恩兄之惠耳。”干白虹道:“些些薄赠,何劳置口。可知暴无忌这厮,生前积恶,如今累家口也坐赃抵罪了。”曾九功道:“苍天有眼,现报如此神速。”干白虹道:“起初为小姐这事,道是黑夜杀劫。官府四远缉拿。他家若不犯事,老弟与小姐虽在南中,也未必可免。今幸此案情重,则前案遂轻,始得免祸。也是你两人洪福所致。”曾九功听了,不胜庆幸。连忙宰牲沽酒,当夜盛席款留。干白虹并不推辞,便开怀沉醉,直饮到天明,竟欲相别。曾九功苦留不住,只得送至百里之外,大哭而别。干白虹囊中路费,尚有三四百金,便又取出二百两,悄悄递与曾九功,将去做读书之费。曾九功感谢不已。诗云:钟陵烟树锁春寒,对酒情深别去难;今夜樽前拚一醉,片帆明日过江天。

干白虹别了曾九功,晓行夜宿,兼程而进。一日,途间忽遇个乡里人。远远看见干白虹,便叫道:“干相公回家了吗?”干白虹抬头一看,却认得他是个府中健快,当时曾有一面的。便也说道:“我正是回家,兄如今往那里去?”那人道:“我奉官差进京,干相公一向好吗?”干白虹道:“好处也没有,只落得平安的。但不知我家中近况如何?”那人道:“府上宝眷也都纳福,只叫我对干相公说,京中无事,早早回来。其余并无别话。”干白虹口虽应着,心里却想起刘天相这段事情,未知如何?他是衙门人,自然晓得详细。便乘隙问道:“当初我在家时节,闻得广州刘通判在南雄地方,被盗打死,这也算一件异闻。如今不知怎生结局了?”那人道:“说也好笑,这些捕快寻缉了一年,竟无下落。后来他的家人,无意间在市中认出原赃,获住了一名强盗,如今现在监中,不久就要处决。但是同伙的,再获不着,还各处搜寻哩。”干白虹听说,暗吃一惊。忙问道:“这强盗是那里人,叫甚么名字,可是真的吗?”那人道:“这人叫做戚宗孝,就住在南雄城外。现搜出官银印信,当堂一一招承,那有不真之理。”干白虹听他说来,明知是当初周济的那穷人受害了,心里好生不安。那人讲了些闲话,也就匆匆别去。干白虹辗转思量,不胜嗟叹道:“我当日因其穷迫,将此救他。不想官府竟认为强盗,拟成大辟。若救人害人,岂为好汉。只不知那人可叫戚宗孝?回去访问,自然晓得。为今之计,欲要救他,却如何是好?”只管沉吟不已。陈与权见他如此模样,便道:“刘天相之事,既已认错对头,顶了罪案,吾兄便可脱然无事,怎还忧虑?”干白虹道:“他人替我偿刑,我反逍遥于外,此心安乎?”陈与权道:“吾兄把刘天相路赀,都与此人受用。他既用了赃银,原该顶罪,还哀怜他甚么。”干白虹道:“我当初恻隐济人,今日陷人死地。杀人者不罪,无辜者受诛,苟有人心,岂忍如此。”

且不表干白虹并陈与权两人之事,再说戚宗孝。经官府判断之后,解院解司,三推四鞫。不是夹拶,便是敲扑,怎敢与原招不合。妻子周氏,见丈夫身在囹圄,谅无生路,剩得一身,无依无傍,便剃下头发,在近处寻所尼庵,披缁出家,种个来生因果了。是时,臬司因戚宗孝一案,已经狱成,便缮造供册,备拟招由,呈详按院。按院因是盗情,例应早结,便据详题奏道:题为巨盗劫杀职官事:据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呈详前事:大盗戚宗孝,于某年某日,遇广州府通判刘天相赍表进京,路经南雄府。孝等拦路截劫,以铁杆打死刘天相及衙役多人。劫去路赀若干两,旋经逸遁。当据事主赴报,随行该道勒限严缉,屡追不获。于某月日,孝始就擒。历经司府再四研讯,本犯自认情真,赃械并确。戚宗孝按以强盗,已行得财伤人之律。伙盗现在严追,获日另结。兹据该司招详前来,臣复核无异,除将口供清册揭送法司查核外,相应具题。伏乞敕下法司,核复施行。

法司复准,即行该案处决,发下南雄府。此时,南雄知府已换了新官,便会同厅县,遂调戚宗孝出监,当堂就绑。

你道戚宗孝奉旨行决,岂有挽回,定然不可得生了。谁知命里不该死于刀头,恰恰有个救星到来。那救星是谁?原来就是干白虹。但干白虹虽然好义,不过一闾阎匹夫,如何便可救他?不知丈夫肝胆,岂肯害人。途中一闻此信,便急急赶到家中,往戚家旧处,问明白了,便想要去当堂顶罪,代他出狱。连夜与妻子分诀道:“我有一事,要出去数年,你好生看管儿子,教他长进,也是干家一点血脉。只是累你寡守,心甚不安。”丽容惊问道:“你京中才回,却有何事,要去得这般长久?几时才得回来?”干白虹道:“也论不得日子,你每事要自家谨慎,切不要思念我。”丽容道:“今去作何勾当?我与你夫妻之间,怎不明说,却如此半吞半吐。”干白虹道:“我说来定有许多牵绊,不如莫说的好。但今陈与权住在家中,出入甚觉不便。况前门已竖了旗杆,莫若把前段房子划与他住,中间砌墙隔断。你在后边,只留数间小房,将就在后门出入。童仆且叫他散去,但留两三婢女,以供驱使。且等我有回家之日,再图恢廓。”丽容见此光景,好生疑惑。问他又不肯说,只放声大哭。干白虹拂衣而出,与陈与权相别。反恐他心里不安,也不露出真情,依旧含糊说了几句,只叮嘱他照顾妻子。陈与权唯唯应诺,送出大门,干白虹飘然而去。陈与权便知他为这一件,诚恐牵连自家,反不远送。听说把高堂广厦都划与他居住,心里好不快活。也并不与丽容说知她丈夫的去向。

干白虹离了家中,大踏步奔入城来,只听街上人说。“当初劫刘通判的那个强盗,今日调到府里去绑了,我们看杀人去。”干白虹听着,陡吃一惊。因暗想道:“我若来迟一刻,就不及救他。”便两步做了一步,飞也似赶到府中。恰好正在那里绑缚。只见一府官员,都在堂上。兵丁刽子排列两行,干白虹便欲闯入。管门人役,因是绑人,那里容他入去。干白虹暴躁起来,便用出手段,一挥而入。好笑那些把门人役,都一个一个随手而倒。只大叫道:“你敢来抢重犯吗?”干白虹也不应他,直至堂上,大声说道:“打劫刘通判的是我,不要砍错了人。”知府笑道:“想是个心疯的,皂隶打下去!”这些皂隶,都走拢来赶他,那里驱得他动。干白虹道:“我并非心疯。当初其实是我杀死刘通判,人心天理,如何害人。这戚宗孝委实是冤枉的,求老爷昭雪。”知府道:“你敢是戚宗孝买出来的吗?”干白虹道:“杀身大罪,怎么买得出来?”知府道:“既非买托,想是你与他同伙了。”干白虹道:“当初打死多人,皆小的一人动手。这戚宗孝是小艺良民,并非同伙。”知府道:“你顶了罪,就要处决的,不信你肯替他死吗?”干白虹道:“自家做的事,岂敢不死。”知府吩咐:“且把戚宗孝松了绑。”叫干白虹问道:“你姓甚么,是那里人?与这戚宗孝甚么瓜葛,却肯挺身替他?”干白虹道:“小的名唤干白虹,在仁寿村居住,与戚宗孝并非瓜葛。因刘天相与小的有仇,小的原非有意打劫,只因当日有事入城,走得太早,守候开城,偶然坐在戚家门首,那戚宗孝小的也并不认得,因闻他在里头与妻子愁穷叫苦,公私逋负,不能求生,夫妇二人方将投环自尽,小的一念不忍,便欲回家取些东西救他。不料走出官塘,恰好遇见刘天相一队轿马过来。小的此时还无意杀他,反因他从人先将铁杆子打小的一下。小的仇上加怒,故拿他铁杆打死多人。小的平时轻财任侠,原非利他囊箧;也因要救戚宗孝夫妇性命,故劫此赠他。当初小的救活了二人,随即匆忙而去,原不曾说明这银子来历,故此无心败露。老爷请想,这戚宗孝若果然劫了财物,便该泯没踪迹,怎么还肯把原赃露目,印纸包银。只此一件,便知他是受刑不过,屈招的了。”太守道:“这戚宗孝与你既不相识,怎便把许多东西与他,定是胡说。”干白虹道:“小的素性慷慨,况此不义之物,小的也不屑要他,是以倾囊相付。”太守道:“你既说一身做事,不忍害他,怎么当初不出来首明,直到文案已结,才来认罪呢?”干白虹道:“小的一向作客京师,昨晚才得回家。至于情之真伪,老爷只问戚宗孝,便见明白。”正是:昔日怜他死,今朝俾尔生;不因刀斧惧,豪杰始成名。

知府果叫戚宗孝问道:“当初你曾否与妻子投环,这干白虹曾否周济你银子,你既做了强盗,他为何替你辩雪,与他是同伙不是同伙?可从实说来!”戚宗孝道:“先年小的委因穷迫,曾与妻子悬梁。这干白虹,小的也不知他姓名,黑地里救我夫妇性命,与我这一大包银子。小的既死方生,这干白虹已去,无从问其来历,实不知是打劫来的。小的原不曾为盗,实是屈供。只是小的既受干白虹活命之恩,今日甘愿一死,以报大德。况此案已经奉旨归结,岂可更改。这干白虹实系豪侠好义,盖世所无。求老爷照案施行,也尽小的一点报恩之念。”知府听到此处。连连点头。又唤干白虹问道:“当日刘通判十余人进京,你说没有同伙,难道一个人打劫得他?明明你与戚宗孝同做的事,倒还互相辩雪吗?”干白虹道:“这些不难!当日刘通判家人,尚有存者,老爷只须唤他面认,可是小的一人动手?便知这戚宗孝是真是假了。”知府便差人去唤。差人禀道:“刘通判家人,闻盗犯处决,现在门首观望。”太守便吩咐唤来。那家人连忙上堂。太守问道:“当初打劫你家主这强盗,可还认得吗?”家人道:“怎不认得。”太守便叫他与干白虹对认,家人仔细一看,跪上禀道:“前年打劫家主,正是这人。”太守道:“有同伙没有?”家人道:“只是他一个,没有同伙。”太守便拍案怒道:“你这奴才,既认得他面貌,为何前官面前硬指这戚宗孝是真盗!”家人道:“青天爷爷在上,只因家主被劫,连伤数命,真盗久缉无踪,况赃物现在戚宗孝手中获着,定是知情,不得不认他为真盗。况前任老爷承缉此案,若限内不获,便碍考成。就知不是真盗,也只得将错就错了。”知府道:“你既说没有同伙,今案上又有许多逸盗姓名,你当初不说,定欲他扳陷平人了。”家人道:“小的只因拿不着真盗,这戚宗孝面貌又不相符,故此他混供的姓名,小的不说没有,要他寻缉,指望借此以得真盗,并非冤陷平人。”太守怒道:“大辟重情,岂可任意含糊,”便拔签把家人打了四十。监候定罪。就叫干白虹与戚宗孝上去,说道:“你二人心迹,本府俱已洞知。戚宗孝固系屈供,干白虹亦属义士。但前府朦胧,文案未确,便尔混详取旨。今本府实备缘由,申详两宪,此案才可允结。”吩咐将二人暂且收监,听候复审。只因这一案,有分教:应生得死,应死犹生。不知戚宗孝可能逃这死罪?干白虹替得他替不得他?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闹公堂村夫殉义占田产恩妇离家

词曰:仗义酬恩堪羡,匹夫大节,可撼丘山。非是轻生好死,欲取心安。大男儿生抛妻子,负心汉俨列衣冠。更无端,受恩深处,辗转摧残。艰难,驱他出彀,诱他入彀,总上渔竿。颠颠倒倒,心机不放一丝宽。只图予快心满志,那顾恁地覆天翻。更堪叹,肺肝如见,何用遮瞒。右调《玉蝴蝶》

话说干白虹虽然仗义,要替戚宗孝一死,但戚宗孝已被前官判定案卷,又经详宪奉旨。若知府不换新官,干白虹纵欲救他,这知府如何便肯担差,触上台之怒,不做个昏瞆的老成。幸得知府换了新任,已是隔手文案,且系进士出身,公明廉断,不比前官莽劣,故便许他允详。况当堂询问,又见干白虹义气激昂,语言刚直,已知是个侠烈之士,心里十分钦服。次日,亲自备具情由,通详两宪,极言干白虹仗义救人,挺身代罪,并戚宗孝知恩报恩,愿死无怨,许多情节,叙得委曲恳至。巡按亦觉称奇。便批道:干白虹挺身甘罪,既经事主确认,似属非狂。但观始终好义,心切救人,据详实为可嘉。戚宗孝的系屈供,愿死报德,亦属难能。前府大狱率决,殊为不合,听参议处。二犯仰再严鞫。果系情真,候本院题明定拟可也。此缴。

知府复审明白,备细回详。巡按一面出疏题报,一面批将干白虹羁候。戚宗孝既系无辜,当堂开释。戚宗孝因感激干白虹的恩义,不愿释放,苦苦要与他替死。太守道:“此案既得真犯,干白虹之死,情真罪当,你屈受多刑,终属冤陷,自当昭雪。为何转欲代死,把性命做儿戏。”戚宗孝道:“当初干白虹因欲救小的夫妇,是以蹈险不惜。小的实受大恩,今使救人者反遭刑戮,得恩者逍遥坐视,于心何忍。小的情愿生则俱生,死则俱死,不敢自全性命。”知府道:“胡说,这事现奉上司批行。业已报部,岂可再有更改。手下的,与他去了刑具,押出去讨保。”戚宗孝那里肯去,乃大哭道:“当日蒙他活命之恩,他岂是有心害我。不意恩人反致杀身,我却偷生于世。人而无义,禽兽不如。要这残生何用。我不如先死,抵了恩人之罪,也尽我一点感戴之心!”说罢,就望丹墀下石栏之上,一触而死。知府大惊,忙叫皂隶看守尸骸,飞即上马,面报抚按。抚按无不称奇,连忙具本上奏。朝廷以两人皆属义举,将干白虹免死,准徒五年,发山东冲要驿递摆站。抚按行到南雄,知府奉了宪批,即唤干白虹到案,就点两名解役,当堂发与三十两路费,即日押解起身。干白虹向解役说道:“二位虽奉官差,累你远行吃苦,我心不安。可同到舍下,一则别了妻子,二则带些路费,不知可使得吗?”解役听说要带路费,与己定有沾益,欣然便同他回去。干白虹到了家中,与妻子说知缘由。金丽容才知为陈与权报仇,杀死刘天相之事,弄出这段祸来,真个哭死方苏。连十多岁的一个儿子,也牵住了父亲的衣服,哀哀痛哭,见者无不心惨。干白虹向妻子孩儿说道:“你们都不消悲切,我五年役满,就可回家。但好好为我保守家门,不消挂念。只收拾些盘缠与我带去,其余钱财田产都是你家之物,不需留以待我。”吩咐毕了,便欲出门。虽然豪杰心肠,也免不得暗暗洒了几点眼泪。随又到陈与权处作别。不想陈与权见干白虹披枷戴杻,做了囚徒,恐怕羞辱了举人体面。吩咐家人,只说进城去了,竟拒而不纳。干白虹是直率人,便信以为实,只得怏怏出门。金丽容连忙收拾一二百金,与丈夫做路头使费。干白虹接了,吩咐他好教儿子成人,不可容他嬉荡。金丽容道:“你此去好生保重,役满即便图归,免得使人悬望。”解役连催上路,不得已,就同起程而去。金丽容与儿子干浚郊,都哭倒在地。正是:情真休叹别离轻,薄命难填孽海平;漫向春风鼓琴瑟,凄凉应作断肠声。

却说陈与权原是个狼子野心。当初虽是刘天相负他,他也未必不是负心之辈。生平为人轻薄,心腹奸险,得恩不感,知义不为,一味狼贪,千般兔狡。干白虹从风雪中救他性命,已是莫大之恩。况又供养在家,轻裘肥马,驱婢呼奴,且聘妇成家;不惜厚币,夤缘进学,几至丧身;力任艰危,身当刑险,复为他援例以就功名;更欲他发科以解耻笑,故挥金万两,直倾囊索,且往回万里,不惮星霜。若在知轻识重之人,便该终身顶祝,全家感恩,待之如天地父母,亦不为过。可怪陈与权,随他千恩万德,过眼即忘;非惟不知感戴,见干白虹尚有田产囊蓄,还心心念念,欣羡不已,时时刻刻,觊觎无休,只想罟吞入己,方才满欲。况兼乔氏,又是贪得无厌,助夫为虐的人。他两个人,初见干白虹去与戚宗孝顶罪,却不思这事是为他报仇而起,反幸他此番必死,儿子又小,正遂他吞占之机。及至免死配徒,全没一些不安的念头,只道此去谅无归家之日。才等他起解之后,便叫人悄然吩咐干家佃户,不许还租,其余房产债目,也吩咐不许纳利。这些小民,见庇他赖债,谁不乐从。到秋成之后,丽容遣人收租刮帐,果然响应。真个颗粒不还,厘毫无入。丽容着了急,忙向陈与权商量,要他出力告追。陈与权正中机谋,便道:“我向蒙干兄厚惠,未曾报答,今大嫂见托,敢不尽心。但恐穷佃小民,势孤力蹙,一经官府,必致脱逃,纵有不走的,那所抗之物,也向衙门费散,那里还有余财把来完纳,岂不徒招怨尤,究无裨益。”丽容道:“依陈爷说来,告既不可,今将何法处他?”陈与权道:“依我愚见,大嫂竟将用产账目托付与我,在各佃户面前,只说田产已属陈举人管业,这些小民,自然不敢拖欠。待我叫家人各处催讨下来,一一交还大嫂,不知可相托否?”丽容道:“既蒙垂荫,岂有不相托之理。只是动劳陈爷费力,似为不当。”陈与权道:“忝在通家,大嫂之事,即我家之事,怎说这话。”丽容只道果然好意,忙将一应租簿,各色账目,尽归陈与权之手。陈与权既握了把柄,便谕管事家人,将田亩另立户名,房屋换写租契,为陈氏之产。

原来陈与权一向虽蒙干白虹扶持,不过为他买功名,养妻室,手中原没甚家私,故骄奢之状,形于外。今骗了干家许多田产到手,居然自谓富贵,就嫌住居窄狭,欲要廓充体面。因见金丽容所居后段房屋,尚有三四进高大厅房,便想道:“这些房屋,若并在我一家,岂不冠冕。倘中了进士,难道也与人家同住。”从此起了这条念头,终日与妻子筹思划算,想要谋占他的。

一日,乔氏在枕边教导他一个法儿,陈与权大喜。就备了些茶饭,叫丫头去请干家奶奶过来,商量说话,金丽容见陈家来请,只道是算还他田房租利,便欣然带了两个丫头,竟到陈与权家。乔氏接着,叙了些寒温。丽容便问道:“你家请我过来,有甚么讲?”乔氏道:“正是有句话要请你商量。”便叫丫头去请了相公进来。丫头应声而去。陈与权走进房中,作了揖,就在旁边坐下。丽容道:“我家田产细事,一向费陈爷的心,甚是不安,如今不知曾催得些下来?今日请我到此,想必要算些帐吗?”陈与权道:“承大嫂重托,我日上叫小仆在外边催索。这些奸民顽佃,一般也不肯还。及至鸡麻布匹,件件准折,只是大半货物,不好交与大嫂。且叫小童去变卖了才好凑来。”丽容道:“怎劳如此费心,不然就把货物准些与我也罢。”陈与权道:“这个不好,大嫂是内眷家,把这些东西那里出脱。就有人要,价钱上一定吃亏。况且货物,又低丑不堪,若依样把来准折,我受人之托,所干何事。自然待小童去变卖,并各处多催拢些来,一总送到宅上。”丽容被这许多鬼话,竟哄信了,反满口称谢。有阕《古轮台》曲云:笑娘行,堕他奸计不提防。人情虚幻,只道是一般人面,一样衷怀,那知是一味荒唐。布虎弓蛇,铄金销骨,舌端何处辨雌黄。一似蜃楼海市,空闪烁,鱼鸟迷光,不管赚他狼狈、吃他膏血,拆他离散、笑骂也何妨。只凭我一双辣手恣相戕。

陈与权向金丽容道:“今日请大嫂过来,特有一言相商。我夫妇蒙干兄不弃,同居多载。但想大嫂,当日高堂广厦,宽敞惯了。如今我家住在这边,反占了大半房子,累大嫂自己倒剩这几间后屋,谅来窄狭,如何住得。虽大嫂未心憎嫌,在愚夫妇甚觉过意不去。近日我将数百金,买得一所宽大房子。我家欲待搬开去住,奈此间已竖了这几根旗杆,离他却似不便,方才愚夫妇在此商量,莫若反请大嫂搬在这宅里居住,我家竟通了后门,彼此宽展,未知可否。”丽容道:“陈爷怎说这话,向来我丈夫在家,尚且将就过了。如今单身幼子,正宜收敛,何敢反居大宅。况且此处系父遗之产,断难轻弃,再不消费你清心。”陈与权道:“还有一说,昨日有个堪舆家来,我乘便叫他看看住居风水。那堪舆先生说:‘这房子截了后路,气脉不通,不惟科名蹭蹬,抑且艰于子息。’将来正欲上京会试,功名之事到还小可,因想子息事大。岂不闻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读书人关系名教,岂可不早为图维,以慰先灵于地下。况堪舆先生,又看大嫂住的这几间后屋,也甚是不吉。说‘既系向北出入,便与这旗杆风水有碍。后为玄武,岂可高煞相冲’。连年干兄这些官非刑祸,都从此起。况今年又是玄武用事,若不早迁,定还要伤损人口。愚夫妇听说得利害,故此图这地步,与大嫂趋告避凶。那风水不是儿戏的事,毕竟不可强执。万一果应其言,悔之晚矣。”丽容道:“只是丈夫不在家中,应该谨守才是,怎好移家避地,轻弃祖居。”陈与权道:“迁徙亦人家常事,况也离此不远。干兄纵不在家,我夫妇也可时常照顾,难道怕别人欺负不成。”丽容道:“既如此说,不得不遵从台命。但可怜孤儿少妇,举目无亲,凡事须仗陈爷照拂,我母子方有一分依赖。”陈与权道:“我两家就如骨肉一般,朝夕可以相见,何消虑得。”当下就留金丽容吃了便饭,把轿子抬送回家。陈与权见金丽容已出了口,满心快活,忙与他择了一个迁居日子。到得临期,唤了十来个粗使人,到干家抬家伙。丽容没奈何,只得凭他做主。搬运了数日,方才进房。陈与权举家相送,好不热闹。邻人都送礼称贺,陈与权替他治酒相酬。乔氏也陪在新宅内,住了数日才去。丽容看这房子果然宽大,亭台花木,件件可观,反比自家房子华藻好些,心里也还稍慰。有诗云:居以安为胜,何须乔木迁;犬猫还恋主,燕雀不离檐。斗室安云陋,高堂未适恬;如何弃恒产,空受别人赚。

金丽容恰好住了两个月。一日,丫头领干浚郊在厅上闲玩。忽见有个肥头大脑、方巾阔服的人,挺起肚子踱到厅上坐下。跟着三四个家人,都站在槅子旁边。那戴方巾的说道:“你住在我家房子里,已是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出屋?”丫头听见说得诧异,也不敢回答,便领了干浚郊飞的奔了进去,报与主母得知。丽容大吃一惊,连忙抽身出来,走到屏门后边。这几个家人见有正经的出来,说道:“我们是城里孙老爹家来催房子的,老爹亲在这里。”那孙老爹也便立起身来,望里头作了个揖。丽容便问道:“孙老爹光降寒门,不知有何台命?”孙老爹道:“奶奶们是陈爷亲戚,本不该惊动。只因舍下这房子,要将来转售与人,故此敢来催促。况陈爷起初,原说暂住一月。如今已是两月多了,只得来与奶奶说声,在这几日内就出还了我才好。”丽容道:“好奇怪,这房子是陈举人买的,孙老爹怎说是你家之物?”孙老爹道:“这也奇了,奶奶住在里头,原来尚不知这所房子谁家的吗?”丽容道:“那仁寿村陈举人的宅子,便是舍下祖居。向来划一半与陈举人住着。为那陈举人被堪舆先生说了风水不利,要通前至后,归并一家,联络气脉,故又买了这所房子。原打帐自己搬来,只因旧宅里竖了旗杆,不便迁徙,故此他倒一总住了我家的屋,倒叫我搬到这里居住,是彼此递换的。若是别人的产业,不曾用价交易,如何搬得进来。孙老爹这话教我甚是不解。”孙老爹见这般说,也大骇道:“这那里说起,陈举人向来与我曾有一面之交,也不知他做人好歹。前日偶然会着,说要寻一所好些的房子,暂赁一个月,与亲戚作寓。我因在相知间,便说有一所房子,就在尊居不远,现今空着,要个主儿卖他。若有令亲要借来作寓,怎好要银子租赁,听凭搬来便了。只是果然一个月出还便好,要久住,恐怕妨了我寻售的门路,便不敢应承。那陈举人就说,真真只借一月,一日也不多住的。为此我欣然就借与他,并不曾要他一厘银子。如今住了两月,尚不肯还,倒说是陈家的房子,难道这陈举人如此脱骗,要扎人的火囤吗?我这产业,现有原中原主,当官印契,便到皇帝面前,也拿得出来。今日到此催屋,反说这般混话,终不然倒是我假冒不成。”丽容道:“难道有这等事,那陈举人住了我房子不信倒来哄我。孙老爹请回,待我问明白了,自然有个料理。若是府上的房子,怎么好白白住在里头。”孙老爹道:“不是这等说,那房子弄得不尴不尬,我心里怎能放得下。况且今日许多路走出城来,难道不讨了一个的实回去。你可叫个人到家问问,还是他家的屋还是我家的屋,该出还不该出还,也须与我一个分晓。”丽容道:“也说得有理。”便叫个老苍头到陈家去问。那老苍头去不多时,就来回复道:“陈爷不在家,说是城里去了。奶奶亲自出来回我,说干奶奶自己要住房子,自家去料理便了,关我家甚么事。倒来问我。”孙老爹听了道:“如今可信我的话了,若是他家房子,怎说这几句。”丽容大惊道:“不信有如此怪事!那陈举人现受我家大恩,难道竟把鬼话哄我。况且把我家房子兑换,又非白要他的,为甚坏心到这个田地!”孙老爹道:“这陈举人曾受你家好处吗?”丽容道:“便是,他一个湖广人,与我家原非亲戚。被个表兄负心,弄到落泊,后来表兄做了广州通判,他跟到此间,隆寒雨雪,跌死在南雄岭上。我家丈夫驮来灌活,养在家中,娶妻完婚,扶持他入泮。我丈夫几乎弄到杀身,至授例北雍,夤名乡榜,计费万金,未尝少吝。我丈夫因替他报除夙怨,杀了刘天相,几成大辟,幸朝廷怜其好义。发配山东。不惟为他倾家,抑且为他拼命。今见我丈夫远配,一所房子又不容我安身,却把别家的产业哄我。你道有这事吗!”孙老爹听到此处,舌头都伸了出夹。乃大骇道:“你家如此待他,他却这等相报。便是豺狼枭獍,也无此狠恶!”丽容道:“我家却不知他如此昧心,还将所有田房产业都托他收管。倘一总坑匿不吐,怎么了得!”孙老爹道:“为甚么也托与他?今如此昧心,形迹显见,大略不肯还你的了。我今不好在此唐突,只得且去。那房子或是还我,或是用价交易,但求早些发付。”丽容道:“这个自然,少不得我还亲自要去与他理直。或者内眷们不善说话,且看陈与权当面怎样回答。若果有此事,也不劳府上催促,只在这一月内,自然出还你家房子,并奉补租价。”孙老爹道:“这倒不消。但若奶奶住,愿减些价钱,买了倒好。”说罢,反欢欢喜喜同着小厮出门去了。金丽容想道:“不信陈与权负心若此!莫非乔氏不知就理,胡乱回的?或者我家老苍头耳聋昏瞶,传错了活?只等我自去,当面问陈与权,自有真确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孤身妇,财破家倾;负心人,惊生诈死。不知这房子终是谁家产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

词曰:自家庭院,反与伊人藏美眷。别徙华堂,又被他家赶得忙。田园一罟,还欲将他家计掳。魃地风波,不知人间巧几多?右调《减字木兰花》

看官,你道陈与权要独霸干家宅子,自然另买房屋,搬出丽容另居,原是正理。为何忽有个孙老爹走来,说是他家产业?依我看来,定是假冒的了。原来不然,那陈与权狼心狗肺,负义忘恩,虽然终身受干家之惠,就如享用自家孙子的,一毫也不在心上。今见干白虹配徒远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茕茕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为之,益无顾忌。贪了干家这所宅子宽大,便与乔氏私谋,要驱逐他出门,方遂并吞之念。这乔氏机谋深巧,便教唆丈夫做这鬼局,推了出门,便不管他闲事。

这孙老爹号叫做孙秀卿,是城中一个富户,与陈与权原非厚交,两家相识却有一个缘故。那孙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铜,就有这些光棍去起意他。一日,家里围墙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觉住不下,反在这围墙之内,起了一所大楼,接连九间,费了三四百银子。才造得完,便被几个恶少,竟向保昌县进一张状子,说民间房宅,只有连三连五,惟帝王宫殿方是九间之数,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无君上,竟告了叛逆。知县也闻他是个好主顾儿,亲临踏勘,只说要解府解司。吓得这孙秀卿慌了手脚,各处央求分上,知县都不肯听。只因这知县姓陈,也是湖广人,与陈与权虽不同宗,也曾通谱,一向弟兄往来,最相亲厚。因此,那孙秀卿只得寻陈与权讨情,将一千银子馈与县公,三百两送陈与权酬谢。那知县千不依万不允,恰恰倒听了陈与权的情面,竟消释了。这孙秀卿完成讼事,就把楼子拆去了两间,众人便没处生衅,才消净了。陈与权有这一面往来,故此相熟。一日,偶然城里有个朋友人家请陈与权吃酒,这孙秀卿也在座间。因听陈与权要寻房子与亲戚暂寓,从来有钱的巴不得要奉承贵客。这孙秀卿连忙就说自己有一所空房,在仁寿村相近,愿借与他,并不要租价。陈与权不胜之喜,回家就与乔氏说了,就哄金丽容到来,假托堪舆之言,说这房子划断两家,各有许多不好之处。丽容信为实然,果搬了出来。不想才住两月,便有人来催赶出房,惹得满腔疑惑。虽显然是陈与权做的圈套,心里尤恐不真,必要自去问个明白。次日绝早起来,梳洗停当,叫了一乘轿子,带着两个丫头出门而去。正是:蜃楼海市本无因,错认亭台面面新;直待随风都灭没,乱山深处海云昏。

丽容直至内厅,一个陈与权正走出来,劈头撞见。欲待转身,脚已缩不进去。一个脸儿白了红,红了白,觉得甚没意思。丽容道:“陈爷今日在家里吗?”陈与权道:“正是。请到里边去坐。”丽容知他要卸身出去,便道:“不消了,我此来有句话儿。昨日叫老仆过来,问得不明,故今日自家到宅。此处房子虽然已属陈爷,然尚是我家之物。前半既已划出,只留后半自居,亦不为过。陈爷必欲归并,故另寻这一所与我迁去。这也罢了。不想住得两月,便有个姓孙的从城中来,催我出房,这是何说?若果系陈爷所买,他人安得冒认?倘是孙姓之产,陈爷便不该把来哄我。因此特特过来相问,不知这宅子果是买的不是?”陈与权道:“我家屡次蒙这些照拂,何敢相欺。但这房子,实实有个隐情。我虽然做个举人,并无一些恒产,萧条之况,大嫂固所深知。为因此地风水不吉,故又寻这孙氏一所房屋。争奈手中空乏,这千金之价,一时措处不来。因孙家与我相厚,每事可以通融。原打帐我自己搬去,慢慢还他屋价。争奈此地已成了个乡绅门径,不好搬得。故此反屈大嫂迁移,实是不安得紧。那房价之事,目下虽拿不出,日后我自然还他。若大嫂凑得出来,倒先与我兑了去。我苟有所入,即当补上,断然不少。”丽容道:“说那里话,我自家有屋不住,反去买人家的。既然你未曾交价,尚是别人房子,怎好住他。只是原还我后边这几进,仍旧搬回来罢了。”那乔氏也正走出来,就接口道:“里边我已做了房户,如何好端端又去动他。你手中不比我家穷蹙,就买了孙家这所宅子,日后少不得照价补还,难道就不妥了!”丽容道:“现今受了脱骗,还来哄人!此间现是我家祖产,如何白占我的!只是出还我后段便了。”陈与权听了,反发话道:“干兄与我怎样相交,今日却说这白占两字。我偏不出还,差了甚吗!”丽容怒道:“你受我家何等大恩,反这等出言无状!当初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有这般享用,有这般安居,有这般荣贵吗!我家丈夫,屡次为你几死,今日如此报答,天理良心何在!”陈与权见掀出他根底,老羞成怒,暴跳如雷,说道:“我读书发达,是本分中事;穷途落泊,亦士人之常,何必耻笑!你家丈夫犯法遭刑,与我甚么相干,也把来埋怨!”丽容道:“你这举人,道是文章之力!不记得我家丈夫,风霜劳顿,回来取这万金的日子吗?我丈夫打死刘天相,实因为你报仇,你不见戚宗孝,是个匹夫,一端小惠,尚且仗义殉身。你衣冠中人,反如此恩将仇报,可不羞死!”陈与权道:“当初万金之费,你丈夫还扶持了一个姓曾的,如今也寻他讨些好处吗!就是刘天相,谁叫他打死,弄出这般祸来!”丽容道:“刘天相不是你仇家,我丈夫怎么杀他!总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也不与你多说。眼见房子已被你占去,谅不肯还,我也只得弃下了。如今只把前日那些田房产业交还了我,讨得下讨不下,我自去料理,今后再不上你门了。”陈与权道:“这那里说起,田地是我家田地,房产是我家房产,你那里交与我的,反来图赖!”丽容听这说话,大吃一惊。因发急道:“前日当头对面交付你的,你说讨了租利,照数还我,怎倒不认起来。”乔氏便道:“你家的田产,如何在我手里?就是寄付,难道不向我家讨个凭据?如今拿得出凭据来,就还你便了。你不要做了梦,在这里赖人。”丽容道:“当初一家住着,且是有恩于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执照,也不想你今日负心!”陈与权道:“你家田产虽有,那田地现今都是陈姓完粮,房产租契亦俱写到陈处,那里有个干字在上头,却来认账!”丽容怒道:“你家这些田产都是南雄岭上带过来的吗?若不还我,怎肯与你干休!”陈与权道:“世上空手成家的,都从那里带来!就是南雄岭遇了风雪,也不是出丑的事,还强如你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强盗劫杀哩!”丽容道:“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这性命何来?当初刘天相负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来负我,将心比心,亏你过得去!我的田产授受有凭,待我取了文契来与你对口。”陈与权道:“干家的文契,怎么要得陈家的田产,说这般屁话!”乔氏道:“这样不明事的娘女们,相公何苦与他斗口,逐他出去便了!”丽容大怒道:“这不贤贱妇,你身体还是我丈夫把银子娶来的,也这等放肆!”两下大家不逊,几乎一场厮打。还亏几个丫头劝了出来。丽容含忿而归。正是:或解还珠,或能结草;人而负恩,不如禽鸟。

陈与权夫妇二人,得了干家产业,正觉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场变面,弄得恩断义绝,他自然不来上门,就好安稳享用。见丽容出门,两人笑个不了。乔氏道:“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对他?”陈与权道:“总然他请了皇帝来,我只是一个不认,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个不睬。”乔氏道:“万一他做出赖皮身份,日日在此吵闹,却怎么处?”陈与权想一想道:“我有个驱他的妙法,包管他抱首惊窜,走之不迭,还可连他家里所蓄的,都弄来受用哩。”乔氏听着,喜得眼睛都没了缝。这边的计策已安排停当,只等丽容到来,就要兜他一网。且按下不题。

却说金丽容到了家,思想田产都被他坑匿,反受了一肚皮恶气,愤恨不已。欲待告他,那陈与权有财有势,自己力单势孤,就像麻雀与苍鹰相斗,终久弄他不倒,反被他笑,只得隐忍住了。不隔一月,那孙秀卿果然又来催促。一见丽容便问道:“前日这番说话,可曾问明了吗?”丽容道:“说也可恼,原来真是陈与权这忘八昧心,吞占我的产业。”便把他夫妻两人的情状,一一说与孙秀卿得知。孙秀卿也大骇道:“真个有这等事吗?原来那陈举人竟是个兽心人面,这乔氏也算得长舌后身。世间忘恩负义的也多,从不见这恩将仇报的丧心男女,岂非衣冠中之猱獍。这等说起来,我也误认得了他。如今还好,若再与他亲近,也险些做你家的样子了。亏得这所房子到了你手中,还不曾被他占去,如今幸还在我手里。若奶奶要时,也不论价钱,听凭兑些银子,买来住吧。”丽容想道:“自家宅子,这禽兽谅不肯吐还。若要寻屋,此间已费过一番收拾,再没个另买了房子,又去搬移之理。”便道:“我家人口少,本不消住这许多。无奈已搬在里头,一动不如一静,就买了也罢,只不知孙老爹当初原价多少?如今得几何才肯成就?”原来孙秀卿这所房子也是父亲遗下来的,落在乡间,与城市甚远,自己又不便住他。若将他生利,来租赁的又嫌他忒大,故此空阁了数年。欲要卖掉他,一时又不得主顾,听见丽容问价,满心欢喜,便说道:“我家原契是千金之外,如今情愿八百两就兑与人。若你家要我的,再少些也罢了。”丽容道:“我没有许多银子,如今只有三百两,除非立一张典契,暂时典来住住,满了年月,或是赎去或是加贴,可使得吗?”孙秀卿道:“既奶奶尊意,典也使得。只是三百金太少,必得五六之数,或者勉强到年满后加用。若再少时。我怎肯将千金房产轻轻变售。”丽容道:“五百金原不为多,只是我如今手头没有,比不得夫主在家时,银子容易。”大家讲来讲去,直议到四百五十两,听了二十两作修理之费,方才成了。就择了一个吉日,约孙秀卿出来立议。孙秀卿这日别了进城,到得临期,丽容备起两席酒,请了当日与父亲相好的两位朋友居间。孙秀卿绝早出城,到丽容家来,写了文契,即交银子。原来,当初金守溪果然殷富,把家私传到女儿手中,被干白虹如此挥洒,又被陈与权如此坑赖,今日买这房子,立地取出四五百金,毫不窘涩。且兑出来的银子,真正雪白松纹。孙秀卿并无言语,吃了酒,欣然而去。丽容又把些中物,谢了居间,各各称谢而散。有诗云:名园花柳景初和,风雨抛人此处多;只道一枝容燕雀,偏生双沼起鼋鼍;情当好处良非善,事到真时始是讹;空向春风洒红泪,不堪回首问谁何。

那知金丽容买了房子,早已吹到陈与权耳中,便与乔氏说道:“这干家已为我费过几万银子,今田地房产又被我通占了来,只道他家事已差不多损了,不想又将四五百金,买这一所房屋,却还如此容易,不知手中当有多少积蓄哩。”乔氏道:“他三四个人口栖身,还买这许多房子,家中所蓄,毕竟还多,况旧时这样一个富家,不要说父母家财,就是他私房,也少不得还有一万五千银子,那得一时就穷。”陈与权道:“便是,如今世界,寡妇孤儿,还是诈穷。若非实实有物,怎肯买这些住宅,招摇人的耳目。”乔氏道:“再不道干家这样资财广厚,好不有趣。你怎么能够想个策儿,一发谋了他的并与我家,岂不豪富。”陈与权道:“我也久已起了这个念了。只没处下手他,却怎么好。除非叫些家人,黑夜里赶到他家,昏天黑地,一阵搬了回来,可使得吗?”乔氏笑道:“若这般做法,你也学干白虹的强盗样子了。干白虹还亏有个戚宗孝与他替死,你的替死鬼在那里?也要去抢劫!”陈与权道:“若不去取他的,再有甚么方法?难道倒教他送上门来不成?不然,叫个精细小厮,悄悄在他屋旁边狗洞里钻将进去,轻脚轻手,偷了出来。再叫两个人,在外头接递,可不好吗?”乔氏一发大笑道:“贼盗畜生都是你做尽了,万一被人捉住,跟到家来,你认是窝主还认是贼头?”陈与权道:“要了钱财,也顾不得许多品行。除了这两策,也没法了。你倒有甚妙着儿寻一个来,大家商议去做。”那乔氏想了想,忽大喜道:“一些不难,我如今就如你向日说的,使他抱头惊窜,走之不迭,把家里所蓄的东西尽情与我搬来,叫他没处申冤,无门控诉。若吞声忍气便罢,但硬一硬,连性命都结果他哩。”陈与权拍手狂笑道:“果然你的智谋胜我数倍,又干净,又停当,岂不快哉!”

这边夫妇两个暗里阴谋,要倾他家产。丽容那里知道。他买这一所房屋,思量等丈夫回来好看,并望儿子成人,争些体面。不想倒为他动了陈与权的恶欲,惹下一段祸根,连家私囊蓄,都送在别人口里,岂不可怜。诗云:春风拮据燕巢新,掠水衔泥倍苦辛;正欲抱雏还息影,忽摧风雨堕香尘。

丽容一日正在房中,查检孩儿书课。却见个大丫头捧着个盒子,笑嘻嘻走进房来。丽容认得是陈家婢女,当初乔氏随嫁的。便问道:“你来何干?”那丫头道:“奶奶差我来送些小物件与干奶奶哩。”一头说一头把那盒子放在台上。掀开了盖,却是两匹莲色温绸,一个珈楠梳匣,两瓶苏州露油,一匣搽面珠粉。丽容道:“你家主人、主母前日把我这等怠慢,已是断绝往来,如何忽地把这东西送我?”丫头道:“因是前日冲撞了,今日过来请罪。我家奶奶就到哩。”说未了,两个丫头慌奔下来,报说陈奶奶已在厅上。丽容只做不听见,也不接他。隔了一会,乔氏自走近来。未到房门,首先赔着笑脸叫道:“干奶奶,我夫妻二人,一时气激,多多得罪了,你千万休怪!”就深深四福。丽容只得也还了礼。乔氏又道:“我家丈夫虽读这几句书,一些事礼也不知。向来受你家怎样大恩,不曾补报,岂可反成嫌隙。干奶奶回来之后,我便十分责备他,一连数剥了几场,也觉有些懊悔,故着我来赔个薄面,万万不可见怪。”丽容道:“他前日何等气壮,叫我怎么耐得!”乔氏道:“相骂无好言,况且我这丈夫性又粗卤,更兼干奶奶又说了几句彻底话儿,故一时直跳起来。落后想一想,也甚是过意不去。”丽容道:“过意不过意,我也不图他见好,只是这些田产断断要还我的。”乔氏道:“我正为此而来。因想恩人之物,何敢图赖。自与干奶奶淘气之后,觉得自家不是,便把这些账目,在两月内都括了拢来,今夜特备一杯水酒,请干奶奶到家,一则谢前番之罪,二则当面算明了帐。”丽容道:“我在你家受了这场大辱,如何再上你门。今既良心发现,还我东西,只要开明了帐,我叫家人取来便了。”乔氏道:“账目索前搭后,银色高低不一,货物贵贱不齐,如何写得明白。况且前日得罪,若不请去消释,我夫妇面目藏在何地。倘被人说是忘恩负义,可不坏了我丈夫的声名,必要屈过去的。”丽容道:“宁可账目少了些也罢;只是不到你家里来。”乔氏堆着笑脸,双手抱住他道:“我的好奶奶,你真个见怪我了?我如此赔礼,也不看我薄面,不信这条路两家竟绝足了不成!干奶奶若不过去,我只得要跪在这里了。”丽容恐怕毕竟与他执拗,反要弄得不见好,这账目便有变故。况意思又如此殷勤,不好固却。只得转口道:“既如此,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乔氏道:“不好,我去了,你定然不来。我现带两乘轿子在此,定要与你同去。”竟搀了手要走。丽容没奈何,连衣裳都换不及,只得带着儿子干浚郊,唤两个丫头跟了,一同上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易受明欺,难防暗算;去时有路,来却无家。不知乔氏之言是好意是恶意,果否还他田产,丽容此去毕竟做些甚么局面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认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道真还假擒擒纵纵算就深机

词曰:可怪狂且,诱他母子,赚入私居。恨奸恶贪婪,利伊赀橐;阴柔秘妙,计在锱铢。甥舅俄称,恩仇已昧,那怕他人不畏予。料应这,疑团未破,笑杀痴愚。何须撒网惊鱼,不使机关一着虚。笑活鬼迷人,私相惊溃;巧妻佯纵,自号贤姝。有路逃生、无家托足,痛杀家园不我余。还应有,受恩深处,反免沟渠。右调《沁园春》

丽容来到陈家,乔氏携手而入。走进后厅,陈与权正在那里坐等。一见丽容走近,慌忙立起身,鞠躬施礼,口里喃喃的告罪。乔氏携丽容坐下,陈与权也就坐在旁边,着实赔礼道:“前日我心上有件不得意的事,适值大嫂与我吵闹,一时出语唐突,心里至今不安。尝清夜扪心,深负干兄这些恩惠,枉做个须眉男子,甚是汗颜。故特屈大嫂过舍,一樽相敬,少谢前愆。大嫂须念往日情谊,不要记在心头吧。”丽容道:“你纵有别事在心,论理也不该把我尽情躁脾,置人于无地。”陈与权道:“天在顶上,那个说是该的。只因愚性粗直,不知不觉在口里落了出来。过后想一想,好不懊悔。”丽容道:“既是说话因性子直,说了出来,你坑赖我没有田产寄你,难道也是性子直吧?”陈与权道:“前日因心上着恼,我故意说的话,怎便认起真来。我若敢于坑赖,今日便不请来算明还了。”丽容道:“既如此说可算一算,天已将晚,家内无人,要早些回去。”陈与权道:“账还没有写清,且慢慢用了便酒,我去誊来。”丽容道:“酒到不消吃,只求就算了好。”乔氏道:“你又来做客,写帐还有好一会,难道空坐着等吗?”丽容道:“你这两日不写停当了?”陈与权道:“东西日日有得讨来,如何结得定数目。”乔氏道:“好暴躁奶奶,我家丈夫明日要上京,也不如此性急。你回去有多少路,却这等着忙。”便搀住手,要他进去。丽容被强不过,便道:“既是这等,只领你个情吧。”就同乔氏起身,陈与权自往外头去了。乔氏同丽容入内,大排华宴,珍馐罗列,果盒纷陈,十分丰盛。丽容问道:“今日你家的酒,为何如此齐整?”乔氏道:“一则为干奶奶在此,二则我家丈夫上京,算是饯行的酒。”丽容也不在话下,就同儿子坐着,乔氏殷勤斟劝。吃了几杯,干浚郊便要回去。丽容道:“儿子,你耐心吃些东西,停会儿就领你家去。”便叫丫头去看陈爷,可曾写完帐了。乔氏道:“丫头不知事,我自去看来。”便抽身而出。干浚郊见乔氏去了,便说道:“我酒也不饮,东西也不吃,前日他家把我母子们怎生怠慢,今日岂是真心为好?我只要回去。”丽容骂道:“小孩子家不知世事,我在此岂是贪他的饮食。这许多田产,难道不料理了回去。”干浚郊便不敢开口,乔氏也走来了,对丽容道:“还有一会哩,你且再用些酒着。”丽容又坐了一会,看看天晚,干浚郊又只管催母亲回家,丽容只得又叫乔氏去看。乔氏方欲起身,陈与权手拿一本账簿,一个算盘正走进来,说道:“干奶奶可曾用饭了?”乔氏道:“酒还未吃完,怎就用饭。”丽容道:“天晚了,情已领过,酒饭都不消用。”便立起身,要候他结账。陈与权道:“大嫂来得久了,不曾用些点心,若算起账来,还有一会,可不饥吗?”便叫了丫头,快取饭来。丫头连忙送上汤饭,丽容勉强吃半碗儿,干浚郊只一粒也不肯沾口。丽容刚吃完饭,只见一个小厮,走到门口说道:“广州胡爷在厅上,要请老爷相会哩!”陈与权道:“干奶奶在此,我要算账,不得工夫,回了他吧!”小厮道:“他晓得爷明日起身,要来约同舟,大家省些路费,定要会的。”陈与权道:“这怎么处?你叫他坐着我就出来。”小厮唯诺而走,陈与权向丽容说道:“这胡爷与我是同年举人,也上京去会试,约我同走,只得要出去见他。大嫂宽坐一会,我顷刻就进来的。”说毕竟走去了。正是:百丈渔竿百尺矶,碧萝磐石坐垂丝;须知香饵投来久,正是金鳞欲上时。

丽容见天已黑夜,好不焦躁,加添干浚郊又连连催去,丽容叫他先回,又决不肯。仍坐了好一会,只不进来,又促乔氏出看他。乔氏去了半晌,走来说道:“这胡爷几年不会了,今晚要留他便酌哩。”丽容道:“这怎么好?如今我只得回去,到明日再来吧。”乔氏道:“你今晚只好住在这里,这胡爷与我丈夫明日黑早就要起身,你那里再来得及。”丽容道:“怎么去得恁快?”乔氏道:“因他在此相约,附他的舟,怎好迟慢。”丽容道:“我家里无人,怎么住得在外。”乔氏道:“难道你再不出门!只需叫丫头回去,吩咐一声罢了。若必要回去,我也强不得你,不要我丈夫去后,倒来懊悔。”丽容见如此说,恐怕错过了,只得叫个丫头回去,叮嘱他同众丫头都睡在房中。再吩咐苍头,好生看管门户。那丫头应着去了。干浚郊只管埋怨道:“自己有家里不住,却住在这里。那钱财甚么宝贝,怕明日就没有了吗。”丽容心里气闷,反把他打了一下道:“畜生,你晓得甚事,好端端田产不要,日后将甚过活,娘做的事也要你埋怨起来!”干浚郊哭了几声,便不插嘴。直等到二更天气,陈与权方才进来,口里说道:“为这些俗事,倒牵缠了这半夜,累大嫂在此等候,着实有罪了。便摊开账簿,排下算盘,请丽容当面看了,逐宗逐项,结算明白。好个陈与权,一毫不苟且。丽容满心欢喜,算定了帐,便将花布货物,凭丽容估了价钱,陈与权并不争论。然后,又将银子来兑。成色高低,也凭他折算。刚才兑完,已是四鼓。乔氏忙催丽容去睡,丽容把银子包好,叫丫头拿着,乔氏引他到了卧房。说一声快安置吧,便自去了。丽容见这房内有一副床帐,旁边一张小榻,榻上也有铺盖。丽容与干浚郊上了床,叫丫头就在榻上睡。睡不多时,已是天明。丽容一觉醒来,见窗上微微有光,里头人声嘈杂像个出门的光景。丽容便欲起身,好早些回去。才坐起来,隐隐见地下睡着一个人。因隔着帐子,看不清楚,只认是丫头在榻上跌了下来。及看看榻上,那丫头还齁齁的睡着。丽容着疑,一头叫醒儿子,一头穿衣。才提起衣服,早是一阵血臭。连忙看时,可煞作怪,衣上原来都有血迹,尚是湿的。丽容大惊,忙唤丫头起来,自把血污衣服脱下了一层披在身上,走下床来近前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满身满面都是鲜血,僵僵的躺着在地,身边一把尖刀,刀上血迹淋漓。丽容吓得三魂已失,七魄难收,乃大哭道:“罢了,我中他的计也!”丫头与干浚郊起身看见,都吓得面如土色,干浚郊只抱定了母亲哭道:“昨夜我叫娘回去,娘偏生不肯,如今怎么好?”丽容无言回答。只见有个小丫头走进房来,满房一看,就大喊道:“坏了坏了,干奶奶杀个人在这里。”飞的跑了进去。不多时,陈与权并乔氏,吃惊的都赶出来,把死人一认,乔氏也不说话,先哭个乱横。陈与权乱跳道:“这是我外甥,家中叫他来看我,才到这里两日,为甚么好端端把他杀死。”因指定丽容骂道:“你这贱妇,我家怎生待你,你却记念前恨,把我外甥杀死。如今怎么干休!”叫小厮:“把大门锁了,不可放他逃走,跟我进城去报官。”说完,怒狠狠走去了。丽容哭道:“我待你家恩也不薄,就不还我田产罢了,怎反杀了人诈我!我就死了也罢,这小官人是干家骨血,你只放了他回去,我在此但凭你家发付。”干浚郊扯定母亲哭道:“娘怎说这话,孩儿年纪虽小,怎肯贪命,情愿死也死在一处。”乔氏道:“这小官人,少不得要他做凶身抵罪的,轻轻说个放去!”丽容道:“一个只抵得一命,我三个人在此,难道一个也放不得!”乔氏道:“人命重情,不是我做得主。总都是在官人犯,只凭官断罢了。”三人听说,都哭在一堆。有阕《醉归花月渡》曲云:〔醉扶归〕这的甥甥舅舅都胡帐,是夫夫妇妇自商量。(怕)假假真真费推详。(可知道)擒擒纵纵原虚谎。〔四时花〕堪伤,恩星为难那可防,娘儿满门胥受殃。〔月儿高〕祸起在萧墙,变生于帏帐。搁起恩情面,现也冤家相。〔渡江云〕那知,不是元良敌斧枪,倒是活鬼催人特地忙。

丽容惊慌不定,只得向乔氏哀告道:“我家丈夫在陈爷面上,可谓有恩。奶奶须念他配驿远方,今日生死未卜,我娘儿两人,奄奄弱息,乞放条生路,也是阴德。”乔氏道:“昔日恩情,我非不垂念。只是今日此事,又系人命关天,如何通得情面。”丽容道:“难道这个人真是我杀的!我如今田产花利都将来送与你家,只求救了我娘儿性命,便感戴不浅。”乔氏沉吟道:“论来你家恩德,应该救你才是。只是我丈夫已经入城报官,顷刻便有公差来捉。倘然放了你去,官府要人,如何是好?”丽容道:“报官不报官,总是陈爷自能调护,只求奶奶于陈爷面前说些好话,怎生消释了。我儿子苟有好日,自然答报你的大恩。”乔氏想了一会,忽说道:“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德报德,原该相救。我今日拼这性命与你抵罪,只索放你去吧!”丽容母子与丫头三人听见,都喜出望外。丽容道:“若蒙奶奶见救,感不可言。但恐陈爷回来,见我不在,累奶奶淘气怎么好!”乔氏道:“我既一心救你,何暇自虑祸患。只是前门有许多小厮把守,我竟送你后门出去。”四个人一同往后门而来。才开后门,众丫头一齐拦住道:“奶奶不可轻放,爷回来把甚么人还他,这个断使不得!”乔氏喝道:“有我在此,不关你事!”竟送丽容出了门。看他去远,方才转身进内。

看官,你道那杀死的真是何人?陈与权既有心要害他,乔氏却又何故放了他去?还果是乔氏的好意,还是别有深机吗?原来陈与权恶到十分,乔氏也狠到绝顶,怎肯轻轻放他。只因见丽容买了房子,谅来手中定富,要一罟吞他的下肚。故骗他来家,原不是当真与他算账,故账目反不苟且,花布银色并不计论。因料定原是瓮中之物,落得使他安心。也不是广州有甚胡举人来拜他,不过磨延到夜深,要留他过宿的意思。就是房中僵卧的那人,并不是外甥,也不是杀死的,竟是家中小厮,叫他躺在地下咬定牙关,动也不许动。把些鸡血,溅了一身一面。又把丽容衣服也洒污了,还将把刀儿涂上些血丢在身边。许那小厮做成圈套,讨一个老婆与他。故此,这小厮听着教训,直僵僵躺着,就像死的一般。丽容妇人家,那里晓得这个缘故。只道果然是杀的,非常惊骇,要求乔氏发放。那知陈与权也不曾进城去报官,却躲在外头吃酒。况且乔氏与陈与权,意中不过图他房屋赀蓄,原不必要他性命,故令乔氏假做好人,放他走脱。那小厮只等丽容去后,就爬了起来。那丽容家中什物,已命众奴仆搬得精光。可怜丽容赀财私帑,并首饰细软,不下万金,尽填了陈与权的欲壑。只一所房屋,还叫家人守着,没得剩还他哩。丽容只道为这番惊吓,所托的田产虽然已失,家中什物也还可保,正同着孩儿与丫头三个人,急忙忙望着家里走去。才到半路,只见远远两个丫头哭将来。丽容一看,恰是家中使女,慌问何故?丫头便说:“奶奶回来了吗?家中已去不得了。”丽容惊问道:“怎去不得?”丫头道:“今早,陈爷家二三十人赶来,说是奶奶杀死了人,把赀财家伙,都抢空了,只剩一所房子,还有许多人把守,停会就要封锁哩。”丽容听了,捶胸跌脚,大哭倒地。幸亏丫头再三唤醒。丽容道:“罢了,我家万贯家财,竟弄得立身无地,如今往那里投奔好。”丫头都没主意。倒是干浚郊说道:“我家并无亲族,除非城里张家,是我舅祖,或可依栖几日,其余再无别处了。”丽容也道:“他说得有理。”同着三个丫头,忙忙的走。走了一会,丽容忽想道:“不是这等说,若从这条大路进城,万一撞见了陈与权,不是当耍!我们只该向小路行走,打从别门进去,方可无事。就远了些也说不得。”干浚郊与丫头齐声道好,忙转了小路。五个人踉踉跄跄,望城而走,好不悲伤。有首古诗为证:黑风魆地吹琼枝,名花乱落销残泥。枝头有鸟栖不得,绕树彷徨缎羽垂。疑团莫破空惊绝,生怕阴柔弄唇舌。活鬼狰狞乘夜来,衣裳忽溅刀头血。斯时真假不可知,但见阴风刮地吹。不是冤家故戕害,只缘资产堪图之。或擒或纵岂情好,欲使当场自颠倒。稳料他人见识愚,尽施自己机关巧。君不见,祁黄羊,以德报怨无所伤。又不见,韩淮阴,一饭之惠酬千金。古人器量类如此,恩上成仇愧禽豕。只知富贵快吾情,那怕千秋污青史。

可怜金丽容,闺门弱质,那惯驱驰。走到午后,尚不满数里之路,已觉精神倦惫,筋力难支。因是荒僻野路,又没个人家歇息,只是叫苦。干浚郊道:“此间尚在危地,须赶紧些进了城便好。娘若走不动时,可叫两个丫头扶着,勉强挣扎几步。”丽容没奈何,只得靠在丫头肩上,又走了三四里。却见个小庵里头有木鱼声,在那里诵经。丽容道:“此间有个庵院,可坐坐再走。”大家进了庵门,都向蒲团上借坐。丽容也不歇息,只向韦驮面前,哀哀哭拜道:“我金丽容,父遗万贯家财,只因丈夫误救负心贼子,累丈夫远配他乡,死生难保。那贼子功名婚配,每费万金,尤嫌未足,逞其狼心狗肺,把田房产业一罟谋吞。终不遂欲,将我诱归虎穴,自己杀死一人,狠心图赖,假称甥舅,便欲鸣官黑陷。幸乔氏知恩,将我母子使婢三人,私为纵脱。虽身离虎口,而家居资橐悉被鲸吞。今一身狼狈,回首无家,颠连孤苦,惨目伤心。今日投奔至此,意欲觅一依栖之地,伏祈佛力护持,使我一家人口,不致流落道途,得免丧身沟豁。更愿我丈夫无灾无难,早回故乡。倘有见面之日,定当重塑金身,创新殿宇,以报神明之德。”正祷告未毕,忽有一个老道姑走将出来。见他哭得哀切,便问道:“奶奶们为着何事,却这等悲苦?”丽容不知好歹,不敢应他。丫头道:“我们走远了路,借这里坐坐儿,不敢惊动师父。”老道姑道:“从何处走来,如今还到那里去?”丫头道:“我们仁寿村来的,要往城里探亲哩。”老道姑道:“这等怎不叫两乘轿儿,或弄个小船进去。这样一位奶奶,那里走得许多路。”丽容道:“我穷户人家,没有钱钞,故此只得走了。”老道姑道:“奶奶又来哄我,老身虽不识人,看来定是位大家内眷,怎说是穷户,难道我就要抄化奶奶的东西吗?”丽容道:“不瞒你说,只因为件官司,逃奔来的。”老道姑道:“可怜女眷们,怎受得这般辛苦。今早走了许多路,想必饥渴了,请进去吃些便茶再走。”丽容道:“借这里打搅,已是不当,再不消赐茶,师父请自便吧。”老道姑道:“小庵只有两三位女师父们,茶水尽便,为何这等见外。”此时丽容果然饥渴,见这老道姑款留,便道:“既师父们见爱,且进去领一杯茶再走。”老道姑便在前引导,丽容母子与丫头一同随了进去。只因这一遇,有分教:祗树园中堪避难,受恩深处可为家。未知老道姑乃是何人,丽容母子遇他毕竟是祸是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授居停一女报德投山左万里寻亲

词曰:空惊遽,一枝聊借祗林住。祗林住,相逢恰在,受恩深处。膝前孝子年还稚,寻亲欲向天涯去。天涯去,千辛万苦,更悭一遇。右调《秦楼月》

却说这老尼姑,引着丽容母子,走到佛殿旁边一间客堂内坐着。果然还有两个尼姑,也过来见了礼。那老尼姑便去泡着三四壶好茶,每人斟了一盏,又跑进去取出两盘面饼,两盘炒米,与他们垫饥。丽容虽吃不惯这样东西,因腹中已枵,又不好却他意思,便吃了些。老尼姑问道:“这几位都是奶奶一家来的吗?”丽容道:“正是,这就是我儿子,那三个是婢女。”老尼姑道:“奶奶说为官司逃避,不知是甚么事情,乃挈家而走?”丽容道:“是被奸人诈陷的。”老尼姑道:“既奸人诈陷,岂无相公们支撑,却累奶奶惊走?”丽容道:“我家丈夫远出,所以势不能支,要躲到亲戚家去。”老尼姑道:“令亲是城内那一家?”丽容道:“是张莲峰的儿子张敬峰家。”老尼姑道:“可就是开行的吗?”丽容道:“正是!”老尼姑道:“这张家我最相熟,时常在他行内,向这些客商化灯油、化斋米的。但是那张敬峰,做人甚觉刻吝,他奶奶又是个凶悍性儿。前日有个姑娘来家,饭也不留他吃顿。那姑娘要借住一两天,他夫妇毕竟不肯,生生的辞了出去。只不知奶奶与他是怎样亲戚?若是骨血还好,略疏远的,恐未必肯留。且用饱了点心,我送了奶奶进出如何?”丽容听了,半晌不言。乃道:“多谢,师父美情极好的了。那张敬峰是母舅,虽然至戚,但从没有与他往来,倘面不相识,辞拒出门,却怎么处?”老尼姑道:“可还有别家吧?”丽容道:“我父亲原是外省搬来的,并没有第二家亲戚。”老尼姑道:“论起来,这张家虽然疏阔,母舅还是至亲。或者不拒亦未可知。”丽容道:“但姑娘尚且不留,甥女一发可以见外了。”老尼姑道:“若奶奶迟疑,可说个姓名与我,待我先进去报声,若肯留,才请奶奶进去;万一见拒,免得被他回头出门,反不雅相。”丽容道:“若得如此,感谢不尽,只恐劳你不当。”老尼姑道:“出家人日日奔驰,何惜这几步。”丽容道:“他家若不见容,又向何方投奔?好苦!”说罢,竟流下泪来。老尼姑道:“奶奶不必心伤,他家不留,庵中也可暂住,快说个名姓,待我且进去走遭,再作道理。”丽容道:“你只说我是仁寿村金守溪的女儿,丈夫姓干,他自然认得。”老尼姑道:“原来奶奶家姓干,住在仁寿村。可知这村中还有个姓干的,叫做干白虹吗?”丽容一听说,忽吃一惊道:“你那里认得他?这就是我的丈夫了。”那老尼姑听说,也大惊道:“这等说起来竟是恩人之妇了!”连忙要跪下去拜。丽容再三扶定,问道:“你是何人?曾受我家甚么好处,却如此感激?”老尼姑道:“我姓周,是戚宗孝的妻子。当初我夫妇俱蒙活命之恩,今日得遇奶奶,方是我报恩之日了。”因把前情,重复说了一遍。丽容道:“如此说,是我家害你丈夫身死,怎反说是恩人?”周氏道:“说那里话,我丈夫触死,是他一时义气。如今累干爷远配在外,心正不安。”丽容道:“你几时出家的?”周氏道:“自从丈夫在狱,我衣食无资,便在这里披剃。喜得与这些施主有缘,倒也丰衣足食。今干奶奶为着何事,却如此彷徨?何不说与我知道。”丽容道:“说起来就伤心切齿,总之,我丈夫无处不施恩惠,偏是你家夫妇,没有得甚好处,反这等知恩报恩。”便将陈与权的始末根由,细细述与周氏知道。周氏听得分明,乃知是陈与权负心,致干家母子家破人离,乃咬牙痛恨道:“干爷待他如此深恩,他不思报答,也就奇了,却还下此毒谋,千般阴害。世间有此禽兽,便该天雷打死。莫说读书中举,还是衣冠人物,他的心肺真比猪狗不如,奶奶怎不告他?”丽容道:“我孤身女流,他财势通神,料不能相抗,故此含忍。况又把人命装头,只好一发任其压制了。”有诗云:疑团未释枉惊翔,空向招提谒梵王;赖得受恩深处好,居停聊许借云房。

当夜天晚,丽容就在庵中宿了。次日叫周氏进城,往张敬峰家通信。张敬锋因金守溪平日做人悭吝,虽然至戚,并无丝毫往来。今日落魄了,才来借他依傍,便发话道:“我当日请也请他不来,今日怎劳光降。烦师父对他说,索性往热闹处栖身,不要来认我穷母舅吧。”周氏见说不入,只得回身就走,报与丽容,丽容十分悲叹。周氏劝道:“奶奶不用焦心,小庵虽荒陋,还可容身。至于三餐食用,都在我身上措来,不费你丝毫挂念。但恐奶奶与小官人受不得清素,却是不安。”丽容道:“我如此薄命,正欲持斋,况患难之中,敢图饱饫,只是与师父们并无瓜葛,怎好在此栖身。”两个尼姑都说道:“出家人以济人为念,奶奶既无所托,不嫌淡泊,何妨在此久居,再不必谦逊。”丽容见他如此好情,只得住下。果然,那周氏尽力支持,小心供奉,并无少怠。丽容因人口众多,扰他不便,因将两个娇丽丫头寻人家变卖,只留个粗蠢些的,在身边服侍。这两个丫头竟卖了八十两瓜纹。丽容就将六十两交与周氏,暂作薪水之费:“倘依栖日久。扰用过多,总俟丈夫回家,一总补报。”周氏欲待不受,恐他不安,只得接了,把这银子重重封固,藏在自己箱中,一毫也不妄动。丽容剩这二十两,却叫儿子买书观看。

原来这干浚郊天性聪明,非常颖慧。年才十三,五经诸史,无不淹贯,兼之苦心绩学,晓夜不辍,寒暑靡间。便将母亲所授之赀,自往坊中,买了许多文章书籍,叫人挑到庵中,无明无夜,只是埋头苦读。丽容还常训诫他道:“你父亲披罪在外,未卜存亡,我与你寄食招提,何时是了。今田园家产一无所存,只望你有了显达,还可重整家风,非苟且偷生,实望个出头日子。你须依我教诲,早图上进,与你母争口气儿,不要被陈与权这禽兽欺凌到此地位,便丧志与他。”干浚郊把母亲之言,谨佩在心。果然无一刻少懈。未隔半载,那陈与权依旧不第回家。丽容额手道:“神明有眼,若这禽兽中了进士,还不知怎样横行。仁寿村里这几家善良,可不被他膏血也剥尽了。”

真是光阴捻指,日月如梭。干浚郊与母亲在庵,倏忽已是二年。干浚郊早长成一十五岁,已是文章满腹,智识过人,便想要去寻亲。一日对母亲说道:“爹爹一去多年,并无音耗。今已限满,尚不回家,安否未知,吉凶莫保。为子者痛心饮泣,寝食靡安。儿闻古人有弃职寻亲,远涉万里之险,终得相遇。况孩儿尚在贫贱,又非万里之遥。向时幼稚,力不能行。今已成人,岂忍使父亲流落于外,我却安坐于家。意欲奔往山东,寻取父亲回籍,不知母亲意下如何?”丽容道:“远道寻亲,虽是你的孝念,但你从未出门,那知路径?孩儿去后,教我举目无亲,如何割舍得下。”干浚郊道:“路虽遥远,见父即归,自不敢淹留于外,使母亲悬望,孩儿虽未出门,男子汉志在四方,何愁迢递。”丽容道:“关山阻隔,跋涉维艰,孩儿年轻懦弱,几曾惯此风霜。况此时正该锐志功名,以图远望,岂可驱驰道路,有荒学业。”干浚郊道:“功名富贵虽极殊荣,但天伦聚会尤为至乐。若父子不相谋面,虽腰金衣紫,要他何用。”丽容见他坚心如此,再劝不转,也没奈何,只得说道:“你既立意要去,我须强不得你,但手无分文,衣装路费,将何措办?且单身客路,又无童仆跟随,如何是好?”干浚郊道:“孩儿遭家式微,也顾不得单独。至于路费,只得沿路写几幅字儿卖卖,聊资食用便了。”有首卖字诗云:乱峰深径草堂虚,漫拟临池兴自余,数载神劳乞米帖,九秋心困换鹅书。愧无白雪逢人卖,只有黄庭待价沽,只恐风流输逸少,当年笔阵更何如?

两个尼姑,见干浚郊小小年纪,要去寻取父亲回家,都极口称赞道:“小官人如此孝心,真个世间罕有。虽艰难歧路,天也决不负他,与干爷自然会面。只是没有路费,却怎么处?”干浚郊道:“若待有了路费方始出门,便非真心寻父。只家母在此,求师父们早晚照看,我此去便可安心。”尼姑道:“这个何劳小官人吩咐,只是早去早回,免得奶奶记挂。”干浚郊道:“此去寻得着父亲,不消说就回来的。若寻不见时,那里论得日子。”周氏听说干浚郊要往山东寻父,忙来问丽容道:“小官人真个要去吗?”丽容道:“他一片孝心,执意要去,我再三留他不住。”周氏道:“难得难得!待几时起身?”丽容道:“目下就要出门,只是盘费分文没有。”周氏道:“没有盘费如何去得?”干浚郊道:“我颇谙字法,此去只以卖字为生,少资行役。”周氏道:“世途荒欠,人面生疏,以笔墨之长,便欲藉为路费,那里这等稳当。倘没人要,还是宿在露天好还是饿着肚子好?”丽容道:“便是,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杀人’,这文墨道路,万一叫不应时,路前路后,将何下落!”周氏道:“不妨,前年蒙奶奶与我那六十两头,我原封留着,一厘也不曾费用。如今将来与小官人做盘费何如?”丽容吃惊道:“这是我与你作日用的,如何不使?终不然我母子三口白白扰你不成!”周氏道:“奶奶讲笑话,你是我家恩人,难道这粗茶淡饭,就值不得供养,却要你自备不成。”说罢,便到自己房里,从箱中取出银子,双手送还丽容。丽容抵死推逊,周氏那里肯收。倒是干浚郊说道:“既蒙一片好情,难以固却,便暂且借用,总俟我寻了父亲回来,加意图报便了。”丽容只得接着,付与孩儿收好。向周氏谢道:“你待我如此恩深,他日自然相报不浅。孩儿此番果寻得父亲回来,与我有重见之日,便在此地起造大殿,装塑如来,供养你终身,决不敢负。”当下干浚郊拜别母亲,并谢了周氏与两位尼姑,即收拾铺陈出门。丽容执手嘱咐道:“你年轻不谙世故,每事务要小心。与人相处,好歹未知,必须仔细。若路头不熟,只问老成人,自然指点。晓行晚宿,定要随众,不可赶程太急,以致离群。路上风霜最烈,身子善自调护。见了父亲,速速就归,切不可淹留别境,使我悬念。”干浚郊泣拜道:“途中事情,孩儿自能谨慎,无烦母亲谆嘱。倘蒙天佑,早见父亲,自然即返,何敢淹滞。母亲但请宽心保重,勿为孩儿挂忆。”丽容道:“只愿你此去路上平安,我心才可稍慰。”母子两人,大哭而别。周氏与尼姑,亦俱堕泪。有阕《沽美酒带太平令》的北曲云:羡英年孝义高,拼生死报劬劳,万里寻亲不惮遥。风霜里伴鱼樵,崎岖处对山魈。虽然是冤深未报,只因那恩厚难消。况当这五年颠倒,敢忘却三年怀抱。(俺呵!)为思亲魂劳梦劳,顾不得山遥水遥。(呀!)待归来与椿萱傍老。

且不题丽容与周氏苦苦记挂。却说干浚郊,别了母亲,匆匆上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虽雨雪载途,虎狼当道,也毫不畏惮。两三个月,才赶到了山东地面。无论府州县境,凡是有驿的所在,俱细细挨问,却并无音耗。今日东往,明日西来,寻了数日,竟不见有父亲的名字。众人都怜他孝心,便问是那里人,几年上发配来的?干浚郊一一说了。众人道:“既是南雄府配来,一定在济宁驿里,或在临清也不可知,你须到这两处去问,自然有个下落。”干浚郊道:“为何晓得毕竟在这两处?”众人道:“从来广州、南雄这几府的犯人,都发到这两个驿里安置,并没有发在别处去的。”干浚郊听了,不胜之喜,连忙赶到临清。细细问了一遍,又无影响。只得再往济宁驿里,逐名挨查,那里见个父亲的影儿。干浚郊好不着急,想道:“我父亲明明配到山东,为何偏寻不着?除非发在别处,也不可知。总是拼得辛苦,各府各县,遍地挨寻,少不得自然见面。”便又离了济宁不管东西南北,凡是山东境内,大小州县,逐驿细访。看看寻了一年,把通省驿递尽皆走遍;将百万驿夫,尽皆识认,单单认不着父亲的面。此时盘缠已竭,衣履都穿。寻既无路,归又乏赀,进退不能,心如刀割,只得放声大哭。

看官,你道当初干白虹既然配到山东,少不得只在这几个驿里,如何再寻不着?或徒限满了,发放回籍,已不在山东?然驿里这些驿夫,与干白虹同事五载,提起姓名,谁不晓得,为甚偏没下落?原来有个缘故。昔年干白虹配到山东,原在临清驿里摆站。只因生平肝胆豪侠,虽身为罪徒,那刚果之气依然不减。是时临清驿丞姓毕,是个癙疠,绰号叫做毕癞头,从衙门人出身,是个贪鄙小人。在这些驿夫面上克些口粮,积了两年,叫儿子在外放放私债,盘些利息。又在驿边左近,买了五十亩地,却不肯租与佃户,又不舍得雇人,只叫那些驿夫耕种。可怜这几个徒犯,遇了官府往来,扛箱摆站,不胜劳苦。略一空闲,又要到田里做工,不许他一刻安息。到秋成之后,这毕癞头把田中籽粒尽收入己,那里有一升半合分与众人。连日常的粮米,还只给与驿夫十分之七,那三分也把来自己养妻子了。随你穷冬烈暑,也不一毫体恤,驿夫无不怨恨。是年天时亢旱,田中苗稼,渐欲枯槁。因又不通水路,干涸异常。毕癞头恐怕秋成无望,终日叫这些徒夫挑水灌溉。又恐他虚应故事,叫家人毕胜执棍督催。略一躲懒,便随后乱打。正当酷暑烈日之中,一日挑水到夜,好不苦楚。干白虹配到山东,恰亢旱之日。才进驿里,便派了一副水桶,也要他挑水。干白虹便问众驿夫道:“你们日逐挑这些水,与你多少一担,还是计日算的?”众人道:“挑便挑了,那里有甚东西。”干白虹道:“既没有工价,想是等收成后,一总派些米了?”众人道:“怕你要吃吗?连我们的口粮,也前年欠到今年,今年的又拖到明年,都不肯清哩!”干白虹道:“驿递乃朝廷的钱粮,如何容他扣克?”众人道:“粮米在他手里发放,纵知亏减,也没奈何。”干白虹道:“口粮既不全给,做工又无工价,若叫你挑水,不要作准他便了。”众人道:“他是个官儿,我们徒犯,如何拗得他过?”干白虹道:“屁的官儿,不过是个老蠹罢了。我们虽然犯罪,也还胜他三分。难道任他驱遣,不容我做一分主吗?”众人道:“你尽说混话,不见他差个管家押着,稍稍违拗,便要打哩。”正说不完,那毕胜走到跟前,便向干白虹喝道:“你不去挑水,却在此讲闲话,想要讨打吗?”干白虹道:“你们要田地熟,收米受用,不雇些人手种作,却要我们劳力。从来驿递徒役,只是承应官府往来,怎么与你担水。”毕胜怒道:“这些众人,常年在此服役,并无一言。你这囚徒才到驿里,偏有这许多话说。”干白虹道:“肯做的就做,不肯做的,也只索由我。难道奉旨派定要做工的吗?”毕胜道:“犯了罪,配到这里,自然要驱使的。”干白虹道:“我犯了罪,配来摆站,不配来挑水。”毕胜道:“老爹要挑,怕你不去。”干白虹道:“我没有误甚公事,你老爹鸡巴也管我不着,偏不去挑,看你奈何了我!”毕胜骂道:“好泼野囚徒,敢这等无状!”便举起木棍兜头打来。干白虹不慌不忙,用手轻轻接住,反把毕胜拦背几棍,打得扑倒在地,哼也哼不出来。众人都上前求劝,方才住手。那毕胜就如打不死的恶狗一般,叫疼叫苦的爬了进去。干白虹怒还未息,暴躁如雷,把众人的水桶、扁担,逐一踹得稀烂,还赶到田里,将这五十亩的苗稼,不够两个时辰,捋得寸草不留,光光剩一片空地,方才叫声躁脾。气昂昂的跑到酒肆里。吃酒散闷去了。倒惊得那些众驿夫,魂也不在身上,一个个争先救护,那里阻挡得住。都吓得面如土色。捏着两把冷汗,抖个不了。惟白干虹豪呼快饮,怠傲自如,略无畏惧之色。只因这番使气,有分教:积害一时除,多情千里遇,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干白虹既打伤了毕胜,又拔死了这五十亩官田稻子,那毕癞头晓得,自然气恼,毕竟不肯干休。未知把他怎生处置,干白虹可脱得这祸端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临清驿气杀癞头官大同府喜遇知心友

词曰:塌头纱帽染黄尘,乔坐且妆身份。呼地叫天不应,倒了瘟官运。恩仇到处还相认,父子相逢佳境。谁道冰清玉润,竟是师生命。右调《桃源忆故人》

干白虹一时之忿,拔倒了驿里五十亩稻子,怒悻悻的向酒店中去消傀儡了。众人恐怕贻害,慌忙报与驿丞。毕癞头方见家人打伤,正勃然大怒。忽又报说捋倒了稻子,直惊得魂飞魄落。急急跑到田中一看,果见枯苗委地,赤土生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脚乱跳。众驿夫要脱自己火星,便又引他去看那毁烂的水桶扁担。毕癞头见了,一发恼得太阳里火星直爆。慌忙进去,换了公服,皂靴角带,俨然一官。那没顶毛的葫芦头上,又戴上一顶圆翅纱帽,竟向临清驿里坐起堂来。便唤驿卒,去拿干白虹来审问。因没有签票,只在驿卒臂上,标个朱臂。驿卒领命,赶到酒楼,把干白虹不由分说,劈胸一把。干白虹大怒,迭连几掌,把这些驿卒打得水流花谢,叫苦连天。干白虹骂道:“你这些狗才,奉着何人差遣,敢来拿我?却又这等咆哮无状,不认得我干爷的性子吗!”众驿卒道:“可怜,不干我们之事。只因驿里老爹,坐在堂上,差我来拿你。现标着朱臂在此。”干白虹笑道:“这该死的野牛,敢这等待我。”便向酒家讨笔砚,在他臂上画一只狗,中间写了毕癞头的绰号,叫他先去回复:“我随后就来!”众驿卒不敢违拗,果然跑到毕癞头面前,一五一十,尽情报诉。又将臂上的狗子,也与他看了。那毕癞头见写着他浑名,又比做狗,直气得四肢冰冷,只靠在椅上,把胸头抚摩。正气不了,只见干白虹踱到面前。毕癞头拍案大骂道:“你这死囚,敢如此放泼!还不跪着受打,尚这等大模大样!”干白虹笑道:“你这癞头驿丞,多大的人品,敢做这身份。还不站下来讲!”毕癞头怒道:“贼囚死在头上,还敢无状!只问你为何打伤我家人,又毁烂我水桶,并拔倒这五十亩稻苗?那田亩关系钱粮,岂是儿戏的事吗?”干白虹道:“你家这奴才放肆,我便教训几棍。那水桶劳扰众人,谁不怨恨,我毁碎了也替你省些罪案。田稻虽系钱粮,你向来克扣这些粮米,就赔了一年也不为过。”毕癞头骂道:“狗囚,好胡说!手下的,与我捆起来打!”十来个驿卒,刚欲动手,早又被干白虹一把揪翻,每人几拳,打得一个也挣不起来。毕癞头见势头不好,才欲逃遁,已被干白虹兜胸扭定。先将圆领撕得粉碎,然后把纱帽一把揪来,也踏个稀烂,便又奉了三四个巴掌。可怜那癞头上,连疮带肉去了一层,红的黄的流了满面。只是喊痛,那里挣得脱手。干白虹偏在他头上着拳,毕癞头被打得慌了,只得哀求饶命。干白虹道:“你认得我手段了吗?”毕癞头道:“认得了!”干白虹道:“你还敢作恶?”毕癞头道:“今后再不敢了!”干白虹道:“既这等说,你学了三声狗吠,才放你去。”可怜那毕癞头,只要性命,那里顾得体面,只得汪汪的吠了三声。此时众徒夫闻得干白虹与驿丞厮闹,都挤来看。及至听见他做狗叫,大家嘴都笑歪。干白虹道:“这些众夫,你一向叫他做工,没有工价,可向他们磕几个头,准折了吧。”毕癞头还欲倔强,干白虹又是兜顶两拳。那毕癞头忍痛不过,只得跪下去,望众徒夫连连磕头。众徒夫都上来讨情,干白虹只得放手。那毕癞头如离笼鸟雀,脱网鱼鳅,把双袖掩头颅,没命的跑去了。干白虹还把案桌交椅,也打个粉破,方才住手。正是:微权自恃敢行苛,不管愚夫积恨多;翻幸头颅皮血尽,从今打落疥虫窝。

却说毕癞头逃回,又羞又恼。头上的疮打得泥酱也似,脓血流了一身,好不疼痛。便把扇板门抬了,到州里告状。知州出堂验明,也大惊道:“徒夫敢如此猖獗!驿丞虽小,也系命官,田亩伤残,更关国课。难道没有王法!”是时有个兵道驻剳临清,知州连忙申报兵宪差人拿审。喜得这兵宪是个廉明甲科,讯知毕癞头劳民役众,以致怨报生变,事出有因,便将毕癞头革职,罚赔本年钱粮。干白虹不应凌辱长官,改调大同馆驿为徒。判案既成,尽皆允服。干白虹因此就起解到大同府去,久已不在山东,所以儿子干浚郊把一省驿递尽皆寻遍,那里有个影响。况此事已隔五年之外,临清驿里徒夫,不是年老死亡,定是役满回去,都换了一班新配来的徒犯。所以干浚郊虽曾在临清驿里相问,却那个认得。是时盘费已空,因痛哭道:“我来此特为寻亲,今既不遇,怎好回去见母亲之面。况且在外年余,衣装敝坏,回去又无路费。”想到其间,愈加心痛。正抚膺长恸,忽见前面,黄盖银瓜,绣旗朱棍,一匹高头骏马坐着位官长,冉冉而来。走到跟前,见干浚郊哭得哀切,便问道:“你是何等人,因何在此痛哭?”干浚郊道:“我是广东人,到此寻父不遇,所以悲伤。”那官长道:“你父亲在外做甚?看你小小年纪,这般远来寻访。”干浚郊道:“父亲发配此地,五年不归,所以跟寻到此。不想奔走年余,遍寻山左,竟无下落。”说罢,又哀哀的哭。那官府见他是个孝子,便跨下马来,替他拭泪道:“贵庚多少?却负此大志。敢问尊姓台表,在粤东那一府居住?”干浚郊见那官长折节下问,便鞠躬答道:“晚生姓干,名旄,字浚郊,年方十六,是南雄府人。”那官长道:“尊公叫甚名字?”干浚郊道:“家君讳将,字白虹。”那官长惊讶道:“原来叫干白虹,莫非尊公与陈与权相好,六七年前曾因官司在京的吗?”干浚郊道:“正为陈与权这厮负心,以致人亡家破,先生何以知之?”那长官道:“如此说竟是恩兄之子,几乎错过。”便双手抱住,大哭一场。干浚郊不知头脑,忙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处认得家君?”那长官道:“我姓曾,名鼎,字九功,曾在都门相遇,结为昆弟。我若非你父亲海样恩德,早已丧于沟渠,焉有今日。”便将当日千金赎妇,并飞垣相救,又赠资援例南监的话,述了一遍。干浚郊方才明白,因拜道:“既与家君结盟,便系叔父。不知叔父今居何职,此行安往?”曾九功道:“我感你父亲提拔,前科忝中进士,除授翰林检讨。两奉圣恩,历升修撰,因奉差湖广颁诏,今特进京复命。贤侄既在穷途,难以割舍,意欲同你北上,不知意下如何?”干浚郊道:“既蒙叔父提挈,实为至幸。但家君未有音耗,何忍置怀。”曾九功道:“不妨,我留个家人在此,再与老侄逐处访问何如?”干浚郊十分称谢。当下另雇马匹,与干浚郊乘着进京。不消半月,已到都中。

一日,寓所闲暇,因问干浚郊道:“前日贤侄说陈与权负心,以致人离家破。前在途次匆忙,未曾详问,不知他如何负心,怎生情状?望老侄说个详细。”干浚郊见曾九功问及,便流泪道:“说起这厮,就该万剐。”因把陈与权前后负心之事,一一说出。曾九功咬牙发指道:“这禽兽负恩若此,尚自列于衣冠,不知愧耻。吾若见之,自当寝皮食肉。明年又值会试,少不得等他上京,我与你报仇便了。今年乡科已近,贤侄不能回家考试。我与你纳了北监,就在此乡试如何?”干浚郊道:“若蒙叔父培成,感谢不尽。”曾九功果然替他援了例,送干浚郊进监读书。不期曾九功因钦差耽搁,进京逾限。忽奉严旨,调补外任,敕下部议,应改何职?曾九功闻之,不胜大骇。然已降旨在部,无可挽回,好生气闷。未几,干浚郊入场乡试,却中了解元。曾九功喜出意外,忙忙打发报人去后,为他备办礼物,谒见座师。这座师一见干浚郊,便挽住手道:“贤契青年美才,自是玉堂人物。老夫为朝廷得此佳士,可谓识人,尊公也在这里,请进内堂相见。”干浚郊听说,愕然不解。不知是老师认错了人,还是当真父亲在他衙里?心上好生不解,只得随之而进。正是:空投山左认囚徒,走遍天涯泪欲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道这座师是谁?原来却是当初广东学院,曾为陈与权夤缘事败,同段学夫被逮进京的欧阳健。这欧阳健,亏得与大理寺夏时同年,审雪了罪,补任御史道,历升太常寺卿。但欧阳健自在京里做官,那干白虹当初与他虽有一面之交,今已配为罪徒,情隔云泥,路分南北,奚啻风马无关,却怎生得住在欧阳健衙里?原来欧阳健因上年告假葬亲,假满回朝,路经大同府,驰驿起夫。那知干白虹因与毕癞头生衅之后,正调在大同驿里为徒。这日,欧阳健扛箱抬轿,要二十名夫手,恰恰干白虹也在其内。因隔了六七年,干白虹竟不认得欧阳健。那欧阳健见了干白虹,却倒还有些面善。想了半日,方才知是当年与他同事在京,那热心为人疏财仗义的干白虹。只不知他因犯了法,配来摆站,心里着实惋惜。到了交递所在,更换夫马,便叫众夫俱回,只唤那姓干的来见。干白虹听见官府唤他,不知是祸是福,战兢兢走到面前,双膝下跪。欧阳健便扶起道:“你可认得我?我曾在贵省做过学院,六七年前与你同事进京,你因何转徙至此?”干白虹才想起道:“原来是欧阳老爷。”便把自己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欧阳健道:“总是你热心好义,以致遭此缺陷。我既与你相识一番,意欲带你进京,俟我补选衙门,少图薄赠,不知兄意如何?”干白虹道:“若蒙老爷救援,愿随驱使。”欧阳健便致书大同府,除了名字。叫他改换衣巾,同至京中,就在衙里住下。欧阳健因前俸未满,仍补太常寺卿。是年北闱主试,礼部议差翰林,朝廷以欧阳健文望清重,偏点了他。不期干浚郊竟在他手里拔中第一。欧阳健初还不晓得就是干白虹之子,及至见了履历上三代脚色,方才与干白虹观看,已知真确。故一见干浚郊,便许他入堂相见。干白虹见了儿子,就如明珠归掌,抱头大哭道:“不想孩儿如此长成,兼能上进,足见老成好学。”因问家中近况,安否如何?干浚郊哭诉道:“爹爹别后之事,一言难尽。”便将陈与权始终负心的许多情状,备细说知。欧阳健听了,早已怒得眦裂发指,那知干白虹从来不屑于家人产业,只一味豪迈超脱,不望报施。听说陈与权负心,正如浮云流水,无足介怀,略不发恼。只叹息道:“不想你母子两人,却受这些苦楚,亏你孝顺,远来寻我。但你何由进京,却在此闱乡试?”干浚郊道:“爹爹不知,曾九功已中进士,做到翰林。孩儿亏他在山东相遇,同至都门,替我援例雁中,乃有今日。”干白虹大喜道:“原来曾九功显达至此,也不枉他数年沦落之苦。”干浚郊道:“爹爹向在何处安身?孩儿遍访山左,却不相遇。如今何故又得在老师府中?”干白虹也就把毕癞头讦讼之事,因而改配大同驿里,后来遇见欧阳健,蒙他提拔进京的话与儿子说知。干浚郊因向欧阳健拜谢道:“老师不但培植门生,抑且加恩吾父。感恩知遇,莫过今日,门生不才,如何可报。”欧阳健笑道:“当日与尊公相遇,一同进京。今日贤契文章入彀,两事俱出无心。如今看来,却宛转相成,便似预先排定的一般,岂非天意所使。”当夜便命治酒,与他父子庆会。有阕《驻云飞》曲云:数载漂流,父子俱从上国游。亲在名先酬,两事都成就。(嗏!)此际见恩仇,天涯聚首。朋友师生,尽属交情旧,一见能消万斛愁。

曾九功在下处,因干浚郊谒见座师,许久不回,便叫家人到太常衙门询问。家人回来说:“是干家父子会合,欧阳老爷留在衙中吃贺喜酒,故此不归。”曾九功道:“不信有此事。”连忙叫家人备马,去拜欧阳老爷。欧阳健正与干家父子饮酒快活,忽报曾九功来拜,即便出堂相迎,携手而入。干白虹一见曾九功,欢喜不胜。曾九功也就如见了亲人之面,相向而拜。欧阳健便邀他一同坐饮。曾九功向干白虹再三称谢道:“愚弟蒙恩兄覆戴,功名夫妇,俱赖周全。今日之遇,皆恩兄所赐也。虽感被已久,尚未图报万一。”干白虹道:“小儿多蒙提挚,感不可言,贤弟何反出此语。”曾九功道:“令郎青年大孝,盖世难能。但未知恩兄这几年在于何处,竟不与令郎相值?”干白虹便以实告。曾九功道:“总是恩兄豪气所发,遂致受此冤抑。这也罢了,但陈与权向受吾兄深思厚德,生死提携,乃不知感报,却将尊嫂与令郎如此逼逐,家园产业抄占无存,以致尊嫂飘零寄食,令郎匍匐四方,恩兄九死一生,千辛万苦,人离家破,惨目寒心。衣冠中有此枭獍,吾兄何以报之。”干白虹怫然道:“我向来以贤弟超脱丈夫,不想却把恩怨两字,固结于心,未能融化。我想男子汉立身天地,不过行我素志,畅我幽情,豪放决裂,一瓢长醉,便足尽我平生。何必孜孜计利,蓄怨怀恩,自寻烦恼之障。况赀财乃身外之物,流行于世,我用亦可,彼用亦可,那见得毕竟是谁的。假如万贯家财,费尽辛勤,空招怨隙,临死时只是一双空手,还分得尔我吗?贤弟再不消费心。”曾九功道:“吾兄乃世外豪杰,故放而不拘。小弟身为朝臣,所重者名教,所行者国法,自当各行其志。吾兄也不必来阻我。”欧阳健听了,不觉大笑道:“两君各执一理,所见皆是。但今日一番聚会。且开怀吃酒,闲话另日再说。”干白虹与曾九功,大家笑了一笑,便不再开口。正是:豪杰高怀自出人,达人恩怨要分明;世间若果空恩怨,天下人心那得平。

是夜,四人直饮到天明,各各酩酊而散。曾九功便请干白虹到自己寓所,与儿子同住。干白虹甚喜,便辞了欧阳健,把行李搬到曾家作寓。其时,欧阳健有一位女儿,年才十五,欲与干浚郊联姻,就托曾九功作伐。曾九功见甚是得宜,忙与干家父子商议。干白虹道:“只怨我微贱,不敢仰攀。既蒙他屈尊下配,我家那有不从之理。”曾九功就将这话述与欧阳健。欧阳健不胜欢喜,干白虹就择吉日,竟行六礼。欧阳健回聘过门,更加华盛,两下遂成姻戚。同僚缙绅,无不称贺。过不多时,曾九功竟被部议,改授知府。曾九功闻知,虽然气恼,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心上倒因恩怨两字不能释然,反幸今日降补外职,正好借公行私,完此夙念。便暗暗在吏部里弄些手脚,竟谋选了广东南雄太守。报到下处,干白虹大喜。因向曾九功笑说道:“恭喜老弟,已为吾郡公祖,我如今该称小民了。”曾九功也笑道:“这个不敢当,还写治生帖子吧。”两人都笑做一堆。自此曾九功反不嗟叹,只守候文凭,便去赴任。终日在寓所,与干家父子饮酒谈心,尽情欢畅。隔了月余,曾九功文凭到手,作别干家父子,便欲起程。干白虹道:“贤弟荣任吾乡,我该同你回去便好。只是小儿在此,没人照管,难以先回。只得等会试过了,中与不中,即图归计。但今贱内寄食空门,困陷已极,我欲修书一封,烦贤弟带去,教他安心等候。愚父子大约只在五六月里,一定到家,再不必记挂。”曾九功道:“小弟此去,自然致意尊嫂。至于令郎,必然高发,弟当敬候捷音。但须速图锦旋,得以时常把臂,便属至幸。”干白虹忙去料理家书,干浚郊又向曾九功再叮咛道:“家母久事空主,历尽苦楚。小住远游万里,不能奉侍甘脂,趋承左右,不孝之罪诚莫可逭,求叔父婉达家母,曲全鄙私,感载不浅。庵中两位尼姑,待家母十分情厚,其老尼周氏,恩德尤多。家母与小侄主婢三人,坐食数年,尽皆周氏辛勤拮据,侍养无缺。家母与小侄,患难颠连,并没有厘毫津贴,他略无厌倦之心,百事扶持,劳而不倦。妇人中有此高义,远胜于须眉丈夫。叔父此去,必求照拂。家母倘有欠缺,并望缓急一二,总俟愚父子南旋,定图补报。”曾九功道:“贤侄说那里话,这是我心上第一件正务,何消嘱托。至于陈与权这厮,尊公虽不计较,在我断不能相容。毕竟要与尊堂复还旧产,才毕我愿。”少顷,干白虹书已写完,付与曾九功收好。三人牵衣再拜,送出都门,挥泪而别。干白虹看曾九功去远,才同儿子入城。只因这一别,有分教:烈士情严,恩仇俱畅,负心贯满,没兴齐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恩怨分明贤太守挂冠归去贤奸报复小翰林衣锦还乡

词曰:只道昧心天不报,谁知迟速难逃。从前做事太矜骄。而今没兴处,便是可怜宵。夫妇十年重会面,麟儿已奋云霄。一朝燕返旧时巢。天恩随日至,仙乐逐云飘。右调《临江仙》

话说曾九功别了干家父子,在路不分昼夜,兼程而进。不及两月,已到南雄。未曾上任,先欲将干白虹书信,亲致丽容。便自换了微服,跟着一个小厮,信步寻至庵中。才走入门,早见贴着干浚郊的喜单,便知不错。恰好周氏也正走出来,曾九功因问道:“这庵里有个干家的女眷住着吗?”周氏见他是外乡人,不敢便说是有。只应道:“相公何处来的,却问人家女眷?”曾九功道:“他家丈夫寄的家信在此,所以相问。”周氏喜道:“相公在何处遇见干相公来?既有家信,快些与我。”曾九功便在袖里摸出,递与周氏道:“我与干相公是结盟兄弟,他今现在京中,特托我来报喜,必求干奶奶面见,尚有许多话说。”周氏道:“相公请佛殿上坐,我进去传说便了。”连忙转身入内,将这封书送与丽容。丽容见说丈夫有信,犹如获了明珠,连忙拆开看了,大喜道:“原来我丈夫已同儿子在京,那送书的就是本府太爷。”周氏听说,惊得魂不附体,忙同丽容趋出,向曾九功连连磕头道:“老尼不知太爷到来,失于小心,还求见宥。”曾九功慌忙止住。见丽容已在面前,折身便拜。丽容回拜不迭。曾九功谢道:“不佞忝与干兄拜为手足,向沐垂青,令郎早领首荐,联蝉在即。今不佞叨役此土,幸与恩嫂咫尺相依,得以少抒恭敬。”便将干白虹父子向来之事,细述一遍。丽容道:“小儿荷蒙提挈,乃得寸进,感佩不浅。贱妾女流,又辱屈尊垂盼,沾荣多矣。”曾九功道:“那一位师父姓周?”丽容道:“就是这位。”曾九功深深一揖道:“干奶奶向来蒙你恩待,我所深知。先有白镪百金,聊偿薪水,你日后终养之事,都在我身上。”周氏跪谢道:“怎当老爷抬举。干奶奶在此,正愧服侍不周,敢受老爷恩赏。”曾九功道:“将来尚欲补报,此些些之物,何消固辞。”周氏只得叩头而受。丽容道:“妾有一事,向来含忍至今,无门可诉。老爷今为此地公祖,正可仰藉持平,少申冤抑。贱妾孤苦无依,人离家破,实因陈与权蒙面丧心,奸谋抄占,以至于此。”曾九功道:“此事令郎言之最详,恩嫂不必再说。不佞这番,实实为此而来。尊嫂俟我下马之日,速投一纸呈状,用令郎出名,我自有手段断还恩嫂故业便了。今日微行至此,衙役已四散迎接,不好耽延,只得告别。直等事终之后,再尽衷曲。”说罢,别了两人,出门而去。正是:十载云泥青眼留,揭来五马事微游;未凭熊轼临南面,先向云林谒女流。

曾九功择吉日上任,父老遮道相迎。朱幡彩仗,极其严肃。因是翰林改调之官,声望愈加清贵。行过了香,升堂治事。真个履行冰上,人在镜中。陈与权也来超贺,曾九功不容相见。看官,你道陈与权此际该赴春闱,如何尚在家里?原来他连年在外兜揽事情,于乡里又过于横虐,竟被冤民告发,布政司查有讼事干连,不肯起文赴北,故此未得会试。后来,闻知新任府官乃是曾九功,因想:“当年曾有一面,这几案讼事,必然垂情保护。只可惜,他在京中要与我结盟,我却不曾看他在眼里。”那知曾九功放告之日,讼者愈多。金丽容也具词赴控,曾九功尽批亲鞫,逐案签牌,差提纷出。

一日,唤齐原告,会同厅县各司,在城隍庙公审。陈与权因见曾九功风威严厉,仍换了青衣小帽,跪于案前。曾九功略不睬他,只逐一叫原告质对,陈与权见事皆真实,赃证凿然,难以遁饰,尽皆顿口无言。及审到金丽容之事,曾九功拍案道:“此事本府在京时,已知原委。今日对簿,正魑魅现形之时。况干浚郊所告甚明,金氏现在质审,事果真确,你不许抵赖。倘有可辩,亦须面对明白。”陈与权俯首唯诺。曾九功便令他两人质证。丽容积恨有年,一见仇人,不觉怒从心起,便指定了面骂道:“你这蒙面昧心的禽兽,可记得冻死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我家丈夫扶下来灌活,奉养在家的好处吗?”陈与权道:“是有的。”丽容道:“可记得轻裘肥马,童仆跟随,书馆岑寂,赠以美婢,聘娶乔氏,慨费千金吗?”陈与权道:“也是有的。”丽容又道:“为你进学,所费不必言。只事败之后,拖累进京,几毙刑狱,幸邀宽宥,又替你挥财援例,复费万金,谋登乡榜,可记得了?”陈与经道:“记得。”丽容道:“因你被刘天相负心,我家丈夫不平,仗义报仇,几乎陷身大辟。亏得义夫戚宗孝,挺身代死,得以减等配徒。一去数年,死生未保,这都为着谁来?”丽容说到此际,潸然下泪。陈与权道:“这不关我事,他自杀人,应该受罪。难道我替得他?”曾九功怒道:“为你复仇,怎说不关你事?戚宗孝并未杀人,为何反拼生相救?”陈与权听说,便不敢开口。丽容道:“丈夫起解之时,邻里俱送,你独漠不相关,反 孤寡可欺,把我田产住居,尽行吞占,诡言另买新宅,逼逐我母子出门,不隔两月,屋主催房,使我栖身无地。”陈与权道:“住居系干兄相送,田主是我买的祖业,并非干氏之产。”曾九功道:“干白虹住居,只借与你一半,今明明全占,还要强饰。”丽容道:“就是田地租房,现有原主原契,如何赖得?”陈与权道:“我家田有佃票,屋有租单,请老公祖电阅。”曾九功看了道:“你租佃之产,即系干家原契之产,既无交易缘由,便属吞占。”即差健快,飞提佃户租户,到案对审。不一时,尽皆拘齐。曾九功喝道:“你们租佃陈举人田产,可知先前是那一家的?陈举人得业曾否有人会租?你们一定知情,今日在公所会审,不许半语支吾,若不实说的,夹棍伺候。”这些乡村小民,见太守威严,且陈家为害众多,谅难遮瞒。便实禀道:“当初这田产,其实是干白虹的丈入金守溪的。后来金守溪去世,传与女儿女婿,合里共知。因先年干白虹犯事远出,陈举人便差管家吩咐小的们,不许还租。未几忽逼勒小的们换写租佃文契,并没有人同来会租。以后年年俱是陈氏收息。这些都是真情,其余事体,小的们一概不知。若有半字虚言,愿受刑罚。”曾九功道:“陈举人吞占之谋,今已显见,还有辩吗?”陈与权低头服罪,不敢开口。丽容道:“彼时住居产业,一无所存,我又重买了住居。你妻子乔氏,忽然诱我到家,只道好意吐还田产,那知阴谋莫测,你竟杀死一人,将我母子图赖,把宅舍家伙,并衣裳内帑,尽行抄洗,使我母子踉跄道路,庙宇栖身,情惨至此,能不酸鼻。”曾九功拍案道:“杀人陷人,法不可恕。今所害之人,尸骸在于何处?”陈与权道:“当日金氏恨我,故此把我外甥杀死。若说图赖,难道做母舅的反忍害死他不成。因干兄向有小惠相加,未曾告他人命,已将尸骸火化,太公祖也不必穷究他吧。”曾九功怒道:“好胡说,若非你自家杀死的,岂肯火化灭迹。今且请回,候本府详宪发落。”说罢,便欲退堂。丽容又上去禀道:“父亲万贯家财,都被陈举人所吞,还求断还。”曾九功道:“暂且请回,我自有处。”丽容只得乘轿回庵。众被害,见太守断明,也各各散去。陈与权垂头丧气,上轿而回。有《凌霄竹》曲云:风波旧日情,逞吾能。看他倾陷何须问?家先罄。业可吞,赀堪并。深恩谁

复重思省?从前做事今析证,没兴齐来总成空。请君归去南雄岭。

次日,曾九功备录供招,并将各被害原词,及陈与权杀死外甥吞占有据的事,一并汇册申详。抚按即行该司核审明白,题参到部。奉旨将陈与权削去举人,追赃问罪。该部咨送抚按,行到南雄府。曾九功便着人告知金丽容,叫他速速到仁寿村来。自己会同刑厅及保昌知县,竟诣陈与权家,直至中堂坐下。陈与权闻知,慌忙出来叩见。曾九功道:“前日本府审时,尚以礼貌待汝。今已奉旨黜革,可去了冠服相见。”陈与权因太守到他家中,初还认是好意。不想忽听说奉旨削籍,要去他衣冠,吓得魂不附体。只见两边皂隶,竟走拢来,宽他的尊服。陈与权慌了,大喊道:“我犯甚么大法,敢弄坏我前程。就是干家的产业,我情愿还他罢了。”曾九功道:“吞占之物,今日自当断给原主,固不消说。只杀死外甥一案,罪干人命重情,恐还不止黜革,尚须问罪哩。”陈与权听说,心里着了急,只得不问自招,忽吐出真情来道:“太公祖老爷神明在上,我其实没有杀人的。”曾九功道:“不是你杀的,如何把尸骸擅自焚化?显系情虚灭迹,还要强辩!”陈与权道:“其实有个缘故。当初干家田产,我占之犹为未足。因又图他家财殷厚,故令妻子哄说还他产业,诱得金氏母子到家,圈留过宿,将小厮面涂鸡血,刺刀、衣服,悉染猩红,叫他僵卧于地,图赖金氏杀死,假称外甥。抄没了他资产是有的,并没有真正杀人。这小厮现在,太老爷唤他来问便知。”曾九功听说,便唤那小厮来审。这小厮听得官府叫他,吓得三魂失了两魂,跪在案前抖个不住。曾九功问道:“你家主六七年前,曾否叫你假扮死人,吓诈金氏,有这事吗?”小厮道:“有的,当初相公叫我把鸡血涂了面孔,躺在地上,就将杀鸡的刀子,也撩在身边,叫我咬定牙关,动也不动,装做死人,吓这干奶奶是实。”曾九功道:“不信有此事,想是家主教导你说的?夹起来!”两边皂隶,一声吆喝,把小厮扯下去,褪了袜子,用夹棍收起来。可怜这小厮不多年纪,那里吃着官刑,不觉死而复苏,乱哭乱喊。曾九功三推四问,总与前供无异,知是真情。便问道:“你好端端假做死人,帮家主诈人的东西,可曾分与你多少?”小厮道:“没有,起初相公原许我,做成了圈套,赏我一个老婆。如今连这老婆也赖了。”刑厅与县官都笑道:“施此诡计,抄占多少家私?还赖这小厮的妻子。可知陈与权随处负心,吃人不足。数年不平之案,今日可谓水落石出矣。”曾九功便请丽容上去道:“陈举人田产住房,委系你家故业。今日我与刑厅及县主,三面审明,理应断还与你,你可从内至外,一一验明。趁本府在此,不致更有争竞。若有吞占别主赃物,非系你家者,须交与本府发还众被害领去。你家什物,倘有缺少,亦须报明本府,着他补赔。”陈与权道:“家中所有,大半是我自己产业,求太老爷鉴还。”曾九功道:“你当日一身狼狈,死于风雪之中。干白虹在南雄岭上救你,此时田产何在?敢是你怀里边揣过来的吗?”陈与权便没得说,只得同丽容入内,一应田房文簿,尽行交还。丽容检看箱索,现银珍饰,尚有数千。新置田地,又有千亩。但恐太守等久不便,因出来禀道:“寒家什物,一时查点不尽,但有新买田地千余亩,听太爷发还众人,其赀饰银两,情愿只取一半,其余听凭太爷分派。”曾九功道:“你既如此好义,本府当有处分。可将此一半家财分为二股。一股给与众被害领归,一股发与尼姑周氏,起造大殿,供佛焚修。今已交割明白,本府即当详宪。陈生命案既虚,姑免拟罪。此处仍是干家住宅,不许在此安身,可与妻子奴仆立迁别境,勿得留恋。”陈与权跪下哀哭道:“当初干兄曾与我一半房屋,还求太老爷开恩,少赐栖身之处。”曾九功道:“既干家如此待你,谁叫你负心。快些出去,不许多说!”陈与权道:“可怜我中过举人,稍有薄面,一时叫我领着妻子投奔在那处去。”曾九功道:“譬如禽兽,随地而宿。你负义忘恩,原与禽兽无异,有谁怜你!”叫皂隶逐他出去。许多衙役,生生把陈与权叉出外厢。又一起公差,赶入内室,将乔氏一把揪来,双双的推在门外。曾九功与厅县两官,一齐起身而去。正是:当年漂泊苦无栖,今日依然复旧时,可惜半生空富贵,单单赢得一妖妻。

陈与权欲待再挨入去,争奈门已紧闭,只得与妻子大哭一场,含泪而去。陈与权道:“我如今寻个人家安了身,慢慢再图地步便好。”乔氏道:“除非借亲戚人家,方有些体面。只是你外乡人,并无瓜葛。我家父母早已去世,又无兄弟姊妹可以相依,如何是好?”陈与权道:“我陈氏既无亲族,凡是姓乔的,不论远近,且去投他再处。”乔氏无奈,只得一随一唱,同走入城。那知乔氏虽系亲情,只因陈与权平日自恃举人,不看人在眼里,并不曾往来。况已被官府斥逐,不齿人类,俱闭门不纳。两人无奈,只得哭道:“亲戚眼见如此,反不如借朋友人家住吧。虽然没有体面,也顾不得了。”谁料这些大家小户,一发坚拒不容。夫妇两人,南北奔驰,不论城里城外,凡有一面的,尽皆走到,那里有个人怜他一怜,应他一应。陈与权忽又想道:“除非这个人,当初极奉我的,不怕他不肯。”乔氏问是何人?陈与权道:“就是先年借他房子与金氏住的那孙秀卿,是小家财主,或者还可相容。”乔氏喜道:“既是这等,快些去嘛。”两人又望孙家走来。那知如今的人,大凡有了钱财,成个富翁,便极势利。荣贵的,就出格奉承;落泊的,随你至亲骨威,便冷眼相加。这日见陈与权夫妇挨身上门,明知他举人已忒了腔,且被官府审逐,谅已无势可藉,就严声峻拒。陈与权又因其白丁可欺,死死坐在家中,推也推不出,孙秀卿着了忙,如飞到府里禀官,说陈与权既被斥逐,尚在扰害愚民。曾九功大怒,立差快手,押逐出境。陈与权正在孙家吵闹,只见两个青衣人持着牌票进来道:“我奉太爷差来,说陈爷既无住处,着我唤两肩小轿,送陈爷与奶奶到南雄岭上草庵里住吧!”陈与权已知此处安身不牢,只得听凭驱遣。那知到得岭上,虽有个草庵,却在荆棘丛中,不通往来的去处。快手把两人送入庵中,匆匆而去。陈与权看那草庵,四壁欹斜,风雨不蔽;板床折足,土灶无烟。清早饿到临晚,腹中甚馁。空山野径,鬼哭猿啼,并无寸草可食。次日,等客商过往,老着脸哀求救济。自言中过举人,因昧心吞占,遭此恶报。众客商怜他,往往赠些干粮,苟延了月余。一日,忽见刘天相蓬首垢面,忽然入室,厉声泣道:“我当日负心,死固无怨,今日你也负人恩德,须偿还我命来。”说罢,倏然不见。陈与权骤发大病,是夜暴亡。乔氏亦享用半生,吃不得恁般狼狈。不隔数日,相继饿死。可惜,好个陈与权,枉费了数载机谋,依然死于南雄岭上。可知天道循还,报施最巧。只因他两人昧了一点本心,忘恩负义,遂有如此之报。诗云:十年前在南雄岭,十年后向南雄住;中间数载享膏腴,不记前番风雪处。负他青眼十分恩,锱橐田园悉我踞;苍苍报施转睫间,来往来处去处去。

却说曾九功处置了陈与权,恢复了干家产业,并为周氏尼姑装佛造殿,恩怨已明,夙志既遂,便有个急流勇退之意。未几,忽报干浚郊已中了第五名会魁,到得殿试后,又报了二甲第一,选授翰林院编修。曾九功喜跃如狂,登门庆贺。既而想道:“干兄儿子既贵,家园复整,锦旋在即,欢聚不遥,可谓志矣。但我原系词林,今改调外职,非我素愿,不过欲明恩怨耳。今志已遂,何必碌碌仕途,沉沦宦海,莫若退归林下,优游自得,岂不贤于金紫。况干兄本无报怨之心,我此番举动,大非干兄之意。不即退而避去,更待何时。”志念既决,即往省城,面谒抚按,交还印绶,恳其题疏另补。抚按劝说:“贵府才品端凝,青年敏练,正宜共辅太平,何以乞休恁早?”曾九功道:“卑职性好山林,志安淡泊,专城之寄,实不胜任。敢求老大人俯赐题黜,不胜铭感。”抚按只是不许,曾九功便将文凭印绶,送置案头,飘然而去。归到南雄府署,收拾行装,同陆小姐径回山东不题。

再说干白虹父子,在京甚是荣耀。一日天子见干浚郊。冲年英俊,龙颜大悦,命入内宫赋诗,各院嫔妃,见干浚郊风流年少,尽皆倾爱。罗巾命咏,纨扇求诗,赐花赐酒,宠赠尤多。三十六宫,尽皆游遍。天子问道:“卿年几何,可曾娶否?”干浚郊回奏道:“臣年才一十七岁,已聘太常欧阳健之女,尚未成婚。”天子道:“既有所聘,自当即赋宜家,赐尔明日完婚,朕当助彩。”干浚郊叩头谢恩而出。随即报与欧阳健,次日准备成亲。奉旨颁赐金花彩缎,各官庆贺。到得吉时,花灯鼓乐,到院相迎。干浚郊坐下高头骏马,绣旗黄盖,银瓜朱棍。穿着大红吉服,乌纱帽上两朵银花,映着莲花白面,犹如玉洞仙郎。迎至欧阳府中,引出一位小姐,袅袅婷婷,珠辉玉映,立于氍毹之上,双双交拜。行礼已毕,共绾红丝,罗扇轻携,纱灯簇拥,送入洞房深处。是夜带解同心,枝交连理,锦被忽翻春浪,高堂乍敛残云。明日具疏告假,回乡省母。圣旨嘉其孝义,准假一年。干浚郊大喜,辞别岳丈,即同父亲,收拾出京。各官饯送,自不必说。

一到山东,曾九功设饯相迎。干白虹惊讶道:“老弟在粤中做官,如何又在家里?”曾九功告以乞休之故,将干白虹父子款留两日,后日匆匆起程。曾九功远道相送,挥泪而别。干白虹父子不分昼夜赶到家乡,夫妻子母相逢,一番悲喜,不言可知。干白虹问及陈与权何往?丽容详述曾九功报怨之事。干白虹愀然不乐,寻至南雄岭上,将陈与权尸骸,具棺盛硷,买地安葬,广植松楸,另建一所观音庵,托个僧人,照管坟墓,侍奉香火。此皆干白虹不忘故交,不念旧恶的厚处。过了数日,干浚郊亲往尼庵拜谢周氏与尼姑豢养之恩,将三千银子建殿塑佛,并给良田千亩,与他食以娱老。又访戚宗孝尸棺,也为他造坟安葬,建立牌坊,题曰“义士戚宗孝之墓”。又向戚氏近宗,与他嗣立一子为后,给与田产资生。闾里亲邻,尽皆存恤,无不称为厚德君子。过了一年,假满进京,补升修撰,后来直做到文渊阁学士。干白虹亦赠礼部尚书。丽容与欧阳小姐,俱受一品封诰。曾九功过了几年,天子慕其高节,仍召回内院,后来也做到都察院大堂。干白虹寿至九十,忽然悟道成仙,就有紫阳真人,白日飞来,与之乘鹤而去。自后干氏科第不绝,子孙繁衍,以享厚德之报云。(校点者:林思谚于如缘)

第三集 炎凉岸

第一回 无意重交游惜头巾富儿趋势有心招款洽指腹孕舅子证盟

词曰:牢骚为甚,叹一腔愤懑,似雄如劣。眼底风涛人更险,觑破世情冷热。话里阳秋,谈中美剌,休怪俺饶舌。只为炎凉人面,昧彝常施及侧。只是颠倒孤寒,趋承势利,那顾有冤结。笑骂由他真也假,尽我一时风烈。谩哂书生,何关世事,专讲些名节。请君鉴此,才信衷言为彻。右调《百字令》

这一首诗余,单为今日人心浇薄,交情冷暖,世态炎凉,奉富欺贫,趋炎附势,有感而作。假如兄弟富贵,哥子贫穷,不独弟可骄傲其兄,即亲戚朋友,都来趋奉那富贵的兄弟;竟不知兄弟之前,还有个贫贱的哥子。又如豪奴发迹,家主凋零,不但奴仆可以挟主,即衣冠人面,向之所与交深而契恰者,无不掇转面孔,倒去亲近那发迹的豪奴;把个豪奴之上,向来交厚的穷主人,竟置之脑后。所以说,唇枪舌剑,眼前即起风波;口是心非,背面便成敌国。这也都不足计,只是有等读书君子,口诵圣言,身承师训。一旦置身庙廊,便移初志。然青云之上无故人,这还不足深怪,独是少时贫贱,或嫁或娶,彼此微寒,高下不形,倒也相忘如故;若幸而荣显,便耻门楣不称,或思另娶,或图赖婚,无所不至。还有一种势利小人,从旁怂恿,撮成奸计。只顾一时热闹,那管身后冤仇。不知天道无私,鬼神有眼。徒然坏了心术,到底终须报应。在下说这段话,只劝世上富贵的,切莫自恃富贵,而凌弃贫穷。又劝世上贫穷的,切莫丧志贫穷,而谄媚豪贵。只要自己立志学好,留心求进,那富贵二字,原不是十分难到的境界。若昧心蔑理,亏损阴德,那富贵二字,又不是久长可保的福门。

当初广西庆远府,有个侯门公子,姓孙名雯。父亲有功皇室,封爵赐地,与国同休。止生此子,日后可以袭职。那孙雯年方十五,聪秀出群。但生于富贵之家,未免习成骄性,傲睨人物,不通世故。十岁上,父母便欲与他定亲。只因眼中无物,高不成低不就,不是憎嫌门第不荣,便是轻薄女儿不美。所以到十五岁尚是个寡男子。一日,出猎至天门山下。见个道者,箕踞长松之下。孙雯见空山旷野,四无人踪,那道者坐卧烟霞,超然物表,定非凡俗,便跨下马来,深深一揖。道人立起身,还个半礼,仍复坐下。孙雯叩其终身祸福,见道人言语通微,洞知未来之事。因问道:“弟子配偶未谐,未知娶于谁氏?并望指点。”道人道:“你的婚配,乃是王母座前司香仙女谪降尘凡,但生于小家,汝必弃而弗顾。然婚姻已定,不可强回。吾当摄他神来,与汝相见。”便叫孙雯合眼,未几摄至,令孙雯相会。孙雯启眼一看,见是个极麻极蠢的小丫头,赤条条两双脚,穿着双草鞋儿,一件破衲袄,足有寸许厚的油腻;小厮们也走来一看,都认得是间壁何豆腐的女儿,叫做秀娘。道人笑对孙雯说道:“此女年才十岁,便是你的诰命夫人。只是你夫妇尚有十年之厄,方始完姻。”说罢,叫他仍合着眼,依旧送回去了。孙雯听见这话,气得身子冷了半截,话都应不出来。想道:“我何等荣贵,不信那做豆腐的下人,攀得我做女婿。”心里欲待发怒,转是那道人笑道:“姻缘乃五百年缘会而成,妍 美恶,生死不易,郎君何必多愧。十年之后,方信吾言不谬也。”说罢,倏然不见。孙雯知是仙翁,连忙下拜,上马取路而归,闷闷不乐。到得家中,惟低头丧气。有个家人,名叫符良,为人最是尖巧,极会凑趣。但要奉得家主快活,有些淘摸,随你丧心灭理的事,也效劳一臂了。因见孙雯气闷,知有心事,便悄然挨到跟前,笑问道:“大爷有甚事不快?怎不与小人说知,或者可以替大爷出力。”孙雯见是心腹上人,便不瞒他,一五一十,尽情与他说知。符良笑道:“大爷如此福人,那做豆腐的女儿,便想要做大爷的奴婢,再世也不能的了,轻易说个婚姻二字。如今只消用个小小计儿,出脱了他性命,怕他再生出一个女儿来不成。纵然再养出来,便不是大爷的婚姻了。大爷竟安心另娶,管他甚么定数,这就可以挽回也。”孙雯听说,喜得耳都搔破,忙笑说道:“你可替我做得此事,赏你大大一个元宝。”符良道:“小人应该出力,敢受大爷的赏。”连忙走下堂来,想了一想,只不便下手。挨到次日黑早,何老儿夫妇先起来磨豆,符良知他女儿尚自睡着,便叫妻子到何老儿家哄说道:“我家欠你些豆腐钱,一时银子不便,今有五斗米,你老夫妇先拿去用吧!”何老夫妇不胜之喜,忙拿了一个米袋,一条扁担,两口儿到孙家抬米。符良乘这空隙,闪入房中。掀开被窝,秀娘果然睡着。看的仔细,劈头一刀。只听吃的一声响,慌忙缩身出来,真是人不知鬼不觉。何老夫妇扛了米回来,好不欢喜,便去叫女儿起来。走进房中,只见满床鲜血,女儿已是杀死。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惊动邻里都走拢来看了,只不知是何故。符良也假意走来看道:“小小女儿家,与人有何仇恨,死得如此可怜。念你们穷苦,待我做些好事。”便在荷包里挖出五六钱一块银子,与他买了棺木,忙忙入殓。又叫两个烧火人,替他扛到城外空地上放着。老夫妇只道他一片好意,再三感谢。那知都是恶机。有诗云:刚道良缘五百年,豺狼人面反成冤,到头万事天为主,可笑机谋不值钱。

次年,孙雯父亲已殁,果然袭了父职,入都朝觐。是时边乱未平,朝廷以孙雯袭职之官,令其立功受禄。谁知时运不济,在边上失了机,革职勘问,下在刑部狱中,准准坐了八九年。一日恩赦出狱,孙雯诣阙上书,历言父亲功绩,哀请开复。是时张阁老执政,见孙雯一表非凡,且怜其情词剀切,力为申请。圣上谕允复职。孙雯次日到张阁老家叩谢,张阁老留他小饮。偶然问及,知未有娶,便欣然说道:“老夫有女,意欲得君为婿,未知尊意若何?”孙雯道:“小子蒙老太师大恩,惭无可报,敢望相府乘龙,何福消受!”张阁老道:“郎君何消过逊。”便择吉日,两家行了六礼,过门成亲。交拜之后,引入洞房。侍女揭去蒙头,孙雯不看犹可,看了徒吃一惊。那小姐并非别人,恰恰正是何豆腐的女儿秀娘,不觉魂飞天半,冷汗流个不止。秀娘见新郎慌张,反不知是那里帐。孙雯因畏惧张阁老,不敢说起,只得强为和好。看官,你道何豆腐的女儿,已被符良杀死,如何得做张阁老的小姐?原来符良不曾十分用力,秀娘不过砍伤脑盖,因年纪幼小,不耐痛楚,血晕而死;又连忙入殓,抬放荒郊。谁知过了半日,重复醒转。终是日后福大,到第二日,渐渐有些声息了,因在旷野之中,无人听得。不意是夜有起大盗,行到了个富户,三更时分在这空地里走过,忽听见微微有些哭声。仔细听去,恰在棺材里。终是贼人大胆,便敲开棺盖,见是个幼年女儿,头已砍破。睁眼一看,哭叫救人。众强盗因是刀箭上生活的,都带有绝妙的敷药,便扶起来,与他捺上一把,须臾止痛,解块手巾,替他束好,抱至船中;把劫去的东西,反藏在棺里,仍旧盖好。将他做个螟蛉之女。过了六七年,秀娘已养得长大。只因张阁老起伏进京,路遇暴雨,忙借人家一躲。其人见是一位过往官宦,慌忙留住,到里面吩咐治饭,自己匆匆出门而去。张阁老正欲歇息,忽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呼道:“此地不是老爷歇足之所,若再迟延,恐性命不保。”张阁老猛吃一惊。你道这是何人,原来就是秀娘。方才那人,就是救秀娘的强盗。因方才知是张阁老,必有厚帑,因人夫众多,难以下手,叫女儿留住,连忙出去,吆呼众弟兄辈,齐来照顾他。秀娘心里不忍,忙与张阁老说破道:“我家干爷,是伙大盗,今去约众弟兄们,欲要伤害老爷。老爷若不快走,便无生路。”张阁老听见这话,吓得四肢都软了。忙道:“但须指点,救我一救。”秀娘道:“敢不依命,只是我身陷此地,没个出头日子,情愿与老爷同去。”张阁老道:“若得如此,愿以父女相待。但恐路间遇着,有累于你。”秀娘道:“他去这几家,我已晓得路径,如今只从僻地赶入城中,到府县里讨些兵马护送,便没事了。”张阁老依他指点,果然脱了这大难,带往京中,爱如嫡女。孙雯只道秀娘已死,谁知十年之后仍是姻缘,逃不过定数。次日符良进去磕头,一见秀娘之面额上伤痕宛然,吓成一病,呕血而死。秀娘果然受了封诰。何老夫妇因女儿死后十分痛念,到得三朝,买些鱼肉,含着两腔眼泪到城外烧块纸儿。忽见棺木破裂,慌忙开看,并不见女儿。只见许多黄白之物,老夫妇忧中得喜,尽情取归,做了十年财主。秀娘受封之后,便迎父母同住。过了数年,孙雯只因坏了阴骘,忽发肿毒,遍身溃烂,痛楚数月。临死时,自言其负心之事,秀娘与何老夫妇方才晓得前番生死分离,为此缘故。可见凡事有数,报应分毫不爽。秀娘所生一子,亦袭祖父之职。诗云:平平天理任人为,曲曲人心只自迷。自算算人人不觉,此中方寸有天知。

话说先朝弘治年间,河南开封府,有个乡村富户,姓冯名桢,字国士。父亲在日,也曾请过名师教他做文章,应考试。笔下虽然平通,但那些缙绅子弟,都欺他是乡蛮,又是小家出身,每到院考时节,在府里予先弄些手脚,不容送考。他父亲没法,只得用了准千银子,上下使动,方才弄进了学。那冯国士进了学不打紧,倒惹了个累带。这些同学朋友,都耻笑他是村牛,盗窃衣冠,辱没孔夫子门墙,编成俚语,粘贴满街,儿女争相传唱。可怜把个簇新进学,重价买来的前程,一发弄得脸皮也没处安放了。及至父亲死后,更加没了靠托。常常有几个不安静的里中恶少,勾合着城内一班吃馄饨的蹩脚秀才,寻些少头脑儿出脱他几两银子。稍稍违拗,便是惊官动府,东一状,西一状,告得他没了主意,只得央亲托眷,设酒求和,赔礼请罪;完衙门,索相谢,不但银子送掉无数,还险些儿这副儒巾蓝衫都穿不稳哩。他终日担着鬼胎,当防有事;一条心惊惊恐恐,如坐针毡上过日子,还亏有个妻舅叫做尤寡悔,从小在他家里走动,吃他的,抽他的,也小小做了一分人家;极会掇臀放屁,凑趣奉承,冯国士倒得他解解闷儿。

一日,尤寡悔对冯国士说道:“姐夫历年来如此跌扑,那钱财又不是有根的,如何当得起这般狼藉。依小弟愚见,除非是大衙门里相识几个朋友,拼得费几两银子,结交密了,方有些靠托。”冯国士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并无熟识,怎好突然去亲近人。”尤寡悔道:“我倒有个好相知,叫做袁七襄,现做抚院吏书,一切事权都在他掌握。莫说绅缙百姓都要奉他,随你府县官员,无不待如上宾,借他照拂。但凡人家有事,都去求他,他也肯替人出力,各衙门无不响应。若得他与姐夫相与,包管那些吃白食的光棍,一个个屁都吓出来了。”冯国士大喜道:“全仗老舅之力,果能与他交往得成,只要我家财与前程可以保全,后来老舅子女婚嫁的事,都在小弟身上便了。”尤寡悔听说有利于己,一发喜出望外。忙道:“至亲莫若郎舅,事同一体,敢不竭力图之。今日待小弟去先说一声,明日竟同姐夫入城拜他便了。”冯国士道:“如此最妙!只今夜早早回来,我好打点些礼物。”尤寡悔应了一声,忙忙进城去了。正是:今日趋人势,他年恣我威。俗情真恶薄,廉耻竟何为。

却说抚院吏书袁七襄,名之锦,原是世家。只因读书不成,买了衙门顶首。妻子谢氏,尚未有子,仅怀两月之孕。袁七襄人颇忠厚,虽在衙门,并不敢舞文弄法。凡下属解来文卷,内有情词可悯,及牵连冤枉的事,替他力为辩雪。有因而开释者,竟茫然不知是何人替他超豁。他也不求人知,不冀酬报,惟存一点本心,积些阴德。这日偶然在家,尤寡悔恰好会见,说起姐夫仰慕他盛名,要来纳交的话。袁七襄并不留难,笑说道:“令姊丈文章上宿,小弟还该先往才是。”尤寡悔道:“家姊丈已拟明早登堂,欲叨荣荫,岂敢反辱先施。”茶罢,别了出城,与冯国士道达其意。冯国士不胜之喜。连夜收拾些杯币重物,约有百金之礼,用盒子盛好,写下一副礼帖,一副请启。次日清早起身,叫家人备下两头牲口,欣然进城。到得袁家,不期袁七襄已进衙门去了,只得到厅上坐着。管家说道:“相公今日原打帐冯相公来拜,不想都老爷有公务,传了进去,恐怕一时不得出来,怎好劳相公等候,但把名柬留在这里,相公们请回,明日我家相公到宅上相会吧。”冯国士迟疑道:“不想如此缘悭,竟不相值。我若回去,这须些礼物,定然不受,如何是好?”尤寡悔道:“在此久坐,又觉不妙,除非姐夫先回,待小弟在此促他面收。若有说话,总是明日在席间细谈便了。”冯国士只得勉强起身,带家人一同回去。尤寡悔直等到傍晚,袁七襄才得回来。与他说知此事,好生不安。尤寡悔送上帖子,袁七襄看了道:“令姊丈如此多情,明日自然相扰。但此厚礼,断不敢受。”尤寡悔道:“家姊丈一片诚心,特特奉敬,必求笑纳。”袁七襄道:“朋友交接,受之何名?声气初通,便以此厚礼相赠,是把小弟做利徒看了。”尤寡悔再三劝收,袁七襄苦辞愈力。尤寡悔只得告别起身,竟将礼物袖了回去,套写个领谢名帖,只说全收。次早来见姐夫,叫他快备酒席。

不多时,袁七襄果然来了。冯国士躬身迎着,同入中堂。袁七襄极言失迎有罪,并致谢其招饮之情。冯国士只认做谢他昨日所送的礼,只唯唯谦逊了几句。谁知尤寡悔一场脱冒,初还担着鬼胎,及至几句唐突,竟混过去了,心里好不快活。茶罢,便请入席。三人谈今论古,极其欢畅。袁七襄道:“冯兄尊庚几何了?”冯国士道:“今年已是三十。”袁七襄道:“小弟倒长一岁。今吾兄才名籍籍,明年秋战,定然首捷南宫。至于小弟,一事无成,折身下吏。较之吾兄,万万不及。”冯国士道:“兄长名高宪署,赞宣德化,官民仰赖,正男儿得行其志之时。小弟村鄙浅儒,上不见用于朝廷,下复取憎于时辈,言之可耻,实不能及兄长之万一,何反以此相戏耶!”袁七襄道:“祖父书香未远,子孙身充贱吏,是为不肖,故心有未惬耳。”冯国士道:“兄长得过几位公郎了?”袁七襄道:“尚无所生。今贱内尚怀妊两月。”冯国士道:“原来兄长亦未举子。小弟敝房,亦有两月之孕,可见子嗣艰难若此。”尤寡悔鼓掌笑道:“世间有如此奇巧的事,今彼此意气相洽,情谊正长,何不联一指腹之盟,日后两家至戚往来,岂不愈加亲厚。”袁七襄尚未开口,倒是冯国士踊跃喜叫道:“老舅所言,实为美事,从来指腹割襟,于礼最重。倘两家生男则为弟兄,两家生女则为姊妹;若一男一女,则为夫妇。但愧寒家福薄,高门不屑俯从,如何是好?”袁七襄道:“只是小弟不敢仰攀,吾兄既不嫌弃,自当如命,即烦尤兄作一主盟可也。”尤寡悔道:“小弟当身任其责,不敢逊辞。今日一言,生死不可移易。倘日后或因势利更心,贫富易辙,小弟叨为证盟,自有公论。”冯国士大喜道:“足见金石之言,便当以此为定。”忙叫家人,供起香案。三人拜了天地,设下盟誓,又复席畅饮。觥筹交错,直饮到疏星隐约,夜色胧葱,方才酩酊而散。有诗为证:割襟指腹古曾闻,今日高怀又见君。谁道女牛偏乞巧,蓝桥咫尺锁深云。

从此,两家不时往来,果然愈加亲密。那些游手恶少、蹩脚馄饨,都潜踪敛迹,再也不敢来动惮他了。冯国士安心乐意,始得用功读书。及至尤氏分娩,生来却是个女儿。冯国士好生没兴,然心里只望袁七襄得个儿子,与他联了姻,始终藉其荫庇。谁知偏不偶,直到明年七八月里,袁家只是不产。两家都惊惊惶惶,不知是祸是福。其年冯国士已考了栏场科举,入场乡试,也是神天护佑,竟高高的中了一名掮榜举人,两家好不贺喜。忙乱了一两月,便打点上京会试。袁七襄设席饯送。饮酒中间,惟以妻妊未产为忧,嗟叹不置。冯国士道:“凡事听之于天,且不必忧虑。今已二十个月,若得男胎,必然大贵。小弟虽叨一第,前程尚尔茫然。年来沾庇良多,岂不知感。倘小弟逗留帝都,家中百凡事体,还仗吾翁护持。指腹之盟,决不敢负。专候弄璋之日,即行下聘,以成百年婚好,两家方无浮泛之虑。”袁七襄道:“弟恐贵贱情分,云泥路隔。今吾兄不以显荣易志,足征厚德君子,弟复何忧。但贱内怀胎日久,男女未知,吉凶莫保。倘小弟福浅,所生非子,便不必说;若幸而得男,在吾兄高谊,可以无虑。诚恐小人之言,以下贱为耻,或有变更,则从前盟誓置之无地,又不得不深虑耳!”冯国士道:“吾闻智者不惑,纵有阻挠,小弟断无更变。若吾翁鳃鳃过虑,则竟以小弟为言而无信之人了。”袁七襄便不好再说,只得欢欢笑笑,尽酣而散。次日,冯国士发装起程,亲友争相趋送。因是有钱之家,老早上京。到京才是十月尽间。寻了下处,预先看些风色。图谋了月余,方有个机会,已暗暗做下进士的关节不题。

却说袁七襄妻子谢氏,直至是年腊月十五,忽梦红日坠于中庭,化为彩凤,飞入怀中,陡然惊醒,便觉腹痛。袁七襄连忙起身,约莫三更多天气,唤醒婢仆。不多时,已生下一子,合家欢喜,叩谢天地。袁七襄因感所梦,即取名曰袁化凤。三朝满月,冯家备下极盛的礼盒,到门贺喜。彼此俨然亲家往还,一发欢好愈胜。到来年,冯国士果然财帛有灵,竟中了进士。报到家中,亲友填门庆贺,只作成那公舅尤寡悔,几乎风光杀了。到得廷试,又殿了二甲,除授工部主事,忙差两个长班两个管家,到开封府迎接家眷。此时袁七襄虽得了儿子,却见冯国士登时高步青云,竟成显宦,忙忙的迎接家小进京,自己一段指腹为婚的事,茫无着落,只得去寻尤寡悔,央他到姐姐面前,道达此意,讨个信息。尤寡悔道:“此事出自家姊丈主张,家姊不过女流,怎好专主。少不得此番小弟也要同往,待小弟面致家姊丈,自然有个分晓。老兄且莫性急,一月之后,是与不是,便可了决。”袁七襄惊异道:“此事前日吾兄何等担当,还恐日后贵贱移心,必持公议;今吾兄先持两见,则令姊丈保无炎凉之异耶!”尤寡悔道:“小弟当日果虽有言,然亦不过从中撮合。至于儿女大事,毕竟吾翁与家姊丈自出妙裁,旁人似难做主。所以不敢担当得稳。况家姊丈未必有图赖的念头,何消如此着急。”袁七襄道:“非是小弟多虑,当年此事,实实吾兄玉成。况令姊丈读书君子,名教所关,岂有更变。吾兄盟言在耳,亦岂相忘。只求于令姊丈面前,以当日之言相告,便见始终不渝之德了。”尤寡悔道:“这个何屑消说得,此事小弟亦有责任,难道反使家姊丈做个没信行的坏人吗?”袁七襄喜道:“吾兄成人美事,足见高怀。”两下一笑而别。到临起身时,袁七襄仍备许多礼盒,直送至百里之外方回。

未知冯国士后来可与袁七襄家联姻?更不知可有变局否?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姐弟同谋激姐夫耻贫贱而悔约亲翁诡计逐亲母乘患难以快心

诗曰:儿女情方始,云泥路遂分,直须言势利,空自说殷勤。计必从贤舅,机尤昧小君,可怜袁氏子,少小历纷纭。

话说冯氏家眷到京,一番叙会,自不必说。冯国士即忙备酒,与尤寡悔洗尘。当夜姐夫姊弟三人,坐在一处,说些家常话儿。尤寡悔因谈及临行之时,袁七襄叮咛求婚的许多说话。冯国士道:“前年有一番盟约,今老袁即得了儿子,这段姻亲也是天缘,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还是目下就来纳聘,还是过一年半载,可曾与老舅怎生商议?”尤寡悔道:“他只说待我觑便到家里受茶,也不曾说及这话。但小弟尚有几句话儿,正要与姐夫斟酌。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倒深为姐夫体统所系。只不知姐夫与姐姐意中,可道我说的是也不是?”冯国士与尤氏齐说道:“自家至亲,难道有个不是的说话。”尤寡悔道:“前年姐夫与老袁指腹结盟,不过偶然说及,不曾议个妥当。我想衙门中人,自古迄今,兴废不常。万一日后有些破败,教甥女终身如何下落?此事亦不可不虑。况姐夫联登甲第,位列星曹,外台指日可冀。今若与衙役做个亲家往来,甚觉不成体面。古云:‘丝萝附乔木’,养女毕竟攀高,岂有公卿之女,倒嫁与磨膝皮、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妇,可不笑杀了天下人。我劝姐夫,还该拒绝了他,另攀个门当户对,方不玷辱冯门高雅。”冯国士道:“我岂不愿攀高,况衙役终属下人,非出吾之本愿。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谊,亏他保护了许多,怎好便翻转脸皮把前盟悔赖,做个不仁不义的勾当。”尤氏听罢,便从旁撺掇道:“当初虽然藉他荫庇,不过瘾然消弭了衅端,原未尝实实用他的力,也不曾劳动他。今你既中进士,身为郎司,自家威风使不尽,那做衙役的人,还图他甚么护持?快快摈断这葛藤,不要被旁人耻笑。”冯国士道:“你们既有志气,难道我反不顾体面不成。今后只存下这条念头,渐渐疏远他便了。”三人计较已定,绝不提起指腹为婚的话,只剩下烘烘一团势力的局面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七襄,自从送过尤寡悔上京,叮嘱求亲之事,眼巴巴望些好音。谁知过了几月,竟无片纸只字寄将回来,心里好生焦躁。欲待自到京中会他,只因宪务羁身,再也丢手不得。又过了些时,恰好是年吏缺考满,同事数人,一同咨部。袁七襄因一事两便,好不喜欢,就忙忙的收拾进京。还打帐有几年耽搁,家中事体,交与谢氏,吩咐他好生照管儿子。外边田产账目,托个老成管家执掌,自己带了千金,同两个家人,雇了一乘驴轿,两头牲口,不上半月,赶到京中,寻个寓所住下。次日便想要去看看冯国士。谁知冯国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务,不便去见他。部里又无考选日期,准准在京里坐了两个月。打听冯国士公务尚未得完,好生纳闷。

偶然一日,在前门上游了一遍回来,天已薄暮。十来个朋友正在下处吃酒玩耍,忽见外面二三十位骁骑走入门来,把这些吏员一个个都用大链子锁着。袁七襄不知甚么来历,大嚷道:“我们是河南抚院咨部考职的吏员,并无犯法事情,怎的拿我?敢是错认了人?”骁骑道:“奉三法司坐名来拿,怎的错认!”一头说,一头便在身边取出单来与袁七襄看了,果然一名不差,众人方才慌了。忙问道:“只不知为甚么事体?”骁骑道:“不过旧案牵连,辩得明白,自然无事。”众人只得随着走去。到了法司衙门,逐名点过,便叫钉了扭,下在杻中,等各犯解齐会审。一声吆喝,带出衙来,昏天黑地,擎入刑部狱中去了。正是:前程如漆尚迷津,谁道先为缧绁人?自是公门水火地,不关荣辱是清贫。

看官,你道袁七襄等十余人,遭此黑陷,却是何故?原来,是年正值京察,河南抚院有几件旧案事情,竟被京堂察怀。袁七襄等都是旧案内承行经手之役,故株连在案。同事四五十人,都已到河南去提了,独袁七襄等咨送在部,故另获监候,以待质审。袁七襄带来个家人,见家主拿去监在狱里,慌了手脚,星夜奔回家中,报知谢氏。谢氏惊得冷汗淋身,哭倒在地。家中几房奴仆,见家主犯了钦案大事,眼见得无可靠托,又恐怕日后定有株连,不上两日都搬走了。谢氏也没法留他,只得听其自然。但想要营为丈夫的事体,思量又没头路。连忙将田地托人尽行贱卖,止得半价到手。因去央求亲族,托他上京打点。谁知人情浅薄,见是钦案,恐防连累,随你膏肉至亲,或推身子不健,或说事务匆忙,尽皆坚辞不去。谢氏心里发着急。想道:“袁氏宗祧,虽有这点骨血,尚未过岁,未知可能成立。丈夫乃终身仰望之人,岂忍坐而不救。今冯家在京,现任做官,有此一脉姻亲,莫若我自到京中,当面求他,定然肯用一臂之力。但是吾妇人家,路上不便。只有一个嫡亲侄儿,叫做袁吉,也曾做过经纪,路上倒也撇脱。除非央他同去,才是稳当。今吾家中奴仆,已是星散。只有一个奶子,一个丫头,也尽可服侍。”算计停当,就叫奶子道:“去请了袁大官人来,我有说话要与他商量。”奶子领命,竟到袁吉家来不题。正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且表袁吉,近来正为做一桩生意折了本钱,在家中纳闷,甚觉无聊。忽见婶氏差奶子到来呼唤,即时应诺,来见婶娘。谢氏就将前后真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袁吉听了,一诺无辞。谢氏满心欢喜,连夜收拾些细软,带了田价银子,雇了驴轿牲口,与奶子丫头男女四人,并抱着小儿一同上路。不分昼夜,赶到京师,寻间房子住下。连夜叫袁吉,将十来两银子送与监门使用,通了一个信息。袁七襄已知妻子来京,定求冯家救援,心中略宽了几分,不在话下。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

且说是夜,谢氏在灯下写一封极委曲极恳切的情由,将丈夫何事牵连,如何拿禁,并自己亲赴都门,现在何处住下,写得详详细细,吩咐袁吉传到工部衙门,报知冯国士。是时,冯国士正在那里趱修皇城。忽见门后传进一个报帖,连忙接来看了,转吃一惊。原来冯国士督工事忙,昼夜不闲,绝不晓得袁七襄已在京中两月。突然见了报帖,方知袁七襄竟为钦案事情,监禁在狱。又知他妻子谢氏与幼子俱已到京,“如今通报了我,必然要来求我援救。我救了他不打紧,这段亲情,他一发认为实然,岂不是自己去揽他做个亲眷。”便连忙与尤寡悔并妻子商议,把这些缘故备细说了一遍。妻子笑道:“他今为了此案,已是捕退之役,还去睬他则甚。况且钦案,不是个儿戏的。万一救他不得,一发牵连在里头,你这个前程,他家赔得起吗!亏你把个千金女儿,扳得好人家。如今,一个亲家公坐在牢里做罪囚,一个亲家母浪游钻刺,出乖露丑,还有个好女婿也挈带在此。你去认认亲吗?”把个冯国士说得顿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原不打帐救他,故特特进来与你商量,怎生回他说话?”尤寡悔就在旁边接口道:“回他则甚,就是他重新充了抚院吏书,也须奈何不得我们。况且并这吏书,已是忒腔的了。如今只消到三法司去动个禀揭,说有钦犯妻孥,在此营谋出脱,卑司不敢容隐,特具禀明。那时姐夫又脱了干系,三法司据着禀由,自然拿来拷问,极不济也要驱逐出境了,岂不杜绝了这个葛藤,可不妙哉!”冯国士听了这段说话,不觉拍掌称快道:“此计妙极!竟在背地里使个暗箭,我又省得与他成仇作恶,岂不斩截,岂不干净。”尤氏听着,直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冯国士即忙走到书房,写下一通禀揭,差个的当衙役,投到法司衙里。果然响应,不隔一时,就有三四起公差,奉大堂钧票,立逐谢氏一干人出境,敢有片刻迟延,立提犯妇并寓家重处。吓得谢氏魂不附体,只抱定了孩儿痛哭。丫头与奶子都抖在一堆。只有袁吉,从外厢走来,问是何故,早被公差劈嘴一拳,跌在地下,口中鲜血直流,只战抖抖的不知为着些甚么。公差骂道:“狗入的,瞎你娘的眼,这是甚么所在,敢到此打点事情。若走迟了一刻,拿到大理寺,敲断你的腿筋。”谢氏含着一腔眼泪,不忍就去,还要打帐磨延。早有几个地方并房主人,都奔前来拖拖拽拽。袁吉慌了手脚,一时无措,只得连声应道:“我就去,我就去。”此时几乎连铺陈也打叠不完,直被这班人生生的搀了出门。房主人随手儿关的铁桶也似。众人那里许你耽搁,推的推,打的打,撵出了城。雇了十数头马驴,直要押送到隔县交界。可怜谢氏是个从未出门的内眷,不管三七念一,也叫他上了驴子,筋斗也不知跌了许多,直押到该管处所,讨了收领,众公差方才回去。临去时,把谢氏之几两卖田银子都逼勒了出来。亏得袁吉与谢氏两个抵死哀求,却分去了十分之七。又有这许多牲口脚价,也一总问谢氏要还。谢氏没奈何,谅不能免,又秤出七八两银子,赏与掌鞭的去了。真个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话说谢氏四五人,此时弄得进退两难,生死不得,思想丈夫坐在狱中,那知道这番光景,如此狼狈挫辱,气苦难言,只得放声大哭。奶子与丫头们悲切切,都流了许多眼泪。袁吉劝道:“事已如此,哭也无用,且寻个下处住了一晚,明日或去或住,也再商量。”谢氏依了他,只得揩干眼泪。袁吉先去寻了个(原书缺半页)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缚和尚死里逃生

曲云:灾频更切肤,屋漏连遭雨。祸不单行,船覆江心渡,天高无路呼。痛妻孥,欲援羁人挈幼雏。谁知更中萧墙祸,把弱息如同拉朽枯。冤难诉,而今谁个恤穷途。这时节欲倩人扶,谊远情疏。耻笑个离家妇。右调《金络索》

话说谢氏,生长香闺,从未出门。万不得已,只得离乡背井。自从登程以来,受了许多风霜劳苦,气恼艰辛,觉得身子疲倦异常,不吃晚饭,先去睡了。睡到二更多天,忽梦见一尊古佛。谢氏慌忙下拜,求她丈夫之事。那佛与他一幅素纸。谢氏收了,仍复拜求。只见儿子袁化凤忽被个不识面人抱着就走。谢氏连忙夺时,人已不见。那佛向谢氏把手三翻。谢氏忽然惊醒,见袁吉与奶子、丫头俱未睡着,便将此梦说破,各各称异。谢氏道:“但这幅素纸,恐怕有些不祥。”丫头道:“或者叫我家到官处抱白的意思。”袁吉道:“我想素纸是个无事之兆,叔父不久自然脱难。”谢氏道:“只是你小兄弟被人抱去,我要夺时,如来把手三翻,不知甚么缘故?”袁吉道:“三翻手是个十五,除非到十五岁上有些灾晦。”奶子道:“总是梦中的事,那里有许多凭准,回去到寺院里烧烧香,祈保祈保便了。”谢氏便不在话下,翻来覆去,一夜不睡,只是啼啼哭哭道:“我这一身狼狈不打紧,但是丈夫的事,再没一人替他挽回。况且前日通了个信息,已晓得我在京师,不知怎的牵挂。若不见我些动静,教他愈加愁闷,我心里如何得安。如今京里是去不得了,在路上耽延,又没体面,不如且作归计,到家里别寻门路。”袁吉心里受了些惊慌,也睡不着,与婶子两个直说到天亮。忙忙催丫头与奶子起身,大家洗过脸,原雇了轿驴,径回河南。谢氏心里气苦,那里吃得下早饭,只得忍着肚子上了轿,匆匆躜行。走了五十多里,谢氏又饥又渴,却并无卖饭的所在,掌鞭人还不见上来,谢氏饿得腰都软了。袁吉一时没法,往四下里一看,只见旁边二里多地,隐隐有一村人家。忙说道:“那边人家虽有,却不是经走的所在。”奶子道:“大娘不要饿坏了,管他是路不是路,且去叫他煮些饭吃,赏他钱把银子,怕掌鞭的不来守候吗。”袁吉也说有理,便打转驴子,往小路上走。此时谢氏肚里也饿得慌了,只得凭他主张,走到人家所在。袁吉跳下牲口,先去一看,那不是人家,竟是一所小小庵院,忙与谢氏说知。谢氏道:“我昨夜梦见了佛,且进去拜拜。”袁吉带住驴子,扶了轿杠下来。丫头服侍谢氏出了轿,袁吉拴住牲口,一同走入庵中去了。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在未保。

话说谢氏一众,才进庵门,只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走上前来,把四个人仔细一瞧,问道:“奶奶们那里来的?”袁吉道:“我们京里下来,要回河南去的,到上刹来烧炷香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居士们信心从善,请到大殿上去。”便在前边引路,四个人随了入去。原来门径虽小,里头却甚是宽敞。见那大殿,琉璃掩映,金碧辉煌,十分庄严伟丽。谢氏步进殿中,和尚替他点起香烛。谢氏拜告了一番,就叫袁吉将一两银子送他做香钱。袁吉便向和尚说道:“不该打搅师父,今日我们不曾用饭起身的,奶奶有些饥了。师父若有便斋,相扰一餐,一总奉谢。”和尚道:“小僧这里素斋甚便,相公怎说起酬谢,请到客堂里坐。”谢氏对袁吉道:“怎好在此吃饭,还到前头去的是。”袁吉听说,也待要走,却被和尚一把拖住道:“相公、奶奶光降小庵,难道茶也不奉一杯。况且要打中伙,还有三十多里,不要饿坏了人。小庵虽然贫陋,腐饭也尽可充饥,何必如此拘执。”便一面叫和尚把驴儿牵进来,喂些草料。只见四五个和尚,不管好歹,把轿子驴子一总弄了进来。袁吉见和尚如此殷勤,只得反劝谢氏道:“承师父们一点好心,难以却他,只得扰了素斋,也好赶路。”谢氏不得已,见侄儿又被他死死留住不放,只得勉强移身,同到大殿后头一所客堂里坐定。一个小和尚掇出茶来,又摆上许多果品。谢氏对袁吉道:“我们来到这里,掌鞭的那里晓得,倘然他一直赶过了,找寻我们不着,岂不急坏了吗。你还到路口去看看,等他们来同走。”和尚在旁听见,急忙止住道:“相公且请坐了吃斋,我叫小和尚去俟候便是。”当时吩咐一个行者,叫他到路口候着,问他是赶袁相公牲口的,叫他进来,也吃些饭。那行者听着吩咐,飞也似的去了。袁吉问道:“上刹有几位师父?”和尚道:“只有十来个儿。”袁吉道:“这个僻静去处,饭食从那里来?”和尚道:“路口有客商过往,抄化些度日。”正说话时,见一个小行者搬出极精的素菜。和尚道:“奶奶请用饭。”说罢,走出去了。谢氏道:“我们快些吃碗饭儿,早早去赶路。”袁吉连忙吃完了饭,又催奶子与丫头都吃了。小行者端进热水来,大家洗过手脸。和尚也走来道:“奶奶用完饭了吗?”袁吉道:“多多在此打搅。”便取出一包银子送与和尚道:“须些香金,聊偿一饭之费。”和尚道:“再不能受,相公留在路上盘缠。”袁吉又道:“师父倒不要算做相酬,竟把来买些香油,在佛前作个福吧!”和尚道:“既如此说,只得收下,决不敢负相公的善念。”袁吉与谢氏便欲起身,和尚道:“里边还有随喜的所在,请奶奶们也进去走走。”袁吉道:“赶路的人,那有心情闲耍。”和尚道:“后边阁上有一尊白衣观音,宝签甚是灵验。若处心礼拜了,随你奇灾大难,俱逢凶化吉,不可不进去拜拜。”谢氏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动。便说道:“且进去求一求签儿也好。”和尚欣然引导,弯弯曲曲,走过许多寮房,到一个阁上,果有一尊白衣观音。四个人连忙下拜,口里都喃喃祷告,要讨个逢凶化吉的灵验。那和尚掩着口暗笑,下楼去了。谢氏拜罢起身,看看佛像,转过厢楼,后边又是一进楼子。并无佛像,却有两三副床帐,绣帷锦被,铺排得十分华丽。袁吉道:“和尚倒有这等受用。”谢氏道:“我们不是闲耍的时候,快些去吧。”袁吉道:“正是,也好走路了。”一同走出前楼。可煞作怪,那前楼的中门已是关断。四人着了忙,只得乱敲乱叫。喉咙都叫破了,那里有人听得。谢氏道:“不好了,莫非和尚是歹人,我们落他陷阱?这番四条性命,逃到那里去!”丫头与奶子听见,尿头都急出来,便扯住了谢氏,号啕大哭。袁吉道:“哭也济不得事,如今没奈何,待我拼着性命,在窗子里爬下去,寻个门路救你。”说罢,脱掉外衣,解拴腰带子系在窗楹,两手紧紧挽定,挂在半中,卟的一跳,果然已到楼下,走到外厢去了。正是:方叹罹灾甫脱灾,谁知灾更叠乘来。僧佛面目真罗刹,虽有慈门不放开。

话说谢氏,只道袁吉去寻了出路,就来救他。谁知眼都望穿,连他的影儿也没了。三人急得慌乱,哭做一团。看官,你道那班和尚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一伙大盗,人人有几分勇力,且学了十八般拳法,随你二三十大汉,也不够他一个人发脱。故假意戴着顶僧帽,穿这领袈裟,借佛门做了个容身之地。夜里却改扮异装,惯到各路行劫商客锱囊,窝入寺中,穷奢极乐。这日也是谢氏合当有晦,恰恰到这寺里拜佛。这几个久不见色的饿鬼,做了几年孤独长老,精华直满到头顶上来,亏得借手铳出脱了些。那时,这班强徒,看见谢氏,原有八九分姿色,年纪还不甚多。又见有个丫环,人物也俏丽,年纪又小,只奶子有四十多岁,兀自丰韵。一时着了魔,魂也不知掉在那里,怎肯还放他去,故抵死留住,做出许多殷勤。先把轿子牲口弄了进来,使外面没了形迹。又假意叫小和尚看掌鞭人,羁縻住了袁吉身子,不放他泄漏。及至骗到观音阁上,料那袁吉毕竟弄下楼来,要寻出处,预先伏下一个和尚在前边搂下。见袁吉果然下了楼,走出来,就一手儿扯住,直押到另一个静僻去处闭着。谢氏三人,见势头不好。明知贼秃必来强奸,待要寻死。奶子道:“且看光景,或者算计得个出身之路,再作区处。我们死了不打紧,何人与我申冤。况且相公在狱中,只有小官人这点骨血,承继宗祧,何忍死而绝后。”说到伤心之处,谢氏便如肝肠寸断,哭得死而复苏。乃含泪说道:“奶子,你怎轻易说个出头日子。如此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我三个女人,做出甚么事来。倘然秃驴到此强横,终不然污蔑这身子,做些含羞忍耻的事,玷辱袁氏祖宗不成。莫若早些一死,还留这点名节。”奶子道:“大娘节操,我岂不知。只是大娘一死,小官人料难久存。关系实为不浅。”谢氏道:“虽如此说,只恐秃驴来强逼时,就要做个洁身之鬼怎么能够。”

正说不完,只听见楼门一响,四五个狠和尚闯将入来。谢氏惊得魂不附体。待想往楼窗里做个绿珠坠楼的故事,亏得丫头一把拖定,只是乱哭乱跌,声声求死。丫头放下主母,跪下去连连磕头。和尚那里睬他,一个先把丫头抱在怀中,做了几个吕字。一个去扶谢氏,替他拭泪。谢氏尽力死挣,犹如婴儿戏金刚,那里挣得脱。又一个搂住了奶子,奶子慌得凶了,人极计生,倒立定主意大声说道:“你们众师父若要干好事,须依我一句说话,只在我身上,包管做个长久夫妻。若一味莽撅,目下虽着了手,第二次就不得见师父们的面了。”众和尚连忙问道:“依你怎样说,才可以长久?”奶子道:“事到如今,料想做不成节妇,就做了节妇,何处图名。人生在世,那个不要寻些乐趣。我与这丫头两个是不消说了,只大娘意中,还执定闺门娇养的性子。然身已到此,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太急骤了,未免要寻短见,则师父们费过多少心机,岂不白白里枉送他的性命,究竟不能享用。依我美计,今日师父们且退,只宽限十日之内,待我千言百计劝他转来,包你和和顺顺,做个百年偕老。这是我一片真诚,为师父们图个万全之策。听与不听,也不敢勉强,只恐日后懊悔,想我的说话就迟了。”这几个和尚听他一篇议论,果然有理,想到总是瓮中之鳖,就迟几日,不怕他飞上天去。连忙放了谢氏,都来搂着奶子道:“便依你说,权且耐他十日。今晚只是你与小姐姐两个,轮流陪伴我们吧。”奶子道:“我两个巴不得先尝个甜头,但是主母尚未得手,怎敢先自偷欢。我若不顾名分,便是自家为私,怎么劝得他转。只争些早晚,少不得都是一路的人,何消性急,反误了大事。”众和尚见他一发说得明白,便都住了手道:“也罢,竟依了你,只不要失信。”奶子道:“失信了,但凭你怎么摆布我便是。”众和尚又拿住了他两个,做了几个吕字,方才一哄的下楼去了。谢氏见和尚已去,方流泪问道:“你这番说话是甚么缘故?”奶子道:“岂不闻人极计生,方才不哄他这番说话,我三人早已不能免了。如今且宽这十日,只求告神天,或者有个机会出来,亦未可定。既不然,落得多活几日,预先做个结果,也强似方才受他污辱了。”谢氏与丫头听说,俱道好计。诗为证:谩道能挥西日戈,阴桑寸舌乃腾那。问谁借得提撕刀,自在游行出网罗。

话说谢氏暗想道:“虽宽这十日之期,终逃不出虎口。只是侄儿好好同来,反害他遭此奇难,生死不得在一处,今不知他埋灭在甚么所在,教我怎生过意得去。”丫头道:“大娘且不要悲伤,悲伤也是无益。和尚说这白衣大士有灵,倒不如日夜去求他拜他,或者菩萨慈悲,有些显应也不可知。”谢氏只得依他,与奶子三人,日日在观音面前,哭一回,拜一回,又哀哀切切祷告一回。和尚终日送上来的好蔬菜儿,好茶饭儿,也无心去吃,只一心一念,不分昼夜,尽着哭拜。一连五六日,眼也哭肿了,喉也哭枯了,腰膝也像折了的一般酸痛,却无有丝毫灵感。直拜到第九日,依先是个泥塑木雕的,何尝有甚么报应。谢氏痛哭道:“罢了,总是我这几个人该有这番劫数,祈求也是枉然。明日料逃不过。我并无别事在心,只有这小官人,不忍与他同死。”说到呜咽之处,哭倒在地。奶子丫头急忙扶住叫唤醒了。谢氏含泪说道:“我只有一条计策,除非将这小官人的里衣上,写了年庚月日,并父母的姓名居址,哄这和尚叫他抱去,放在人多的所在,待人抚度了去。倘日后成人,原可归宗,或者父子还有见面之日,亦未可定。就是抚养的父母,匿起踪迹,不得归宗,然终久不灭袁氏这点血脉。”丫头道:“这计策甚善。但和尚如此狠心,怎么肯依你送到人烟繁盛的去处。万一将来埋灭死了,可不一发心惨。”奶子道:“此说亦或有之。只是留在此间,也是个死,还是与他领去,或者偶然不下毒手,尚有一线生路,须是做这着的好。”谢氏含着眼泪把儿子的小衣脱了下来。但苦没有笔砚,寻来寻去,无物可写。只得向头上拔一根簪子,在臂膊上刺下些血,往净瓶里折一枝柳梢权做了笔,悲悲切切写下两行血书道:袁化凤,年二岁,上年腊月十五日丑时生。父袁之锦,年三十四岁,河南开封府人,系抚院吏书。母谢氏,年三十二岁,同郡人。

写毕,仍与儿子穿好。恰有个小行者送上茶来,奶子道:“小师父,你去请一位老师父来,有要紧话讲哩。”那小行者应了一声,连忙下去。停不多时,果见前日这个半老的和尚,笑嘻嘻走上楼来,向奶子作个揖道:“连日费你的心,今请我来,想必有些意思了?”奶子道:“我为你费过多少唇舌,用了多少心机,如今意思是有些了。总耐这一晚,到明日自然上手。但有一件,他旧年生个官人,虽是两岁,其实未满一周。今既要顺从师父,有这小官人碍手绊脚,啼啼哭哭,甚是不便。我撺掇他领了出去,省得今日也是儿子,明日也是骨血,心里牵牵挂挂,何不断绝了他这条念头。”和尚听了这番说话,喜得心花都开,搂住奶子,口对口做了个吕字。便说道:“阿弥陀佛,难得你为我们如此用心,将甚么来报答你。”奶子道:“报是不消报得,只要念他一点苦情,依我说来,将这小官人去坐在人烟稠集之处,待人领去抚养,也是一条生命,切不可将他埋灭,辜负我这一点为人为彻的念头。”那和尚听了,合着手说道:“韦驮天尊,我若有坏心,天雷打死。”奶子便向谢氏手中抱过孩子,递与和尚。可怜那谢氏,就像割去了心肝的一般,哭得大痛无声,昏晕在地。那和尚也不管他哭死哭活,只见他笑嘻嘻抱着孩子下楼去了。奶子心上说不出的苦楚,只抱住了谢氏,呜呜咽咽的流泪。又不知那和尚的念头是真是假,心里好生割舍不下。

却说这和尚,虽然狠恶,只因色迷了心,痴痴的感激奶子为他周全,竟不敢负他,悄悄叫香火人,抱到官路上往来人多的去处放着。也是这袁化凤命里造化,恰恰遇着个极尊荣不过的官儿,领去做干儿子了。你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太监刘瑾,奉朝廷差着,采买皇木,修造内殿,回来却从这路上经过,隔夜宿在邮亭。先梦见一个小儿搴衣求救,恰好到这所在,远远一道红光,直透数丈。连忙叫人赶去,果见一个小儿。因想起昨夜之梦,定是吉兆,即叫左右从人,抱过来看了,俨然与梦中所见无二,心里好生欢喜。又想,现这一道红光,定然有些福分。便珍珍重重,好生收拾了回去,做过继儿子不题。

且说谢氏,是夜悲悲惨惨,思念儿子不置。又想,在观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并无一点灵应,佛天也不肯救人。因与奶子丫头商议,明日眼见没有生路,只得用条汗巾,做个终身结果,免得死受这些狠秃驴的淫污。三人说得痛心,哭在一处。谢氏直哭得半死不活,一些挣扎也没了,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朦朦胧胧的睡去。见一白衣妇人,提着个筐篮儿向谢氏说道:“你的灾星已过,明日切须忍耐,自有机会可图。”便将手儿向谢氏顶门里一拍,谢氏大喊一声,惊跳醒了,头里便像砖打的一般疼痛。奶子与丫头慌忙问他,谢氏说与梦中之事。奶子喜道:“原来菩萨有灵,快去拜谢。”丫头道:“你也不要拿稳了,从来梦中的事,大约相反。前日大娘在下处梦见了佛,倒撞出这样灾难。如今菩萨又来哄人,明日定然不济。若菩萨果然扶救我们,便该手脚轻健,怎么反把大娘加这样痛苦。”奶子被这几句,就像跌在冷水里相似,把这一点兴头转添做十分愁闷。谢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佛天那有诳言之理。若不肯信,拜这九昼夜也枉然了。”奶子与丫头两个,终是疑疑惑惑,勉强陪谢氏走到观音座前。谢氏忍着疼,拜谢了一回,仍与丫头奶子三个人,悲悲戚戚,一夜坐到天亮。正是:祸福原先告,休言梦未真。纤毫胥可验,数定岂由人。

那知到得天明,谢氏头里一发痛的慌了。奶子着实与他抚摩,只是叫疼叫苦。又过了一会,竟似把尖刀在头里搅的一般,大喊:“疼杀我了!”只翻天搅地痛得个昏迷不醒。小行者正掇上饭来,见谢氏这般光景,问知缘故,慌忙报与和尚。不多时,只见四五个金刚般的秃驴,怒狠狠赶上楼来骂道:“你这起贱人,怎生抬举你,就宽了你十日,如今已该凭我们取乐了,又是做这些假病来哄谁!”奶子吓得战抖抖的说道:“怎敢哄骗师父,我家大娘两日已是心肯,原打帐今日与师父成亲,不知为甚么昨夜忽然头痛。起初还不打紧,到得今早,一发痛得不省人事,这时节已是死多活少,连气息也接不来了。”和尚走去一看,只见谢氏头已发肿,两眼就像红枣一般,身上寒颤得鸡皮似。再去摸他的手足,比生铁还冷哩。和尚方知不是诈病,便道:“等他调理几日也罢,不然去买贴药来煎与他吃,自然就好。”一头说,一头将那奶子搂住怀里,先做了个吕字,忍不住火性。那时,也不管他三七念一,竟与他强暴了一番。奶子力拒不过,被他秽污了身子,好生气恨,苦无奈何,不在话下。那丫头,亦被几个秃驴淫辱了一番,轮流作乐,快心适意。有只《挂枝儿》单道这丫头的好处:小冤家,做人情,要熬些痛苦。香温温,王软软,贴着心窝。祗树园,也有这春风一度。甜头儿,尝着了,下次儿便更夫。佛呀!只为那色是空花也,怎不许密陀僧结个果。

再说那几个狠秃驴,真正色中饿鬼,将这奶子丫头弄得心满意足,欢喜无限,忽见一个赤膊和尚,满头是汗,跑上楼来,大呼大叫道:“你们众人不要单顾了女色,有一宗大财香到了,快些同去取了来受用哩。”这四五个和尚听说,连忙都穿衣不迭,喝噪一声,随着那个和尚下楼去了。可煞作怪,那谢氏的头痛,忽然痊可,两只眼登时便不肿疼,手足也和暖了。慌忙起身,见丫头与奶子弄得这般狼藉,着实悲伤。又自幸亏这头疼,不曾遭他污辱,越显得观音大士的灵感所致。只得反替他两个收拾净了身子,教他穿起衣服。正在那里论谈些说话,只见那小和尚送上茶来说道:“奶奶们,今日被我师父轮流取乐过了,好快活哩。如今幸得这几个师父都出去了,单单是我一个在家,暂时乘这空隙,也求奶奶们方便,与我受用受用。”奶子听了这几句话,连忙上前问道:“你师父们都到那里去了。”小和尚道:“实不瞒你,方才打听得有起陕西客人,在京里卖了绒货回来,带着准万银子,打从这里过去,料他今晚宿在前边集上,所以众师父们各人带了些军器,到这远近守候,劫他东西去了。只因我没有气力,留下来看守家里,故此放心大胆,也来求赐一乐。”奶子笑道:“且消停,自然有你的分。只不知众师父几时回来?”小和尚道:“大约等众商人五更头起了身去,跟他一二十里才好下手,明日早上,方可到家。”奶子道:“可怜我那位大官人,不知师父将他怎么样了?”小和尚道:“你放心,好好的关在一个所在。”奶子道:“总是师父不在家,你可领我们三个去见一面儿,今晚凭你一个像意。”小和尚道:“使不得,方才师父吩咐的,教我不许开这楼门,怎好反领你们去胡走。”奶子道:“既然师父吩咐,不许开这楼门,你为甚擅开进来淫我。若大家通情,不但这一次,原可常常与你相通。倘毕竟不肯,你须不合来强奸师父的所爱,大家吵个不清静吧!”谁知那小鬼头欲心已动,恐怕不得到手,忙赔笑道:“去便同你去,只是师父面前说不得的呢。”三人齐说道:“承你好心,难道倒敢泄漏,累你惹气不成。”奶子故意搀定他手儿,扭扭捏捏的把个小和尚魂都勾了他来,一同着转弯抹角走到极僻的所在。小和尚道:“这里便是了。”便在身边取出匙钥,开了进去。有诗为证:欲窃春心骨便轻,不通情处略通情。直教色现空花相,悔与蛾眉辨志诚。

你道这几个狠心贼秃,既要淫占这三个妇人,为何不害那袁吉,反去养痈为患呢?谁知前日跳下楼来,被个和尚扯出去时,原打帐非刀即绳,要送他往西天的了。只因那半老的和尚,忽然发出个菩萨心肠,怜其无辜,饶他善终,便叫关在这房里,断了饭食,把他做个夷齐之饿。到三日后,便觉有些难过。但一室之中,寻来觅去,除了墙垣桌椅之外,别无可啖之物。到五日后,肚肠也险些搅断了。谁知天道好生,命不该绝,却偶然看到个墙隙里有块非砖非土的东西。袁吉勉强移两张桌子,接架起来,头晕了七八次,方才爬得上去,竟把这东西往地下一推,跌了两半。连忙下来仔细看时,你道是甚么东西,原来是块极大的面 。袁吉大喜,终日把他当个井上之李,幸得不死。众和尚道他早已做了饿鬼,谁知倒变了个曲生在此。就是小和尚也道他决然死了,谁知同谢氏三人入去,只见那袁吉呆呆坐着叹气,反吃一惊。奶子恐谢氏做本相,忙捏了一把,自己先上前说道:“大官人,你在此不要愁闷,我们三个亏众师父们相爱,倒也快活过日子了。恐怕你牵挂,故此特烦小师父领来对你说声。”袁吉听见这话,只睁着两眼,敢怒而不敢说。谢氏苦在心头,觉得奶子有计,那敢哭出泪来。

奶子背地里向丫头做个手势,叫他假意与小和尚调戏。丫头会意,悄然一把儿,将小和尚扯到旁边,用手勾住了颈。小和尚被这一迷,浑身骨节也酥了,两人口对口,先做了个吕字,引得小和尚春心摇荡,迷得要死,那里还有心去防闲别的,早被奶子乘个空儿,悄悄向袁吉打了个耳插子。袁吉会意了,奶子转与小和尚打诨道:“你们两个耍得这般快活,我倒替你做个撮合山,就在这里弄一回去。”便掇条板凳,叫小和尚仰卧着,做个倒浇。那小和尚只道当真,便脱下裤子,果然直僵僵躺在凳上。奶子一把扯那丫头,压住了他身子,径自走到头边,解条汗巾,把他兜胸的缚住在凳上。袁吉也解下拴带,从背后把他两只脚也紧紧捆着。忙叫丫头走开,又是拦腰一束。谢氏也解自己的汗巾,把他手也缚了。那小和尚起初还道把他作耍,凭他缚手缚脚,不在心上。后来见丫头走开,越发缚得狠了,有些着忙,尽力的乱挣,那里动得一动,只得喊道:“你们四个人,绑着我做甚勾当?”奶子笑道:“我们要奉别了。”忙忙同谢氏与袁吉、丫头,四人走了出去。小和尚眼睁睁看他逃走,急得眼泪直流,着实号叫,那里留得他住。

袁吉如飞去卷了些铺陈,又赶到和尚房里寻了一根棍儿护身,四人匆匆出门。才走到大殿上,便有个香火人拦住道:“你们走那里去?”袁吉吃了一惊。想道:这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便劈头一棍,把香火人打倒在地,慌忙出门。到了大路,四个人商议道:“这些贼秃去打劫陕客,想他只在前面,若回河南,必然撞见,便都是死。就撞不着,也要追来,怎么好?”袁吉想一想道:“我的丈人江惠甫,在山东青州府做客,总是身边盘费不敷,莫若且往山东。前去十里之地,就是一条分路,雇些脚力,晓夜赶到青州,借置盘缠,再作归计。便兜远了几日路,也说不得了。”

三人俱说有理,都没命的狠跑。到得分路所在,谢氏一步也走不动了。丫头与奶子亏得脚大些,倒还不在心上。袁吉着忙道:“此处正在危急之际,并无歇息的所在,又没处雇轿,怎生是好。”便将铺陈解开,分做两包,叫丫头与奶子两个背着,自己驮了谢氏,一步一跌,又拼命走了十四五里,方到个集上。大家都走倦了,忙到店中,吃了些饭,雇下牲口轿子。见天色尚早,随又起身。行了二十余里,方才天黑,投下宿店。守到半夜,便催店家煮饭吃了,搭着帮儿早走。走到天亮,已是五十多里。日日如此狠赶,不多数日,到了青州。打发脚价,寻间空房寓下。第二日,袁吉去问丈人消息,未知可能寻觅着江惠甫否,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痛遭漂没贫家妇看尽炎凉惊散婚姻御史台尚存风烈

诗曰:世事更迁是与非,山川满目泪沾衣,共推富厚光阴美,谁问早寒志气肥。半郭半村谈彻底,一宾一主醉忘机,从今不管炎凉态,何羡金门天使威。

话表袁吉,次日来到各家行户里,寻问了一日。及至末后,方才有个行家说道:“江相公曾在此住了半年,为因近日河南那边黄河冲决,省城里人家都已漂没,不知家里人口死活,特地赶回家去了。”袁吉听说,大吃一惊。又问道:“江相公回去几日了?”行家道:“才去得四五日。”袁吉得了这信,含着眼泪回来。谢氏问道:“寻着了吗?”袁吉便说出这个缘故。谢氏三人,呆了半晌道:“我家田地卖尽,只有这所房子,并家伙什物,还可栖身。不想遭此异变,人情势利,又无亲族扶持,怎生活命。”袁吉道:“我妻子在家,妇人们自不会跑走,谅必淹死。”也扑簌簌掉下泪来。谢氏道:“这里举目无亲,还该回去。只是盘缠欠缺,如何是好。”袁吉放不下妻子,也欲回家,便道:“除非婶娘将衣衫簪饵卖掉几件做了路费,回家再处。”谢氏道:“正是患难中,留这东西何用。”便尽情倾倒出来,与袁吉持到铺中,卖了银子,连忙又收拾起身。两程并做一程,飞的般赶到河南。进了开封府,果然荒凉得可怜。但见:寒烟惨淡,宿雾迷离。惊看地翳莓苔,愁见城埋沙土。逝水则尸横蔓革,随波而柩涌荒丘。狐奔鹿走,中原地已原墟;鼠窜莺迁,泽国天教失众。庐舍千家尽绝,墙垣万室倾圮。地广人稀,想见鲸鲵跋浪;烟寒灶冷,应嗟鱼鳖同群。家多菜色之人,沟壑疲癃可悯。野尽劫遗之鬼,空山磷火堪悲。阴翳胜而日色无光,萍荇还浮暮雨;林木摧而波痕宛在,黍禾尽委秋风。伤心贼寇盈途,满眼流移载道。子痛母亡,夫悲妇死,家家泪血啼红;父埋儿骨,兄掩弟骸,处处游魂化碧。夜月只闻猿鹤唳,秋风惟听杜鹃啼。

话说袁吉,同谢氏四人进了城来,只见尸横遍道,人烟落落,房屋倾倒,木石纵横,好不伤心惨目。寻到自家居址,只剩一片荒场。就有些倾圯木植,见是无主之物,也被流民抢散了。谢氏好不悲伤。走到袁吉住处,幸亏这间房子竟不曾倒,单是妻子已随波逐流去了。袁吉一时无奈,只得去寻看了丈人,大家说些别后苔楚。悲悲咽咽,做了妻子羹饭,哭了一场。

次日,谢氏向袁吉道:“我一路行来,看见人家房子,也有重新盖造的,也有将就结成草房的,都还可以安身。独有我家,片瓦不存,又无男子,苦楚异常。我想袁氏还有几房富族,我谢氏,有两家殷实的亲房。此时,房屋料必复整,烦你各家去说声,不拘一二椽,借我权栖几月,待你叔子回来,寻房搬住,日用也一总补还。”袁吉依着婶娘吩咐,去了一日才回。谢氏问他如何光景,袁吉道:“都不相干,如今的人,势利异常,见我们落难,恐怕缠扰他,也有闭门不纳,只推出去的;也有说自身也顾不来的;也有说平日没有扳奉他,今日也不认亲的,都是一概回绝。”谢氏听着一番言语,一时痛哭起来道:“炎凉人面,一至于此。”袁吉道:“婶娘哭也没用。我房子虽然窄隘,幸而尚存,婶娘且安心住下。至于日用,我问丈人借几两银子,做些小生意儿,将就度过去,等叔父消息便了。”谢氏十分感激。从此以后,亏了侄儿照顾,得以安身。只日日记挂丈夫,不知吉凶若何,心里忧忧戚戚,好生痛念不题。

且说袁七襄坐在狱中,因钦案重大,不能即结,准准禁了半年。审过一二十次,方才辩得明白。原来旧案事情,虽干连四五十人,内中只有十来个是经手作弊的,问入了罪;其余无辜官役,尽皆释放。袁七襄等随具一张辩呈,详开本役于旧案内。已经审豁,并无犯法情由,合咨吏部,准复考选等情。三法司据此,就出一角咨文,申明白了吏部,随挂谕牌,定期考场职。袁七襄考了上等,候授八品经历,只得在京听选。但他虽得了职,心里只想念妻子:“既同袁吉上京,不知为甚不见他踪迹,又不曾干得甚事,难道有个回去的理?想必冯家留着也不可知。我正欲与他商议儿子行聘的事。前日他有公务,不便谒见。今城工已结,自然知我在京,不免去看看他。一则问妻子消息,二则谈谈亲事。”便写了一个名帖,袖到冯家密所。谁知冯国士因督工有劳,恰好这日报升了员外,门上好不兴头。管门的见袁七襄怀刺而来,那个肯替他传递。袁七襄道:“我与你家老爷是亲戚,不要留难。”管门的道:“吾家老爷最恼的是亲戚,常说平日没人睬我,今日做了官,也不睬人,怎好轻易去触他的怒。”袁七襄道:“老爷和我极亲密的,不比那别样亲戚,决然不责备你。”管门的道:“老爷何等尊荣,你不见往来的都是官府。你这等模样,还是不进去倒好。”袁七襄听了这话,怒从心起,将管门人劈嘴一拳,大骂道:“奴才,你逞家主的威风,可以弹压得我吗!皇帝也有草鞋亲,你家主做了官,便没有亲戚在眼里。”正喧嚷不了,只听得里面一声云板,冯国士送客出来。见袁七襄发急,也觉踞蹐。忙送那人出门,便一手挽定袁七襄,故意将管门的骂道:“狗才,袁爷到来,禀也不禀一声,倒这样放肆。”因命道:“每人打二十板。”因笑对袁七襄道:“小弟公务羁身,竟不知吾翁遭此一番折挫,无由效劳,有罪之极。”袁七襄道:“只因小弟命运颠连,几致牵累。得有今日,可谓万幸了。”两人同进内堂。尤寡悔也过来相见,谈些冷淡话儿,冯国士便叫治饭。不一时,杯盘罗列,三人坐饮。袁七襄道:“小弟特有一事相问。前日初下狱时,闻贱内同舍侄到京,以后便没了影响,不知曾到亲翁这边来,或是径回去了?”冯国士道:“当日小弟督工时,曾传个报帖进来,已知尊嫂在此,连忙着人迎候。不知法司衙门,怎生访着了,道是营贿罪案,即行驱逐出境,故愚夫妇,竟不曾见得一面。前日河南水淹了,内弟尤寡悔回去看看,才晓得尊嫂已到家里。内弟来京,还不满数日哩。”袁七襄大惊道:“河南水决,小弟影也不闻,原来尤兄曾去了来,不知家下怎样在那里?”尤寡悔道:“尊居漂得片瓦无存,老嫂没得处投奔,权住在令侄家里。田地都卖做京中使用,如今饭也没得吃哩。”袁七襄惊哭道:“我家怎弄到这个田地。奈何,奈何!”尤寡悔道:“还有一桩极可笑的事,老嫂在京中回去路上,不知遇了甚么大难,直从山东转到家里,把个周岁的令郎都弃掉了。如今日日在那里哭着。”袁七襄听说这话,魂都吓散。含着两包眼泪道:“怎么天绝我袁氏,如此惨酷。只是尤兄可曾问他,路间为着甚事到此地位?”尤寡悔道:“小弟也问了几次,老嫂只含含糊糊的说不出口,想必在体面上不好看相的事了。”袁七襄见他说话尖酸,便不好再问。又因儿子散失,难以言及亲事,便欲起身。被冯国士拖住了,又吃上一回酒,方才别去。诗云:半年栓梏已浮家,妇子情深各一涯。忽感沧桑随世态,一般人面便争差。

且表袁七襄,次日便欲抛弃前程,急赶回家一看。几个同事的劝道:“我等为此微职,直从险难里逃过命来,方得到手。兄若错此机会,不候了缺,难道下次再来补选不成。令郎虽失,已有半载,就要寻访,也不在乎这几日。倘寻不着,岂不两头脱空。何不且耐心儿守了个地方,慢慢找寻也不迟。”袁七襄只因众朋友苦苦挽留,不知不觉,又住了四五个月,才授了贵州镇远卫经历,好生气苦道:“总是命穷的人,一个小小前程,弄到万里之地,如何去得。”便忙忙收拾出京,又到冯国士寓所作别。走到门上,只见层层结彩,里面好生热闹。袁七襄看见,心上想道:“今日冯家这个光景,不知何故?”便顿住了脚,问管门的道:“今日结彩,想是你家老爷报陛了吗?”管门的道:“不相干,今日是为小姐受聘。”袁七襄听了这话,陡吃一惊道:“老爷有第二位小姐吗?”管门人道:“没有,止得这三岁的一位儿。”袁七襄又问道:“今日受聘的是那一家?”管门人道:“是王御史老爷的公子。”袁七襄听了,不觉勃然大怒起来。也不叫人通报,大踏步闯入内堂。恰好冯国士与尤寡悔两个搀着手正走出来,劈面遇着。连忙缩脚,早被袁七襄叫住,只一个脸儿血喷也似的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心头跳个不住。袁七襄执定手道:“小弟特为今日这事,来与亲翁讨个决裂。当日交际往还,乃亲翁与令舅相约赐顾,再三见招,非小弟无耻要趋承富贵。至于指腹联姻,亦出令舅与亲翁雅意,必欲订盟,亦非小弟希图作扳,强求允诺。然言婚之始,亲翁惟恐小弟变更为虑。今虽贵贱相形,不争亲翁体面,亦是时与命之使然,非小弟不肖,甘落人后。亲翁荣行时,亦曾以此相告。然语言诚厚,小弟意谓必无游移,讵料今日,盟言未冷,忽而改诺。虽势利可羡,而伦理更不可灭。愿亲翁践言信行,勿为小人所惑,足见始终亲谊。”冯国士道:“小弟初无此心,只因令郎弃失,小女难以虚悬,故为是举。吾翁今日这番说话,也觉太浮泛了。且去寻还我的女婿,再来说话也不迟。”袁七襄道:“小儿虽弃,或有相会之日,未必此时便死。况令爱尚在襁褓,又非标梅过期,怎便不待几年,看小儿消息。就不能待,也该与小弟有个决绝才可更张。乃绝不相闻,另拔要路。可惜亲翁止此一女,满朝群贵不能尽属门楣。亲翁方将治国,反不能齐家,悖理极矣,怎说小弟浮泛。”冯国士终是读书人,见袁七襄几句急话,自觉面惭,无可回答。尤寡悔便接口道:“当初指腹联姻,亲翁便该做个凭据,今日好执了向他讲理。岂有不费寸红杯酒,便想人家女儿做媳妇,亲翁先自算了失着,如今也难好责备于人,大家做个口说无凭便了。”袁七襄怒道:“令姊丈富贵,认不得人,小弟与兄交谊且不必说,但指腹一事,当初侃侃正言,道日后有贵贱更心,贫富易辙,当持公论。今日正是公论所在,吾兄不持正言,反引为非礼,此速祸之道,未为善谋。吾兄不过挨身势利,便忘本来面目,岂不可耻。”尤寡悔被他说出根底,满面羞惭,反出恶语道:“老嫂以血抱之子,抛弃远方。今吾翁远宦贵阳,地北天南,如何还可相会。纵使今日令郎现在,舍甥女闺门淑秀,难道带往贵州去好,还是也借住在令侄家好?”袁七襄见说话尽情刻毒,更怒道:“纵然今日穷死,便到海角天涯,随夫贵贱,也说不得。况天道无常,焉知小弟终身困穷,儿子便不见面。令亲就保得一生富贵吗?”正喧噪时,王御史家聘盒已到,摆入中堂。袁七襄见了,气得面如土色,怒跳如雷,大声喝骂道:“你家做御史,就不怕王法。冯老爷当初与我指腹联姻,小姐已为袁门之妇,今日思量赖婚,你家就夺人所聘,大家讲讲理去。”一头说,一头便把那些茶礼聘物,尽情打翻在地下,怒愤愤出门去了。王御史家众人,兴兴头头一场喜事,被这番打闹,无趣之极,一个个抱头惊窜,慌忙去报与家主了。冯国士与尤寡悔又羞又恼,两人互相埋怨。又恐触了王御史之怒,搜求此事,未免有许多不便,反惊惊恐恐捏着两把冷汗。有诗为证:郎官热面总炎寒,御史霜威壮铁冠。不是姻缘偏费手,草来无地可容奸。

看官你道冯国士既要把女儿另许人家,怎么不待袁七襄去贵州做官之后,方才受聘,使他影响不知。何苦偏在这几日,恰好被他撞见。只因势利的念头太重,起初做乡蛮时,巴不得要结交抚院吏书,挡些风水。今日中过进士,做到部属,眼界便高,觉向来借其势力者,反在门风之下,又要想扳图个高似我一倍的,可以庇护前程。故撇却了这吏员经历,又去趋奉那极风宪的侍御。原来王御史有个五岁的公子,也是尤寡悔要凑姐夫的趣,便将甥女许他,偏生一卜就成。冯国士也巴不得有个御史亲家,那有不允的理。谁知允便允了,王御史却又是个性急主儿,就送了行聘日子。冯国士只道袁七襄没有出监之日,故此放胆而行。谁知忽然辩释,在京候考。冯国士觉道有些碍手,只得生发个话头,向王御史家回缓了二四个月,料他授了职,自然就去。又谁知袁七襄的遭际,偏生有许多迟滞,王御史耐过几月,仍拣日期,促他纳聘。冯国士因晓得王御史秉性刚急,不论同年乡里,片言不合,就要倾人,朝中大小官员,畏之如虎,那敢再延时日,触他的怒。又因袁七襄许久不来,只得图个眼前侥幸。谁道偏不凑巧,恰好这一日,反来撞破。众人讨这一场扫兴,慌忙报与王御史。王御史正喜孜孜的望着回聘进门,三亲六眷齐集满堂。谁知做这一番变局,个个败兴而走。王御史好生没趣,怒得火星直冒道:“冯桢这乌龟,在朝里做官,不知礼法,将个女儿哄骗多少人家。我今若不指参,明明是我夺人婚配了。”如飞就上一疏道:奏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仰祈宸鉴,严惩无耻劣员,以端风化事:切惟婚姻,人道之始;聘问,终身所先。一言之诺,生死不渝,勿容朝张暮李,任意更迁。以一女连婚二姓者也。如工部员外郎冯桢,位侧朝臣,身任名教,乃贪昧无耻,溺心势利。以三龄幼女,始与袁之锦订指腹之盟。今桢以显荣而计赖婚,托奸尤寡悔等,欺蒙巧饰,复诈臣子为配。臣以直心用法,何由察其隐私。况地远时移,无从查讯。且臣与锦,素不谋面,孰先知情,便合赴司呈首。乃不究正于言合之时,独肆暴于聘问之日。国家法纪之地,侮辱何堪。袁之锦有无指腹之情,合听部臣议夺。至冯桢蔑理乱伦,一诺再诺,以致争端竞起,大理争张,使一缙绅倡之于前,众小民效之于后,人人将趋富贵,孰甘贫贱为婚,必将妇弃其夫,夫弃其妇,伦纪紊淆,风俗败坏,何所抵止。皇上端本澄源之治,四海同风。若臣僚可变先王之礼,小民何知王子之尊。朝廷三尺具在,所不能为冯桢宥也。相应据实指参,伏乞睿鉴,勒部究拟施行。

圣旨批下,该部核拟具奏,即唤袁七襄质审。只因指腹没有凭据,被冯国士铮铮图赖。幸得部臣以御史特奏的事,不便徇情,只将冯国士降了三级,调任广东肇度府阳江县知县。袁七襄审结之后,因记忆儿子,连忙收拾起身,赶到开封府。果然被灾之后,居址已属荒场,好不伤感。寻到侄儿家里,见了妻子的面,抱头大哭。因问道:“我闻你在京中回来时,路上为着何事,把儿子抛弃?”谢氏提起这节,便伤心痛哭,因把前后遭遇的事,悲悲切切,述了一遍。袁七襄捶胸跌脚,又大哭道:“不想你为我受此狼狈。但儿子果然被人领去还好,倘被和尚弄死,这口冤气何时得雪。”便也将冯国士赖婚、重许王御史、后来被参降职的话说了。谢氏大惊道:“原来他如此势利,见我家落泊,就把婚姻赖了。亏这王御史也替你出口气儿。”袁七襄道:“孩儿死活不知,婚姻的事且丢在一边。只如今我到贵州赴任好,还是往上寻儿子好?”谢氏道:“儿子岂不该寻,但要去寻时,路上必需盘缠,家中又要日用。今田地房产荡废无存,只有衙门顶首,还值四五百金,势不得不将他转售。除此之外,并无别项可想。若将这银子做安家路费,不勾用完,那时骨肉如冰,毫无移贷,我夫妇二人,还是饿死,还是求讨。况儿子若死,寻也无益。倘人家抚养,又那里寻处。依我从长算计,还是将顶首卖来,做了贵州路费,我夫妇挈家到任。赖此微禄,还可苟延。况你我都在中年,可以再图生育。万一博得陛转,则冯家声势与你也胜不远了。”袁士襄道:“汝言虽是,但父子天性之亲,何忍弃而弗顾。”谢氏想道:“除非顶首卖得银子,只勾了盘缠。倘余得百金,侄儿诚实忠厚,与他做本钱,上京买卖,留心访问孩儿,路头反觉熟悉。你又不废了前程,可不是两全之道吗?”袁七襄喜道:“此说甚好。”连忙将吏缺出了经帐,托人寻售。不多几日,果然寻个富翁买了。便将一百两银子。付与袁吉道:“我本该挈你同去,只是我止得一子,难以割舍,烦你将这本钱,上京做了经纪,往返之间,用心访寻兄弟的消息。倘然寻着,可即领归,以续袁氏之胤。就不能送来,倘有家商往还,也寄个信儿报我,使我安心。我夫妇只为贫穷所累,小小微员,远涉万里之险,料不能复归故乡。衣食生死,都靠这个前程结局了。”说到苦处,夫妇都掉下泪来。袁吉道:“兄弟手足至情,本该出力找寻。况蒙叔婶见托,岂敢惮劳不往。叔婶放心前去,若得陛迁近地,宦况便不寂寞。侄儿拼此身力,寻见兄弟之面,自然附信相闻。”袁七襄当日备下一席酒,与侄儿分别道:“今日同你一酌,不知此生可能复会。我心中没甚牵挂,那冯家负心赖婚,只因你兄弟没有消息,以致更变。倘寻见之日,看他怎生光景。至于分离拆散,实系淫秃所害,其冤未雪,汝当留意报复,不可忘之。”袁吉道:“妖僧极恶穷凶,若能剿除,不但雪自己之冤,兼可除一大害。但恐当初我等走漏,他必然惧虑,此时料已别图营窟,未必在于故处了。冯家虽然赖婚,已被王御史参劾降职,可以稍释其忿。然彼自作之戚,我家原未曾与他结难。且看他小姐长成,志向何如?倘不像父亲势利,便得重谐夙好,亦未可知。”当夜别罢,次早袁七襄原唤了两房旧仆,同去到任。与妻子、奶子、丫头,共七八个人,一同发装长行。袁吉直送到三四百里路,方才回转。又过了几日,也带着银子上京做生意去了。要知后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辞婚媾贞女事空王治强梁穷员遇天子

诗曰:堪嗟世事总归空,眼底沧桑事不同。绿水青山埋艳妇,丹枫黄土葬英雄。三分气在争荣辱,一双脚直任西东。闫浮空作千年计,尽属南柯一梦中。

这一首律诗,专写那世人,趋时奉势,凌贱欺贫,但顾目前,不料其后。况人生一世,百年瞬息,智愚奸直,作为诸事,全同梦幻。忠直者流芳百世,奸邪者遗臭万年。且世事沧桑,贫富无根。只有那绿水长流,青山不改。一生做事,真同石火电光;百岁辱荣,无异浮云泡影。守道者到底安益,妄为者终受灾迍。依吾看来,还须洗心革面,迅为吉人。天必祐之,人必敬之也。古人有四句言词,道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恶报应,在前在后。

却说冯国士,被王御史参坏,降了外职,心里好不气恨,只埋怨尤寡悔与妻子,替他干这掣肘的事。又懊悔自家没有主意,错听了他,大家讨了好些寡气,又免不得束装出京。这些同年僚属,见冯国士被劾调任外官,恐怕王御史见怪,一个也不来送行,冯国士凄凄凉凉,败兴离京。因脸上没有意思,不好回家,就一径从广东赴任。到得阳江县,谁知又是荒瘠之地,粮虚民悍,十分难治。勉强做了三年,指望升转。那知钱粮递年挪垫,再不得清。抚院具疏题留,反将新旧积欠,责成冯国士在任料理。冯国士推不脱的受累,只好耐心催征。是时,女儿已是长成七岁,却天性聪慧,不类凡姿。从小便会识字,女红针指,事事皆能。父亲叫他读书,不上两年,便能出对写字。那指腹为婚的话,父母虽不曾与他说知,他心里灵敏,当初父亲被王御史参劾的情由,已略略有些知觉。及盘问奶娘婢女,都不肯说。又过了两年,冯国士欲在任所觅配。小姐不肯道:“孩儿年纪尚幼,爹爹未必在此久任,将来尚要迁擢,且到家里再处。”父母那里肯依他性儿,只终日央媒作伐。今日也是议亲,明日也是择配。小姐一日忽想道:“我若幼时,果有割襟指腹的事,便当终身无二。古云,一马一鞍,虽贵贱死生,断无改易之理。爹爹常说,为我被王御史参坏,其言可疑。我想,小儿女家,有何事可以坏得父亲名节,除非嫌贫弃旧,变乱婚姻。或者台臣因此参劾,亦未可知。若是为此情由,疏内自然说及,况历年京报,父亲都集在一处,未尝散失。今不免去捡来一看,便知就里。”这日,乘父亲坐台比较,悄然走到书房中来,把报箱开了,挨着年次寻去。偶然看到一册,劈头就是监察御史王一本,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等事。小姐见有些古怪,便从头至尾。细细看完。却正是王御史参他父亲的原疏。不觉大喜道:“原来果有此情,我父母恁般势利。那袁之锦不知何等人家,此时怎又不来讲起。我既得了这个踪迹,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便索立定主意,做贞烈女子,不去随波逐流便了。”因将这疏稿扯了下来,藏入袖中,把箱儿仍旧关好。有诗云:多情恋生只乌衣,王谢堂前岁岁归。纵使朱梁凋废尽,春风犹绕旧巢飞。

且表冯国士,一心要扳个贵家女婿,无论乡绅现任,各处遣媒送帖。女儿闻知,向父亲求告道:“孩儿性洁好静,不喜尘俗。且福薄命寒,自知寿夭,爹爹幸勿为孩儿求配,以致陷于凡欲。但愿半椽事佛,习静焚修,以种来生福果。不知爹娘意下如何?”冯国士道:“我止生你一人,别无子女,正欲联姻贵族,借以娱老,怎说个出家两字,使我膝下无人。”小姐道:“非是孩儿敢离父母,但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孩儿实欲苦修德行,以报无极深恩。且自忏尘愆,免得堕落恶道。孩儿志愿已决,爹妈幸勿相强。”尤氏听了,不觉便怒道:“小小女儿,不遵父母教训。千金小姐不做,反要修行出家,岂是我们官宦人家做的。满望招个做官女婿,使吾为父母者也享半子之荣。难道凭你主张,父亲的体统也不顾了。”小姐道:“我原料爹妈自然不肯,今后也不敢再来禀告,只索自行其志便了。”说罢,哭进房中去了。尤氏虽然责备了他几句,终是爱女,恐怕他气坏了。隔了一会,使叫了头去与他解闷。丫头走到房前,门已闭着。叫了几声,并不答应。便往窗隙里一瞧,只见小姐竟将幅白绫儿,缢死在床上。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一步一蹶的报与主母。冯国士夫妇听了,惊得一身冷汗,如飞赶到房中。看见果然缢死,放声大哭。冯国士慌忙解下汗巾,摸他心口尚温,叫丫头烧些姜汤,灌了几口,便微微有些气息。丫头替他周身运动了一回,方才醒转,夫妇大喜。将些好话安慰上几句,着丫头好生劝他调养。冯国士夫妻两个,只道劝住了女儿,已可安心。谁知小姐只等丫头走开,仍旧做这把戏,惹得丫头惊报不迭,父母忙来解救。一连五六次,弄得日夜惊惊惶惶,举家不得安逸。尤氏没法,只得与丈夫商议道:“女儿立志如此,料已强他不得。倘然做出三长两短,我与你眼前更有何人,不如寻个清净尼庵,等他权住一两年,虽然不是体统,还强似看他自尽,只不容他落发便了。”冯国士也没奈何,只得凭他主张。尤氏悄然叫家人,到外头寻了一个永福庵,极是幽闲清净。住持老尼,叫做法慧。尤氏亲去到庵中烧了香,与法慧说知此事。法慧大喜道:“难得小姐有此善心,老尼自然小心服侍,奶奶再不必挂怀。”尤氏回去,与丈夫说明。择了吉日,送至庵中。拨两个丫头,一个奶娘,随去服侍小姐。不在话下。从此,把那求婚的事,只得丢在一边,绝不去提起了。

那冯小姐自到永福庵中,便除荤戒酒,终日潜心梵典,并不想念家庭。光阴捻指,不觉住了三个年头,已长成十二岁了。冯国士在任已有八年,指望俸满即迁,谁知历年荒欠,钱粮催征莫楚,抚按不肯保荐,因此尚未得升。独是袁七襄,在贵州镇远卫做了三年经历,恰当弘治驾崩,正德嗣位,内外大小官员,恩诏加级,就升了福建布政司都事。在任三载,大有政声。俸满之后,又转了江南扬州府通判。虽然官运甚佳,便夫妇终日想念儿子,不知存亡消息。袁吉又无音信相通,料是尚未寻着。故只忧忧闷闷,再不开怀。

一日,巡役报进衙来,说有南来进京朝觐的藩王,带着许多兵马,到在马头上了。袁七襄听说,如飞出堂,便令各役打轿,就去出城迎候。才到半路,忽见街上聚着许多人,打闹在一块。袁七襄便问甚么事情?内中一人跪下禀道:“小人在这地方上居住,开个绸铺。忽有往北的藩王兵马,上岸打抢东西,到小人店里取了绸纱八十余疋。实实本钱,也有百金,他止与小人二十两银子。众人不服,都与他争闹,反把小人店里打得齑粉。幸遇老爷经过,求爷救小人的穷命,万代公侯。”袁七襄道:“这兵丁可在?”那人道:“现在小人家里。”袁七襄听了,便下了轿亲自走入店中。果然橱柜什物尽皆毁烂,只见五个兵丁,把店内绸疋,尽数叠了一包,掮着要走。袁七襄看见,便唤从人拿获。众人一齐上前,都把绳子扣住,一个也不曾走脱。兵丁便骂道:“我们是千岁爷手下的人,你这通判多大的本领,敢来拿我。若千岁爷晓得了,把你那瘟官活不成哩。”袁七襄怒道:“你们这班奴才,借了千岁爷的名色,在禁城里强抢东西,肆无忌惮。岂不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清平世界,难道没有王法。就是千岁爷怕不是朝廷的臣子吗。”喝叫手下,一面去抬顶号的大枷伺候,一面叫都捆绑起来,每人重敲五十。众人听了,都面面厮觑,不敢动手。袁七襄骂道:“奴才,敢不服使令!就打出事来,有本厅在此,难道要你衙役认罪吗。若那个违拗的,先打三十板。”众人没奈何,只得逐个捆缚起来。绸铺里也合了十来个人,一齐跪下禀道:“蒙老爷把兵丁王法,实是为民。但恐触了千岁爷之怒。则小人们都是个死。老爷一片好意,反连累了小人了。老爷只消把他原物归还小人,便感戴不尽了。这几个兵丁,还求饶放,免得贻祸,是老爷十二分的恩庇了。”袁七襄道:“朝廷立法,务在必行,正欲使强梁知法之可畏,后人不敢为恶。从来化强戢暴,威爱并施,难以偏废。凡可安百姓而靖地方者,本厅志愿力行,不怕利害。倘千岁爷有怒,罪归于我,不关你众百姓事。”转叫手下着实打。皂隶略打轻了,就是二十倒板。故此一个个用出狠力,打完五十,两条腿上,连皮带肉,都卷一层。正好枷已抬到,吩咐枷号通衢,限三个月满放。可怜这几个人,打得有气无声,又套上没嘴的大枷。众人不管他死活,狠狠的抬到各门示众去了。正是:丈夫豪胆本来真,不惜 在救民。只道贤臣应速祸,偏生天子爱贤臣。

看官,你道袁七襄如此莽裂,竟把王子的兵丁捆打枷号。就常情看来,定然有不测的奇祸了。那知除暴救民,天心最悦。你便不虑祸害,真心救人,自然也有个消灾降福的人来救你。袁七襄趁着一时不平,做这件快心燥脾的事,恰有个紫衣少年,气宇轩昂,似非常人风概。有二三十戎衣壮士,周围拥护,站在旁边瞧着。见袁七襄审断神明,语言刚决,只管点头称羡。及见他把这几个兵丁处置得尽情快畅,一团志鲠之气,凛凛逼人,那少年便拍掌大叫道:“好一个通判,吏员中有如此豪杰。”说罢就走。这二三十人,都簇拥着去了。袁七襄知是个贵人,也不在心上,并不出城去迎候藩王,竟自回衙去了。

看官,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却是正德皇帝。只因正德是个风流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四方宁谧,朝政无为,故得到处寻花问柳,拾翠偎红。偶闻广陵佳丽,因而遍访章台。这日偶然闲步,正见兵丁掳掠,因站住了脚观他肆暴。忽然撞个袁通判来,竟将凶徒正法,合着了他安民治世的仁政,不觉大喜。即日驰驾回京,发下两道手敕。一道是褒升袁七襄的,一道是戒论蕃王的。正是:天颜咫尺人谁晓,丹诏颁临始觉明。

却说袁七襄在衙,忽传到了诏敕。因想道:“朝廷诏下,怎么并无邸报,有甚机密事体?”慌忙迎接。一郡官员,无不惊异。接到府堂开读,方知袁七襄特升了陕西巩昌府知府。只为惩治兵丁一事,得此优擢。心里才想到从旁观看的那紫衣少年,就是正德天子。暗暗吃惊。众官争相庆贺。袁七襄夫妇,好不欢喜。各官治酒款待,送物馈礼,好不热闹。真正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不在话下。但是袁七襄夫妇二人,只为儿子一事,久无音信,杳无下落;侄儿袁吉,并无一札通问,烦烦恼恼,真正寝食不忘。报升之后,又在任上耽搁了二四个月,才有新官下来交代。府县官员,俱治酒席,与袁七襄饯行。扬州百姓,人人感仰袁通判为民仁政,临行之际,俱拈香哭别,送至百里之外。袁七襄亦含泪别了百姓,往陕西赴任不提。要知后来端的,请听下面分解。正是: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诗曰:悲欢离合不由人,颠倒常情旧复新,待得水清鱼始见,那时方识假和真。

再说刘瑾太监,自从采木回京,在路上领了袁化凤到家,抚养做儿子。见了他裹衣上血书字迹,已晓得姓名居址,便将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却是个贵人八字。虽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异路前程,后来直做到三品之职。刘瑾听了,好生欢喜。雇了两个奶娘,轮流服侍。又恐他后来知道自家父母来历,便将那领血衫悄然藏过,不与他穿。自此,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过了六年,袁化凤已长成七八岁,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颖秀,性度安和。刘瑾十分钟爱,就改了姓刘,叫他做刘化凤,请个名师教授书籍。只因天性聪慧,过目不忘,到九岁上经书古文,俱已读过。又能讲题属对,作字吟诗。及到十一二岁,便胸蟠锦绣,笔吐珠玑,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随你诗文词赋,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亲幸刘瑾私第。刘瑾慌忙接驾,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刘瑾俯伏叩头,天子亲手扶住。因是先帝所用之人,赐他坐下,谈论些时政,说了一会,便踱到书房中,各处闲玩。偶然在书里翻出一篇文字,题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潜心细玩,只觉言言忠良,字字剀切。不觉喜动天颜。及看到结股,有一联道:“一人作孝万邦赤子尊亲;百职维忠四海英贤辅主。”便击节赞赏道:“忠臣孝子之言,豪杰丈夫之气,何物文人,刚正如此。”便问刘瑾道:“此篇文字,谁人所作?”刘瑾跪奏道:“是臣儿子做的。”天子道:“你儿子多少年纪?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刘瑾道:“臣子才一十二岁,因是幼龄,恐怕学业未精,不敢应考。”天子惊道:“朕谓此种文字,定是老成宿学所构。不意得之稚年,岂非神童国瑞。可令他来一见。”刘瑾奏道:“臣子本当迎驾,恐怕童稚仪貌未恭,不敢轻见陛下。今既蒙圣召,便当呼来叩首。”如飞唤出刘化凤到了面前。刘瑾先跪奏道:“臣子龆龀无知,未谙大体,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实怜才,何暇拘求细节,可速令他来见。”刘瑾便唤儿子叩头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刘化凤便站起一边。天子注目而视,见其天姿颖异,安雅不佻,便赞道:“好个名臣气象。”因问:“这文字是你做的吗?”刘化凤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构。”天子便问刘瑾道:“你是从小净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刘瑾见儿子在前,跪伏于地,不敢回奏。无奈天子偏生问了又问,必要穷究根源。刘瑾料隐不过,恐触圣怒,只得应道:“臣子实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里出身,是谁家之子?”刘瑾道:“臣缘数年之前,奉先皇爷采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携归抚养。因非过继承宗,故不知他踪迹。”天子道:“岂有此理!大凡人家遗弃儿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灾祸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抛弃,孰不冀有相见之日,自然详写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于身。再没个自泯形迹,断绝他日后归宗之路。况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虽兄妹为婚,父子相闻,亦有何辨?岂不至于纲常废弛,恩谊断绝。诚非细故,何可秘而不言?”刘瑾见天子见识如此明透,说话如此精严,吓得战战兢兢,汗流浃背,那里还敢不说。只得奏道:“当初曾有一件汗衫,上留血书字迹,臣因一时遗忘。今陛下问及,方才想起。但秽污之物,不敢渎呈圣目。”天子道:“这须不妨,可速取来观看。”刘瑾怎敢违拗,只得领命去取了。有诗为证: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费年华。总然结子难为种,抵转春来几度花。

话说刘化凤,自幼被刘瑾抚养在家,瞒过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认刘瑾便是嫡父。谁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题破,他十二年如在梦里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晓得自身是何等样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别是一副心绪。及见天子倒替他盘问根由,穷究到水落石出,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慌忙伏地叩谢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对君无愧。蒙陛下开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爱,为小臣诘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于不义,陛下教臣以孝,真千古圣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愿效犬马,以报天恩。”说尤未了,刘瑾果然捧着一领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来一看,见有两行血书,写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扬州府判,叫做袁之锦,是吏员出身,又是河南籍贯,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锦历任做官,怎将儿子抛弃?且刘瑾又说在本京近地领回,既非家乡,又非宦所,如何远弃于此?其中又似不真。况衣上既用血书,必然分离于患难之顷。袁之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颠沛。”只得含忍,反不与他说明,但将那血衫付与刘化凤道:“你收着这领衫儿,少不得父母还可相见。但刘瑾抚养你十余年,虽非亲生,亦有三年怀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顺,不可因朕说明,竟以外人相待。”刘化凤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愿以身膏斧锧。”当下天子回宫,刘瑾父子直送到午门之内,方始归家。刘瑾心中如失珍宝,好生闷闷不乐。刘化凤也到书房中,将那血衫看了,呜呜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于何地,当初因甚驱迫,将我弃于道路?苟非患难,断不把未周岁的儿子忍于割舍。”想到其间,一发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饭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禀刘瑾,要往河南访问父母消息,忽然天子发下手诏。刘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听宣读道:敕曰:国家求贤以致治,奚必及齿而登士。子学古以入官,乌容抱璞而待。尔太监刘瑾子刘化凤,草角而负惊才,幼颖足征国瑞。教忠自父,锐志用以临民;兴孝惟君,学优即为登仕。重禄允宜于异日,牛刀先试乎冲年。兹授尔为文林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飞泽国,还清溟渤之波。勉尔英猷,加之异擢。

刘瑾父子,望阙谢恩。请过敕命,刘化凤便道:“孩儿小小年纪,如何晓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抛散何地,为人子者,方抱痛追寻之不暇,何心受此爵禄。求爹爹面君告辞,待孩儿寻见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后受职,未为迟也。”刘瑾也不舍得儿子远离,竟慨然与他具疏辞职。谁知上了三疏,圣旨不允。刘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装,打发儿子赴任。刘化凤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十来个家人,择吉起程。先从河南,寻问袁家消息。一径进了开封府,便寻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个家人,到外边寻问在抚院里做吏书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余年不在衙门,人都茫然不知。且问了名字,一发都不识得。迭连寻了四五日,没个影儿。因想道:“除非到抚院里一问,自然晓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问,都没个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说道:“除非当初十年之前,有个袁之锦,曾做抚院里书办,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黄堂之职。莫非就是他了。”刘化凤道:“他家里住在甚么所在,待我去问问,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里因黄河冲决,又已漂没,夫妻两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刘化凤道:“这等说,当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吗?”那人道:“这倒不晓得,彼时他已不在衙门,我等没甚事往来,故就疏远。后来零落之状,他也瞒着人的,那里知道。但这城里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识的,也有通谱的,也有同宗的,问他或者晓得,也未可知。”刘化凤道:“我们外路人,初到这边,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几家名号,以便寻问,感戴不浅。”那人道:“祥符县前,便有个姓袁的,一向在外头做客,近日才回,他家里现贴着袁之锦的喜单,可曾去问问吗?”刘化凤道:“这到没有见得,既有这个踪迹,小弟如飞就去。”便向那人谢一声,拱拱手别了。忙走到祥符县前,逐家挨看,果有个小门面里,贴着报单,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袁讳之锦,特恩钦升陕西巩昌府正堂。

却说袁化凤看见了,喜之不胜,连忙跨进门里,叫了一声。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来接着,到里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谁?原来就是袁吉。向来受叔父托付本钱,到京里买卖,并寻防兄弟消息。谁知找寻了十余年,不见一些踪迹。近日闻得叔父已升陕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买了些北货,乘便带回发卖。也是天缘凑巧,恰恰袁化凤寻到他家里,连忙出来相会。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认做异方宾主。施礼坐定,便开口问道:“尊兄高姓,从何处来?”刘化凤道:“小弟姓刘,其实本姓也是袁,近日从北京来的。”袁吉道:“原来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见教?”刘化凤道:“门首喜单上讳之锦的,与宗翁是甚么相称?”袁吉道:“就是家叔。”刘化凤道:“小弟特为要访寻个袁之锦,因见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来惊动,相问一声。”袁吉道:“宗兄与家叔有何相契,今要问他甚事?”刘化凤道:“令叔今年多少贵庚,尊婶出于谁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岁,婶母谢氏,与家叔仅小两年。”刘化凤听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问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弃下一位公郎吗?”袁吉惊道:“此话何处得来?当初家叔一子,未满周岁,曾被了大难,果然弃在北边的,累小弟准准寻了十余年,至今并无信息。宗兄问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吗?”刘化凤见说得一发是了,便问:“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遗弃时曾有凭记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凤,腊月十五丑时所生,婶母曾将姓名居址,血书于裹衣之上。”刘化凤听到此处,逼真是生身父母无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则我便是袁化凤。抛离父母多年,不孝已极。我是你兄弟,也险些认为陌路了。”袁吉听说就是兄弟,又惊又喜,话也讲不出来。又看定了袁化凤,嘻嘻的笑。袁化凤恐他不信,便在怀里取出血书小衣,递与袁吉。袁吉接来一看,方才哭道:“这等说,果是我兄弟。你今年该十二岁了。当初与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为你访寻十余载,不得见面。今日却自己踱进门来,岂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谁家抚养,可曾读些书了?”袁化凤道:“兄弟当初亏得刘瑾太监,采木回京,抱归抚养,立为嗣子,享用奢靡,并未尝吃苦。后又延请名儒,四载灯窗,颇知文义。今已授了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寻问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惊喜道:“你年纪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凤道:“有个缘故,与兄说明。”便将刘瑾当日隐瞒踪迹、亏了正德亲幸私第、召来面见、并盘问刘瑾从幼净身不应有子、并追求血衫、验出底里、及次日赐职的话,述了一遍。袁吉道:“原来兄弟十二年,尚认作刘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于袁氏嫡脉。”袁化凤道:“爹娘当日,不知有何患难,以致如此。后来又怎生得此高职?”袁吉道:“说来话长,然亦不可不说。”便先将冯国士贪图庇护与袁七襄指腹联姻、后来冯国士中了进士、与尤寡悔设计赖婚、并袁七襄被事系狱、谢氏进京营干被三法司祛逐、遇强僧邀人、把儿子遗弃的话,细细说知。袁化凤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难厄,哥哥也受此惊险,后来父亲怎生脱狱,冯家终久作何情态?望哥哥讲个详细。”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后授职,并冯家趋炎奉势将女儿与王御史联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参劾降谪的话,与袁七襄历扬州通判、遇着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许多情节,一并说明。袁化凤顿足道:“冯国士如此负心,自取降谪。我爹爹挺身为民,反邀异擢,足见天地报施不差累黍。若论冯小姐,今年已是十三岁,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辙。若也像他父母势利,此时早属他姓之妇,已不是旧巢孤燕了。如今冯国士晓得我家父子胜过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这般势利小人,何足计论。你今青年出仕,怕没有好人家女子,与吾弟攀亲吗。”袁化凤道:“此事且慢商量,倘冯小姐有志守贞,我亦不可负他,还须访个的实,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见吾弟忠厚,亦是难得。”当日天晚,用过夜膳,袁吉又问道:“吾弟几时去广东赴任?”袁化凤道:“我因为访寻父母,耽搁了工夫,打帐明日就要动身。”袁吉道:“我出外数年,今日才得归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与说知兄弟归宗的话,使叔婶俱可安心。你可写封书信。与我带去。”是夜,袁化凤便移铺陈,到哥子家里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盘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广东到任。正是:十载分南北,相逢忽倍亲。何时依膝下,忠孝继名绅。

未知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我昔凌他他今制我势利徒满面羞惭亲而不贵贵者为亲反侧儿窜身罗网

诗曰:波涛歧路总关心,莫道愁深恨更深,富贵骄人宜白日,亲朋疏义是黄金。时艰贱服犹文绣,世媚儿曹厌诲箴,荣辱浮云奚足计,沧桑莫管任浮沉。

话说广东肇庆府阳江县,恰恰就是冯国士降来做知县的地方。冯国士因民户荒顽,钱粮积欠,在大计内考了“居官昏庸,催科无术”八个字的考语,直降了陕西陇西县县丞。这陇西县,不是别的所在,恰恰又是袁七襄升去巩昌府做知府的附郭属县。冯国士虽然已晓得阳江县接任的新官叫做刘化凤,哪知就是袁七襄的儿子,自家的女婿。他自从闻得袁七襄升了太守,心中好不羡慕,常常懊悔当初不该势利,欺他贫贱,做了赖婚的勾当,如今我倒不如了他。欲待仍旧与他结姻,又恐他宿怒未忘。况且他已胜我百倍,定然反有些不屑。自己心里转换了个奉承他不上的念头,时常与妻子乃舅两个费过几番口角。谁知自己恰又降了他属下县丞,一发了不得起来。心里又欣羡他,又畏怕他,耳热心痒,好不难过。只一味与尤氏两人怄气。妻子与尤寡悔都说道:“我两个人巴不得要争体面,在你面上有些风光,难道有甚不好的念头。只是当初他家一败堕地,身无立锥,儿子遗弃远方,自家禁锢牢狱,妻子也在人家借住。这样光景,就是小户人家,也不值得与他联姻,何况你彼时方中进士,官居部属,同僚尽属缙绅,结纳无非显要,何等荣华。彼时与他相形并较,奚啻天壤,怪不得我们两人将他厌贱。谁人有先见之明,知他后来做此高官,我家就跌扑到这个地位。早知如此,当初他便穷杀,也该敬重他。纵使他要别娶,我们也将女儿挜把他。我只道富贵一生可以长享,那知威风靠托不牢,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冯国士心里焦躁得不耐烦,那里还有心去听他。只得收拾印务,交与县丞执掌,忙忙到陕西赴任。叫人去接小姐,一同起程。谁知小姐心里,恐怕父母仍旧与他觅配,推个立志修行,再不肯同去。尤氏亲自到庵中,邀了几次,怎当他心如铁石,坚执不回。冯国士也自去劝他一番,发恼一番,他总是哭哭笑笑,抵死不愿同行。父母一时也没奈何他,只得收拾自去。一径到了巩昌府,不敢进城,先修下一封请罪饰非的情启,词极卑污,语带羞惭,婉婉款款,都是些摇尾乞怜之态,叫尤寡悔进城去,先通个殷勤,才好上任。那知尤寡悔是个极势利极奸险的小人。当初恃了姐夫之势,衣之食之,俨然尊贵,一味尖酸刻薄,不看人在眼里。今日姐夫没了兴头,依身无味,就换了一副冷淡的心肠。况且冯国士平日聒聒絮絮,把赖婚的事,在耳根边埋怨不了,心里又怀下些恨,觉得这饭碗把握不牢。且住在身边,也觉没趣,便思别寻道路,在势利场中走走。正好姐夫托他到府里进书,因想袁七襄从幼相交,最称莫逆,虽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然终久是姐夫的差池,我中间人责任还轻,今不免倒与他做个心腹,把姐夫的丑行,尽行倾献,他自然欢喜。若得趋承上了,他的光荣势焰,岂不胜于姐夫百倍。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不分好歹,忍做姐夫一例,自然还不肯相见。除非也先写封书启,卑词软语,只说赖婚之事,全是姐夫与姐姐势利念头,我百般曲劝,力不能回,枉担了个助恶之名,其实非我之过。先自辩脱了罪,然后再把姐夫如何负心,姐姐怎生图赖,并袁七襄在狱时坐而不救,反呈报法司祛逐谢氏出境,以致中途遇祸,母子分离,皆姐夫所害;并羡慕王御史势焰,要与联姻,我再三谏他不转,后来小姐长成,不愿改适,立志出家,并不肯同来赴任。许多情节,也写得说得详详细细。并这封书,一总打入府中。谅他看了必然要请相会,那时再凭三寸舌尖,一张利口,并两副老脸,九曲弯肠,将自己尽情洗脱;把这些恶名,都卸在姐夫身上。莫说个袁七襄,随你泥神木汉,也要被我哄活了。算计已定,到城里买了一副通启,借个茶馆里坐下,写了半日,方才封好。又写了个眷晚生大红全帖,并一副礼单,步到巩昌府前,预先封下三钱银子,寻个阴阳生,把这两封书并帖子,叫他一总传进去。那阴阳生得了茶东,果不费力,便说:“相公请坐着,老爷要请会时,自然出来奉请。”竟把书帖,高高兴兴送入内衙去了。尤寡悔料:“袁七襄见了书,必然道是我好人,一定请进去相见。”只觉皮风骚痒,满身都是风光了。有诗云:炎凉何处说亲情,缓急酒逢陌路人。不是小人偏彻底,自将烦恼反诸身。

且表袁七襄,折这两封信书细细看完,不觉大笑道:“天运循环,报施如此其速。当初尤寡悔趋附姐夫势利,把我轻贱到极处。如今又反转面皮,不知羞耻,倒来奉我,把个嫡亲姐夫说得粉碎。人心如此反侧,世道之险,岂不怕人。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遭此危难,骨肉抛离,焉知不是这贼子的奸计,教唆姐夫做的手脚。”便将这两封信书与谢氏看了。谢氏也怒道:“原来当初这番大难,死里逃生,分离拆散,也是他们致死,可不痛恨。赖婚之事,不消说起,只此一端,使我将血抱之子,遗弃数年,死活不知,归宗无日,致袁氏断嗣绝后。其罪可恕,其情不可胜诛。今此二凶,都遭到你手里,须与我出口气儿,切莫轻轻放过。”袁七襄道:“我想冯国士若无尤寡悔,未必做得出这样局面,全是那奸恶的主谋,教唆他下此毒手。我几次与他争论,冯国士便词穷理屈,自觉欠理,独是欺贫倚势、轻薄刻毒之言,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冯国士未尝见于形色,只就今日又来奉我,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于无地。伦理丧灭,心腹奸险,何事不为。可知当日恶机,皆尤寡悔使然。但冯国士耳根易惑,听此枉言,自失其行。然他女儿立志端贞,不随势利,出家守身,实为可敬。少年女子,尚且知礼,堂堂丈夫,对之能不汗下。天幸我儿子有个归宗之日,断难负他一片苦心。今倒看那女儿面上,不计较他父亲也罢。只尤寡悔这奸恶,免不得要惩治他一番。”便修一封书与本府刑厅,将尤寡悔发去勘问。

却说尤寡悔,等了半日,不见请他相会,心里好不焦躁,就像煎盘上蚂蚁一般。走到东,踱到西,把衣冠也整了几百遍,打点些胁肩谄笑求媚足恭之态,好相见个皇堂知府。正望得眼花,忽见两个人走出来道:“那个是尤相公?快随我走。”尤寡悔听有人叫他,忙撺上前笑问道:“想老爷请我到私衙里相会吗?”那人道:“不相干,老爷因衙里清淡,没有甚么相赠,有一封书荐你到理刑厅去,打发些程仪哩。”尤寡悔道:“多谢老爷厚情,只是也备了个礼单去才好。”那人道:“不消你费心,老爷已先差人下过帖了。”尤寡悔听了,喜之不胜,认为实然,连忙跟着就走。正是: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尤寡悔到了理刑衙门,那两人要他在宾馆里坐下。停了一会,刑厅吆喝出堂,便问:“那光棍在那里?”衙役禀道:“在宾馆里坐着。”刑厅大怒:“快叫拿来!”衙役飞忙出来叫唤。尤寡悔道:“怎么不在这里会客,倒在堂上相见。”又想一想道:“是了,想必因堂尊荐来的,不敢轻亵,要行官礼了。”便要往正门里走,被皂隶一把扯了出来道:“你衙门规矩也不晓得,只管乱走。”尤寡悔只得耐着气,随他进了角门,大踏步踱到丹墀,打帐行礼。早被牢子望脚骨上一棍,打翻在地,走过两个皂隶,拿他跪着。刑厅拍案骂道:“你这奴才,何等样人,好生供来。”尤寡悔只道请他尽宾主之情,谁知听这几句,吓得魂飞胆落,满身冷汗,战兢兢的答道:“小人是袁太爷的同乡朋友。”刑厅喝道:“袁太爷的那有你这样无耻朋友。”叫左右掌嘴。皂隶应声而前,打了十个耳掌。尤寡悔便像割了头的一般喊痛,忙哀禀道:“小人不是袁太爷的朋友。”刑厅道:“你实说是何等人?”尤寡悔道:“是冯县丞的妻舅。”刑厅又喝道:“我问你自己本身,谁叫你通呈脚色。再掌嘴!”皂隶又打了十下。尤寡悔哭道:“小人实是河南百姓。”刑厅道:“既是河南百姓,缘何到陕西巩昌府衙门,趋承献媚。皂隶再打!”可怜,好个尤寡悔,直打得嘴里鲜血直流,面皮肿痛,不敢强辩。只得哀哭道:“小人其实是欺贫奉富,朝秦暮楚的势利小人。”刑厅笑道:“这句讲得着了。但你这奴才,心肠奸险,阴谋制友,诡计赖婚。你害袁太爷父子离散,夫妇遭殃,又想反面趋事,把同胞姊丈,倾露其丑,伦理丧尽,良心泯灭。今日到本厅台下,还想遮饰吗!”尤寡悔道:“青天爷爷在上,这些事体,其实不干小人之事,容小人辩个明白。”刑厅道:“不辩已明,何须再辩。”便拔下八根签,一声喝打。皂隶便如鹰拿燕雀,把尤寡悔拖下丹墀,打了四十头号大板。皮开肉绽,气也没了。刑厅还叫取一面三百斤大枷,立枷三月。抬到通衢,不满数日,疼痛难熬,支持不过,早已在阎罗殿前去坐宾馆了。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再表冯国士,闻了这信,夫妇两个惊得面如土色,冷汗如注。又不敢不进城上任,只得择个吉日,到了衙里。尤氏只因吃了这一吓,当夜就生起病来,发寒发热。冯国士心里愈加忧闷。过了三朝,自想逃不过袁七襄的罪责,只得备了一个情节手本,到府里跪门。又在门上费了好些使用,才得报与袁七襄知道。那袁七襄把尤寡悔处死,已出了气。见说冯国士跪门请罪,并不介怀,连忙传他进来相见。冯国士听了说传他进去,便战战兢兢走进私衙。看见袁七襄,双膝跪下。袁七襄慌忙扶起道:“桑梓旧交,吾兄何必拘此俗礼。”冯国士见他和容蔼颜,并无怀恨之色,心里转觉惭愧。躬身答谢道:“冯桢昏聩无知,惑于狂妄,负罪良深,愿受府台面责。”袁七襄道:“虽有睚眦,然非吾兄过咎,小弟深知,故胸中并无芥蒂,吾兄何必如此犹疑不释。”冯国士谢道:“府台盛德汪度,知我心迹。不加罪戾,反蒙格外优容,感恩如何可报。”袁七襄笑道:“今日他乡而遇故知,自宜开怀一乐,何必拘拘抱歉。”反携他到书房里坐下,伺些寒温,留他便酌,尽欢而别。那知尤氏闻得袁七襄大度容人,虽然感激,心里越发羞惭,病反沉重。偶然一日,忽见兄弟连枷带索,哭至床前,口称饿极,要讨一碗饭吃。尤氏大叫有鬼,众丫头听见,赶至房中,忽然不见。但闻满房血臭,秽不可当。不隔三日,尤氏一命归阴。冯国士惨目伤心,凄凉贫苦,勉强具棺入殓。到得治丧之日,袁七襄反来吊唁,并无势利为凉之态,可谓世所难得。要知袁七襄与冯国士,后来交谊如何,袁化凤几时拜见父母,与冯小姐何日团圆?且听末回总成结果。正是:南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八回 永福庵夫妇重逢巩昌府父子会面

诗曰:当日炎炎孰问亲,今朝寥落便依人。早知天道循环转,悔杀绨袍不赠贫。

且说袁化凤别了哥子,在路两月,已到了阳江县。择吉上任,谒孔庙,参上司,忙过数日,升堂视事。真个清廉正直,毫不徇私。抚按司道,见他幼年有才,且刚方廉洁,十分钦重。在任上做了一年有余,袁化凤已是十四岁。忽然一夜,梦见白衣女人,对他说道:“你明日数该夫妇相逢,不可错过。”袁化凤陡然惊醒,想道:“白衣女人,定是观音大士,怎向我说明日夫妇相逢,若论冯家姻事,已经断绝。况已远去陕西,何由得会?若是别的,我又不曾聘定,那里便是夫妇?”好生委决不下。到得次日清早,传问衙役:“这城内庵院中,可有白衣大士?”要去拈香。衙役禀说:“只永福庵中有一尊白衣观音,极是灵感。”袁化凤大喜,忙备了香烛,径到永福庵进香。

原来那永福庵,就是冯小姐焚修之处。那白衣大士,就是冯小姐终日礼拜的。这日,闻知县要来烧香,法慧慌忙着人打扫伺候。袁化凤下了轿,直入殿中,在观音座前拈香礼拜。立起身,看那佛像,俨然梦中所见。正咨嗟叹异,忽老尼献上茶来。袁化凤一边吃茶,偶见壁上贴着几行楷书,便上前细看,却是一首绝句。其诗云:红颜何事老祗园,盟腹当年已属袁。儿女不关贫势力,春风莫漫入桃源。大梁袁门冯氏题

袁化凤看完,不觉吃惊道:“观其诗意分明就是冯小姐,缘何在此庵中?况他父亲已往陕西,难道女儿竟不带去?”又想道:“或者去了,也不可知,此笺还是当年留下的。但此女念念不忘袁氏,语语不负前盟,足见少年烈性,为我守贞,宁甘在此出家,不肯改适。若非神天指点,我几乎负了他这段苦节,岂不冤屈死了。”正踌躇之际,那老尼又走过来。袁化凤便问道:“壁上这幅笺儿,谁人写的?”老尼跪禀道:“是前任冯老爷的一位小姐,在此出家,常常写这些东西,贴了满壁。”袁化凤道:“如今冯老爷可曾带他同去?”老尼道:“冯老爷临起身时,与奶奶两个,着实劝他同行,那小姐不知为甚么,苦苦的再不肯去。老爷奶奶都拗他不过,只得丢着他去了。如今这小姐尚在庵中。”袁化凤道:“今年多少年纪,可曾祝发了?”老尼道:“今年已一十五岁,因冯老爷、奶奶再三吩咐,故此还不敢与他祝发。”袁化凤道:“既然如此,我有个阴情与你商议。我其实姓袁,幼时为刘太监抚养,故顶了刘姓,今太老爷现做陕西巩昌府太守。当初曾与冯老爷指腹联姻,我实是冯老爷的女婿。只因太老爷与我自小分离,冯老爷当年又有背盟之意,后来两家做官,天各一方,故十三四年没有相会。烦你将这些说话,述与小姐得知,我与小姐实是夫妇,可请出来一见。”那老尼领命,进去了半日,出来回复道:“老尼曾道达老爷之意,与小姐知道。小姐说当年指腹联姻,后来参商离别,果然不差,但与老爷从未识面,何敢便认姻亲,难以冒嫌相见。特托老尼代禀,望老爷鉴谅。”袁化凤道:“我原料他真伪未知,自然不肯轻见。且修书报知太老爷与冯老爷,自然便有个凭据了。”说罢便上轿而去。不隔一月,袁化凤忽奉特旨,钦取入京。各司无不骇然。远近缙绅,争来谒贺。袁化凤酬应了数日,打点进京。因想冯小姐姻事未妥,此番若不用心,便难相会。意欲将他送至冯家任娶,俟便完婚。便唤老尼与他商量。小姐也恐失之对面,终无结局,只得应承。袁化凤便向驿传道:“讨了火牌,并侍女奶娘,一同送至陕西巩昌府冯国士衙里安置。”自己也在布政司起了勘合,驰驿进京。各官饯送,好不烜赫。到了京中,仍住在刘瑾宅内。次日,天子召见,赐酒赐缎,极其恩荣,竟除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在京做了一年有余。袁化凤只因想念父母,虽然袁吉已往任所报知,后来有几次书信往还,然终久未曾见面,心中郁郁不乐。兼之冯小姐姻事,至今耽搁。“我今年已十六岁,他也十七岁了,屈他标梅空待,于心何安。”便与刘瑾商议,出疏告假,省亲归娶。一连五疏,天子不允。

一日,偶然召对,袁化凤面奏道:“臣蒙圣恩荣擢,本当殚心报效。但臣未周岁而与父母分离,天性之亲不相识面。从来君父并尊,家国一体。臣于子道有亏,臣道安能无忝。愿陛下暂假一年,稍抒温情。至于夫妇,人道之始,不娶无后,伦法所禁。容臣乘便完婚,父子夫妇之情,一举两得。臣尚年幼,事亲之日恐短,事君之日正长,伏祈陛下矜怜准假,使臣得以忠孝无惭,公私两尽。致身效忠,自在他日也。”天子沉吟半晌,说道:“朕观卿刚方正直,不妨赦其嫌疑,即着巡按陕西,庶可公私并尽。”袁化凤俯伏奏道:“陛下矜全臣志,实出格外之恩。但按臣乃直指之官,难以曲从私便。纵陛下信任不疑,何能免于臣僚之交谪。臣虽至公无私,其孰能信。望陛下另赐恩假。巡方之旨,臣实不敢拜命。”天子道:“即有疑谤,朕实信卿,卿可无虑。况朕命已出,岂有更改。但放心前去,不必再奏。”袁化凤得旨,慌忙谢恩而出。次日果然降下敕书。不敢耽搁,便辞别刘瑾,即刻出京。唤齐夫马驴轿,竟往陕西进发,星夜趱行。

忽一日,见许多客商,望北而来,走到近前,内中一人,却是袁吉。袁化凤慌忙跨出轿来,叫道:“哥哥那里去?”袁吉回头一看,认得是兄弟。连忙也跳下驴来,说道:“叔父因闻得兄弟升了京官,今冯小姐年纪长成,叔父特托我进京,叫你告假完婚,并冀父子相见。不想兄弟又因何事转得出京了?”袁化凤道:“我正为此事,一连上了五疏,圣上不从。只得入朝面奏,方才准了,反命我巡按陕西,得以公私两尽。”袁吉道:“有此殊恩,天子也善于成人之美。”袁化凤道:“如今哥哥不消进京,同我去到任便了。”一行人又走数日,来到真定府地方。天色尚早,径欲过去。只见一条街上,有十来个和尚坐着化缘。袁吉偶然一看,你道是那个?原来恰恰就是当初谢氏所遇的这几个浑恶妖僧,转吃一吓。连忙将衣袖掩着面,把驴子一纵,跑了过去。正是:昔日行凶暴,今朝狭路逢。谁知天眼近,贯满正途穷。

却说这几个秃驴,当初把谢氏等四人,弄到虎穴,意谓久长受用。谁知因去打劫陕客,只留个小和尚看家。那小和尚又因色溺了心,竟被他赚脱。次日这些秃驴回来,到处寻小和尚不见,便疑他与那几个妇人鬼混去了。怒狠狠跑到观音阁上,四下一看,连这些女人也那里有个影儿,吃这一惊不小,大叫道:“坏了,他们走失,我等便不妥了。”慌忙又去看那袁吉,走到门首,只见门已大开,并不见袁吉,只见个小和尚赤条条的,绑在板凳上,正哀哀的哭着。秃驴慌问道:“那几个妇人那里去了?”小和尚答道:“他们把我绑住都逃走了。”秃驴心里着忙,恐怕事发,连忙商议道:“他们此去,必然鸣官报冤,若不速走,大祸立至矣。”众秃驴道:“他们前日说是回河南去的,谅他只在前面,如今急急赶去。赶得着,便不消说,若赶不着时,只得别营巢穴便了。”当下卷叠了些珍重之物,匆匆而走,连那小和尚也不及去解他,后来不知甚么人才救了他性命。谁知谢氏四人,彼时脱离罗网之际,原虑他必然追赶,不返河南,已往山东。这班众秃驴,恰恰赶了瞎路。次日因追他不着,不敢回庵,只得又寻远处窝顷了什物,十来个秃驴,日日在江湖上剽窃过日。一连做了数余年大盗。这日也是恶贯满了,因见一起布客,歇在真定地方,便想要抽丰他,故此假装化缘,看些风色。谁知却好遇着袁吉走过,一眼瞧见。袁吉乖巧,恐怕他知觉,反把袖子掩着面孔,走了过去,然后悄然对兄弟说知。袁化凤喜道:“果有此事,这几个秃驴岂非贯满天诛。”忙到驿里歇下,恰好知府厅县各官,出来迎接,袁化凤便与他说知此事。这些官府,见说是伙大盗,敢不奉命,如飞各上了马,协同擒获。不一时,拿进府中,袁化凤便叫哥子到府里面质。本府知府会同刑厅,带和尚审问。秃驴还铮铮抵赖,遂一齐用起夹棍,敲了许多杠子,全然不知。袁吉走上前,大声喝道:“秃驴!你如今到此王法之地,尚不早早供吐真情,可认得我吗?你当初淫污妇女,将我关锁,断绝饭食,幸得天救,十日不死。你这班秃驴出去行劫,我等方得脱离恶网。你平日不知杀人万万,岂非积盗穷凶。今日狭路相逢,还想赖得过吗?”这些和尚忽见冤家在前,魂不附体,那里还敢争辩,口里只叫该死。太守与刑厅已知情真罪当,各打六十,问成斩罪,上了刑具,押入牢中。次日参了抚按,汇疏具题,即行处决,不在话下。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袁吉,见审结此案,慌忙出城报知,兄弟两人,心里好不快畅。次早,谢别府官,依旧趱路。不上两月已到陕西。预先叫袁吉通知父亲,自己赴省到任行事。毕了公事,便按临巩昌府,冯国士远远趋迎。袁化凤不便交接,传令各员免见。当下进城,坐了察院,转身就到府中,径入私衙。父亲一见,抱头痛哭。袁化凤也跪倒在地,哭个不了。袁七襄与谢氏含泪说道:“汝当初襁褓之年,遗弃于数千里之外,只道今生今世永无会面之日。谁知一十五年,漂流颠倒,又得相逢。岂非圣天子恩德所赐。”袁化凤道:“生为父子,面不相识,孩儿罪深恶大。若非刘公公抚育之劳,与皇上曲成之德,焉有今日,使孩儿稍逭不孝之诛,得以承欢膝下。亦可谓不幸中之幸了。”袁七襄道:“彼时我与予母一线余生,汝亦渺然一息,受过无穷折挫,历遍多少炎凉,幸而虎口完躯,已出万幸。况凌替已极,世态难堪。今日得以父子垂绅,为祖宗振气,可知天道好还,不着人之意料。”谢氏道:“当初未遇大难之时,先梦与孩儿分别。如来把手三翻,是个十五之数,彼时猜详不决。今日看将起来,孩儿恰恰分离了十五年,才得相会。乃见神明告我,纤毫皆验。”袁化凤道:“可知荣枯得失,先有定数,自不能强。”是夜,家庭庆会,骨肉团圆。也不必说。

次早,冯国士至府求见。袁七襄隔夜已先将冯国士与尤寡悔前后情由,说与儿子知道,又吩咐他好待丈人。袁化凤谨遵此言,一见了冯桢禀揭,连忙迎出私衙。冯国士满面羞惭,跪伏于地。袁化凤用手扶时,冯国士那里肯抬起头来。袁化凤只得也跪下去,大家拜了几拜。袁七襄正走出来,一把搀起,笑道:“小儿与亲翁,谊属翁婿,还行这属官的套礼。”冯国士听了,才敢立起来,赔了许多谢罪的话。当下袁七襄便设一酌,与冯国士商议成婚之礼。冯国士满面添花,语言生彩。袁七襄便择了个吉日,竟在府里成亲,一时远近喧传。巡按御史,乃是袁知府的儿子,冯县丞的女婿,一发总承个冯国士,连司道府贰衙门都来奉他。将个八品县尉,俨然宪府威光。各官府俱助他妆奁之费,倒受下数千金。故奁资什物,反备得十分齐整。袁家到了吉日,安排迎亲,一省官员,如是钦赐完婚,都来赠彩。至于羽从鼓乐之精严,灯彩旗盖之华盛,自然极其出色,也不必讲了。迎到府中,入堂交拜。夫妇荣贵,俨若天仙;曳彩牵红,花灯照耀。玉人笙管,引入洞天。饮合卺,坐花烛,无不事事风华。绣帏之内,携手并肩。袁化凤谢他守身立志之贤。冯小姐也感他不忘旧盟之义。两个鸳颈才交,香腮漫贴,款松玉扣,笑解同心。未几,夜合乍开,海棠初试,角枕喜沾云雨,凤衾香沁新红,春意酥迷,梦魂酣畅。有阙《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我则道蓝桥无路通,却原来又入巫山梦。粉落了瑶池并蒂连,香消了绣幕双栖凤。(呀!)笑杀他岳母一场空,羞杀您势利妇家翁,亏杀个守节操多情女,村杀这附炎凉老舅公。公公,感杀你抚育恩情重,兄也么兄,谢杀您周全患难中。

一夜欢娱,不必细述。自后,三朝满月,各官贺喜。袁化凤大排筵席,款谢同寅。事毕之后,依旧出巡。饮冰茹蘖,霜威严肃,属僚无不警惕自励,率归于正。袁七襄便也替侄儿袁吉,寻一头宦家亲事,与他续弦,就教他住在身边,与袁化凤两个,竟如同胞兄弟无异。袁化凤瓜代之后,升了尚宝司正卿,即上一疏,极言冯国士两榜明经,久受屈抑之苦。便升任浙江台州司理。袁七襄自揣吏员出身,做到四品黄堂,已是极荣,若不见机,恐有不测。况儿子已居显要,尽可优游坐享。便申呈两宪,题请致仕。因有儿子在京,教他恳求部复,准其乞休。圣旨果然批允。袁七襄即解职而归,在家里自在快活。后数年,袁化凤晋秩太常寺正卿,即便告归,孝养父母。冯小姐亦历封三品淑人,生有三子一女,后来儿子长成读书,两子中了进士,一子援例监生,女儿亦配名族。自后科第连绵,簪缨接续。冯国士因一念悔过,天道便不负他,直做到四川兵备。至今冯、袁二姓,世世姻亲不绝,相传为大梁望族云。

诗曰:浮沉世态日趋非,谈笑相看已蓄机,身贱不需寻契旧,路穷漠漫惜知稀。名花惯向朱门盛,燕子偏于闹市飞,直待逢时人面改,也教俗眼认轻肥。(校点者:马寄萍)

解学士诗话

———清·书林 郑象文 梓下层

洪武朝代,有一故事,出在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姓解名通,娶妻陈氏。夫妇贫寒,磨卖豆腐。生得一子,年方六岁,送学攻书,取名解缙。读书四载,能诗能对,长者戏之曰:“小儿何所爱?”缙应声四首云:小儿何所爱?爱者芝兰室。更欲附龙飞,上天看红日。

其二人道日在天,我道日在心。不省鸡鸣时,冷然钟磬音。

其三圣人有六经,天地有日月。日月万古存,六经终不灭。

其四小儿何所梦?夜梦笔生花。花根在何处?丹府是吾家。

先生放学,缙回家。父解通叫解缙:“我儿,与我拿了刈口,同我买豆去。”解缙从命,即同父往。县前经过,见枷号一个犯奸和尚,乃作诗嘲之:知法又犯法,出家又戴枷。四块无情板,枷着大西瓜。

吟兴不已,又作诗一首:精光顶着精光项,有情人受无情棒。出家人做戴枷人,小和尚累大和尚。

解通买豆回家,吩咐解缙:“今后不要吟诗伤人。我且饶你,去放鸡扫地。”解缙忙去扫地,挪移鸡罩,便乃高声云:净扫堂前地,轻挪罩内鸡,

解通见子高吟,乃厉声曰:“叫尔不要吟诗,为何又吟!”缙乃轻轻续后二句云:分明是说话,又道我吟诗。

解缙见父怒骂,竟去门前戏耍。只见一樵子远远挑柴歇住,深深一揖,称缙:“学生官人,我母病重,借问董郎中家取药。”缙便吟诗一首:一直往南去,转弯却向东。粉牌书大字,便是董郎中。

闲话休题。且说解通,年三十晚,只见家家户户都贴春联。忙取红纸,叫解缙拿去:“央你先生写一对联来贴。”解缙说:“父亲,不要烦先生去。待儿自己写罢。解缙走出门外,瞧了一瞧。斜对过乃曹尚书府宅,八字墙左,系曹府竹园。解缙见竹园朝宅,对竹千竿,写对一联云: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

次早,乃新年初一。曹尚书拜节回家,只见对过一所破屋,贴着“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便问管家曹宝:“对门破屋是谁家的?”曹宝便说:“是卖豆腐老解家的。”曹尚书又问:“他既卖豆腐,有什读书的根基?他家还有什人?”曹宝回言:“他家止得一子,名唤解缙。”曹尚书着怒,便叫曹宝:“你与我将竹园竹子,砍去半段。”曹宝即时砍去。曹尚书又令曹宝:“去看解家对联,扯去没有?”曹宝去看,只见将红纸接长一段云:门对千竿竹短家藏万卷书长

曹宝回家,依诉此言。曹尚书怒恼,叫曹宝将竹园竹根都锄干净。曹尚书又叫曹宝去看,只见对联又接长一段云: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曹宝回家,仍诉此言。曹尚书怒从心上起,气向胆边生:“这厮这等欺我!”便叫曹宝:“你去问他,是谁替他写的对联?竟拿他来。”曹宝走到解宅门首,解通见曹宝,连忙迎接上坐。曹宝说:“我家老爷叫来问你,门前对联是那个写的?叫我拿他去。”解通听说,忙回:“曹大叔,不是别人,就是我犬子写的。”解通忙进屋里,叫解缙回曹老爷去。不题。

且说解缙出来,见那曹宝坐在上面。大喝一声:“唗,你是甚么人,敢坐在我家上面。快取棍来,待我打这奴才。”曹宝听说,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口称:“解大官人,我老爷说,你将他竹子做对,叫你去问。”解缙说:“你老爷官居一品,位列三台,管我不着,叫我不得。我是他对门邻居,他要我去,除非他拿帖来请,我解大官人才去。”曹宝听得,将解缙所说言词,一一回了。曹尚书说:“言之有理。”将红单帖一个,叫曹宝去请解缙。解缙接帖一看,上写“侍生曹某拜请”。解缙整换冻绿直裰,鹅黄裙子,白纸扇儿,摇摇摆摆,走至曹府门首。便叫曹宝;“大官,你老爷既来请我。怎么不开大门迎接,只开耳门?非请人之礼。你且进去,替我通知你爷,你说解缙说,蒙老爷请他,必须开正门迎他,方是敬客之意。”曹宝走至大厅,禀报家主说:“解缙要老爷开大门迎他,才为请客。”曹尚书说:“这小畜生,这等大胆。曹宝,去取粉牌与朱笔过来,待我出一对与他对。他若能答,便开大门,与他相见。若对不得,拿他进来,打二十板子。”曹尚书出对云:小犬无知嫌路窄

解缙对云:大鹏展翅恨天低

曹指石狮子,又出对云:石狮子头顶石香炉几时得了

解缙将泥判官回答,对云:泥判官手拿生死簿何日勾销

曹尚书又出对云:天做棋盘星做子,谁人敢下

解缙回答对云:地作琵琶路作弦,那个能弹

曹尚书见解缙对答甚通,口称:“奇才,此子三五年后,决中状元。”叫曹宝:“开了大门,请解大官人进来。”解缙走到滴水檐前,深深一揖。曹尚书迎接回礼,分宾主而坐。见解缙穿的是绿衣,故出对讥之云:出水暇蟆穿绿袄

解缙指曹尚书红袍回答,对云:落汤螃蟹着红袍

曹尚书想:“这小畜生,我将活的比他,他将死的比我。”心中暗怒。知他父母磨豆腐卖,故意问他嘲之:“解大官,你的父母做什生理?”解缙答云:“父亲肩担日月街前卖,母亲在屋里手捭乾坤。”

曹尚书见解缙对答如流,便就请他到书房一茶。又将书房悬挂的青龙、白虎、鲤鱼、刘海四轴小画,做一对云:龙不吟,虎不啸,鱼不跃,蟾不跳,笑杀了蓬头刘海。

解缙随口答云:车无轮,马无鞍,象无牙,炮无烟,闷死了寨内将军。

曹尚书因见解缙果有奇才,忙叫曹宝:“摆茶点来,与解大官人点心。”陪茶已毕,心中暗喜:“我今年老,并无子息,止生一女,不免与夫人商议,招赘他接嗣,有何不可。不免趁此开言。”便叫:“解大官人,老夫年老,并无子侄,止得一女,招你为婿,你心下若何?”解缙忙跳起身,深深一揖,口称:“老大人若有见爱心,不弃贫贱,晚生怎敢违命。异日得就功名,当效啣环之报。”解缙拜谢,告辞而回。曹尚书送解缙出府回家,思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失信于此子。”遂与夫人商议:“拣选良辰,招他来府,待老夫早晚间教训他书史经文。”不日成才,送县考试,得取入泮。后十四岁,洪武戊辰科,登黄甲进士,钦命侍读,进东阁大学士,兼翰林院右春坊。

君王见解缙年十四岁中黄甲,乃问之曰:“卿敢与试官有亲么?”缙叩首,作诗云:微臣不与试官亲,一朝天子一朝臣。甘罗十二为丞相,臣比甘罗长二春。

解缙与同僚游街,见一骆驼。解问同僚:“此是何物?”二同僚是北方人,随答曰:“南方没有是蛮驴。”解知是伤己,作诗一首云;头是胡羊颈是鹅,也非驴马也非骡。此物南方真个少,畜生惟有北方多。

解学士生得矮矮,游街时人都叫解矮子。缙闻之,作诗一首:世人笑我矮矬矬,我笑世人着衣多。倒吊起来无点墨,身长十丈待如何。

解缙回家,偶遇一卖唱的,向前递茶,作诗云:十指尖尖来递茶,白纱罩定牡丹花。他人觑你无价宝,我今觑你烂甜瓜。

解缙见妓家一小女,名叫珍珠儿。作诗戏之云;一颗珍珠圆又圆,奇珍异宝你为先。日后若遇金刚钻,钻透不值一文钱。

君王与解缙同行,见鸡生蛋,命吟诗。圆不圆来方不方,却将天地尽包藏。欲分内外两重白,全镇中央一点黄。混沌未分先有相,乾坤山水显形藏。养成羽翼冲霄汉,化作金乌运太阳。

君王见月初出,命缙作诗。玉皇昨日宴群仙,宝髫霓裳云鬓偏。失落玉梳无觅处,被风吹在碧云天。

君王宣解缙,问曰:“朕有八件事,要用四句诗包藏。”缙问曰:“是何八件?”君王曰:“文武医卜,渔樵耕牧。”解缙作诗云:毛锥端不让龙泉,病在膏肓命在天。钓罢提鱼山上过,一犁春雨伴牛眠。

君王曰:“解缙,昨日宫中降生。”解缙就奏“臣有诗”:吾皇昨夜降真龙。

君王曰:“是个宫主。”解缙续道:月里姮娥下九重。

君王曰:“死了。”解缙又续道:料是世间留不住。

君王道:“未埋,丢在金水河。”解缙接续道:翻身跳入水晶宫。

某日,君王在文华殿斋宿。月色正照殿中,宣解缙作月宫诗,要包一判语在内。答云:有甚缘由离海角?又无文引过天涯。更有一桩身带罪,不应夤夜入人家。

又诗:闲憩优游乐未眠,纸窗斜透月光圆。玉皇见主身端坐,故送嫦娥到枕边。

君王与解缙闲游,见一宫人穿比甲,九道纽扣。命解缙作诗。一幅鲛绡剪素罗,美人体态胜姮娥。春心若肯牢关锁,纽扣何须用许多。

君王与解缙,在金水河钓鱼。解缙钓起鱼来,君王钓不着。作诗云:七尺丝钩落水中,金钩一去永无踪。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君王排驾正行,见东边红霓一条,命解缙作诗。紫绿青红一座桥,未曾格住两头牢。玉皇知主排鸾驾,故赐蓝天带一条。

君王袖里有二色鸡冠花,先取红的鸡冠花,后取白的鸡冠花,与解缙作诗。鸡冠好似胭脂染,袖中又出白者翘。今日如何粉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

君王命解缙:“你指粽子作诗。”缙作诗曰:糯米麻绳竹叶包,才然放下脚先抛。只因就里滋味好,不免君王为解腰。

君王见猛风搅雪,命解缙作诗。满天风雪乱交加,雪打风吹满面花。风送雪来如玉白,雪随风去似银沙。

天大雪,午门外军士,将雪做一僧人。君王见之,命缙作诗。此僧未曾入娘胎,昨日天宫降下来。暂借午门投一宿,明朝日出往天台。

君王乘马,遇天大雪,命解缙作诗。一片东来一片西,轻轻落地不沾泥。玉皇知主排鸾驾,故散银花衬马蹄。

君王见长阳殿雪化,檐冰长二尺,命解缙作诗。昨日彤云护远山,藏毛剪雪下天关。空中垂下白龙尾,落在长阳殿九间。琉璃瓦上银钉钉,金裹银头玉钻钻。好似敬德来歇马,如同悬挂水晶鞭。

君王问解缙:“儒释道三教,朕从那一教好?”奏曰:“臣不敢定。”有诗:也要看经也读书,从仙从释亦从儒。昔日始皇坑灭典,虽知哭骨亦何如。徽宗敬道心偏向,武帝尊僧也枉图。惟有大明贤圣主,无偏无党总依从。

君王游船,宣缙上船。不觉船开落水,急跳上岸。作诗道:脚踏船头忽两开,天宫与我洗尘埃。君王莫笑衣衫湿,才向龙门跳出来。

君王搭扶着解缙上山,要诗。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在山顶上。举头红日白云低,万里江山皆一望。

君王九月初十日与解缙闲游,见二羊相斗,王曰:“即忙作诗,莫思量。”莫思量,莫思量,畜生无礼对君王。昨日过了九月九,今朝又见一重阳。

君王与解缙见空钟,命解缙作诗。三只红绳紧系腰,一声响罢彻云霄。高官必险终须败,声尽时衰跌一跤。

君王乘马,路中见解缙。勒马要诗。君王勒马要诗篇,李白诗中借一联。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君王与解缙同游,见一宫女小解撞见,叫拿了。解缙有诗奏上:顾望似无人,素手解罗裩。迸开石榴壳,珍珠出蚌门。

君王见三月下雨,宣解缙问:“此雨价值多少?”奏曰“臣定价”:墙院玉阶湿,地下利能深。问臣多少价?遍地是黄金。

君王登殿,文武朝罢,令休散:“朕得一梦,可解来。”

钦天监官不敢解,解缙出班奏:“臣解此梦。”君王曰:“日落山崩,海枯花谢。”日落帝星现,山崩地太平。海枯龙出现,花谢子当成。

解缙,一日指“天无公道”题诗一首:净手焚香祷告天,天公两件不周全。无徒凶暴终日乐,积善之家受炭愆。打街骂巷雄抖抖,看经念佛病恹恹。天公尚且无公道,何况为官不挂冤。

君王食樱桃,命缙作诗。王盘递出红玛瑙,金阶愿赐紫珊瑚。娥眉岭上闲游戏,老君扳倒炼丹炉。

君王命解缙,以笔为题,命作诗。紫竹纤毫线扎成,如龙似虎伴书生。渴来玉砚池中饮,饱向花笺纸上行。写奏我王臣宰惧,题诗入庙鬼神惊。虽然不是龙泉剑,曾与君王定太平。

缙幼年,作志气诗二首:锦鳞未便志常存,怒了须教天下浑。两眼并不观泉水,一心只是跳龙门。千重罗网应难阻,万流垂钩总不吞。待吾一时鳞甲就,呼风唤雨润乾坤。

又:平生志气与天高,莫把文章结富家。胆大锯龙头上角,心雄拔虎嘴边毛。舒手就捉天边月,入水能擒海上鳌。但看来年春信报,脱却蓝袍换紫袍。

君王命解缙,指菖蒲作诗一首。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斩碎一川波。长桥有影蛟龙惧,流水无声昼夜磨。两岸带烟生杀气,五更弹雨和渔歌。秋来只恐西风起,消尽锋棱恨更多。

君王见月初出,命缙作月芽诗。初三初四月朦胧,不是蛾眉不是弓。似把玉环敲两断,半沉沧海半浮空。

君王与解缙同游,见蜘蛛网,要诗。倚网高悬不碍空,画墙西畔粉墙东。牵时慢有千条计,结后全无半点功。只怕轻风兼浪荡,总教微露透玲珑。若还惹得儿童戏,罩倒苍蝇与蜜蜂。

众大人与吏部王尚书上寿,解缙送诗:祝寿岂祝松与柏,松柏老了无颜色。祝寿岂祝龟与鹤,龟鹤老了填沟壑。祝寿但祝天边月,万载千秋光皎洁。瑶台此日宴群仙,引领众星朝金阙。

永乐皇帝贵妃故了,文武百官都来,慌忙写祭文,内中一张白纸。宣解缙念祭文,扯出来一张白纸。众大人曰:“解大人,你念祭文。”解缙曰:坐山一片云,楚岫一团雪。上苑一株花,中天一轮月。天子悲哀,万民泣血。云散雪消,花残月缺。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解缙半身美人诗一首:百般体态万般娇,不画全身画半腰。可笑良工无见识,动人情处不曾描。

解缙题拜帖诗:我将你做我,他将我做他。离门辞主去,倚壁度年华。

解缙题钻子诗:终朝帽子把头笼,好似蚘天下令公。人发窟窿劳你动,被他扯得快如风。

解缙题锯子诗:世人一半在椽家,碾动纷纷落雪花。不是谷梁多有力,满身都是铁头牙。

君王与解缙闲游,见宫人春睡,要诗。玉手指婵娟,姮娥白昼眠。梦魂归何处?身在帝王边。

众学士与吏部尚书贺寿,都到,止解学士来迟。众大人言曰:“只是腊鸡来迟,罚酒三杯。”缙作诗:声骂江西是腊鸡,苏浙盐豆落筲箕。云贵两广真蛮子,福建土狗出诗书。四川最多尖老鼠,湖广都是臭干鱼。河南俱是偷驴汉,胯在山东瓜在西。南京金陵挑粪桶,北京奤子吃酥酥。

众大人说解缙是寒鸡行。众大人:汝是寒鸡行,脚上有鱼鳞。

解缙答:五更能报晓,惊动满朝人。

君王与解缙闲游,忽见二宫人打秋千,要诗。二八娇娥美少年,绿杨影里戏秋千。两手玉股挽复挽,四脚金莲颠倒颠。红粉面朝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游春公子停鞭打,一对飞仙下九天。

又:歌管楼台景物妍,美人欢喜戏秋千。丝绳挽着纤纤手,画板轻摇步步莲。锦袖飘飘红杏雨,云霞荡荡绿杨烟。旁人未识风流处,一似空中降谪仙。

君王问解缙:“朕要飞禽虫七件,首句包尽,后七句每件分开。”即赋云:蜂蛾燕雁蝶莺蝉,采蜜寻芳色更鲜。晓出茂林声噪噪,几番帘幕舞翩翩。远传苏武胡中信,闷解庄周梦里眠。绿杨枝上曾啼晓,一声噪断夕阳天。

君王与解缙闲游,见螃蟹,要诗。不近江河不在池,汪洋波里敢施为。两钳矗矗如铜剪,八爪尖尖似铁锥。腹内隐藏真琥珀,口中常吐假琉璃。君王莫笑身躯小,天下横行更有谁。

君王问解缙,你将扇子作诗。纸竹修成白似雪,欲比银蟾光蛟洁。任君展放又收来,朝夕与君何曾别。

又:举动即便起清凉,能解三伏炎暑热。玉堂学士也相携,公侯常带朝金阙。

又:自从立夏到人间,每岁相逢五六月。榴花开放正当时,梧桐叶落方才歇。

又:圆非圆兮缺非缺,纸竹银笺白似雪。佳人含笑掩朱唇,才子轻摇手攀月。

又:清风凉夜除炎热,书案边旁伴明月。等闲入手动风凉,为吾解除三伏热。

君王见秋蝉噪,令解缙题诗。透灵脱壳离黄沙,游遍郊园不采花。声似玉箫并象管,音如羌笛共秦笆。闲藏细柳枝头噪,饥饮清风晓露芽。鼓动凉风悲断续,离情唤起万千家。

天下雨,地滑,跌倒解缙。众笑,解作诗云:春雨滑似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杀一群牛。

题海东青诗:海鸟飞来自海西,腾空玉爪不沾泥。擎拳唬碎群鹅胆,挽臂奔翔万鸟啼。自耸峰头嫌地窄,气冲云眼恨天低。平生豪气三千丈,不与鹰雕一处栖。

妓馆诗:京华城外一登临,燕语莺啼柳巷深。红粉倚门图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纵教共酒歌金缕,未许同床拥翠衾。莫怪书生心似铁,翰林声价重千金。

国初时,有逆命国遣使云:“两句话,要一百古人。明朝有异才解悟者,则贡献,不绝倾心向化。”君王命文武百官奏献,俱不解。独解缙奏云:云台二十八将,孔门七十二贤。

君王与解缙游戏。赋诗云:当今天子不是人,乃是天上紫微星。惟愿小臣万万岁,辅佐吾王掌太平。

解缙在京,寄妻诗一首云:一去京华忽几秋,梦魂常在锦江游。堂前地上勤勤扫,架上诗书好好收。禾黍熟时频照顾,篱园破处且增修。阿姑当奉儿当训,辛苦终为远大谋。

解缙临危作诗云:文星耿耿犯天颜,虚度春光三十年。指望曾参养曾皙,谁知颜路泣颜渊。白头老母扶灵案,红粉佳人列纸钱。但看来年寒食节,一声儿罢一声天。上层

胡敬斋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吴平章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使尽重来日,一寸光阴不复临。

又自勉:十载寒窗不惮劳,果然磨琢笔成刀。桃花浪里人争看,不怕龙门万丈高。

桂阁老诗:戒尔休贪酒与花,才贪花酒便忘家。多因酒醉花心动,自是花迷酒性斜。酒后看花情不厌,花前酌酒兴无涯。酒残花谢黄金尽,花不留人酒不赊。

吴布政诗:光险迅速急如梭,莫把青春错放过。架上诗书勤诵读,陇头田地莫蹉跎。

胡敬斋诗:水尽山穷孔孟乡,到头休惮路途长。退来半步便为弱,做出一场方是强。天下至深惟学海,世间无底只书囊。纲常担子男儿事,硬着肩头自主张。

又诗:分寸光阴过隙驹,少年不学老何如?要扳天上五株桂,须读人间万卷书。雨露不滋无本草,风云只化有鳞鱼。相如不奋题桥志,安得高乘驷马车。

梅通判诗:小窗倚枕细思量,辗转难禁此夜长。只恐鬓毛随日白,不知腰带几时镶。人言死后还三跳,我道生前做一场。身不显时心不溃,再挑灯火看文章。

柳屯田: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儆学歌:明日歌,明日歌,纷纷世事急如梭。古人戒莫待明日,事到明日事转多。事转多时犹自可,青春不再将奈何。我今试作明日歌,劝君年少叹蹉跎。岁如箭兮月如波,克己工夫当自加。君不见,囊萤映雪诚足取,又不见藏灯闭户实堪夸。学不因循待明日,分明箬笠变乌纱。我今歌罢明日歌,请君静里细吟哦。

朱文公诗: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勿谓今年不学而有来年。日月逝矣,岁不我延。呜呼老矣,是谁之愆。

赋碁: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才,静若得意。

华山诗: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咏牧童: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风吹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赠友:人言平步上天难,我道人生只等闲。鹏翮却从高处举,桂花先向上头攀。文章不必朱衣点,姓字应将白玉刊。但看年来消息好,马蹄三月踏长安。

贺及弟:天机锦绣富胸襟,文字三场抵万金。此日共闻登第喜,平生不负读书心。荣题金榜声名重,宴赐琼林宠渥深。他日致若尧舜上,苍生四海贵为霖。

又贺武第:建牙吹角待登坛,大汉风尘指掌看。百道电光开厘晓,一条秋水烛霄寒。月明青海眠雕皂,霜凛黄榆走鞍轿。北斗星高频眺望,云台图绘主恩宽。(校点者:向文)第一侠义奇女传

宋太祖当五季扰攘,首佐周世宗南征北伐。及世宗中道而崩,孤立幼儿将不抚,至有立点检为天子议论,兵变于陈桥,黄袍加身,位登九五,亦天命所归也。不然,日下复有一日,黑光相荡,天象原有异征,稽之天时则是,人事则非。当此主幼时艰之日,众将士中孰不欲国有长君?无如周世宗崩日,只有此孤幼儿耳。当宋太祖为众所推,亦当却众请,而以周公佐相成王为心,但此非其时,然周公为成王季父,又当国家平宁之日。宋太祖虽与世宗同事于初,然不过以异姓手足君臣,实有比不得周公之于成王也。故宋之有天下,所取之顺逆不及于汉高,与唐太宗相俦匹耳。何也?唐于隋末而得天下,惟当初唐高祖曾事隋炀帝,而炀帝又为化及所弑,唐太宗虽诛化及,与炀帝复仇,后不免取天下于隋,是与宋皆有君臣之嫌。故唐宋二君之逊于汉高也以此。虽然五季之世,干戈不已,四方糜烂,其民各镇土宇,出得其人一而统之!原宋太祖一心戒杀,以体上天好生之德,又有合乎汉高也。汉高睹项羽残暴不仁,彼一入关,首与秦之父老约法,除秦苛政,正见体上天好生之君也。至宋太祖师下江南之日,嘱曹彬用命,则已戒之嗜杀。及城破之日,彬称病,诸将未明其心以请病为问。彬言:行师之日,太祖命彬好杀之戒。故诸将入城不伤一人,是太祖体上天之心,彬又能体太祖之心,是君臣皆以不嗜杀人为首务,其兴宜矣。即如太祖正大位之日,首尊儒重士,大开文明之教,其为知政治之本,亦不在汉高太宗之下。至于身当戎马十八年,亦何异汉高亡秦之勇敢,太宗灭隋之神武哉。特此传之,以博一笑云。光绪庚子年仲冬之月知非子书于申江旅次

第一回 悯忠冤赤眉示罚奉师命余鸿下山

诗曰:英雄不必尽男儿,伫见闺人长六师。既异阴阳皆佐国,何须戎服愧为雌。

其二:只能咏柳使超群,况复同仇乐泮林。自古女军原恶敌,兵符矧是有功深。

其三:慢将刀尺去从戎,六月匡王属女工。寄语凭妻诸汉子,司晨宁让勿称雄。

其四:周惟太姒致祥麟,只合宫中佐圣王。究竟伐崇参赞处,不闻幽静涉戎行。

第五:大家亦有征东赋,汉史终虚记斗戎。想是坐言酬宿愤,未能佩剑向从军。

其六:武功何必少金钗,岳绛由来定所排。吩咐深闺如虎女,勿徒降婿便舒怀。

其七:后来明有曰夫人,步武如堪作后尘。独惜唐成明败处,终输刘女使麟君。

此数首俚言,说却书中所载刘金锭、郁生香、萧引凤、艾银屏、花解语诸女流,竟能使宫难潜消,涉险阻于戎场,粉面娇娆,伏狰狞于阵伍,银钗数管,赛过大戟长枪,玉腕一双,扫尽千军万马,真乃女子军逢人辟易。想古往今来,如谢道媪,蔡文姬等,咏柳才高,辨琴心敏,留人齿颊,然亦不过文采风流,为闺中雅事,有什么标功万里,表壮山河,为国家却敌,以至守土称臣,咸归一统。即或有等勇以义生,一时退敌,双手复仇,不受淫污所辱,亦属一人一家的事。至于柳腰无力,冲阵而御烽烟,木兰有才服寇而称臣妾,此固千古罕有,宇宙奇闻。回思天女作列女传事,刘氏诸夫人出,不获著迹翰墨为妇女争光。然妇人主持中馈,以拙为实,不过较诸长舌,差胜一筹耳。至如唐主父子聚麀,秽及诸臣之不洁者,武则天乃一介女,其天材冠首,淫浪班头。但以唐除叛乱以救生民,取隋氏天下于张尹二妃,是淫乱主女以开基,故不再传,而有淫浪之武氏,以报应之。但上苍佑贞洁以范风化,然武后如此淫秽,为千古败坏纲常罪之魁首也。故于唐终宋始,纲纪一新,降一班女英雄下凡,使他功标社稷,定策军机,做出一场非凡事业,以为阴人佐盛世之光。况赵太祖正当应运之期,山河合混一统,以定久分必合之势,故值日功曹下凡间,查察那一家积德培阴骘之基者,以消受此贵女,白首倡随,以觅良缘成对,然后扶助王家大业。当日送生司马领了玉皇上旨速带女星五个下凡,寻送降生之尘世。不需多表。

先说泰岳山中一位大仙,修炼数千年,久登仙班。上洞仙翁神通广大,道号赤眉老祖,已知宋太祖赤手结交英雄,打平天下,登基后,以酒色糊涂,枉杀义弟郑恩,老祖心甚恶之。一天,忽值棃山圣母、陈抟老祖、孙子真人诸位仙友,齐进宝洞,会见赤眉老祖说曰:“众道友,中界之气运一新,香孩儿虽奉了玉旨,得主中土大位,故藉周世宗之基业以接继,又得曹彬、赵普、高怀德、郑恩一班文武左右扶持,一心一德,以成大业。原周主柴荣,以姑子归宗,入继郭威大位,信为五代贤君,无有其匹。自世宗驾崩之后,无当传之嗣子,乃香孩儿特奉天帝生于赵氏之门,以开宋基。至陈桥兵变,居然黄袍加身,这是生成福命,享玉食于万方,位居九五,本当然也。惟郑恩与香孩儿非别将可比,义切桃园,情联手足,后竟以大勋不报,不念功劳手足,耽酒糊涂,遂以自刃相加,是为忘恩负义之主。贫道心怜,不忍功高反为孽死,意欲敕着一班狐仙野魅下凡,将彼江山搅乱一番,以代郑子少泄一忿,以息其冤魂,又恐诸怪不依善果,伤害众生可悯。诸道友以为何如?”陈抟老祖曰:“自古人臣功高震世,其心必肆,其志必骄,未免为人主所忌,未有不害及其身。故汉初张良成功之后,见汉高心疑功臣,即逃避山林,不留恋于富贵,故众功臣遇害,良独得免于杀身之祸,此乃明哲保身者也。然韩信、英布、彭越诸人,心实太高,看得功名富贵四字太重,恃功傲人,只自雄而不觉人主早已猜疑矣,至后身首两分,实不味此急流勇退四字耳。倘效着张良及古之范子二人高志,何得杀身之祸哉?”赤眉老祖所罢,微笑曰:“陈师妙论,足为功高之臣千古保身鉴戒。但看孩儿与郑子义别君臣,情同手足,非同疏泛之君臣所可比,可以合则留,不合则退之论,须当知之,何一过而报应之。”孙膑真人又曰:“今老祖执宋主一人之过,令众生受此兵戈之祸,亦当念吾等仰体上天好生之心。今定乱未久,又使一众无辜当此灾咎,奈何!奈何!”赤眉老祖曰:“如此,岂不发差诸鬼魅下凡,令一潜修正戒而往,止困悴香孩儿一番,使彼知杀却无罪能臣,便招外敌偏国所侮,罚其劳悴,数载忧惊,不许伤生害众。贫道主见若此,不知众道友以为何如?”众仙见赤眉老祖如此法旨,各仙曰:“足见道长慈悲。”是日各仙辞别过,自回洞中修炼。俱各不表。

单说赤眉仙一心不差诸鬼魅下凡,只命门徒一人,名曰余鸿。此道人原非人身,乃北山一老年鸿雁,精勤修炼,已得人身,将有千年道行,其名未入仙班之列。今拜赤眉为师,得随老祖,久沾化雨,日沐春风,修炼得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当日赤眉祖动了杀机之念,此日命仙童呼唤余鸿,说明泄发郑恩屈杀一案,以困宋主于军中,劳顿他以示罚之意。又指命余鸿,投往南唐李景帐下,借其兵力,令他勿臣服于宋,以开衅端。那宋太祖乃雄豪之主,性质方刚,岂受欺侮,定必领兵争战,贤徒且借法力奇能,困悴他三纪,少咎其残害功臣之恶。但彼帐下众将,乃奉命保国佐治者,但许擒获,不许杀害一人,且要取胜。而忧困真主数秋,即要回山,断不可贪恋人间富贵,杀害生灵,以取祸也。慎之!戒之!不可忘却嘱咐之言。”余鸿领诺。按他乃一鸿鸟修炼成人,性子本系好动不好静的,但潜修已久,将登仙班之列,故不妄动,一心受命于深山,今见师命之下凡,身涉尘世,心甚欣悦,诺诺连声依命。当日老祖又将几件镇山之宝,命他携去,以备应用。按下慢表。

却说南唐李景,乃是五代时唐宪宗之后,然而五代纷争,至周世宗时,李景已嗣父位,割据金陵,即自立为帝。在周世宗时,因兴兵征伐,曾去帝号。后复改年而仍称帝。当宋太祖扫灭群雄,位正中土,诸僭国不无戒惧。是主礼贤下士,以求佐弼于一隅,实欲以自强其国,巩固其邦。日惧太祖来攻伐吞蚀,故日夕养兵蓄锐,以预备之。文臣武将不少,雄兵数十万,亦江东一劲敌之国也。且唐主精于文字,兼善于图绘,乃一聪慧之人。当日文武臣有出名者黄甫晖、黄原济、李晖风,皆是当世英雄,更有薛吕、秦凤、罗英、程飞虎,皆前唐功臣之后,有战将林文豹、林文旦,聚于一邦。

此一天君臣设朝,会集于银銮宝殿,评论宋太祖灭了南汉刘隐,又收除高季兴,西方复并灭蜀孟知祥,一时归附。王全斌、曹彬、潘美等,兵威大振,君臣罕洽。唐主景曰:“宋太祖一路平却诸郡,或灭或降,天下已定七八,今惟我江南未下。他贪求无厌,只恐他兴兵吞蚀,怎生拒敌?”当日有文臣明智者皆言:“宋之兼并土宇,天下已得十之七八,我主金陵一郡之地,怎能与全舆大盛对敌。我邦虽有将兵,谅非宋之高、曹、王、潘对手,不若仍去帝号称臣,以免彼兵临境,又费一番惊扰也。”唐主闻言未答。又有武臣数人,皆言:“不可无故称臣,况我邦兵强将勇,上下一心,宋虽强盛,若他兵临远险,亦未易即胜。不若我主先修书一函,命一人呈宋观览,其词半卑半亢,将我邦土产之物以贡献为名,试探他君臣如何,回复我主。并察其国虚实,然后我们或降或守,方不失于卑弱。”唐主点头称善。

正在君臣议论之际,有军官入禀,言午门外有一道人,要叩见千岁。唐主一想既有道人公然叩见,即命宣进引见。不一刻,进至银安殿上。唐主远见此道人,五绺长须,纶巾羽扇,气宇非凡,双目如晓星。当时询及来踪,方知高门法士。道人稽首礼毕,唐主命之坐下。茶罢,复诘彼叩见来由。余鸿对曰:“千岁洪据金陵一方,兵多将广,是宋主东西北并灭各方,不动汝金陵者,以千岁据此长江大河之险于东南界也。且千岁善于礼贤下士,君臣一心,无机可乘,千岁何须虑也。至下计者,首议去帝号,臣服于宋。今山人特千里下山,叩谒千岁,求乞报效左右,未知允准收录否?不是山人夸张大言,千年修炼法力颇精,能分过去未来。千岁远续唐室三百之纪,虽偏安于一隅,宋绝不能侮君也。”唐王闻言大悦,曰:“孤正与群臣议论保守之策谋,疑未决,今得仙长降临,指示强孤之弱邦,何其幸也。又承愿佐助我国以拒宋,朕无忧矣。”即日敕旨,命军人筑坛,登坛拜为护国军师。余鸿一心受托,即日登坛,众文武一班参见完礼,唐主亲捧御酒三杯,余军师饮过谢恩。当日李景自得了余鸿为军师,请问他兵法对敌进退之技,彼答对通明,出言有序,迥非凡人可及,心中倍喜。自谓邦佐得人,料宋主南下无碍矣。对敌不弱于彼,一时心雄胆壮,并不修书,又不与宋太祖称觞上寿。此一回上邦下国两相启衅,一番杀运,亦金陵有此劫数。不知两国交兵争战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南唐主回书拒宋赵太祖命将督师

词曰:屈杀贤良,困受沙场,从此十八载。赵君王回瞻殿宇,只见云虚怆怀,妃子韩似孤凰,也知天子亦离乡,伤伤伤。念切当阳,义伐徐方,后来八九家共赞襄,维兹元老固称鹰扬,矧斯臣妄,且号邑姜,功盖残唐,长长长。

却说宋太祖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为众将士推尊,继周后主而有天下,又赖众将兵力之助东讨西杀,北伐南征,混归一统,所有宇内伪主霸主,皆臣降称服,四方莫不奉正朔于天王。值宋太祖万寿圣诞佳辰,诸家王子王孙,各勋戚文武,大小臣家,悉皆备办许多礼物珍仪,于五更之初便佩玉登车,纷纷入觐,颂唱华封三祝。又有外省边疆众文武,俱各有贡礼回朝上寿,并诸外国及附属归命王侯莫不挟狼纛梯山航海而至,以恭敬中土。圣主太祖登殿受献。只见许多珍仪过丰,一一陈设。旨下慰劳诸臣,传召毕,龙颜喜霁。是日,不免鹿鸣赐宴。各王侯文武大小臣工,俱均颁赐,畅叙乐饮于殿中,一番庆典,君臣共乐。酒至三巡,宋太祖徐徐而言曰:“今天寡人五旬寿纪,悉当众卿文武诸邦边隅土宇之臣,贡献隆仪之盛,回朝庆祝,足见内外远近之臣,爱戴恭诚。惟今金陵南唐李景,以一隅之地,藐视寡人,并无差使庆祝一词,亦属不恭,众卿以为如何处置?”有兵部尚书潘美奏曰:“臣近闻南唐李景,招贤纳士,严训军兵,其志匪小。今各方偏邦,入朝贡献,华祝称觞,他独不遣人进朝恭祝,显见目中无我大宋,不恭之甚,将有不臣之心。不若我主趁此执罪,命将兴师,征讨有名矣。”宋太祖未答,又有军师苗训进曰:“此行未为不妥,但今已四海一统,谅此南唐区区一隅之土,何足介怀,不烦圣虑。可旨下责他君臣,不谅德力,不礼回朝恭祝,有失国威。如若即行征讨,似涉不教而诛,况劳士耗费,非国家益也。不若待阁部词臣草檄文一道,命使驰往晓谕他一番,倘或彼君臣醒悟,差人谢罪,正当赦宥之,足见我主以德宣化而治,各邦靡不欣服矣。倘他仍执迷抗拒,然后命将兴兵,征伐取罪未晚。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宋太祖闻言曰:“卿家处置得宜。推词曹之臣,莫与卿匹。汝回第中,三天之限,且备檄文命使臣驰往谕之。”此日退朝,文武各散。次日,苗训将檄文草就,上呈御览毕,即盖印封固,钦差往金陵而去。涉水登山,非止一日得到。

此一天,南唐主自拜余鸿为军师有三月之久,一日早朝,正在君臣叙集,有王门官入奏大宋天子差一位官员赍旨到来。书启皇封,君臣开读,其文词曰:昔者唐祚衰微,率土分崩,生民之命,几于尽泯。兹我邦主德臣明,拨乱反正,拯其将坠,救民兵于水火,奉天宣化功劳,施恩垂德,而万邦协和,布德行仁,而百蛮宾服。蠢尔南唐一隅之土,梗化不朝,藐视不恭,罪难逃咎,屡欲爰整天师,恭行天讨,惟我主宽洪伟度,有慕乎古之行军,以化格为治。故王者之师,有征讨而无战斗,是舜帝虞廷,舞干羽而格有苗,武王周师,回车马以警殷纣。兹命我词臣秉笔宏文,申明告诫,原不欲用武以伤和气,致戕好生之德。今敷陈安危之要,君侯其敬听之。念尔唐末,五代纷争,瓜分割据,至英雄并起,豪杰风从,我主车驾所临,靡不输诚纳款,君侯所共见闻也。惟两帝不并生,二姓不再伙,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窥难于未兆。是以微子去商,长为周宾世胄,阿斗纳印,安作晋世乐公。君侯诫能深鉴成败,熟味微子之踪,猛思后主之乐,则福庆无疆,士民安堵,农不易亩,市不回肆,去累卵之危,就永安之世,岂不大有裨于国哉。如执迷惘悟,听佞惑说,至于兵临城下,玉石俱焚,噬脐奚及。

当日南唐主李景,看见檄文激烈,理义分明,稍有畏惧之心,又转请余军师商议此事。余鸿曰:“腐儒笔锋亦精锐,不知我主兵强粮足,有何畏哉。”遂不作谢罪表文,只将檄旨笺尾批回。七律诗一首词曰:南唐继统在钱塘,屡欲兴兵破汴梁。文有孙吴精阵律,武增虎豹骋沙场。高怀活捉同妻死,陶氏生擒与子亡。天命早知须顺服,免教刀斧见阎王。

书后又写着大唐正统皇帝付与宋君御前览悉。

却说宋太祖一天设朝,使臣回国禀报:“李景不但不回谢罪之书,反作此悖逆犯上强词,藐视太甚。”太祖一见,羞颜大怒,拍案骂曰:“好胆子李景,蕞尔偏土,朕好意相待,不忍加兵征讨,犹恐残害兵民可悯,不料他竟公然逞志,出此恶逆犬吠之言,怎可不加诛戮。朕若不发兵证讨,他亦差将来争了,不免刻日发兵,亲行征伐,定必生擒此贼,方消朕恨。”惟有高王爷怀德出位,启奏曰:“南唐李景伪袭李唐之后,割据金陵,不过八十一州地土,谅有什么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即君臣协和,无非一班伴食文词诗赋之人,不度德力之势,以小敌大,以弱拒强,实乃自取败亡之祸也。不若待臣藉陛下天威,兴一旅之师前往,以顺取逆自必献功奏捷,何须主上亲身马上之劳,有碍轻出万乘之尊。”太祖曰:“御妹夫论理虽有所依,但朕起自马上功劳,与诸将士久相雄角,亲冒矢石一十八载,见尽多少英雄负气自许,率性不受人欺侮。今李景这匹夫,逆恶辱言,侮薄太甚,务必生擒杀败他,亲辱此贼,方得心甘也。况自登基一十三载,身安慵乐,体肉旋生致病,正不胜刘先主所感慨。朕意已定,妹夫不必谏留。今即着卿为督师主帅,史珪、石守信二将为左右先锋,冯益为参军,再令曹彬、潘美、王彦升、罗彦怀为辅军,九王八侯及军师苗训俱随南征以护驾。复令王金式复队解粮,同心协力,征胜金陵,奏凯回朝,因功加赉封爵,以报将士之劳。”是日,众文武闻谕,各人领旨,定了出师日期。退朝已毕,宋太祖又对御弟二王爷匡义言知,征讨江南李景,托之监国署位,依政处分。朕不过一载上下,可以还朝,叮嘱一番。匡义二王爷领命。

宋太祖又在昭阳正宫皇后处谕知,复往后宫禀知杜氏皇太后,于某日定期别母后,即当兴兵征伐金陵李景云云。杜氏太后曰:“皇儿于十八年马上功劳,乃得九五之基,安逸未久,乃又思冒险疆场。今天下已定了十之八九,躬为万民之主,理合优处节劳,岂可再历兵戎险事。愿皇儿勿往,且命将提兵,悉足成功奏绩矣。且母前两天夜梦不祥,三更后,见皇儿高登一李树,几乎倾跌,幸得云霄上飞下五凤,将儿扶翼而下。须臾惊醒,方知一梦之兆,至今母心尚怯惧不安。今皇儿又思离位远行,未知主何吉凶。想来有幻梦预报此兆,不若王儿勿往,敕知各家王侯武臣能征惯战者,往讨江南,何必立意亲征,以贻母忧。”太祖闻母言,对曰:“母后勿心烦。儿自十六岁以后,即闯游四方,在家少,出外多,喜动不喜静。天下之大,东西南北民情风土柔悍皆知。今汴梁距金陵不过四十天之程途,有何干碍。且如母后所梦最吉。儿扳登李树将倾,反得五凤协扶而下,后必得五女将为助,成功亦未可知也。况儿不历险沙场已久,困于大位,实不好安静。今随征一出,又觉心逸开怀,以免久困于深宫内殿,儿所闷闷久矣。但今中土堤封万里,十得其八九,单有金陵一掌天地,如此梗强,有失各国之威。只争此功亏一篑,便可放鸟归山,放牛归野。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劳母后挂怀。儿若不亲临敌境,恐将士不肯用力,枉日费斗金,且非为胜算也。”当日杜太后闻知皇儿心性喜流动,而恶坐逸者,是必难以强留劝之,只是言曰:“儿既专主兴兵,断不可亲临出阵,以万乘贵躯,非同小可,须当谨慎小心,为母减忧。”太祖领诺,安慰而出。是日众后妃王子,皆知圣上亲征,只有皇后娘娘想来皇太后尚且劝驾不止,劝留无益,未必帝心允回,只得饯别送行贺喜而已。未知何日起程,御驾亲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高元帅兵进寿州余军师计困真主

诗曰:一时勇愤义从王,虽属孩提切远将。犹恐相逢强敌处,六军失却旧鹰扬。

住说宋太祖,在宫中与诸皇后妃子饯别长言。却说东平王高怀德,受了太祖拜授统兵招讨大元帅,是日退朝,回归王府,进内堂,有皇姑赵美容迎接王爷。夫妻见礼,下座请问王爷:“今天五更上朝,何至午刻方回,有何朝政酌议?”高王爷将南唐不肯臣服,书下反出强逆之词,触怒圣上,今要御驾亲征,命着本藩为督师主帅,讲了一遍。主姑听了,即曰:“君命所使,固不得推诿,但王爷方得数载卸下马上辛劳,今又要涉险沙场,妾心颇不乐也。”东平王微笑曰:“为臣本当忠劳王事,为子本当尽孝双亲,是人生立品之大节,岂以劳逸为辞。况本潘叨蒙汝兄恩宠以极人臣,一家显贵,谁能可及,正报不尽主恩也,岂敢少言推诿。但母亲耄耋之年,儿子年少,全赖王姑代劳,小心敬奉,严训孩儿,不可使他安逸,首重不许出外游荡,三五成群,欺压招灾,有失清白高门。”王姑领从。语未毕,庖官早已送上酒筵,说不尽座上许多山珍海味,侯王门不啻天子丰蕃。不需多表。当日夫妻畅叙交酢,两旁音乐齐鸣。此时高琼公子,表字君保,年方二九,一闻父王奉旨远征,即来上禀,言:“儿在家,一无所事,不若跟随父王同往,一来可以左右随从,二来与国家出力,立微功于朝廷,以报些小圣上隆恩。”王姑闻言,冷笑曰:“小小年纪,便口出大言,真乃年幼无知,不明汗马功劳非易也。”君保曰:“母亲勿将孩儿小觑为劣夫,儿今已操习得枪法精通,弓马娴熟,各府王子那人出得孩儿之右。今跟随父王出征,原要学些进退兵法,以为日后与国家出力,方不愧我高家功臣之后。乞求父王母亲准允了却孩儿素志。”东平王爷闻言大悦曰:“我儿出此智量之言,虽未见诸实行,但立心高远,爱国忠君已见于大概了,果不愧高门有后也。兹汝虽有其志,年纪尚轻,且婆婆年纪已高,母亲一人,汝又无弟妹,不若汝在家,代为父敬奉婆婆,孝顺母亲。今思起汝叔怀亮身亡于沙场,想来令人下泪,为父不时伤感,折此雁行。今幸婶母李氏,十分贤惠,抚养成汝弟君佩,与汝仿佛,生来气宇不凡,后日亦能继父志。惟当弟兄一心,同习文武世业,切不可外游,放荡招灾,恃世宦欺侮别人,以取怨忿,方为成器之儿。今不必随征,依母亲在家可也。”君保又见父王如此吩咐,料必不允,只得揖别,闷闷退出。此天,高王爷祭过家庙祖宗,然后与王姑饯别,婶母子侄送行,有许多天性别离之言,不必细表。王姑复进朝,往内宫送别皇兄宋太祖,也无交代。

单说高元帅誓师日期已至,一众武臣将士,早在教场伺候。十万虎贲两旁站立,杀气腾腾,誓师祭旗,申明军令,炮响三声登程。一众文武大小朝臣王子公侯何止千余,皆集于教场中,送别主上銮驾。宋太祖首嘱咐御弟王勤劳监国,次及左相赵普及六部大臣一众一品大员,要依朕政令处置得宜。不需一一引述,文武同称领旨。送出皇城十里外,太祖传旨御弟众王子大小臣回城,不需远送。众臣领旨,望不见旌旗之影方回。各文武回府按下休提,单言宋太祖登程,高元帅大兵所到,秋毫无犯,军令森严,百姓安堵,实乃军威势锐,杀气冲霄,旌旗耀日,盔甲鲜明。未入东南境,先有南唐探子,越境打听大宋天子御驾亲征,一一报知。

唐主一闻,心下惊慌,即召余鸿国师、大元帅黄甫晖、武威大将军林文豹、镇殿大将军林文旦、世袭平辽王薛吕、护国公秦凤、越国公罗英、鲁国公程飞虎一班武将上银安殿。唐主即曰:“前者批回表文于宋君,料他必生嗔怒。今兴发大兵,亲行征伐,孤想他天下已得十之八九,兵雄将勇,孤以一掌之地,与彼相持,何异犬与虎争。故特宣召国师与众卿酌议,抑或投降,定夺战守,以早定主见为宜,以免兵临城下之日,一群生灵皆作刀头之鬼。”余军师奏曰:“我主勿忧,大宋将兵虽然强盛,只可别压诸邦,倘要胜我主,除非山人不在此金陵土地。彼兵若来,个个遭擒,方显山人手段,少立奇功,以报千岁平日相知雅托。且一切放心,勿挫三军锐气。”唐主曰:“军师乃法门高弟,今既一力担承,孤固已安枕无虑。惟今宋主御驾亲征,兵雄将猛,亦当准备迎敌。古云兵骄必败,但须早定个胜算,方不至兵到慌忙,岂不为上。”余军师曰:“臣料定宋师此来,必由寿州进发。”唐主曰:“军师何以预知?”余鸿曰:“宋君万里兴兵先计粮草,乃敢深入敌境重地。宋主在马上一十八载,久惯征战,已老于兵。今外涉吾土,必先入此平庄大道,必言得了寿州,一路由凤阳府直取金陵,便成破竹之势。”唐主曰:“如此须命一员上将有勇略者,以重兵驻扎,方能保守此要害地也。”余鸿曰:“不需将兵往守。他兵新到,锐气方张,与战断非吾军之利。不若设个空城之计以困之,一绝彼之粮草,不独十万兵为饿鬼,宋邦随征大小君臣也一概断绝了。”唐主闻言,大悦曰:“得军师如此妙算,那怕大宋将兵凶勇。”是日余军师即差勇将林文豹、黄甫晖授计前往寿州城,传令城厢内外众百姓众军兵,不分贵贱,作速迁运入皇城内地,以避宋兵攻征。不然,彼大兵一到皆要杀尽。令一下吓得寿州城众百姓数十万人,人人惊恐,个个慌忙,急急搬迁,纷纷逃奔皇城避兵,拖男带女,一路号哭之声,可怜可悯。再说林、黄二将,令军士数千将寿州城仓库钱粮一概日夜督令北运讫,些少不留,然后回城缴令。余军师另有机谋慢表。

再说宋太祖一路大兵,一月之久方入金陵城地界,已攻破了界牌关,杀却唐兵万余,有败残逃奔散去。高元帅将兵拨一万五千与潘美把守界牌关。连日君臣酌议渡江,进取金陵。太祖要从寿州攻入,高元帅曰:“寿州乃金陵咽喉之地,重扼之方,唐人知我军攻破界牌关,定必严加守御,抑或设伏奇兵算计,趁我初到地土未熟,反中他计。依臣愚见,不若从庐州府进兵,暗攻合肥,出其不意,尚易成功。”苗军师亦深以为然,请帝准依。太祖曰:“朕非不知驸马之谋是慎重之行,然施诸强敌,必须如此。今伪唐兵单将弱,我兵一到即攻破界牌,可知运筹无策的。谅今直攻直进,无不克之理。况庐州水险山高,我军不时要运粮接济,寿州平坦大路人马易于往来。先攻他一阵,看他如何再作设施。”

众将领旨,一程向寿州攻进。已近城五十里,高元帅发令下寨。苗军帅吩咐军兵掘井取泉,不许食南唐城壕之水,众军士遵令。次日高元帅下战书,南唐差遣大将林文豹、黄甫晖统领一万五千军马出敌。高元帅即差发史珪、石守信出营与林、黄二将对垒。一万雄兵杀上,将兵交手,宋兵甚锐,唐兵抵当不住,大败而奔。林、黄等押止不得,见兵卒散乱,死亡数千,收兵入城躲避。高元帅令人马将寿州城只要围困攻打。不料林、黄二将受了余军师之计,诈败不许胜,此日一败,即领归众兵,入却皇城,弃寿州不守,再说宋太祖催令高元帅进兵,差史、石二将带兵要攻打杀入。二将心雄先登,喝令抢关。三军奋勇争先,须臾城门大开。宋将兵杀入,并无将兵把守,史、石二将暗自称奇,不知何意,只道南唐君臣等人人惧敌,不战弃城而走,岂知乃余鸿之计。此日得了寿州城即向营中报知。太祖大悦,深以势如破竹,指日可破金陵。高元帅传令,不要追逐南唐败散之军,多杀伤害,一同护驾,大小三军拔寨进城。传令毕,遂入城,登帅堂命将仓库查点回报。岂知仓库俱空,全无粒粟,并查城厢内外,并无百姓一人。宋太祖大惊,已知中计。高元帅只是低首不言,知太祖拒谏败事,但君上过处,难以面执而责之。有苗军师曰:“此乃空城之计,岂有重地要害之城如此,而无兵丁戍守之理。今当速退再扎大营,以免中他空城之计为高。”

正在宋太祖悔错之际,高元帅发令众军退出。只听得轰天炮响发振,有军士入报,四边城壕外有军马数十万杀来,灯球火箭打个不绝,喊杀如雷,宋兵大惊,不敢出城。太祖悔恨不及。高元师只发令王侯四大将军,紧闭四方城门。元帅军师复请太祖登上城楼一观。果见城外重重叠叠,雄兵猛将,围困得犹如铁桶一般,真乃令人可怯也。远远只见队伍中拥出一道人,纶巾羽扇,八卦道衣,双目星光,门牙突出,手中提了一条杖棍,在城下指向宋太祖,骂曰:“可恼宋君,假托着陈桥兵变,图了幼主天下,一得江山,又枉杀有功之臣。我师乃大罗上仙,今命山人下罚。知事者投于我主大唐,倘恃兵力自谓天下无敌,擅自兴兵窥睨我主金陵,休思妄想。今日身临远土,正当亡灭也。却被山人用着小小机谋,即令汝十万军兵,数十员猛将围困了如笼中之鸟,釜内之鱼一般矣。还想什么纵横宇宙,霸主称雄,倒不如写下降表文书,将大军且让与我主大唐,尚不失为藩王宝位,是汝知机之处。”不知宋唐交兵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落魂锣连擒敌将风火扇惊退宋军

诗曰:万人辟易有奇能,擒纵随心号妖僧。个个英雄难用武,牢笼何日脱鞲莺。

当时余鸿将宋太祖骂辱一番,太祖又惊又恼,大喝:“何方妖道,出此恶逆大言。”喝令左右放箭。城上数千弓矢手纷纷箭如雨下。余鸿一见冷笑曰:“勿道几枝小矢,即万刃刀山。贫道岂介于怀。”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矢到飞开,并无半点沾身。时宋将人人愤怒,见道人大言恶骂,恼了石守信,请旨杀下城头,以擒妖道。高元帅曰:“石将军,妖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犹恐妖道以妖法伤人,胜不可穷追,须要小心提防为上也。”石先锋领令带锁甲军五千,放炮出城,渡濠桥,飞马大喝:“妖道看刀。”大刀劈下,余鸿举条杖架开,暗想此将凶勇,定然宋之名将也。只见他恶狠,不通姓名,大刀乱砍,只得招架。十合上下将条杖一晃,扭转梅花鹿,一连打三鞭,退下数步,取出一宝名落魂锣,对着石守信一击,响振喧天,石将军不觉坠下马来,人事不省,由南唐兵拖下。宋太祖城上看见大惊。有刚谷侯史珪大怒曰:“可恼妖道,战不过,用妖物拿人,好猖狂也。”复请旨出马。太祖曰:“不可。妖道以妖术拿人,怎能以力胜他。”高元帅也劝止之。史珪不听,飞马杀出城外,大喝:“妖道本事平常,专恃妖术伤人。若不还我石河阳侯,将汝命送在本侯枪尖之上。”余鸿冷笑曰:“宋将好不识时务也,我主唐王乃真命之主,自高祖开基三百余年,岂料汝宋主不明天意,却恃兵强将勇,无故加兵于我主金陵,杀我乔元帅,攻破界牌关,好生猖獗。前起兵又杀害我大将军刘仁胆,只道天下无敌。岂知今日自投罗网,兴兵深入,困在我境孤城,谅汝君臣插翅难飞也。倘知天命者,回城对宋君言知,写下降表称臣,放你君臣回国。如若逞强,执迷不悟,即见十万性命休望生还。岂独活擒你石守信一人也。”史珪听了余鸿一派强言,气火烧天,怒声如雷,大喝:“妖道胡说,看枪。”把长矛照面刺去。余鸿知他凶狠,举条杖不上十合迎冲,将梅花鹿扭转向本阵营奔走。史硅怒气不息,拍马追赶上。落魂锣一响,史珪落马又被捉拿,有军士捆绑往唐营去了。有太原王国舅曹彬不忿,带怒出马,仍被余鸿拿去。此日南唐主见余军师一日之间连连捉拿了宋朝三员上将回城,好生喜悦,对着众将大臣等曰:“余军师有此高强法术,一刻生擒了宋邦三员猛将,且围困了宋军,观此何难灭宋,以兴复孤大唐天下,再整李氏江山。”诸文武皆称贺我主得人,佐弼当兴。

却说宋太祖此日一连失了三将,心头纳闷,只得命人闭守城池,不准别将复出。次日唐兵又到城下骂战,有守城军士入报,高元帅大怒:“可恼,妖道擒去我三将,又来城下猖狂,若不亲临出敌,反被妖道所轻。待臣今出城,与逆道拼个死生。”太祖曰:“非言勇战,可以对此妖道。若论驸马枪法,天下无其匹,奈何妖道以邪术弄人,今失去史、曹、石三将,他并非欠能被捉的,汝所共睹。今三将失陷,朕心实忧之。况汝为三军之主,朕之首托,岂可轻躁而出,以迎妖道之锋乎。万一有失,朕倚靠何人护驾,三军那人主持?驸马且忍耐,暂发出免战牌,决策于军师,救解三将为上。”高元帅曰:“臣为督师主帅之任,今日妖道逞强,羞辱主上,连擒三将,耻辱太甚。他虽有妖术伤人,臣何惧之。且藉陛下洪福,必要出敌,杀却妖道,方得消恨。”语毕,上马提枪,带兵一万,放炮开城,杀出吊桥,大喝:“妖道来祭本藩之枪尖。”当时余鸿正讨战之间,只闻城中炮响振天,冲出一支军马,盔明甲亮,一杆大纛旗高悬,一将银盔雪甲,手提丈八长枪,面如蓝靛,三绺清须,年方四十上下,真乃生得威严凛凛的福相。余鸿一见,谅得此将是东平王高怀德,只暗暗称羡曰:“怪不得赵宋功劳魁首,沙场破敌班头。”遂将梅花鹿一拍上前,用条杖一指,喝声:“宋将通报名来以受死。”高元帅大喝:“妖道,你不知天命可畏,妄唆一隅弱主,致动干戈,伤害生灵,罪逆难逃,方知后悔。倘知醒悟者,速回与唐主知悉,谢罪称臣,罪尚可免。不然,一隅土地踏平,万众遭殃。吾乃宋主驾下东平王高怀德也。难道妖道不知大名么?”余鸿冷笑一声,曰:“山人知汝是宋君之胆。今遇山人,只恐往日功劳,一旦付于流水,休得望活。”语毕,一杖打去,高元帅银枪架开。余鸿倒退梅花鹿数步,双手振疼,已知高元帅本领高强,难以力敌,打脚力奔走。高元帅一想:“妖道以邪物伤人,倘若追赶去,又陷于妖道之手,蹈却三将之辙。”竟勒马不追。余鸿回头,暗骂一声:“好狡猾的高怀德也。他住马不赶,难道今便由你逃脱不成。”只得扭回神鹿,取出神锣,对高元帅连连响击。高元帅不觉一阵昏迷已是不省人事,即下坠于尘埃。宋兵追救不及,已被南唐铁甲军捉拿入城去了。宋兵大惊,奔走回城。余鸿戒杀不追,鸣金收兵,进入银銮殿。南唐主李景闻报大喜,想来余军师果然法力高强,一连拿捉敌将四人,且高怀德乃宋邦主帅今已被拿,大唐天下指日可兴复了。

住说唐城内大排筵宴赏功,再言宋太祖在城中闻报高元帅又被余鸿擒去,吓得大惊失色,一心苦恼,众将士安慰一番。太祖开言曰:“朕自兴兵以来,赖众将兵之力,创得江山,今已四方颇得平宁,土宇已当平服。今只有金陵伪唐主,以区区一掌之土,横梗不服宾王,朕万不得已用兵,不料南唐有此妖道用术拿去四将,顷刻败兵,眼见得江山难保。倘若返戈低下,以求乞南唐,岂不丧辱开基伟业,老耻千秋。众卿家有何良谋以解此危厄,方免主忧臣辱也。”有苗军师奏上:“我主龙心且安,自古兵家胜败无常。我大宋承运开基,上天垂象,真主御世,李景乃伪唐,一灭岂能再兴。况周文王尚有囚于羡里之日,汉光武还围困于昆阳,后皆脱难,死中得活,以成帝业。今四将被拿,谅区区南唐,必不敢加害,我主放开龙心。但想来此空城中,其奸计难以孤驻,不若趁此唐人得胜少懈攻城,我等尽将本部人马趁势冲出此孤城,离此火坑,待圣驾回朝,臣文武等仍再行征讨,决雌雄。以天下全土之盛,难道反倒倾于小小一隅哉。今只军退,方为胜算也。”太祖闻言,只得依奉。次早五更时候,各军将士饱用餐膳。苗军师传令武将张光途、罗彦威、罗彦钊、顾加进、王彦升、陈青、张英等一班文武将士,三王四侯九门节度使,一齐上马提刀,带了大小三军,拥护宋太祖,纷纷杀出南城。

再说唐城内余鸿道人袖占一课已知宋人保太祖逃走出寿州回朝之意,想他乃宋朝开基受命之主,不能祸及真命之君。不过奉师之命下山,将他围困迫罚,以警杀戮功臣之过,勒他与唐主讲和,两相罢兵,亦可报唐主恩遇之隆,岂可妄然伤他将士。主意已定,辞过唐主,出至南城,取出风火扇,念了火诀,对着宋军队伍中,连连数扇,狂风嗖嗖大作,已将宋邦军队,人人吹起,已是身不由主,立足不定,不能住步,人人退后,个个打归入城中。此时苗军师已知妖道用着邪法,借此风势吹回,亦无可如何,只得吩咐众军,将四城紧守防御,仍入牢笼。太祖惊心,日日不乐。众文武人人切齿,愤恨妖道,一刻难消。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弄幻术高王险死明妖法太祖释疑

诗曰:奇奇怪怪展神通,驱遣随心夺化工。只恐皇天难纵恶,定然获罪竟无容。

当日宋太祖一闻众将被余道人擒去一半,吓得胆落魂飞的恐惧。当时余鸿又率大队将兵直逼城壕下,骂曰:“宋人君臣恃勇,自投罗网,涉吾土地,即当称臣,纳献降书,一众十万性命,尚留一线。如若迟延违误,要汝君臣人人白刃加于首项中,方悔之晚矣。”太祖闻言,惊上加忧。苗军师见太祖一心惶恐,只得推词于城上对余鸿曰:“两相对敌,胜负未分,献降称臣,有大国下邦之别,岂有尊卑倒置者。我君臣自有定见,汝须量力而夸,何须以一小胜为强。不用饶舌,相煎大急。”余道人闻言,想来此语,知他也有畏怯之日,只得不深求,吩咐退解内围之兵,暂缓攻城,回见唐主领功。唐主喜迎曰:“全仗军师法力,一连拿下宋将十余名,足丧宋君之胆了。孤早摆下赏功之宴,上敬三杯。”亲离宝座,双手递上。余军师接酒,双手拱持,言曰:“蒙我主千岁之隆恩,今之小小功劳,奚当得重赐过奖,臣感激无涯也。但君赐加恩那敢逆命。”一连三杯吃完,然后谢主。众文武依次坐位,同畅饮贺功酒筵。席间多言军师法力无边,睹此宋将个个英雄猛勇,连日擒拿,至今人人魂迷未醒。唐营筵毕,唐主吩咐:“将擒来十二员宋将拿出枭首,以报昨天破我界牌关开,杀死朕刘元师乔将军之仇。然后复回寿州界牌,捉下宋君臣,孤家成了一统,兴整大唐天下也。”余军师曰:“宋将伤害不得的。我主有所未知,贫道修炼有年,自得金鳌岛赤眉大仙指点,修行数百年,传闻大道。今大宋乃受命之君,难以伤他辅佐之人。不过且困之以威,方不敢小觑我主金陵一方耳。久必相和,以乐处太平之景运,也是正道。”当时,唐主曰:“两国相争,那有擒来之将不杀之理。况宋十二名将世之猛勇者,若一放回,为唐之患,为宋之利,岂可生置之。”余鸿曰:“宋既不能灭,众将亦阳寿未该终。今迷而不醒者,乃魂未伏舍,非真死也,故以昏沉未觉。待山人教他醒回,背宋仕唐,混弄宋君臣一番,自然惊乱他手足无措,定必与我主讲和,不敢侵扰。且借宋人之力,他得其劳,我得其逸,又借宋之刀,以杀宋人耳,岂不更善乎?”唐主曰:“人已死却怎能复生?且能使宋将反戈投我,背宋仕唐,事更奇也。但宋将十二人为大宋开疆展土,内有王亲御戚,父母妻子皆在汴梁京中,他等即可回苏,焉肯弃君亲以事仇敌之理。”余鸿冷笑曰:“仙家妙术有可还魂之技,并有灵符迷其真性,定然依令呼喝,即君臣父母妻儿皆不认识,只随其术令之呼使耳。至于降我唐以攻宋,只是山人可定主也。”唐主闻言,疑信参半,只得曰:“有此奇事,军师且试演可也。”余鸿应允曰:“真事果非妄言,待臣弄事便见。”

是日唐主退回宫去。余军师吩咐将十二员宋将尸骸放在阶下,备办下丹砂纸笔之用,乌鸡乌犬之血,将黄纸染糊,剪成纸人十二个,写上符章一道,向空中喷上法水一口,一阵旋风,十二纸人空中飞舞一回。余军师喝声下来,纸人纷纷落在案上。军师将来折成三角灵符十二道,令军人除下宋将头上之金盔,安置发际,仍将他原盔戴上。手持七星宝剑,于案上一拍,念着分魂分魄的咒言一番,大喝:“宋将某人某人,一魂二魄入体,三魂四魄依皈正法,拘禁在纸,入于发际,不得有违。”喝毕,将宝剑向宋将十二人个个一拍肩上,大呼:“宋人各遵法旨还阳,忽急如律令。”顷刻,宋将十二人冒冒失失,爬将起来,性似发呆,一般双目圆睁,不言而立。此乃十二人魂魄未足,神思恍惚,被灵符迷其真性,心下糊涂,只由用听,乃余鸿以法念咒之令也。当日分列两行站立,只有唐人文武官,一见个个惊心,跑离班位。余鸿冷笑曰:“众文武不必惊惶,宋将自此降服我大唐了,与汝皆属同僚,何须畏避。”唐主闻知,即登上银銮殿,果见十二名宋将,分立两旁左右,盔明甲亮,心中疑惑不定,欲逃避御座。余鸿指宋将对唐主曰:“我主不必惊疑,臣已用符术将宋之十二员将士降服。今宋将已降顺我大唐,一殿之臣也。”唐主开言曰:“军师虽然法术精通,孤见此宋将凶勇,他已还阳,只忧反去,不肯降服,转伤我邦兵将,乃有放虎归山之患也。”余军师曰:“我主众人,既然疑惑不定,待山人试演他将士一人验之,自见准信。不诬言矣。”语毕,将木剑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高怀德听令。”有高王爷闻令,即上军帐前,打拱曰:“军师有何将令差使?”余鸿曰:“你且领兵一千,前往攻打寿州城,不得有违。”高怀德领令,果然出王城去了。唐主一见,方知军师法力之妙。唐之众文武臣,一见佩服,余军师法力果然非凡夫可及者。唐主大悦曰:“孤得军师佐弼,降了一班宋将。且高怀德、曹彬乃大宋金梁玉柱之臣,今为我唐所得用,何愁唐家故业不依然返复,皆藉军师之功也。”余鸿喜色扬扬,谦逊曰:“此乃千岁当兴其国,不失为偏邦之主。宋应运终,不能为唐之患。”君臣言语投机,不知余鸿亦是推词以对唐主耳。岂不知宋乃开基应运真命之主,故其对唐主言不失为偏邦之主。唐主一心以为与宋并驱天下,亦一时心头之热也,只因余鸿捉得宋将,故有此妄想。但世人深驰于名利之场,正合着两句古谚之言曰: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却说宋太祖日困于寿城,愁念诸将被擒,虽不见首级号令,但心上惊惶不已。正在纳闷,只见军人入账跪奏:“高王爷带领南唐兵马到城壕边骂战不已,不明其故,特来启奏,乞万岁爷定裁。”太祖闻报,怒曰:“可杀奴才,敢生狂妄渎朕。高王爷已被拿去未知生死,况彼为朕外戚至亲,乃忠心贯日之人,焉有被擒投敌,反来讨战之理。妄报之罪何辞,叉出正法。”左右正牵下,那军人即喊叫屈:“倘若万岁爷不信,有半字虚词,我军丁自当碎尸寸斩之罪。只请万岁爷龙驾亲上城楼一观,自分真假,以免军丁负屈狗命一条。”太祖闻奏又惊又疑,只得传旨,命放下军兵,即统带侍御军人上至城楼一观。果见高元帅在城下带领一枝唐兵在远远驰骋扬威,纷纷箭炮攻打城池。宋太祖不胜惊异,在城上大呼一声:“御妹丈,朕在此,何得忘心胡乱行为。朕虽与汝有君臣之别,实手足相待,加以国戚骨肉至亲,二十年来君臣腹心一体,何得被妖道擒去,即贪生畏死,便忘恩负却心腹手足之情,改变忠肝义胆心肠,难免千秋污名也。朕今劝汝良言,急醒回头,速归回城,与妹丈共灭南唐班师,同享太平之福。”说完不住招手,呼之入城之意。只见高元帅二目圆睁,指手蹈足,跳叫不已的咆哮,全然不悟,不明何故。太祖见他许久不认,不以君臣相见以礼,一味长枪滚弄,大喊呼杀,觉得又羞又怒,在城楼上骂声:“贪生畏死匹夫,汝身居国戚,位极人臣,既然贪生畏死投降了敌人,其情可恕,原不应投了敌人,反兵攻城,骂战于城下,径不知羞愧,此乃逆臣之尤者。”喝令左右放箭。苗军师连忙止之曰:“不可,臣想东平王乃素怀忠义奇男子,身为王家御戚,位尊爵显,建立汗马功劳,岂轻轻投降于外敌,以遗臭名于后世。今察其神情,恐被妖道幻术多端作弄,则东平王不免一死,且负屈臭名千秋了。望我主深思而参详。”宋太祖闻言一想,忽然醒悟曰:“若非军师之言,中却妖道奸诡之谋矣。细思高怀德乃昂昂豪杰,君臣二十载腹心相待,岂有贪生畏死,以负国恩。”只得长叹一声,不觉凄然龙目垂泪曰:“今日朕不幸被困于此孤城,实乃主忧臣辱,细忖来十八年马上辛劳,八旬老母,难以侍奉,锦绣江山空成画饼充饥耳。”言毕,悲切下泪。但不知何日解围,太祖脱难,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宋太祖当空拜祷陈抟师遣徒下山

诗曰:辅正诛邪合上天,斋诚祷告理当然。九天勿谓离凡远,帝主虔孚感格先。

当时苗军师众文武见宋太祖悲感,皆来劝慰。苗军师曰:“陛下不可伤怀,有损龙体。今十二武将虽被擒,料李景断不敢加害。但我城中粮草将尽,外运不通,深为可虑也。且余妖道善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善卜幽微,昨天要私逃,拔寨不得。今不若此夜陛下虔诚祷告上苍,求祈破妖高人,须要君臣抒诚祷告,或可感格上天有破诛妖道者,效着当日唐太宗被困高丽故事,乃圣天子自有神灵佑助,当为可信也。”宋太祖听奏只得依允。又有管粮官上奏,军粮只有一月四旬上下之用。太祖及众文武闻此皆惊。太祖复曰:“一月余粮饷,三军必危矣,如何设施乃可?”苗军师也无计可施,太祖闷闷转加。是夕,只得沐浴更衣斋戒,虔排香坛,祷告肃诚,将自十八年战争以义师救民,削佞诛奸,以安天下,基业已成四海混一之庆,不料南方李景,以金陵一隅之地,抗拒硬横,欺朕轻侮,有损国威,至出于不得已,亲领六师征讨。不期被妖道余鸿用术捉去将士,被困于孤城,粮食将尽,君臣在一月中,数十万将兵皆作孤魂之鬼。恳乞上天怜佑,早差仙洞高人,收除妖道破敌,方救却数十万生灵,敢昭告于皇天上帝。”太祖祀告望燎已毕,时交三鼓,各自归营帐。

是日感格天心,有值日纠察游神转将宋太祖此夜祭祷之文,上达天庭。玉帝一见表上之词,已知太祖困于寿州,他原有三载魔障飞灾,实由自取。枉杀功臣,致激恼赤眉示罚,以准折之。但今粮草将尽,救兵未到,十万余军兵性命可悯。今不若差一星君,仍令昔飞鼠运粮,用当日唐李密之粮三十万以济军。隋末唐初之时,天下扰攘,乃隋炀帝无道,四方英雄并起。各据一方,有李密据金墉城,却被一队飞鼠蔽天如萤虫蚁队之多,纷纷飞入仓廒,尽将李密九十余万粮米一时运衔去,不遗留一粟。是李密亦该当亡灭,故被飞鼠尽将粮食盗去,以济助当兴之人。在唐时太宗帝被困在三江越城,粮食将尽,三军忙乱,正忧败散,此时顷刻满天飞鼠纷纷扑入仓廒,粮米足有三十万之数,尚有三十万直待杨文广被困于粤西柳州府城,又得飞鼠运去救济他三军。此是前后之事,带笔略为叙明。却言次早天色初亮,太祖起坐,众将士参见已罢,一刻间只闻空中狂风呼呼,吹声响亮,有物鸟飞扑之声。此际天尚未大明,又是晦日,下旬无月。太祖正在疑惑,细思奇异,只见飞扑之物在空中纷纷飞下,不计其数密密丛丛,尽飞入后厢仓粮之所,不明何故。天色大亮,只有管仓粮官即刻出奏:“上有飞鼠,不分数百十万队之多,纷纷衔运粮米,入仓廒中,顷刻而满,约有三十多万。”宋太祖与众文武将士大喜,人人称奇,有此天助,料必陛下虔诚祷告上苍,天帝佑护也。有苗军师曰:“此又唐太宗时兴兵征伐高丽国,被困在三江越虎城粮绝,得飞鼠盗了李密之粮救济了三军性命。正乃真命天子,自有百灵佑助。今我主昨夜祷告上天,求破妖道,并告知粮食将尽,故上天差遣飞鼠又运粮米,以济我们军食。料必破余鸿妖道,又有高人了。”宋太祖闻言,颇自安心。是日尽将疑中查点过,果足三十万之粮米。三军大小,喜色欣欣,增加锐气。住言宋城中君臣叙言。

却说华山得道一仙翁,乃陈抟老祖也。他在山中坐在蒲团,垂目养神,是日双目一开,屈指一算,知宋太祖当初杀害了郑恩,被赤眉仙命徒余鸿下山,投南唐败困他将一载,已是意乱心烦,只恐有伤龙体。但郑被杀之后,贫道将他世子郑印,救取上山,已经三载。然太祖虽不合杀害手足功臣,惟郑恩向日心粗率鲁,有骂主辱君之强罪,亦所不免。今被屈杀亦当天数难逃,正其辱主之咎耳。且宋太祖自与贫道一弈之后,卖却华山,果不失信,一登大位,即叨蒙隆恩,封我为此山睡仙。今当其有灾不乐,余鸿猖獗,心思破敌之人,不免差印徒下山,一安太祖,少削余鸿之威。况各王侯之子,各有遇合良缘,天所生成联姻之定数。主意已定,即着令仙童闲云:“可往山后唤取师兄郑印至此,为师有吩咐之言。”闲云领命,往山后,已见印坐在后台之上,自言自语。且不惊他,暗听。只听印口中长叹一声:“吾郑印生来真乃一苦命也,忆起当年,可恨昏君赵匡胤,诈为酒醉胡行,枉杀我父亲,以至少年失怙后,又被这老道人吹的神风刮我到山已经三载,致我不能回家见母,能不令人伤心也。”闲云见他满面流泪,声言惨切,未免怜他。可惜此子一介王门世胄,今在此荒山清泉淡泊。师父倒也糊涂了,不管人家愿否,竟将拿来强派为徒,令人替此少年可惜可悯。但呼唤彼迟,只恐师父怪责,遂将师命传唤说知。郑印连忙拭干泪痕,随了闲云来到洞中,见师坐蒲团,下礼拜罢,曰:“师尊呼唤有何吩咐?”老祖笑颜满面,呼叫:“贤徒只因山人与汝有师徒之缘,所以亲炙三载,故用神风刮你到山来。传汝双鞭,授飞槌,已经三载,兵器之技已炼熟。今你可上能安慰慈母哭泣之悲,下可了百年床头之愿,中又可救生民涂炭于水火。又加以风云际会,鱼水徐歌,尽遂生平之出处。今正当其时,不需错过此机会也。今命尔下山,此去大振家声,力光前业,一来显得贤徒幼学壮行,不负修行苦练,二来见得为师收留教道一番之诚。”郑印闻言,对曰:“多蒙恩师指授,已经鞭精槌熟,可以下山见阵。但圣上非君之仁者,已曾无辜杀害我父亲,不异君臣变为仇敌之感恨,此去犹恐这无人心之君不相容,那时进退两难了。”语毕下泪。老祖微笑曰:“贤徒不需过虑。太祖自误杀汝父之后,日久悔错思念。汝原乃一王子之贵,日后昌大门闾,乃累世簪缨者,不必以父亲屈杀,对君王仇恨也。然汝父在日,虽云性品抗直,乃粗莽之汉,屡有狠狠骂辱主君之罪。君者天也,尊也;臣者地也,卑也。汝父在朝之日位在大臣之上,不殊与当今手足之称,惟当辨别君臣之序,不该以下抗上,故当今略去君臣之分,以待汝父亲,知他率直鲁莽,是至多次容忍,故积渐来,罪过已深,一天无辜受诛,亦抵偿往日辱君不敬之罪,是该当应得者。此去须要一心护佐开基圣主,以继前人光烈,方不负为师收汝为徒,三载授教武略之技也。此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生富贵功名,绵绵福禄。”又命仙童取出宝甲金盔,豹尾神鞭。盔上将定魂针插上,方能避抵得余鸿的落魂锣。当时郑印将盔甲穿戴背插双钢鞭,深深下拜师尊,复与闲云仙童辞别。正要抽身出山,陈抟老祖又曰:“此华山往寿州不下五千里之遥,怎能延迟,且赠尔一帆之风。可伸掌出来。”郑印即伸出手掌。老祖用朱书符一道,又吩咐:“一起时须当合闭双目,耳边风狂响振不可开目。倘开双目有防跌仆坠下所伤,直待风不响时,不妨开目即可至寿州了。再赠汝灵符一道,照此乘风,可驾走云途,后有用处。”郑印领喏,即出后山门。仙童也来送别。郑印依命,双目紧闭,有老祖使起神通,念念有词,大喝一声“疾”,郑印不一刻已吹上九霄云外而去。印在半空中闻得风声呼呼响亮,心中暗暗称奇,自忖仙人妙用原非凡人可及。当时只依从师父之言,双目闭上,不敢少开。不三四辰刻之久,已到了寿州城。按下慢提。先说宋太祖,一祷苦告上天之后,又得飞鼠运粮得济三军粒食,至第三天,正与众将军师酌议破敌之策,一心惧着余鸿妖术利害,但不知郑印入城,可退得余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驾风云郑印见主详谶诀苗训泄机

诗曰:难中遇旧最相欢,况复亲情泪眼看。此日大功重建立,勿仍猎大令他寒。

再说寿州城中君臣正在议论余鸿法术拿人,此非我将兵不锐,奈何彼以妖物名落魂锣,一连十二将遭拿了。众将失去,尚且缓些,还有高元帅也陷于南唐中,如何设施乃可救之。君主尽皆商议不决。顷刻之间,只见云汉中有一人向城飞檐而下,阶前一滚,降落的是满身甲胄,背上插双鞭。宋太祖大惊,众将也不胜骇异,各各抽出腰刀佩剑,大呼有刺客,上前捉拿。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犹如天上打个轰雷,众将吓得呆立不动。此人大言曰:“吾非刺客,乃汝南王郑恩之子郑印也。吾奉陈抟老祖命来寿州救驾,不需动手。”众将闻知,皆收回刀剑。太祖与军师将此人一看,只见此少年年方十五六,身躯八尺,铁面生光,河目海口,真乃一英雄武士。当时苗军师唤曰:“汝是郑印,汝南王之子,今圣上在此,何不行君臣大礼。”郑印闻言依诺,遂即抖甲上前,当帅堂中对宋太祖倒身下跪朝参。太祖一见郑印,想起三年前酒后糊涂,曾被郑恩触怒,一时酒性发,愤将他执下,定了欺君骂主之罪,登时将他斩首,醒后悔之不及。今想起手足情深,虽乃异姓骨肉,但与他自少年时交结,立下多少马上功劳,一心一德,何异同胞之谊。今一见他儿子,不见其父,想起前情,不觉心酸,目中泪下,起了座位,手挽曰:“御侄平身。朕少年弱冠时,与汝父亲是异姓骨肉之交,情同胞谊。不料君臣酒后糊涂,失言交恶,执责汝父误伤性命。朕悔莫及,时常思念,痛切酸心。今幸御侄长成,身体容貌与父仿佛,朕自悲中有喜。今袭父职为汝南王,世禄加恩,以补报三御弟之误杀,又足以志朕之过也。”郑印闻太祖之纶音,不觉流泪谢恩。太祖又问:“御侄自三年前被风吹去,王嫂上朝奏知,寡人已经旨发四方,寻觅各省郡不见回音,至今三载。王嫂数年忧思,谁不怜此孤独也。惟御侄方才言说奉陈抟仙师之命,下山来寿州救驾,但不知那一位陈抟仙师教汝有何法技可救解得寿州之危厄?且奏朕闻。”郑印曰:“陛下容小臣详奏上闻。”当时郑印将华山陈抟老祖三年前风刮上仙山,至今奉师命下山,又叨蒙老祖赠赐仙盔宝甲,可抵避余鸿妖道落魂锣讲了一遍。又曰:“但他法术高强,非小臣所能驱除,须待五阴将会合齐集,方能胜之。老祖下山发启我行时如此嘱咐。吾师定必判参前有准无差。”宋太祖闻印言,大喜曰:“朕前三天祷告上天,愿得高人来寿州城解围破敌,自许回朝之日,免三年国课,并赦天下罪人减等,以补朕躬之咎。今已有验,得御侄奉师命下山,朕无忧矣。惟陈抟祖师当朕少年时生性未定,为打拆唐主御勾栏女乐,杀了一班淫靡的妖娆,至发配关西,道经华山,与陈希夷三局棋对弈,将华山书写与他。彼乃高人上仙,非凡夫所及,今还念及寡人被困此孤城,又赠赐许多仙物与御侄到来保驾,正见其厚情垂念朕之深也。但未知汝下山时老师父有何言吩咐指示,且说知南唐何日得以平服,奏凯班师,御侄可闻知否?且说明以安朕心。”郑印对曰:“师尊临别之时,并未有定着班师之日,只说余鸿向系禽鸟羽毛之体,乃数百年修炼得成人形,复得赤眉大仙点化受戒,不久证位仙班之列,故炼就神通广大,非小臣可能逐除他,也只可保守寿州城,以安陛下圣怀。仙师又言,如要收逐此道人,除非五阴将一同叙会,共结良缘,方能平定南唐,大功方可奏绩。今已有八句诗词赠下,以待小臣回寿州,上呈陛下龙目观瞻。”当时郑印取陈抟老祖一柬,上写曰:欲胜南唐定世华,五阴须待数无差。也知榴树藏金锭,那晓银屏艾毓芽。救驾生香芳号郁,降魔解语女为花。箫音引凤诚奇遇,风虎云龙总一家。

当时宋太祖看罢八句诗词,不解其意,又对苗军师参详一番。军师接柬书一看,默默而思曰:“仙机莫测,日后自有应验。”原来苗从善精于察星观云望气之学,占卜通透,虽未尽知过去未来之事,才见了陈希夷的诀谜,已知胜南唐者有五女之名,乃刘金锭、萧引凤、郁生香、艾银屏、花解语五少阴,方能平服,非五老阴也。但陈抟祖不预泄天机,故苗训亦不直指出五女之名,道与道同秘之意。待郑印一去,自然引出这班少阴出来。太祖曰:“陈仙师言五阴,朕未出师之前,母后梦五凤救朕于高树,翼扶而下。今老祖又言五阴女可破敌,不免发诏回汴京调取陶王嫂、王姑、李夫人来救驾破敌如何?”苗军师曰:“我主果然天禀聪明,料事如烛耀天。但抟师既遣御侄前来,有如此掀天本领,何不草诏命他冲围回京取救。”太祖欣然准旨,问及郑印能承往否。印即奏道:“臣承君命即刀山火穴在所不辞。小臣下山之日,师父赠我乘风符一道,不用三四刻已到汴京了。”太祖大喜曰:“御侄果然忠孝有传,破唐之日再加恩赏。”即着饱用战饭,准备冲围。

印领旨辞朝,背了敕旨出城,想来初到寿州,一功未立,且不驾云,冲出大营一阵,然后用乘风符回京。当时太祖军师等见印出城,即登楼观他如何冲围。只见印大步踩入唐营,大喝一声看鞭,将唐兵打个不绝。唐兵大呼放箭。印的双鞭发动,犹如雨点一般,并无一箭着身。唐兵迎着即死,抵挡不住,四散让路,如入无人之境,冲入重围。只见两杆大幡红旗,数员大将拥一主帅,大喝小贼敢来踩我大营。他乃黄甫晖,是南唐主帅。有军士报知宋将踩营凶勇,故领将来拦阻。郑印自得老祖传授双鞭,未经试发,是个性急小英雄,目空一世者,岂惧三五个唐将,只将兵器打个不住手,闻黄甫晖喝呼,只作不知,双鞭打去。甫晖大怒,长枪一起,如月内抛梭,挑进面上。郑印长钢鞭左一挡,右鞭一飞打,去马冲杀,对战五十回合,却被印左鞭飞中黄甫晖右肩膊上,打得甲碎袍裂,口吐鲜血,带转马鞍而走。原来黄南晖算得南唐一员勇将,所以南唐主命他领兵困住宋太祖,今受伤一鞭,喝兵将杀上。郑印双鞭狂打,八员副将落马五人,兵丁不敢近前。又杀却唐兵千余,乘势冲透七层大营。营外有一队甲军追上,惟恃着英勇,一心等待他来,杀他个片甲不留,方显己之武技。言未了,只见骑一梅花鹿道人赶上。印一见知是余鸿。二人相见,余鸿大喝:“宋将不知进退,十被山人擒拿七八,今又来凑拿不成!敢生胆子踩吾大营。”郑印大呼:“妖道知天命可畏者,即日逃走归山,深藏古洞,炼性修真。不然数百年修炼,一旦付诸流水,一命付入轮回,岂不可惜。”余鸿闻言喝曰:“小小畜生,人道变化未成,出此狂妄之言,料必不思久活了。”言毕,一举条杖打来。郑印左鞭一架喝声妖道慢来。然余鸿被他一鞭奋力,双手震疼,梅花鹿坐立不定,想来此宋将年轻力大,难以角胜,急拍梅花鹿跑走。印拍马赶出外围。太祖在城楼上大惊,远远大呼:“御侄,不可追赶,此妖道有妖物伤人。”但城隔外围有数百丈之遥,那里呼唤得应,只观见余鸿取出落魂锣,连连响振。太祖心中着急,只见郑印依然拍马追赶。双鞭打去,险些将落魂锣打破。余鸿大惊,急收锣,跑走一箭之路,想来落魂锣屡验,今此小将似不闻,何也?不免用斩神刀伤他,也算他不幸。想罢,登时将刀飞抛空中,发出光辉灿灿,映日争光,夺目惊人。郑印亦甚心怖,岂料他神盔上放出霞光冲去,神刀跌下尘土。余鸿大怒。不知又用何法拿得郑印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唐军师遇敌初败宋将军破寨回朝

诗曰:正气由来自胜邪,术穷转觉技难夸。寄言左道从兹退,勿致终来末路嗟。

再说余鸿见郑印头盔上霞光闪闪冲起,将飞刀打下尘埃,插在马前,心中大恼,想来此贼有此宝盔,落魂锣又不验,实乃一异人也。又向香囊中取出豆子,念念有词,向空中一撒,顷刻之间,化成数千军马纷纷落下阵场,将郑印重重困住。俱是凶恶猛汉军人,令人惊怯。只因郑印体中穿上仙甲,众鬼恶兵只喊杀连天,不敢侵近。他反双鞭乱打,直冲入阵里,众兵马纷纷倒退,仆跌沾土,仍变为豆子。余军师怒上加怒,看不出小贼有些宝贝盔甲,锣不能擒,刀不能伤,变化兵又被破了,意欲收兵回关,恐被众人将吾小觑,欲以力战,胜他不得。正在心头烦恼,郑印一想师言吩咐这妖道果然法术多端,皆被吾盔甲所破,但想师父之言彼乃多年得道,法力精奇,我非其敌手。倘再来别术,非吾所利也。不若先下手为强,遂抽出飞锤一柄,向余鸿打去。余鸿见破了法术,正在烦恼,不意被郑印一飞锤打来,急如闪电,余鸿喊声不好,将身一侧,已打在左肩上,不胜疼痛,跌下梅花鹿。郑印再飞一锤,余鸿大惊,急忙中借土遁走了,只将梅花鹿打死。郑印叹声可惜,将欲收除妖道,却被他走脱,想必气数未终,不若早回汴京取救。即透出外围。

快马加鞭,一连跑了数天,到了本国内地。见一骑人马,拥护一主而来。乃一潘字大纛帅旗。郑印一想自己身居王爵,此官乃大将之职。应当下马相见,今仍坐在马上好生无礼。暗怒中又想他未得知主上封吾王位,此乃不知不罪,也难怪他,且暂相见为是。当时潘美在马上见一少年,是王侯服色,细认来,似被风吹刮去郑恩之子郑印一般,连忙滚鞍下马,笑而询问曰:“马上王爷,可是汝南王世子王爷否?今观尊容相似,乞道其详,以便见礼。”郑印见他下马相迎请问,遂亦下却金鞍,呼声:“潘将军世叔大人,小侄果乃郑印。前被风刮上仙山,今奉师命回朝救助。得蒙主上加恩,袭职汝南王,杀出重围,讨救回朝。且请大人并进关中叙谈,即日行程起马。”潘美曰:“如此请王前步,待下官随从。”二人拱手共进界牌关。宾主坐下,茶献罢,郑印转问:“潘大人未晓打听得主上危困,众王侯被擒否?”潘美曰:“主上被困寿州,众王侯失手,小将知之,屡欲兴兵救驾,奈无诏旨。卑职身受边关重地是以未敢擅离。今经日久探听关城未失,然主上受困不得驾回。正欲统兵亲往打探消息,不期遇着王兄回朝取救,小将不需离境往寿州了。”郑印闻言曰:“今吾奉旨回朝取救,且待二王爷发差五阴将前往退敌。大人仍守此关,不可疏失。待救兵一到,余妖道不难败灭也。”潘美点头领旨。

郑印刻日登程分别而去。离了界牌关,驾上灵符,半天之久已到了汴京。怎奈印乃生于王侯之家,年少未经多出,京师城市从未游玩,况别却三年,真乃岁月几何,江山不可复睹,地土多有改迁,身进王城,动问旁人,方得回至汝南王府中。但此位少王生来性急鲁莽,有老父遗风,一进王府头门,大呼:“母亲那里?”大步踩进。有一新充家丁,失时倒运,不知他是小主回来,上前大喝:“死囚,休得狂妄,闯入王府,罪大不赦。”双手拦阻,却被印当胸一托,已将家丁掼跌去丈余远,撞在石柱上,头额破裂,血流不止,已死去了。有旧日老家人方知少主独自一人回府,又惊又喜,即曰:“且喜小主回归,老奴等有失远迎。”即引导入九重内府。不表外府将死家人收殓埋葬。且言郑印一程进内,只见旧府依然风景无异。早有家人先已报入王妃。母子重见,印下跪,两相泣泪,有如梦中,悲喜交集。陶王妃挽起孩儿,询问前因。即述遇仙指授,现奉当今诏旨母亲领兵为帅,袭汝南王职。陶三春闻儿言来,不觉恨叹一声,曰:“此话儿休提也。汝父在日功高社稷,一旦无辜被杀。今日被困急灾,方见有用人之心。此无情薄幸之主,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享。今君王虽有旨命,为娘死也不愿奉诏。前日我儿被风刮去,我自觉一时无主,今幸母子团聚。明日交回诏书,即辞官作速回乡,靠着十亩桑田,聊作太平之乐。母子膝下相依,还胜三公奉养。”陶夫人有感于丈夫功高被害,君上薄情。岂知郑印乃英年壮志雄心,将欲大振家声,况师训彰彰,言犹在耳,是一副热肠,今忽闻母言如此,不得不遵,且暂含糊答应,来日见过君王再作讨论。

母子言语多时,夜深分寝去。陶王妃方幸子回,菽水承欢有人,枕畔踌躇,从违未卜,辗转多时,已是三更天气,不觉飘然庄周一梦:耳边不住车马呼喝之音,又见有金甲神人拥着一位王者,如阎君模样,夫人只得下拜,目略注观,岂知此神乃丈夫汝南王。陶夫人呼声:“王爷何往?何独弃下妾身。”汝南王下了车,扶起夫人,安慰曰:“不需苦恼。”夫人泣下,诉知:“寡居苦节,正欲母子归乡,孩儿心性又留恋高官显爵,不若王爷携了妾身同往,免在凡尘苦恼。”言罢,又哭泣起来。王曰:“在阳世与夫人是枕畔恩情,今吾已归神道,是幽明异路,然亦未尝一日忘之。但夫人阳寿未终,安能一路全聚。直待婺早飞坠,方得双星相见。至于汝丈夫前者被君王杀害,也领了辱君抗主之咎,短减寿元三纪,以惩戒强臣于后世,且合当归位,与当今无干。况汝今一时苦节,正名亘千秋也。今主上被困于南唐,有祷文告于皇天。吾于天帝玉座,亦得赐览。今正虑着汝以妇女之见,念恨私仇,逆旨不忠,以取天罚,故特来指示。夫人且领君王诏旨从孩儿之志,大振吾郑门世代忠君报国功名,千古不朽。夫人日后亦不失血食香烟。”夫人见丈夫此言谕劝一番,只得哭泣领受。又闻王言曰:“神道不得久留,夫人且自保重,阳寿享福,尚有三纪,子贵媳贤,名辉声振,众臣莫及。为夫去了。”见车马纷纷而起,夫人那里肯舍,挽住汝南王龙袍,哭泣不放,却被王爷大袖一拂,车驾马匹,俱已起在空中。陶夫人跌仆在地,大呼王爷,方才醒悟,方知一梦。已是五更之初,桌上银灯灼灼,尚在半明。起来挑亮,想起丈夫训劝之言,不觉一汪珠泪,料此一番言谕,不可不遵。坐至天色已曙,丫鬟进水,梳洗毕,即传进孩儿。印见母请安礼罢,陶夫人将昨夜梦王爷劝训之言,一一说知。世子也下泪,母子对面伤感。夫人收泪曰:“孩儿,此已往之事,父亲已为神道,天命注下,不必记恨朝廷了。且登朝呈上太祖御诏,以待署君二王爷议论,娘且依旨命。”

郑印止泪,依命入朝。二王爷一见太祖诏文,方知太祖被困于寿州,众王侯被捉。正思王兄无事惹起灾殃,坐朝安享,岂不为美,定必兴兵御驾亲征,今被困于远土,诏内命下各王女将解围,只得依诏旨,分头往宣。正是纶音一降,须臾陶三春、赵美容诸女将次第上殿。二王爷宣读太祖被困诏旨命各女将领兵救驾。各女将领旨。二王爷即传谕点定三军,办足粮草,刻日起程进兵。此事各人无事辞朝,单有赵王姑一闻郑印言及丈夫被南唐活捉,不料高王反投顺唐主,复向太祖倒戈,令他惊骇不小,又不由人不气愤,并要在王兄署君谢罪。二王爷曰:“高驸马平日忠肝义胆,人所共知,御妹何须过虑。料必别有原由不可着急。今同领兵去,自得分明了。”王姑只长叹一声,辞别王兄,回归王府。不知何日起兵赴敌,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高君保背母私逃陶三春领兵救驾

诗曰:少年壮志合从军,况属君亲灾咎闻。背母私逃情可恕,复能破敌立功勋。

住语陶夫人回王府预备领兵挂帅,母子又有一番言谈,皆说及王姑美容恼恨高王爷一刻变心改节之奇也。且不表再言赵王姑辞朝回府,坐下,春山愁锁,闷闷不乐。世子高君保见母请安,一见母愁容满面,即动问母亲:“好好登朝,一回来何以有此不悦之容,乞示知孩儿。”王姑见子问及,不觉两泪交流曰:“儿那里得知有此人伦大变之事。汝父随征身为督师主帅,躬承王命出阵,被妖人擒去,贪生畏死,投顺唐人,反戈背主,岂不玷辱高门,一家难活了。为娘岂不忿忧也。”君保闻娘言,心下一惊,面色一变,曰:“母亲此说何人传知?”王姑曰:“现有郑家哥哥领旨回来陈及,且诏旨明显,岂是旁人传说。”君保听罢,想曰:“母亲岂有此理。吾父王一生忠良耿性,母亲平素所知。况我父与当今义属君臣,谊关姻娅,一心一德,并无嫌隙,何以一旦背主事仇。即言贪生畏死,不过投降了,岂有反戈辱主奇事,内中必有别情。母亲休得过恨。但须要带儿同往随征,一则得闻父王事情,二则与王家效力。”王姑曰:“方才圣上旨谕言,三王四侯众节度使十三名皆为敌人擒去,今汝乃不谙事少年,并非能惯驰骋,岂宜同往随征。今为娘不过因奉王命,又见汝父变节之事,不得不行耳。汝若抛心不下,飞递家书,来往讨信可也。在家与侄儿君佩弟日勤弓马,夜习诗文,不许闲游,外出招非。须依为娘吩咐。”君保听了心中不悦,复恳说一番,王姑终不允准,只得退去。来至书房,见弟君佩问及起居,君保将前事一一说知。君佩听了也觉骇然,又曰:“王伯母既不许我弟兄同往随征,惟伯父如此糊涂,又未知真假,心下何安。况我宋朝天下十得八九,只有南唐金陵以一掌之地,如此猖獗,捉尽王侯大将,这还了得。但我弟兄有此武艺不趁此试演一番,岂不埋没了英雄手段。不若趁此伯母母亲未兴兵,吾兄何不先背他到潼关三王爷处借些兵马,前去报个头功。弟亦随后而到,自有个脱身之法。兄意以为何如?”君保听了弟言,深合己意。至次日晨君保装束了盔甲上马,只佯言出猎于南山。此日逃出王府。

两天之后,王姑不见孩儿,进内堂查究家人,皆言游猎未回,君佩又不以实对。至第三天,出师之期已近,有翠华李夫人曰:“君保侄儿三天不回府中,定必私往南唐去了。”君佩在旁冷笑曰:“哥哥只因王伯母不准他随征,王伯父如此音信,心内不安,故私遁去,已经三天矣。”王姑闻言,惊曰:“不好了,少年粗率,妄作妄为,不遵教训,必中敌人之手。”言毕,珠泪滚下。李夫人劝慰王姑伯母曰:“奴想侄儿,虽仅弱冠之年,做事自小老成。今一人单枪匹马断无去自投罗网之理。他往寿州定由潼关顺道,必先到尊舅三王爷处借兵,方敢前往。不若差人火速前往追问消息,或可追回,也未可知。”王姑曰:“已经越却三四天,只忧他早借兵去了。”夫人曰:“既去亦可顺道问及一言,方知消息,乃得安心。”王姑只得允从。又以君佩不肯早言,以至误事,欲行家法,王姑转代求免,夫人乃赦之。君佩乃曰:“母亲今哥哥已往,是一家皆在沙场破敌,儿一人在家,好生寂寞,难过日也。儿亦要随同赴敌,决不愿一人在府。”李夫人欲不允许,王姑心一想,即曰:“我家原是世代武将之家,俱不敛静的。倘不允他同行,又蹈了君保之辙,不若准他同往,反胜私逃,以免担忧过虑。”李夫人无奈,只得允从。君佩暗暗欣然。

是日出师,王姑、婶母共进教场,又有罗氏夫人、余氏夫人齐集。王姑拥护着内监宫娥到了。众夫人皆来迎接,知会过陶夫人。一同见礼毕,陶夫人接领帅印,二王爷传敬御酒三杯,夫人谢过王恩。诸军事务俱已准备,赵王姑为前部先锋,李夫人为参军,罗夫人为左军,余夫人为右军。当此署君二王率同文武大臣于都门外送别。三声炮响,雄兵十万,列队登程。果然一班女菩萨旋作金刚罗汉,尖尖玉笋,提持铁剑银枪,三寸金莲,跨上金鞍玉镫。一路大兵杀气冲天,犹如蚁阵,向东南进发。渡了黄河一程,直下吴江,非止一日。王姑一心忆起丈夫投敌,不知真假,儿子私逃,未知祸福,忧忿中见水接连天,波腾浪涌,原算历险于长江,信口吟咏一章,以见怀思。诗曰:横海戈船破浪飞,波臣万里奉天威。不倾盗穴根难尽,若惑人言事恐非。老至愁生添面皱,年多骨瘦减腰肥。乞身可许成功后,母子夫妻合队归。

当日王姑吟咏罢,伤心不已,恨不能如雁鸟之高飞,早早到了金陵,探知明白丈夫投敌背主之事。岂知出路由路,岂由人的望眼将穿,心悬两地。住语王姑终日不悦。

却说高世子一自逃出王府,原只虑母亲差人追赶,故不由大路而行,不顾山道崎岖,迂途踯躅。况王侯之子玉叶金枝府门似海之家,一旦轻出,即平衢大道也难分辨,何况私行小路。只是心雄胆壮,饥餐渴饮,马不停蹄,一连数天大赶程途,已有千里。一天跑下荒山,道经阡陌,只见云布满天,狂风大作,顷刻连天大雨。君保只得躲在山脚大树中。不料风愈急,雨愈大,盔甲衣衫尽皆湿了。见不是驻足之所,只得冒雨加鞭,跑过数条阡陌,见林外有一山庄,急走近下马,叩上庄门数下。走出半百老人,问及来由。高世子将过客遇雨,天色将晚,求借一宿,明天趱路之意说了。庄上众人曰:“贵客且请往别处借宿罢,只因敝庄近日屡被强人骚扰,故家爷有命一切生面人等,概不敢接留,事出有因,非为薄行,只求见谅。”言毕,复闭庄门,高世子斯时心下忖度,倘舍此庄并无可他适之所,复举目一望,又无别舍人家。只得仍在庄外恳求。庄内诸人实过意不去,又不得相留,只人人在内诈作不闻,原意欲他索个无味自退。岂知君保乃少年心性,如此恳求,置之不睬不理,怒从心上起,遂大喝:“狗奴才,我乃孤客,急而相求,既不肯见纳,当再面白一言以拒绝,我也不复求宿,再往别处,谅不乏济急慈惠之人。今汝一班狗才,好生无礼,诈作耳聋不睬,且待本公子打进庄内,方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手段也。”这些庄丁在内暗暗冷笑,言此人自称公子,想必是痴呆的。虽似一武家规模,但彼乃一入耳,白手怎生打得进内。在内的仍作犬吠猪嗷,反多笑语之声,激得高公子性恼极矣,喝声如雷,双臂一伸,用力一推,早已将两扇庄门推折,作为四段,一声响振。众人大惊,登时跑入内,厢多言他是强盗,我等性命休矣,纷纷跑入,报老爷小姐知道。当时高公子见将他庄门打折,众人跑走入内他只踏步走到厅堂上立着,看他家主人来有什么言语。自思将他庄门打折是自理偏,但己身是王家内戚之贵,用好言告知,即打破他门,也无干碍。正在想象,早闻履步声。君保一目看去,只见远远一人长袍着体,头戴儒巾,手执羽扇,紫膛面色,双目星光灿灿,年方五旬外,三绺清须,后面十余人随着。老庄主见高世子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求借宿不啻东床设夜筵何殊赘婿

诗曰:赤绳一系定良缘,才子佳人合有天。试雨行云还未卜,先敬霡霂住加鞭。

当时老庄主出至外府门,只见一位美少年,二九上下,貌如珠玉,气宇轩昂,一身甲胄,手执长枪,已知他是英雄少汉,但如此装束定必官家世胄,已将一片怒心早消化了。高君保一见刘庄主,飘然风雅,道范斯文,令人起敬之心,想起方才鲁莽粗动,反有愧心,自怨自咎。此老面带笑容,言曰:“方才众家人不懂事,不合见拒留宿,以至于得罪贵人了。只缘近日敝土有匪徒劫窃,是以老拙吩咐他们不可寄留外人寓宿。不料众家人有目无珠,不分辨别,执一而论,不明贵客乃当今朝廷显爵光临,又不早通报,致令老拙有失远迎,已获罪矣。况此天色将暮,又属大雨淋漓,一带荒凉幽僻之外,果无别处可投宿者,当以谅情见纳,今之一概执板毫无变通,实缘奴才也。贵客请宽量,勿见罪责。”高君保一听刘老一夕良慈之言,倍觉恭感情深,即上前深深拱揖。刘老又谦逊还礼。君保答曰:“小子一时粗莽动气,将宝庄门扇推毁,自知无礼,获戾已深。但因雨大湿透衣冠,无处躲避,至碎门求宿,待我补还,再当请罪。今蒙尊丈一番谦逊周全之说,倍见海涵雅量,反令小子羞惶无躲之地矣。但今得坐门首,俟至天明,即刻赶赴程途,足见恩德之至了。但不知老丈上姓高名,祈示知之。”庄主曰:“碎却庄门,些小之费,不必挂齿,何言补偿。老拙姓刘名乃,中年隐居于此。请问贵官尊姓高名?”君保一想,不可将真姓名说明,只回言:“小子姓高名佩,官指挥使,奉宋君王催取军粮,道经宝庄,不意有缘叨蒙刘老先生周全,何其幸也。”刘乃曰:“原来高将军驾临,岂敢轻慢坐门首之理,粗筵便馔,请进中堂,聊叙谈心。”遂携手挽至内堂。君保将长枪放在门首。刘老又命家丁将他马匹牵入马槽喂料。

当时老少进至内厢,分宾主坐下。家丁递上香茗。二人谈叙投机。不一刻酒筵陈设,山珍海味极其丰美。酒至数巡,酬酢言谈,对答不厌。高君保少年心性,正直豪爽,又食酒过多,不觉吐露真情,乃宋君御戚显贵藩王之子,遂陈祖上英雄本末,辅宋周扫平北汉,功高社稷。扺掌而谈,岂料此位庄主刘乃,即是北汉王刘崇族弟,北汉时官封振国将军,曾因充当先锋失机,为高怀德所败。刘乃又见北汉主,昏淫不德,力谏不入,已知天心不附,不能力挽,故挂官致仕,隐居于此,父女更名。今闻君保陈出家世,回忆刘主初盛之时,真不堪回首,忍不住掉下泪来。君保冷眼看见,惊讶问曰:“晚生陈起家世,老先生何以悲泪若此?”刘乃初时还掩塞支吾,后被君保盘问,只得将出仕北汉,刘主无道,不从良谏,自取灭亡,所以闻而感喟也。当下君保方知失言,对面即为敌国仇人,只奈一言已出,驷马莫追,无可如何,只得离席长揖谢罪。刘乃曰:“此已往之事,况各为其主,胜则为君,败则为寇,老拙已知天命所归。况谏诤不入,疏上不行,故老拙不得不致仕归田。今老拙有一陋见,鄙言于世子幸勿见责,老拙方敢发言。”高公子曰:“老先生乃忠良纯臣,高明老成之见,今幸赐教,大有增益,晚生自当洗耳恭听。”刘乃曰:“哲人有退步之机,君子有谨言之戒。只劝世子此后萍水相逢,凡遇周旋之际,切勿交浅以言深,一则惧以为歹人暗算,取祸之由也,须当志之。”高君保诺诺领命,又曰:“老先生金石教训之言,自当必铭箴以为终身宝鉴。”言罢,把盏再酌。用过夜膳,交谈已是多时,不觉时交三鼓。刘乃命家丁设备牙床于书斋,以待世子安寝。君保称谢不已。

不表刘乃酒醉安睡,再言高君保睡不心宁,又闻雨声洒洒,瓦面沥沥下淋,檐前点滴,自觉心闷意烦,一时有感,占吟一长蚔以志感。其词曰:

云黯黯兮郁愁结,雷隐隐兮哀怨绝,雨潜潜兮血脉下,水冷冷兮悲声咽,鸟乱啼兮怜人苦,花零乱兮谁是主,欲入深兮无水穴,欲高飞兮无翰羽。扪腔问心心转迷,仰面呼天天不语。混宇宙兮不分,霭烟雾兮氤氲,西风起兮天霁,挂远树兮夕曛,聚还散兮暮云,来晦复明兮日初晴,何时阴消兮世界清平。

此夜高公子吟咏罢,仍是辗转反侧,一夜何曾合眼,只是心悬两地,念切思亲。尚有十余天程途到寿州救驾,恨不能即日插翅奋飞。又悔方才席上失言,岂料刘乃是北汉故旧之臣,曾与父王对敌。倘若他见怪,念着旧仇,实乃身入牢笼,难以得脱也。一夜惊扰。按下慢表。

刘乃年过五十并无子嗣,单生一女,名唤金锭。高君保打碎庄门,有奴婢已报知小姐后,又闻知是大宋将官,是以触着仙母吩咐日后姻缘在宋将贵胄之子,遂留心探听。刘金锭自小好道,闻圣母在梨山修真,故交十三岁,即上梨山叩拜圣母为师,又与萧引凤、郁生香、艾银屏、花解语四美为金兰友,正乃天生一班豪英烈女为皇家效力,为宇宙阴将军之光。刘金锭在梨花山五载,素为圣母怜爱,一心指点法门技艺,至风雷变化,腾遁俱全,移山倒海,唤雨呼风,诸般法术精通。当日圣母领玉旨,敕命打发五仙女下凡,护佐宋太祖。刘小姐辞师下山。此日在闺中闻高世子与父亲携手进内,小姐在屏内看见高世子,果然生得仪容俊雅,玉色无瑕,琤琤气概,料必文武双全。怎得一人与父亲露个消息,将以托其终身,不枉我金锭具此花容仙姿。奈想婚姻由父母决准,我无媒妁,何以自招。又思此子一言不合,即打折庄门,想是目空一世的英雄,不出个辣手段与他比较,不肯依服我们。刘小姐有了主意,自然用下计谋处置。实乃前定良缘,任尔外邦仇敌,地北天南,终要成了同食共枕,断是不错也。

当晚君保酒后失言,冒冲刘乃,虽感他言不记怪,惟昔两敌今日相逢非同小故,万一彼口是心非,暗算起来,性命只忧不保。是夜立心不睡,独坐危危。家人刘安几番催促公子安睡,君保不允,只与他闲谈。问曰:“汝家老爷有几位贤郎,何不见一人出陪?”刘安曰:“我家老爷中年失偶,为国忘家,尚未续弦。单生一女,今已年方二九,武艺精通。”言未毕,君保笑曰:“汝言小姐武艺精通,是有降夫手段,抑或用婢奇能?”刘安曰:“非也。小姐才比道韫,武并木兰,德匹孟光,智同侃五,且法力无边,上可济王家大用,下必能拓土安民,真乃女中一真丈夫也。我想小姐具此奇能,天下无有其匹。即公子是英雄世胄,当领教手段,必甘拜下风矣。”高君保一听刘安高抬小姐一番言语,不禁微笑曰:“自古深闺少女,只晓拈针描绣,即有些拳艺之技,不过藉父兄指点一二耳。至于疆场上阵,历险交锋,即上古至今,只有我大宋女英雄几人为人间至盛。谅汝家小姐既非男子汉,又无名师教习,亦无兄弟,即尔老爷又性情古怪,还有何人指点。尔休得出此大言,欺哄于高某也。况高某虽年轻,但学得满身武艺,非弱劣汉子,惧人怯恐者。”当时世子不信刘安之言,怎会见刘小姐,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君保打碎招夫牌金锭设机赚凤侣

诗曰:闺中止合善描鸾,何必英雄继范韩。一夕大言传述处,惹来把剑要相看。

再说刘安见高公子不信小姐奇能,又曰:“公子倘早到两天,便见小姐本领了。”君保曰:“何以见之?”刘安曰:“近来尚属五代纷争之余,各方盗贼未经尽除,尚有强横者三五成群,山林啸聚,日间路途抢截,夜里村庄打劫,故敝庄前两天三更时候,来了五百多贼人。我家小姐大开庄门,一人出敌,杀得他七零八落,个个跪地求乞性命。老爷乃慈善人,一一纵去。那时公子若在此,也当拜服。汝今来求宿,吾庄丁不允,皆为此也。”君保听了言曰:“若此,真是一奇女子英雄之辈。但尔家小姐有此奇能,自当匹配高才方免彩凤混入鸡群。尔老爷未知与他许字否?有多大福命,方可消受此女班头。”刘安听罢,笑曰:“不要问及小姐姻缘,若小人说出来又不免被公子见笑。”君保曰:“匹配良缘有何见笑之理?”刘安曰:“自古婚姻皆由父母听命,此女之常,只有我家小姐具此奇能,正要访寻佳偶,以免明珠暗投。故在老爷前请得于双锁山上设立一个招夫牌,不论诸色人等到来,与小姐比较武艺,倘有能胜过他者,自愿赘在敝庄。已经引动多少英雄,时常比角,个个摩拳擦掌,及一交锋,任是推山项羽,举鼎孟贲,俱被打败而去。近日不见有敢来比武者。”言罢,激恼了君保,心烦技痒,言曰:“世间有此无敌将军,还要亲身领教。”心下打点,明早出马与他比较高低,若他输己赢,刘老又要雀屏招赘,有碍我要救解君父之驾。左思右想,行踪靡决,辗转多时,更残漏尽,鸡鸣报晓,天色已经雨霁,红日东升,正是行人喜悦。有诗曰:一天浓翠泼新晴,雨后山光万叠生。已讶苍穹膏润沃,不妨农事山田耕。荷风拂槛原无暑,鸟语喧林总莫名。咫尺莲湖延赏处,翻行远郡望云情。

其时天色已大亮,高世子行程心急,等不得向刘老丈告别,只向刘安曰:“小生前途赶急,不及面辞,烦老管家代吾拜谢老爷一宵留款之德,待至成功班师之日,后会有期,自然复亲踵登堂叩谢。”语毕,上马提枪,加鞭出了庄门,取程途而去。原来刘安奉了小姐之命,将此言语对答高公子,要打动他招赘之心,原是小姐设计赚他。当时刘安苦留公子不住,直待公子跑出庄外,方代主走送一程。适见公子不向双锁山去,故在后高声大呼曰:“走差了程途矣,这不是往南唐之路。”君保住马回头,问曰:“又劳老管家相送,此是什么所在?”刘安曰:“往左边大道方合,此去定经双锁山,是我家小姐悬招夫牌地面。”当下刘安此言,又触动君保技痒之心,即自忖度,身既到此,且观他牌上有何言词。遂即加鞭跑上双锁山,举目观看,果然山上幽雅,苍苍翠竹参天,青青古松秀野。一望之余,见石墩上挂着一个牌子,不是铜铁铸的,又不是金银打的,不过一块硬木有二尺高,一尺阔,上书着数行字。公子双目注视,见两首俚言绝句:

其一:双锁山前一凤凰,时常要弄手中枪。有能对敌平相角,输却赔钱便拜堂。

其二:有能方许敌双枪,劣弱休教妄进场。失手恐忧难得命,却无药饵理刀伤。

高君保看罢诗句,言虽鄙俗,然而猖狂太甚,不觉激得怒气顿生,火星直冒,骂声:“狂妄丫头,即男子汉不敢出此大言,况闺中女流。”拿起牌,一拳打为两段。刘安一见大惊,呼声:“公子,今累及小人受责罚了。”君保曰:“吾打碎他牌,岂累及你。”刘安曰:“今日正值小人看守此牌,公子将牌打作两段,又非要与小姐比较手段,小姐闻知,必加责小人不慎之过矣。”君保曰:“小子一时激怒于心,误将此牌打烂了。尔虑小姐见责,也罢,我且在此等候,且速回报知,待我说明激怒之故,训谕他一番。”当日原是奇男子美佳人缘分当结,自然凑合,所谓:三生石上良缘定,此日牌中作聘书。

当日刘小姐自从见了高公子,气概轩昂,心牵意挂,系念良缘:“梨山圣母点定不差。但奴一片痴心于他,彼漫不经心于我,怎能以凤求凰。”故一夜中何曾合眼。挨至五更天明,梳洗毕,正坐在绣榻纳闷,只见一婢跑至房中,言:“老仆刘安着婢来报知小姐,他言昨夜借宿的高公子一出庄门,跑上双锁山,将招夫牌打为两段,他还在山上等候,要与小姐比武,特回报知。”刘小姐闻言,将一腔愁闷情怀,化作欣欣雀跃。正要惹起他来,方能引他入彀,以为媒由也。但不宜露面,竟装成怒容,曰:“世间有此无情之汉,狂妄之徒,既恕他打碎庄门无礼,今又放下杯盘,复将人欺负。尔等四婢,跟随奴上山,看他有何本领,敢将吾招夫牌打破,是个无情匹夫。”即唤春桃、夏莲、秋菊、冬梅,一齐结束,持刃上马出庄,向山跑上,果见高世子尚勒马等候。刘小姐拍马上前假作恼容忿色,问曰:“奴家设此牌,为选择东床大事,未知因何见犯,公子将牌打破,毋乃不情,欺负过甚。”君保曰:“小姐息怒,小生想择婿姻缘,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有悬牌自择招赘之理。且高某平生最恶人大言不让,牌中所说,未免逞强太甚。我想小姐乃闺中弱质,描龙刺绣,或焚香月下,或联吟红楼,是汝分内之事,至于马上冲锋,场中对敌,是我男子所擅其能。吾劝小姐日后免出此大言牌,由令尊择配为合理。”刘小姐曰:“目击不如亲试,奴之手段,公子未领教,怪不得不信,请放马来走数合便明白了。”君保曰:“小生蒙小姐指教妙甚,只恐枪上无情,有负令尊一场情分、小姐眷爱,心有不忍。小姐不如息怒,请回府上为高。”刘小姐曰:“奴设立此牌,原为比武招婿,今被公子打碎了,想是公子怯敌,不如日后勿称雄汉。奴即恕汝无知,自不计较。”此言乃刘金锭激怒之意,果然公子闻言带怒曰:“小姐定要与小生比较甚好。今顾不得私恩。”长枪一起当面刺去,小姐大刀撇开,男女刀枪并响,大战数十合。初时君保见小姐花容婀娜,体态轻盈,是个弱质娇姿,岂是我高家枪法对手,纵有些武艺不过小小刀法而已,只可杀败些毛贼村汉,那里有大本领。岂料战有五六十合,刀法精通,不意此柔物反成铁汉。只见他大刀如雪片一般飞舞不住,此时方知他利害,暗暗称奇,怪不得大言欺世。刘小姐亦见高公子枪法委实高强,乃家传绝技。心想:“倘奴非法门弟子,圣母教习刀法,敌他不过。况此子有潘安宋玉之美,当今天子贵甥,王侯世胄之子,真乃凤凰池上客,龙虎队中人。今若与他酣战,实在费力,况他枪法甚高,大称奴怀,不免弄些法术降服他豪杰之心,方肯久结和谐之愿,岂可当面错过,一失此名山美玉,天涯海角难见得此佳公子也。”小姐主意已定,特大刀一摆,即扭转马头,诈败而走。高君保一见,拍马追上。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诈败阵一意招婚硬拒战三阵却配

诗曰:女先求男事罕希,一宿庐中作帝馆。不识前缘薄自媒,难怪英雄心不满。

当时刘小姐诈败逃走了。高君保一心忖度,小姐虽武艺不凡,刀法纯熟,但敌不得我高家枪,故此奔了。将马一催赶上,扬言曰:“此回方知汝是娘子,终低一筹,阴不胜阳,天下尽知。待他日小姐于归之时,对着枕边人阃威自逞,终要言及我高君保枪法非弱也。今不是迫急,只要汝速些下马拜服,我才罢休。倘小姐再逞强时,小生枪上无情,恐小姐往日力退群雄,终成一场笑话。”刘小姐回首,媚眼一瞧,曰:“公子,今者尔我本领已见,但公子既胜于奴,要拜服不难,但该依着牌中的言词,回见吾父亲成允此事,方才了得。”君保曰:“小姐要成允什么,何不明言?”小姐曰:“公子休要多诈。难道汝乃王侯之子不通文字之理,奴牌中文字说的言词,汝已看明,将牌打碎了,是有来因也。”语毕,眼角留情,将玉手一招,微笑带羞,桃红满脸,君保岂有不知他为招赘而来,但救驾心急,那敢提及此事。况父王母亲不知允准否,岂得草草应承。君保生性刚强,见此大言,故与之比较,使其勿得轻视天下男子汉耳。“今不料他杀败,要与我招亲,如之奈何。不免羞辱他一番,以绝其念,待我好赶路了。”遂呼曰:“小姐之芳姿贵质,令人对看梅花,终日不倦。然婚姻二字,乃人伦一生之大节,今日尔我不过萍水相逢耳,倘非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与此钻穴相窥,窬墙相从,何以异乎?但小生家世芳名,颇有清白自许,所有聘妇结姻,皆凭媒妁,遵命父母。小姐以女流自主,不依父命,而立牌自择婚姻,只可惜小姐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可恨与小生家传不合。今只求小姐见谅,将此段良缘另寻佳偶可也。”君保此语分明戏金锭以女求男,不知羞耻之意。刘小姐听了,羞惭满面,怒而喝曰:“好匹夫,奴乃好言劝勉,汝以酸语见酬,是个无情薄行之徒,且看刀枪上拼个高低。”当下咬住银牙,大刀挥发,公子长枪急架,两人又力战起来。一个要演英雄,一个要成夫妇,此乃各存志向。

小姐义诈败跑入松林。公子杀得性起,拍马飞赶。小姐即回马带笑曰:“公子且息怒,彼此天涯偶会未必无缘。今非宿仇,何苦认真斗战,反不若与奴回去禀知家严,结成姻眷如何?”公子冷笑曰:“小姐难敌小生,便要往寿州救驾矣。”言毕,回马向东南快马加鞭。小姐那里肯舍,飞马赶上,玉手一伸,将公子马尾一拖,扯回数步,吓得高公子一惊,喝声曰:“世间有此啰唣丫头,汝欲若何?独不畏本公子的枪法乎?”二人对面,刘小姐是假怒,高公子实乃真烦,是两美不同心之处,不是无缘,乃心志各向也。

刘小姐又曰:“公子既嫌弃不肯招亲,且偿还奴的招婿牌。如若不然且将头颅割下,方可往寿州。”君保闻此狠言,见他痴心混闹,只得喝声:“偿还尔一枪,待吾去罢。”一枪挑去,岂知金锭咒念法言将公子长枪一指,恰似泰山一般沉重,提得起,展动不得。小姐大刀撇去,君保枪一架,马反退数步,不觉大怒起来。小姐笑曰:“奴只以公子一伟丈夫,王侯世胄,心欲托以终身,有以利于高门,日后俾得老父亦可附依。公子原非奴之敌手,故方才诈败,以成其美事耳。似此美玉明珠不能消受,反来认真,如仍执拗如前,敢教汝一命丧于松林之下。”君保曰:“小姐不必动怒,待小生实实对汝说明,休得再来痴阻。吾两人私订婚姻有难成者三:我父身为宋将,小姐的令尊曾仕于汉,是刘氏宗室,今虽境往世迁,亦属敌国,此不成者一也;目今小生私下许盟,自行聘娶,如亲迎之日,必告知父母,倘若双亲执意不允,此时乃中道捐弃,岂不误了小姐终身,小生问心安否,此二不成也;今圣上被困,父亲被擒,正乃沉舟破釜努力之时,何暇心谋家室,况国法森严,今小生从军,倘中途纳妇,有干国纪,比临阵招婚,罪同一辙,此三不成也。小生年虽轻,幼承父王教训,凡所行为皆不亏于理,惟理是践,断不效浪子所为,以玷辱双亲也。且小姐乃一名色仙花,具此文武全才,是闺中领袖,士女班头,岂无少年才美,贮作金屋之贵者,高吾十倍的。”

刘小姐闻此一番话,心中倍加敬服,愈令人见爱,是人中正大英雄,那肯舍之,即曰:“公子名言雅论,乃圣贤中人,更见清白传家。但吾两人非比无因。梨山圣母有言吩咐于前,言金陵兵戈一动,是奴姻缘会合之期。公子与奴乃天南地北,忽来求宿,又将奴的招夫牌打破,其事非偶然也,此乃天合良缘,公子何须多虑。况且令尊被余妖道所计害,公子欲行救脱,必须奴助一臂之力,方得成功。并且余妖道法力高强,只有奴一人方可降服。倘公子允从,奴当助汝往解君父之困厄,公子以为何如?倘执迷不允,恐死在目前,不特君父救不出,反绝了高门香烟之种,成了不孝之名,那时悔之晚矣。”

当日公子虽乃智慧之人,但想此女有此才貌,武艺精通,匹配于己,岂不动情。但恐父王母亲不准从,岂非爽约于他,故只是不敢应允。遂激怒得刘小姐粉面泛出桃花,即取红丝索,向空中一抛,但见金光满目,向高公子落下,已捆绑于地下。又念念有词,喝一声“疾起”,将公子吹起挂在松桠上。小姐忽然不见了。只见松林内飞跑出黑面大汉身高丈余,手执大刀。大喝曰:“高君保,汝不从婚姻事,激怒吾山神,吃吾一刀。”公子吃了一惊,只得哀求饶命,自愿允从此姻事。大汉子大骂而去。一刻之间,只见小姐在马上怒目不语。高公子吊在松枝上,狂风吹得摇摇而动,惟恐折断,心中着急。倘跌仆下有丈余,岂不是个烂碎尸骸。情急中,只得大呼:“小姐休得诈弄,故作袖手旁观,要救下小生。倘仆跌下,一命休矣。”小姐怒曰:“公子看奴甚轻,几番开导,不见允从,奴已心灰了。汝另觅别人救解,奴是不会管的。”要拍马而走,公子大呼:“小姐,小生允从汝姻约,求将小生放下。”刘小姐闻言,且住马曰:“公子既允从,奴岂敢得罪。”即口中念念有词,不一刻,公子狂风吹下,轻轻着地。小姐手一招,红丝索已收回。君保大悦曰:“多得小姐解救,改日回来再谢。”即上马连鞭,急急飞逃走了,气得小姐面如土色,口念真言,唤上四婢,各人领符一道,换形而去。

再说公子走得脱身,便发力加鞭,并不回头盼望。一程跑走三五里,日已中午,正走得人困马乏,腹中饥枵。想来不好,当初私出王府之时,已带得二百两金子,以为路费,不意昨夜失遗在刘庄床榻中,今又不能取回,焉能得为日食之用。怎奈此处孤山荒落,并无村庄人家酒市,不知还有多少程途,可得以供应就食,且再借些路费,乃可跑走。又行走里许,只山垛边露出小小酒肆一间,并无男子作酒使的,内有三个少妇在内沽酒。当时高公子正在人饥马渴,想了一个主意,做个骗食之夫,食了酒膳无钱钞,谅此三个妇人在山中无人之所,也不能奈我何。此刻公子直进酒肆来。三个妇人曰:“客官是来吃酒赐顾乎?”公子点头曰:“然也。只要上上佳馔美酒送来。”妇人领诺。不知公子骗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刘小姐痴心联配高世子硬性辞婚

诗曰:一时未挂杖头钱,任是临筇也枉然。只舍忍饥随袖手,盘盂几见卫姬贤。

却说高君保进入酒肆坐下,有小妇曰:“客官要吃酒请便,惟一说,此地一带荒山野地,并无人有胆子在此间开个店户,只有我家独一买卖,利息加十倍,方肯沽出。每盅饭取银子五钱,每壶酒银子二两,每盏佳肴银子十两。”当时公子只曰:“你们只管取好酒肴送来,银子不拘多少,且有劳代喂马匹,一总送你酒银工银。”少妇等领命,须臾酒肴陈列。公子大饮大嚼。只因天早出庄,未曾用饭,既跑路,又遇小姐大战数阵,好不饥饿,不一刻间,吃得佳肴美酒,般般遍用,饱饫了。少妇收去余残碗盏。公子一刻上马,正要奔跑,三妇止之曰:“结算了酒饭之帐,方许走路。”当时公子被他止留,算明共计食八十二两银子。然公子自思囊底皆空,只得强言曰:“待小生往前途办了公干,自当赔还,且记登数月之帐。”三妇回言:“面不相识,吃了许多东西,那有记账之理。看汝不出,昂昂年少,斯文一脉,来做骗食光棍。但不看我壁上贴的么,囊中有钞方沽酒,袖里无钱不借餐。汝只顾大杯饮嚼,难道我们酒食,不要本钱么?”高公子没奈何,只得说:“小生非比别人,乃是当今御外甥,高王爷之子,君保也。只因救驾心忙,失去银子,改日自当赔还,并非谬言欺哄。”一妇曰:“世间有此骗食棍徒,还要假王亲国戚来恐吓谁人。今不管汝什么人,欠账须还钱。若果没有,且留马匹作押。”

当时公子见他声声不肯饶让,且要马匹作押,但无此马匹,如何赶起程途,激得怒从心上起,正要一不做二不休,即拔出腰刀,要杀那三妇。那妇人大呼:“不好了,请婆婆出来。”一声喊叫,果见一老丑妇人,从里厢跑出,十分凶恶,大喝曰:“老身只道那方浪子来骗食,谁知系敌国之人,独不知我们受了南唐主所托在此双锁山假开酒店,待有宋朝将士到来即要下手。岂知你自投于此,来得甚好。媳妇可急闭门,活捉此骗食贼,解往唐主,请功领赏。”君保闻言大骂,正欲舍马急奔,不料店门闩了。只见老妇人,黑似炭煤,满面麻子,颧骨横生,二目寸深,二牙露出口外,手持一柄大腰刀,恶狠狠追出中堂。公子只得挺身回斗,长枪架开大刀。有三个少妇助敌,亦飞抛碗碟,打个不住。公子只得左闪右避,心忙意乱,不及战斗,甚见费力。须臾店内杯盆,打得粉碎,琤琤响亮。三妇人大喊助威。公子胆战心惊的拒敌,只顾得躲闪瓦砾,手一慢,险被凶妇大刀所伤,一闪失足,仆跌于地,被三妇拥上揪住不放。老丑妇捉住捆绑了,扎在店柱上。三妇曰:“这光棍骗了酒食,还要行凶杀我们,今且不将他押解唐主,不若现成将此人杀烹了,作猪肉卖沽,可准折食酒本钱,还得百十斤肉沽出,倍利也。”老丑妇曰:“贤媳所言不差,将来开腹烹之,省得累及我们解送跋涉,路途数千里,那里有闲暇工夫。”正议论,公子暗自思曰:“前被刘金锭困弄以法力,他原爱我,可以情面求之,今遇此凶恶不良,料得性命难保。但果命内不辰,到处即系敌国,只是定数难逃,只不该贪口腹甘肥,以至宗祧失祀。父母单生吾一人,别无所靠,空藏满身武艺,马上奇能,又于朝廷半功未展,即便刀下而亡,君王父母之恩,付诸流水。如今一死有何惜哉,只恨埋没了英雄,而负罪于不孝耳。”想罢,不觉痛哭起来。只见那老丑妇一展长唇,笑容满面露出一腔淫态,言曰:“叫你后生家单身出门,切不可贪杯,一贪杯即能招祸了。今见你如此悲泣,定怕死求生。但老身有一法,若允就俯从,便可地狱立化天堂。”君保闻言,忙问曰:“比如依你们何如?”老妇曰:“如允听从,何愁无生路。念老身自淫杀情郎以来,寡居二十年,屡欲寻个好对头,以娱晚景,奈何命入孤鸾,所逢每每不偶。今见郎君一貌鲜妍,具此本领,若肯俯就,与我结为夫妇,当炉炊以度活,便放你绑缚,以成鸾凤之交,又免一死。”高公子闻言,真乃令人可恼,又甚可耻。不料世间有此不知自谅的老怪物,原来此老丑妇是个淫精蠢物,心下徬徨又被逼不过,只得言曰:“小生已死在目前,别的事易从,以老妈妈二十年来,琴音未续,亦属可怜。但目睹尊容,小生实不敢领教,自愿一刀两断,由你等婆媳施行也。”老丑妇怒曰:“执拗儿,真不畏死乎?前哭后刚,乃虎鼠两端之人。今复唐突老身,要他何用,各媳妇与我开刀罢。”有两少妇怒声如雷,手持刀斧,君保斯时亦自料必死。忽一刻,一少妇飞奔而入,气喘吁吁,对老丑妇曰:“婆婆不好了,这宋朝小将,乃系双龙山刘金锭初定郎君,今被我家拿住,金锭闻知,已率领了数百家婢,前来搭救,现已喊杀连天,将店门打塌进来了。”老妇闻知,大惊失色,忙呼媳妇:“我等且窬墙逃难,免遭了刘丫头毒手。”果见四妇,各取梯子,不顾君保,皆走散去了。

只见刘小姐,领了许多女兵闯进,一见君保,冷笑曰:“解救来迟,有惊郎君。但逼婚之人,已深恨奴家。公子何不允从此美事,正乃男才女貌,佳偶相当,奴是意外之人。况公子三番两次哄奴,即逃脱去,但汝贪杯,为此口腹甘肥,险些对着好姻缘,想必公子一心注意此美人。奴今从此收拾私心回归,免得夺却别人美事。”言罢,半笑转身,徐徐带马而去。当时君保羞惭愧悔,忙呼:“小姐,小生今番知悔错了。汝解脱我绑缚,真心依从此姻约也。”小姐闻言,又带转马曰:“公子汝是善说谎的人,令奴难以取信。”公子曰:“小姐倘若不信,待吾对天发誓如何?”金锭允诺。君保曰:“昭昭皇天在上,我君保今与金锭小姐面订婚姻,心诚真约,倘有反悔哄诓者,日后死在枯井之中。”发誓罢,小姐即与他解下捆索。谈说了数言,君保复言要救驾往南唐,日后告知双亲,自必来迎小姐。说罢,即上马持枪而去。跑出店门,回手一拱,一刻之间其处并非店宇,乃一山旁大地,四个妇人,实乃小姐四婢。春桃曰:“小姐,这高公子说话不多,如此情形,又不十分感谢,不说些真心实话,此不过因捆绑了,急求解救,故发此虚誓之词耳。今得脱身,匆匆而去,他岂真有心于小姐婚姻之约乎?”小姐闻言,不觉冷笑曰:“吾非不知他是虚誓,枯眢之井,那能有水,无水焉能得死。但这公子乃少年英锐之概,志硬性刚,急降服他不得,必要擒纵一番,方能使他诚心归服。今既发此诓誓,又使他有所报应。”即唤过四婢又各授过符法,往行其事,言此番可成功了。四婢领命去讫,在前途备下枯井等候。

再说高君保,一路马上想起,可发一笑,酒肆中丑妇人年高老迈,尚不知耻,如此贪淫,岂有此理。斯时自料必死,不意又得刘小姐来得凑巧,解救于我,一命方苏。此原算彼有恩于我也。但此佳人不独美貌超群,且法力精通武技尤妙,又一片为我痴心,三番两次,哄他不愠,反好言劝勉,是多情柔顺之女。我想人非草木,吾君保生于王侯之家,年交二九,尚未觅得登对之人,皆因高门世宦,父王母亲选择过高。但除却金锭恐无有其匹。但不幸他父与吾父曾为敌国,况未经禀明,今值救驾解围心急,那有此心。今日算我负他一片之心意。要我发誓,想来枯井那有淹死人之理,是吾哄诓佳人也。一路行程,思思想想,以为得计。是时红日归西马影落地,正乃一望荒凉,剔心儆目,行人心急。不知高公子此去,结得姻缘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多情女弄术惊夫硬性郎应誓陷阱

诗曰:一念方萌便有天,偏来应愿在当前。蜃楼自是空能立,又见情丝似蔓延。

再说高公子一程跑走,见天色已晚,自思昨夜,因冒雨投庄一宿,险些惹起一端祸事,今不可向人家寄寓了,只向平街大道而来。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只去寻有城市,便有官衙,可以安宿。正在加鞭忙忙的赶走,不料一声响振,连人带马跌下去了。公子吓得魂不附体,定心一刻,将手四面一摸,俱是砖石,抬头一望,有二三丈高深,尚有微光一点,幸未跌死。想一回,方悟跌陷于井中,不觉长叹一声曰:“吾方才赌下一誓,哄骗刘佳人,不料今竟应验了,跌落此枯井。难道些少说谎亏心便得天神鉴察,何应验如此之速也。此井虽然枯涸无水奈深险不过,况且此地,又是荒山野岭,安得有闲人过往,以遇救援。倘待至数日,人马俱要饿死于此井中了,亦无可奈何,只好待至阎王殿上矣。”尚幸井中四面宽大,且下了马。下坐土泥,幸得枯干无水,不至污湿衣甲。少坐一刻,只见井旁有一光,微微露出,如灯光一般。心中想来,此深坑地方,如何又有旁光透见,莫不是地下别有一天不成。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月明星暗又逢村。

当时高公子一心疑疑惑惑,说声也罢,且俯伏爬进去,看是何地。只向光爬去,果有一条小径,仅可行走,但一望前途,仍是荒凉无际,复有路相通,可以出去的。且慢顾其马,倘能出得此地,再来救马,即提了长枪,一程步行。只因此径只有尺许,不容马走之故,行来狭些,还要匍匐蛇行。走了里许,前途便有大道,可以纵步起行。此时天已初夜,月色如银,是中旬天气。一路行来,阵阵香风,飘来扑鼻,林间山花满目,不异桃源仙洞。高公子愁心略放,不知此地果是何地。正在心疑,瞥目又露出一所宫殿,巍峨广大,真乃雅致。有诗美之曰:小桥通弱水,殿角倚青山。若问何方所,神仙任往还。

当下高君保看来此间殿宇模样,既不是皇城殿宇,又不是市中神圣殿宇,况在此并无人间烟火,若非险司冥府,定然仙子琼居,只得行近,立在门外,侧耳而听。便闻内里有步履之声,且有娇莺婉转之语,想来其中定有女子,不知凡人抑或仙子,只得将门叩打数下。门中应声而启,问客何来。高公子只见一位仙姑,手执净尘拂一枝,貌目如绘画之美,公子尽将落陷枯井,失路原因,误入此处,历历告知,并问及此处究属何方,乞求指示回归原路,使得往寿州救驾,深沾仙姬莫大之恩。只见仙姑露银牙,微笑曰:“郎君此来不异刘阮到天台,张君浮槎临阆苑,行踪误度,岂属无缘。此地既非九重帝阙,又非三山仙境,乃圣母一所修净之居,梨山胜地也。日前圣母有云:‘某年某月某日,有位贵公子到此胜地,说出姓高名琼表字君保,今应此年月日,到来此地,得毋其人乎。’圣母又言:‘此人无情之辈,妄出矢誓,善于打诓,但欺人即欺天也。’又有诗四句,不知仙诀何意,请君看来,便知分晓了。”公子闻其言,暗吃一惊,接来一看,只曰:井枯数丈誓生灾,坠仆深岩更可骇。既已发言今应验,勿重反复惹悲哀。

仙姬对郎君曰:“此四言,乃圣母预定于前,以卜今日之应征耳。未知郎君果应过其事否?请道其详。”高公子见他将自己所行之事,早已一一代说出,他是神仙,料难隐瞒,只将求宿所遇刘金锭之事一一说知,遂指望他即指点出迷津之意。仙姬冷笑曰:“看将起来,只刘金锭与汝恩情兼尽,汝偏将他的一片真情,付诸流水,是位薄情薄幸无义之汉也。如此,不独为大丈夫所不取,即市井小儿,亦知唾弃了。汝又发此假誓,一一哄说欺人,皆要应见,有何解救,只好在此枯井中,埋葬枯骨可也。但圣母方才朝天阙,也曾吩咐下来,人如有所求,暂且等候,或许指点救汝,也未可知,只由汝之造化。”当时仙女一夕话,羞得君保又惊又恼,面色数变,但思身在穷途,又知他是个仙姑,且多是自己过处,被他一一道出,故不得不忍气吞声。或冀得圣母慈悲,指点出去,便有生路。复思圣母乃上界元仙,他见危死者,决无不救之理。由他骂辱之言,佯作不闻。只好正其衣冠盔甲,以待迎迓圣母。

不一刻,忽闻音乐悠扬,自内而出,又有仙女声言:“圣母朝阙回宫,着令郎君恭见。”仙姑引道,一路进了九曲丹池,左旁青松,右旁丹桂,说不尽仙家花木景致。高公子那有闲心玩赏,一路跟了仙姑至大殿。只见圣母当中坐下,童颊鹤发,冠带七星,手持麈尾,胸挂念珠。高公子即下跪,俯伏拜见。参毕,圣母称言:“高世子请起,待贫道点化汝一言。”当时君保未敢即起,又叩禀一番,只言失足于枯井中,今迷陷于仙境,乞求圣母大发慈悲救脱指点,沾不尽深恩也。圣母曰:“世子不言,贫道已知。汝志大心刚,诚求报国,自是忠孝无双。但不思敌人法力高强,非武勇将士所能降服也,必须贫道门徒刘金锭,日后同到寿州,始能制服余鸿。惟吾门徒屡欲奉事巾栉于世子,何以世子三番见拒,欺哄他。以少年人反要学鲁男子程明道等辈,至今秦楼玉管无音,关雎雅音不谐,何也?”高世子仍以三不可之辩为对,盖此事实有难言之故,非由薄幸以负刘小姐之恩情也。圣母曰:“高论未尝不是,但事出于权变,方可称为有用之才。汝岂不闻治世取官以德,乱世取官以才。时有不同,操持有别。凡事不能板执而行,即医疾病,治天下,不外一权变耳。今两国相争,南唐得余鸿为护,已操胜券之柄矣,而大宋不亡灭者,仅如一线也。倘得一法力异人,以正除邪,尔宋可以胜唐。且世子全家行军总领,定然陷于敌而全节,那时追悔已晚。不若世子依从贫道劝勉,且从权先订妻房,后往勤王,庶不少误。日后方知贫道之言,非谬语也。”当时高君保闻圣母之言,心中捉摸不定。圣母又曰:“贫道非人间三姑六婆,凭唇舌而妄言撮合,亦因汝两人原属缘分所定。如世子心下狐疑,今即着侍女往月老仙翁取上姻缘簿,与汝一看,便明白了。”君保闻命,只得诺诺应允。又曰:“此姻婚大事,原不该多推见拒,只恐日后父王母亲见责,以不告而娶为非礼,不准所请,岂不有误我与小姐两人乎?”圣母曰:“不需世子多虑,不出三月之久,贫道门徒该当谒见宋君,是与汝父同为一殿之臣,贫道岂有误世子与吾徒哉。”当时仙姑取得婚姻簿到来,圣母于桌上展开,细细查看,捡至一页,看上写着:“高君保刘金锭注定大宋龙飞,某年某月某日天定宿世姻缘,梨山老母为媒做主。”高君保看过了,只诺诺连声,那敢道个不字。又问圣母曰:“今弟子于婚姻之约,固不敢违忤,但今误进此仙山,迷津于此,怎能早日与小姐复会,和谐过花烛,刻日要赶赴南唐,救解君父危困,实乃心急不耐烦也。恳乞圣母勿再迟延,以安弟子之心。”圣母闻言,口称:“善哉,善哉!世子句句心心,以君父为念,是忠孝传家,配对吾徒,真乃一对无双伴侣也。”圣母喜色欣欣。不知高公子如何回凡结姻,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承师命初谐凤侣急困难暂拆鸾群

诗曰:果然幽境异尘寰,福地由来艳世间。刘阮也曾身到处,散花无数接仙班。

再说高公子恳求圣母指点回凡之路,圣母许之。只见圣母仰面向空呼唤刘金锭贤徒者三,顷刻之间,只见刘小姐驾一朵白云,从空而下。当时高公子见了刘小姐,不比前番两心各别,公子喜从中来。刘小姐假作不见,只向丹墀下叩拜师尊。小姐侧目一瞧,微笑曰:“请问公子要赶往南唐救驾,因何又到仙山。”公子闻声,含泪曰:“待吾诉知小姐。”将失足下井,一一说明。小姐冷笑曰:“事出于偶然,但公子口是心非,枉发此誓言,故惹下飞灾,勿言神明没得,果头上三尺上天知,汝心反复无常,当得有魔障之报。自今以后,不可诓言哄骗,自可福集灾消,公子当醒悟矣。”公子当下羞愧无地,只得称言:“小姐金石良言,小生自当佩服,决不口是心非也。”圣母曰:“汝夫妇两人,是宿世姻缘,不必多言,已往之事不必复陈了,打点正务为要。今公子既肯种玉于蓝田,速回凡境。今日即汝两人姻缔会合之期,良辰不可错过。男女不告命而合花烛,在礼法似乎相悖,惟为师与汝做主,是从权变以应机会。倘从正论,待命于父母,犹恐不允,反成逆天之咎。宋太祖又御敌无人,江山有碍,须当早回。自此逢凶化吉,汝夫妻享受不尽人间富贵,一生福祉齐眉,但后嗣艰辛也,不失为二美传家。此定数之言,是汝夫妻一生结果。今余鸿乃飞鸟修炼,生成好胜,野心未纯,法力不弱,乃为宋之劲敌。他已有八百年道行,不久身证仙班,亦奉师命下山,扰宋数载,但不伤宋朝将士,定必无罪,复归仙岛,不一二百年,功成列入上洞大仙了。倘不依师言,野心不化,开了杀戒,伤害性命,不免脱凡于沙场,又为宋兵将之当灾,此是后事,断定不来。为师去也,但嘱咐之言,切不可违忤。”圣母语毕,大袖一展,空中落下五色祥云,架上而去。

君保正要开言动问,只见小姐口念咒语,拔出宝剑一挥,顷刻之间,此地并非梨山,仍系公子前时跑走松林之地,不见有什么枯井,其马匹仍拴于松树枝下,高君保大加诧异,惊呆未定。刘小姐见公子不语,冷笑一声,将他背上一拍曰:“公子不需多疑,此乃仙家之幻境,非为奇异也。”设为枯井原是假的,是四婢受小姐符咒作成圈套以陷之。然圣母来点化高公子,实是真事。只恐君保执意不允此婚姻,日后再无机会结成姻约,岂不误了宋君御敌之人。且目今保宋以退余鸿,必要五阴少将,刘金锭乃五阴首将,一人会合,然后四阴聚集,破敌成功,指日可待。当时刘小姐咒言呼喝,一刻四婢俱集在目前。小姐命将公子马匹解下,请公子跨上,小姐亦上马并行。其时还是夜半,月色微明,小姐曰:“公子且请再宿一宵,明日再行如何?”君保曰:“黑夜中艰于行走,犹恐失足又蹈枯井之辙,且与小姐并马回府,恐令尊公察问,男女同行何辞以对?”小姐一想此言有理,呼唤四婢近前,吩咐四婢先回,只言小姐夜猎而回。小姐使起隐身法,令公子藏于盔上,人不见其形影。此事除四婢之外,无人知觉。

是夜小姐引公子进了闺房,二人见礼坐下。四婢服侍,献上香茗。后花园早已安排香案,炷上名香,两手相携进园,夫妻交拜天地。此夕初结良缘,实乃遵从师命,不曰之为苟合,名之为从权可也。在刘小姐心欣意乐,得了此美对良缘。此际高公子信圣母吩咐,且姻缘簿上注明,即父母日后责怪,我自有措词以对。况刘小姐乃一朵名艳美花,那有少年不仰扳采取之理。方才因君父围困未解,故心急嫌疑,到此境地,喜色欣欣,遂交拜祷告毕起来,携手同进香房。四婢已摆合卺筵宴,杯箸具备。夫妻左右对席,两旁四婢侍立,酢饮交杯。夫妻畅叙,眼角传情,如胶似漆,与对敌时大异。俗语云: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当时小姐有了酒意,粉面泛出桃花,倍见姣妍夺目,公子双眸若星弹注射着佳人,四婢知心会意,随即将残肴收拾去,俱往后花园月光之下,同酌喜酒,齐言小姐好眼力,招赘得此美貌丈夫,且身入王家显贵,真乃福禄齐眉。住语丫鬟欢羡,庆叙吃酒。

再言公子此夕,诈作酒醉,挨近刘小姐肩膊。小姐代为宽衣,双双共进罗帏。鸳鸯被里,云雨翻腾,好事中难以实指,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及至云消雨散,枕衅之间,小姐细言公子曰:“今宵一会,已成百年永好。倘公姑父母不依从,奴只以死自誓,以报郎君今夕之情也。”公子曰:“小姐深情,数次有恩于小生,铭感不尽。今宵一会,已定百年姻眷,慎始存终,大丈夫所为,岂有今日取明日弃,以辜小姐之理。吾父教训虽严,单止生小生一人,母亲怜惜如掌上之珠,即婚配了小姐,岂有不依小生所请,小姐休得过虑。况又有梨山圣母为媒,月老姻缘簿上注定,是以你我天南地北一朝撮合,定必无差也。”小姐闻言心悦曰:“足见公子之诚意。但日间阵上,奴家几次劝言开导,公子执拗不依,是诚何心也?”公子曰:“小生只因救解君父心急,倘入赘了小姐,多则挽留两三月,少则羁绊两三旬,我那里等候得许久,是以一心不允。且又无圣母为媒,月老为凭,及至目击宿定之婚姻,那里敢违天命,吾志如此。但以小生前日推却之深,正见今日恩情之重。”夫妻言语浓情,所谓只恐鸡报晓,不愿日东升。少刻,又是翻云覆雨,多少恩情。

不觉五更天晓,夫妻起来。丫鬟进奉巾帨,梳洗毕,茶膳用过,公子要作别登程,小姐亦不敢挽留,犹恐父亲察知。然乍合即分,情缘怎思即割,早已含着一包珠泪,春山眉锁,一段愁怀,呼声:“公子,今叨蒙不弃,连理结成,此去尚有千里,方出潼关,公子须要保重身体,早晚慎于安身。最要提防风霜,戒花柳,免遗两大人之忧,为妾所挂念也。”言未了,不觉纷纷下泪。公子见小姐钟情之至,又不禁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珠泪两行,反将袍袖与小姐拭泪曰:“小姐不需苦恼,小生心性行止,谅必深知。今日暂尔分离,不需切切于怀,况会合之期非远。岂不闻圣母吩咐,不出三月之久,汝当谒见宋君,同为一殿之臣,正乃离举案齐眉有待,切不可溺于离情,拘留于我,反惹旁人议论。小姐乃才慧之女,小生不言尽悉。”小姐忍泪曰:“承公子正言雅训,妾敢不佩服。请上马,惟妾所嘱言,须当勿忘。”公子领诺。正要抽身,小姐急想起,止之曰:“奴因一时分别心忙,险些有误夫君。”公子惊曰:“何事张皇?”小姐曰:“公子此去,入城见驾,唐兵困攻不妨,惟有余鸿法力多端,非武夫可力敌。二马相逢恐遭其害,切不可恃勇与他交锋,且避之进城见驾,可免灾殃。今有圣母镇压灵符。”亲手取下银盔与公子戴结在发内。公子此际见小姐如此用情之深,实乃多情贤良女也,不忍分离,泪落沾襟。小姐倍加悲切,对面泪眼相看。只得步出,小姐送了一程,有八九里。公子几次催回,小姐只是不依,不觉又是七八里之遥。众丫鬟也劝小姐曰:“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姐听了,不禁下泪纷纷,公子也惨切依依,二目观望。小姐曰:“公子前途慎重,奴在闺中,日盼佳音。”公子曰:“小生一进城见驾,自即放胆奏知圣上,来迎请小姐。”言罢,一拱相别,分途而去。不知夫妻如何再会,同为一殿之臣,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唐军师怯敌退兵高世子卸甲染病

诗曰:英雄才结女班头,又向疆场破敌谋。当年白马金枪去,麟阁标名姓氏留。

当下刘小姐辞别公子,回了庄上,一心惦念丈夫,只忧余鸿法力利害,丈夫恃勇心刚,遭其毒手,故后园夜夜焚香祝告,保佑公子一路平安,无灾无咎,真是多情之女也。不烦言,再说高君保,一路行程,快马加鞭,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将有半月,赶至潼关。此座关乃三王爷赵光义镇守,兵多将勇,以守御此咽喉重地。高君保是背母私逃的,单枪匹马,要与三王爷舅舅,借兵一万五千。是日叩关,令人通报。三王爷闻外甥到关,大喜,即传他进见。高公子下礼,请过三王母舅金安。三王爷曰:“贤甥至亲,休得拘礼。”坐下言谈多时,是夜不免大排筵宴,甥舅对叙畅饮。王爷问及起,公子将背母私逃瞒过,只说借兵往寿州,报知太祖公公,后队母亲、陶夫人大兵不日到来。三王爷许允。次早,王爷即令人点起精壮铁甲军一万五千,粮草齐备。公子暗暗大悦,拜别三王母舅,出潼关而去。迨至王姑赵美容差人赶到。王爷方知外甥乃背母私出的,悔不留他,又不查明,恐招妹丈怪责,即日差兵追赶,已是不及。

却说高君保得了一万五千雄兵威威武武,一路向金陵杀进。一到了寿州,果见唐营大寨扎住于五里之外,将寿州困得如铁桶一般坚固,势若江潮,众如蚁附。看此光景,能不令人寒心。公子忖思此区区万五千兵无济于事,方知观海难为水。他众我寡,怎能一阵杀入城中。君保乃心雄胆壮的英雄,即令军士尽将带用的炊灶器皿概行毁弃。军兵不明其故,只得依令抛毁。又见公子拔出宝剑,对众兵曰:“今炊釜食物已毁,莫能造饭,但限我军兵拼力向唐营冲杀,冲破敌寨,入了寿州城,不愁无食。”说出此言,方知公子是效着破釜沉舟之谋。但事已至此,军令一出,不得不遵,各抖锐气,领令而出。公子喜悦,一马当先,众兵随后踩入,无不奋勇,一以当百。公子长枪,犹如蛟龙一般,杀得唐兵尸横遍地。宋兵纷纷杀入,唐营大乱,四散败走,飞报余鸿。

军师出阵,只见一个少年美将军,用的丈八银枪,将唐兵挑死无数。军师大喝:“宋将且住,休得逞强,山人在此。”当时高君保住了长枪,将余鸿一看,身穿八卦道袍,手持茶条杖。公子想妖道法术非凡,须要小心提防为上。得兵入城,方为无碍。即大言喝曰:“本公子今日入城见驾,知事者休得拦阻,倘执迷专恃妖法,只怕死在本公子枪尖之上,那时枉尔千百年修炼也。但恨汝陷害我父王,弄此妖法反至倒戈背君,有玷清白之名,皆你妖人所为,计陷深仇莫大于此。小爷爷岂畏汝邪法多端。今既相逢拼个死生。”余鸿闻知此语,方知少年即高怀德之子,果然父子英雄,家传将种,怪不得大宋当兴,有此国彦,佐弼邦家。又见小将枪法高妙十分沉重,非可力胜,取出落魂锣敲响。岂知公子得刘小姐定魂符,由你神锣响振,公子只作不闻,反冷笑曰:“妖道你之小小铜锣,无异乎小孩子玩耍之物,本公子有何畏哉。你有妖法索性演来,好待吾取你妖命。”此一夕话乃公子的大言,岂真有法力降对他。只有余鸿想来,此神锣善于追魂落魄,如何宋之少年将多不畏惧。前月出城少年将此不验,今入城小将又如此不畏,难道宋之小将,皆有仙家妙术。倘如前出城黑面小贼破我法物,弄巧反拙,败阵出丑,反被唐王所轻。不如让他进城,一同受死,谅彼之救兵有限,仍难出此围困,遂喝令军士:“休得与此小贼相斗,谅他釜中之鱼,由他进城了。”当时唐兵被宋军猛杀一阵,死者不少,伤者亦多,所谓一夫拼命,万人莫当,今闻军师下令,由他入城,即一刻哄散退下。高公子也纵马扬鞭,一万五千兵,随后而进。

再说宋太祖自令郑印回朝诏取五阴将来解此城围困,不三四天,郑印驾云先回报知,有十万大兵,即日五女将登程赶进,不需圣虑,故太祖天天盼望救兵。此日高公子杀到城河下,大呼开城。军士入报,太祖与苗军师即登城望下,果见大宋旗号,遂发大炮哄天,大开城门接应,兵马纷纷进城。单言公子下马,见太祖。山呼已毕,太祖一见龙颜大悦,问明缘何尔母并四位夫人还未到城,何也?高公子上奏:“陛下,臣甥儿并非与母大兵同队,原因母亲不许臣甥随军,但想父王投降了敌人之事乃逆之大者,为此臣甥放心不下,且陛下又因此孤城,正臣甥用武之日,只得私下背母奔出。先往潼关三王舅处,借兵一万五千,先来寿州见驾,敬请龙安,及询明父王怎生降敌,反戈背主,罪及满门,实有不安也。惟后队陶夫人、李伯母与母亲等不出七八天,大兵即到此矣。”宋太祖闻奏,喜色扬扬曰:“难得甥儿年虽少,作用却老成,背母私逃至此险地,并非不怪以逆亲,正见忠君爱国,念及父之当灾。汝父乃忠烈奇男大丈夫,岂有背主忘君之理,实妖道之计算也,乱惑我军心耳,贤御甥有何罪之理,且自放心。尔母到来责罚,自有朕与汝言情做主,定必代为讨恕。”吩咐摆宴,与御外甥接风,并犒赏三军。众心喜悦,深谢圣恩。当日高公子参见过军师,又见礼文武各大臣。有郑印是兄弟同班,正乃君臣一堂,共叙畅饮。酒至三巡,太祖问:“余妖道邪术伤人,且他兵将十倍于贤甥,怎能破围入城,细言朕知。”公子将毁弃釜灶等器物,三军奋力鼓锐,又得灵符以镇压,方可智退余妖道进城见驾讲了一遍。太祖闻言,大加叹赏曰:“御外甥一年少儿,未经大敌,今有此智量,即古之名将,不外如此。日后长成,更见智略倍加,是寡人之深幸也。今日妖术既不能伤高甥、郑侄,何愁南唐不服。”命左右侍御满酌三大觞,以表御外甥英少奇才。公子喜色欣欣,领君隆锡拜受了,一连三吸而尽。

正喜悦之际,太祖还要问得灵符以镇退神锣之由。君保欲答,言未出口,顷刻仆倒于地,吓得太祖及众文武大惊。太祖离位,众将文武扶他起来,只见公子面容发赤如桃花,两目紧闭,牙关不动。太祖看此,惊忙无措,将御手抚摸身体,四肢尚温暖,惟昏沉不动,如睡熟一般。太祖不禁下泪曰:“贤甥不晓汝,一刻昏迷不醒,因何得此疾。倘真长逝,不独朕折去一栋梁少将,即王姑妹半世止得此子,恐夫妻双双急杀也。”太祖纷纷悲泪。苗军师曰:“我王休要伤切,臣看此疾无妨。公子因过于劳乏,以王子贵体,少年未经历风霜,一旦入城,用酒过多,以至邪风相乘,一时晕迷耳。且用和解安神药饵,可保平安也。”是日太医下药,公子渐苏复阳,只是一病恹恹,未得痊瘥,宋太祖略觉心安,天天探问病情。但不知王姑大兵,如何解围,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陶元帅冲围对垒余军师引敌交锋

诗曰:忍辱方能定大谋,休教闻语便含羞。果然不入迷魂阵,数十王侯一旦休。

不说高君保染病于后堂,宋太祖日夕留心,令太医院调理,再说赵王姑,自见家丁赶回报禀,说三王爷有书,大抵回言君保外甥前五六天借兵一万五千,言奉命奔报头功去了,安慰王妹,不必心烦。王姑无可奈何,与元帅陶夫人上马起程,大兵发进金陵。水路程途,二十余天,是日到寿州大地,安营于二十里外。扎顿毕,是夜埋锅造饭,歇过一夜。陶元帅次日发令,各将兵冲杀入城。许进不许退。诸将兵得令,人人争先逞勇,纷纷杀入,大挫一阵,唐兵倒退。有守南城先锋程英喝曰:“弱宋救兵虽到,休得逞强,既无了主帅,又无将士,至用妇女出师。”当时正遇陶夫人,程英大刀砍去。陶夫人将左铁锤隔开刀,右锤向程英一下,打中左肩膊,喊叫一声,翻身落马,再复一锤,打破天灵盖,死于马下。唐兵无主,四散奔逃。王姑三夫人一齐杀上。高君佩双锤银光闪烁。唐营虽有偏将,迎敌阻挡,怎当得宋将生力军锐气。败兵飞报入银銮殿,唐王大惊。武班中林文旦年近古稀,乃大元帅林文豹之兄,要请兵对敌,以退宋之救兵。余军师急止之曰:“此日出师不利我军,老将军不必出敌。他乘一鼓锐气而来,且由他进城,我待三天出兵,方趋避得此灾咎。”林文旦曰:“兵临城下,敌人猖獗,待他兵将大集,非我之利。言什么出师不吉日期,吾平素不信无根之语,军师勿将吾年老迈,小觑于我,比少时雄心未改。”余军师曰:“山人非以年高轻视老将军,吾昨夜仰观天象,只见南角轸星暗坠,以分野参之,正应在我南方。老将军乃古稀之人,又要出马,大有不利,故趋吉以避凶,且迟三天五日,方得无碍。”林文旦不听军师劝止,且想:“这道人前时出敌,屡获大胜,捉拿下宋将,不许我主执杀,今本将军出阵,又多阻挡,莫非他见大宋来的利害,不敢出敌。今又阻止我,恐我立了军功,便掩了他之颜色。今且不中他之计算,定显个手段,杀败了宋将,看这道人有何言语对答,然后羞讽之。”余鸿乃得道半仙之人,岂不明天文异象。将星下坠,正应金陵,老林一定欲出敌,是他老命该终,天数难回也。唐王闻余军师趋吉避凶之言,也来劝止,但彼仍不允,遂不带军兵上马,手持九环大刀,重一百二十斤,飞马出营。余军师暗嗟吁一声曰:“天数难逃也。”却言陶元帅一见唐兵逃散,正要整兵入城,忽见背后一将飞至,大喝而前。赵王姑曰:“该杀的狗头还来讨战,死期到了。”上马出敌,大刀摆开,喝道:“杀不尽的唐将,敢来受死。”林文旦乃好色之英雄,虽有了年纪,一片淫欲心,不异少壮时。赵王姑乃中年半老佳人,丰姿犹存,体态娉婷,姣妍动目。林文旦一见,目灼灼睛圆圆的射注着王姑,即喝道:“尔宋朝绝了英雄男将,用了美人局来上阵迷人。本侯见娘子姿容姣姣,婀娜动心,焉忍将刀刃加在美人粉项。但吾虽年老而精力未衰,今目睹尔宋朝亡灭不远,不若小娘子随了本侯回去,做个偏房,免得祸及。”王姑闻此污秽辱言,喝道:“老畜生,不知廉耻,不斩尔畜类的头,誓不回兵。”一刀顶梁上砍来。林文旦架开,一连几刀,招架甚忙。文旦好刀法,只可惜力不称心。原来林文旦乃南唐天字号英雄,他年纪虽老,而勇锐未衰,与王姑战十合上下,王姑见他大刀沉重,抵挡不住,回马败走。文旦曰:“休走。”拍马赶去,要生擒回城,做个小星。王姑当下取出所炼的三口袖箭,是百发百中的,扭回马来,见林文旦提刀赶近,此是老命当休,王姑一伸玉手,三枝小箭犹如飞电之急,一枝中在额上,两枝中在两颊,不异品字形模。林文旦大呼一声,还未拔下,王姑已大刀劈下,已作断头将军了。可怜英雄一世,死在女将之手。王姑亦不枭他首级回营,只有唐兵收拾文旦尸首回城。唐主惊惶,钦服军师天文有验,决断无差。唐王又言:“老将不从劝谏,自出讨死,是惜不来,是怨不得。但他忠于王事,可得旌表。”遂以王礼葬之。只林文旦身已古稀之年,心仍好色,至于丧命,真乃老淫魔,可发一笑。有绝句二章咏之曰:痴男方欲把姣怜,谁料强弓出袖弦。可见色中恒丧命,劝君深味作针砭。

其二:勿欺妇女胜无难,暗箭常施对面间。堪叹年高痴欲汉,吊亡何用泪频潸。

不说林文旦身亡,唐主吊慰封赠,诸事已毕,唐主又对余军师曰:“宋之君臣,虽仍被困,但两次救兵入城,皆取全胜,我军连败数阵,伤兵七八万,折却两员大将,何以报之?”军师曰:“我主勿忧。今老将军一死,已应其兆。待山人明日出马,必须胜他。”唐主大悦曰:“若得军师赴敌,有何忧也。”即传命排宴,与军师预贺战功。是日君臣乐叙不表,再说王姑转败为胜,杀了南唐老将,与陶夫人并马回营,天色已晚,权宿大营。次日正要整备军马入城见驾,又见军士入报,言南唐余军师亲临出阵骂战。陶夫人曰:“此妖道法术多端,须要防备,勿妄进马,中彼妖术,有伤性命。”李夫人曰:“我师连胜数阵,今妖道亲出,定有准备,要来复仇。王姑此去对阵,必须倍加防备,看势而行,不可躁进,方保无虑。”王姑应允。李夫人曰:“元帅,今妖道法力精通,众夫人须要会同出营与王姑接应方妙。”陶元帅称:“言之有理。”遂同出掠阵。

再说王姑,一马飞出,见一道人,知是余鸿,曾擒害夫君高王爷的,气得不问情由,大刀劈去。余鸿将茶条杖架过,知是王姑,杀死林文旦的女将,即大战一阵。余鸿诈败,拍梅花鹿逃走,王姑见余鸿战不数合,顷刻奔走,并非真败,此妖道必用什么妖法,且不必追赶。余鸿见王姑乖巧勒马不追,不上钓饵,难以施法取胜,只得兜回脚力,羞辱激他曰:“尔大宋专以女色迷人于沙场,昨天林老将军被你贱人迷惑丧命,但吾是国师,乃得道仙翁,不犯色戒,枉汝生来千姣百媚,只好迷惑凡间俗子,野合勾魂。今在阵卖俏装姣,吾国师最所不喜,有手段再来冲敌,定擒你回城,以祭老将军好色之墓。待他与你再结一段魂合姻缘。”王姑闻言大喝:“妖道狂言妄语,专以邪术哄骗唐主,只恐罪盈满贯而亡。可惜数百年修炼尽倾,悔之何及。”余鸿想来,数次用神锣不验,不知何故,若以力敌决难胜此丫头,不免用神刀伤他便了。算计已定,拔出芒利小小神刀,空中一掷,口念咒言。王姑在马上,只见半空中,有长蛇一条,金光灼灼,向顶门而落。心中惊怕而逃,那里走得及,斩在右肩,伤了右臂,大呼叫痛,落于马下。李夫人一见大惊,飞马跑出。余鸿拍鹿赶上,要取王姑首级,却被夫人恶狠狠长枪一抖,照面刺去,余鸿不提防一吓,余、罗两夫人急将王姑抢回本阵。不知王姑受伤,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遇飞刀美容被伤施灵丹金锭解厄

诗曰:勇往当前不顾身,飞刀伤害见医人。情深婚约多情女,只奈君王信未真。

却说李夫人见王姑落马,飞身上前,将余鸿对面一枪,差不多将道人刺中,余鸿一惊,忙将茶杖一架,收回神刀。余、罗两夫人即抢回王姑。陶夫人又惊又怒,取出一面小小黑旗一摆,念念有词,一刻间狂风大作,有无数豺狼虎豹将唐兵冲撞乱咬,唐兵大惊。余鸿也不知其故,借土遁逃去了。只有唐兵受害,自相践踏,逃不及者,又被宋兵大杀一阵,尸骸满地,血流成河,追杀数十里方回。陶夫人收了法术,背负了王姑回营,面如土色。四位女英雄心忧,且暂按下。再说余军师回见唐主,备言伤了王姑,今虽败阵,然女将被神刀所伤,不出七天,不能活命。除非高仙灵丹,方能调救,不表南唐君臣议敌。

刘金锭自从送别了高公子,将比武招夫牌收回,他父刘乃尚未知其因由,询及女儿,原何将牌收回。刘小姐方言与高公子比试武艺比败了,他是家传妙技枪法,故女儿收回牌,尚未禀知父亲。刘乃闻言大喜曰:“女儿何不早说为父知之。我想高公子乃王侯之子,当今御甥,贵比玉叶金枝,儿比武艺输于他,实乃茑萝有托。但不知他约女儿为婚配否?”小姐对曰:“彼言急于王事,但一进了寿州,便申奏当今,来迎接女儿。此去寿州不过二十天已到,至今将两月之久,尚不见公子的回音,女儿正要禀知父亲。”刘乃曰:“汝父曾仕于北汉与宋太祖是敌国,此段姻缘原难对的。女儿不若趁今太祖受困之时,往彼效力,立下功劳,可化仇为好,完此姻盟,与国家出力,青史留名,方不负圣母传训汝之武略工夫。”小姐闻父之言,大悦,诺诺应允。次日于闺房中收拾圣母所赠法宝,带同四婢,拜别父亲起程。是日父女洒泪分别。

一程急赶,半月已到了寿州。是日,正值王姑出阵被伤。小姐当日见有大宋旗号军马驻于城外,立即令四婢通报陶夫人与李、罗、余三位夫人。闻报,甚是狐疑,不知此女是何人,只得传他进见,问个明白。刘小姐直入,四婢随后进内见礼,述明来意,又道出高公子背母私逃一番之言。众夫人信以为真,方知公子在中途比武招亲,今此女特来践约。李夫人将小姐一看,真有倾城国色,暗暗叹奖侄儿佳配。当时重新见礼,刘小姐坐于下首。他是小辈,乃理之当然。小姐又请命于众夫人即要拜见婆婆。陶夫人曰:“不要说起,汝婆婆王姑,昨天出阵,被余妖道飞刀所伤,于今疼痛在后营,用药饵搽之,不见其效,只呻吟呼痛。正要打点杀散四门围兵,进城见驾,但思王姑如此疼痛,怎好移动,为此正无计可施。”小姐曰:“既如此,待奴一看伤处,自有灵丹可调治也。”李夫人曰:“事不宜迟,贤侄媳快往后营看治王姑婆婆。”说毕,众夫人一同起身,引小姐到后营。小姐一看,已知被妖道神刀所伤:“此刀乃炉中锻炼百年,非凡间之药所能治也。但所伤不过七天,便要溃烂,卸骨而死。今幸毒气尚未深入五内,现有圣母仙丹在此,调化服下,一刻自能出毒而痊瘥矣。”众夫人大悦曰:“幸得小姐来做救星,不然王姑一命难活了。”当时小姐令人取净水,即于香囊内取出一粒小小红丸,将水调化开,一半灌入王姑口中,一半敷其伤口。药丸一下,王姑即不呼痛,不一刻,膊上伤口,流出黑水,伤口已合,只闻他鼻息睡熟之音。半刻苏醒,打个呵欠坐定,自思被飞刀所伤,一时怎得平安痊瘥。众夫人见王姑沉吟忖度,即述明刘小姐来投,凑巧方得王姑无恙,实乃吉人天相,自有高明来解厄。王姑此时始明白了,忙起要谢活命之恩。刘小姐那里敢当。是日李夫人扯过王姑,将君保侄儿怎生招赘了刘小姐一番的话述与王姑知道。王姑只作不知,向金锭问及来由,有此凑巧,济厄扶危,感谢不尽。小姐见问,趁此即言曾叨世子不弃,许下婚姻之约,今又奉父命前来,与王家出力,只求陶元帅及众夫人收留,以立微功。王姑见小姐既有活命之恩,且美丽超群,又精于法力,如何不嘉纳之理,想来正好与孩儿一对美夫妻。是夜随即命人排开酒馔,与贤媳洗尘,邀齐众夫人,一同畅叙。婆媳十分爱悦,酒至更深,方才席散,各自分投营帐去了,只有婆媳二人,一夜不睡的谈说。小姐又将自小失母,为父单生奴一人,并无兄弟是刘门福薄之故。今公子不弃,婆婆叨爱,感恩不尽。王姑闻言,大加羡叹媳妇贤良。不多细表。

是日陶元帅发令,大兵一同起马入城,但想唐营围困,四门兵将尚不下四十万,且刘小姐是个法力高强之女,令他为前队,代替了王姑之劳,且能制押余妖道者必此女英雄也。一求报知圣上早晓救兵到了,以安主怀,二来亦早与君保侄儿相会。与众人议过,多言有理。此日刘小姐领命便上阵出马。陶元帅问小姐带兵多少,可护卫入城。小姐曰:“冲围比不得对垒,倘护从众多,反是首尾不能相顾。今奴且同着四婢便足矣。”即拜辞婆婆元帅众人,结束上马去了。陶夫人大兵在后,迟半天之久,放炮离营起身。

先说刘小姐一马飞至唐营,奋力冲杀,无人敢拒,杀得唐兵,七零八落,一连冲进七层大营,方见寿州城刀枪密布。早惊动了城上牙将,看见报知太祖前来看望,料是王姑陶夫人等大兵到了。只见来的不是本朝旗号军马,心中疑惑不定。束者并无多人,只是一员女将,快马如飞,跑至城壕之下。生得容貌如花,年方及笄,大呼要入城见驾,投报救兵到来,且与丈夫相见等语。太祖闻言,再诘问一番,方知小姐乃旧日敌国北汉将军刘乃之女,言是君保之妻,此奇事也。平日并未见高门说及,即公主夫妻并无一语达知。奈王妹既不在此,御外甥亦耽病牙床,难以通言询察,恐有反情,中了南唐之计。宋太祖呼曰:“来的女将,既言奉王姑之命,解围入城,今令箭何在?”刘小姐曰:“带得在此。”遂向令符袋内取觅,以备呈验。不料竟如赵子龙当阳不见了阿斗一般,大惊失色,想了一回,恍然记起想必方才在唐营中冲杀,失于乱军之中,故不得呈验,只求圣上恕罪。太祖曰:“将来凭令,非同小故,可以谅情收纳的,非朕不肯容情,但今两国交兵,恐有奸细混投,是以难于空信耳。”刘小姐闻太祖之言,即曰:“陛下既不容情,今令凭虽失,尚有凭据之物,求陛下龙目一看。”太祖准奏,放吊桶于城下,小姐便将君保所赠别的金镯一双呈上。太祖细认镯上有高琼名字锓刊上,太祖准信了。又思此女想是英勇之人,何不令他再冲越唐营,一者可验其来归之真伪,二者杀散南唐围困之兵,岂不一举两得,主意已定。这是宋太祖阴险之处。对刘金锭诡言曰:“汝呈上金镯,果有高琼名字锓刊上,但物有失去也未可知,且人又有同姓同名,亦定不得也。怎得为据验。”刘小姐曰:“陛下迟疑不信,且命高公子出城一面,就明白了。”太祖闻言,暗暗欣喜曰:“他中我计矣。彼要会高公子,朕乘此以词哄之也。”即开言曰:“汝要见朕之御甥何难,但他已镇守在南城,汝可去相见,他自然开城迎接。”刘小姐无奈只得允从,快马加鞭,杀往南城。不知会见高公子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刘小姐杀敌四门唐军师战法两败

诗曰:邑勉相从荐约姻,沙场破敌五佳人。立功佑国男儿让,兰阁名标表女勋。

当下刘金锭闻太祖称言高公子镇守南门,正是心切睹面之人,岂惧冒矢石之劳,即纵马向南城杀入重围。众唐兵纷纷让路,不能阻拒。四丫鬟也随后砍刺,不一刻杀至濠边,大叫高公子在那里。只见旗盖之下又是红面君王,不是公子,原来太祖立心诓哄此位女佳人。他在城里先已转上南城,在此等候。刘小姐不免山呼于城下,且问高郎所在。太祖又曰:“只为攻打西门甚急,故今御外甥抵御去了。”小姐闻言,又疑又恼,但到此地,犹如身在半途,进退两难,无可如何,又同四婢杀到西城。来至城下,只见座下的仍是宋君王。乃至询问。复言高公子往北门去了。小姐闻言声泪俱下,想来公子原在城中,难道宋君偏不收纳奴也不成,故不容我夫妻相见,珠泪纷纷,呆呆不语,烦恼中也不叩见君王。内中一婢夏莲曰:“小姐,此宋君见我们无令符为凭,恐是南唐诈降,来赚他城池,故令小姐冲杀四门,一来试验我们真伪,二来替彼杀败南唐之兵,故连杀三门,仍不令与高公子知之。我小姐既已三门杀过,岂可功亏一篑,以至前功尽弃乎,况退后也要杀敌而回,均属一战。倘不得入城仍是回家,有何面目见我家老爷。今若再杀胜北门,宋君又何辞推去?”小姐听了,出于无奈只得俯从之。看此倍见宋太祖心狠险毒也。当日刘小姐杀过三门,已有半日之久,腹中饥饿,取出香囊中母丸一个,与四婢剖分充饥,抖擞精神,飞马向北门冲杀。

唐将入报,一连三门俱被宋之五女将踏践,今北门又败。唐主闻报大怒曰:“一日之间,却被那五个臭丫头杀败,如此猖狂,将孤的四大营盘冲作乱土,恰如彼之闺房地,由他要出则出,要入则入。有此凶狠丫头,定要军师出阵,方能取胜。”闻报时,余鸿打探知刘金锭冲杀了三门,他是梨山圣母首徒,法力精通,法宝多端,故诈作不知。今又来冲杀北门,兼之唐主专请,不得不从。只是强允,跨上梅花鹿,一阵跑出,见了佳人,手持大刀,并无军兵跟从,只有四名丫鬟,俱执刀枪棍斧。余鸿曰:“来的女英雄,可是梨山圣母高徒刘小姐否?”金锭一见,冲出一道人,知是余鸿,对曰:“然也。道长可是赤眉祖师令高徒余师兄否?”余鸿曰:“正是。”又言:“令尊当初曾事北汉主刘崇千岁,又乃刘崇一族,官封一品镇国将军,是与宋为敌国,后为宋所灭。令尊与宋得毋是君之敌寇。今我唐君困了他君臣,无异替刘氏报仇雪恨一般。令尊正当命小姐前来翼助我唐,乃为正理,何得反帮助旧君之仇敌。令尊公忠义有名,变节于皓首,可不惜哉。山人与小姐虽非同教,亦是道中一脉,若鹬蚌相持,非我两人之利。孰若小姐反戈投明,唐主必敬重起复令尊,一品首职之荣,小姐亦一生荣贵。山人敢竭忠诚相告,愿小姐三思,免至他日有失身事暗之恨,又蹈着郑子明覆辙。宋君是个无义薄情之主,成功之后,兔犬终当宰烹。如小姐不悟,终当悔忆山人之言也。”刘小姐曰:“此乃不察天时,违逆上帝之心,是愚者之言。唯天命无常,有德者上天顺佑之。当初家父曾仕刘崇,但主德昏庸,佞言是依,忠言是逆,上帝离心,天命改革。家君见此无道之主,难以佐弼,早已洁身去乱,隐姓埋名,乃明哲保身,何可以小节是拘乎。且师兄乃上仙之姿,老祖之徒,自当明天心眷佑,气运当兴,今赵宋乃承命一统江山,四方割据者,不过为南唐,然皆为宋驱除之鹯獭也。奴念道兄八百年功夫,丹侯将成,岂不知兴衰进退之有定。倘要逆天道而行,扶假灭真,不免死脱于凡尘,岂不尽弃久坐蒲团修炼之苦心。今师妹之言乃为正理,所见明而且大,祈道兄自谅,当知回头是岸矣。”余鸿闻金锭一夕话,说他死脱凡尘四字,恼得满脸通红,将一片婆心,化作仇冤相待。喝叫:“贱丫头,大言不惭,与你法力上拼个高下。”一茶条杖打去。小姐大刀架开,战有十合上下,余鸿拒抵不住,心中一想刘金锭刀法精妙,难以力敌,不免发出神刀伤他,看他避得过否。一刻拔出祭起,口念咒语,飞刀飞上。当时宋太祖仍在北城楼上,初时见二人对面,不知说什么言语,因离城有十丈,一言不闻,一时辰之久,即杀起来。顷刻间只见余鸿祭起一小刀,金光灼灼,向刘金锭项上落下。太祖甚是惊怕,心急曰:“今番女佳人必被妖道飞刀伤害,是朕误汝死了。”太祖正在着急之际,又见女佳人取出一枝小小五色彩旗,向空中一挥,不知他口念什么言词,只呼喝一声起,小旗即飞上云端,发出一道霞光,余鸿的飞刀跌落地下。太祖曰:“不料女佳人有此法物,众将皆为妖道法力所困,不意此女能破余鸿,将来要解此厄定此女将也。”不觉龙颜大喜。“国家有幸生此女英雄,以佐弼寡人者也。待朕亲击战鼓以助其威,可大胜余妖道矣。”当时刘小姐正与余鸿大战,五色旗已将飞刀打下,余鸿大怒,即收回神刀,又口念咒言,向西北方吐一口气,用宝剑一指,只见狂风大起,日色无光,飞沙走石,不住打来。刘小姐一见冷笑曰:“妖道弄此小技,我岂惧乎。”复喝“疾”,五雷掌上一放,天上打个大霹雳,依然日光明亮,狂风不起,沙石不飞。余鸿又见破了法力,想来这丫头移山倒海,掩日遮天,喝草为兵,五遁之术俱全,难以胜之。正在踌躇,刘小姐见宋太祖在城上击鼓助威,正要试出个妙手段,立功与太祖目睹亲瞻,即向香囊中取出圣母相赠的宝贝,名曰钢鞭。此鞭专打旁门外道,一切魑魅魍魉。当祭起空中,金光一道,向余鸿打来了。余鸿乃得道之辈,明知打仙鞭甚是利害,登时落下马来,将身一闪,借土遁走了。单将他梅花鹿打得粉碎,替余鸿一死矣。小姐见余鸿逃去,复将唐兵大杀一阵。主婢五人纷纷追逐。

太祖不胜大悦,早已命守城副将大开北门。刘小姐下马而进。主婢一见太祖山呼参毕,太祖赐座。太祖方实言曰:“非寡人不令汝与甥儿相见,但前月间一到城报知救兵后队将到,即染了卸甲风病已有两月之久,未得痊瘥,故不能与甥妇相会,今安枕于后堂。倘要见他,甥妇往后堂可也。”小姐闻言大惊丈夫久病两月,即奏曰:“陛下,臣妾虽非精于岐黄之技,然有圣母灵丹在此,调治凡人之疾,无有不痊者。且公子之疾,料必娇生贵养,不惯风霜劳顿,是以易感风邪。今臣妾且将仙丹调治,他的小恙定即平安。”当时,刘小姐取丹调治公子之疾,不知效痊于何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刘小姐灵丹调疾高公子奉旨完婚

诗曰:一朝便尔解牢笼,可见佳人法力通。寄语南唐须早服,免教后悔败亡穷。

却说刘金锭听太祖言知高公子疾病,自言仙母灵丹可痊其疾。太祖听此语,龙心大悦,命军师引导,小姐主婢相随,来至后堂。军师指明公子卧房的所在,即刻辞出,好待小姐调灵丹与公子服食。是日奴婢取上净水,小姐取出灵丹调化,行近牙床,只见公子面色青黄,昏沉两目,不觉怜惜,滚下泪来。前两月相逢,公子何其英锐气概,身染飞灾,为妾来迟,致郎君多日受苦,奴之过也。令四婢将公子且缓缓扶起,小姐挨近,高公子昏沉无力,手搭小姐玉肩。小姐玉手扶住公子腰背。四婢将丹汁一盅渐渐灌入。公子缓缓吞吸下。食讫,小姐慢将公子放倒床中睡好,抽锦被盖好。回身片刻,公子汗出如雨。仅半日之久,伸缩转动,元神已复,搽目呵欠而起。当时太祖放心大悦,亲临后宫,只见君保起来,满心喜悦曰:“不想甥妇有此灵丹,数月病人,不三个时辰已调治好了,即古时卢医扁鹊,甘拜下风矣。”是日君保一见太祖亲自在此,急下床参拜。太祖止之曰:“御甥不可拘礼。只因汝疾初痊不必劳动。且调养数天,然后再起,可保平安。”公子曰:“臣甥此刻精神如故。未知刘小姐何日进城到此,正要动问,陛下驾临,未曾问及明白。”太祖听甥言,知其昏沉病中未悉其原由,微笑曰:“自御甥儿到关时排宴贺酒,至半酣之际,甥儿辄得急病,已经两月之久。今得甥妇到城,用圣母灵丹,一刻调治痊愈,虽汝灾星当退,实内甥妇灵丹之功力也,须当深谢之。”原来君保一见了刘小姐到此,已暗暗吓得骇然,只忧太祖知其私订婚姻,不禀告双亲,指责越礼之罪。不料宋太祖已闻刘小姐申明在先,瞒谎不得,只硬着舌曰:“甥儿前者在刘家庄借宿时,不过允诺而已,并未有实约于刘小姐,今何得在人主驾前,真实认来,小姐是何不忖思也。且此事未经告禀父王母亲,未知应否。今小姐复公然认真,岂不罪及于高某受责匪浅矣。”刘小姐听了高公子负约之言,怒目而视曰:“公子乃负盟若此,奴非败柳残花,以附扳公子。为着双锁山比武招亲,对敌为盟,胜奴者同订婚姻之约。前两月已经定的联盟,今日奉父命来寿州城,一者立微功于圣上,以退余鸿;二来践此盟约,是奉父命而荐缘于公子,非奴专于儿女私情也。今公子负心,出此无情之语。是亦何心,不忖思的。”当时太祖听了两人言,尽晓二美之意,笑言曰:“甥妇二人,休得多言驳论,朕自明白其中隐情。御甥果与甥妇有订姻之约,只忧有私订婚姻之嫌,未知父母执拗否,又似乎阵上招婚于仇敌之女有干国法。今朕做主,两嫌之事,俱皆免究,且御甥得甥妇,先有救汝之恩,今一入城,又调理痊汝之病,岂可相负他两番活命调养之恩。朕今反要汝先拜谢于他者,因他是救活汝母恩人也。今败余鸿,退唐兵,又有功于寡人。甥之姻约定必撮合的,不需违言。”当日高公子原非要赖刘小姐之姻约,一时说出,只恐太祖执正国法有罪。今见太祖将他两人心事透言明白,心遂安了。公子含笑向小姐深深揖去。正要叩首,小姐双手挽扶,还礼曰:“那里敢当公子大礼。为子女辈,本当代劳姑嫜的。”太祖一见大喜,得他夫妻相和,两相慰谢。

当时又报到王姑与陶夫人大兵已到,太祖仍命他夫妻及众文武俱出城外迎接。大小三军纷纷进城。王姑一时与众命妇夫人同进内城殿上,参见过圣上。太祖俱各赐座,慰劳跋涉辛苦。高君保急向母亲请安,并谢过私逃之罪,又将比武约姻于刘小姐原该有过,今叨蒙御母舅将功恕罪,一一禀知。王姑初怒他私逃之罪,不免要切责他,得太祖讨情,言私逃之过为着君亲急难,当得赦免。又有李夫人等众相求饶恕,王姑怒消允免。君保又与弟君佩相见,弟兄喜悦不再烦言。当日太祖对王姑说道:“这刘金锭与甥儿同年同月,正乃一对佳偶夫妻,况此女法力无边,久后能制余妖道者,此人也。况他先有恩于御妹,今又调治了甥儿。他一心奉父命来践前日之姻约,不免选择个黄道吉日,与两人完却婚配。待彼一力担承灭除妖道,早日奉凯班师,是个万全之策。且高妹夫为人性直心耿,若一回来,嫌他是仇敌旧臣之女,执拗不允此婚,岂不负此女恩情。朕心也不安。御妹以为何如?”王姑曰:“陛下所见高明,此女恩义两全,美貌超群,妹不胜惜爱。况见此法力,可制妖道,舍此女那人敢抵当此任。王爷执硬成性,有些少碍于理者,断不依行,万一不允其亲事,即臣妹也难主张。今趁明日上吉黄道,即要完谐花烛,臣妹感谢不尽。”太祖闻言大喜曰:“足见兄妹同心。”当日传旨赞礼官预备停妥,赐宴合卺。当时王姑母子又问及,高王爷被妖道拿去,反投了南唐来,骂辱君上,未知果确有此事否。太祖曰:“果然妹丈被擒后,即领兵来城下骂战。初时朕也恼他无智量,既被擒去即贪生畏死,投降了也罢,何可反戈来骂朕。后得军师解说,言王爷是忠心耿耿,岂有此事,必受妖道暗算,想此情甚明。汝母子不需以此事狐疑也。”王姑母子方安,又谢太祖宽宏。次日,音乐齐鸣,内外庆饮喜酒,是晚送归洞房。有数言为证:两个新人,原是临凡仙子,天台路熟,自然驾去轻车。巫峡重游,总属荐来旧梦,花心再破,无复血染猩猩。暮雨仍行,可记云浓片片。

当晚二人是奉旨完婚,自然比前日暗里寻盟,倍加欢娱遂志,不言可知。但高公子初在圣上跟前,不肯直认,一心订盟招婚,犹恐小姐怪他薄幸不情,暗中说明心志,实惧畏圣上见罪,是以戏言耳。小姐闻话释心不较。一夜谈情不尽,更感圣上用情主婚,得遂我两人之愿,誓以死报国恩。言言语语,不觉五更之初。夫妻早起梳洗毕,先上殿叩谢君王之恩,再拜见母王姑请安。王姑心花大开,喜得儿媳夫妻和谐。王姑曰:“今得儿媳成双,皆王兄舅主持,皇恩浩荡,儿媳须当报之。娘今到来,尚未实知尔父王爷实迹,心有不安,明日出阵,定必与南唐拼个高低,打听汝父是叛降与否,方见分明也。”君保曰:“儿一入城,正要问及父王事情,不意是日到关,即一病沉沉不起,人事不知,医药罔效,若非圣母灵丹,儿只忧一命难痊。”住语母子婆媳言谈。

却言当初郑印,一回城,太祖即令他各路运粮,此日解粮初回,陶夫人见儿到关大悦。太祖吩咐印御侄路途解粮艰辛,且往后营休息三天,再出听令。郑印谢过主上。母子是夜又有一番言谈。次日太祖见粮草齐备,兵将云集,各女将分队伍出敌,两军对阵,杀得唐兵屡散。余鸿出阵,妖术皆为刘小姐所破,比不得当初刻日之间。生擒宋将十三员,今逢了敌手,连败数阵,弄得无计可施。

此回南唐主,见余军师屡败于女将之手,回视他如冰山一般,未免颜色上减了三分,有些轻慢,不似当初敬重。且唐主屡以危言,要激着余鸿,要他出个辣手的计谋,以胜宋师,免得将来丧败,金陵一郡危矣。当日余鸿忖知唐主之意,奏言:“胜败无常,我主何须畏惧。山人千年苦修,难道败于阴人之手。不若再将前谋用去,弄得他君要仇臣,妻要仇夫,子要仇父。惑乱彼一番,然后趁他内乱,便得一鼓而擒矣。我主何须多虑。”唐主曰:“全仗军师一人破敌,以拒宋人,既有妙谋早为施设,以解孤忧。”余鸿曰:“明日须当如此作用,制住宋兵猛勇女将,才能皆可收除了。”不知次日余鸿胜得宋人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余军师再演迷符高藩王复被拘役

诗曰:忠良中术作奸臣,幸有媳妇识原因。妖道逆天开杀戒,他年身首两为分。

却言余鸿当日领了唐主之命,要出个奇谋以败宋师,但想刘金锭法力不下于己,况他众将兵,个个英雄无敌,以兵力交锋,固弱于宋,以法术赛斗,只得其平。似此难胜,不若再弄法术,拘役高怀德去讨战,以惑乱其军心。待他君臣父子夫妻,自相残害一番,亦是他损我益之事。主意已定,重施符咒,将高王爷对面一喷,高王爷一时心迷,人事不醒,只依着妖道之令,带兵五千,直跑至寿州城外骂战。

宋太祖闻报,惊骇不已,急上城楼,与王姑君保同看。果见高王爷在城下,有唐兵数千,手指城上,耀武扬威。王姑恼得白面泛出红面,气得手足冰冷。君保见了,心惊惶惑,不意吾父如此糊涂。王姑曰:“丈夫如此无礼,待臣妹拿他回来待罪。”太祖曰:“朕思妹丈,平日忠良一柱,青天可表。今如此反目,抑或贪生畏死,定被妖道算计。但纵使不念君臣之义,亦当还念夫妻父子之恩。今御妹贤甥正宜同出城外,以情理开导劝之。倘能触悟悔改也未可知。若仍怙恶不悛,亦只许生擒,不许汝母子伤害,犹恐别有计谋,便屈害了妹丈。”当时母子领旨,并辔直出城外。高王爷排开五千唐兵,只大呼喊战不已,将宋太祖咆哮大骂。王姑一见,两泪交流,呼唤:“王爷,何故作此背主投敌之事,且回城与妻子在驾前,求圣上赦此重逆大罪,或圣上念着手足君臣椒房之谊,可以赦免我们。”言未毕,不知王爷何故,妻子也不相认,大喝一声:“泼妇,那里来的?”一枪刺来,王姑一闪,枪已落空。王姑长叹一声曰:“王爷汝乃一顶天立地大英雄,立下多少汗马之功,今日背君投敌,妻子不相认,何以一旦改变心肠,妄为若此。独不顾名秽千秋乎?又不思少年时落魄,孤身失路,托足无门,一身漂泊如水面浮萍,一遇吾王兄,两心结识,不以贫贱为嫌,遂将妾联成姻眷,又迎接汝母到府同享荣华。后又因周世宗,要征伐刘崇,王爷又要逞雄,强欲出头,贪图挂帅,岂料世宗要将夫君治罪正法,幸得我兄一力保免,多方调护,得保首领归家。吾兄推心置腹,封汝为一家王位,似此皇恩浩荡,那有些少不周之处。今既被生擒,还是己之无能,首宜用计脱身,复回故国,以图君臣复聚,次则见危授命,做忠节臣,为妻自愿空房独守,各尽其心。那有一败被擒,即日投降于敌人,反来倒戈骂主,此乃禽畜之类也,夫君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不料高王被妖道灵符所迷,心不醒悟,魂魄不齐,那里听得出良言劝解。又有高公子,亦早下马,于远地跪在父王对面,呼哀不止,恳他听信劝言。岂知王爷不独不听苦谏,复一枪照王姑面上刺来,王姑只得用刀拨开。王姑见他恶狠狠,不少念夫妻之情,长枪刺上,似真仇敌一般,心中又恼又恨,只得举刀杀将起来,大战有二十合。原来高怀德乃左天蓬将军降世,天生神勇,王姑那里抵挡得他枪法。君保在旁,见母力懈,犹恐有失,只得拍马上前,助着母亲。但一个是父,一个是母,岂得作为仇敌帮助,只得依着太祖的生擒之旨。那高王被妖符所迷,并不知枪法,只顾乱刺,枪无路数,是以一刻被母子生擒过马,押送入城。王姑母子将唐兵一路杀散,走回宋营,报知太祖。

高王见太祖,尚不醒悟,不知见礼,只是咆哮大骂不止。有两旁文武员见王爷如此,皆来相劝曰:“若得王爷回心转念,下官等愿以死谏,力保无罪,定乞赦免。”当时高王,两目圆睁,只顾辱骂不已,激恼得众将文武尽皆含怒,不知他是被妖道灵符迷了真性,魂魄不附的,以后无一人饶舌。当时宋太祖也觉得心烦意乱,闷闷不语,尚不明他心迹如何,对众人曰:“观御妹丈所为,倘若放他缚绑,必然动手,有伤于朕。他是臣,朕是君,固不可以为训。今一旦将他正了国法,又是有伤王姑母子之心,难以为情,似此如何处置?”有廷臣拟得国法曰:“一人背叛,九族当诛,今圣上不罪及妻孥,只得他一人正法,是天大隆恩。况大义灭亲,周公是大圣人作用。今王姑母子又非可以主持者,他乃一逆乱之臣,即死亦怨不得妻儿之难保也。”王姑母子闻此立法之森严,一惊不小,不觉跪在当中,于君前哭泣起来。太祖亦惨然垂泪曰:“汝母子不必悲哀,朕乃念着汝母子姑媳功劳,手足之亲,少不免枉法从宽,将御妹夫割了足跟,只令他艰于走动,免至为国家之患,即休矣。”高公子含泪谢恩曰:“得陛下如此汪洋圣度,减法从宽,小甥儿百世报不尽王恩也。”当时王姑母子不胜肝肠欲断。

此日刘金锭在后堂一闻婆婆母子擒捉高王爷公公回城,出来正要解劝,又闻圣上要将他斩,以正国法,吓惊不小,赶急上殿跪见太祖,问及情由。王姑将王爷变心昏迷不悟,不受劝谏,又得圣上恩赦免死,负此弥天大罪有何面目立于人世,是何高门之不幸,作此恶孽之报也。说完,悲泪不已。刘小姐闻此酸心之语,也下泪纷纷,只得上前下礼王爷公公。王爷只是双目呆滞,瞪定不顾。小姐见他诧异,又将王爷双目细看,只见他或白或青,或黄或赤,颜色不定,即曰:“不好了。”太祖王姑忙问其故。金锭曰:“臣媳来迟,几乎中着妖道狠毒之谋。”太祖王姑惊问之,曰:“难道他是假高王不成。”小姐曰:“人非假的,但受了妖道符障,迷却真性。王爷的真魂离了本身,魄不守舍,一时性乱心迷耳。他发鬓上定有迷魂符,是以王爷迷失本真。”君保曰:“如此即要搜的。”跑上前将王爷金盔除下,不想王爷发际上露出一幅三角黄纸,绕结于鬓上。母子摘取下,拆开黄纸朱砂符,即忙呈上。宋太祖骇异,接过观者,但见符书得左右离奇,不知作何使用,至令御妹丈如此昏迷胡乱,越思越恼,想见妖道恶毒,大恨曰:“好狠辣妖道,险些丧朕的擎天栋梁,真令寡人气杀也。”遂将此符付给金锭。太祖又问:“甥媳,用何术破此符以救御妹丈?”刘小姐曰:“不需用法力破其符,今将符除下,王爷自然复苏,定回元神,一无所恙。倘要他速醒悟,将符用火焚化过,将净水冲化开,与公公喝下,不一刻自然苏醒。”公子闻言即刻取火,将符焚化了。用水溶化倒入王爷口中。刘小姐念动真言,以待王爷魂魄早回本体。不一刻,只见高王爷一伸一缩,刘金锭即令公子快解公公绑缚索子。宋太祖尚觉惧怯,犹恐他醒来难制,有伤朕躬及众人。刘小姐上奏曰:“今不比前时,断不妨了。倘王爷魂魄归元,自然心明性定矣,非比当初被符迷失却本命真魂,以至糊涂,不分好歹。”当时君保急将父王绳缚解下。高王须臾之间似乎大睡初醒一般,双手将二目揉擦,一时即从地下挺然立起,觉得浑身汗下,举目两旁一观,只见太祖及众文武男女将士皆立于帅堂,只太祖离位起立,无一人下座。看此不胜诧异,又不明其故,不知何日到此,一心狐疑不定。正要开言动问情由,王姑一见丈夫苏醒了,触起方才一时要正国法,不觉两泪交流,曰:“王爷险些一命归阴,臭名难免流播千秋,复罪及满门。今先于圣上驾前叩谢过背逆重罪,待妾再说明汝之行为,只忧气恼死也。”当时高王爷听了,不胜骇异大惊,不明所由,只得依着王姑之言,向太祖跟前下跪。不知太祖有何言语,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第二十二回 破迷符高王请罪斗法术余鸿败奔

诗曰:一遇法门便屡败,逆天祸患终当解。如何险里幸偷生,复尔不忘此杀戒。

当下高王闻妻王姑言,未明过处,正是狐疑,跪在太祖驾前。王姑将前事尚未说完,心酸一阵,喉咙哽咽,不能复语。君保急上见父,将他投降了南唐,来城下讨战骂君前事,一一说明。高王闻此骇异事,顷刻惊得面如土色,下跪不起,只求圣上开刀正法,以免干国纪,大逆背伦之罪,奚过于此。太祖也触动前情,不觉目中泪下,御手扶起曰:“此是妖道作弄邪术,以至妹丈受此险毒,怎能怪责以治罪。只险些妹丈一命被伤,折去朕之手足栋梁也。今幸天佑,复得君臣一家,正为不幸中之幸矣。”扶起赐座。高王谢主下坐,又向王姑慰劳一番。随后李夫人等次第拜见。见众夫人俱在,问及起,方知回朝取救解围。末后君保、君佩子侄叩拜。又有刘媳妇一节之事,王爷方明白见了儿子招亲是北汉宗室,以敌人之女安可婚配,又乃自主,不禀命双亲,正要切责君保,宋太祖曰:“若非此女到来助力,妹丈焉得今日君臣父子弟兄夫妇满门完聚,此皆甥妇之功力,有裨于国,又有恩德于汝父子夫妻也。况朕因他功德两全,赐之为婚,并非御甥自主,何以错咎之。且与皇姑一同议配,妹丈无多追治矣。”当时王姑将被妖道飞刀所伤,得刘媳妇灵丹解救,是此女素有恩于我们,况且法力高强,可为邦家之助,一一告之。高王听君妻之言有理,化怒为欢。当晚太祖吩咐赐宴,妹丈一家重逢。庆喜酒饮半酣之际,高王曰:“余妖道几乎将吾性命了决,但一死何足惜,独可恨将臣一生忠义之名,化为万年遗臭之行,真与这妖道有海样深仇。众将被他所擒,幸尚未伤其性命,待臣明日出敌,定与妖道拼个死生,手刃此妖,方泄心头之忿。”刘金锭上奏陛下公公:“此妖道非可以力胜之。座中除却汝南王一人,可避他妖术耳。今公公出敌无补,反受妖术所损。明日待臣妇出马,与公公复此深仇,或藉圣上洪福,得除妖道,也未可知。况公公被妖道符迷真性以来,元神未复,今虽苏悟,尚须养息一旬十天,方得安宁如旧也。祈公公准依媳妇所请。”太祖闻说深以为然,“贤甥妇高见,自可准依。明日着令代翁出敌,以除妖道。”是夜酒至三巡,更深方散席筵,各各谢过王恩而退。是夜高王夫妻父子,一门许多叙话,既非正传,不需多述。次日刘金锭领旨出敌,高王爷发兵一万二千五百与之。

再说上日。高王爷被擒回国,王姑母子,杀败唐兵,有败残军报知。唐主问及军师余鸿,对曰:“料高怀德被拿回国,真魂未复,乃一呆废人耳。宋太祖定然恼恨他背主忘恩必然治杀,一来大宋了决一员上将,二来罪及妻孥子媳。若除了刘金锭,由他兵雄将勇,不足惧也。”不意次日饭后,有军兵入报,言宋女将刘金锭讨战,指名要国师出马。唐王闻报一惊,即余鸿也不能测。难道被这贱丫头破我符咒不成。想来真是怒气不息,切齿大骂,辞过唐主,踏上两睛黄虎,持过茶条杖,带兵一万,冲出营外,与刘金锭对阵。混杀一场,未分胜负。余鸿想来此丫头法术玄妙,不如先下手为强,取出一个小小葫芦,念咒有词,一刻间飞出一只小鸟,飞上云端,忽化成满天烈火,如浮云一般,向宋阵上乘风烧来。刘金锭一见,冷笑曰:“金木水火土五行残法乃道教中初技,汝不需班门弄斧了。”即拔出宝剑一指,对北方念咒。一刻间,狂风大起,反将满天烈火吹回唐阵中来,吓得唐兵走散奔逃。余鸿一见,急收回火阵,心头愤怒,取出神刀,向空中一抛化作千千万万刀刃,向宋阵如飞一般斩来。刘金锭也将宝剑向空祭起,亦化成千千万万刀剑,金光灿灿,霎时在空中早将神刀打落下地。刘金锭将手一招其宝剑依然收回。当时余鸿怒声如雷,大喝:“贱丫头,汝破山人的神刀。”言毕。即将茶条杖飞起。只见此杖一刻化作千百万蜈蚣,纷纷飞扑向宋阵上来咬。宋兵正要逃走,刘金锭见了,急取出念珠一串,向蜈蚣一抛,念咒真言,顷刻间化作一蛟,有数十丈长,早将蜈蚣乘风吞吸,不见一虫。其茶条杖已跌下尘埃。余鸿见诸般法宝,皆为刘金锭所破,思想还有一利害法宝,乃系赤眉大仙镇山之宝贝,原不得轻用的,今逢此敌手,顾不得不开杀戒了。此宝名为百炼化血金钟,一祭起盖下来,不论仙凡,一刻之间化为脓血,一尸不全。当时余鸿欲用此狠毒物,一心弄死他,顾不得师父嘱咐他勿开杀戒之言,只要唐主敬重,显彼一人之法力耳。祭起金钟,霞光万道,在空中滚滚旋转,正向刘金锭顶门落将下来。金锭早知此物非凡利害,只得取出圣母所赠日月镇妖球抛起,将此化血金钟托住。不得落下。二宝各有霞光冲射,真乃好看。余鸿暗想好利害丫头,又有此宝飞来托住金钟,伤彼不得,算来无别物,除此丫头矣。二宝在空中旋舞,俱不落下,余鸿只得念诀伸手一招,收归香囊中,刘小姐也收回日月球。余鸿想来,诸般法物不能胜此丫头,即五行幻法,只用来无济,倒不如趁此未败,带兵逃走了。正喝令兵丁退后,他即驱虎兜转而去。岂知刘小姐领旨,一心擒拿余鸿,与公公复仇消恨,且可除国家大患,今见彼不战而逃,口中咒念真言,用真昧火,连烧请神符三道,忽然天上降下四大尊神,赤鬓红髭。一执金鞭,一持大戟,一携金钟,一提大斧,立向佳人候旨。金锭曰:“有劳四位尊神,今有南唐主不顺真命应运之君,抗拒王师,又收录邪教道人余鸿,不从师命,逆天而行,以假灭真,该得打落酆都之罪,现已奔逃往东南方。今差四大尊神拿他,除此妖道,以助圣主早日旋师,以安抚天下。”四神圣领旨如飞而去,向东南角追赶,将余道人围住。

当时余鸿见脚力金睛虎咆哮不走,已知有阻,即开慧目一观,只见左青龙右白虎,前豹尾后黄旗,四大尊神怒目而视,持兵刃相向。余道人大惊,难以脱身,早知天命难违,何必逞才能开杀戒,至有今日,到是弄巧反拙也。只得下气向四神圣哀求曰:“山人此来,原奉师命,以困宋主,罚他屈杀功臣之过,又许唐分以金陵一隅土地。今战争并未伤害宋将一人,只思困住太祖许唐一隅之地,不受节制,即放还宋将了。今既动了尊神之怒,山人自今回山再潜修大道,不理凡尘杀戒。恳望尊神,念着吾师赤眉老祖情面,放脱山人回去如何?”四圣怒曰:“尔师不过因宋主屈杀功臣,令汝困他以警报之。今汝不依师命,妄生俗情富贵,擅开杀戒,动了好胜之心,犯着皈依之戒,虽不伤将,也损兵不下百万,已撄上天之怒。今宋乃应运,唐乃偏裔,今又助逆祸顺,不思早日回头,今立身于败亡穷迫,始来摇头掉尾以乞怜。今日本神奉着正法差遣,只知依法旨所勅,断不徇私,以容邪魔于世,定必将汝打落鄷都。”余鸿一闻此言,心中大惧,自想今番难以逃脱了,一时悔恨不已,想来又恨师父打发吾下山,是废我千百年苦修之功也。正在烦恼,忽然醒悟起下山之时,赤眉嘱咐下小旗法物,教我若遇凶恶煞神,可用着此宝,方能制之。即忙取出一面小旗,信手展开,只见金光万道。当时四神圣,一刻之间已高驾祥云,若飞电一般,回天去了。余鸿方始放心。但不知此旗是何宝贝,能退去四位尊神,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因败北唐主灰心被讥诮余鸿演术

诗曰:正人不作暗中谋,妖道逆天有近忧。每恨世间存此教,至今追论嫉如仇。

当时余鸿将小旗展开,四神圣一刻升天,回位而去。但此旗非能制四神,只因旗中有一尊神像,名为斗母。此神圣专管一众天兵天将,是以神将一见,即刻退避而去。余鸿得此宝旗,方得脱身,复借土遁而奔,不顾手下二万兵丁。当时金锭一见四尊神避着余鸿小旗退去,不料他偏有此解脱之物,此乃宋之君臣灾殃未该除满之日,亦无可奈何耳,只将唐兵大杀一阵,收兵而回。见太祖公公,又细将斗法之事一一陈明,大为惜恨。当日金锭,又以收除余鸿不遂,心下不安,未知祸患何时得止,不觉默默不言,无心吃此贺功得胜之宴。宋太祖是聪慧之明君,早已看出佳人不悦,只好言安慰,反赐御酒贺功,以表奖其胜敌之能。高王一门喜悦,深感主上加恩。即公子见美妻有此法力奇能,为当今所表奖,暗暗称快,深服其妻也。

再谈余鸿败走借土遁奔回唐营。当日唐主闻军师败于宋女将之手,遂心灰惊惧,即曰:“朕今知道术之不可恃也。若此屡败,折将损兵,不若拜宋称臣,或不失为南面一隅之主,何不早留退步。若仍负隅恃强,或折人妻,或孤人子,皆孤之罪过良深。此后请军师勿言个战字,以祸孤国为幸了。”当时余鸿被唐主抢白他一番,觉得汗颜无地。想当初自己恃着法力,一肩担承,唆教唐主勿称臣于宋,果初时屡胜。今一遇女佳人劲敌,倘即罢手,有何面目见师尊,即负愧言曰:“我主何须匆忙,勿以一败灰心。虽刘金锭是与山人敌手,然山人尚有一狠毒奇术,以绝此丫头之命。但山人受师法戒,不许妄动伤生,方得功成正果。今刘金锭如此法力多般,与山人作尽对头,不由人不忿,定必出一狠术,以了决之。但此绝恶行凶之事,山人只可惜弃却千年修炼之功,一旦付诸流水矣。皆因承千岁眷注大恩,托以三军之大任,故不得不为此绝计耳。此事非山人之福,在女贼当知吾一片苦心,忠于汝大唐社稷,虽死亦无所憾恨也。”当时又有众唐将罗英、程辉虎、王元际、李晖凤、宋修明、林文豹一班武将,亦俱奏:“请我主,不可灰心称臣于宋,况我兵尚且有百万之众,武将如云,岂弱于赵宋。今刘氏女虽称法术之能,不过与军师是个对手,岂可因一败以臣服之。”当日唐主初时因余鸿由阵上败回,故出此丧气言语,以讥诮之,岂即欲屈膝于宋。及至诸将认以为真,多言谏止,自然顺着准奏,拂袖驾退散朝。

到次日,众文武臣多往余军师帐下请令,定必演个狠法术,妙计谋,以除宋女将。余军师闻众将同声劝勉,不觉长叹一声:“也罢,山人只拼得千年道炼倾消,也悔恨不得了。”未几,排上香案,点上明灯四十九盏于当中。即穿上道服,恭身下跪,祷告一番,咒念真言,筮卜一卦,占上刘金锭年月日时,在于某某出生。须臾占出,三爻已准。又观其本命星,乃上界天魔女,转世临凡,故有此等法力。想来非此狠毒计谋,断不能收除他。当日静中绘下个坛位图,此去离营二十里,在清流山下,有所荒芜地,名为绝流墟,正与刘金锭姓有忌犯。是日发令王元济,即曰:“王将军可带领五百军人,前往此地,用竹木筑成一个高坛,照此绘图为式,尺寸长阔皆依法度。明日午后要作法应用,不得有误。”王元济领令去讫。军师又命李辉凤,即日命人将禾草扎成一女将军刘金锭形象,用生人发须结梳成髻,身穿着真衣响甲,准明日午后备用。又命宋继修备办下乌鸡乌犬及瓦盆二面等物,俱于午后备用。当日众将见此出军奇事,从未之见者,半疑半信,惟有军中命令,不敢不遵。当此众将各各分头准备去,以待军师明日所用。

到次日,只见军师作法,唐之君臣皆来观看。有军师虔心沐浴斋戒了,于午后众将齐来缴令。候至二更时,军师更换衣服,登上法坛,念诀烧焚过邀遣灵符一道,以法驱役得一位勾魂野鬼来到坛下。是夜七月中旬,月色光辉,星影明洁。余军师在坛上大喝:“亡魂听令,可前往宋营中。将刘金锭魂魄勾摄到来,不得违令。”亡鬼领法令而去。军师拔发跣足,手持桃木剑,在坛上揖诀,步斗持罡,向空中咒祝一番。只见女魔星萤然堕在坛上,铿铿有声,光芒散射。军师摘下女星,放在瓦缶之内,复将一个缶盖着,四边外点起明灯四十九盏,悉用宋继修备办来的乌犬乌鸡血煎熬成膏油,四围将瓦缶盆口隙用膏油封固。又将禾草扎成金锭女身,用锁扣着颈项,拴于坛中,两足用钉钉下。一刻念咒,然后袖中取出一把小弓,放一箭,向草人射去,正中左目。直待至五更,余鸿方下坛去。每夜如此作法,每夜射箭一枝,如射完七枝于七窍,不论仙凡,铜皮铁骨,也要负伤而死。亦是刘金锭灾殃当有的,想妖道若能绝此红颜,即由吾横行天下,到处成功,心中以为得计。是日下得坛来,又向军中挑选了童子兵丁三十六名,以充天将,屯在台下,以应三十六天罡。又发令出,不许俗眼一人私窥,只恐泄漏,如违令者,定斩不赦。原来余鸿用来此法,乃系旁门左道绝惨毒法,还不知女魔星降生于刘门,奉了上帝佐护炎宋开基。今余鸿此日用这绝恶邪术,焉能绝其性命。但今被他暗算,亦是佳人命当有此灾咎,故虽受却磨难,而不伤玉体,可见:正是明枪容易躲,须知暗箭实难防。

不说唐营中妖道施法,只论刘金锭虽系法门弟子,是五行正法,呼风唤雨,喝草为兵,五雷五遁,掩形易体奇能,件件皆精,惟旁门左法,伤生陷物,一概邪谋,毫未学得。今被这余鸿暗算起来,如何得知其由。是夜夫妻卧至五更初起,还未梳洗,刘小姐于半夜中觉得粉颈中上下疼痛,伸缩不顺,起来时,双足硬着隐隐而痛,左目又如针刺一般,已失明不见了。颈项甚似被索拴住,心中着急,不解其由,只得对丈夫说知异症。高公子是个恩爱的夫妻,一闻此言,心头着急,乃曰:“想必贤妻连日杀敌用力过伤,劳损筋骨,如我当初入寿州,见太祖一般的病症。但是疼痛失明,此何故也?待吾禀知父王母亲,然后奏知主上,召太医院调理,自当痊瘥如旧矣。且自保重,勿再劳也。”言罢,公子步出,先请父母金安,随即将妻得疾,一并上禀双亲。高王夫妇闻媳妇得此异疾,即往奏圣上。宋太祖一闻此言,龙心着急,即刻召传太医前往诊视,六脉行药,是所必然。及至晚膳后,此夜各归安寝,各皆不提。只有公子夜睡不宁,心甚忧闷美妻奇疾。不料至五更天,又被余鸿在法坛上射了一箭,当时刘金锭卧在牙床,尚未起来,不意右目又如左目一般痛剜,只可怜一双日月,变作密密乌云。高公子越见惶恐,切切心忙,一候天色黎明,先禀父母,即出殿奏上加疾之由。宋太祖闻奏,倍见惊骇,然无策可施,再急召太医,一众十四五名。究问发病之由,众太医合奏上曰:“据刘夫人所得之病,其症甚异,症患与六脉不符。然细察六脉,原自调和,并无浮沉迟薮,那得有此目疾项足疼痛之患?倘或邪术伤害,怪异之症,又非岐黄佐使之术所能疗痊也。求乞圣明睿鉴。臣等是习岐黄俗人,只以君臣佐使药饵,对症行药。只今症患不符六脉,臣等于刘夫人病患,实不敢妄下药饵,乞陛下谅情,恕臣逆旨之罪。”如今刘金锭被余鸿妖术害得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刘小姐被害中伤苗军师观星排卜

诗曰:逆天妖道弄真邪,术禁佳人命险些。七七便将尸解去,宋君恐折栋梁臣。

当时宋太祖见众太医官不能下药,倍加惶闷。高王爷夫妻来到御帐中参礼,见主问及媳妇得此奇疾怪症,好烦闷不安。太祖又将太医官皆言六脉调和,并非有疾,不敢下药言知。高王夫妇闻言,心中倍惊曰:“可怜媳妇呻吟叫苦,不知是何怪症。今太医院又言若此,算来无救的。”言毕,王姑下泪沾襟,高王嗟叹。太祖又曰:“我们虽有雄兵数十万,猛将不少,若非甥妇,无人可制胜这妖道。今不幸得此奇灾,病症日加,倘至不起,那再有人代朕平服得强唐。”言罢,不觉龙目中双垂珠泪,打动得王姑夫妇倍见伤情。悲泪之际,想起媳妇是个法门弟子,那有自己之症,何至不明白之理。王姑说出此言,太祖及高王皆言有理。太祖即着王姑进彼卧房,问及媳妇。岂知刘小姐一被妖术所禁,魂魄不全,正呻吟痛苦,乃沉沉懵懂,非复平日的明心卓见。王姑细细的查问他,竟糊涂答应,全无绪端。太祖闻王姑回复,倍加闷乱。正用人之际,不免忧形于色,坐卧不宁。苗军师见主烦闷若此,即出奏曰:“凡人之病必知根原,乃有治法。今御太医不识刘夫人病症,且待臣虔卜一卦,自有应兆。我主不必过忧,有伤龙体。”太祖见奏,准命具卜,好察甥妇大限休咎。军师当着御前,虔心炷上名香,禀告历圣先师,占得一卦,默断一番,奏曰:“无怪刘夫人得病如此怪异,以卦象断之,被人暗算,幽囚其病体。临害之地在东北方。想余鸿所畏惧者,刘夫人一人耳,犹恐被他暗算,则刘夫人一命危矣。卦象该得如此,但未知果准验也否。”君保急问:“军师,料此难救,束手待毙乎?”苗军师道:“此卦只忧七天外,恐不能逃其大数耳。”君保闻言,不觉珠泪如雨。太祖亦为惋然长叹,再问军师还有何术救他。军师复对曰:“今仓卒难以尽知其暗陷之实,待臣今夜再观天象,察星曜,可知夫人的吉凶矣。”太祖允奏。

原来苗军师善观天文,察星斗,精于占云望气之学,佐太祖以定天下,不愧为国师之位。此夜登观星楼,仰瞻万象,一派疏星,历历可纪,自戍至寅时,并不见天魔女星出现,心下着惊曰:“刘夫人危矣!”推测一番。遂决然知被余妖人将他本命星收禁了,囚在落星台。对太祖、君保曰:“刘夫人本命星明暗莫据,被妖道收去了,是以受病危急如斯。似此如之奈何!”宋太祖君臣,倍加惊惧。军师又曰:“待臣再卜一卦,看七天之内,未知有救否。”王姑垂泪曰:“有劳军师,再决休咎。”当时苗训,又占得先凶后吉六合之象,判曰:“刘夫人大限固不妨了,不出三天,自有高人救解其灾。且喜我主复得一员上将,一二天可应矣。”当此太祖、高王夫妇,颇欣喜于心。只高公子仍是愁容默默。王姑中年得子,爱如掌上明珠,今见他过于哀切,甚怜惜之,唤他至前曰:“我儿不可过伤,有损身体。为娘半世止得汝一人,为终身之靠。倘过于哀恸,坏了身体,香烟之种倚向何人?虽然夫妇情深,亦当体念双亲,以节悲痛也。”公子带泪诺诺连声,遵娘教训。王姑又曰:“军师占有先凶后吉之兆,想必媳妇当有此飞灾,但今已大限不妨,自有高人搭救,何须过忧。”王姑等即求军师设个善谋,以破妖道的收禁本命星如何。军师曰:“臣自束发受书,止讲得圣道之学,并未尝学得以法术杀人技。妖道邪术,必须神仙中人,乃能救之。其收禁之术,且要能人盗取其收禁之物,乃能解之。臣是凡俗之辈,怎得涉险以盗之乎。总之,不一二天,臣料得有人搭救,断非诳误也。我主、王爷母子,且休疑虑。”当时君臣父子,只等解救之人。

高公子闻军师卜断之言,自回卧房,看视妻身,将军师之言说知。有刘家四婢春桃向夏莲等私地言曰:“小姐既被妖道收禁,难以解救,军师又指出在东北方,我等何不向此方追寻,看他用何妖术收禁得小姐,或有可用力之处,于中有救也未可知。”三婢皆以为然,酌议已定,皆藉平日小姐所赠的灵符,驾云而去,寻觅出城,来到唐界,向东北方寻望。果然走上三十里,远远见一座高坛,灯火冲天。四人跑近,知是妖道收禁小姐之所,一同共商,又借土隐形,飞身而前。原来周围守坛的童子,只是凡俗人,可以隐形瞒过。至坛上数员神将是奉符法以守高坛,况四婢女道行不甚高强,不过平日是得小姐指教一二,仅足防身,如何闯得进坛中。众凶神不许他冲入坛来,几次都被驱退。四婢只得依旧回归寿州。按下慢表。

再说南唐军师,见宋师一边三天不出,已知法术已应。又要七八天射尽法箭,乃得刘金锭一命归天,除了心腹之患。奈南唐主李景不是真命应运之君,度量狭浅,前刘小姐败他数阵,伤残几名战将,恨入骨髓,但无奈军师不能胜他。今见此女收禁下,正欲洗雪前损兵折将之耻,实再忍不得三天五日,即欲攻城再战。余军师也阻止不得,遂点大将秦凤、薛吕、罗英、程飞虎一众,统领大兵十余万,至寿州城外骂战。太祖高王闻报,亦料得敌人必因刘夫人数日不出,特来索战,以探我军。但兵来将挡,不可示弱,定要见个雌雄,遂差陶夫人、赵王姑、李夫人、高氏兄弟,带兵出阵迎敌。两军大战,杀得征尘滚滚,日色无光,各有伤损。程飞虎乃程咬金之后,一双板斧,非比寻常。罗英乃罗成之后,丈八矛枪,倍加利害。即此薜吕、秦风皆有祖传之技勇,若非陶夫人、李夫人、赵王姑、高弟兄一班男女猛将,决不能抵敌。余军师在后军冷笑,出而言曰:“尔们休逞强,汝之女法师尚被人收禁了,不日归阴,尔等要做第二名刘金锭不成。”高君保闻言大恼,奋力杀退程飞虎,扑向余鸿。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长枪狠狠刺去。余鸿的茶条杖抵挡不住,自知难敌君保猛勇,倒退虎力十余步,口念真言,一刻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将宋兵打退。幸得公子有刘妻的护身符,飞沙走石打来,并不沾身,仍将唐兵大杀一阵而回。高王爷在城楼见妖道用法利害,只恐多伤军兵,即忙鸣金收兵入城。

此日唐人得胜,复将寿州城重重围困,多添兵将,比前倍加得利害。太祖忧虑心烦。高王爷分发将令四门严守,日夜巡逻保护此城,免惊圣主。是日苗军师已占算定,刘金锭明日有高人到来解厄,是五阴女会合之期,但机会不可错过。此日奏闻圣上,求掌帅印半天之久,待臣着令三少将往各方访探,若得五阴将会齐,可破妖道也。宋太祖曰:“前者陈抟祖有书相赠,说出五阴破阳,指示于朕,故特召取王姑等到来,以应其言。后刘女来破敌,今又有何五阴可来助朕?”军师曰:“原有五少阴,非今之五老阴。但天机难以妄泄,只求陛下王爷暂交印令于臣,自当有策划也。”太祖听了,只得准依。高王即将印符一并交付军师。苗训即日升坐帅堂,众武将重新打躬。参见毕,军师拔令一枝,命高君佩听令,要混入双龙镇,暗带火箭,于来夜初更后,射入南唐屯粮之所,绝他兵饷,不得有违。君佩辞曰:“闻双龙内地,有郁将军慎于把守,犹恐末将无能,有误军机,求军师另差别能。”军师赞曰:“少年足见老成谨慎,放心直往,功必成矣。吾有锦囊一条,待至八月中旬,见了汝南王,始可与他观看,自有奇遇,包汝一生恩记吾苗某也。”又命郑印往石州山后借请助兵,只宜一往,不宜再行。二将领令,分途去讫。军师下了帅堂,交还令符与高王。不知高、郑两人奉军师将令得何所遇,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恩爱夫妻忧永别情深师徒遽分离

诗曰:寻常结缔且难离,况复恩妻逝可悲。相慰劝酬皆决烈,永别何以慰相思。

住语高君佩、郑印两人分途办公,暂为按下。惟南唐自得胜之后,见刘金锭不能出敌,唐主即以为大宋君臣是釜中之鱼了,故催迫余军师连日带兵骂战。宋太祖心忧如焚,只恐唐兵大集,若深入其疆土打破寿州,君臣危矣。今刘甥妇又罹此飞灾,何人可拒妖道。正在龙心闷闷不安,苗军师、高王爷不时安慰圣上,言:“城池坚固,断不能移动。又得将士当心保守,且不惜辛劳,足见我主君臣一心一德,南唐一隅之地,岂能为吾宋之害。即兵多围城,不过藉妖道一人之法术耳。他逆天叛理岂能长久乎。”军师又曰:“且待刘夫人灾星一退,五阴女将会集,即是妖道高飞远走,难逃五雷显诛。我主龙心且安。”太祖闻高怀德、苗军师之言,龙心暂安。只唯有唐主果然添兵遣将,不分昼夜,攻打四城甚急。城中守兵亦备灰石堆积如山,羽箭滚木如林。高王爷发令,陶夫人保守西城,偏将十员,协同督兵,又有兵三万多,管弓矢灰石火炮等。王姑保守北门,偏将十员,精兵三万,小心巡逻。余夫人保守南城,偏将十员,精兵三万,紧守不离。当时王爷见圣上惊忧,故四门令四女将,并多添将兵把守,不容唐兵薄近城下攻击。唐兵日来攻打,城上弓矢灰石滚木齐下,唐兵反折损不少,也且慢表。

再说刘夫人四婢此夜暗出寿城,探听余妖道收禁小姐之法坛,不料来至法坛却遇守坛恶神,不得入去,几次倒退出来,只得一路回城。即将寻见妖道收禁法坛,被神将阻住,不得进去,一一禀知高公子。君保闻此实事,果被妖道暗算,正乃惨上加惨,眼看着一对鱼水夫妻,恐要永诀,别离苦切,此夜何曾合眼。挨至四更天,只思想军师之言,三天之内,自有高人搭救。据他卜筮如此,但未知准验也否。又思方才四婢之言,果见恩妻被他收禁本命星,怎忍恩妻受此暗算,竟死得如此惨伤。刘小姐病中醒来,侧耳闻高公子自言自语,说此伤心话,即含泪呼声:“公子,不可过伤,有损贵体。妾多蒙圣母指点,得配好姻缘,圣上荣赐花烛。指望早日平定南唐,同归宋土,夫妻白首齐眉,不料被此妖道毒算,一旦夫妻泣别,不无遗恨,实妾之命薄,好比秋云耳。”公子闻言带泪曰:“恩妻倘有不测,吾与妖道断不两立,不是他死,定然我亡。只可惜并无一兄两弟以接后嗣宗枝,且父王母亲怎舍抛弃,为至恨也。”刘金锭下泪沾襟曰:“丈夫岂可为妾身以弃双亲。但妾既不能事君父以终,是入不忠不孝之伦,且不能一面老父,心实不安。倘妾有不测,只求丈夫班师之日,恳祈顺道说知吾父,代妾一言,恕我不能忠孝两全,好言安慰老人,以免因妾过哀早逝。至于刘门不祚,并无一兄一妹,以事奉高年,日后还求念着数月夫妇之情,照管妾老父一二,即妾在地府中瞑目感君之高情也。再者妾死之后,至嘱丈夫,万勿因妾轻出与妖道争战。他有法术异宝伤人,非仙莫能救。妾还有破术图一幅,君可常常挂在甲怀中,以防妖法侵害。”言毕,命众婢于香囊取出此图。公子痛哭接受,又曰:“愚夫不过念着双亲罔极之恩,不然决不令我恩妻独行于地府也。倘有鼓盆之日,小生誓不再续弦音,以报恩妻之遗爱我也。泰山处,我必待之如父。倘若得胜班师,必顺道请归王府侍奉,以终天年,尽却半子之恩,不需我妻挂念。”公子语毕,倍觉惨然,夫妇泪目汪汪。刘小姐闻丈夫说到誓不再娶之言,但想数月夫妻,又未有孕嗣,岂可不再整珠弦而续接高氏香烟,复婉曲陈谏,劝导一番。公子只含泪允从,正欲复有所说,已是交五鼓。眼看见妻一刻昏乱起来,想必又是余妖道下毒手之时了,公子遂抱持着,哀哀痛哭,无别方可救。四婢也是一般惨切。公子想来,军师卦上言三天之内自有高人搭救,明日是第三天了,当有应验矣。但妻被妖毒陷害狠烈,倘若再迟两三天,岂不应了军师前占之卦,不出七天之外,我恩妻一命难留于世乎,教我君保怎肯独生,哭得倍加悲惨。四丫鬟见公子悲切过恸,皆言公子深于情,与小姐真乃在天为鸳鸯,在地为连理枝,在水为比目鱼,情好岂比别人。夫妻恩爱,迥异常情。四婢惟有安慰而已。按下不表。

却说刘佳人初得此疾,梨山老母已知金锭被余鸿用邪术所害。正欲下山搭救,一掐指算来,黄花山黄石公之门徒,乃豹尾星名冯茂,乃宋大夫冯益之子,亦当下山佐宋。当得其时,待我趁此机会往见黄石公,待其打发冯茂下山,一来救解金锭危厄,二来助力于宋,以平南唐,早日班师,以免多伤军兵性命。算定,即刻驾云一时辰之久,已至黄花山。

先说这黄石公乃神农黄帝时得道,久隐于黄花山。于秦始皇末世,汉运初兴之先,化一老父以试张良,一连三试,其心专诚,方曰:“孺子可教。”遂将兵书将略观云望气之学授他。后张子房佐汉高祖,平秦灭项,定天下之功,不在萧、曹下,皆借黄石公授的兵符所至也。此日圣母来至洞外,只见藤绕蔓蔓,黄花满布,望去朵朵延龄。方玩赏间,洞内跑出一个童子,貌虽老成,年似十一二小孩儿,身不满三尺。圣母言知要见黄仙翁。冯茂一见道姑,自称梨山圣母,要见他尊师,只得入内通报。黄石公闻圣母到,即出洞相迎。两仙相揖见礼,携手进内分座,仙童献茶。圣母将余鸿违师命,开杀戒,用邪术害门徒金锭,危在旦夕,要求道兄差遣令徒下山,一来救解门徒危厄,二来显师门有用高徒。黄石公曰:“余鸿违师,定取脱体凡尸之祸,况门徒自到山八载,武技有成,俗缘未了,他的父子君臣会合,正当其时。仙母不来言及,山人亦欲遣他下山。今令徒金锭乃五少阴之首,中余鸿邪术之害,那得复有佐宋之人。今迟缓不得,即着他下山便了。”圣母称谢,即告辞出山,黄石公送出洞外,揖别。圣母架云,自回梨山而去。

当日黄石公唤冯茂至,曰:“我徒在山八载,长成二十之年,今当下山,君父会合,早结良缘,以救刘女之厄。但此去必须与余鸿作对,但胜他不可伤他性命,以至令彼师尊嗔怪,惹起风波。”冯茂领命,又称:“师尊在上,弟子久在仙山,叨蒙化育深恩,怎忍一朝离别师颜,永无再会之日。”言罢,不觉珠泪双流。黄仙师微笑曰:“好贤徒,念念不忘师恩,足见天性之良也。但汝仙缘无分,只合享凡尘富贵,况汝是冯门香烟之种,定必离山觅缔良缘,以待真主成功,自此乐享平宁之世矣。就此下山去罢。”冯茂只得忍泪领诺。黄石公复传他些法物,以应敌余鸿。当此,冯茂想架云易,跑路难,但出敌用马匹,今无脚力,怎得行起入阵,望师赐教。黄石公曰:“山后一众仙禽神兽,力赛龙驹,我徒任意往取为脚力可矣。”黄石公即引冯茂至后园。冯茂一路想来,这老师父是一古怪仙翁,吾在仙山八九秋,他不带引入此园,我又不见有此地,今方到此。言想未了,只见洞内有所园林,上书着“飞禽洞”三字。师父已住足,念念有词,那园门不叩自开。随了师父进入,果见有许多仙禽猛兽,皆向师徒点头,似悉参见之意。黄石公遍看,只唤了一只神鸦,吩咐曰:“今命着汝跟随冯茂师兄,同佐炎宋,以助除妖,成功回来,准修炼成形,入仙班去也。”神鸦点首再三。冯茂叩辞师尊。石公曰:“贤徒一程不可逗留,致误军机,急救刘女要速往也。”冯茂依命起程,跨上神鸦,冲霄而去。不知冯茂回寿州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破神锣余鸿大败踩唐营冯茂立功

诗曰:生死安排有定衡,岂能人力任移更。五阴只合扶真主,天遣冯侯到此行。

却说冯茂骑上神鸦,不两个时刻,已到寿州。想来初见宋君,一功未立,自己也觉无光,何不先杀败妖道一阵,然后往见君父,方知吾之本领。主意已定,将神鸦一拍,飞至唐城。举目下视,果见千军万马,阵法齐整。遂按落云头,飞落唐主帐中。

斯时李景,正在用午膳之际。方举箸间,忽见一矮子,手执双铁尺,如方板之大,从空中滴水檐前飞堕下来,骑着一只五色鸦,金睛喷火。想是宋人差来做刺客,慌忙急抛箸走离座位,大呼叫救。帐下左右军兵,急急举刀斧相向,将冯茂围住。冯茂大喝:“该死的囚奴,前来纳命。”左敌右击,铁尺翻飞不住,将兵丁一刻打死百十余人。兵丁大乱,抵拒不住,纷纷走散,逃往他营报知。李景早已伏躲于帐后,被冯茂须臾间搜出,方欲将他一尺打死,往报军功,但他粗中有细,想来彼是一国之君,不过与我宋争雄,又不是这余妖道,且不可造次以害之。遂手持其胸,复吓唬之曰:“少爷本欲将尔打死,不为罪过,只尔逆天命以抗王师,罪所应得。然此间非疆场上明刀明枪,只恐汝死不瞑目,且饶汝一死,即可辞退余妖道不用,勿为妖人所惑,以至伤害生灵。可翻然悔悟,臣服于我大宋,是为顺命智者。倘仍执迷不悟,下次再来,决不以情面姑饶。”说未完,余鸿已得闻报,跨飞虎催兵而入,一见大怒,将茶杖从冯茂背上打落。冯茂眼明手快,一手即将李景举起,挡住余鸿茶杖。余鸿急收杖,不敢再发,不然将唐主早已打死了。当时冯茂将唐主一抛,余鸿急接扶而去,命左右扶挽往后堂安歇。余鸿将冯茂一看,见他坐骑是飞鸦,身之侏倭不满三尺,只似十一二岁的小孩儿一般,不觉失声发笑,又大言曰:“宋朝没了大将,故打发此小孩子出阵,是该当邦家亡灭。而这小子,该当下礼叩首请罪,便饶恕尔幼小无知。”此语,余鸿分明欺笑着冯茂身材矮短相戏谑也。冯茂亦戏耍他曰:“汝乃不肖孩儿,身入妖道异端,逆天行道,为父屡屡教责,只是逆命不依,偏要助力于伪主,以假灭真,激恼汝父。出此逆命不孝儿,少不免五雷轰击,免危为父也。”当时余鸿见冯茂渺小,视为儿戏,只消一杖可以了决短人性命,尚不知这短小人得师父授双尺,如风闪之急。余鸿杖一下,他左尺一挡,右尺即飞过去,反弄得余鸿招挡不及。他或左或右的急打,手一慢,已被铁尺打在左肩,不独疼痛,早已跌下尘埃。冯茂正急下手落尺,要打死妖道,除却大患,好入城报功,忽醒悟师长吩咐之言,不可伤他性命,只得住手,实是便宜他了。那余鸿被打落地,不料跌了当门二齿,口血漂来,方知矮人利害。心头大怒,将身一跻,复上虎背。冯茂一见冷笑曰:“好妖道,不独跌失二齿,倘仍不悟,激恼汝父,只忧一命难逃。但念着汝师情面,故以汝性命作个人情,即可早早回头归山修炼,免失同道之气。倘若留恋俗凡富贵,下次逢着小爷爷,决不相饶。”余鸿怒火如雷,大喝:“短贼,今日山人不取尔狗命,誓不称道行清高。”言罢,一茶杖打来。冯茂呵呵冷笑曰:“不打落汝齿,只取汝性命。”双尺招架。余鸿牙门既痛心中恼怒,恨不得将矮子一口吞下。但见他双尺如雨点般,不能招架,想来不妙,犹恐被他再打,怎见众军人,不免用神锣擒此矮贼。遂将神虎一拍,诈败奔逃。冯茂已忖知其意,妖道战不过,定然用落魂锣,吾师已早言知,他用锣擒却宋将十多员,今且依师父所传的定魂神咒无碍矣。即将火鸦一催赶上。余鸿一见大悦,暗言今番上钩了。即取出锣,连连振响。冯茂默念仙咒,只诈作痴呆,持过双尺归一手,取出神锤,大喝一声:“妖道,尔打的锣不中听,待小爷打罢。”一神锤飞打过去,叮当振响。余鸿收锣不及,打得碎烂,气得余鸿面赤而青。“那知矮贼具此法力,若再斗法输他,有何面目见唐之君臣。”想罢,即借土遁走。冯茂见妖道遁去,想他兵丁无罪,不可过杀,由他散走,不必在此久恋,且归寿州见君、父,救刘氏女为急要也。即刻架起神鸦,起在云头而去。

冯茂飞至寿州城内,云头一望,只见帅堂上君、父俱在,即徐徐飞落下檐。宋太祖忽见形影,惊讶不已,不知那位上仙下凡。但见此人跨下火鸦,是一个小小孩童,想来如何会腾云驾雾,难道是南唐刺客。太祖即忙大喝曰:“小孩子从空下来,莫非南唐刺客乎?”冯茂行近阶前跪曰:“小臣非南唐奸细,乃陛下殿前臣冯益之子冯茂,黄花山黄石公门徒也。”太祖闻言,想当初冯益之子,只因游猎被虎衔去,岂知黄石公救上仙山学艺,是与郑印同一辙也。但一去八载,计年已是弱冠了,缘何身仅三尺,像一十岁上下小孩子。太祖询问冯茂:“汝在仙山,岂不食我人间粟食乎?故令汝形体不长,甚是可惜。但汝不归汴梁,反来此戎马之地,此是何因?汝既非九尺之躯,迥非对垒之能,到此非汝所宜。”冯茂曰:“不瞒陛下,小臣非无能之辈。”说犹未完,冯益在班中一见儿子,遂奏出一段情由,急急相认,悲中继喜。当日冯益年过五旬,甚幸儿子得回,禽犊私情,人人如此。而太祖因其矮,不甚喜之。冯茂复奏上奉吾师之命下山,助吾主平定南唐,先已顺道踩入唐营,将唐主捉拿下,恐吓一番,又打败余妖道,将彼之落魂锣打碎,妖道土遁而逃。太祖闻冯茂又奏之言,又惊又疑,急急追问前情。冯茂尽将仙师教付真咒灵符神钟宝物来敌余鸿说了一番。太祖闻奏,龙心大悦曰:“不道小卿家,人虽渺小,立功却大。大败妖道,论功可封侯爵。”当时父子谢恩已毕,共回私寓。

父子初逢,晚膳后,秉烛夜谈,直至更深人静。冯茂忽听得哭泣哀声,即问父亲此哭泣之声,由何而来。冯益见问,长叹曰:“孩儿有所未知,左寓乃高王内室,君保夫人刘金锭,被余妖道收禁本命,是用着七箭定咽喉妖法,今已三天了,无可救解。目今凶多吉少,病势沉重,是以阖家恸泣,真乃可怜。然军师上两天占卜,言不出三天,自有高人搭救,未知果有其人否。倘若来迟,此女一命难保了。”冯茂曰:“搭救即是孩儿也。方才尚未奏知圣上。吾下山时,师父有言,刘金锭乃女魔星临凡,原奉天帝玉旨,保宋江山,岂容妖道绝他一命,该得有救。他师圣母日间来山,相见吾师,故着儿即日下山,以救刘女。但要将他妖书盗取,方可绝妖害后患,并要盗他七宝秘书,方能解救得众王侯等被迷。须在孩儿身上,担当此役。”冯益暗中羡着儿子奇能,又得恩师点化之功也。次日早,冯益急出帅堂,将儿子昨夜之言,一一奏知。太祖喜从天降,又深羡军师占卜准验。但不知冯茂如何盗取妖书,救得刘佳人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乱唐城冯茂盗书破妖坛金锭脱难

诗曰:棋逢敌手知难着,力到穷时欲息肩。不若名山优净乐,强如争战逆苍天。

当下宋太祖闻冯益奏知他儿子冯茂,可救得刘金锭并被擒众王侯,大喜。适高王父子在此闻此奏言,不胜着急,邀请冯茂,此夜作速往救。太祖曰:“今急救甥媳为先,众将只因彼擒已久,大限不妨,惟甥媳受苦灾,被妖道禁锢,势已险极,御侄今夜作速依师命而行,其功非小。”冯茂领诺连声。高家一门,深以为幸。第一高公子放下愁眉,又道谢军师占卜有准,果应三天内得冯公子下山而来。

是夜不过二更中,冯茂将身一扭,土遁入唐城中,探出头来,只见唐帐中银灯星罗布列,灿灿光辉,唐主当中下座,余鸿并一班文武臣俱在。当时冯茂在暗中遁入唐主帐所,听他有何言来。余鸿被冯茂杀败,仆跌下了二牙,不胜恼恨,唐主正在帐中设酒,与军师解闷。酒过数巡,便闻唐主曰:“孤想来胜败无常,难必成功,孤心久欲归附赵宋,免得生民涂炭。但昨天宋之刺客,被这矮贼弄得几乎性命不保,军师又受败伤落齿,朕已恨入骨髓。此回即锯刀在头,亦断不臣服于宋。”余鸿曰:“我主既有此坚心,臣诚粉身碎骨有以图报。但臣一向虑着我主辄因小衄便而灰心。今若胆雄志壮,安见昔日破釜沉舟不获成功于一日。况臣已定下七箭定喉妙法,将收除刘女即在旦夕。宋将十余员英勇,除高怀德一人走脱,别将被禁迷魂魄日深,即除灵符烧毁,不能解救。除非得臣枕中七宝秘法,依法咒之方可唤他苏醒。今暂尔小挫,何是为忧。”唐主深以为然,又曰:“昨日前来的矮宋将,不料他小孩子一般,看不出有此奇能,并将军师神锣打碎,法力定然利害,以后须防备他。”余鸿曰:“宋之能异人不少,臣还有几位同师得道好友,倘果穷竭难敌时,定必请他来共事,何患乎宋人强劲。”唐主闻军师言来还有同道中朋友可请来帮助,自然倍加喜悦。是夜君臣畅怀叙饮,时交三鼓。须臾筵散,唐主进内安歇,军师亦酩酊如泥,即在帅营中睡熟。

冯茂在殿堂中,暗地悉听明白,复遁出外营,向东北角跑去。果见高台有二丈有余,下面有数十童子穿的是齐衰服,执的是哭丧杖,冠服皆如孝子一般,知是妖道拨来守坛,以应法者。时正三更,个个熟睡。冯茂伏念法言,向童子面上一口吹去,悉皆昏倒在地,如死一般。冯茂即欲跨上坛中桌上,观见四位神将把守四方,貌状狰狞,犹如金刚彪汉,分立坛首。冯茂不敢即进,遂咒念真言,使出师尊桃木剑一拍,大喝:“何方正神,因何遵着妖道陷害奉旨佳人,以逆天心,上帝岂不嗔罚。”四位天神见冯茂道出原始正法责他,即云:“本神亦奉余道人法旨邀差,不得不勉力遵令。原知其左道害人,今法师既有此责备,本神遵旨归位可也。”四尊神金光一起,各归天界,渺渺潜踪。当时冯茂一见,并无阻拦,踏上坛中,只见灯光烁烁,中央放列一个大盆,两相覆盖,心下想来,不知妖道此盆何用。伸手正要揭看,怎奈此盆上下线口如漆胶封固,非手可揭,思算无策。猛然见坛上放一口剑,知是妖道用的法剑,取下来向盆线口一刀,霎时铿然而开。方欲注目观看,即有金光一阵,从盆中飞出,冲霄而去。远盼高空,旋见女魔星烛光朗耀。冯茂方知是刘金锭本命星,今已复位。又见坛正中一桌挨壁,钉一禾草女装,真衣甲,真发髻,身被彩衣,两目两肩中矢箭四枝。倘中齐七箭,金锭已是难救了。又见桌上有书一小卷,插在坛炉底。即取看,首面有五字《七箭定喉书》,细阅来,方知即是妖道计害金锭法书,并有立坛高大式度,用的器皿,更列着请神咒言。但书内自首至尾,并无解救方法。冯茂一想,料必不用解法,将草人所中之矢四枝。一连拔下,将坛中四十九灯,向草人烧焚起来。一刻间,火焰烘天,红光一派。冯茂早取书剑收藏,将足一跃,下了坛来。坛中众童子眼见烧成灰烬,已是四鼓。有巡逻军一见,急入报知国师。余鸿是夜有了酒困,正在梦中刚醒,方欲进坛发射,一闻军丁入报,跌足曰:“不好,定然守坛童子不慎之过,弄坏事矣。”惜恨《七箭定喉书》及宝剑烧毁了,岂期为冯茂所得。

当时冯茂远远只见妖道差人来救坛上的火,又要遁入他帐中,盗取《七宝秘书》,又可救众王侯十二人。正在尴尬,他趁救火未回,抓紧时机,急借土遁到后堂余鸿卧帐前榻中。且喜案上灯光未灭,并无一人,放心持了案上灯,将他卧榻遍照。果见一黑漆枕箱子,即投地双足踏破。只为妖道以符封口,不见痕线,凡人不能开看,既破了,果有《七宝秘书》在内。冯茂满心喜悦,揣入怀中。再寻搜至后营,果见宋将十二人多在一营。呼唤之后,懵憧若不苏醒,似醉如痴一般。冯茂心烦,想来一众如此,怎能一刻携救他出城。即取出《七宝秘书》,披展一看,始知要依书里,先念咒言,对诸将咒诵,将他头上盔发取下符张,烧化了,方能醒转。冯茂依法诵咒,果见十二人不一刻皆醒悟。冯茂即将始末,一一说明。众人尽皆惊愕,互相称怪,又深恨余鸿。冯茂欲与众王一同杀出,冲围逃走,又忧众人初醒,神力未复,唐营猛将雄兵盛旺,难以冲出。若惊醒他,反谨守倍加,再难解脱。有史珪、石弘二人曰:“不若公子先回,放下他妖书,再统大兵到来接应,放炮为号,我们乘机杀出,方得万全之策。”众人称善,冯茂允从。身子一扭,不见矮人。众人多称他奇能,故救了我们。是吾等之大幸也。不然,十二性命死在南唐妖道之手。

当时冯茂急奔寿州,仍是四更将末,尚未转五更,将所为所遇之事,一一奏知,太祖及高王,欣喜未已。又见君保言:“此夜臣甥妻子三更几四更初,已双目复明,左右肩不见疼痛,如平日之痊瘥也。现出殿奏知以安圣心也。”太祖闻知,龙颜倍悦,曰:“此皆御侄之大功力,以救回朕之功臣,论功为元首矣。”

当时高王即刻点集雄兵五万,众男女将尽出,单留圣上及军师守关,要救脱众将。冯茂引道,一路偃旗息鼓,趁月光微明,来至唐城外。冯茂先遁入,将城门大开,杀散守城军士,大兵一拥而入。当时何以攻唐外城之易,只为城中坛上失火,一众文武大小三军皆入城内援救,即唐王也出宫去看救。此夕坛柱已烧成白地,许久方息。余鸿叹恨,一刻前功尽废,况又失却剑、书,此后再不能行此法。长叹中,垂头丧气而回。方欲进帅堂,只闻远远喧哗喊杀声。军士奔报外城被宋兵攻入城池了。余鸿吓得急忙忙带同救火将兵,出城外看,只见大宋旗号,在城中纷纷杀出。十二员擒禁宋将皆上马提刀,杀散自军,忙乱中,不明宋将,一时怎得苏醒。当此黑夜中,唐兵怯惧,不知宋军多少,四野走散,只由宋将兵纷纷奋勇杀出城去。余妖道气愤呆呆,有法似无法了。一刻唐兵只剩百十人在近旁,只得目看大队宋兵回寿州而去。

五更中,余鸿恍惚回内城。唐主闻此变,只道宋人乘火乱来取唐城,吓得慌忙不已,正在催人寻觅军师众将来护救。余鸿面色无光而来,唐主动问,方知外城禁押宋将尽逃回去,唐主倍加惊恐。余军师不明宋将一刻苏醒逃脱,实推测不来。呆呆不语。唐之武将怒声如雷。计点军兵,杀死五千余。唐主纳闷昏昏,君臣面面相觑。唐主半晌言:“宋果难敌,屡次将近成功,不独无功,又得复败,似此果属天命当兴,难以逆行,枉自损兵折将耳。”当时余鸿不知如何对答唐主,抑或战降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赏战功冯茂封王失法宝余鸿演扇

诗曰:千里红线一线牵,岂容更改有违天。一双鱼水同归宋,破敌成功理并莲。

当日余鸿见唐主一番悔错怨言,心甚惶愧,即袖占一课,拍案曰:“不好了,原来坛中失火,并后营放脱十二将,皆乃矮贼夜来作弊。既放火烧焚将坛,料必将书剑盗去。大宋有此奇人真乃难敌,天弃我也。惟宋十二将皆被灵符所禁锢,一刻焉能苏悟,即有兵来接应,皆是呆呆不醒者,怎驱之跑回。”自言自语。唐主心烦,不复询问他。余鸿到此,亦愈烦恼,不觉亦意冷心灰,自归营帐,恨杀矮子不已。他有此伎俩,岂能复立于唐以建功,倒不如早回洞中,修真养炼,以免烦恼。正要就枕养神,用手去摸,不见漆枕,只见地下一堆碎破木片,急索七宝书,已空空如也。惊骇如雷轰顶,嗟叹一声:“矮贼,料想吾前生与汝结下渊海深仇,至有此作尽对头。此七宝书被汝盗去,故得放脱十二宋将。今日面光扫尽,誓不与汝两立于凡世。”遂坐至天明。军中早膳已毕,即发令出敌讨战。

先说冯茂领高元帅令,一同杀出唐城,与众将回寿州。太祖大喜,诸臣复回,脱离灾难,皆冯茂功力,又救解甥媳一命,降旨命史官记为首功,将侯爵又晋升平南王位。茂拜谢圣上降恩,欣喜扬扬。又有高王父子亲来致谢,冯茂谦逊不遑。宋太祖此日传命大排筵宴,一来贺赏大功,犒劳军兵,二来幸得君臣齐数,不失一人,御甥又免却鼓盆之叹。是日筵宴,真乃热闹,乐叙开怀。大小三军,皆沾御赐,欢欣雀跃。不觉酒数巡,将近午后,军人入报,有余鸿城外讨战,且声声指名要冯王爷出马。冯茂闻言,即停杯盏请旨出战。太祖曰:“余鸿定因昨夜御侄破他法,盗他书剑,今激怒而来,必有毒算奇谋。兵法云,构命穷寇,须当避之。愤激势盛,终当暂让,不如勿撄其锋为高。且待数天,甥媳健旺,然后合力灭之何难。”冯茂依旨。太祖复命进酒,君臣只是放怀举杯。未几,小军复报唐军师兵马攻城甚急,只声声要冯王爷出敌。冯茂再请旨令曰:“陛下旨谕,勿敌愤怒穷寇,固为兵法则训,但今观之,余妖道所持者落魂锣、宝剑、箭耳。至于呼风唤雨,倒海移山,喝草成兵,五行之浅法,今也不在话下。小臣或藉陛下天威,且出马一阵,再败妖道一番,待李景畏服出降,也未可知。又免余鸿日久为患,另有他谋。求陛下准奏。”高君保在席间,亦要随阵以拒妖道。太祖准旨。两少英雄上马去讫,当时亦各各散席。

高、冯二将带领一万二千五百精兵出城。冯茂拍马当先,君保押后。冯茂见余鸿勒驹等候,怒目圆睁,将茶杖一指,骂声:“矮贼,狗强盗,既不能明枪上阵,效着穿窬之行,以盗窃为能。但尔众将及刘金锭命未该终,故令尔侥幸成功,今不计较尔偷盗之罪。至于《七箭定喉书》、《七宝秘书》,皆吾师镇洞宝贝,急当送还,如若延迟,教汝宋人皆作无头之鬼。”冯茂冷笑曰:“原当体念尔师情面,且送还汝,但尔出言不逊,实令人可恼。少王爷不仅取尔邪书,复取尔残命,以免再逆上苍。”当时余鸿五内火焚,一杖当头打来。冯茂双尺架开。余鸿一想,以力难胜,不免用宝扇伤他。将虎一扭败下。冯茂只道余鸿没了妖物数种,未必复有利害法宝,一心要杀败他,好勒唐主归降,岂知余鸿尚有风火扇。原来此扇扇山山崩,扇地地裂,扇人人成灰烬。冯茂昨夜盗书未曾盗得此扇,所以各物俱亡,此扇还在。余鸿取扇,对冯茂一扇,冯茂喊声不好,火势利害,大喝:“兵丁不可进了。”急拍神鸦,飞入高空,仅三四丈。余鸿连连再扇,狂风猛急,冯茂身不由主,一如浮萍随风飘吹,又觉火热攻心,如醉一般,被狂风吹上九霄。君保押后,见余鸿用扇吹着风火,冯茂跑上云头,正要上前接战,只见头队兵早被火害,化为飞灰,心惊不敢上前。强死无益,即喝令兵丁,急退避入城中。只后奔者,又被火烧千余,兵败入城,奏知。太祖大惊不悦。冯益倍加烦恼,痛念孩儿被风火吹去,未知生死,终日愁闷。当时高元帅查点一万二千五百兵,伤死千余人,不表。

再明余鸿此扇火透数里,风吹人千余里方止,是左道法门利害之物。惟冯茂幸得神鸦,原属火鸟修炼而成,此鸦非火可坏。当时展开二翅,保着冯茂顷刻千里,所以冯茂得以不烧死,此神鸦之力也。当过却千余里,扇风一息,坠下尘埃,落在一所地方,乃一所庄园。悉有庄丁巡更,天尚未明,信步巡视,行到冯茂身边,见一物似小孩子一般伏地,看来真切,当是怪物,急步走回,入报庄主。此庄主乃艾姓,字万青,亦是南唐臣子。因无子嗣,是以一生平淡,不愿富贵,退步奉祀于家。单生一女,芳字银屏,年已及笄,尚未受聘。艾万青视之如琰璧,父女相依。当日庄丁报知,有一妖怪死在后花园内。父女闻言,即同入园来一看,果见一孩子死仆于草际,手足短小,面如枣色,乃人非妖也。父女不解此孩子何来,尚有气息,如睡熟一般。艾老即命庄丁取到百药草来,救灌之。冯茂吃下,顷刻苏醒,抽身起,举目一看,见一老人,一少女,闻他曰死里逢生,不来叩谢,乱忙思行,不顾何也。冯茂始醒悟,知为余鸿火扇扇到此,定然遇他们所救,因上前询及,果然得救,急向艾老揖谢。万青又复诘茂的来因,冯茂未将姓名提出,先将与余鸿交战,被风火扇败走言来。一刻,女子去了。正要跨鸦走离,忽一女将满身披挂,飞马挺枪刺来。冯茂惊讶一闪曰:“方得汝们搭救,何故忽以白刃相加。”此女曰:“父官南唐,屡闻本国军师败于汝宋人手,尔是我国仇敌,奴故即回取兵刃,好为朝廷擒捉敌人。”此时冯茂方知遇了仇敌,只得拔出双尺,急架长枪,杀了数十合,女将败走了。冯茂想他一闺中弱女,有什么奇能,遂即赶上。只见此女抛起一条红索子,飞滚在空中如游龙一条。正顾盼之间,索子坠下,已落在身,神魂已晕,双足坠落,两手已被绑住。火鸦飞起高空,顾盼似欲救之状。万青父女喝令庄丁押过。冯茂一刻醒悟。方知女娘利害。自思难道方免余鸿所害,又要死在此女之手。一刻,押至后堂。万青喝令庄工,牵去斩了。冯茂一惊,又想起金木水火土五遁俱全,他要杀我,不若待彼开刀借铁金遁去。正默念遁咒,庄丁只顾开刀,一手砍去,反一交仆跌下地,不见了矮子。万青父女惊讶曰:“有此异人。”叹息一刻。

冯茂复从土出,急向故处拿回双尺,骑回神鸦。冯茂自恃本领,定必登门再战,收服此女,以报绑拴之恨。原来万青父女眼见矮子遁去,又料得他再来抗拒,有艾小姐早在阶前放着一件宝贝名为“布地网”,倘人将足一稍履,任是快捷如飞者,皆不能脱其索绊。当日布定妥当,忽闻有人在门首辱骂喊战,秽语加羞。艾小姐即刻起扉接战。小姐一见冷笑曰:“败军之将,岂又言勇。再来混扰,独不畏绑拴耶?”冯茂大喝:“小小贱丫头,今番休思活命,不打汝为肉泥,不见少王爷本领。”艾小姐并不多言,长矛对面刺过去。冯茂双尺架在一旁。小姐不再还手,只拍马反走,跑入院来。冯茂一想:“好奇也,这小丫头正在一枪才起,并不恋战,却跑走入院中,此是何解,莫非又用此索来绊我的。吾今见索即遁去,怎奈我何,今追进去,有何干碍。”想罢,将火鸦一拍,入院中,追艾小姐。只见小姐在阶上弄枪,骂声:“矮贼敢前来大战百合乎?”冯茂喝声:“好丫头专会逃走,还夸张什么。”催火鸦而进,一至阶下,火鸦即不能起,似牵绊住一般。冯茂犹恐中计,拍鸦高起,果然鸦爪锐利,蹬脱网绊,脱去高飞,反将茂倾仆阶下,四下网住。火鸦在空等候。但不知冯茂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恃技艺冯茂被擒荐姻缘银屏强合

诗曰:弹冠相庆理当然,岂料同擒继后先。此日两雄皆一辙,前知明哲是高仙。

当下冯茂被艾小姐令庄丁捆绑了。小姐又收拾回地网。那时冯茂方才恼恨曰:“若知此女有此仙家宝贝,理不应复来讨战,至重入他的罗网。但今事已至此,悔恨已晚,只得忍耐。”又思走脱之法。少刻艾家侍女押他入后堂。茂挺立不言。万青对女儿曰:“今将此矮贼怎生处置,乃可?”艾小姐答曰:“女儿思想,此矮将初时会遁脱,亦是能人,杀之诚恐再走脱,只合明日押入王城中。倘此人果系宋之上将,父亲受赏不少。”万青曰:“女儿高见,果然不差。”随命庄丁收管。用过晚膳,万青复虑今夜何以看守。小姐曰:“父亲不必过虑,且待我设个万全之策,以收管之。”冯茂在旁闻此语,不知他父女用什么方法来算计,不免疑惑心忧。

至更深时,此女命侍婢取出一个大布袋,冯茂意他将自己放入袋中,放入河水淹死。但不解绑绳,即借水遁去,仍被绑捆住,怎得待别人解索子。又闻女对侍婢曰:“此贼非凡,尔丫鬟料难看守,不若权时将他高高悬于吾卧房中正梁上,好待明天押解。”诸侍女领命,即起悬于房中正梁上。但冯茂且喜身材矮小,袋中反觉宽大,无所苦屈。在上望下,见诸侍女尽出卧房,艾小姐一人卸了束妆,一双莲花小足,不满三寸,面比桃花白玉,娜柳腰。冯茂在袋中,饱看小姐一番,呆思乐境,原是少年心性,人人如此。不禁长叹曰:“我冯茂,早知如此了局,实乃军师害我性命也。”当初艾小姐,只闻得冯茂言与余鸿对敌,并未说出姓名。

今说出他是冯茂,心下暗惊失色,即假发怒曰:“汝既是冯茂,奴闻他曾学道于万花山何暇来此?天下岂有两个冯茂不成。”冯茂曰:“吾乃黄石公门徒,并非两个冯茂,只算自己轻敌,故中女娘网计,并非力不足也。”艾小姐闻茂言,呆想一番,不敢造次。是夜父女饮酒数瓶,小姐有了酒意,已觉困倦,遂上牙床睡去。冯茂见小姐呆想一番,不知他是何主意。及闻他有了鼻息,又欲走出,无奈袋口有符咒封固一般,实不可开。想来须用口齿向袋紧噬。一刻有余,仅穿一洞,突出头颅,身仍然难以遽出。又急挣裂一番,方得落地,开门走脱。

岂知他与艾小姐姻缘宿定,正合其时,故有此番遇合。行未出庄外,一想被他擒捉,出丑一场,何不将他轻薄调弄一番,以报日间绑缚之耻。倘他将错就错,允肯此事,与我结为夫妇,得此佳人,亦一生心满意足。且法门武艺之女,亦可借他相助,平服南唐,岂不两全其美。遂悄悄回至小姐卧房中,行近牙床,仍闻小姐徐徐鼻息,又且喜灯光未灭。一时色胆如天,将身捱上牙床。亦是两人姻缔当合,及至艾小姐醒来,酒气过多,尚动弹不得,方知失身于矮将。正要大呼有贼,冯茂急伸手掩住小姐桃口,又曰:“小将原是黄花山石老师门徒,奉师命下山保宋,又承军师之令到此寻觅良缘,想必前定无差。不然,天涯两隔,一朝会合,已定百年,事非偶然也。令小姐失身于小将,岂容再更之理。望祈小姐海涵,恕小将粗莽之过。但吾一下山到寿州,即将刘金锭并三王九侯众将救回,高封平南王之爵,令小姐入赘于吾,不失为王妃也。祈小姐见谅。”小姐含羞假恼曰:“汝人小胆大,不顾廉耻,强奸闺女,罪该万死。况两为敌国,即奴允恕了,吾父亲闻知,岂容得汝。如此强为,又一命难逃耳。只可怜奴自小失恃,早岁只依于严父,今一旦失身,奴怎达与父闻。”不觉言来泪下。冯茂起来向小姐揖谢曰:“小将未种玉于蓝田,能不慕小姐才貌,且武艺超群,目击南唐危险,小姐父女,若一心依附于伪主,定然祸患不远。岂如我大宋承运之君,一统之隆。建功后玉带横腰,享不尽人间富贵,是小将一片爱惜佳人深心,迥非徒效着桑间丑行者也。请小姐三思。”艾女听了,嗟叹一声:“此天定,非人力可为的。当初圣母曾言出汝姓名,有宿世姻缘。初时因不相认识,故而如此。及在房中,始闻道出姓名,奴斯时不知计之所出。今已失身于公子,又遵着圣母之嘱咐,但须两全始终,勿使奴有白头之叹,即感公子过爱矣。”冯茂喜悦曰:“幸蒙佳人不以小将粗蠢为嫌,岂敢言一弃字之理。小姐请为安心。”

语毕,初交四鼓,冯矮子又向佳人求欢。艾小姐叹一声,不语,只恨姻缘,不该匹配着此矮小奴才,是不幸也。是夜试雨行云,春风两度,不需细表。当时冯茂又问艾小姐,何以又精于法力。小姐见问曰:“奴乃金光圣母门徒,日间所用之法物,皆圣母赠赐。”冯茂喜曰:“今与小姐私结下姻缘,一同归宋,立战功以示归附之诚。”小姐曰:“业已成夫妇,自当从君家去。但且暂瞒过父亲。日间已说过,将汝起解,今又背地成了夫妇,倘若父亲闻知,未明他心折服否,不若仍瞒过众人,直待到了宋营,然后用计招父亲来投,方为胜算。”冯茂喜其计高。未几,鸡已争鸣。银屏只虑众丫鬟早起进卧房,即催促冯茂仍入袋中。

至天明,众丫鬟进房侍候姑娘梳妆。艾小姐托言身体有病不安。丫鬟上禀老爷。万青意女儿病疾,必因日间擒拿冯茂太劳,亲来卧房看视,又防如此恐误起解宋将日期。小姐曰:“谅他插翅也难飞去,待女儿静养一二天,精神平健,起程未晚。但朝夕须与些水米,押解生犯,方获重赏。”万青依从,遂吩咐众婢小心服侍小姐,以便疾痊解宋犯。是夜,小姐以病为名,假厌喧哗,搅扰不安,尽令诸丫鬟出外,反扃户自寝,天明始许到房侍候。众婢不解其故,只得遵命而去。自此房中并无顾忌。至入夜,小姐自将冯茂解下,同食晚膳安睡,自然重与云雨,自不必说。正是祸灾之地,立作巫山,真便宜矮徒了。

只是装在袋里,但觉日长夜短,说不尽枕上风流。又问及小姐昨夜被擒神鸦何在。小姐曰:“不料此鸦有此圣物之灵,自汝仆下被擒,他即飞上云头,左顾右盼,一见公子入来,此鸦即飞下堂中,犹如日前畜养一般熟性,现在堂中。”冯茂喜曰:“此鸦原是神物,师父赠我为脚力。若非他性属火,余鸿用的风火扇来,吾一命早已了决。”当日矮子在此快活,独可惜寿州城内,冯益痛念,君王盼望,惜他少年,立功浩大,未知被余妖道火扇害得他如何,去而不返。

住语寿州城君臣忧闷,再言汝南王郑印,自奉了军师将往住山后石州借兵。原来郑印一生性急,鲁莽之徒,不减老父遣风,一闻即行,不少等候问明,故未知山后路途,石州那方奔走,并费用日给,未带腰间,且认不出道途。走来跑去,仍是金陵境内之地。不分远近,便尔发马加鞭,身上带的干粮,一天食讫,腰间少了白银,忍饥疾跑数十里,至一府城,乃锦绣繁华之地,岂少酒市茶站。郑印饥饿,忙忙要进酒坊中吃个不亦乐乎,争碍囊中空空如也,欲进又止。忽想来:天下人皆要输纳国饷,自己身居王位,即进去吃了百姓的东西,说明免他税饷,亦无不可。况为着王命所差,即本土官员,也当供应,何况子民。不知郑印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遇敌仇郑高被获得囊书萧郁从权

诗曰:宿缔良缘定不移,佳人才子各相宜。男英女法全归宋,奏凯成功信有期。

却说郑印腹饥已甚,一见酒肆茶坊,不计腰间空乏,踏步进酒楼坐下,大呼酒保拿上品酒肴上来。须臾,肴馔盛陈,数壶美酒。郑印放开肚量吃个不住,真乃龙餐虎嚼,数次呼肴唤酒。郑印进店之时,主家见他状貌狰狞,衣甲乃王家装式,又不是本土口音,乃是生面客官,不敢盘诘。及郑印食个醉饱,正欲下楼赶路,酒保见此客人食了数两银子酒馔,即便上马跑走,只得开言讨账。郑印大言曰:“郑汝南王食了东西,本应当地供应,还要讨什么银子。赏尔的,可算明所值几何,作除房店地该课税若干,折免。不然且由县主给发。”柜上店主一闻郑印所言,知他是赵宋王侯,实乃本国仇敌,何不出首,以图重赏。即刻计上心来,即上前喝退酒保,赔笑曰:“方才小伙计狗目无珠,不识王爷驾临,以至冒 不恭,恳乞恕罪。”纳头便拜。郑印大喜。酒家强为假欢欣的逢迎。店家又曰:“小人有眼不识王爷光降,又蒙给赏准免课税,但口命无凭,乞求王爷书下一玉印,以为日后催粮官到来,将凭字呈验,方不负王爷钧旨大恩典。”原来郑印为人,最喜的奉承好语甜言。郑印见酒家说出领恩一片逢迎之语,心中更悦,大赞店主人贤明,说:“本藩准汝。”又命店主取过文房四宝,书过免他此店税课十年。店主又假作喜色,顿首谢恩。立命酒保,再办上品酒筵一叙。海味山珍,佳肴美酒,恭敬王爷。原来郑印是个酒囊饭甑的黑王爷,食肠宽大,一刻又食何难。况见此美味,香浓扑鼻,加料美酒,好不大称心怀,又放开酒量,只顾饮嚼。店主先已命人,奔往官衙通报密禀。即有南唐总兵官萧化龙,一闻报,即带领兵丁五千,一路直闯至酒肆中。化龙大喝:“宋贼,好胆子,还敢在此吃酒。”郑印闻此喝骂,方知此身仍在金陵南唐境地,误中店主毒谋。正起座举刀相迎,奈因吃酒过多,手软足浮昏无力,且南兵数千围定,众寡难敌,软瘫下来,由他捆绑了。萧总兵发出五百两白银,赏给酒店。主人大喜,叩谢。

当时化龙方要解回关中,即刻审实,押解唐主报功,惟后日就是中秋节。届十五夜佳辰,官场中原有大小之分,下送上的节礼,纷纷不一。且同僚厚交者,尔邀我请,同叙中秋佳节之乐,想过了来日动身。当日又有一莫逆厚交同僚郁瑞,官拜镇国将军,父女二人亦解来一犯。此犯人乃是大宋高君佩,高怀亮之子。这萧总兵未明捉获原由,问及起,郁瑞讲了:“高君佩昨夜行险而来,他单枪匹马潜到本营镇上内地,胆敢将火箭射入粮房,欲焚灭我邦粮饷。岂知天不从人愿,为本官所觉,总兵围定。不料此将少年勇猛,反将吾臂打伤,幸得败兵回报,女儿生香赶到,方将他拿下。今正欲起解我主,王城报功,及雪鞭打之耻。正忧路途上有生变之虞。只因近日主上将各哨营兵,调去十之八九,各营哨各边城空虚,今押解兵不满五百人,故特地而来,与贤弟借兵二三千,以便护从押解,未审吾弟尊意允准否?”萧总兵闻言,不觉微笑一声,曰:“有此巧事。”化龙遂将擒获郑恩之子郑印之事说知。又曰:“当可一同押解,但今夜是中秋佳节,既与兄为通家之好,不免尔我在衙同赏佳节,二女儿在内堂一叙,明日一同赶路,得以尔我凭依,又不虞道路疏失。明日解犯,未迟也。”郁老是个酒徒,闻萧总兵要赏节饮酒,满心喜悦。萧小姐、郁小姐是金兰姊妹,萧小姐闻他到衙大喜,即出迎接。

这萧化龙亦单生一女,名引凤。当日两人在中堂赏月吃酒,内堂是郁、萧姊妹,登楼玩赏,月色光辉,叙酌细语。已是更深夜静,万籁无声,瑟瑟金风,顺吹耳畔。静中忽闻嗟叹之声。姊妹遂信步下楼,潜去侧耳听之。原来君佩、郑印押在一所,都在囚槛,对面相逢,各言遭擒经过,不胜憾恨。姊妹听一人曰:“大丈夫死在疆场,争光日月,自知尚有慈亲,日后不能奉待,但忠孝断不能两全,何须作儿女愁态。”又闻一人曰:“郑哥哥,言来有理。但可恨者,苗军师别将不差使,偏要命我身入虎口,以至今日送却性命。临行时,又付下一书,教我有灾祸时,见了汝面,方可拆开同看。即便危中有救,今已被捆住,手足难伸,怎能向怀中取出一看。他原是个占卜高明,或准验也未可知,惟两人一般被绑,奈何!”二人正在嗟叹,姊妹在暗中尽听明白。二人回身进百花亭上。萧引凤呼姐姐:“愚妹曾忆下山时,圣母言我二人异日皆要匹配宋将,各得好姻缘。今夜又闻二将自言,苗军师付下锦囊之书,危中有救等语,若是有些来历,恐当面错过,以至后悔莫及。不若趁两宋将被绑,手足难动,将彼怀书搜出一观,便知了。姐姐以为何如?”郁小姐允从,同至囚所,命婢鬟跑上索取。郑印一见大喝,不容与之。君佩曰:“我原未知书中所指何事,我等皆不能取看,且由他取去,或预示得救,也未可知。”郑印愤怒不语。丫鬟果从君佩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书,封的谨固,即回步上呈二位小姐。姊妹忙接过来,将外面锦绫展开,凭借月光观看,见上写着八句言词:婚姻宿缔见机先,吩咐佳人赴百年。引凤招郎人姓郑,汝南妃子汝良缘。生香秋夜原从玉,君佩灾囚合得娟。匹配分明天作会,自行亲获自成联。

当日姊妹两佳人看罢,暗暗吃惊。引凤曰:“词中指明二将,是尔我丈夫,看来又与圣母所嘱咐之言暗合。今既当面相逢,岂可违逆天命师命,反囚害之。怎生处置便好?”郁小姐曰:“天命宿缘固当从之,人生佳偶,最是难结好对。”萧小姐又曰:“须则如此。俱遵师命而行。但背君亲而事仇敌,何以见君父于他日。”生香曰:“天下之义理,有经有权,方为并济。今天命已眷注于赵宋,观南唐断难享此一隅偏土。尔我一时背父私婚,以经常而论,似属不孝,不知身佐受命之君,转祸为福,不随败亡之主,日后可将功折罪,保全满门,又得身荣显贵,又以权变而言,还算不孝中之孝,所见者更倍大也。”引凤小姐听罢,深服郁妹妹高论不差。姊妹二人,复细细斟酌一番,吩咐众丫鬟,皆不得走漏风声,即令闭上外厢园门,又复差心腹婢取到铁斧一柄,将囚车打开,令丫鬟略道及原由,又与除去手足扣链。引了两位公子,进至百花亭上。二位佳人,反觉含羞愧赧起来,只得告以军师所赠的书囊,且问两位公子作何处置。高公子取回书看得分明,只是低头不语。郑印尚不明书里情由,正要骂二佳人无礼,君佩头一摇止之。郑印取书看明,方知姻缘即在目前,深服军师是个奇人。但不知男女四人议得姻缘允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两佳人经权并济一美娃参驳同情

诗曰:君恩浩大及妻孥,殿内家人尽女豪。谁道南行辛苦日,算来益就各儿曹。

当时两位佳人含羞对二位公子曰:“汝军师来的囊书,与奴姊妹圣母吩咐姻缘之言暗合。想夙定无差,天命不可违也,请二位公子参详。”当时高君佩,感二美柔情,有心脱救。若硬而不从,必交他父押解,只忧有伤性命。身死不足惜,只惜念母亲膝下无人所依,况且军师已列上书囊,是前缘所定,谅难中改,然天与不取,反受其殃。当时对郑印说明一番,印附依从。萧引凤议及:“此婚配安所托属?”郁生香想来,恐自己所获来的高公子,被引凤错占。即答曰:“俗谚有云,夫妻是个冤家。今各人捉获的对头,便是各人夫妇,何必又另议之。”初时引凤犹嫌着鸳鸯面的王爷,不及高王之美貌,及闻生香说言有理,况苗军师书上又说明白,各人配合各姓名,何得倒乱。郑印虽外貌不扬,但于诸臣中禄位,第一显贵,日后一王妃身份,声价首压群臣中,也均得便宜。遂让生香妹许配高王公子,他许配郑印。男女四人议定许下姻盟,各出物件,互相交执为赘。二佳人又虑着两公子日后反悔。郑、高曰:“大丈夫一言出口,即至细微事,许之不容更改。况此婚姻事,人之大伦,岂得食言。二位小姐不烦过虑也。”二佳人见公子言来若此,又挽他次第拜告天地祝禀,示以信诚。二美姊妹喜悦,再命婢子取过酒馔一筵,言曰:“料必两郎今夜未得饱用,故再送酌来,在百花亭石台上,两相对叙略饮。”郑印又曰:“今蒙小姐姊妹不弃,现结丝萝,尔当同归我宋,待我奏禀君亲,以图久远。但汝令尊便要将我二人押解往唐营,如何走脱?”二位佳人思想一番,曰:“不若明日如此如此,见机行事何忧脱不得牢笼。”两公子喜谢之,再酌饮一番。谈说多时,已是鼓报四更,且暂请二人上了刑具,进囚车。二女携手回归香闺安寝,以免泄漏机关,好待明朝打点夜算之事。彼此皆以为然,各各叮嘱而散。是夜且喜两父亲是至交酒友,各将兵开怀赏月,多是饮得酩酊大醉,毫不知觉。此是天数,故以颠倒中如此易撮合也。

到次早,各将兵皆起,惟有这位郁将军因日前被高君佩打伤一臂,夜来酒肉过多,以至毒从热发,天明时已浑身壮热,筋骨疼痛,俨然大病一般,竟不能起。女儿一闻,急往问安。化龙来看视。郁瑞躺在牙床曰:“吾之疾患,不过酒多过而伤发,服一剂药,只待三两天,料是不妨。但目下必须起解宋将,所忧者吾不能随往耳,怎生是好。”引凤趁势进言:“世伯,此事倒不必过虑,奴与贤妹皆有手段,非众将士所及,不若待我姊妹一同起解,尊伯在此养病,我父亲自必当心请医调理。待身体稍安,奴及妹定赶紧回来。”化龙亦深以为然,劝:“郁兄长且在敝衙署养病,待平安方可回去。”郁瑞允从,即吩咐女儿生香曰:“解此宋犯,须当谨细程途。”小姐领命。

是日化龙又要点些军兵。生香曰:“男女同队不便,不若侄女处有侍女兵二百人,皆经教习,武技不凡。即姐姐处,亦有侍女兵二百人,多是拳艺精通,带同前往押解,一可当百。且属境内地,料亦无妨。”萧、郁二人允请。二位小姐欣然得计。即日改扮男妆,点齐侍女兵,将宋犯起解。离却关中,绕道暗望寿州而去。

一日,天色已暗,投旅店安屯行李。继后又有一支军马进入,萧、郁小姐方讶关中泄漏出原由。有军马追赶来,心下不安,差去婢鬟探问明白。丫鬟回禀:“小姐,不必虑及,此支人马,原系艾家小姐来此寄寓也。”君佩闻言,即动问来的女将,又果何人。郁小姐曰:“公子未知,此女亦本国人艾万青之女,表字银屏,他拜金光圣母为师。我与萧家姐姐,曾拜金花圣母受业,虽非同门,然自十岁以上,三人皆有些瓜葛之亲,来往不断的。彼此相得,故结拜金兰,姊妹一般情好。今亦寄寓于此,不知何故。两位公子,且暂隐在里厢,待奴等请他到来一叙,便知明白。”言毕,高、郑隐伏。生香即命婢请了艾女进入。三美一见,叙话一番,彼此皆瞒过投顺归宋之事,只言往解宋将犯人耳。是夜各散,用过晚膳。原来艾女所言,高、郑二人已窃听明白,皆说两小姐要向艾女求放了冯茂,以全一殿手足。郁、萧初时有难色,不知艾女心下若何,今见二公子恳求,暂且应允,相机而行。两公子复入内躲匿。

引凤再命婢复请银屏叙话。当时艾女刚完夜膳,复随丫鬟进见,首问何事。引凤曰:“久不会贤妹谈情未尽,尚未闻得多言,今不意相会于客寓中,特具一杯淡酒相邀,与郁妹同心也,并无别情。”艾女曰:“如此叨领二位姐姐情深记念。”姊妹分次而坐,酒有数巡,不觉已经交三更时分。引凤满酌一觞,双手递上曰:“贤妹请饮此贺喜酒。”艾小姐笑问曰:“此喜酒敬为何来?”引凤曰:“妹妹擒得宋将,明日解去请功,父女官上加官,愚姊道贺有功之喜耳。”银屏曰:“二位姐姐各各擒得宋将,姐姐二人有功,愚妹亦有功,均同受贺,如何?”于是姊妹三人,酬酌交谈。更将四鼓,萧小姐又曰:“贤妹明早,三人必须一同赶路,以免参差有阻。”银屏犹恐露出机关,即答曰:“妹明早还要等待父亲,只恐有误行期,须当先行为上。回归之日自然亲踵尊府,姊妹盘桓如何?”萧小姐一想,他已得宋犯,且发程途数天,还等什么父亲,内中定有蹊跷。遂虚说:“妹有一言相告,但恐吾姐泄漏不稳当。”银屏曰:“奴三人义结一心,岂将姐姐机关事泄漏之理。任是天大事情,商之何妨。”引凤诈作狐疑吞吐状,艾女一见发怒曰:“既如此,枉奴平日肺腑相待。”生香在旁曰:“姐姐,艾妹非比别人,汝何必狐疑于心。”引凤即命侍婢出外,看过有旁人窃听否回报。引凤然后曰:“请妹复来,非因别事,闻宋将冯茂,乃黄石公高徒,显封王爵,福分非轻,今落在贤妹之手,正天假之良缘也。妹何不结缔此人,成却佳偶,强如解他唐营,不过老父得些虚赏耳。况宋气运当兴,南唐不久必败,弃暗投明,保身亲大节。百年如水,两得其宜。诚恐妹妹当面错过,追悔难回。只虑美玉明珠,投于土壤,岂不惜哉。”

艾女听了,不觉面粉桃红,看着两姐姐颜色数变,呆想一番,银屏徐徐曰:“凤姐姐为妹计,顿觉近理。但姐姐擒得高、郑在此,又当何以处之。”此回引凤不能即答,想来不觉发笑,反被银屏再三逼诘。生香见引凤被艾穷驳,发语不来,始曰:“平日三人,如同骨肉,有事须当实告,何必怀疑试探。”银屏深以为然。

引凤后曰:“奴二人一心归宋,故已结许宋将了,特与贤妹商知,未知可否。”艾女见他真言,仍未敢遽实言知。第曰:“亦有此意,但不敢违背严亲耳。”生香曰:“今日须当从权,以免与国同亡之祸。”艾女叹奖郁、萧明哲知机。引凤又吐出曾与宋将业经同盟发誓了。并曰:“我妹何不一体以同行,又得日后同居一国,方不失此机会。”银屏见他真情尽露,虽未说出曾与冯茂结了亲,也说出已约为夫妇,正趁此投宋一节,生香复羡,真乃古云英雄所见略同。言毕,入内通知高、郑出来相会。未知何日男女六人归寿州见驾,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同归宋奉旨联婚求借兵故旧重会

诗曰:三擒三纵法前贤,冯茂宽仇独上言。岂料邪心终不改,呼朋引类逆苍天。

当时引凤、生香通知高、郑两公子,言艾女允妥其事,高、郑凂银屏请出冯茂相见。银屏允从,进寓内也说缘故,冯茂喜悦称奇。一刻随到,三少年相见,各述所遇相同,皆因祸得福,喜之不胜。男女分坐,复倒金樽。兄弟三人,难中逢吉,正乐饮不解,不觉五鼓。郁佳人自恃得了俊郎似玉,嘲晒银屏曰:“贤妹携出一个男儿来,愚姐看来,意是妹之少弟,即转念令堂仙游后,并未有弄璋,何得有幼子,难道妹妹方定了夫家,即便生育不成。”银屏见他作弄,曰:“姐姐不必相戏,凡天下人往往有貌状魁梧,奇昂八尺,然而本领反不及孺子,岂少之乎。今隆中有诸葛,有三杰孟、仲、季,郁姐姐已得占其龙,故来藐视于人,殊不明人渺小功力大也。”萧、郁见妹泄出甘露先降风情,方知先期会合。引凤含笑耍之曰:“如此看来,想艾妹已成花烛,须防情郎动粗,头颅擂破乳,他日产下公郎,乳食不能,如之奈何。”三佳人一夜各相耍笑。外厢三少年饮酒笑谈曰:“不期偶遇的姻缘,好灵准的军师,令人深服矣。”

明日早起,草草用过早膳,催装急行。幸一路关津无阻,走了二十余天,方到寿州城。三少将先入城中奏知太祖,且告以出于保性命,只得私许婚姻,谢罪候旨。太祖一见三少将皆同回,大喜。又遇合招婚,与高琼夫妻无别。遂准旨,一概依婚。少刻传宣三女英雄进见。山呼面圣。旨命俱赐敕一品夫人,即日奉旨完姻,洞房花烛,和谐好事。一父冯益,二母陶、李夫人,喜得佳媳,此是太祖权从,深得人心处。次早各谢圣恩,然后拜见舅姑。当日君臣父子,喜色扬扬。太祖传排筵宴,喜庆五少阴,不需多日,今得其四,同仕一朝亲热,尽平日相知雅契。

日前郑印奉令往山后借兵,只因途遇结姻未往,再命将去借兵五万来助战。郑印仍请旨愿往,太祖因他前次去不成,恐彼粗莽有误,乃敕命高玉去,玉领旨,带兵三百,辞驾登程。一连赶路,不日已到了石州,至寨前,着人通报山后。老将杨衮闻赵太祖遣使来见,命子迎接。杨业初不知太祖差那一位官员到山,大开山门接进。君佩乃执孙子之礼,跟随杨业人内,复拜见太祖大人衮,口称:“曾孙拜见太祖大人,并请金安。”杨衮一闻高王曾孙来,大喜,挽扶命坐。

原来当初高怀亮未出仕在家,残唐五季之末,亮初来汴京,寻父高行周不遇。后行周尽忠死节于潼关,亮不得知,至是流落,杨业见周英雄,收为义子,与诸亲子延平等十分相得,不异同胞。后亮归宋,随太祖出师,死于北辽阵中。其时李氏夫人,生下遗腹子,杨衮父子久已怀念,今见他来,父子好生喜悦。业对高五曰:“与汝父情同骨肉,即与诸昆弟,不异同胞友爱。后汝伯怀德知弟在此,太祖几次相邀,只得命之同事宋君。不料汝父死于北辽,老父屡欲兴兵报仇,未得如愿。今见孙儿,如见汝父一般,令吾好不伤感也。今贤甥到来,未知何因。”杨衮闻子言起,也下泪起来。君佩起位,禀上太祖:“祖父大人,不需伤感,吾父去世已久,喜得孙儿一脉,香烟未泯。王伯功劳浩大,一门显贵,足见光大门闾。令孙儿与太祖大人,各居异地,不能待父少报昊天之恩,得罪莫大于此,为至恨也。今因圣上被困寿州,命孙儿到来,求请雄兵五万,招助以攻南唐。只因回国讨救,遥远不及。今有此王礼,上送公祖大人,请收纳。”杨衮曰:“前汝父已仕宋,今孙儿又官于宋。今南唐不奉诏,反拒王师,余妖阻兵,不得早日平服,正应兴兵助战,况孙儿亲来此地,岂有不发兵之理。今未见功,何当赐礼。”君佩又代主致意一番,衮方受纳。当日君佩要求见祖母叔婶等辈,杨业引入相见。祖母诸叔婶欣然。须臾,排上酒筵,公祖父子叔侄,一堂庆叙。君佩是夜宿于寨中。杨衮年高九十一,故不亲往,命杨业同佘赛花、长孙延平统壮兵五万,炮响登程。君佩拜辞太祖,洒泪而别。

军马离却山后,一路威威武武,已到寿州。太祖闻报,命军师及众文武,尽出城迎接。杨业军马,纷纷入城。杨业朝见太祖,要行君臣礼,太祖挽手扶起,赐座曰:“蒙君闻旨即出师,亲行帮助,朕何其幸也。倘成功之日,自当列土酬功也。”杨业领谢圣主,又言:“臣父欲归身汴京,以代主劳,但因世居山后,父衮已经年迈。”太祖闻衮尚在,即曰:“令尊乃五代起兵,马上见尽多少英雄,今犹尚在,是九旬外之人了,乃福祉齐天的老将军。”杨业言:“老父今年九十一岁,虽及不得少年,但精力未为全弱也。”太祖听了,不胜羡慕之至。是夕,设御宴与杨家父子洗尘。九王八侯众节度使一品大员,皆与杨业父子执杯交酬。是夕君臣庆叙不需多表。

当时,寿州城有刘金锭、郑印、冯茂等一班战将,今复添了萧、郁、艾三女英雄,及杨家来助战军马,太祖见羽翼已丰,料此日趁此军容振盛,平却南唐不难。是日,金锭强健,平安如昔,统领全师男女将士出城挑战。唐人见宋城挂着免战牌十天之久,今反来讨战。即日军师领兵而来,两阵排开。余鸿一拍脚力当先,见刘金锭复出,想来要预备与丫头赛斗种种法宝,奈已皆为金锭破解。复见冯茂,更觉倍惊。前用风火扇除矮子,只道他转轮去了,不料仍在此,想必风火扇用来又属无功。越看矮人越觉愤怒,大喝:“矮贼乃偷盗穿窬之辈,汝宋主不用堂堂正士,反倚着一班狗盗妖妇之流,不窃取即来疆场卖俏,岂不知耻,不知辱者。矮贼须急速送还剑书则干休,若少隐匿,山人回岛请老祖到来,恐忧祸及满城。”冯茂冷笑曰:“余鸿,汝要求还剑书不难,只回去说知唐主,刻日投降,即还汝剑书。如若不依好言,将汝妖道首领取下来。岂止区区邪书钝剑,何足道哉。”当时急得余鸿火星直冲斗牛,大骂矮贼,恶狠狠将茶杖打来。怎奈冯茂此日步战,或前或后,打刺不住。余鸿在骑上不便转折,茶杖架得出左,右足打中尺锋尖,喊声痛杀也。犹如童子拜观音,撞下地来,疼痛不已,不能借得土遁。故被宋军拿定捆绑了。刘金锭仍忧他土遁去,取灵符一道,令冯茂贴他道冠上。当日擒了南唐主首恶。金锭不追杀后兵,只待他纷纷走散回城。宋将人人喜传拿了妖道,同押入城,奏闻圣上。高王父子、曹彬等众王侯被他所擒害者,一见他入城中,正仇人相见,怒目圆眸。冯茂已知众将愤恨,急于太祖驾前密奏曰:“余鸿向擒吾将十余人,并不伤害,且小臣下山之日,师尊也曾叮嘱,许败他,待他心服自去,断不可伤其性命。若今杀害了,惹恼赤眉仙师出山,不独臣等有不便,即宇宙立变扰攘,不若我主卖个人情,将他放去,俾其醒悟,悔恨不及,或劝唐主归降,亦未可知。如仍硬拒不服,是死而无悔,下次擒回,断不姑饶。今只求陛下勿依众将所请,伤其性命。”但不知太祖允从冯茂奏请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再鏖兵生擒复纵屡败阵谗谳成仇

诗曰:自来胜败是无常,兵用输赢只有伤。妖法妄兴邪士阵,难称旗鼓两相当。

当日宋太祖闻冯茂奏上,要放纵余鸿。太祖亦素闻赤眉老祖上洞大罗天仙,神通广大,岂可杀其徒,以启衅端。平得南唐,又起此风波,实于邦国有损也。况今我将兵已足,法力之士已备,谅余鸿一人之力,纵他回亦不能为我之害。升御座,将士推上余鸿。高、曹、史、石、罗、张众王侯皆请诛戮妖道,以除大害。当时太祖拍案指着余鸿骂曰:“逆天妖道,日前恃着妖法,助唆伪主,伤兵害将,今日被擒,即当诛戮。体念赤眉仙师情面,暂开一网,暂寄头颅,速回城教李景投献降书,两相罢兵,称臣归附。如若硬拒,仍唆使作恶多端,下次擒拿,定斩不饶。”语毕,喝令值殿军松绑,纵之使去。国舅曹彬、张光远、石守信、史珪等齐奏曰:“李景不臣,专恃妖道,拒阻我军,今既一鼓擒之,国患已除,正当将妖道千刀万段,方能平服南唐。今放纵他回,岂不放虎归山。异日恐有噬脐莫及之悔,求我王立命冯茂追还,方免后患,庶免他放纵之误也。”太祖曰:“妖道虽助李景抗拒大兵,然自擒去朕股肱之臣,并未加害一人。亦念修行中慈悲,今一擒而斩之,可惜其修炼有年工夫。今纵他去,使之回头是岸,劝谏李景归投,免动干戈为上也。”众武臣见太祖不允从,只叹恨而止,君命无奈之何。

当日南唐败兵,回城报知南唐主。当李景闻知军师被擒,定然杀害,料得今番不准归降。正在惊惶,忽见余军师又回城中,又惊又喜,慰劳诘询:“被拿入城,怎生脱身得回。”余鸿见问,面红耳赤,不欲说出己之丑态,将太祖放纵他,瞒过不说,谎言被押至帅堂,自以法遁回。以宋之君臣,断不能为山人之害。此是余鸿虽入仙班,仍不免好胜之心,嗔痴挂碍,故后来不能免于段身之祸。当日唐主原知他是个术士,实实相信,以至宋太祖宽量之,毫不得闻。

太祖见放了余鸿数天,仍不见唐主投降之音到来,又命冯茂出师,声罪致讨。冯茂统兵出城。余鸿推诿不得,只羞愧衃颜而出。冯茂冷笑曰:“我主大度开恩,饶汝狗命,即当劝李景归降,不料偷生数日,不见降音,仍敢抗拒。今番捉拿,断不姑宽。”当面骂得余鸿羞惭不已,不敢答言,又禁不得辱骂,放马大战。冯茂双尺,仍照前擒他。奈余鸿是惊弓之鸟,见来势不佳,先借土遁逃走了。宋军乘他军中无主,掩杀一阵,所获军器马匹甚多。此回又是宋人得胜,唐兵损伤万余。宋不伤数人。余鸿自料,一切法宝,俱被宋将盗去,并无法术,胜不得矮贼丫头,故遁去不顾唐兵。但思独剩一柄风火扇,乃是护身之宝,不敢轻用,恐被他们一体收去,岂不是赤手空空,怎好回山见师之面。且前扇这矮贼不得,今天出阵被他将前数天被擒之事叱白,三军马上皆闻,倘回城泄知唐主,及众将一闻,有何颜面复立唐地,长叹曰:“早知有今日挫败,不如静坐山中,强违师命,等候炉火纯青,何苦为着俗事争名,自生烦恼。但事已至此,仇恨已深,不能取回七宝神书,如何回山复命,实乃进退无门也。今悔恨无及矣。”

正一心忧闷,忽想起有一师弟最相契好,同道修炼的。他乃鸦精修炼成形,名余兆,亦有八百年道行,与余鸿法力不相上下。他想起要请他下山,帮助复仇。主意已定,咒念有词,大袖一展,天降一朵五色祥云,跨上九霄而去,即望火龙洞而来。顷刻万里,到了山门外,落下云头,将山门呼叩。仙童应声而出,一见余鸿,知是师伯,即入内传达师尊。余兆闻报,出洞迎接。两仙相见,携手进内,坐下。余兆知他未净凡心,依恋富贵,颇不合道教,故先讯诮他曰:“近闻道兄辅佐唐主,料必成却大功,灭却大宋也,故回山相见乎。”余鸿即将屡败被挫原由,长短说明。余兆曰:“赵宋既有了一班法士,自当速回,如何定必在此俗土生端,至失却许多法物宝贝。这乃是道兄恋凡俗爵禄,以至堕落魔障之愆,又大开杀戒,复乱乾坤,即汝不言,弟亦知之。师尊日前有法牒交来,着弟下山拘汝回山治罪。但弟念着同道手足之情,几番代恳,是以师父允准,暂为停拘。日间师父又有法旨来,催促弟子。”

余鸿曰:“此事师也糊涂,的是前后心性两端。命我下山之时,原欲屈宋,由唐拥有金陵一隅,以存偏安之祀,便尔成功告退。不料梨山圣母,遣来刘金锭,华山差来郑印,黄花山差来冯茂以及金花、金光二圣母命着女徒一众,他众我寡,断非对手,即脚力梅花鹿、落魂锣、七宝神书、斩仙剑,皆已失毁,以至进退两难。求宋矮贼,不许交还。此事原非我自闯,乃师父命我下山,至有此衅端耳。”余鸿复说谎曰:“今冯茂诸人,有不堪言者,令听者发眉直竖。他们言彼师尊不日要将我等师弟兄,一门教类尽灭消除,免得左道逞强惑世云云。如此怎教我下得此气。今师父不知自强,由他毁辱,反将我执罪,目击他教有师弟,我独无。如此回山领罪,待此教日后灭尽我们。”

言毕,即起位。其实并非有赤眉祖来拘押余鸿,乃是余兆要激他,试探明白。初犹辩及冯茂诸人未必将吾合教,一概藐视,乃是师兄言过其实。余鸿闻说,愈装着假激烈以恼他,大言曰:“师父既由人欺侮,我辈自当甘死无辞,我是首祸之魁,说不得了。但城门失火,弟岂忍祸及一众。师伯叔弟等,以弟是吾同道中至交,须早作准备,倘一体愦愦,罹此辣手,后来悔弟之不言,祸至已迟也。吾今回山去罢。”余兆闻言带怒曰:“此言是真的么?”余鸿曰:“各当各事,如弟不信,勿怨吾言之不早,以至祸临,迅雷不及掩耳。”余兆听此谗言,不觉大怒曰:“果尔如此,诸人真是吾师兄弟之死对头。兄且不必回山去,可引弟往见唐主,先下一毒手,免受彼之陷害。”当时余鸿知余兆下山之意已决,犹要再激,以坚其心,不至于中止。又曰:“山人因唐主待我过厚,是以不妨替他屈膝为恼,又是奉师命下山,若云师弟,大丹将成,不久登归大道,岂可再复尘寰,顿生魔劫。况冯茂诸人法力不浅,吾已领教,师弟决意去,恐为敌人所轻,反为不美,须当思之而行。”余兆曰:“仙凡一理,道无两途,他是横逆猖狂,浅浅之愆,不烦与较,但当面相欺已极,不由不较耳。今师弟但求胜负少分,显我教非弱,未可欺藐者,消一念之忿。即不为仙道,亦决不幡悔也。”余鸿闻言暗喜。余兆收拾要用宝贝各物,吩咐门徒看守清净山洞口。两仙高驾祥云,金光冉冉而去。一刻到了南唐地。余鸿先进殿中,奏禀唐主,言:“聘得一位同师道友到助,法力倍胜于山人,祈我主令众恭迎,方见我主为国求贤之盛也。”唐主大悦,尽差文臣武将数十官员,皆出接迎进。当时唐主只道是个什么谋士高人,原来是一道人。但见此道者生得面如点血,发比朱红,五绺长髭,生来貌状异凡,一见令人骇惧,迥非善良道貌也。但唐主为国家存亡所关,不得不敬信而周旋之。只见道人曰:“山人稽首,愿吾主千千岁。”唐主起位曰:“上仙休得拘礼,请坐下。”是日,君臣共议对敌开兵,余兆下山助阵。扰得赵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余妖仙施威伤将刘小姐抱病出师

诗曰:由来妖道不明天,已见摧残复向前。李景终然臣服宋,伤身只为听邪言。

再说余兆到了唐城,唐主景不知他初到有何奇能,正要遣他督兵,与宋之将士见阵。余兆初来亦要立功,好待唐王敬信,文武悦服。不一刻,统领着三军,杀至寿州城外,指名叫刘、冯二人出敌。报入城中,当日适遇刘金锭又罹小疾,在床不起。当时只有冯茂请旨出战。宋太祖想,唐兵不出对敌七八天,今又复来讨战,必有新来强将或妖道。另有奇谋,不可冯茂一人独出。银屏见丈夫出马,即请旨,愿同附阵,太祖允准。当时夫妻并马,押兵出阵。唐之余兆早排队伍以待,一见城中大队宋兵冲出,一员女将,甲服鲜亮,丽艳丰姿,意是刘金锭出阵。正要与余鸿雪屡败之耻,大喝:“来的丫头可是刘金锭否?”艾银屏未答。后面冯茂见不是余鸿,是别的一红脸道人,遂冲近接言曰:“不必定要刘金锭,收除汝野道之命,我夫妻难道不足取汝首级乎?”余兆一望后阵,只见乌鸦上坐着一孩童出此言,即冷笑曰:“汝言是一对夫妻,真乃俗言凡鬼伴观音。但目睹汝宋朝,不能成大事,差来的手下将官是什么七手八臂的巡天神帅,降世哪吒,原不过用的非粉面油头,定是侏儒矮渺,形秽可笑,只好与吾唐邦将士数阴毛,舐豚豕之秽事,何得在阵中驰骋耶!”冯茂怒而喝曰:“好野道,难道认不出汝祖宗爷黄石公高徒。今要将汝未变完畜生定诛不赦。”言毕,双玉尺打去。余兆亦双剑相迎。一场混杀,将兵相对,胜负未分。银屏运兵直冲,唐阵散乱。余兆一见,将宝剑向南一指,一团连天烈火,向宋阵上吹来,烧得宋兵大败而走,烧伤太多,胜中反败,唐兵追杀一阵。斯时火势腾腾,又向冯茂夫妇烧来。妖道剑指之处,火即飞来。冯茂看来不好,即驾火鸦高飞而去。银屏一惊,只道丈夫被火烧伤奔走了,又见火光冲面吹来,取出捆仙索,祭起来擒妖道,仙索反被烈火烧断。银屏只得急收兵,败走入城,奏知圣上。又忧丈夫逃去,未知被火所烧害否。不一刻,冯茂驾火鸦从空落下,方知妻身败回,伤兵四千人。冯茂又见银屏妻,已被邪火烧伤些花容,又闻仙索被烧断了,实不胜愤怒,复请出战。太祖不许,只命高、曹、张、石四将看守四城门,预备御敌,且待金锭疾痊,协同开兵。旨意下来,冯茂夫妻只得回寓调理火伤,按下不表。

再说余兆,见宋师败阵,冯茂驾云走脱,得胜而回。唐主见余道人一胜宋师,败了矮将,想此人可与宋之法士苗军师等作对。余军师被矮将将法物毁坏盗去,今喜得败宋一阵。余鸿更加喜幸,甚感师弟雄才法力,正少雪山人之恨也。住语唐人喜胜贺功。

到次日,余鸿见有助佐之人,使兵丁日日至宋城营前骂战。四门力守,不出一卒。

一天,郑印在城上守御,闻道人辱骂猖獗,忍不住大怒,急跑上殿,请高王发令出敌。太祖急止之曰:“冯茂夫妻法力不在御侄之下,今已败回,御侄断不可恃勇出马。此妖用的邪火利害伤人。”引凤曰:“妖道所用南方丙丁火,一闻污秽,即可破解。宜取黑狗血,令军兵向火漂射洒去,必可扑灭了。”宋太祖闻说,姑且准行。高元帅拔令,又戒他夫妻须要小心,见机应变,不可恋战,云云。夫妻领令出城。两军相遇,余兆方知来将是郑印。余兆曰:“郑印,汝为人,不分德怨的木偶人也。吾师兄弟只因汝父被不情君妄杀,是以托足于南唐,不惜辛劳,置身杀戒戎马之地,与汝父雪恨。不料仇将恩报,岂非有目无珠者,况汝非山人对手,可令刘、冯出马,早除灭他,好待南唐成功,山人复归修行净土。”郑印曰:“吾父虽然被杀,惟臣子无复仇君父之理,安容汝等借事生端,伤害生民,厥罪非轻。敢来弄唇播舌,煽惑强词,强为他人俗事,果何益哉?且汝数百年苦练,几登仙籍,岂可再开杀戒,以弃前功,败于将成,深为可惜。即速回山修炼,以补日前妄行之愆,可以免堕落深坑魔转。”余兆闻郑印一番透根彻底之言大怒,双剑挥来。郑印大刀架开,少刻,余兆将宝剑祭起,一指南方,又是烈火连天,飞炮一般烧来。引凤令众军士尽射犬马秽血,高空洒去。登时烈火熄灭。郑印一见破他烈火,即抽出打仙鞭一掷,当空打下来,打在道人左肩。余兆喊声痛杀,已落下蟾蜍兽。郑印赶上,大刀正要砍下,余兆一惊,负痛将蟾蜍一拍,已穿入地下。不一刻,在地复出大骂:“可恼小贼打了山人一鞭,誓不饶汝。”在腹中运气,吐出内炼成真火一团,对宋阵转去。此回不是犬马秽血所能破灭,五内炼成三昧真火,火毒以成。当时郑印夫妻,见秽血不能消熄烈火,恐被烧伤,即带兵逃走入城,五千兵伤却三千余。太祖越不敢开兵,命将倍加紧守四城门。

当日出师已将三载,随军文武中,有文臣年纪高迈者,厌日久羁于军旅中,不觉郁郁不畅,有诗恨之曰:沧溟东望郁烟埋,盼捷空将老眼揩。讨贼因惭张叔夜,治军谁似李临淮。鱼盐海岛惊凤鹤,卒伍山村御虎豺。何日当教烽燧息,早舒宸虑慰民怀。

此诗,是内中文臣伤乱所作。行军日久,不能如古者名,王者之师一出而天下平服。今擒捉放纵一妖道,一妖道又来,正忧虑看胜败无常,他日未知鹿死谁手。君保见妻病未痊,余道人今频来骂战,连败两阵,触起心情。不觉长叹一声。

当时金锭病略起,耳中闻丈夫长声嘘叹,即徐言曰:“丈夫勿因妾一时微恙,日见担愁,此小小患疾,谁能概免。且放宽怀,只恐忧来有伤,反使妾不安也。”当时,见公子皱眉不语,未晓因由。金锭乃多心女娘,再三细诘。当时君保本不想说出,诚恐妻子勉力出阵,后被金锭再三诘问,不得已,遂将余兆先用邪火烧败冯茂夫妻,复用真火打退郑印夫妇,两次伤兵七八千。今天又讨战要贤妻出敌,比拼高低。金锭听了即大恼,推枕瞿然而起,即要出阵。君保阻止不住,恼恨失言,眼看妻子披挂,上奔帅堂,请主发令。太祖亦以甥妇病体未痊,不宜轻出。金锭曰:“臣甥媳知陛下嗟息,又奉主上公公命生擒讨贼,此微躯置之度外。今敌人城外辱骂,臣甥媳岂因此微疾之躯,受敌所辱,断难忍耐。”太祖也止不住,只得下令,协同各女将,同出掠阵。

当时余、陶、罗、郁、艾、萧众女英雄尽随而出。余兆此回各道姓名,方知金锭出阵。战斗一刻,余兆想用南方丙丁火来烧金锭,运气吐出三昧真火。金锭口念有词,对北方壬癸真水,以法致雨,将烈火洒灭。余兆想来:“利害丫头,吾真火也消灭了,怪不得师兄称他法力精奇也。”大喝:“贱丫头敢破山人真火,看宝剑取尔首级。”抛出一口宝剑,起在空中,一刻间化作千千万万,满天叮当震响,灿灿光辉向金锭纷纷落下。众人皆惊。金锭取出神鞭一抛,当空挡住。不知二人斗法,何人胜负,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斗法术大败余兆破唐营进取徽州

诗曰:修行日久忽更弦,善恶只争一念迁。伸开毒手伤残忍,止得重重获罪天。

当时刘金锭见余兆发出宝剑,化作满天向他斩将下来,金锭也祭起金鞭亦化作万万千千。鞭剑两宝盘旋飞舞于空中,一刻,金鞭将宝剑纷纷打下地中。余兆一见惊怒,急将原剑收回,金鞭满天向他顶上打下来。余兆想:“此丫头果然利害,不若暂回城中,以免辱败。”即将蟾蜍向地中钻下去了。唐兵四散逃回城中。金锭不赶,收兵而回。太祖大喜,羡其抱病出师,为国忘身。今天一出,退却妖道,为古今名将之魁首,遂加进军功,晋封王妃正一品夫人。金锭谢恩。高王爷对太祖曰:“敌不可纵,寇不可长,今宜乘胜大破唐营,徽州一带可下矣。”太祖亦觉被困日久,眼见不能刻日成功,早日旗旌转换,奏凯旋师,免太后汴梁盼怅。遂降旨命,遍谕大小三军文武,尽起偕行。

再说余兆被金锭战败,借脚力遁回,唐主当日未知胜败,即诘问余兆。余兆不说出斗法败了,只是含糊答应过。唐主一时捉摸不定,方欲穷诘胜败缘由,天色已晚。

先说宋邦君臣,此夜偃旗息鼓,大队军马出城来,已是酉刻。忖度此时,唐人正在埋锅造饭之时,正好军马杀进。果然唐营中正用晚膳,不虞意外未备之事,一时被宋兵大队突然冲入,透满大营,大刀阔斧,纷纷砍杀,四下喊杀,喧哗大振,走不及者皆作无首之鬼。五营八哨,大小三军,三十万之众,有的方拿得刀枪,又上不得马匹,四下践踏,死者无数。宋兵杀入中军帐,李景正与二位妖道共桌,酒阑肉饱,一时闻报,不觉醉意全消,杯箸堕地。二妖道早已遁土而奔,唐王危惧发恨,大呼救驾,幸得黄晖甫背负了唐主,冲围而出。薛吕大战,拒挡宋兵将。秦凤、罗英断后。宋兵纷纷杀入,寻两妖道,搜不见人。宋兵合着杨家兵非比寻常,大军直抵徽州。唐兵死者,尸首堆衢,残伤十余万,遗弃刀枪马匹甚多。唐将只保了唐主,直奔至清流关。主帅闻报,以兵接应,迎请唐主入关。主将姓姚名凤,原系汉时名将姚期后裔,同护南唐,据守此关已久。当夜见唐主被宋踩营来奔,安慰一番,即欲提兵杀回敌营,因黑夜不便,难知虚实,倘若再败,危中加危,进退无路了。当夜仍忧宋兵乘势直下,以窥清流。即发令四城门兵马,准备守关之具,以防守之。是夜宋帅督兵长驱直入,众将协力,大杀唐之将兵。运回马匹辎重不少。收兵入城,天已明亮。

唐主安顿在清流关,方见两道人遁回。唐主好生不悦曰:“孤因一时不度德量力,至与赵宋为仇,又将众武臣雄勇,以至数十万精兵尽伤。不料今日,众人是个冰山,难为依靠。即如昨夜一败,强寇方张,各图自免,不顾孤身,平日所说,个个是忠心,人人是义胆,不知化归何有。若非薛、黄、秦、罗四将奋不顾身,保孤冲围而出,早已死于乱军中矣,断不能与二位相见。以此观之,我南唐终于不济,不若及早投降赵宋。二位高仙,亦请回山修炼,异日丹成,或能福及于孤国也。”鸿、兆闻言唐主讥讽,语塞一刻,同曰:“吾主戏言,反甚于骂,山人当受不起。今虽一败,未至于国破邦亡。虽山人上体天心,又承师命,一向戒杀,不伤宋将一人,宋人反以为弱,不是明来交锋对垒,衭着吾埋锅晚膳,一更之初杀来,伤吾兵十余万,稗将百十员,好生狠毒。今既他不仁,我何须重义,已是计穷力竭之时,顾不得好生之德,何难克日灭宋。但须我主勿生退怯之心,包得六龙终御,先业重光。”薛吕、黄甫晖亦以军师初捉下宋将时不肯杀害,至有今日之败,此后若肯任杀,何愁宋人不退败乎。况我国中,尚有雄兵三十万多,猛将不少。望吾主不可再言降,若君臣离散,受制于他人,倘宋人不纳,求为一县令而不得,还忧性命不保。当日唐主听了二臣之言,改颜色霁,仍令两道人复施毒谋。正乃宋之君臣灾殃未满,杀运未完也。余兆深恨宋人辱败,被唐主奚落一番,心中含忿,对余鸿曰:“有一法物,管教宋之君臣,数十万之众,不出五十天,皆登鬼箓矣。”余鸿闻言大悦曰:“只由师弟大展雄才,伤害了宋之君臣,成功后一同回山,上复师尊,是吾等奉命下山,未必吾师深责。”

住语师弟兄设计,再说太祖依高王,乘夜大破南唐营,袭取了徽州府,太祖深喜,记了众将士军功。所恨者御弟在汴梁城署位,坐享安然,不少念吾君臣困于寿州,日夕担惊,既不添兵,又不添晌。虑及所运之粮有限,岁月迁延,未晓何时平服,但粮食乃军中第一要务。当日太祖见刘金锭平宁如故,可以压制妖道,即差冯茂奔回汴梁,催解军粮三十万。又令冯茂回见母亲,以安慰失离日久,是孝道当然也。他妻艾女,亦请旨偕行,回见家姑,并顺道回省父亲。前归寿州之时,父亲染了一病。心悬两地,亦要归家看视如何。太祖准奏,曰:“亦是孝亲之心,理当如此。但路途上,汝夫妻须要小心,粮饷乃是重大事。”当日夫妻领旨,拜辞而去。后来冯茂回归见母,安慰老萱亲,艾女回归视严父,仍然拜别,领旨解粮回寿州,一路平安,也不细表。

再说寿州城,此日适值宋太祖万寿之日,高王爷率同大小文武之众,会奏曰:“虽在军伍中,然圣诞芳辰,跻堂介寿,称觞之礼,岂可废缺,正尽众臣子一点恪敬之心。”太祖因军旅事烦,诸事皆忘记了,即己之生辰,不及记着。今见高王率同文武臣等上殿要行拜献之礼,方始记起己之生辰,乃微笑曰:“朕非众卿言,已忘记了。但今困于军中,乃君臣卧薪尝胆之日,累及文武众大小三军,别母抛妻,朕有何心,复谋醉饱。免费诸卿盛心爱主。”高王、军师等皆曰:“陛下念及臣等之劳,正见圣德渊深,王恩浩大。然陛下乃普天之下臣民大父母,今值万寿无疆之庆,千秋共祝,近者称觞,乃人臣重礼,安敢因羁马之地而废之,众臣之心不安也。况今又值徽州大胜,正藉陛下洪福,臣等得以安心上寿。今李景大败,亡命远奔,星夜走脱,仅以身免。虽然倚着两个妖道,谅唐主自此心寒,无容多虑。可见邪不胜正,天心不附。且待粮草一齐,即可进兵,目睹江南,指日可下了。我主且暂开怀,允准臣等所奏,得以献忱,少尽臣等恪恭之心。”太祖闻奏,龙颜霁悦,允受群臣庆祝称觞。此日大开御庖,山珍海味丰繁,玉液琼浆陈列。自文武大臣,下至六军五营八哨兵丁,皆沾领御宴赐颁,各各喜欣。当日君臣乐叙,畅饮于帅堂,颂鹿鸣,歌天佑,铭皇恩于衵衵。当此上下,皆忘却身在戎马之间,疆场之地,赓歌拜和的交酬,不觉君臣将士玉山倾侧。自辰时至酉始散。此夜各文武皆已酩酊了,比不得前每夜严戒,巡查警守。不料此夜余兆要设计残害,一刻生灾。未知宋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下 砂余兆肆凶到军粮冯茂急救

诗曰:妖道逆天开杀戒,至教宋士尽瘟 。自有高仙频解厄,砂毒物岂能伤。

住语宋城中夜宴,君臣俱叙。再说唐城中兆、鸿,定下毒计,要残害宋之君臣及大小三军。当晚萌此恶念头,于三更后,余兆身带着一根隐身草。此草生在蓬莱岛中,最绝顶之处,不结花,其长仅四五寸,形似韭菜,其叶长,其茎红。倘凡人带在身中,往来出入,众人不见其形影,亦是一件宝贝仙草。但长植于蓬莱,那有凡人得知。是夜余兆藏于怀中,一隐形跑入寿州城内,只见守城兵,个个酒气醺醺,都是熟睡。又俯望帅堂中的灯光明亮,诸文武所寓,有醒有睡的。知是宋人此夜,为酒所困,更易于施为也。遂暗中取出黑小旗四支,口中咒念真言,一刻间,有四城土地到来,打拱曰:“法师有何法旨差遣?”余兆吩咐将四面法旗,分布寿州城四门,日夜看守,要掩着凡人眼目,不许擅自拔动。土地领法旨去讫。又念咒一遍,一阵阴风,飒飒切切悲声呼响,敕来一班野鬼冤魂。余兆吩咐众鬼亡魂:“今交毒物一种于汝,此名瘟 砂,可在寿州城近宋军扎营之所,不分内外,凡有河井有水之处,俱要将此砂放下,不许少有遗漏。成功之日,许汝等一众鬼魂,美地超生。”诸鬼魂领了法旨去讫。果然将瘟 砂于城中有水之处,遍放下毒。余兆见煌砂布完,驾上云头,黑夜回归清风关,收回隐身草,将此布置行为,说知余鸿。鸿曰:“师弟有此毒宝,何忧宋人不一网打尽。”语毕,喜悦扬扬,只候着成功。

又说南唐只得两江之地,租税虽多,土地虽饶,但自用兵以来,一动辄数十万,月中军饷太重,日费千金。多了两位法师,日日赐宴,用度之奢,比宋加倍。况自五代变乱之末,民业凋零,禾稻失时,耕植甚少,各民室如悬磬,自然仓库空虚。当时军中米薪告竭,唐主惊惧,想来无粮,只得命文武官员于各府州县,四路催粮。双龙镇固为其国中总聚之所,不意一天被宋将差人烧焚,弄得七零八落。唐主无奈,只得将内帑积蓄发出数十万白金,以充军饷。其时鸿、兆弟兄两人,知毒了宋之君臣大小三军,不出五十日,人人腹胀而死,一一奏知。唐主正值此军需不足,何暇与他师弟兄答话,半晌徐言曰:“今虽蒙两法师许以尽灭宋人雪耻,正思肉食未能,此身先填沟壑。当此饥馑之时,军用不足,怎能与宋争衡。今免却二位费心,功劳枉用也。”余兆曰:“山人昨夜亲往寿州,施放毒物,要将宋之君臣,一网打尽。过不得四十九天,人人腹胀而死。只劳我主勉力撑持,五旬之内,那时御登九五,一统江山,何愁国用不敷。”唐主见余鸿说及害杀宋人,易如折枝反掌,说得天花乱坠,心中那里相信。无心与二人聚论,见彼喋喋多言,只得半讥半诮答之曰:“若等得五十天之久,军士恐皆为饿殍之鬼,何暇计及宋人之死与生。”余兆见唐主不入耳,又嫌日久之意,是功恐难成为虑,又曰:“我主既等候多天,狐疑不决,且等十天之内,山人包将大宋君臣首级献上,方见山人手段。”唐主闻言,尚且疑多信少,只得点头默待,看彼再行设施。又说宋之君臣当日恭祝天子,称觞畅饮为酒所困,余兆施此毒计,并无知觉。总之宋君当有此灾,三年困锢未消满耳。

宋太祖自从差冯茂夫妻催取各路粮饷,去后十余天。冯茂夫妻是法门弟子,一刻驾云,四路催赶,迅速而到。先言宋城中,被妖道放下此毒砂,近营泉水遍下。想水火两种,一刻离他不得,饮食了数天,数十万军兵,宋君以至文武臣,腹中渐似雷鸣一般,肿胀疼痛,竟是食所滞膈,不甚介怀。五六天后,鼓胀如孕妇一般,饮食不下。且不分九王八侯众将及军兵,皆染此奇疾,只有刘、郁、萧、陶、佘五女将,皆有半仙之体,又得各圣母灵丹保命,不至大疾传染,只是惊异,料必中毒,但不知被余兆下此瘟 砂,以至毒聚五心。五女将虽有灵丹保命,毒不攻心,然皆卧席不安,亦艰于步履,心下虽然明白,惟有 手待毙而已。满城中皆作睡卧庸夫。今幸冯茂夫妻赶急运粮,不满二十天,已催齐三十万军粮,解到寿州。已近黄昏时候,即要叩关而入,只大呼城上,并无一卒。旗旆不举,即骇然疑惑。冯茂即令银屏押守粮饷军马,驻于外城。他驾上火鸦,飞入城里,看其缘由。岂料落下帅堂,一见太祖及高王军师文武等如痴如醉,或睡或倚。问之,只摇头不能出语,手略指口,将肚腹一摩。冯茂将太祖御袍一搌起,只见腹大高如盆覆,各文武皆同此症。冯茂不胜骇异惊慌,速即开城,接着妻艾氏,将粮饷安顿,命军士收归仓廒。夫妻商议,怎生救解。银屏曰:“细察一众情形,似食毒物一般,且往刘、萧、郁姐姐房中一看,何如?”再说金锭、引凤、生香,皆得圣母灵丹调服,此症方除,后一两天方得略起,不敢饮食内城泉水。艾氏夫妻进来,五人相见,金锭曰:“前八九天献祝圣寿,食了酒筵,众人皆成此疾,料必被妖道所算。吾姊妹三人,今初起席。汝夫妻探察分明,方得有救。最要者,入城运粮军兵及汝夫妻,不可食城中河井之水。且看四城门,子午方位有无插下旗幡,即要拔去。”冯茂夫妻闻说,即辞出至城楼,将目一揉,口念咒诀,果见四城垛俱有小黑旗插,且有土地获守。茂遂大喝:“卑劣毛神,敢守此妖旗,以害圣天子诸大臣,罪该万死。”土神被骂,曰:“非系小神之罪,乃奉余仙师灵符差遣,不得不遵。”冯茂喝令拔去,土神诺诺连声,拔除退去。又见无数冤鬼野魂,不下百十万,看守各处城河井泉,遂诘询之。众鬼魂皆告上:“奉余仙师下毒砂,以陷宋人,不日成功,要超生我众冤魂。”冯茂闻言,长叹一声,喝令散去,不可依从妖道行为,复取罪戾,以至永堕沉沦,不得超生也。勿为所误,以困真命之君,更加罪咎。”众鬼闻茂吩咐正言,呼号一声,尽皆散去。冯茂回来,与艾妻酌议,要设法救众人。银屏曰:“曾闻圣母所说,此毒砂乃山中毒气所聚,埋烧各谷毒草,将其土砂炒炼,吮其毒气,或落在井河中,服食者七七天鼓胀而死。圣母又言,倘中其毒,汝师黄花山黄仙师处,自有仙草可解救也。可即速往求来,以救君臣一众。”冯茂闻言,依其指点,正要驾上火鸦而起,忽见腰下宝剑无故自鸣出鞘。冯茂遽止不行。艾氏诘问其不往之故,冯茂曰:“吾且慢往,今夕定有唐人来劫吾城也。”不知冯茂怎知唐兵来袭劫,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畏行险唐将辞劳欺强敌余兆出丑

诗曰:强将人事枉施强,岂意君臣寿命长。独惜世唐程老将,翻身城下见阎王。

当下冯茂见妻诘询他止步不往之故,茂曰:“贤妻有所未知,吾初下山之日,师尊赠龙阿剑一口,乃炉中煅炼钢铁一百八十年,露天于日月五星。一百八十年,吸云餐雾已久,其名唤作知来剑,凡将动着杀机,此剑必先自鸣出鞘,或敌人来劫杀,或往杀敌人。今应验自鸣,料妖道作弄此术,只忧夜来劫杀也。”艾氏闻此言,亦着急曰:“既如此,丈夫今夕不可离城而去,且协同守御,用智退贼,方保无虞,明日动身。”冯茂以为然也。原来此夜,真乃满朝君臣性命所关。宋太祖以及诸将士,皆上天列宿,应运临凡,岂容妖道一天陷害净尽。冯茂有此剑应兆,是难灾得遇救星。闲言少叙。此夜夫妻分守,尚有解粮兵五千可以应用,暂且登城备守,以观变动,随机应敌。

原来南唐因军饷困乏,故天天催着余兆不要等候四十九天,除掉宋之君臣。余兆知宋男女将内有术士不少,要候足四十九天,待他君臣人人命尽,然后入城开刀,易于为力。今被唐主迫催不过,只得于半月之内,强为应承,入城了决他君臣。当时心下忖思,下了瘟 砂已十二天,必然人人腹胀,抱病不起,即有能起者,亦不能披挂对敌,今可入城了决彼君臣矣。岂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适遇冯茂夫妻解饷而回,余兆那里得知。是夜食过晚膳,忽传令报鼓十下,排班俟候。诸将不解其意,但是国师呼唤,岂得不遵,众将忙上盔披挂,皆立班所听令。余兆即拔令,唤程飞虎统兵三千,从寿州南门扒上,又令林文豹亦统兵三千,从寿州东门扒上。一下城时,各各搜寻宋天子文武官员百十人削首,病兵不必杀,大开城门,吾兵天明即到,不得有违。程、林二将,吐舌摆头,共辞曰:“往者,明阵对敌,尚且惧他,今三千岂能有济。况宋之雄兵数十万,猛将甚多,黑夜中岂无巡逻军兵发觉,扒城非轻易事。他在城上,我在城下,守军一叫喊,石灰滚木齐下,此去实送死耳。明争明战,虽我身丧命,亦所甘心。今一旦蹈险取亡,此段功劳,自愿让与别人,我等诚不敢枉死,以误国家大事。”余兆曰:“二位将军有所未知也,难怪你。但山人算得寿州城里将士,人人受病,难以举动得刀枪相战,故用些少人马与二将军扒城而进,颇不费力,随意可杀却宋人,自然无碍。尔独不看十余天并无宋将前来挑战,况山人已亲往寿州城窥探,果然旗旂不振,巡守寂然,更无出没烟火,可知他城里君臣,皆如僵死一般,何须畏怯。”二将又曰:“虽则国师法力之高,但兵法上不厌诈也。宋太祖乃十八年马上王,能征惯战之君,勇略俱全,手下将士,皆英雄伟杰,谋士术士萃于一邦。今若此偃旗息鼓,安知非诱敌之良谋乎?我二人死不足惜,但长敌人之志,反笑军师为人所愚也。”余兆见二将,不知他用此毒砂,陷倒宋人。若欲亲往,又碍着亲手开杀戒,有坏仙规,此杀戮只可令别人做的,是将杀罪移在凡俗人耳。今见二将畏怯不行,不免用着赌赛法,可勉他往了。又唤:“二位将军,此去果无宋兵阻拒,只劳云梯一架,便可进城,任汝施为。倘仍不信,山人与尔自愿立下输赢断约。”原来程、林是个烈性英雄,平日心中,倒有七八分轻薄道教一味专恃符咒,并非正道之人,奈何唐主被他唆惑,当日曾疏上逐客之书,今欲不劳多兵,不折一矢,坐享安便,令强宋受毙,二将料他必办不来。今得其愿赌甘罚,只得允行初议,以头颅相搏。唐主曰:“以事无中止,必有一亏,攸此岂可自相矛盾,有伤性命,非有裨益于国。”遂从中议以赌三千金,更要输者跪献罚酒三杯,保今赢者坐饮。程、林二将,只得勉从。着各写下断约,押上花记,互交为据。

晚膳后。将交二鼓,二将各带兵三千,出城而去。是夜中旬,星月交辉,清光万里,不用火把,静悄悄恰似偷劫夜营光景。来至寿州城,时候三更。北城是从清流关溯回者,只有东南两门可入。余军师原命二将一齐登城,程、林打算,倘若一时中计,使无人救应,不若一支人马扒城,一支人马在下面提防。若军师所说非谬,俾先登城者下去开城门,后队兵接继入城。不料二将声高夜静,顺风易闻,程、林之谋为语,被城上冯茂尽听分明,暗中预备他扒上城时动手。当时程、林二人议定,程飞虎先登上,三千兵丁架起云梯,程老将奋力一跃,疾登而上。刚到城垛口,立足方定,早被冯茂挥铁尺尽力打去,将程飞虎足骨打折,喊声呼痛,翻身坠跌于城下,破额脑而死。可怜一位老将军,竟作绿珠存节坠楼粉身。林文豹在下面初时不知,只道他立足不稳,不知被宋将暗算,急奔扶救,忽被城上弓矢巨石齐下,打落如雨,兵死过半。又惧城中有兵杀出,林文豹急唤兵退走,耳畔犹闻城上曰:“不识兵机,枉来送命。我主帅特令偃旗息鼓,引鸿、兆二妖道到来纳命,故命我冯爷在此等候多时,不料他偏不来,被别人替死走脱,妖道可恨。”当时林文豹远远闻此言,岂敢回头,只顾跑走。

奔回城中,已是四更天气。只见余兆尚在秉烛观书以候,二将回闻报捷,旋见林文豹穿了只履回来,正觅军师埋怨言曰:“将程老将军送了性命,且城上人杀他不是别人,妙在又是冯茂。”余兆初时,犹意文豹畏罚假哄。又询及败兵,方知是真。余兆不禁失惊,气死在地。余鸿一见大惊,急呼喊救,越时方苏。翌日亲到唐主帐前待罪。唐主君臣原畏他是个术士,只可心里埋怨,还是敢怒而不敢言也。唐主亦谅其本心无他,亦是为着国家之事,以至不言公罚。又余鸿在旁,言:“师弟亦闻程将军兵败一气倒地,越刻始苏。”唐主不究,追赠程飞虎死节,恤其妻儿,以慰人心而已。冯茂所为,余兆不知,自此心下更畏此矮徒。想莫非 砂初下,被他看破,立时已解此毒,故他将计就计,至累吾一场出丑,真乃事难逆睹,此仇恨有海般深矣。当着众文武羞惭不过,与此矮贼势不两立。此后即有所谋,再不敢夸张于前,必须踏稳脚力,方可向人前施法,免至失于徒自矜张,又遭磨折于目前。此话是余兆自言自语的也。不烦叙。但害人足以自害,是千古龟鉴,大抵如斯。

此夜冯茂用智杀退了唐将,谅妖道君臣丧胆,决不再敢惊扰,吩咐艾妻小心把守四城。艾氏领诺。冯茂即驾上火鸦,不一刻已到了黄花洞,进内参谒过师尊,先问候过起居,后将运粮回营,不料宋主君臣概染此病,请求搭救。黄仙师曰:“余兆计陷,无非用此瘟 蛊毒耳,原可以药味而痊,但中毒已半月之久,且数十万多人,皆被毒害,安有许多药饵。贤徒未来,为师早知矣,曾向南海慈悲,借备得杨枝,可携回调疾。”不知冯茂回城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宋太祖悔纵妖道刘佳人智赚旁门

诗曰:奸邪示凶受天收,左道阴图岂遂谋。此日杀身闲底事,千年力炼一时休。

当时黄石公将杨柳枝付与冯茂,曰:“带回城中,将井泉河水,放杨枝一洗,拿起杨枝,取井泉一缸,将杨枝水对众人一洒,受疾之人,即刻苏醒,其腹胀立消而痊。井河之水,一经杨柳枝浸洗,毒气尽解,再饮不妨矣。”冯茂闻师言,大悦拜谢,领了杨柳,不一刻,火鸦飞驾回城,已是日午了。见妻备言师教,冯茂取出大士杨枝,夫妻急如教法施去。果然众如梦方醒,人人洩泻其便,黄黑不等,悉属腥秽异常。自太祖众文武大小三军,一朝复宁如旧,方能饮食,渐长精神。独有石宏、史珪二将,年纪衰迈,脏腑虚弱,正气敌邪不住,不觉病入膏肓。况前番曾被余鸿迷禁多时,两重受害,此日竟呜呼哀哉了。虽则大限所终,亦因妖道作弄而死。太祖哀之,见二将没于王事,随者以王礼收殓,待到班师之日,运柩回京,再行加恩旌表。此是后话不题。诸臣遭妖道毒害,虽然感激冯茂求师搭救,有的立刻感谢,有的不平而怨,皆言昨日已擒下余鸿,他偏劝君不杀放脱,至有今日,反被他毒害。众文武不分得下毒是余兆,不是余鸿。太祖见亡了石、史二将,心亦不悦。冯茂劝放余鸿,众臣怨及,茂亦会意,即奏曰:“臣非有心左袒于妖道,即杀之亦非难,但恐日后反劳圣虑耳。”原来冯茂此言,乃是依师吩咐,倘一时杀却鸿等,必然惹出他师赤眉祖来,以至倍加吵忧。太祖那里晓得,但知刘金锭等可押制得他,故谕曰:“凡以后诸将,倘两妖道得擒,即刻收诛首恶,断不姑饶。”金锭及众将皆称领旨,只道太祖见妖道用此瘟 砂险些君臣大小数十万人性命,一时尽灭。倘此妖道常在,又生别谋,我等无遗噍类,故欲除此妖道。

刘金锭自思圣上天恩浩大。比别臣不同,一门国戚显贵,今上虑不安,他是个女中豪杰,一心忠义,奋不顾身的女将军。次早膳后,带领一班女兵,又领了高王兵一万五千,杀往清流关来,直抵城下讨战。守城兵入报。当日程老将一死,不独唐主惊惧失色,即两道人亦见本领用尽,无别法可施。但余鸿素日承担拒敌宋人,岂得一时推诿,虎头蛇尾,只好硬着出阵。余鸿想来,此番倘敌不过宋人,即当回山。若请得师父到来,那忧刘金锭众法士不收除的。心虽畏怯,而于驾前仍色厉内荏。唐主问及军师曰:“今宋法女金锭讨战,可出战否?”余鸿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山人久炼仙山,岂及不得这丫头不成。”即带领一万五千兵,辞唐主飞骑而出。刘金锭正在督兵讨战,只闻城中炮响一声,冲出一队军马,知是余鸿出阵,即勒马以待。见他来近,以鞭指余鸿骂曰:“尔这野道,是屡败无能者,有何面目与人主苦苦支持,凡心不改,又暗下瘟 砂,今尔师赤眉老祖,恶疾汝不法,不皈依旨命,有玷其门墙,昨天已命人前来与我主讲和。且不日即别差道人来拿尔,抑或亲身下山捉尔定罪,打下酆都,永不超度。看尔不久还来见阵否。尔必要迷而不悟,祸不远矣。奴不与汝角胜负,且待不日老祖来收拾尔,且回城等候。令别将出马,免来混样。”金锭非真知他师怒恼余鸿,不过一番权词,以吓唬之。看余鸿怎生颜色,然后设计擒获他,方不费力。岂期事有凑巧,原来赤眉老祖,乃上界首仙,得道数千年,正是万载不朽金躯,有天地即有此高仙,能知过去未来。久明赵乃赤帝临凡,为四海苍生之瞻仰,然因酒色昏迷,不思郑恩是一粗鲁直率狂徒,初结义时,手足相待,素知其品质卤直,并无一点诈伪之心。今因一旦激怒,以至杀害,未免君之无情。伤害手足之臣,是以赤眉仙责讨,困苦他三载,未之为过。但恨余鸿原奉师命,恬不为怪,无依师命,擒了宋将王侯十三名,不许加害,是依师命顺天而行。后因宋来了法门之士多人,仍要狠斗,伤残多兵,怪不得赤眉也恼他不依训命。预料他脱尸于凡。今金锭阵上言来,赤眉师有法牒来捉拿他,不过度理而言,以哄吓之耳。不意符合着余兆前下山初言,是师父命彼来南唐拘押回山治罪,与此言暗合。当此余鸿深信之,况昨天余兆放此瘟,并无一人知觉,今金锭一一说出,或真系师父亲自临凡土,指点救解之法,至令功败垂成。当日在阵上听得似醉如痴,呆呆不语,无心恋战,不挥兵不举杖,只喝令一万五千兵,走回清流关。

金锭见余鸿不战,带兵去了,亦不追赶,只恐枉伤军兵,体上天以嗜杀为戒。原是刘佳人存其戒杀之德,为将者不可不效之。勿蹈着秦之白起,楚之项羽坑戮残忍,二人不得善终。

余鸿回兵对唐主曰:“刘金锭与山人未曾对垒,两相罢兵。观大宋因粮饷不继,亦无心于江南土地,不日班师,千岁不需忧虑。宋人若再逞强,山人必回仙岛请师尊赤眉老祖下山,不畏三山五岳九州十八洞神仙佛祖了,愿我主放心。”唐主见道人屡败,略有翻悔之意,暂尔承允余鸿之言,又曰:“待寡人明日与众臣酌议,看怎的处置。军师过劳了,请回帐后安歇可也。”余鸿听罢,即辞过唐主,来至后堂,与余兆酌量一个善后的方法。余兆修道有年,原知余鸿虽奉师命下山困宋,但迷惑好胜之心,堕入邪魔之障。昨言师父有旨捉拿他回山,亦恐吓之,免其堕落凡俗,尽废前功之意。倘再妄杀戮,自己也恐难保。师父果来深责,也难免罪。亦悔恨着当初被余鸿哄唆下山,现在不能私自一人脱身而去。念师弟兄之情,进退两难。只一心惧怯师父下山,一同拘押回山,定然深责,打落轮回,可悲悯也。今见余鸿到来,与他酌议退宋安唐,又说出刘金锭哄吓之词,一一告述。余兆听了鸿言,也觉心惊,缘何用此瘟 砂不验,莫非师父果然临凡破他计谋,如此危矣。心下踌躇不安,对余鸿也不强辨金锭阵上之言,是真是假。姑且安慰余鸿:“不需忧虑,师父断不亲临凡土。但我兄弟既不能胜宋,且见机以脱身为上。”

住语余兆兄弟私论之言,且言金锭收兵回城。众将问及余鸿不战心虚,何故不追获他?金锭言:“鸿多能变化遁走,岂易即擒。今道出彼虚心病,明日易于擒拿了。”众将闻言,尚不相信。当晚金锭唤四婢,令春桃受符咒,化成赤眉,三婢化作仙童,至清流关,寻觅余鸿,言昨天黄仙师、陈抟祖、圣母、会见吾师,言汝先依师命,后违旨,开杀戒茹荤酒,玷辱师门,特来拘回上山。不知余鸿肯见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冒赤眉余鸿授首倚师长余兆逃生

诗曰:订交刎颈信生平,妖道凄然感旧盟。不避虎狼枕尸哭。羡乎同学见情深。

当时余鸿欲不出见师尊,又忧获罪益深,无所措辞,更难免赦,反不如出去见师,辩明进退两难之意,或得老祖念师徒之情,宥赦逆命之罪,也未可知。当日余鸿于众唐人前,尚掩饰数语仍不敢张扬,以免出丑。跟随了那位夏莲化身的假道童,出城来见师尊。此时春桃扮成假仙师,装成怒容,切责一番。余鸿垂头丧气,不敢仰视,徐徐方敢低声言曰:“愚徒今之下山,原奉师命,非图贪恋着俗凡富贵。”赤眉祖曰:“为师只命汝将赤帝困苦他一番,未尝令汝妄开杀戒,伤陷多兵,屡施毒谋,有坏修仙入道之心,不记下山时,为师吩咐之言。倘果有未妥,亦当早回仙岛禀知,不得妄作逆行,以至失却许多法物,罪大非轻,断难宽赦。”余鸿犹强辩,赤眉怒曰:“不守清规,玷辱吾仙范,非吾徒也。”即喝令三个仙童,取出捆仙索,绑扎起来。余鸿见所言皆确,不敢多言,惟有恳求宽赦,念着师徒情面,大开罗网。原来余鸿法宝皆被冯茂盗去,又毁坏了,金锭对四婢早已说知,故春桃一并说的确话切责之。当时春桃见鸿已中计,不能辨他是假师,暗喜。现已绑缚,又恐彼遁脱,将小姐付下镇压符,即结于发巾上。此符一贴,任尔五遁不能逃脱。原是圣母之镇压符,为仙家第一有用之灵妙也。故金锭早付与四婢。知余鸿有百般变化,善于五遁,事先定此妙算。当下余鸿被绑,忙中一想,自己虽然有罪,师父未必下此毒手,何故又将灵符镇拘我,毫不容情。他以我为仇,要将吾性命收除,便不以我为师徒之谊,我又何必以师长视之,今正死生交界,不遁走,更待何时。默念真言,将身一纵,只见绳索拴牢不脱,方悟镇压符利害,当时又惊又恼。春桃只忧唐城有救兵追来,反要费力,登时喝令假仙童,速速拘押去。三婢会意,协同女兵,急回寿州。余鸿见不是将己押回金鳌仙岛,反向寿州奔走,实是愤怒,想来难道这老乌龟,还将我作为进见之礼,解我至宋营表功不成。当此不能逃走,不能变化,怒上心来,不禁大呼:“徒弟既有大罪,带回金鳌洞中,千刀万剐,弟子甘受,不忘函丈亲情。若将我解往仇家,死不瞑目。”而仙童绝不回答,只顾将他一路推搡。余鸿大恼:“何得一时反目,竟至于此。今生纵不能复此仇,来世定必冤冤相报。”言未完,已到寿州城。入关时,假赤眉假仙童,不免复还本来面目,将余鸿解献缴令。余鸿见此情形,方知中计,但无可如何,逃遁不得,大骂:“一班淫婢,下此毒手,敢冒充吾仙师,山人虽一死,吾师若闻知,不忧尔宋君臣有安席之日。”当时刘金锭心里虽知杀却了余鸿,定然惹出他师尊之祸。但一赦脱,凡心不改,仍要逆行,是纵杀两难之虑。但想冯茂擒一次,纵一次,今捉回即再放脱,恐众将兵不允,心不服也。不免暂且先除却目前之祸根,以待将来理论。太祖已知复拿回余鸿,又想南唐敢逆志争雄者,皆藉此妖道之力,若将他除灭了,实乃剪却李景羽翼,江南唾手可得。刘金锭奉着君命,不得不遵,遂将余鸿押至金殿。圣主发落行刑。宋之君臣,那里晓得后有赤眉不忍执责之患,皆谓除却余鸿,去却心腹之患。最恨的是当初被落魂锣迷拿收禁的十三将,今见又擒回,怒火倍增,正记起昨擒复纵之恨,众将怒目圆睁。余鸿押至帅堂,尚口出不逊,众武将倍加恼怒。高元帅怒甚,一拍案喝刀斧手推出辕门斩首。不料数次斩杀余鸿不得,刀砍下去,反将刀口砍崩,火光进出。刽子手仆跌于地,一连十余人,斩杀不得。特来禀知如何诛戮。

太祖高王等惊骇不止,不知妖道用什么法术,不能行刑,如之奈何。刘金锭曰:“此妖道有异术,寄钢金于头颅项中,是以刀斧不能伤。待臣甥媳请宝贝剪除之。”当下金锭至法场,将怀中小葫芦揭去盖,口念动咒言,只见白光两道冲出,如双剪一般,飞至余鸿跟前,头颅落地,鲜血淋漓。可怜一只北山鸿雁,修炼将近千年,又得金鳌岛赤眉祖许多化雨栽培,将证大罗仙班之列。不料此日奉师命下山,不依训旨,堕落为强作,逆天佐伪灭真,伤害百万生灵,未尝无罪。后乃恋着凡俗荣华,忿心不灭,不肯回山收心,以至堕落淫魔尘幛,仓卒罹凶,自为可悯。

余兆此日,只道真师尊亲来拿他回山,亦心忧罪己,畏惧之至,不知师父怪责吾离山助他否,故一时不敢出城见师尊。等候了半天之久,不见余鸿回转,心中大加疑惑不安,复将隐身草藏在怀中,将身遁至寿州城,打听消息。从帅堂地道出现,他有隐身草,宋将兵自然不见,便得一路遍寻,内外不见。来至法场中,只见余鸿的首级高悬。余兆想来,可惜数百年道行,掉下泪来。正是:铁砚共磨趋步日,白衣犹缺送行时。当日余兆,一见余鸿身首异处,头已高悬,尸横于野,一时友爱之情难免,纷纷下泪。即于月光之下,枕尸痛哭。不料身中隐身草却被鸿尸积血所触,已成无用之物,现出原体。余兆不及知之。宋之巡兵闻哭泣之声,寻见一道家装扮,即暗报帅营,起兵埋伏,困住拿下。恐他遁去,急押入帅堂。太祖一见,拍案怒曰:“汝两妖道,逆天哄唆李景不服,至两敌交锋,伤害军兵不下百万。昨天党羽被诛,唇亡齿寒,尚不避迹潜踪,黑夜中还敢来探哭。他是死有余辜,汝来哭泣,定必心中不服,若不尽诛,何日平服南唐。”余兆想来师兄已见诛,恐蹈前辄,即假言曰:“汝君臣好胆子,山人的师,赤眉到了,要拘余鸿回山,今被尔们杀害,特命来探消息,敢将吾无罪陷害耶。倘吾师一怒,汝君臣人人化作飞灰,那时悔之莫及。”金锭在旁听得此言,心中一惊,未知真假到否。闻赤眉神通广大,况冒认他师,杀其门徒,原自不合于理。今若并将余兆杀害,触怒赤眉祖师,吾等非其敌手。遂忙奏太祖:“暂行赦免。且念彼赤眉师情面赦之,以改前非,劝谏唐主,早日归降,即速随师回山,不许复唆唐主,下次擒拿,决不姑饶。”余兆喜他中计,急借土遁逃回。当日太祖屡闻赤眉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亦有畏惹之心,只依从放脱。余兆去后,再命苗军师一卜,方知余兆假托赤眉下山,皆恐吓之词,追赶不及。

再言余兆,终念余鸿惨死,平日戴笠情深,绨袍义切,有若联体刎颈,今一旦牙榻生尘,倍深感慨,思欲复仇,转虑孤身无助,难以独力成功。一夜思之,想起了帮助之人。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思复仇余兆聘妖急退敌唐主纳邪

诗曰:书来法令可通神,南北东西尽布阵。左道须知难陷正,终于罪满报其身。

却说余兆痛恨宋君诛杀余鸿,要报仇雪恨。是夜想得助力之辈,乃北方二古洞,交结下五个同道朋友,皆是法力之人。欲报余鸿之仇,除非得此五仙到来,方可协力帮阵。次早唐主闻报,余军师被刘女将用计赚杀,好不惊骇。又念他舍却神仙大道,为着孤江山而死,心中伤感。遂请兆国师求计,以拒宋兵。余兆曰:“我主勿慌,山人因师兄惨死,宋之仇定必报复的。山人有一班同道五位仙长,待山人邀他下山,见个雌雄。”唐主闻言,催促余国师,往请各仙下凡拒敌。是日余兆领旨,驾云而去。

再说宋君臣,除却余鸿,正去一巨蛇,要趁此进兵灭却南唐,早日班师。高王遂令君保夫妻前往攻打清流关。唐主见余军师死,余兆又往请各仙不在城中,不欲出战,众将亦颇畏怯,正要悬出免战牌。有姚凤想自交兵以来,未尝赴敌,借着平日威名,欲出阵决个胜负,以见急国难,解君忧。即辞唐主,上马提刀出敌。唐主即令黄甫晖领兵同出,在后接应。

再说城外有座清风山,山上有五个野仙,一名白鹤,号为紫霞仙,次的黄蝶,号为赏花仙,又次的猩猩,号为灵仙,更次的青牛精,号为安乐仙,最末的元狐,号为慧仙。五仙亦是旁门左道中人,与鸿、兆同是禽兽修炼成形日久,将同证仙班之辈。此洞是元狐世居,因狐妻下凡金陵,混世媚俗,采补元气。狐妻去后,孤寡无依,寥寥一身,故招四仙同居,修炼得十分狠毒。忽见余兆到来,白鹤仙迎接着曰:“近日闻师兄在南唐李景处,后闻屡败,弟等正欲下山助阵,为道中出气,未知近日如何?”余兆道:“刘、冯诸人法力利害,已将鸿师兄伤害了。今奉唐主之命,特请道兄等下山,掌军扶唐。”遂取出唐主聘书。各仙皆谦逊领旨。余兆又请众道兄即日登程,犹恐宋人猖獗,幸勿延迟。各野仙遂带上应用的各宝物,即日离洞,与余兆一路驾上云头,一刻来到清流关。余兆立住云头一望,只见下面喊杀连天,却是姚凤、黄甫晖二将被宋高君保捉拿去了。兆欲冲下去救回,又见刘金锭在后押阵,兆想屡斗这丫头不过,担心五人初到,倘或失利,先怯了众心,不如只作不知,见过唐主,再议开兵,方为高着。即同五仙下了云头。余兆先入奏知,唐主差众文武出城迎接。当时唐主因二将被擒,十分惶恐,正虑无人御敌,忽见余兆引来五个奇士回城,来至帐前。但见首仙白鹤精紫霞仙形容:顶尖而锐,两目如星。面上毫毛寸许,喙长欲啄。体若轻佻而满身缟素,飘飘忽有神仙之致。

又见黄蝶精赏花仙形容:头面短促,眼睛突出。长须倒转,进止无常。而衣袖甚是文彩,翩翩栩栩,自有可观之致。

又见猩猩精灵仙形容:面如重枣,眉眼闪闪。狰狞可畏,两臂长拖到地。一双脚五尺余,遍体毛发似夜叉。

又见青牛精安乐仙形容:身体甚胖,头大面长。箕目巨口,声如洪钟。虽动止迟钝而肥满安敦,望之知为庸庸而多福。

又见元狐精慧仙形容:容止光昌,身体细小。顾盼不定,举动风流。或行或止,摇摇乎似悬旌而莫定。

此异常之人,种类错杂,令人见而怖怯。幸唐主素与此外道相近,尚不甚惧怯,只叩托以破宋助唐之谋。五妖道力任承担。唐主喜悦,是日大排筵宴,与众仙接风。暂且按下。

却说宋太祖差高君保夫妻带兵讨战,擒拿姚凤、黄甫晖,得胜而回。二人是南唐之勇将,且忠烈武臣,与李景开霸江南疆土者,平日立下战功不少。今被宋拿捉,故唐主心下惶惶,而宋之名臣欧阳修作《丰乐赋》曾记其事,今并书之,以为此传奇之一证也,看官勿道是假说。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地也。昔太祖以军兵破李景于清流关,生擒其将黄甫晖、姚凤。而余尝游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按史,宋师下江南之日,宋太祖命将出师,语曹彬等勿以妄杀嗜戮为嘱。当其时太祖只命将提兵征讨江南耳。观史迥非太祖亲临戎马之地。然传奇与史固有详简之分,异而不同。但史实为根,传奇为余,有其形,然后有其影。看者亦不需究史实录而驳论之。

再说南唐城中,众妖仙甫聚,要败大宋,恢复疆土。当时余兆教唐主尊紫霞仙为总帅,唐王允准,命人筑立将坛,顷刻赶办。唐主亲执帅印,恭身请紫霞仙登坛挂印。紫霞仙谦让而后领受之。手接兵符剑令等物,坐下帅坛,即拔令一枝,命大将军林文豹前往清流关外五十里,于西北方,令手下能员设立一座法台,阔大周围一百五十步,高三丈三尺。台前又掘战坑,左右二个。深俱要一丈八尺,限刻日成功。又拔令,唤护国公秦凤前往擒捉孕妇二十名,哑童二十名,带回往台中应用。二将得令去讫。一日所办俱完,前来缴令。紫霞仙下坛。唐主预先调齐大小三军,随五仙长俱在法台下。只见紫云仙来至台前,揖让而坐,命将孕妇、哑童共四十人,推至台下,剖开肚腹,将全副五脏割下来,自有作用。众孕妇痛哭曰:“我等众妇人,有何罪过,以至见杀。”紫霞仙曰:“不过借尔等男女身,以备杀敌。今主上赔赏银,每人一百两,与汝夫家或父母。事完之后,再要用法超度尔等好位置。”孕妇愤怒曰:“我等丈夫家岂是将人肉货售者,枉尔身居将士,许多谋略不用,妄杀无罪子民,上苍岂容尔左道惨害。几见有用死人行兵之理。古来名将,一夜下齐七十城,食顷踩楚二十寨,岂见有先杀人为用者。”言毕,痛哭大骂,喊哭喧哗。那一班哑子,虽不能怒骂有声,亦且暗语重重,旋作雷轰其顶之状。一班妖仙皆喝令兵丁刀斧手,尽绑缚起来。又曰:“若不早灭宋人,倘清流关一破,尔等满城百姓,尽作刀头之鬼,死于乱军之中了。何独尔四十人之身。”不知杀了童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残童妇妖道伤生探阵图佳人回报

诗曰:妖阵方惧恶曜齐,欲将法女阵中迷。岂知邪教终无用,自有高仙合救危。

却说鹤仙,喝将孕妇男童捆绑起,言:“国中交兵以来,文臣武将不知死去多少英雄奇士,皆因王事捐躯,不惜其死。汝等不过民家妇女贱货,有甚稀罕。即喑哑之童,染此痼疾,实则一废物之虫耳,纵青春不老,亦属虚耽人世,枉多食粟,不死何为。今日出于王事,国家出赏重资,还算死中便宜了。”令军士开刀。妇人大哭,大骂,咒言不绝。可怜妇童四十性命,一刻间受此惨毒之刑。妖道虽则为着王事,终非命所该终,何由死得瞑目。一时割杀完讫。各夫家父母,多怨恨唐王信用妖人,以至屈杀孕妇,一人两命。童子未应即死,尚有数十年延生。不受赔赏,十之七八。有等夫家父母贪财,不惜妻子领银而回,不以为悲愤。当时妖仙,令将各妇童腑脏,互相置易,复用着针线缝密封口以待备用。鹤仙当日沐浴更衣,上了法台,焚符念咒,手持桃木剑,法水四方咒喷。不一刻,半空中金光一阵,来了一尊神,显露其形,祥云冉冉而下,有五言诗为证:头戴三山帽,金盔杀气冲。连环披甲响,威肃衬袍红。横插腰悬剑,那窥隔挂铜。随带哮天犬,兼乘号骥龙。华山曾救母,追日显神通。

所奉符敕来者,乃是二郎神,杀气腾腾,问曰:“法师有何差遣?”紫霞仙曰:“吾摆下阴阳阵,特请二郎尊神,到法阵东方,与下面诸神,等候宋人打阵,不许走脱。”二郎领旨而下。鹤仙复烧符咒如前,西方又来了一尊神圣,露出形相如何,有五律诗为证:珠冠头上戴,铠甲亮明新。翠带腰围畔,红袍体藻身。靴踏祥云绕,躯乘跨日驯,方天如何挟,金塔且兼陈。为卒成汤运,尘身立化神。

其尊神乃是托塔李天王,躬身问曰:“有何差遣?”鹤仙即令其镇守南方去讫。又焚符一道,口念咒言一番。不一刻,又空中来了一位尊神,有赞为证:果是三头六臂,面如蓝靛,眼似铜铃。连环铠甲龙鳞布,水火红袍獬豸形。斩妖剑对缚邪索,乾坤圈兼混天绫。九龙神火金砖现,丈八矛枪杀气盈。脚力两轮风火驾,少年谁与子为京。

此位猛烈尊神,是哪吒太子。当日也曾助周武王伐纣,诛妲己,追杀飞廉恶来等,全赖其力,封神榜上姓氏高标。此际奉法遣而来。紫霞仙又令他镇守法阵中西方去了。当时鹤仙又烧焚灵符一道,咒念真言一番,只见阴风飒飒,黑雾重重,来了一员神将,是何形貌,有赞为证:红袍金甲,玉带玲珑。兽面金睛,须眉直竖。手拿金砖,坐乘赤骥。

此位尊神装扮,乃是五道伤神。当日为商纣大将,赤胆忠肝,各为其主,曾被姜太公所灭,后追封在万花台前得道。此日亦得法旨,遂与各神圣候旨。紫霞令他与各神守北方,务使刘金锭等能进阵不能出阵。当日如此,阵中皆有神将把守,不忧敌将进阵不死。余兆从旁说中央未有神人把守,鹤仙只得又焚符差遣一位,有赞:法体金身,高来丈六。金箍扣顶,竖目横眉。须发皆红,面如蓝靛。獠牙倒

出,长舒唇外。头角横生,峥嵘鼎峙。树叶披腰际,下系虎皮裙。

来的一位乃是如来殿中独火鬼,当日领旨镇守中央。至于深坑,则以朱雀玄武守其阳坑,而丧门吊客佐之。又白虎青龙勾陈守阴坑,而大耗小耗螣蛇天罡地煞佐之。一一俱已布定,紫霞仙又命人多杀畜生及死尸之物,放在二坑中,以供恶曜凶神所食。鹤仙遣各神将四门中央齐备,用法咒向众孕妇哑子法水一喷,死尸皆立起。鹤仙与他点开眼睛,向心口贴着灵符一道,令人与他装束。童子披麻执杖,孕妇通身白缟素孝服,令他们在阵中四方分布,一见宋人打进阵中,必须缠身上前,呼叫哀哭。众尸领法旨去讫。

翌日,即是厮杀日辰,紫霞仙第一令,命余兆带兵三百六十四名,俱要白盔白旗白甲,守住西方庚辛金位。拨孕妇哑童八名,在招魂幡下背立,等候宋人到来索命。第二令,命猩猩精带三百六十四名兵卒,赤盔赤旗赤甲,守住南方丙丁火位。孕妇哑童八名,皆立招魂幡下。第三令,命元狐精带了三百六十四名兵丁,黑盔黑旗黑甲,守住北方壬癸水位。孕妇哑童八名,皆立招魂幡下。第四令,命青牛精带领三百六十四名兵丁,青盔青旗青甲,守住东方甲乙木。孕妇哑童八名,皆立招魂幡下。第五令,命黄蝶精带领三百六十四名兵丁,黄盔黄旗黄甲,守住中央戊己土。孕妇哑童八名,立在招魂幡下。外阵用者八名副将,分守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是为八卦。又选八名牙将,分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是为八门。又焚符请来阵门土地,为预报。诸务俱已停当妥备。那八卦阴阳阵,果然布得齐齐整整,杀气腾腾,多端变化,阵阵毫光,冲起九霄,显有五仙,暗有五神将。鹤仙手执五色旗,往来台上,挂起落魂钟、阴魂砂,然后始教唐将往寿州骂战。

那将自称为引魂使者。他倨傲强词,言奉紫霞仙师大元帅之命,请刘金锭并有法之士前来看阵。刘金锭一想:“倘不往看阵,便为敌人所耻笑,须要看他阵摆得高低。”遂与来将说明,看阵不许暗伤。然后带领一班将士兵丁向前。将近阵前,便觉摆法齐整,杀气冲霄,龙虎分明,阵门旗幡密密,刀斧交加,非同儿戏。即吩咐各兵将、高君保九王八侯等俗人,不可逼近视之,恐为邪气所冲,自己与萧、郁、艾四人,各有灵符护身,这些僵尸野魂,不能缠害,方近阵门。只见阵中跑出一道人说:“尔等女将,既为法门弟子,能破得此阵即休,如若不能破阵,山人必遣九星恶曜,到寿州城与余鸿师报仇了。”金锭等领诺曰:“有摆法,自然有破法。”鹤仙冷笑进阵。当时金锭知他是阴阳阵。但不善破法,况但见其外,不见其内。想进阵中一看,但阵必从生门进,便无所害。由此生门入,细看动静,然后再设法破之未迟。四女将闯入头门,遂从生门而入,各有灵符护身,虽不敢近,然各凶星一动,竟被打回数次。如是无奈,只得回营计议,取备宝物,再来领教。紫霞仙谅他不知破法,也不追赶。刘、萧、郁、艾合众将,回营中上奏,太祖始知南唐又来了一班妖道,摆下恶阵。且问刘金锭诸女将如何破法,金锭对曰:“学道日浅,此名阴阳阵,其阵中九曜恶煞不少,且有正直尊神,协同守阵,臣妾不敢妄逞功能,以入此阵。”太祖曰:“虽然如此,必须破之。”不知刘金锭如何对答,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请群仙冯茂奔劳差众将真人奥旨

诗曰:少年善事欠求详,幸得佳人共赞襄。侥幸成功身到处,却缘国运值明昌。

当下太祖问及刘金锭破阵之法,金锭奏上未能。太祖曰:“他摆此恶阵,若不能破,怎得南唐臣服,须再设法破之为上。”金锭曰:“臣妾算定,冯茂神鸦迅速,命他回山,请他师尊及众仙到来,方有破法。”太祖闻奏,即命冯茂速往。

冯茂领旨,辞过圣驾,跨上神鸦,三个辰刻,即回黄花洞。拜见师尊黄石公,将余兆各妖仙摆下阴阳阵,奉旨请求师父下山破阵,一一说了。黄石仙翁一想,阴阳阵内有神将天兵把守,其中九曜恶煞凶星很多,一人独力难破,非请孙膑真人、华山陈抟老祖,方能有济。只好不惜辛劳,分头相请。先往水帘洞浼请孙真人,次往华山会请陈抟老祖。是日孙真人一闻黄石公相请破阵,均同为着宋室江山,理应真主华夷一统,今之见召,岂有不往之理。于是孙真人欣然乐往,高驾群云,不一刻已到黄花洞。黄石公大开洞门迎接。二仙相会,欣然携手,共进洞堂对座,共话温寒。未久见报,华山陈抟祖到,二仙起位出迎。彼此草草叙谈一刻,各要动身齐往。先着冯茂回寿州,安慰宋太祖,以免圣主悬望。冯茂领命,一拍神鸦,高空中先回。

再说三位高仙,各驾云头联行。是日,太祖见冯茂回城,禀奏上三位高仙,已准召齐来。太祖大喜,预命焚香迎接。三仙一刻又至殿中,文武将士诸臣亦喜,纷纷参谒,欣见上仙。少刻,又报入,众仙圣母皆到。诸文武复奉君命,各出迎接。梨山圣母、金花圣母、金光圣母,各谒圣主。六位高仙互见过礼。太祖当中起位,请高仙圣母坐下。太祖龙颜欣然曰:“有劳列位上仙,为着朕的江山俗务,至令高仙有劳跋涉,寡人甚不过意,不知将何以酬大德。”众仙曰:“陛下乃应运受命圣主,南唐主不知天命,不臣服,皆由各野道唆使,妄起争端。今又摆此恶阵,各门徒学道尚浅,怎能破此凶恶之阵。故闻召旨,各不辞劳,会合来解此恶曜,是理所应,以顺天也。岂敢领陛下过奖酬德为言。”太祖不胜感激。

是时,各弟子参见过各师尊。礼毕,刘金锭奏请圣上,即刻命人设将台,以便推举那位上仙,权为掌帅,以便调兵遣将破阵。太祖允请,即命曰:“将台搭备。”此日各仙同往看过阴阳阵而回,遂合议孙真人乃精于行兵布阵,推尊为帅。孙子谦逊一番,然后允请。高王爷将符令帅印交呈毕,孙真人曰:“山人有甚德能,当此重任,今妖道摆此阴阳迷阵,吾当初曾在天台山,为王伯阳所困,后蒙师鬼谷子搭救。今日所谓见鞍思马,正与各道友各位令徒争气,并且知我等顺天而行,少助真主一统江山之力。”众人仙凡,合口称谢。

真人须臾登上将坛,开言:“冯茂听令。”茂应声打恭:“有何差遣?”真人曰:“山人有书一封交你,前往青峰山垂珠洞素珠圣母处,借取定风珠一颗,回来破阵。事后完璧送还。”冯茂领令,接书去讫。又着令郑印前往取高唐草,回城应用。郑印最是性急粗莽人,今见真人下令,闻之便行。又命高君保带二千名弓箭手,直出北城三百里外,一山名聚兽山,山中有一鸟,名唤瘟 鸟。差不多有鹍鹏鸟之大,每月遇朔望日期未时始出,遇人啄人,遇物啄物,伤人害物过多,今当罪盈满贯之日,收灭有时。倏尔展翅飞鸣,只见飞沙走石,生叶飞落。幸明天便是朔日期,汝于午刻可装定弓箭,待鸟出时,千弩齐发,将此狠鸟殆杀下,便割此鸟脑浆带回,不可违令。又令高君佩带二十名家将,往取十灵头。那高君佩见得令在后,犹恐见功迟了,竟然如郑印一般粗莽得令便行。真人冷笑一声,又持一令,命杨延平带家丁二十名,往取杜女血。延平不敢糊涂领令,即问仙师:“杜女是何人,在于何方,怎取得他血?”真人曰:“且先到花之寨问询花解语便知。”延平又以平生与花解语未见一面,不相认识,此事怎能浼求他代办,方欲再问,真人不即吐实,又言:“尔若到花之寨将军那里,不浼他,他便先要代小将军去办,且好事在目前,正有无穷之妙。此段定要公私两济,愿遂平生,日后还要拜谢山人指点美差也。”当时延平漠然不解此语,但他乃仙人所命,又不敢再渎多言,只得接令,聊且寻路,且到花之寨,再作理会。

其时诸将点去讫,孙真人然后徐徐下将坛。太祖早已令大臣接到帅堂上,称谢一番。是日太祖命人,预行斋戒,上自太祖下至兵丁无不素供,虔诚表洁。人人喜悦,拭目以俟灭除妖道。

日中无事,太祖要与陈抟师博弈一场,以续继前兴,以待诸将士取宝回城,再行破阵。陈抟欣然。陈祖棋固高,今非昔比。当初,太祖身为一少年公子,大运未至,棋输与陈希夷。今日身为天下之君,进退有法,收发有度,前之输却华山与老祖捉弄他,时未该起耳。岂知此回一下棋子,陈抟已被太祖攻击,便尔车危马困。陈抟急起称贺曰:“今观棋局,足见主上福至心灵,与赌华山之日,势有天壤之别,故今江山一统。观此天下梗逆,岂敌王师,迥非他邦敢与较量者,是兴旺之兆,微机伏于此了。”太祖闻言大喜。

后人有论弈之详论一篇:盖闻西伯圣人,姬公贤相,尚有日昃待旦之勤,岂敢游惰哉。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专精锐意,神迷体倦,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虽有太牢之馔,韶华之乐,不暇顾也。至或赌及衣物,徒綦易行,或因定位之迁移,或属知交,立生怒色,或因事后以言能,纵关骨肉,且起争论。一时好胜之念乍萌,当下忿戾之意顿起。究其所志,不出神明之上,所务不过方卦之间。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金之赏。技非九流,业非六艺。立身者不阶其术,征选者不由其道。求之于战阵,则非孙吴之伦也,考之于一道艺,则非孔氏之门也。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则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废业,终无补益,何异设木而击之,置石而投之哉。且君子之居室也,勤身以致养,其在朝也,竟命以纳忠,临事且犹旰食,而何暇博弈之足耽。方今大宋受命,海内未平,圣主乾乾,务在得人。勇略之士,则受熊虎之任,儒雅之徒,则处龙凤之署。百行兼包,文武并驾。博选良材,旌简髦俊,设程试之科,垂金爵之赏,诚千载之嘉会,百世之良遇也。当世之士,宜勉思至道,受功惜力,以佐明时,使名书史籍,勋在盟府,乃君子之上务,当今之先务也。夫一木之枰,孰与万国之封,枯其三百,熟与万人之将,虎龙之服,金石之药,足以兼博弈之力,用之于诗书,是有颜闵之志也,用之于智计,是有良平之思也,用之于资货,是有猗顿之富也,用之于射御,是有将帅之备也。如是则功名立,而鄙贱远矣。

第四十三回 取高塘郑印奇逢办十灵君佩偶遇

诗曰:生死婚姻匪偶然,却难未事见机先。头颅可割狐能杀,总属飞龙合应天。

住语上书一番棋论,原是陈抟老祖恐宋太祖耽于博弈,有误朝政,并书下以为世人癖此者戒。读之未有不惕然深感于身心。闲言叙过不提。

先说郑印奉师令,行至中途始悔及未曾问明高唐草生在何方,怎生模样,即刻接令上行,方悔已之心粗。犹恐误事,意欲回城再问,怎奈离城已远,且防被众将所耻笑。一想,莫非果有高唐之名,有草发生的?随猜测随行。忽见前面有座高山峻岭,飞流涓涓,郑印想高山有水下流,或有草生发,但塘是田中之地,那里是高的?遂命家丁在下等候,单身登上,披藤负葛而升。至山顶一望果然高峻险绝,插碧摩天,有诗为证:绝顶通天护碧霞,神宫压海控中华。笼中日月飞双鸟,掌上山河聚一家。岚气尽皆埋玉检,石泉春暖喷金砂。奇峰怪石多仙迹,岩中灵芝自作牙。

观诗中寓意,山之高险,可见登泰山而知天地之小。当时郑印望去,山侧果有一方塘,趋近瞻之,水亦不甚深,无鱼澄清,当日照去,形影澈底。只见左边有草一段,青葱之色。印一见,喜上心头,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草岂不是高塘之草也。有幸自己一时凑巧,得到此高山,何不芟此一大束回去,早报首功。遂拔剑,一连割下一堆,将腰间五色鸾带束缚起。无心览此山幽景,大步奔下山,上马,吩咐兵丁从旧路回城。

正是喜色匆匆得来,忽见数人近前,中一少年郎,俊美恰像妻萧女。行近看明,果然是自妻。萧询以接令所办之草如何。印即欣然告以己之聪悟,幸遇一峻大高山,故得此高塘上之草。“今且与汝同回关中,缴令去罢。”萧女接过一看,冷笑曰:“以塘在高山,又目之以名则是,其实则非也。因尔接令时,并不问明,刻日就道,妾想尔必有错误,故急改装奔来,看郎所奉取若何。不期果然,乱拾此野草回,何能缴令。”郑印闻妻此浯,不觉得喜转忧,前功尽费,急将野草弃于道旁,又问妻高唐草果属何物。引凤曰:“此物乃是生产妇人,当分娩时,胎后血块之物。生产时座草为盘,俗人名以后人是也,别名为唐草。但仙人口不出秽语,故以别名为说。君必取得此物,方合破妖阵之用。”郑印闻言,愠而不悦曰:“任意呼名,令人难猜。若非妻来说明,实属梦想不到。”萧女又教:“须要往民家村落中试询,有无人家生产,方得此物。”郑印领诺。引凤乃返辔回城。

郑印想:这真人,千般万般不差本少爷,偏以此秽物相使。别件东西,犹易办来,此物岂是常有的。但王事不得不勉力前寻,嗟叹曰:“倘妖道当灭,便能相遇,方得缴令。”遂催马夫取路,往各村庄。但不曾想两国交兵,人多远避,门闾里巷,一片荒凉实乃惕人心目。又行数里,穿街过巷,突见一老妈子,手携废竹,内有血灰成撮。印意他必是此物,急下马呼住妈子,施礼一揖,开声控问无差,便说自愿捐金索买。老妈子默想,所携乃是至污秽之物,自家方欲弃诸下流,今来客欲以囊金购买,难道此少年是疯癫人不成?方自惊讶,印又索请买不已。妈子见印索买情真,又转念,意他或取来合药,亦未可知,况自思一贫清淡,今媳妇初产下,姜酒无资,今乃意外得钱回家,亦可济一急用。管他真癫假呆,只要自己得利,即允成他买,亦觉暗自笑之。当时,郑印即取出元银一小锭。约有五两上下交他。老妈子拜谢。印便上马。令家丁连竹 接过,转马回城。

中途忽遇高君佩。佩即问郑印所领办若何?印喜对曰:“侥幸成功,无心遇宝。”佩又曰:“彼此接令皆不问而行,今兄既幸成功,但吾不知如何复命耳。”印即便安慰之曰:“自是吉人天相,吾印亦不期得之,断无空回之理。贤弟只管勇往向前,或有所遇。”佩无奈何,只怨着自己粗笨误事,与真人差遣无尤,只得辞过郑印,勇往加鞭。分头取路,随意所之。再走二三里之遥,忽见前途挨肩擦背,人海人山,不知何故。正是:群男青兗民康富,六市雍梁地沃饶。

当时高君佩见一街衢,一路拥挤人多,恰值一老人迎面而来。君佩作个揖询问其故。老人曰:“此处不是迎神赛会,又不是演戏歌弹,乃是前遥一里之遥风阳岭畔张家庄上,来了一位卖卜先生,号为张十灵,判断吉凶有准,祸福无差,真乃子平不过,鬼谷一流。所以一时引动远近多人,皆去求判吉凶。”君佩忽闻十灵两字,难道是此人,便是真人命佩取他的头颅也。一拱相辞老人,聊且驰马往前观看,再作处置。遂一路催马,过风阳岭,一刻已到。果见许多老幼,人人说曰:“张十灵,今日何故只垂帘不出,难道是一连数天求问的太多,厌烦了,故今天暂且闭门辞客不成?”内有附近同里巷者说:“尔等有所不知,他数日前已对人说知,今日是他尸解之期,天数已定,不得留于人间,所以闭门备办后事。仙化后,以待人有用,不知所待何人?”众人中闻言叹惜曰:“诚如是,乃吾们来迟,不获此高明判断吉凶,真可恨也。”一路上人,纷纷议论,扫兴而回。独有君佩在马上一想,前闻十灵两字,已关于心,今又听此人尸解,以待他人用者,骇然醒悟。今若此,岂不是凑成暗合,取的十灵头,真乃仙人有先知之见也。遂亟待看个明白,即刻赶到岭畔。果见一间小小的占卜肆舍,有一人在门首,迎看马头高叫曰:“马上来客,可是高将军否?”君佩惊讶:“与此人平生未睹,何故乍见相呼,已知姓氏?”只得下马答应。那人又言:“若此请进。”君佩一见是卜卦舍馆,想他是张十灵了,故有先知先见之明。当下吩咐家将在外伫候,自己下马步进。转问此人姓名,始知非张十灵,乃十灵门徒李万是也。李万言:“师尊知将军此刻领真人军令前来,恐将军未曾认识门庐,故命小子在门首立候舆马。”君佩又询问师尊现在何所,李万告以在内堂。登时引进,君佩随入。适见一人,道家装束,鲜衣盛服,独坐蒲团,若有所俟。甫入,即起延客坐,并说:“早知高将军今日定要奉令到来,取山人头颅回城,破妖阵以应用于中央戊己土的。今将军既来此,祈开刀以便两就。”君佩曰:“圣主不杀无辜,不斩无罪。我君佩虽非敢望于圣,然安忍加害善人,虽真人有令,断不能下手,自愿空跑而回领罪也。”十灵曰:“小将军有所未知,山人原是唐相魏徵后身,当日斩却东海老龙头,后来被老龙在阎王殿上告我,唐王既许救,不晓机关,累他见杀,以至刘全进瓜,东海老龙恨犹未息。在唐时屡屡为灾。后山人在阎王殿前,许以还头,代主示罚。今喜大丹既成,正合飞升时候,故真人先知,特来成我美举,并可以为破阵之用,非害我也。将军俗人,所以不知。倘事非出有因,那有人不畏死之理。”不知君佩取此十灵头否,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杨公子因功结缔花小姐比武为媒

诗曰:国运当兴岂没因,邪难胜正古来云。公私两得君臣福,从此江山巩固新。

当时高君佩见张十灵如此说来,乃是一片无根据荒唐之语,岂得准信。非仇非敌何能下手,只不肯开刀杀他。十灵又催速一番,君佩只不忍闻,想一刻,旋起位要告别。十灵急留改口曰:“深感小将军如此仁慈,不忍亲手杀山人。今无以为报,现有折兵书相赠,但求将军略坐一刻,待吾取出相送。”君佩信以为真,复止。他转入内,君佩仍与李万闲叙多时,不见十灵出见。佩即问:“尊师何故许久不出?”李万始潸然泪下,告曰:“吾师已飞化去。因将军仁心未泯,奉令不行,有误其登天时刻,故假说取书入内。必然自殪,以便将军割取首级。”君佩听了一惊,即速催李万引入观看,果见十灵尸解。李万枕尸哭泣尽哀。一刻起来,请君佩速割首级。当时君佩亦从旁堕泪,悯他无幸受死,又默念他有先知先见,所说必属无讹。既死不能复生,又何惜一头,只得忍心割来。刀甫下,即已身首两处,并无点血。君佩诧异,藏过。又赠些白金埋葬,李万叩谢。君佩又言:“成功时,定请圣上追封尊师,以酬他德,助成破阵之功。”李万感谢不已。君佩上马泣别,两相洒泪。又命家丁一众同回。不表。

再说杨延平奉了真人之命要取杜女血。此日一离开,少不免要到花之寨。但地非曾游,路上逢人辄问,果然到了一所荒庄,适见家丁布种。延平下马,借问此地是否花之寨?众民见问,将杨公子定目一观,即请他住马,一路飞奔而去,报知庄主。这寨中庄主非他,乃是花解语,一美丽女英雄。当时闻报大喜,披挂上马前来,只见果然一翩翩少年公子,银枪白马。白盔白甲,白袍白旗,浑身雪片一般,真有潘安宋玉之美。佳人一见,暗暗羡之。当时杨公子,正等待庄主出来询问,意是男子汉,或老或少。岂知来了一位女将军,容光佼佼,真是沉鱼落雁之容,三寸金莲,一双媚目,淡淡远山。公子想:“自中原阅人不少,不曾见遇,此女容貌超群,好生可爱。”只见女将双刀一摆,便问:“贵客到庄,有甚缘由,姓甚名谁。”杨延平先说出姓名,且说曰:“贵地既是花之寨,不知有无杜女其人否?”花女见问,已知延平来意,随意答曰:“此女诚有,但公子先与奴家比并武艺一番,倘果系手段高强,始将此女献出。不然休劳下问。”延平一想:“此女要比较武艺,何难败之。金刚铁汉尚不足惧,何况一女丫头。”当即承允。须臾,男女各人放马,刀枪相迎,叮 响并,约战个辰刻,不分高下。花女暗暗赞美,心羡枪法甚好。又战数合,拍马诈败而奔。延平扭马一催追杀,刚得赶上,忽一低下,连人带马,跌在坑中。谁知此坑,乃花小姐预先设立的,上有青草浮坑掩过,特地诈败,诱杨公子至此,令其中计。延平一跌下,方欲翻身拨马,四下麻索一动,即紧束了,手足系定。花女命庄丁几人挽上,又将马匹牵在大树下系住。

将延平推至一高堂大厦中。延平见座上有一妇人,年纪五旬上下,端肃庄严,面圆色润,双目澄清,厚重貌容。闻花女禀上:“有宋将一人,名杨延平,被女儿用计诱敌获下,待母亲与话。”语毕,对公子媚目一瞧,微笑进内。延平不知此女,有何因由擒他。又不恶相待,测不透其中缘故。入内一刻即卸下披甲,艳素雅装复出,更觉一种国色天香之美。但闻半老妇人曰:“美英雄被获,畏死否?”延平怒曰:“汝这丫头,战不过本公子,用此陷坑计,算何本领?大丈夫死视如归,有何可畏。吾父山后杨令公,谁不知大名远振。若吾父及宋主闻知,一庄大小寸草不留,还要诛灭九族。”老妇笑曰:“老身特戏言耳,实欲仰攀将军为半子,以为残年倚靠,岂敢云相害。”延平一想,不料他来求婚,即曰:“婚姻两字,世间人伦之大者。主张自在严慈,小子何敢遽诺自专。”妇人曰:“言及此,足见杨公子年少老成,英雄行止,真令老身敬服。东床首选,舍公子,那人可属。但老贱寡居,单生一女,曾在素珠圣母学法多年,颇得亲传手段。归家时,又蒙圣母嘱咐,对小女曰:‘后与后山老令公长子有宿世良缘,归身于彼,后享万种贵爵,玉带横腰,万不可错’为嘱,是至今闻驾到,姓字皆符,故小女敢于得罪。然老贱以强言说合,贵贱悬殊,原不敢攀,但圣母嘱来,小女原与公子前缘有定,故老身敢以子母,权作冰人,为请耳。至于公子欲取杜女血,圣母预知,与小女说过,若非女儿相助,此事断不能取成也。愿公子参详自择。”延平自语:“原不识杜女是何等人,不知如何取法,况真人说明花解语便是,岂不是求浼此女,方能得取。又闻真人微笑,言好事已成,公私两就,定然是婚姻之事。既然与花女前缘有定,况属又是圣母法门高弟,貌赛西施之美,且允其所请,取了杜女血回去,奏闻圣上,谅亦无妨。”主意已定,即说:“许结婚姻不难,必须待小将取了杜女血回城,奏知朝廷,禀明父亲,方敢完姻。”老妇闻公子两得其宜,十分喜悦。即亲手上前,松下索子。延平抖衣见礼。花小姐见此,反面红两颊,进入内厢。是夜治酒留款。

延平见天色已晚,回关将有八十余里,且权住一宵,只得承他款酒。当晚延平在客位一席,命丫鬟酌酒。母女主位一桌,远远相陪,酌酒谈叙。延平说起:“破阵军令催速,今奉命取杜女血,小子究竟不明是人是物,真人只管遣差,数番动问,他又不明言,只说在宝寨中,小姐方知可办。”花母冷笑曰:“此因由小女受师嘱托,方知其故。女儿可将情说知郎君。”小姐含笑曰:“公子怎得知其来由。圣母说明,此女非凡,原是清风山妖洞中狐女所现。今元狐精已在南唐阵中。为佐妖阵,令狐女子前数十年变化下山,混入流娼,媚人精血。若得媚迷此大贵人百个,便尔成功,为狐之真仙。方今且采补将完。便有几分道气,且杀人过多,正干天怒,罪盈满贯,今已难逃杀身之祸。奴得借他罪恶而擒杀之。但此狐须藉贵人之手,方易于收除。奴须有灵符镇住,不能逃走。但以阴压阴,他心不怯,犹恐开刀时,他略成些道行,借铁遁走。一脱,难以迹寻之。须藉公子开刀,方不能临刑走脱。计须如此如此,可收除此妖了。”小姐说明此故,公子心中大喜,细想:“若非入赘此美佳人,怎能取待此妖狐,既不能缴令,又难以取用破阵,实乃天子洪福,国运当兴,至有此凑巧成功。”延平见大功将成,可缴令,是晚开怀畅饮。孟氏岳母令丫鬟频频的劝贤婿:“不以粗馔为嫌,多食数盅。”公子曰:“蒙岳娘不弃,结成姻缔,半子非外人也。今叨盛馔相欸,更感情深,岂可见外。”当夜孟氏暗中喜得佳婿,堂堂一表,真是女儿有此厚福,又为己身日后有靠庆幸,真乃:三生石上前盟在,吴越终分是一家。

是夜延平就宿于寨中,不知明日去取杜女血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花小姐改装赚妖杨公子缴令招婚

诗曰:妖狐淫媚变娇颜,法女乘机灭怪奸。俗子凡夫仍不悟,皆云惜恨美人残。

却说女狐精下山,改名杜玉兰,为媚人真精,自卖身与娼家,变化形貌,美丽非凡。娼母以千金买售之,声价远振,果然善于迷惑凡夫,一夜中倾囊相赠。鸨母收此女后,为摇钱树之首。淮扬地面说不尽酒色风流,油头粉面,满泛珠江,笙歌彻耳,灯火光辉不夜天,何下数千粉黛。自玉兰到来,扫尽群艳,占尽虚恩,月姐风姨,皆罕其匹,一时价重连城,远近争委贽者,纷纷车马。然杜女又极性高,一切庸夫俗子,不愿接见,必须文人词客,公子王孙,始肯追欢。故所采者,皆贵人精血,原是他妖计,凡俗人那里得知。故被害者皆贵胄上人。然皆说他有此才美颜色,怪不得择人而交。当时花小姐尽知此狐底里,为着圣母吩咐姻缘,要仕于大宋,凑此成功破阵大功。

一夜思之,此狐已入娼门,一时难取,必须用计,投其所好,可弄神机。忽想起本土有一世宦之人,陈姓名理,乃是先朝功臣,今犹世禄不世官,家财百万,雄踞一方,亦算一富星近贵者。久闻杜玉兰绝色,果然交结以来,最是相知雅爱。陈自结识杜女以来,真乃挥金如土,不下撒去十余万金,那鸨母犹未为足。迩来陈一到女室,动辄经月,俨如伉俪一般。陈久不来,女便乘舆亲到陈所,流连信宿,习以为常。鸨儿藉此肥囊,不敢少禁。不料妖狐媚迷日勤,陈理不能支,沉湎无度,抱病归家,不到彼处,将已两旬,杜女日中悬望。花小姐探听真实,即交将此窍惑之。

此天用变化术,化成陈理一般,身边备下镇压符,先着延平与二十名家将,拔刀在中途接应,教他下手。延平领诺,伏匿等候。小姐来到鸨儿室中,即着杜玉兰出迎。妖狐喜色欣欣,料想陈理贵精将竭,今见颜采倍如,喜出望外。二人相见,两相安慰,皆说恩深义重。小姐曰:“近日沾微恙后,性颇厌喧哗,故在室中设备小酌,要请美人到领,俾得把盏于幽静中,负荆于离别多日之罪。”玉兰只要一心媚断此人精血,那有不依他言之理,又是重新装描。故小姐诈与摩头弄面,细理云鬓,暗将镇压灵符结在他顶发内。此妖狐精毫不知觉。

须臾辞过鸨母,上了轿来,只有小姐前行引道。有里许,延平手执大刀,呼喝家丁拥上,刀剑将轿攻去,两名轿夫早已走散。延平一手捉出杜女,此妖一见大惊,摇身一变,不知何以变化不出,将身一纵,不能起于空中,身似俗凡人一般重坠。又见延平大刀晃晃,惊怖不已。要土遁,两足不能穿土,心下彷徨,不明何故不能逃脱,只得跪下哀求乞命。此狐还不知小姐用此符镇压,由汝百般施设,不能变动。延平大喝:“妖狐罪大通天,伤残千百人性命,败尽千人产业,绝人宗支,分拆人妻子,今日岂轻容汝。”一刀将头砍下,又破胆取血,弃其狐尸于郊野。有愚人个个只言,可惜一个如花如玉美娘,不幸遭刀惨死,不知此狐杀人过多,罪已期满之日。除去本土媚杀大害,凡俗愚人怎知内里根由。

当日两名轿夫回到媚室家报知。鸨母大惊,及追至旷野中。延平等已久去了,并无踪迹,只得饮恨吞声,痛及钱树忽枯,备棺收殓。亲身至陈理家中探问,岂料陈理被妖狐所迷日久,精血已枯,一病恹恹将死,岂曾复起来到得娼家。鸨母闻之,惊骇不已,疑惑不定,明见陈大郎到舍邀杜女而去,缘何又一病将死,怎知花小姐弄的神通。奈事已如此,难以追踪,忍之而已。

当日延平取了杜女血回寨,小姐早回。延平即要告辞动身,拜别孟氏岳母回城。孟氏曰:“今取得杜女血,是功已成就,仍办酒筵与贤婿饯行,并有腹心话相托。”延平只得领命。是日酒筵排上,进位就席。酒叙间,孟氏曰:“贤婿,吾女儿本奉圣母之命有言嘱咐在先,所云身住南唐,功立赵宋,不可违逆,方得全五阴,并同显贵。今日贤婿回城缴令,在驾前奏明小女来归圣主,立此战功,主帅定然收纳,以便就此拜见令尊严慈,老身是得所托也,望贤婿俯就依从。”延平固属暗中心痒,小姐喜色欣欣,低头不语。杨公子满口应承。酒罢,夫妻即日拜别尊年。延平又曰:“小姐此回成功之后,必定回归山后石州,且待回故土时禀明高堂,自然来迎接岳母,同回叙会,以便朝夕侍奉。”孟氏深感公子厚情,当时母女流泪分别。后来延平与花小姐回山,果然即日迎接孟氏母同到后山完聚,此是后话,不题。

延平当日回寿州,先将杜女血,呈上缴令。孙真人微笑看着杨公子曰:“山人所差各将,未有及得公子一人美差。”公子知真人取笑,为着许姻之事,不觉面色泛红,仍将许姻事隐过,单有真人得知其故。

又言叙出花小姐助取杜女血,方得成功。且系奉着素珠圣母师命,到来军前效力,不敢擅进求旨,请主师定夺。太祖未言,真人曰:“花小姐,真人早已算定,此日必来投我主。但他不来时,必定骋请,方成五少阴将。若缺其一,破阵不成也。今圣上当兴应运,万事不期成就的。况又是素珠圣母高徒,圣上可传旨宣进。”太祖曰:“况此女又助取杜女血,有功于寡人,正宜召见赏功。”须臾,花小姐奉宣入觐,山呼见驾。奏明奉圣母命及老萱亲,到投陛下效力,求准旨收用。太祖一见佳人,年方二九,美貌如花,与四少女将一般绝色。且延平尚未有室,又蒙杨令公,命他夫妻父子,一同兴兵相助,正无以美事相报,不若将此女赐以为婚,正两得其宜也。太祖想定不差,即谕旨:“花小姐与延平,彼此有相助同功之恩,一路同回多时,何异凤鸾好偶,此中遇合,定有良缘。今朕做主,准赐婚配。花之慈母,亦无不俯依之理。况又与前四少将御侄等如出一辙,更见姻缘相配出于千古奇闻也,且慰朕爱将之心,后日记之。”杨业、佘氏夫妻不胜欣悦,见此女绝色无双,正堪与吾儿匹配,即出班俯伏谢恩。宋太祖喜色欣欣,双手扶起曰:“此女乃圣母高徒,正当与平匹配,是卿门福德,得此美贤媳也。”当日太祖敕封花小姐一品夫人,赐下金冠霞帔,一品夫人朝服,脂粉银五万两,明珠三百颗,玉珮宝环丰厚,择吉当殿完婚。花小姐闻旨谢恩。面泛桃红,自然美女有些羞态。

当日同朝五女皆为法门弟子,昨日天各一方,虽然相交已久,会少离多。今同一殿,所事一君,姊妹五人,皆遂所愿。五女同归于一,正应着当初陈希夷有书与宋太祖所说五阴之数。今当风云际会,龙虎赓歌,可破妖道得胜了。斯时郑印、高君佩与冯茂各取物先回城缴令,真人一一收藏备用。

此日良辰吉日,杨公子花小姐成亲。正乃圣上为媒,非同小可,五音频奏,张灯结彩,室内外喧闹繁华。二位贵人,参天交拜,先谒谢君王,后拜见严慈舅姑。天子命设御筵喜酒。是日各文武同叙,六军沾惠。

不表扬公子夫妇和谐,再说孙真人见待用之物已取齐,别无所需,以翌日乃天假吉辰,占度正合破阵除妖,着令众将兵大小三军,要五更饱食战饭而后听令。六军响应。不知如何破阵,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五仙师进兵破阵五妖道扶伪伤生

诗曰:自古害人终害己,岂容群妖恣猖狂。呼群引类归何益,助伪无功反自伤。

却说孙真人,当日嘱咐定各将士大小六军,次早饱餐战饭,俾及诸务完备,真人登坛,众将会集俟候。礼毕,孙真人给令一枝,呼曰:“陈希夷道友有请。”陈抟应声而起。真人令:“统兵一千五百,杀入东方甲乙木之位,并带五员老阳将高怀德、潘美、曹彬、张光远、罗彦成、岳元福,俱要白盔白甲白旗白马,以金克木。道友自带护身宝贝。此方乃牛精把守,怎是道友对手。”又令五将:“山人有灵符五道,各贴在盔额上,方免妖魂野鬼缠扰之害。马到便先斩他魂幡倒下,将各孕妇哑童杀了,便可成功。”陈抟祖、诸将领命而去。真人又令黄石公:“统领一千五百兵丁,杀入北方壬癸水之位。此门乃系老元狐把守。此妖狐法术高强,尔须将仙妻杜女血洒去,必然以邪攻邪,定为尔斩下。至相克法,则用五名少阳将,郑印、冯茂、高君保、高君佩、杨延平,皆黄盔黄甲黄旗黄马,名为土克水,亦有灵符五道,赠与五将,贴于盔额上,一到阵中,将魂幡斩倒,杀却孕妇哑童亡魂,可全胜了。”又令梨山圣母:“带兵一千五百,杀入南方丙丁火位。所守此门乃猩猩精,可将瘟 砂一撒,原形必现,杀却无妨。所带随者五名老阴将,则陶三春、罗凤英、赵美容、李翠华、佘赛花,盔甲旗马皆穿跨黑色,名为以水制火。五将亦各贴上灵符一道,进阵砍倒魂幡,杀孕妇哑童亡魂。”又令金光圣母:“统一千五百兵丁,杀入西方庚辛金位。此方乃黄蝶精把守。此精将有千年道术,恐他变化多端,可将高唐草施法,他沾秽必现回原形,可将灭仙剑斩却。”又令五阴少将刘金锭、萧引凤、艾银屏、郁生香、花解语:“甲袍旗马皆用红色,名为火克金。亦各贴灵符,马到阵,先斩魂幡,杀却孕妇哑童。”一时各各奉令已毕,孙真人又言:“诸妖惟紫霞仙乃是千年之外仙鹤所化,最为利害,非山人带了定风珠、十灵头前去施法不可。”众文武皆祝高仙成功。真人宣布自带兵一千五百,盔甲袍马皆用着青色。杀入中央后,以土真塞两深坑。十灵头,可冲散恶曜诸凶神鬼。点兵将已讫,正要下将坛,宋太祖笑曰:“诸将兵点齐,何以真人独外寡人而不使?”真人曰:“陛下贵为天子,万乘之尊,岂可轻出行伍,以战险敌,与诸将比列乎。”太祖曰:“寡人马上三尺创以定太平,今大敌当前,实有刘先主之心,何必以黄袍加体,便不与六军同其劳逸。”真人虽壮其言,终不欲使人主效力于疆场,轻身试敌。止请其满身披挂,登上城楼,擂鼓鸣金,以真龙人中之主,为诸将镇压妖邪,便胜于披坚执锐。太祖喜悦,以为然。

当日分派已定,宋兵争门而出,分破四方。皆以众仙为首,兵居中,将押后。自然队伍俱从生门出入。有太祖在城楼击鼓,鼓响处,众将兵奋勇杀入阵中。诸神妖相角厮杀。那边法术,怎敌众仙许多法物。阵内阴风惨惨,日色无光。原来阵上托塔李天王、哪吒太子与二郎诸神等,乃系堂堂正大尊神,安肯替妖魔伤害忠良,战败真命天子之理,不过因紫霞以符法所遣,不得不遵,正是勉强为所差也。初虽遵其令,及各真人破其法,诸神亦要反戈相向,以顺上天,这是正神大道所为。从来用邪术者,一被人斥破机关,无不有杀身之祸,以此好左道邪教惑世者,戒之,慎之。诸妖道见一连五位上仙进阵,见势头不好,自料难敌,意欲遁走。又见助阵诸尊神各回天位,单剩些阴魂野鬼,一见众将灵符护身,不敢近前,被众仙正法驱打。恶煞凶曜,被真人放五雷轰死尽净。一千五百兵丁,各将泥土一囊,填满两深坑,众将兵踩入中央,不怕仆跌陷下。当时各仙用着各自宝贝,展开天罗地网,弄得众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仙剑诛的诛,斩的斩。可惜仙鹤精,号为紫霞道人,已有千余年工夫,颇可入正,一夕为余兆所诱,入此妖魔之类,不得善终,死于阵内,是其失于明察,有逆天命耳。不然,再修二三百年,身登大罗班列了。当时至狡猾者余兆,一见众师叔入阵,早已弃阵不守,即刻先土遁脱身而去。只死了紫霞仙、赏花、安乐、慧仙、灵仙五怪。一时妖气消灭,天晴气爽,阵场中复霁。南唐排阵时所用的将兵,人人杀死,孕妇哑童皆作无头无足之尸。沙场地烂尸积如岗,遍野中血流似海,真为可悯。高王令人于野中开掘,俱掩埋之。

当日太祖见仙凡既获全胜而回,大开营门候着。全军纷纷而进,并无土卒损伤,喜气洋洋而得功。太祖早已令庖人安排荤素筵两种,以赏仙凡战功。席间太祖无可以俗物酬谢为言,诸仙亦答以:“陛下洪福所至,正当一统,南唐一隅土地,焉能持久拒命。只众妖乘机妄开杀戒,故不免逆天授首耳。此非尽山人等之功也。”席散,各仙人向门徒取还所付的法宝,从此太平无事,不劳干戈,此宝无需用矣。男女门徒等取出送上,各师尊收藏过。刘金锭复禀曰:“梨山圣母在阵上不见余兆,恐其走脱,邪心不死再来扰乱,如之奈何?”圣母未及回言,孙真人曰:“他不来则已,倘敢再扰,山人有五雷阵图付下,自能除灭他,不劳过虑。”金锭拜谢藏下。诸仙向太祖告别回山,太祖依依不舍:“请五仙再留数天,且待南唐降服,然后回山,未知可否?少书寡人铭感之心。”陈抟师曰:“仙凡异路,不能久留。今赐此留款纶音,足见陛下感念抒诚,山人等莫不铭志诸怀。今陛下与天齐福,珍重自爱,以优龙体。日后不无再会之期。”太祖再谢。各仙语毕,各驾祥云而起。太祖起位相送。众门徒皆下拜,送别师尊。但见五仙冉冉霞光,入云远没。君臣皆觉诧异,一番议论。又言战阵诛妖已尽,只可惜众唐将兵,死亡者很多。说出来,太祖亦不忍闻。又言此祸,皆因李景不合误听妖道余鸿之言,来书不逊,以拒宋命,至两下交兵,伤残百数十万,皆由妖道、李景之罪也。因大破唐兵,众将兵劳乏,方议歇息三两天,再整甲兵,前往清流关,擒拿李景,便可一劳而永逸矣,奏凯旋师有期。

及至第二天,方议进兵,又有探马军回报,余兆已复归清流关,未知李景再入寇否。太祖闻报,又虑妖道败后,势不甘心,复呼群聚类,引来扰乱。但恐不能再往名山,请众仙降临擒他。金锭曰:“圣上免忧。真人临登程时,为诛兆计,付下五雷阵图。倘他不知进退,是妖道命该一死的。”太祖曰:“果然邪不胜正,势不能两立,必要斩草芟根,方免后患。”金锭领旨,君臣散去。

再说南唐,此日阵破,兵将死亡者十余万,五妖仙皆带兵在阵者,一无生还。李景见关中止剩数万兵丁,余者老弱兵数千将士,死已过半,料不能济,且忧为宋掳,不若拜辞七庙,寻个自尽,以免被俘所辱。又思去杀妻儿,死后免得落在他人之手,受辱不安。文武大小臣二十余人,各来劝慰。唐主只是不依,踌躇未决。不料余兆刚回,君臣正要哭别,不知此一回关中又兴风波作浪否,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因兵败丁景残臣欺敌劣余兆殁阵

诗曰:一劳永逸在于兹,三载披坚未敢辞。从此金陵平定日,凯旋齐唱乐班师。

却说余兆败阵,斯时不敢回关,到次日奔归清流城。进至帅堂,只见唐王君臣哭泣,李景要自尽,寻短见。余兆叹曰:“均为一死,千岁何不背城一战。况今日之败,皆因他各师下凡相助,所以阵破兵亡,彼刘、郑诸人有师尊,山人亦有师尊。但吾一向不敢回山禀请,只惧老师责罚山人不劝归余鸿师兄耳,故吾屡屡欲进又却。今既一败如斯,祸延众友,同类皆亡,此仇此恨,梦寐难消。即回山受责,必要力恳家师到来,伸雪此恨,宁可粉身碎骨,亦所甘心。倘得吾师下山,再作处置。不特扫灭刘、郑、冯诸人,即孙膑、陈抟、圣母等仙也要甘拜下风。”斯时,李景正在进退两难,闻余兆此番话,遂有侥幸于万一之心,自然暂且免寻短见,看余兆可是真否请得老祖下山,再作处置。此是人人贪生,物物畏死常情耳。

再隔一天,余兆又探听各仙师三位师叔以及众位圣母,已回归洞去了。并知大宋法门弟子所用的法物宝贝,皆为师携去,那时宋之将士不在眼中。刘金锭等又失所恃,奚足惧哉!“且不必往请师父,如今山人可复此众道之仇也。”

余兆原是邪教修成,野鸟成道,与余鸿一样好胜,留恋凡俗之心未改,故逆天心不顾,再三致败,伤残过多。该野道不守清规,定有杀身之祸。他若回头改念,悄悄回山,悔过潜修,五百年后,身登大罗神仙之列,岂不美哉!无如妖魔其心迷而不悟,岂料五位仙师有先见之明,五雷阵一排,又是他授首之日也。唐主闻余兆探真宋营各仙已去,又将各法门男女宝物尽收回山,已使君臣破涕为笑。且萧引凤、艾银屏、郁生香三女皆本国人,并俱是圣母高徒,恐其为患。唐主久知他是从夫背父归宋,尚不敢杀其家口者,只恐他见父母受诛,无所顾虑,一心归案,死力来攻。今闻众女失了法物所恃,正要将他父母正法,以绝内患。

君臣筹画已定,发旨一道,命将前往洋子关,召萧升、郁瑞前来共议恢复土地之谋。二将闻知,即飞赶至清流关中。唐主传见,萧、郁二将齐入,暗令重门随入随封。二人那里得知,上前行君臣礼。唐主一见,发来暗号,左右已先埋伏下三百刀斧手,一齐走出,将二将牵下,不由分辩一言,即刻乱刀杀却。又命偏将,领一千铁甲军,再去艾家庄,不分男女,一刀一个,不半刻不留一人。然后发火一炬,烧得此庄数天火焰不灭。堪叹李景自救死犹恐不及,尚有闲心诛害萧、郁诸人。况引凤、生香二女,背父归宋,他两父不纳其女,不与往来,不与共事,今竟以此见杀,实属无辜受害,李景未免残忍也。三家诛杀尽净后,又令再整军兵,还有十万之众。此回将令,仍交余兆执掌。唐主只自日夜酗酒,在内与双妃沉醉解闷。

一日,余兆发兵三万,不暇告知唐主,自带领而行,到了寿州城讨战。有军兵飞报入内,高、冯、杨、郑五员少将,皆欲出马。刘金锭劝阻之,言有预备,乃可无患,且忍耐二三日,再灭除此妖未迟。五将遂止。余兆骂了半天,只见城门紧闭,绝无一骑出阵。候至午刻,余兆只得带军而转。明日,又到讨战。一连两天,关内无有应者。一近城际,巨石弓箭齐下,反伤唐兵数百而退,军士亦自懈慢,自此三天后不复来。刘金锭知他不过暂且休息,妖道岂有收心之理,正所谓不死不休。不日又来索战。

是日金锭取出孙真人付下阵图,细心绎过,遂命冯茂多带兵丁出城,就在东南隅相近山隈,捡个方平所在,掘地五尺上下,火药填实其中,上用落土掩盖,四面周围树起青草四条。中央一条,名为五雷阵。冯茂领令去讫。又令郑印带兵五千,用鸟枪手伏阵外山后,待信炮一响,即便爬上山聚齐,向五雷阵内一齐发枪,不得有违。又令高君保,选点五百老弱病疾残兵,假扮守阵以诱敌。吩咐妥当,自己沐浴更衣,亲来阵上,将真人付下的灵符,分贴在五条青竹梢上,以为栖神之所。然后烧焚心香,祷告天地,为诛妖道。虔心祝告已毕,忽闻轰天雷震一声,往来于阵上。金锭礼拜一番,然后请雷神各归方位,便令高君保出关引敌。

余兆闻报大悦,即提双剑上马。君保一见余兆曰:“今日不烦力斗,兵刃相加。你等前日摆下一阵,为我各仙所破,辱国丧师。你们五妖道,今皆沦亡,尚不高潜远避,还要与南唐争气。尔智穷力竭,杀却尔不难。但我家女将军摆下一个奇阵,要你前往观看。若能识得,并说明破法,我们君臣即回汴梁城,不与李景争此江南土地。”余兆曰:“尔既有阵,山人必定来观看,难道惧敌不成。”君保见他允看,一路先跑曰:“如此且随后来。”余兆果随君保缓马而往。君保先回阵中,说知金锭来迎敌。未几余兆匹马亦到。金锭指阵相视,且曰:“余兆尔敢阵中出入三次,我等自愿回关,恳太祖将东南一带,让与南唐。若不能出入,尔且归山潜迹,不必在此混扰。”余兆举目一观,见他阵内并无入门法纪,不见天兵神将把守,毫无杀气,只树下青竹五条,分四方中央,有隐隐霞光冲起意。似土中有火,必金锭将用火烧吾兵丁,但吾一卒未带,岂忧入阵不能飞遁。且观阵中既无神将天兵,即精挥将兵也无所用,把守者二十余名老将,何得为阵中之利害者。料他众人不过因师长取回法宝,并无得胜之技,只恐被君斥责,故特设此疑阵假树,令人不识,为孔明智退司马之计。假阵冷冷落落,何不进去令他失计,然后吐出五内真火,烧他未迟。酌量定,即呼:“刘金锭尔之阵,山人不独三次出入,只三十次何难。”金锭即作假失色。复装成勉强激他一般。余兆别无所疑。原来此阵内上布天罗,下布地网,中央尽是雷火炮,四边围的阵脚,密布地网,要遁不能。当初孙真人只虑摆得齐整,神将法宝当现,诱余兆不入,故令办此冷落阵,骗使妖道藐视,轻率进阵。余兆一马飞跑入阵,二十五名老将,举刀便砍。余兆双剑架开,入至中央。金锭信炮先发一响,城中五千人马鸟枪手突起阵中,山后五千鸟枪手亦齐集,将山中四面围定,满山烈火腾空,连环炮响声振数十里。下面四周地雷火炮火药齐发。金锭念咒有词,顷刻雷电交作,在余兆头上震响。余兆方知不好,那里放吐五内真火烧别人,只得念念有词,飞上云头,不想被雷神五位围住,打回阵中。心下惊慌,方知中计,不免遁去便了,乃思入中央借火遁。岂料一入,足已仆跌下落火坑,急急飞起,幸念着解火诀,不然早死于坑中。金锭见他逃生不得,遂曰:“雷神不诛妖道,何待?”五雷一齐响震,火光通天,将余兆击死阵中,化出原形成灰。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缘城破乞思准降悼亲亡奏主阴封

诗曰:两郡华邦属宋君,三年争战复开恩。于今寇敌从无警,归马牧牛颂圣人。

却说余兆当时飞遁不得,被金锭敕五雷神轰震死于阵中,烧成灰烬,腥臭异常。当时刘金锭虑着唐主李景闻风逃走,不知复有雄兵猛将否,又要费动干戈,合议连夜进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即刻回城,尽起三军,调齐众将,各持火把灯球,飞至清流关外。大兵架起云梯,五阳将奋勇先登,爬城越险而入,杀却守城兵将,大开关门,宋师大队拥进,直杀入帅堂,四下觅寻唐主。一至内室中,唐主仍与妃嫔等数人,围炉饮酒,尚不知城外宋兵杀入。当时君保弟兄入见,喝令军兵绑缚之。一后四妃,一概下跪,乞命受降。刘金锭准之,皆免缚。下令封宫门,不许一兵一卒扰乱,如违,按军法重治。严肃军令,谁敢不遵。

是夜,将李景解回寿州,天色已亮。将景献于宋太祖驾前。太祖赦其罪,命左右解其绑缚。李景谢恩感激,不觉泣下,自陈翻悔,误听左道并众武将唆言,嗣后改过自新,世守臣节,罔敢再萌邪念。太祖初时责罚多,后见景泣涕奏陈之诚,悔过之语,遂准之,又进封他为顺南王,仍命他镇守金陵一带地方。自此东南太平无他事,至宋仁宗时翰林院学士欧阳修作《美堂记》曰:金陵南唐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四海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过而览者,莫不为之愁怅而凄怆。

卢陵数语,正指宋太祖三下南唐,擒李景时事。太祖自讨李景被困于寿州,三年有余,始成功于一夕,自然喜之不胜。又念及南征将士三年于外,各宜回家,拜见双亲,下抚妻子,少息征尘之劳苦。是太祖深知将兵之心也。今喜得:止戈下斧归全统,牧马放牛祝万年。

当时苗军师见圣上要急于班师,又请主上先出靖民榜,以安反侧,并且设立官员守土,以防不虞,乃可撤兵而回。太祖准旨,即命军师秉笔成编,其略曰:两日不并丽,两帝不并立。王者大一统,弘九有非从,以拓开疆为黩武计也。盖以天生蒸民,无主则乱,主多亦乱,故天经地纬,理有一定。自残唐失政以来,奸雄割据,所在风起,民生其间者,争地则杀人盈野,争城则杀人盈濠,无他,各为其主也。朕起自布衣,为周室辅居,恒默念五代纷争,今日则彼胜此败,明日则彼败此胜,究之肝脑涂地,中原膏润,万草者民耳。势必使天下定一德,然后可以放牛牧马,使民不见锋镝之忧。所以朕自黄袍加身以来,实欲使臣民日奉正朔,视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无有彼疆此界,以日事纷争。故朕自承世宗遗诏以来,十八年戎马倥骢,不敢少爱其身者,皆为此耳。尚赖皇天眷佑之诚,大兵所到,功成宇宙,绝无梗化。不料李景,伪称唐代宗藩,滁州割据。朕一旦有事于西陲,是以来遑爰整天师。后又闻其招集妖徒,鱼肉众生,驱民为伥,朕复不惜九重之尊,大兴天讨。幸邪不胜正,妖道无常,加以将帅用命,士卒一心,用是伪唐君臣,相寻知罪,三年困苦,始获太平。朕非有所贪,实欲荡平枭虏,使百姓无复进刑退戮,从此卖刀买牛也。固负者皆已服刑,至于诚意归降,忠心来附,不论军民人等悉赦。即或旧属伪官,与景亲谊,倘知革命革心,亦概弃不究。务宜归告长者,而父儿奔走偕来,同助太平。咸谕未知,毋违旨命。

此谕旨一出,自然人心安服,并无前来与旧主报仇者,此是善于调停靖乱之雄才者。宋太祖依议处之甚善,又可以令李景死心,不敢复萌邪念。

当日,又有女将萧引凤与郁生香,自破却清流关以来,绝不见父亲在行伍,并且音信全无,即暗惊骇。后风闻被李景执杀了,遂同艾银屏三人各跑回家中寻觅。但见家门冷落,庭牖荒芜,骇极大呼,无一人人影,皆潸然下泪,始意归宋后双亲必被李景所害,不禁哭晕倒地。诸女从侍人,扶起急救,数次乃苏。只得含泪遍访。后遇旧日家人子被害时逃出者,细细说明,三人父母,果是为女遇刀而亡。不得已回至寿州,合议重赏寻拾得各父母骸骨者。三婿闻知,奏闻太祖。念三女战功,彼父母皆因女归宋受害,遂命人书下赏格数百,分投四处遍贴,倘有指寻出萧、郁、艾三老骸骨者,官赏银三千两。不二三日,即有投报者。原来萧尸为同学友所收,郁尸为旧将所收,艾尸为园丁所收。皆说昔日曾沐他深恩,以义相报答,不顾罪之累及,密地将尸蒿葬。幸当时李景,正在兵戈危急之秋,不暇搜察,得以掩过。今日投报,非因重赏,不过见大宋念功忘仇,故特来相报。三女闻报,急出叩谢。艾夫人尚能识认向日园丁,即引凤、生香回忆膝下时,约略见过父亲的旧友旧将,谅所报说,悉属无讹,且求引指葬地之所。三婿亦潸然泣下。六人皆去分头往寻。到了葬处,各夫妇不觉哭倒山窝。诸仆婢劝止,请回去蠲吉地,复备棺椁衣衾之类,然后破土葬尸。诸婿依议,与妻封树乃回。及见了太祖,先问事体若何。三女跪奏,恳请太祖阴封起尸,再行礼葬,少赎不孝之罪。太祖揆情,正合朕意,即命风鉴卜定迁葬有日,仍命以南唐将军冠带安葬,又招复旧日各家人仆从等,守管宅墓,并拨金陵一县钱粮,为三姓庙食费用,章程草定,到期各棺椁具备。自太祖以及诸臣文武,无不临山吊祭,诸女披麻执杖。三婿亦半子如礼循行。一时奠帛焚,黄香灼,遍山火光冲霄汉。远近来观,何止万人,无不羡美宋圣天子,隆恩重典,各家追封,歌声载道。又转羡诸将,均为一死,与其败后死于宋人之手,倒不如未败死于李景之手。今藉邀荣也。岂得天子亲驾吊祭,诸王公大臣同奠。是乃千古重光,不孝中之大孝者。

住语旁人争羡,埋土已毕,墓上重加封植,高立将军旗,以石马石台,威仪与别墓不同。太祖发出白银十万两,交府县督修,不多烦述。诸男女天子将士徐徐回城。

刘金锭一天想来,念及前日摆五雷阵,引敌二十五名老卒,虽则死于王事,但斯时将他拘入死所,与别人遇敌而亡的,大是不同,遂要延请法师真人,超度此亡魂。请过旨,即差冯茂驾云请法师真人到来。金锭并将张十灵、杜女等辈,皆登入灵位。有萧、郁、艾三位夫人见父母家属人口,婢仆众人,皆死于非命,亦有此心超度之。故将一众各家兵将百十名,皆登灵位,以便早登仙界。这四位夫人,不约同心,以行此善。果其时,请到真人,登坛朗诵真咒经符,忏礼九昼,连宵追荐。果然世外真仙,绝不与俗世贪婪僧人、骗煽道士掩耳盗铃愚哄俗人者同科。当时超度已毕,真人辞别归山。不知宋人何日班师,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报预兆金锭请卜听来谗赤眉下凡

诗曰:由来祸福有先机,玉匣金书岂尽非。不察亦能分剖处,果然苗子可前知。

住语四位佳人追荐俗事已毕。一天刘金锭忽觉心惊肉跳,未知主何应兆,意中念着别家日久,或父亲正值风烛之期,吉凶未可知。虽人生祸福皆前定,但意中甚属犹疑,不免决个趋吉避凶占断。军师苗从善龟鉴有准,何不就请他起个吉凶之课,以定休咎。或应在身边,或应在家中老父,以免疑惑不安。当时请苗军师,将爻数排开,卜断一番,相生相克,判断明白。苗军师曰:“刘夫人,据卜理断,应在夫人身上,有一虚惊,是阴鬼魂暗害。但据人事断之,夫人所行者,顺天也,所杀戮者,逆命也,有何阴鬼为祟?即有小惊,亦必获神仙佑庇无妨。”刘金锭闻军师所说,色一变而惊曰:“奴因近日先灭余鸿,后戮余兆,正虑及他赤眉祖一闻到来,与两徒报仇。据军师卜上所断,正合他冤鬼为祟,教奴安得不惧,故今一刻心惊肉颤,已应此妖鬼为祸无疑。但不知应于何时?有劳军师,再加细问示知。”军师再细详来,又曰:“此事应于近者,不出三天,事必有见。但此鬼既不能为害,再逢凶中得五星化解,夫人无忧虑。”断毕,军师辞别过。金锭想来,军师卜断有准,且待三天,祸福皆由天命。住语金锭忧患。

再说余兆,虽则被雷诛死,他原有根行,将入仙班,有几分道行,与别妖一时诛死,化了原形,便尔魂飞魄散,是根行浅薄,未闻道器的有不同也。他肉身受雷火毁后,一点灵魂,复合魄聚成枯形。自念轻身受死,精卫难忘,既以一死,复何可惧,少不免终要回至金鳌岛中,以苦情上恳,或能感动老祖师尊与我弟子等报仇也未可知。是时果然乘着惨惨阴风,望鳌岛仙山而来。可幸身体,比生时更轻,千里瞬息,到了山门。方欲通报,忽然有同学弟子栖云出见曰:“来的可是余兆师兄否?兄何以形貌若肖,而头色枯槁,焦头烂额,何也?”余兆凄然告以故,且求禀师尊。进见赤眉,兆哭拜在地,赤眉骂曰:“为师着汝拘回余鸿,上山责罚,汝既不能依命,反去助逆攻顺。古往今来,不论三教九流,满则招损,谦则受益。今你二人心头好胜,不知退步自新,那有不坏之理。今既一死,于人何尤,实乃自取杀身之祸也。”余兆呼老师:“弟子奉法之初,正欲拘劝他回山,但鸿言此行,乃奉师父之命,以佐南唐,是以弟子未能十分强逼。”赤眉祖曰:“他东南之行,所命不过困宋君屈杀手足功臣郑子明,为师乘其否运三载,特命鸿去,有之。岂着他去扶唐灭宋。及至惊动了真人圣母等,事非关小,应当奔走回山,报知为师,宁无处分。难道任其鱼肉,乃擅敢自专,不谅德力,与众师叔辈为仇。此是自取其祸,以至于死而不悟。”余兆又曰:“当初鸿见七宝书,一概皆被冯茂所取,又坏却神锣,实大失老师面目,是以一时起念,弟子也去同索取回各宝,然后敢与鸿携回洞中领罪。不料刘金锭冒充吾师,用计引鸿擒杀之,即扬尸野外,绝不念及我师情面,毫无轻恕之意,吾是以奋不顾身,为师门争气。不料陈抟、黄石公、真人、梨山圣母、金光、金花等左庇其门徒,特地设下恶阵,将吾一命消灭。又骂吾师左道惑众,出此妖孽门徒。我教中与彼教,势不两立。兆今一死无惜,只虑着各师叔,因门徒急气,他是党类太多,要与吾师作对。师虽然法力高强,且恐他教甚广,难以遍明,故弟子九原路上,实难瞑目,特冒罪回来禀知,求恳师尊明见参详。依着曹孟德之深心,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是所便宜。”赤眉冷笑曰:“那席语分明是一片胡说。鸿徒因不遵教训,恋于凡俗富贵,魔障缠身,坠落杀身之祸,尔死亦然。但为师念着函丈情深,好歹亦怜悯超度汝数人,俾得转轮,再受训诲。岂可凭此三寸舌,要为师与各师叔圣母作对,替汝复仇。况为师修先天四千年以来,除却幽玄洞府上仙师,天下断无敢藐视为师的。徒弟勿妄说,口是心非。”兆又曰:“弟子已肢体灭亡,即诛却群仙亦非所益。果然事出有因。金锭、冯茂等出阵,屡次多骂吾师为妖仙,不久当灭,尽除了我一概左道,以免上惑入主,下哄愚民,为世之大害,果有其词。至弟子深恨其骂辱师尊,是杀身之祸在所不计耳。今师尊偏偏不信,至弟子死还心不怠也。且刘金锭,不过后学之人,与弟子一辈同班,还称我师为师伯,一时下此辣手,将吾六人一朝诛灭倒也罢了,惟他冒充吾师,来赚捉去师兄,一时诛戮。冒充吾师,非藐视而何?”当时余兆一派胡言,委实入理可听的。正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也。赤眉祖一想,心已动恼,后又被兆再三证实其言,禀罢仍凄凄痛哭,不觉被其所惑,遂骂一声:“好淫丫头,安敢欺冒过甚。即众道友亦不该护短,轻动下凡,伤我徒众多。”且又忆起余鸿所失的宝书,皆是不轻传的秘诀,正合前去取回,遂吩咐栖云等谨守洞门。又命余兆灵魂跟去复仇。余兆自知说谎,恐露出真情妄语,反为不美,意欲不往,师命难违,只得强从。此时师在前,徒在后,一刻已到了寿州城。原赤眉已经四千余年道行根深,遂与天同体,万载不坏金身,他是尧舜时潜修大道,足不轻下凡尘。今因师徒情深,又被余兆再三乞恳,只得勉强来寿州城耳。正是:一时覆醢闻凶信,不特情深悼丧予。

再说赤眉仙一到寿州,少不免要施一个利害,以报知宋君臣。老祖不用法物符咒,便可旋转乾坤。一时按住云头,浮立于空中,向着寿州城中,把长袖一拂。当时君臣在城之中,帅堂叙议,择日班师。一众正见日方正中。忽一刻变为晦冥,人人诧异。一时间阴风霎霎,遍土皆震,如浮在海浪行舟一般,摇荡不稳。太祖众将文武皆惧崩裂,丧命于此,人人惊怯。正在喧哗,苗军师上三天,占卜刘夫人有祸,是知此故也,即启圣上:“此非地裂危陷也。臣猜测赤眉祖,临我寿州城,在空显圣,以责罚我们。圣上可焚香,待我众臣拜恳,自有处分。”太祖急令侍官摆列香案,御手焚香,恳告:“大宋有罪,乞求高仙明现,指示领罪,不至株连满城百姓。”赤眉祖慧目一观,赤龙真主求请,只得俯从,旋即收大袖,一时宇宙光明,地中摇荡忽定。真身现在檐头上,将手一拱揖见,太祖答礼。太祖开言曰:“仙师何以辱临尘土,有何指示。”赤眉祖遂将余兆回山之言,群女辱骂之故,讲了,并言特来领教。太祖力辩其诬,刘金锭、萧引凤、郁生香、艾银屏、花解语五女,一认见赤眉师,便跪在香案之下,及闻他所说,合口齐称:“尊师伯,不必妄听此谗言,致我等获罪于师。”赤眉一见,怒曰:“一班不肖丫头,为匹配丈夫,便背君累父,又强害吾之门徒,只可将头颅割下偿命,反敢为师长妄辩。急将七宝神书宝剑献还,自殪便罢,如若不然,管教满城陷为沧海。”太祖又代诸女求恳一番。赤眉又以刘金锭阵杀众人责罚,以逆天得祸,犹可饶恕,惟不该变化为师伯形容,将余鸿诱捉,使天下闻知,道投吾门徒有薄情无行为词,岂不将吾仙面毁坏,汝等罪罚难逃,休怪师伯无情也。”当时众女将知赤眉怒不可解。但不知众女得脱其祸难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赤眉怒责五阴将陈抟会集五仙师

诗曰:人生谁不重恩情,覆醢豪徒泪暗盈。独恼邪魔饶舌处,几乎诸女赋生轻。

当时赤眉祖怒责刘金锭等,宋太祖多言与辩,赤眉怒气难消。金锭欲反抗,诚恐法力不如,祸及人主,累及夫家,皆不能免,实感两难。金锭思一人认罪,脱出数家夫妇与夫家、主上,只得对赤眉曰:“师伯,且待吾等各回,见父亲一面,死亦无恨。只得求师伯念着家师一面之情,三天之后,送回七宝神书,秘书宝剑,然后服药依命身亡,是弟子所沾恩。”语毕叩首哀恳。太祖又从旁解劝。老祖只得允请,含怒驾云而上。余兆一路跟回,暗暗喜悦收灭得刘金锭,只有冯茂夫妻不除,此矮贼为恨也。当日高、郑、冯、杨五少将,见妻人人受辱而罢,不胜愤怒,见赤眉一去,承应彼服身亡之药,不觉夫妻抱头痛哭。上自太祖众文武,观此莫不坠泪。五女英雄自料今番断不能免死。刘金锭纷纷下泪,叮嘱:“夫君日后善视刘老父亲,收四婢子为妾,继后宗支,不可为妾一人过伤,而为不孝之鬼。”君保含泪,感谢贤孝之妻。又有萧、郁、艾四女将,不免少年夫妇,难舍深情,有言不尽生离死别的苦。到次日刘金锭一想,大宋乃气运当兴之主,难道妖人猖獗,不无杀身之祸。虽赤眉神通广大,岂可压上天玉皇大帝。

按下刘金锭想象,再说陈希夷老祖破阵后,只见宋太祖留恋不舍,又许以日后再会之言,未必无因。今当其时,又将阴阳一算,已知大宋天子驾下,各女将有赤眉祖责罚之难。皆因妖道死心不泯,谗使赤眉下山,只因赤眉法力高强,诸女将非其敌手,倘不知进退,再触怒他,众女徒难免大祸。不免知会集众道友圣母等,与之解纷,方可无碍。

是日梨山圣母等亦占算过,诸女徒被赤眉误听谗言,下山责罚。又去会齐金光、金花各圣母,不约同心。陈抟正出华山,不期又来了黄石公、孙真人,一同见礼,共议与徒解纷。一同驾云在中途,又会合各位圣母,一程来至寿州城,纷纷按落檐下,众弟子跪接,并诉说赤眉师伯误听余兆等鬼魂说唆,以至师伯亲来责罚逼命。众仙圣母,各各安慰门徒。君臣父子夫妇,方得变忧为喜。谅来各仙圣齐集,未必便畏一赤眉。太祖先问众仙师圣母,怎生劝解得赤眉息怒,抑或再动干戈。陈抟曰:“今日李景已经降服,陛下此后断无虑有甲胄之劳也。此事可论理讲和。待明日山人等,去见赤眉,陛下便可统群臣归国。”太祖闻言,喜溢于眉宇,谅众仙以理相辩,赤眉未必不依。诸徒又力托恳请,众师皆允诺。

黄石公对孙真人曰:“道友,汝不免再入天宫,诣送生司马爷,告以诸门徒被赤眉逼命报仇,言知各女婺星乃奉玉皇旨命,下凡保主,断不相害之意。劝谏他自可收气息怒了。”孙子领诺,将袍袖一展,高驾祥云,一刻已请来送生司马,将此情由尽说明。司马爷曰:“五女星原奉玉旨下凡保宋,以定太平。诸怪仙不顺天命,自然该得诛戮。赤眉祖乃系大罗上仙,岂不明天命当宋之兴乎。且邪不胜正,理所当然。他门徒实乃逆天见杀,自投罗网。赤眉何得听谗,偏庇门徒。且慢禀玉皇,待本神与各位仙师同往见赤眉,自有劝解之法。倘他不允,然后奏禀玉皇,以待天帝与他理论。”孙真人允诺,一同云步到了寿州城,约齐群仙,同去鳌岛。

赤眉一见群仙圣母,一同到来,必因诸女徒之事,到有几分不悦,只得迎入。又见远远来了送生司马尊神,一同进洞行礼。赤眉问众仙神圣,何故光临洞中。陈抟以恳求道友赦诸门徒之罪,云云。赤眉见说,微愠曰:“山人非无故与令徒相仇。因他不合冒充山人,屈诱吾徒杀害,故实来与小徒申冤,罚他冒充之罪。”孙真人曰:“令徒鸿、兆二人,每每涂毒宋之君臣,屡败寇不休,且已再擒再放。既去仍仇,以此势不两立,故不得不尔,非诸女特寻加害。”司马神见赤眉祖无允解之意,潜向大袖中取出前日上帝命诸女降生剪逆以佐宋的盛世鸿图,展开在石桌中,互相细订瞻读。赤眉原非不知诸女是奉玉旨下凡的,一者为兆之唆谗激怒,二者要取回七宝神书宝剑,要恐吓金锭等冒充师长无礼,且问明怒骂师长,藐视犯上不恭之意,亦赤眉一时之愠耳。将盛世图看毕,赤眉乃曰:“虽然令徒乃奉上圣旨,以定宋太平一统,鸿、兆妄逆天命,故不得免死,自作孽不可活。鸿、兆不知进退,与汝为敌,岂可将山人辱骂欺藐,不看师长与山人同班并辈,辱骂相欺,岂非将山人看得轻如鸿毛,众道友以为何如?”群仙圣母等大惊曰:“岂有此理,吾之诸徒,在山谆诲已久,虽未潜心入道,并无傲视长上之理。况道友乃先辈尊伯,且非下凡护唐,与宋相抗。众徒焉敢斗胆辱骂,以取犯上深咎。此事想必令徒鸿、兆不愤死亡,要激恼道友下凡,仇视各小徒耳,故挑拨是非之言,何足取信。道友勿为所蔽。事须三思明辨,免错冤屈于人也。”赤眉一想,果然因兆一面之词,诸女岂敢毒骂,以取罪戾。正要查问余兆,又有金锭、冯茂二人因陈抟、圣母带他们来交回赤眉书剑,故跟随众仙在后,今见赤眉师言果皆乃余兆谎惑的。二人跪上禀师伯:“此唆言出余兆之谗谮也。弟子辈岂敢犯辱尊师,大罪难逃,敢出之于口?”赤眉又问余兆,见他言语支离,不似回山时对供,遂向兆大骂:“好逆畜,死不自责,还敢鼓唇弄舌,几至错责诸贤徒,与各师叔作对,岂不又要杀斗一番,有伤同道和气。骂一番,怒气少解。又立誓,此后再不教门人法术,免得生事扰乱尘寰。”众仙圣母等皆以为然。所以古来一有变乱,多有奇人法士出现,然自元明以后,遂罕有其匹,皆因赤眉惑看鸿、兆闯祸,故后来绝不以法教授生徒,后世遂少了此种。此是世俗人所猜测,亦不得指此为实据也。

当日赤眉明白此唆谗之言,怒气尽消,化仇为好,与各仙再谢,各各欣然。冯茂又呈献回神书宝剑,赤眉接回收藏。司马神收回盛世宏图,辞别众人,回天曹去了。众仙圣母,亦辞别赤眉祖。正出洞,赤眉对众仙曰:“道友,吾不到寿州了,希于宋太祖驾前,代山人一言回拜,此乃恶徒兆不顺唆谗,以至亲来唐突,仰宋君勿为芥蒂。有劳代陈谢之。”众仙领诺,拱手驾云,回到寿州城。自各仙去后,一天之久,大宋君臣正议虑,此去未回,不晓其中有何变故。一见群仙回城,太祖文武众臣一齐急问事体和解否?众仙将赤眉误信余兆谗言说知。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询国运太祖求判泄天机陈抟预征

诗曰:君圣臣贤国运昌,不需迁务长生方。天心应视民心见,奚必谆谆定未场。

再说宋之君臣,得众仙圣母又蒙司马尊神同往金鳌岛,明白了余兆谗激赤眉,赦诸女将罪,太祖并少五阳将,父子妻儿,一同拜谢。太祖又令人排列香案,焚祷郊天,当空叩谢神圣。众女夫妻,实乃死中得活,皆向神明祷谢,虔诚叩礼。是日君臣喜色扬扬,又向众仙圣母感谢搭救之恩。太祖命摆开素席,与诸仙酬叙,且欲与众仙圣母同班师归汴梁城,共统山河数载,待再灭了幽州契丹及太原,天下复归大统,少享富贵,酬答恩德于万一。群仙曰,“山人乃世外闲俦,慵懒成性,又不当久居尘世,有累清修。今不过为陛下国基统一,冒罪劫下凡,岂容留恋富贵。不劳陛下念虑酬报也。”太祖又曰:“即如日前被余兆下毒水中,苟非得黄石公大发慈悲搭救,君臣安有今日。况今天下割据,又有数州未服,若再遇着余兆一辈,如何请得群仙捕灭。”陈抟曰:“赤眉师有誓言,以后再不教生徒,斯世今后便无此辈了。今虽太原幽州尚未称臣,自有二王爷光义与陛下代劳。且高家英勇,曹国舅彬才智,一班王侯无敌,文可安邦,武可定国,陛下何须过虑。自此征伐颇息,主上玉食万方,只应‘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语可也。”原来太祖自征南唐李景以来,先着光义弟署国,不料这二王爷平日原是多疑,不甚爱敬其兄,不似宋太祖友爱之心宽大,故当日被困寿州,非有御礼回朝,他未曾有意解一粮,添一兵,前往救驾。太祖自此,也略知他不臣不弟之心,有几分恼他。今闻陈祖师说其日后可以代劳灭寇,心下还不相信。但属手足,况为天子之尊,当以襟胸宏大为忍也。陈抟此语有由,分明是预兆太祖死期将近,故教及时行乐。至于伐太原伐幽州,至光义太宗登基后,方行此事,太祖不及见也。故当日陈祖师谜语,实暗道未来之事。太祖那里得知,所以含糊答应过光义代劳之语。太祖又问以国运长短之数,皇弟寿算如何?陈师又言:“自古主仁则兴,不仁则亡。皇天无亲,惟德是亲,故国运之兴衰、寿数之长短,皆视仁德为定券。至于天定胜、人定数,非山人所敢知,人定胜天是贤相谏君之美词。”太祖念着自己半世倜傥,不过因时起事,意外遭遇,居然九五,安无天定之数。但恐陈希夷不肯明说耳,遂力叩不休。陈抟只得写下数句:十八年前马上主,居然周武与成汤。此回烛影摇红夜,过此皇龄万寿长。

此语乃是陈抟说出,亦道着归天日期,故又写四句曰:由来边计最难降,王气将钟在上邦。可喜忠良长倚辅,君臣相守到沧江。

陈仙师起句二语,分明道着继宋后而兴者,惟北元。结二语,又道着赵旦王共陆秀夫君臣母子,在吴门猎吴山,坠长江而死。当日未发之事,除了神仙那里晓得。太祖亦知陈希夷必不肯直说,浅漏天机,以取罪戾,亦不多盘诘,将祸福一概撇下,听之天命而已。惟黄石公又言:“人生行事,惟本之理,理定而数亦随之。况人君有道,造命之权自己操之,何必谆谆举问前定为言,反劳陛下龙心。况自受困三年以来,未免劳肝,损及元神,且余兆下毒虽解,犹恐少留脏腑,余患未消,恐乘血气之虚,有痈疽发作等症,此后深宫酒色二字,倍加节欲,方免毒从虚发之患。”太祖大喜,嘉纳黄仙师药石箴视训诲。正是:天下由来第一毒,只为娇色与酒肉。

此一席之言,黄石公勉谏酒色二字,切中太祖生平毛病,实乃洞见肺腑,爱君之心,情见乎词也。太祖因而动容受纳,一时饱德,庶几安有卜夜。又盘旋多时,各仙师众圣母召齐众男女门徒,勉励一番在家尽孝,在朝尽忠,凡事要体天而行,不可恃才率意。然后,与宋太祖告别。各门徒留恋,依依不舍,师徒情深。正是此一别后会无期,各门徒男女,皆下泪苦留。太祖亦然。群仙曰:“山人等知陛下情长大度,人主记念殊深,曷胜铭感。各门徒亦仙凡各别,尔等享受人间富贵,为师等清福超闲,不需效世间儿女态。况我等视百年为瞬息,万里若乘除。朝廷若有事时,自当有缘再到,何忧会晤无期。陛下不必留,众门徒不需怀切,各宜自爱。”语毕,六朵祥云从空飞下,各仙师圣母跨上,飘然而去。太祖各徒众文武大臣遥送,上观没云影方回。互相论及两番得仙师等破阵解厄,方得成功。合说回京熔铸金躯,以酬大德,祀典之事。

随后杨业见南唐平服,李景称臣,亦请旨回山。太祖一想,欲令其父子同归汴梁,封赐重爵,以报答军功。杨业奏曰:“王恩浩荡齐天,理当遵旨,送主回京。惟老亲风烛之期,寸心不欲远离。待诸异日,臣自当依旨来朝,以领陛下宠命之光也。”太祖点头,大加奖赞:“将军忠孝两全,卿一心回山事父,朕亦不得强留。但征役尚无珠宝犒劳三军,且待朕回汴梁,自然命使臣少赉金帛到山,以酬赏多士。”杨业父子同奏曰:“区区微功,何用陛下龙心念切。为国勤王,正臣子义分当为也。”

住语君臣交酬多话。果然次早杨业、佘氏、延平携妻花氏夫人,辞别圣驾。自太祖以至众王侯文武大臣,三十余人皆来荐酌送行。一班女英雄刘、萧、艾、郁与解语,尤属姊妹情长,正以乍合忽离,殊难割爱。但因各事夫家,不得不分袂,五女珠泪汪汪。杨业夫妻父子,一同出寿州城,五万大兵随后护拥。太祖亲身出关送别,自然诸大臣无一人不送出十里之遥。杨业父子马上拱揖数次,请圣上各王侯返回。太祖见行远,只得住驾,与文武入城。

是日,诸事务完备,择吉日就要奏凯回汴京。六军大小文武将,一闻此信,人人喜悦。各各打叠行装。李景君臣闻天子登程,早备白银四车,黄金两车,珠宝土产之物二车送行。俱出城候驾,一见天子出城,俯伏。太祖着唐王平身曰:“朕历此土三年,今方得平宁,与卿等共享太平之福。蒙贤主厚礼,不需远送。汝君臣守土和睦,上下一心,与国同庥,朕有望焉。朕回汴,自当差官犒赏汝等。”群臣揖拜:“陛下圣主,汪洋天恩,又劳圣驾远涉边隅,臣等之过也。”少不得相送远远而还。一路父老子民,喜圣天子临经街道,莫不香烟载道,结彩铺毡,香花扑鼻。一路大小官僚,郊迎百里,说不尽肃静威严,龙颜喜霁:“众百官士民,有此爱朕之心,真好百姓也。”实乃王者大兵所过,秋毫不犯。百姓远远观瞻圣上威仪,以及护从众王侯文武女将大臣,好不威风。水陆之师过处,风景日殊。陆马江舟,人人归心似箭。不知天子回汴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平南唐太祖班师赏战功二王惧罪

诗曰:三载南征逆命诛,神仙凡将效驰驱。总由太祖当昌运,从此不劳动六师。

再说宋太祖一路大兵水陆兼程。一天回归卞梁城。飞马早报,署国君王二御弟,左相赵普以及守国大小文武官员,尽皆出王城十里之外,迎接圣驾。当日太祖坐金殿御榻,众文武朝参过,二王爷贺喜陛下得胜一番。太祖略言征役之劳。高王爷又将兵符帅令交还太祖,大兵发回兵部,所剩饷粮交回户部。太祖旨命各将士大小三军,且各回家见过父子妻儿,明日见驾,论功赐爵升赏。众文武大小三军,欢声谢主龙恩。天子回宫,拜见杜太后。娘亲幸他远行几中妖道之手,今得成功回来,实乃忧中变喜。太祖亦以远征,久离膝下为咎自责。请安已毕,又有皇后东西宫诸嫔,皆来朝参,请叩龙安,皆说久别喜回之话。各文武大臣,各各归家,父母妻儿不胜欣悦。惟史珪、石守信二人,殁于寿州城,只得两棺运回,史、石二家不胜苦楚,痛哭何我家之不幸。

住表史、石二家开丧,超度亡魂。再说次早五更三点,天子升座,文武百官纷纷入觐,恭肃山呼,文东武西侍立。宋太祖想:“驸马虽则功劳浩大,出于父子夫妻一门,且位为东平王,品级已极,无可再加。”又以军师苗从善参赞军机,占卜灵应有功,屡救护诸人,加升柱国平章事,食邑万户。又在军中已封刘、萧、郁、艾、花五女为夫人职,今加封五宫主,正一品夫人。高、郑、冯五人,封五少王, ,进升正一品,食邑万户,世袭加恩。然旧日三王五侯九节度官阶之品衔已高,仕途拥塞,不便再迁,亦加食邑耳。至于史、石二侯,亡于寿州城内,今阴封侯爵,加赠为王,以王礼安葬。发出库银各十万两,以为丧用之资。伊两家公子,上朝谢主隆恩。又萧、郁、艾之父母,在南唐被李景杀害,已阴封赠爵,令仍将三人配食于忠臣祠,且显著其名为典礼,与国始终。萧、郁、艾三夫人代父领恩。高琼又奏请召妻父刘乃到来终养,少尽半子恩情。太祖准旨,即命他夫妻偕行,接迎来王府中,与高王相见,两亲情好。刘乃藉女儿功劳浩大恩光,圣上敕封为礼部尚书,着旨命续娶夫人。刘乃以年老不娶止之。圣上不强。后君保以半子承之,以次儿为主嗣于刘家一脉。此是后话。

却说宋太祖此日,又命高君佩赍币帛缎彩金珠,不下百万之丰,前往山后石州赏赐杨家父子,外有帑金五千两,赏与他手下随征兵卒。一时犒赏分明,众臣皆悦服。有名士作颂,以纪太祖征服南唐军功曰:建龙九年,戎有南唐,倚邪猖獗,竟不赴廷。帝其震怒,即议亲征。整我六师,是讨是伐。既临其城,谕以威德。蠢尔不灵,大邦为仇。神人定谋,将士协力。料敌制胜,咸有大功。遂克南唐,还师于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力如虎。诗人歌功,乃列于雅。在宋初兵,混一区宇。赳赳桓桓,亦昭厥绪。

此颂休题,却说当日满朝皆有赏赐,独不及于署国功劳,乃光义二王爷也。此特光义满心不悦。且太祖不时说出被困于寿州,朝中无一人设个救法,倘非众男女将士用命,及群仙帮扶,身抛九重要国,命在他邦矣。语近讥责御弟光义,绝不思量救驾,一兵一粮不到,无一书一字问候之意,故光义不悦而惭,又恐慌自危。太祖思此无情之弟,亦欲加罪之,但属手足难行,并碍着母后钟爱小儿,若执之正法,有伤母心,不特失之友爱,又有失于孝道了。当初杀一郑子明,尚且南唐有所藉口,况今骨肉关运,难免臣民指责,故遂隐忍不发,然而友爱之情自此益衰。光义惧罪,亦如坐针毡,恐将不免,寝食不安,所以得一事,不如忍一事,忍一事不如省一事。太祖明哲大度,今因二弟不发兵粮,问候一言,其无君之心,不敬兄,不念手足,但事已既往,不必再言。及王子知光义惧罪,且为烛影摇红之事,复多一疑。

光义登基后,号为太宗。至征伐太原,未行赐赏,王子赵德昭请叔太宗行赏于臣下武功。太宗多疑,在太原军中时闻谗言,德昭思为帝,以继父太祖之说。太宗闻而忌之。后班师,见德昭请旨行赏将士,太宗即变色曰:“朕且未行赏,待汝为君时,再赏之。”

斯时德昭请行赏战功,乃国家所当行正务。德昭乃爱重战功兵将,以奖劝为国之心。不意太宗多疑而变颜,以恶应之。是以德昭自觉惭惧,忧愤自刭,不得其死,亦一疑字。不论父子君臣兄弟,一疑字不忍不省,未有不做出相仇,失欢失爱,两相祸危之事也。复至德芳、光美二王,皆不得死,观太宗之立心亦见险矣。杜太后以妇人之见,命太祖曰:“天下虽儿马上辛苦所得,然汝弟兄四人,均同手足,倘儿逝世后,将大位传与光义,待光义后传之光美,待光美后传与汝子德昭,儿且准依。”当日太祖乃系胸襟大度帝王,一闻母命,唯唯准依。后果至太祖病重不起时,依杜太后命,犹曰:“光义,此事好为之。”是托以江山之语。不料光义入问太祖之病,烛影之下,遂报宋太祖驾崩,是诚千古疑案也。为父开基,本当嫡子继立,因妇人不知大节,以兄弟手足亲情,而疏间其父子传绍,非出于礼之大典。依太后之请,将位传之弟光义,而光义应当百年后,以太祖之心为心,复当依命传之光美,后光美不愿为君,即当传位于御侄德昭,方见公天下之心,方不负太祖依母命以存友爱。奈何光义听信赵普奸谄之言,公然传之己子,是上负太后太祖之心,下失臣民之义。原其心一私于己,不以太祖为念。赵普迎媚国君,以固爵位,是具君臣之罪,难辞其责也。

却说宋太祖平服南唐班师之日,又值太皇太后寿诞八旬之日,太祖吩咐,传旨王子王孙、妃后、文武王亲大臣,与太后庆祝千秋。王亲国戚文武纷纷送献礼祝。天子大排御宴,文武百官俱得赏赐。是日君臣畅叙,庆闹纷繁。各宫的娘娘下及妃嫔晋祝。一连三天。高王爷是当今国戚,不免一家王姑及刘夫人同进内宫上寿。太后见女儿外孙媳同来,不胜喜悦,留宫一月,方放他婆媳回王府。闲言少叙。不知太祖何日传位,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病痈疽太祖驾崩失统绪晋王依诏

诗曰:开基匪易守基难,十八年劳马上间。有子何用传大弟,误遵母命送江山。

话说宋太祖自领诺太后传位与二弟光义,不觉又过三年,太后年已八旬又三,一病不起,崩于内寝。太祖兄弟哭泣服丧,文武百官挂孝素服,安葬皇陵。不多细述。

其时只有北汉主刘钧未下,然太祖自胜南唐后,仍不以北汉河东为意。为人不劳即逸,太祖自即位后,前十年不离盔甲马上,自十年后,不征伐者数载,年近五旬了,沉溺于逸暇中,不记黄石公之劝勉,以为文有军师、赵普等,武有高、曹、潘、王诸人,只是深宫闲暇,不念前劳,粉黛三千,金钗十二,椒房尽是娉婷,宫院群妆国色。贵为天子,六宫承恩,群争望幸,其中巫峡自荐,雅意逢迎,自然将一个英明猛勇君王,晚年迷得如痴似醉。今日在东宫把盏联欢,明日又在西宫围炉开瓮,于是捧兕承槽,御杯漱醪,奋髯踑踞,枕曲藉糟,恍然而醒,又兀然而醉。太祖自此以酒色相继,昼夜不辍,龙颜从此渐觉消减。苗军师看着圣上与前马上时大变,即面奏曰:“洞房清宫,名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名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浓,名曰腐肠之药。今陛下越女在前,齐姬在后,纵欲于曲房隐闲之中,此甘餐毒药,恐伤圣体,大失天下所望。况青宫尚稚,未能强立,求陛下自爱。”

奈太祖原素性不羁。未御极时,本是一个新丰市上英雄,今闻军师所谏,理之明知者,口虽嘉纳之,然不能舍此二事而行。苗军师只得叹息而已,亦无奈之何。

未几酒兴倍浓,美色愈加。有等奸臣邀宠,又假青万选,奏以豫北竹叶,剂南鸟程,由是远方来贡者不绝于路,一时浮议鼎沸。岂知酒毒非常,太祖大醉,入房醒来,忽觉身体发热,如炙一般。早起召太医诊脉,皆以关脉浮数,恐主发痈疽病,是宜用败毒等方。苗军师急入宫求见问候,并力谏主上以所病皆因酒毒所发,必须专心服药,方能奏效。自此须当切戒,以培龙体。当日太祖自知病深,故勉强戒过酒数天。奈五盏不交,终觉三浆难溃,欲登大饭之山,必先入酒泉之郡。故世俗所云,凡人嗜酒日久,肚里定省酒瘾之患,此后纵欲,戒之不能,实乃真的。当日太祖强忍戒不上七八天,便粒食不沾口。细想酒虽有害,但撤去不用,又饔餐难下箸,以此终日不食,岂不要饿死了,倒不如少用些酒以节为高。讵知初时少饮,原来好酒之汉,见了佳酿,那能忍口,不免由少而多,至八九分醉意,方能住手。此是举世之人皆然,迥非太祖一人偏好也。然天子之贵,岂乏药饵以退其病,惟功不能补过,非关服药罔效的。

又半月之后,龙背上突起发个毒疽,不问而知,为背痈了。至病势日增,饮食不进,太祖渐渐日夜昏迷。举朝文武大臣,已知主上山崩期日近,独有御弟二王爷光义,心中暗喜登基之期已近。前因寿州不思救驾,太祖欲治罪时刻,惊惧在心,今见太祖染此恶疽,遂即放下忧心。当初杜太后有旨,命太祖将大位传己,故心安了。

此日太祖自知将危,传语晋王二弟,汝其勉之,以承朕志。光义含泪揖奏曰:“我主病势虽深,只宜安静调养,勿要劳心。至于国家重器,则万岁之后,即有德昭侄儿,弟焉敢妄为,恐于后人议论。陛下须当酌之。”太祖曰:“不然,德昭年尚十一,幼稚无知。况初时太后有嘱朕以大位付汝,朕当时一诺唯承之。朕遵母命,汝遵朕旨,还有何人后议?朕观汝龙行虎步,他日必为太平天子。德昭儿年轻,当善遇之。再有四件大事,朕未能全得,尔当成全之,亦朕为尔佐弼之谋也。第一者河东之地未平服,不可不取。第二者山后杨业父子英雄智略,萃于一门,须当厚聘之,以大用。第三者朕征服南唐时,半途中遇一张齐贤,此人有大才,可当宰相之任。当时吾不收用之,特留与尔作相。此人得任宰相,大有益于国者。太行山一将名呼延赞,英雄忠勇可用,是文武得人也。须当记此四事,朕死无恨。”当时光义揖拜受命。宋后曰:“二王叔接继江山,将吾母子置于何所?”太祖曰:“非此无安置汝母子,今二王叔接继,何异于朕,必能共保富贵,不需忧也。”太祖再唤其子,德昭当时下跪,流泪满面。太祖言:“为君不易,今依太后命,传位与二王叔登基,仍是一家骨亲,长保富贵,不需忧虑也。”德昭含泪依旨,叩谢起来。母子仍坐侧。

此夕太祖昏沉睡去,梦见陈希夷立御床前,揖拜毕,与他握手曰:“山人特来与陛下一别,从此回天,以了俗世了。”太祖凄然下泪曰:“可有延缓朕之寿命否?”陈抟曰:“此数已定。陛下原五纪外之寿数,理合就此回位,不需伤情也。当初受困南唐时,皆中毒水,虽蒙神水救回,余患尚留肠胃,故黄石公临别时早知陛下有此毒患,故以危言恳旨,当戒酒色。不料陛下于此二者全躭,所以引余毒发疽,难以救拔。今山人别去,且等候陛下龙驾,三天后再会。”语毕,大袖一拂,向天而去。原来陈抟老祖前曾受太祖封以华山为睡仙恩典,故于三天前来报知。当日太祖醒来病加沉重,自知不起,急召光义弟及德昭王子入宫,戚然吩咐一番,言声不响,气息不继,嘘嘘呼吸。按史上有批点,光义问候太祖之时,并无太祖妻儿在旁,宫监远隔,但闻太祖言呼:“光义,汝早当为之。”云云,烛照一室,红光摇影,已报驾崩,是千古疑案,事之不明也。

太祖一崩,宋后皇子御弟等大哭。传召众大臣文武,人人悲泣,诏颁天下,开丧挂孝,禁绝鼓乐。葬毕,光义登基。昭示中外,议于明年正月改宋国号,大赦天下,赠宋后为开宝王后,迁至西宫,进封皇御侄德昭为八大王,宠遇特隆。王妃顾氏进封皇后。苗从善、高王爷、曹彬、王全斌、潘美一班前辈功臣皆已极品,不能再升,只加俸禄而已。其余五少阳将,由侯爵晋封为公爵,五少阴将,加封五郡王。只有高平王妹丈高怀德功劳浩大,进加九锡。郑印,念他所立功,又父有功被误杀了,复加九锡。余者皆加三级,或一命之荣不等,不再烦表。

当日宋太宗自即位后,注意用兵,以承太祖威武之志。一日谓群臣曰:“河东辽下皆吾敌国,先帝驾崩之时,以河东之地必取,山后杨家父子,聘他来朝,不然反为北汉刘钧所用,非我利也。且太行山有勇将呼延赞,可聘收用之。再命人往金陵访张齐贤,回朝大用。”

旨下,即着君保速赴太行山招取呼延赞,又差冯茂复往金陵访取张齐贤,令高君佩往山后延聘杨家父子。先着工部尚书符彦卿,督修造无佞府,以待杨家一门来投居住。再令高王爷训练三军,以待下河东征伐北汉。再敕郑印各路催粮。各政令一一皆施行。再令高王爷依太祖遗制。河东征服刘钧,再敌北辽之事,已有南北两宋之书,不必复赘矣。

太祖英明神武,开基不过享国十七年,却不得后嗣接继,依妇人之见耳。迨后,太宗光义虽听赵普谄言,立子窃位,但其心已欲之,不待赵普唆惑。及至第九传高宗于金兵起难之后,方是太祖嫡嗣复承大统。

今三下南唐李景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稍萌异志,东南一带自此承平,不复见兵戈扰攘,四民集业,海不扬波,皆藉太祖延将用命之力,以安黎庶也。按史,宋太祖自三十六岁登基,在位一十七年,五十三而崩,史之实据也。有七律诗咏之曰:耿耿陈桥见帝星,宏开宋运际光明。干戈指处狼姻灭,士马驱乘宇宙清。雪夜访求谋国计,酒杯消释建封宁。专征一念安天下,西海苍生仰太平。(校点者:于枚梅素)———清·天虚我生 著

泪珠缘

第一回 石书生梦入碧栏杆金公子说明玉蝴蝶

满江红离合悲欢,逃不出,牢笼圈套。天付与心猿意马,名缰利锁。镜里红颜容易老,鬓边华发催来早。算从前抛却泪珠儿,知多少!撇不下,愁和恼。忘不了,颦和笑。把人间甘苦,般般尝到。儿女恩情身上债,英雄事业波中泡。猛思量兜底上心来,听侬道。

却说这部书,出在什么年间?看官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说是一位姓石的,不知从哪里得来这部书,这书就叫做《泪珠缘》。

这姓石的是浙江的一位名士,叫做石时,他家本是石崇之后,现在虽不富饶,却也尚称素封。他父亲石嵚,曾为翰林院侍讲,娶妻金氏。生得一女,取名漱芳。次年又生一子,便是这个石时。不到十年,石嵚便自去世,家内也就渐渐清贫了。他母亲金氏,本来是个世家小姐,于文墨中却很通些,况当石嵚在时,伉俪甚笃,笔墨事也常互相讨论,故石嵚故后,这金氏便自己教子读书。

石时也很聪明,十三岁上便进了学,十六岁又举了孝廉。他母亲金氏虽觉喜欢,只是目下家计艰难,儿大未婚,女大未嫁。石时虽得了个举子,又因没钱上去会试,便会上了,也不能当钱用,往后想想,着实焦虑。

前儿,他大哥金有声来,他便托他代儿子觅了馆地,也可挣些钱来帮助他自己的膏火。这金有声原是世家子弟,为人极慷慨,好结纳,又深通岐黄之术,所以于乡宦场中都很要好。这金氏托他,他便一口应承了去,这且慢表。

且说石时,素性幽娴,大有女儿心性,平时也不出门,只在他母亲膝下读书,有时与他姊姊漱芳吟诗唱和为乐。这漱芳也生得聪敏,脸庞又长的可人,性情且不必说。年已十八,却尚未嫁。在家无事的时候,不是做些针线,便是学习文墨。这日因做了一首小词令儿,要与石时看看,便叫了丫头翠儿去书房请他弟弟进来。

哪知,石时因这日天气困人,书窗无事,觉得身子很倦,便在书案上枕着手儿睡睡,不知不觉便睡熟了。恍惚耳边有人叫,他忙睁眼看时,却并不在书房里,好像不是自己家里,四面一看,却在一座院子里面。这院倒很好,四面俱是穿山走廊,都挂着一带的帘子,天井外面种着些海棠、桃杏,都已开了,石荀边又有几株芭蕉,绿的可爱。再看自己,却立在回廊里面,模模糊糊的想道:“这是哪家的院子,怎么悄悄的没有一人?”想着,便慢慢的依着回廊走去,转个弯儿,已是院子的正面,一边是?字栏杆,一边是一带的碧纱和合窗,嵌着红玻璃,甚是精致。只中间支起一扇,其余八扇却都关着,窗里又半卷起一幅粉红绣花的帏子,有些香烟袅袅,从窗隙里浮出。石时料想里面有人,便蹑着脚步向窗隙望去,却是闺阁的光景。靠里铺着一座红木嵌大理石的葵花床,垂着海红纱帐。左首列着一带儿椅,铺着大红半旧的绣披。右首摆着一座极精致的妆台,地下列着一扇大着衣镜,却用锦袱罩着。靠窗是一座书案,左角上堆着几套锦匣的书,中间摆着一个睡鸭炉儿,喷出些香烟,又摆着一座小红木帖架,架上铺着帖子。

石时因立在正中,近处被帖遮住,隐约见背后有人坐着,却看不清是什么样人,便换个窗隙望去,不想是一个绝色的美人,便暗暗吃了一惊。再细看,是一张小圆脸儿,下庞略瘦小些,小小的嘴唇点着些淡红,直直的鼻子,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两道似蹙非蹙的笼烟眉,额上覆着一批短而又细的槛发。真觉另有一种风韵,满面的娇嫩玉光,似红又白,真是吹弹得破的。眼波盈盈,喘息微微。一双手握着一管牙干儿笔,在那里临帖,铺着一张玉版笺,用一个玉猫儿镇着,一手按在纸上,比纸还白些,颜色与玉猫儿差不多莹白,却还嫩些。石时暗忖道:“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好女子,只恐这里是神仙住宅,不然那真有天仙化人在世界上的呢?”又想道:“且看他写些什么。”想着,再看,原来写的是《洛神赋》,已写了三行多些,却写得极娟秀婀娜。石时暗暗赞叹,只是目不转睛的看那女子。

正看得出神,猛里面当的一声,那女子便握着笔回转头去。石时也望里面看去,只见海红纱帐已卷起一边,有一个美少年坐起,尚拥着一条文锦被儿,只露出半截身子,生得面如满月,白而且莹,眉如墨画,眼似秋波,如笑不笑,似愁非愁的一种神韵。望着那女子妍然的一笑道:“好个瘦人天气。”那女子也破颦一笑道:“怎么便起来了?我还写不到几个字呢。”那少年笑了一笑,将袖儿整整眉心,慢慢的穿上了薄底靴儿,走下地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只穿一件湖色缎绣花的小夹袄,下面露出半截松花色的袴儿,项间戴着一个锁圈,坠着一双玉蝴蝶儿,越觉好看。见他慢慢的整整衣襟,走到书案前来,那女子便回过头来,那少年却站在女子身边看他写的字。那女子便将握着的笔点着道:“那字写坏了,这字也写坏了。”那少年便一手靠在桌上看道:“那字也好,不过比这两个字差些,总比我好多了。”那女子便侧转脸儿对那少年笑道:“谁让你讨好儿。”那少年也便一笑,又道:“让我也来写几个儿。”那女子便放下了笔,站起来。石时看他却与那少年差不多,总不过同年伴岁的样儿。见那少年坐下了,拈起笔来舐了些墨,照那女子写的字,并行照样的写了十几个。那女子一面替他磨墨,一面看他写。

忽左边帘钩一响,走进一个丫头来,也生得眉目如画,对那女子道:“二小姐起来怎早?太太着来请三爷的,刚到三爷屋子里去,袅烟姐姐说一早便过小姐这边来了,这会子太太请小姐和爷进去呢!”那少年便搁下笔道:“你可见袅烟在屋子里么?”那丫头道:“在那里呢。”少年道:“你问他,将我书架上的《石头记》捡出来,送太太上房里去,太太昨儿讲过要看呢!你先去,咱们便来了。”那丫头道:“太太候着呢?”少年便向那女子道:“那么着,姐姐就同去走一趟儿。”那女子点点头儿,整整衣裳,便和少年同着丫头出来。

石时看无处可避,便往栏杆上想爬到帘外去,却从来不曾爬过,一失脚便跌下来。听有人叫“二爷”,急睁眼看时,却是翠儿在那里推他。石时嗔道:“我好好的做梦儿,你推我醒来做什么?”翠儿道:“这里有风,睡着了不当耍的,小姐请看诗去呢?”

石时便站起来,呵个欠,走出房来,心里却很想那梦里的光景,实在艳慕的很。一面想着,已到了漱芳的院子,翠儿便先走一步,石时跟了进去。见漱芳正在那里写字,心里想道:“刚才梦里的那个人真比我姊姊强十倍呢。”那漱芳见石时进来,便站起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翠花代答道:“爷睡着呢。”石时道:“说姊姊有诗在这里要我看呢。”漱芳道:“只一首愁倚栏杆的小令儿,也没什么好。”说着便向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笺,递与石时。

石时接过,看写道:帘影重,篆烟微,漏雨迟,小院春深,人静燕双栖。一带碧纱窗掩,流苏银蒜轻重。偏是一缕炉香关不住,出幽闺。

石时看毕,暗想这写的好似我梦中所见的光景,便笑道:“这真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了。”漱芳笑笑,却不理会,忽金氏身边的万儿进来道:“太太请三爷过去,舅老爷来了,有话讲呢,说小姐不必过去。”

石时便向漱芳说了声:“我去去便来。”说着便同了万儿到上房里见他母舅金有声。舅正和他母亲讲话,便上前请过安,靠着他母亲身边坐下,便与金有声寒暄几句。金氏因对石时道:“你可晓得你舅舅的来意么?他此来,一则为你姊姊的亲事,二则已与你找得个馆地,讲起来倒也很好。”石时便向金有声道:“不知舅舅讲的是哪一家?”金有声道:“便是越国公秦府里。”石时道:“原来他家,这是很好的。”金有声道:“你也知道他家么?”石时道:“不过听说是大家,究竟也不知道底细。”

金有声道:“说来这亲事却很当,他家原是安徽省人,因先皇赐第在这边,所以也算是本地世家了。越国公是他的曾祖,他祖父是秦文胜公,由探花出身,放江苏巡抚,历任云贵总督,升礼部尚书,官至协办大学士。娶的是陆殿撰之妹,生下三子二女,长子名敏,次子名政,三子名文,女适姑苏花殿撰占春先生。这文胜公已去世二十余年了,陆太夫人亦已去世。大房秦敏公死于国难,谥封文节公,并无子嗣,只有远房过继的一位少爷,名唤秦珍,袭了一等轻车都尉,年已三十,娶的便是都门沈左襄先生的女公子,名唤藕香的那位大小姐。”金氏道:“原来便是沈左襄的小姐,在京的时候到见过的,长的很出众。他还有两个妹妹,也是绝好的,我平日也常想起他们。听说这大小姐已经过门了多年,可曾生得一位公子没有?”金有声道:“只有一位小姐,已经十二岁了,名唤赛儿。这秦珍因没有公子,便将这位小姐扮做男孩,我倒见过一面,相貌倒很好的。”

石时道:“舅舅讲的郎官儿是哪一房的。”金有声笑道:“你不要急,我细细的讲与你听便明白了。他三房的文老爷,现已五十多岁,由内阁学士升礼部右侍郎,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现告病归省。娶的便是袁太史的妹子,已生得一子四女,长子名琼,现年十九岁,长女名唤美云,现已十七,次女丽云,年已十四,三女绮云,年十二,幼女才八岁,叫做茜云,都长得很好。”

金氏道:“你讲的可是琼哥儿吗?”金有声道:“这琼哥儿长得虽好,总不及二房里的云哥儿,长得真是美人儿一般,我也讲不出他的好处来,就叫我比比,也没什么样可比,想古来的子都也不过这样便了。这也不去讲他,单讲他才十四岁的孩子,便博古通今,琴棋书画、诗词歌曲,真真没有一件儿不会,没有一件不精,便是弹丝吹竹、金石图书,也都会得,医理药性,也彻底通明。我常说他这个心,定是镜子做的,见一样便会一样。只是他有个脾气,放着一个世袭他不稀罕,说是祖宗余荫算不得,定要自己考试出来。果然十二岁上了庠,竟夺了一府的批首。姊姊,你想不是难得的么?”金氏笑道:“只怕咱们漱芳年纪大了,又没那样体面,他家不要呢?”

金有声尚未开口,石时早插问道:“可便是秦珊枝。”金有声道:“正是呢,你见过么?”石时道:“却不曾见过,他有一部《一粟园诗集》,我却见过。他才十三四岁的人,那诗集倒有三十六卷了,哪一个不拜倒他。便是性情面貌,人都说他是个女孩的样子。舅舅也这样说,定是好绝的了。”金有声道:“我素来不肯夸奖人,这位哥儿,实在是真好,所以我才讲呢。”

金氏道:“他房里政老爷尚在么?”金有声道:“他爷已去世五年,在日极蒙圣眷,御赐的物件,一天也背不了,拜了体仁阁大学士,派了军略,又赠了一等伯爵的封典。这政老爷的原配,系俞太史的令妹,并无所出,早已谢世。继室柳氏是詹事府正詹柳殿翔的小姐,单生下这位哥儿,便叫秦云,号珊枝,他家里人都唤他的小名,叫他宝珠。他太太生养他的时候,说梦见一双蝴蝶飞入怀里,细看却是玉的,他太太用手捉住时,转眼化作一颗顶大的圆珠儿,醒来便生下这位哥儿。他生的时候又有一朵红云覆在屋上,人多说这哥儿将来一定有造化。他太太所以唤他做宝珠,名云。因曾看见玉蝴蝶儿,便画出样来,叫人去喊玉铺子里照式的做一个来,不道却有个现成的,他太太看时,却与梦里见的一式无二,便欢喜的了不得,与宝珠做了项圈坠儿。”

石时听到这里,便截住道:“这人可是一张粉团脸儿,眉儿浓浓的,鼻梁统统的,似笑似恼的带些女孩儿气的?”金有声拍手道:“是了是了,一点不错。这样讲来,你是见过他的了。”金氏也欢喜,问是哪里见过的。石时只说记不清了,又道:“好像听说已经娶了亲了,那位姑娘的相貌也真真没得说的,我也好像见过的。”金有声不禁笑道:“这又胡说,他多早晚定下亲了,你倒说他已经娶了,又说见过的,真是讲梦话呢!你见什么样的人来?”

石时也自好笑道:“我见那人与宝珠差不多年纪,长得真是天仙一般,两弯眉儿,好像带些烟雾的光景,一双眼睛真好像含着两泓秋水,又似含着千万情绪的光景,以外,我就形容不出来了。”金有声笑道:“是了,这是宝珠的表姊,你怎么能见他,我前儿看病的时候才略见了一面,果然是这种风韵。”金氏却呆呆的听着。石时便喜得坐不住了,立起来道:“他表姊是谁?”金有声道:“便是我方才说的姑苏花殿撰的小姐,他母亲便是政老爷的妹子,现在都已去世,只生得这位小姐,名唤婉香,今年十五岁,很通些文墨,在姑苏却有才女之名。其父母过后,又无兄弟,依他叔婶度日。他叔子、婶子不比他母亲,件件总欺他些,只因小姐确实懂些世故,不作一声。前儿花朝,他来秦府里探他舅母,柳夫人问起,知道他的苦处,便不肯放他回去,留在府里住了。他婶子也不来接他,所以柳夫人很有意思,将来要讨做媳妇的。这只不过旁人猜着,却也并没成见。他文老爷还是托人替宝珠提亲,我所以来讲这亲事,你怎么说他娶了呢?”

石时不禁好笑,便将梦中所见的光景说了。金有声和他母亲多觉好笑。金氏又道:“我总不信这位哥有这许多好处。”金有声道:“这也不难一见,我讲外甥的馆地便是他家。那教读是早请下了的,便是丙戌科的翰林陆莲史。若说账房,是外甥干不了的,现在讲的是记室,这原是笔墨事情,不荒废了自己的学问,一月也有三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强如在家闲着。日后果然主宾相得,便长好往来,况他家柳太太是极好的。姊姊可常去得,也便好看看那位哥儿。如果是合意的,不妨慢慢讲这亲事,岂不一举两得。”

金氏听了甚是欢喜。金有声又坐了会儿,也便去了,不知这亲事成与不成,落后自要表明。正是:好梦有缘先识面,良材随处得知音。

第二回 小书生秦府作西宾大花园石生谒东生

却说金有声去后,过了几天,秦府家人便送关书过来。这日正是二月杪,石时告知金氏治装,明日三月朔便进府去。金氏应允了。石时便自去收拾书箱,金氏替他捡些衣服被铺,一切齐备。到了次日下午,秦府里已备了官舆、请帖过来。石时便向母亲说知,又与他姊姊作别,少不得一番叮嘱,流泪上轿,带了管家许升,出门径往学士街秦府里来。

不一时到秦府门首,见是一座宗宫墙门,悬着直矗绿地金字匾,上书“大学士第”,对面开着方井,已歇满轿、马,站着些挺胸凸肚的管家,气象甚是巍峨。轿子便一直进门去,接着一道甬道,两旁摆着些执事,像是有大员在里面的光景,仪门内拥着许多亲兵差役。

石时看那号衣,知是中丞在里面。那些人见轿子进来,便多站开。轿夫便如飞的进了仪门,直到大厅上歇下。早有几个当差的上来接待。石时出轿,那当差的便上来请安。许升递上名帖,那当差的接了,一溜烟往里跑去。不一时,见大厅中门大开,又跑出一个体面的管家来,擎着帖子说请。

石时便随管家进了中门,又绕过一带抄手游廊,才到一座院子。那管家却不进院子去,往东首游廊上的墙门内进去,见一座落地大理石屏风挡着。转过屏后,却是花厅的左廊,一派鸟语花香,很觉幽雅。廊上半卷着一带的帘子,帘子外便有一堆假山石挡住。从石孔望去,见隐约有些亭台花木,转过走廊,已看见栏杆外景致,却真华丽。

石时刚看外面的景致,见对面右首走廊里从帘子影内走出几个管家来,看见石时,便抢上几步,说老爷在西花厅会客,请爷在这稍坐会儿。石时含笑道:“是。”那管家已打起中间软帘,让石时进去。石时走进,看是一所五开间的花厅,上面匾额是雨香草堂,中间挂着一幅刻丝的山水,两旁镶着一幅泥金对联,写的是:花鸟与人若相识富贵于我如浮云

下署“金湖退叟”的单款,想是秦文自己写的。

石时便在下首椅上坐了,看那一排几凳上,多铺着崭新大红绣金团龙被,中间地上铺满锦毯,上面设着大炕,也是大红团龙绣围,炕几上摆着玩器,两边落着一对落地镜屏,把天井里的景致多映在里面,越觉好看。石时刚看那镜子,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说老爷来了。石时连忙站起,见几个家人七手八脚的打起帘子,走进一位官长来。穿着大衣,十分威重,两道浓眉,一双笑眼,却不露一点威相,项下一部斑白长须,身干长长的。石时一见,打量便是秦文,赶忙趋前行礼。秦文带着笑,连道不敢,还了一个半礼。早有管家送上茶来,便让石时登炕,石时连说不敢。秦文便呵呵的笑道:“足下这样拘泥,日后是常要请教的,那便反生疏了。”石时无可推诿,只得登炕,欠身坐了。

秦文开谈道:“前儿,令亲金有翁讲起足下,兄弟实在企慕的很,今儿得就雅教,真相见恨晚了。”石时只连称不敢,也说些客套的话。秦文道:“当尊大人在日,兄弟与尊大人却常会面,那时兄弟也年轻的很,不道只几年工夫,尊夫人已作故了。”因拈拈胡须道:“兄弟也老了。”说着哈哈的笑起来,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却是真话呢。像足下这样才干,又在年轻的时候,正大有作为,到兄弟这里就馆,可不大材小就了。”

石时连说:“哪里、哪里,晚生得叨庇荫,已是受益不浅。”秦文笑笑,因向管家道:“师爷可带家人来?”那管家道:“在外面伺候着。”秦文道:“喊他进来。”那管家答应出去。秦文便向石时道:“盛纪可不必打发回去,兄弟这里虽然有人服侍,总未必合适,就留在这里,当值足下的事罢。”

石时连忙欠身道谢。话未毕,只见那管家已领着许升进来。许升便抢上前请个安,站起来,挺腰儿垂于侍立。秦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道:“你唤什么名字。”许升又请个安,禀明了。秦文道:“那你在这里当值东书房的事,专伺候你爷,若要什么,只问账房里葛师爷要去便了。”许升答应着,便退了下去。

秦文笑向石时拱茶。茶毕,秦文站起来说:“请书房里坐,回来再请教罢。”石时便站起来,告辞出厅。秦文送至花厅门首,便站住说:“请。”石时也便站住说:“老伯先请。”秦文略一推让,说声回来再见,便自己转去了。

石时出了花厅门,许升便上前说:“爷可去见见各位师爷,及府上少爷吗?”石时点头道:“自然要去拜的。”

秦府家人便插口问道:“陆师爷和葛师爷都出去了,大爷在园子里,师爷要去,也好逛逛园子。”说着便上前引导。走出正厅前面,向西转弯,却是一条花墙夹道,约有三五十步,地下铺着碎纹石子,一边有一条雨廊,直接到园门口。这园门口是月洞式的,上面镌着“一粟园”三字,有四扇大冰蓝格子嵌着。进门便有几个小厮立起来,那跟着的管家问:“珍大爷还在里面吗?”

那小厮道:“刚和琼二爷向东府去了,三爷还在里面呢。”管家又道:“小姐们不在么?”那小厮道:“今儿没来,说太太有事呢。”管家点点头,说:“请师爷进来。”

石时走进园里一看,见迎面一座假山,在栏杆外挡住,左手游廊,是渐高渐远的,一望不尽。那管家却向右首靠山游廊走去,转过山脚,便显出一座石洞。那管家道:“走这里近些,若走正厅又远了,要绕过七八个院子呢。师爷还是爱逛逛呢?还是走近些?”石时笑道:“走这边也好。”于是便走出游廊,径往石洞里来。石时看那假山,宛然同真的一般,形象百出。进洞迎面一方碑石,镌着:“别有天地”四字。一路转转曲曲的石径,两边常有透亮的石孔,隐约见些亭台楼阁。依石径走不过三四十步,便出了山洞,一看,真换了一番眼界。山坡接着一座九曲红栏的石桥,压在水面;两岸桃花杨柳,正是茂盛的时候,半遮半掩的藏些楼阁。那一池的春水,又绿的可怜,微波鳞鳞;人在桥上行走,那人影也在桥下晃动。石时暗暗赞叹。管家领着,已走过几曲桥栏,一路看两边池畔的楼台,或临水开窗的,或有花墙遮着的,或有假山花木挡着的,层檐飞栋,或隐或现,真正目不暇接。石时只当逛西湖一般,又转过了一个弯,过了一乘桥亭,池心里早显出一座六角亭子来,周围俱是白石栏杆环着。这亭子是六面开窗的,窗子俱一色绛纱,嵌着蓝玻璃,窗楹也雕得极玲珑精致。看看已到面前,门却关着,榜着“洗翠亭”三字。楹联是泥金北魏书法:渡水箫声催月上 隔湖人语采莲归

下署着“秦云”的款。石时暗暗点头。转过亭后,仍接着红栏石桥,弯弯曲曲,过一乘桥亭,又是八九曲,才走完了。迎面柳荫里便有座青粉花墙,也开着月洞门,上面标着“绿云深处”。管家便道:“请爷进这院子里去坐坐,我去北面春笑轩、吟秋榭那边找三爷看,省得回来再跑这里。”说着便自跑去。

石时便同着许升信步走进月洞门内,见左右两带沿墙的曲曲回廊,中间是石子砌成的甬道,两边多种竹子,别无杂树。石时便向左首游廊上走去,一边透空的花墙,里面还有院子藏着。一边是坐盘栏杆,栏杆外面有一带清泉,潺潺作响,向外流去,都灌往池子里去的。沿着游廊走不多步,迎面见一色碧纱?字窗子,窗前又有一带朱红栏杆衬着,越觉幽雅。便沿着窗外走去,见中间一带落地风窗开着,却是三明两暗的一所院子。进内一看,见列着的桌椅,是湘妃竹打成的,也不用披垫,两边分间格子,也是碧纱?字的,嵌着刻丝书画块子,上面列着紫竹藤心的大炕,前面装着葫芦藤的落地罩,正中悬着一面大镜,镜上榜着“清可轩”三字,楹联是集句的:麝脑半销金鼎火 虫声新透绿窗纱

也署着宝珠的款。

石时略坐一会,那管家已自外来,说那几处没有,光景定在“惜红轩。”石时便跟着出外,出了月洞门,转北便又是假山石挡住,却有走廊向石洞下穿过,便觉渐行渐高。原来这走廊是依山凿成石级,五六步一级,约有二十余级。右手墙上都嵌些碑碛,左手俱是一带坐栏,依山而上,随处皆可小坐,从栏杆外望那些亭阁,只露些飞檐挑角。不一时走尽游廊,不知不觉已在假山上面。往下一望,这满园的楼阁,也不止数十处,多被些花木高低掩映的遮着。惟“洗翠亭”因地面宽阔尚看得见。再见立的所在,却与平地一般,也种满花木,堆着假山,矗着石荀。左首一所花窗的楼屋,榜着“听秋声馆”。右首一座青石的月台,列着石桌石凳,对面一个秋叶式门。进门又是一座假山石砌的平台,约有五六级,走上石级,四面俱是碧瓦做成的栏杆围成。往上面是一座高楼,却是西洋式,飞出一椽,便做了下面的游廊,窗楹都是红木嵌黄杨的葵花格子,镶着白磨花玻璃,中间榜着“紫玲珑阁”。上檐口榜着“夕阳红半楼”,窗楹却是红玻璃的。石时刚要看楹联,那管家道:“师爷怕乏了,进这边去便是。”说着,便向东首垂花门进去。又是一座院落,榜着“醉花仙馆”四字。仰面一看,却是三层楼飞檐高栋,直接云际,上面檐铎,叮叮当当的响个不住,隐隐认得榜着“天风楼”三字,隶书的泥金匾额,映着日光,闪闪熠熠,耀人眼光。

石时见那管家已向前面走去,便跟着又进了一重花格子的圆洞门,却又换了一种景象,一带碧瓦栏杆环着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栏杆外种着几株海棠,又有些樱桃花,开得正是妩媚,芭蕉也正绿的可爱,也有几株石笋。靠栏杆列着一带的盆景,各式花草俱备。那窗楹却别样精致,纯用五色杂玻璃打成冰兰块子,用格子凑成一片的,光怪陆离,耀人眉睫。正中榜着一方泥金匾额,题着“惜红轩”三字,下署“小桃花馆主人婉香女史”的款,越觉华丽异常。门口挂着一扇西地锦的软帘。

忽游廊上的鹦哥叫道:“谁来了?”里面便有个十二三岁小丫头揭着软帘出来,道:“谁呀?”那管家便站住脚,道:“石师爷请见三爷来。”那丫头摇摇头道:“三爷下去了。”说着便放下软帘进去。那管家知道里面有人,便向石时道:“师爷请醉花仙馆坐会儿,三爷下去了,光景给师爷请安去的。”

石时因不知行李安顿好没,便道:“即如此,不坐了,咱们就转去罢。”说着便要回步。那管家道:“天将晚了,那里洗翠亭怕不好走,平坦点儿走这边罢。”说着便引了石时向惜红轩廊下越过,又穿出一重圆洞门,见一座大院子,榜着“留余春山房”字样,又过了几所院落,才渐渐的走下山来。石时已经倦极,便无心赏玩,出了园门,径向东书厅来。不知宝珠见与不见,且看下文。正是:绕遍回廊人不见,夕阳闲煞好楼台。

第三回 西花厅赴席无埙篪南正院演书供色笑

却说石时出了一粟园,其时天色将晚,那管家便引着仍向二厅廊下走过。走出大厅,向东首游廊上,进一座墙门,便是一座小小的三间院落,三面走廊下,已点满了琉璃灯,照见天井里,也有些花木竹石,却看不清楚。中间门首,也挂着一扇软帘,里面射出一片保险灯光,有如月色。

石时便进了院子中间,两边用书画围屏分作三间的,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室。石时便先进了卧室,看见安顿齐备,便换了便衣,走过左首书房里来坐下。见几案摆设都是现成的,便喊许升打开书箱,将要用的书捡出,一部一部的集齐了,搁在书架上。一时有人来请,说老爷在西花厅请师爷用酒,说不用公服,就是便服很好。石时答应着,却仍换上大衣出来。又一个管家来催请。石时便随那管家出了东书房,仍穿大厅廊下,向对面一座朝东的墙门进去。见满廊下都点着几十盏花式檐灯,照的通明。廊口一带帘子已都卷起,天井很宽,有些高大树木,像有花开着,很香的。几株石笋立着,隐约像人似的,对面又有一座半角亭子,栏杆外都点着五色檐灯,映着窗棂,越显华丽。厅前一株大玉兰花,开得雪山一般,映着朦胧月色,越觉好看。灯光下望去,写的字却看不明白。没几步已到花厅正面,看这厅是一统七间的广厅,外面一座卷篷,气局比东花厅宏旷许多。廊下立着几个管家,见石时来了,便高声报道:“石师爷到!”石时便略立一立,听里面说:“请。”早有人打起软帘。

石时进厅一看,见居中一排挂着七盏二十四副的水法塔灯,照得满厅雪亮,上面摆一张大炕。下首坐着个秦文,穿着蜜黄开气袍,罩着天青织金团龙短褂,薄底靴子,戴着拉虎帽子,缀着一颗大红绒珠的结子,神气很足。旁边站着一个六品军功的老管家。上首坐着一人,却是五品营装的,刚和秦文讲话,见石时进来,便连忙站下地来。秦文也便慢慢的走下炕来,向石时一拦手,说:“请升炕。”

石时哪里肯坐,推让半晌,又和那五品服色的那人各问姓名,才知是府上的文案夏作珪。便向他推让一会儿,秦文定要他坐,又说今儿初次是客。石时只得欠身略坐着一点儿。秦文便对石时道:“足下也太拘了,兄弟早着人过去回,不要穿大衣,足下却定要穿着公服才来,咱们从此要除去这些俗套才好。”说着,便回头向管家道:“喊人把师爷的短褂子拿来。”外面许升早答应着去了。

秦文又道:“刚才兄弟到东书房去了,说足下到园子里去了。”石时连忙站起来说:“失迎、失迎。”秦文略一欠身道:“请坐、请坐,刚说过,不要这样拘礼才好。”石时赔笑称是,便道:“刚才瞻仰名园,真是一丘一壑都是文章,胜读十年书呢。”秦文笑道:“也没什么好处,不过聊可赏心悦目罢了。兄弟虽起了这所园子,却也没得空儿去逛,倒是儿辈常在那里躲懒呢。足下可见着这几个孩子们,真不成器皿,日后总要足下教导些才是。”石时忙说:“不敢。”又道:“刚才到园子里,原给三位爷请安去,不道多不在那里,未能领教。”秦文笑道:“这些孩子,真也胡闹,论理早该过去给师爷请安,哪有反劳足下的。”说着便向管家们道:“去南书厅请陆师爷过来,把琼儿、宝珠带了来,再去里面唤声珍大爷。”几个管家一片声答应个是,却只去了两个。一会子远远听见有人高喊:“花农!”便听见远远有许多人答应。又听道:“快去上房里,请三爷出来。”便像有人答应去了。

石时忖量,必是宝珠不在馆里。看秦文像听不见似的,自己吸水烟。好一会子,还不见来,便向装烟的管家道:“你找找去。”那管家去了会儿,窗外便有许多脚步声走来,有人报道:“陆师爷来了。”石时等便站起来。见前面两个管家掌着羊角风灯,写着“南书厅”的红字。后面又有一群人,掌着“西正院”的灯,到帘外便都站住,只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生得十分清瘦,石时料想是陆莲史。见他一进来,便抢前几步,与秦文道候,转身便和石时招呼,各道姓名。石时便让他登炕,陆莲史笑道:“足下初到这里,哪还有谦让的理。”说着仍让石时上座,自己便向夏作珪对面一排椅上坐下。

秦文归座道:“孩子们来了么?”陆莲史尚未回答,帘外早一片声答应道:“伺候着呢。”一声未了,早走进两个人来,一个身干短短的,白净脸儿,年约三十内外,一个却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浓眉方脸,相貌比那个好些,都穿着大衣。石时暗想,这两个人定是秦珍和秦琼了。刚想着,秦文已命两人向石时请安。石时忙回了礼,讲几句话。见秦文问两人道:“宝珠呢?”两人刚要回,帘外有人应道:“三爷早来了,伺候着呢。”秦文因道:“进来。”管家传了一声,说:“请三爷。”外面帘子一动,早见两个极俊俏的小厮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宝珠进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三四岁,穿一件粉红百蝶衣,罩着一件纬金堆花的箭袖,下面结着湖色排围须儿,仿佛和霞佩一般,足下蹬着薄底粉靴,小的很觉好看,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嵌一颗极大的明珠,颤巍巍的一个绒球,颈上系着玉蝴蝶儿的项圈,越显得唇红齿白,目媚眉颦,虽是正色,却带笑容,觉得比梦中所见更美几倍,石时不禁呆了。宝珠早紧步上前,先给石时请过安,又向秦文请安,垂手立着。

秦文却放下脸,露出一种威相,看了宝珠一眼。宝珠便低下头去,脸儿飞红了,一言不言语。秦文看那小厮道:“谁教你爷不穿公服出来。”那小厮有个叫花农的却很灵变,忙回道:“爷刚进馆,听老爷喊,怕来迟了,所以不及再进去更衣。”秦文哼了一声,便不言语。石时见宝珠那种苦恼样儿,心里着实过不去,便和宝珠搭讪几句,不过讲些一向企慕的话头。

宝珠随口答了几句,一时见管家上来摆席,看是五个座儿,知道自己没事,便走近秦琼身边站着,看着秦文的脸色,秦文又看了宝珠一眼,才道声去罢。宝珠暗将秦琼的衣角一扯,秦琼便同宝珠向各人告辞出来,到帘外,刚小厮掌起风灯想走,忽里面秦文喊道:“琼儿转来。”秦琼忙应了声,便仍转去。宝珠知道唤秦文是自己不陪席了,恐怕出来撞见,反为不美,便一溜烟跑出厅门,趁着一路的灯光,跑进二厅,走到柳夫人住的南正院来。刚跨进门,迎面撞着柳夫人身边的丫头可儿走来,看见宝珠便站住笑道:“我的爷,到这会子才回,把太太急死了呢,说爷出去迟了,三老爷是不管有人没人会放下脸来的,怕爷回来丢了脸,教我着小厮来请爷去的。”宝珠笑道:“还好,没惹骂。二姐姐可还等着我吗?”可儿道:“早回屋子里去了。”宝珠一呆道:“怎么他不等我一会儿?”可儿笑道:“爷不要又站住了,太太盼着呢。”

宝珠便绕过游廊,到画锦堂下,揭着软帘进去,见他母亲柳夫人正坐在炕上听他侄女赛儿讲书。那赛儿只穿着件湖色花绣的袍子,束着玉带,也戴着紫金冠,缀着一颗大珠,背面垂着短发,屈着一膝,反露出一个三寸多大的小靴底儿,一手托着腮靠在炕桌上,念《石头记》。听见宝珠声音,便回转头来笑道:“宝叔叔你回来了,好,好,来替我讲书呢。”柳夫人也笑问道:“可惹骂来没有?”宝珠笑着摇摇首儿,说没有,便挨着赛儿来坐。赛儿靠进去些让他,宝珠也便屈一膝儿,伏在炕桌上看那《石头记》。

赛儿道:“你怎么不把褂子脱了,可不热吗?”宝珠一笑道:“是呢,我忘了,袅烟来替我脱去。”那宝珠的丫头袅烟便走上来替宝珠松去腰带,给他脱了,又将项圈正了正,压在衣领外面。宝珠便心里活挠挠的想走。柳夫人道:“忙什么,一会就摆饭了,给我安安稳稳坐着歇罢。”

宝珠便不好走,仍挨着赛儿坐下,道:“你来多少会儿了,你奶奶怎么不来?”赛儿道:“我一个儿来找婉干娘的,他回屋子里去了,太太便不放我走,要我念这牢什子呢。”宝珠笑笑,见他紫金冠上的红绒珠儿歪着,便顺手替他整好,随口道:“你念到哪一段了?”赛儿嫣然一笑道:“我刚念那个刘姥姥的笑话呢?”宝珠笑道:“这也有趣儿。”说着便一手搭在赛儿肩上,一手去翻那书。柳夫人道:“好孩子,你念给我听罢。”

宝珠笑道:“我不要看得,我做那刘姥姥的样儿给太太瞧。”说着便做那刘姥姥对镜子叫亲家的样儿,口里又做出那老婆子的声音,引得柳夫人大笑起来。赛儿看着宝珠的脸,只是憨笑。宝珠笑着,只顾做那好笑的形景,连地下站的丫头们都看的好笑。赛儿早笑的胸口痛了,便央着宝珠叫:“不讲罢。”宝珠却一法的逗他笑。赛儿笑着来掩他的嘴,宝珠才笑着罢了。

刚乱着,见婉香身边的丫头笑春进来,要知他来干什么,且看下文叙明。正是:上客好留连夜饮,佳儿能博合家欢。

第四回 花婉香拥衾春卧病秦宝珠烧烛夜谈心

却说婉香身边的笑春进来,便笑道:“太太这里好热闹呀,三爷回来了么?”宝珠见是笑春,因道:“你小姐怎么不也来听笑话呢?”柳夫人也笑道:“咱们这边热闹呢,你请你小姐来这边用饭。”笑春道:“咱小姐呀,又不舒服了,这会儿子闷得很,着来瞧瞧三爷,请去谈谈呢。”

宝珠忙道:“怎么,姐姐又怎么了?”笑春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事,刚打太太这边转去,好好的看书,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哭了一会,这时说心疼,带点嗽着,烧发的很旺呢。”柳夫人道:“那可吃点什么没有?”

笑春未答,赛儿先道:“怎么不问我奶奶要香苏饮去。”笑春道:“珍大奶奶送来的药块子正是这个名儿,说好得很,此刻春妍在那里煎呢。”柳夫人道:“那也还可吃得。宝珠你瞧瞧去,看是怎么了,倘有什么,可也不必回我,径喊当差的去请那金有声来,打个方子,前儿不也是他的剂药便好了吗。”

宝珠巴不得一声儿,连连答应着,便丢下了赛儿,也不等笑春,径走过左手游廊,向西首墙门走进,向南转个弯儿,便是婉香住的小桃花馆。一进中门,便一手揭起软帘,一眼见春妍蹲着煽炉子,见宝珠进来,便站起来。宝珠不待他开口,问道:“姐姐怎么了?”春妍指道:“在房里睡着呢。”宝珠低声道:“睡熟了没有?”春妍道:“一会子没听声响,多管睡熟了。”

里面婉香却早听见,因咳嗽了声道:“春妍,药好了吗?”春妍隔着围屏回道:“快当呢,三爷来了。”婉香却不则声。宝珠便自己揭着门帘,走进房去。见妆台上洋灯却旋得幽幽的,床上帐子垂着,外面又放一重海红帐幔。宝珠尚未走到床前,先唤声:“姊姊,你怎么了?”婉香便自伸手来揭开帐子,向宝珠道:“没什么,不过不适意点儿。你怎早家来,敢不念夜书么?”宝珠笑点头儿,便在床沿上坐下,替婉香钩起一边帐子。婉香便要坐起来。宝珠忙坐近些,止住道:“不要起来,仔细点风。”婉香也便不想起来了。宝珠伸手向他额上熨熨。婉香欲躲不躲的。宝珠缩转手道:“了不得,烧得火烫呢,你还要起来,可是不当要的呢。”婉香笑嫌道:“我不起来罢了,你给我好好的坐着,不要大惊小怪的骇人。”宝珠一笑,因又道:“你心疼可好些么?太太叫我请金有声去。”婉香听说,便起来道:“我没什么,谁告诉太太去来。”

宝珠见他已经坐起,忙拿件玫瑰紫袄儿,想给他披上。婉香却已伸手来接,自己披了,接着道:“你回太太去的么?”宝珠看他两颊红红的,娇艳得和海棠花儿似的,正发烧着,便口里答是笑春讲的,一手却去放那帐子。婉香嗔道:“怎么,你放它下来什么?”宝珠怕他发恼,忙仍替钩上道:“我怕你冒了风。”婉香笑道:“谁要你献殷勤儿。”遂又嗔道:“笑春也竟胡闹,这一点算什么病,又到上房里回去,你快去,说我原好好的,没什么,不要请大夫。”宝珠扭颈儿道:“我不去。”婉香道:“随你罢,不过太太记挂着呢。你不去也罢,我睡我的。”说着便和衣躺下。

宝珠只是讪笑不语,见他睡下,便与他铺盖好了,却仍不走。婉香转向里床道:“你到外面坐,我要睡了。”宝珠笑道:“何苦来呢,又和我怄气了。”婉香听说,便回转头来笑道:“谁与你怄气,我爱睡一会儿,怕又得罪了你么?”宝珠也便一笑道:“好、好,你睡你睡,我不扰你。”说着便站起来替他放下帐子。婉香隔帐儿道:“幔子不要放下,怪闷的。”

宝珠依他,便只将罗帐垂下,却把幔子卷得高高的。便慢慢的走到妆台边去,见灯不亮,因道:“姊姊,这灯怪讨厌的,旋亮些好么?”婉香含糊应道:“随你,你爱那样便那样,你不要唤我,我要睡熟呢。”

宝珠便不做声,就靠妆台坐下,见鸭炉里香已烬了,便随手将鸭炉盖子揭开,用香印儿慢慢的印了个双回文的心字,看看不甚清楚,倾去又重印了一个,看还明白,便用煤纸燃着,仍将盖子盖好,移近镜边。见镜袱尚未套上,暗暗埋怨道:“这些丫头们,这样不经心,姊姊睡着连镜套也不套,回头梦鬼了,可不苦了姊姊。”因便将一个粉红平金套子遮上了。坐一会,却没得事做,随手把镜台抽屉抽开,见粉盒没有盖上,前年送他的那个长指甲,还在做粉梢儿。顺手拿出来看,见染的凤仙花露,尚有些红迹,便自己伸出左手将小指上的指甲比看,却比剪下的长了一半,便将手上的指甲在粉匣里捎了些粉,仍又倾在粉匣里。

忽帘钩一响,春妍捧着一个小银盘儿,里面盛着一双翡翠小盖碗儿进来,见宝珠在那里弄粉,因低低的笑道:“爷想搽粉吗?”宝珠回过脸来,见是春妍,便将指甲一弹道:“你来,我替你搽点儿。”春妍笑道:“我没得这样福分儿。”宝珠笑笑,因向盘里看道:“可是姐姐给我吃的茶吗?”春妍道:“不错,我忘了爷的茶,也不送上来。”宝珠忙道:“不要、不要,我讲着玩的。这是姊姊的药么,姊姊睡着呢,这会儿不要喊他去。”春妍点头道:“我还去搁着罢。”说着便要转身。宝珠唤住道:“且慢,我尝尝,瞧什么味儿,倘苦了,姊姊可不要吃的呢?”春妍嗤的一笑道:“药有什么好吃的,我尝过了,很甜的。”

婉香此时刚醒,听见两人说着,因在帐里道:“可是药好了吗?端来我吃。”春妍尚未答应,宝珠早应着过去,揭开帐子道:“姊姊你没睡熟吗?药端来了,这会子吃么?”婉香在枕上点点头儿,便慢慢坐起身来,仍披上袄子,却用衣襟在眉间揾了揾道:“将来我吃。”春妍应着,便端到床前来。宝珠伸手向盘里拿了药碗,揭开盖子,看颜色浓浓的,便尝了尝,觉尚有些烫嘴,便捧着吹了吹,一会又尝了尝,果然有些甜,便道:“好了,吃了便好。”说着便将药送到婉香嘴边。婉香便在他手里喝了一口,随即自己接了过来,一口一口的喝着。

宝珠笑央道:“好姊姊,不要喝完了,也给我一口喝喝呢。”婉香笑了笑道:“这又是什么可口儿的哪,你吃去罢。”

宝珠接了便一气喝净,还说好吃,春妍不觉在旁好笑。婉香似笑非笑的道:“今儿药是甜的,想来不要漱口水了。”春妍一想,果然忘了端漱口水,便要去拿。却见小丫头爱儿已端了一杯来,春妍忙用盘子去接过来。宝珠便拿与婉香漱口,自己也将婉香漱剩的一半漱了漱口,仍摆在春妍手里的盘子内,春妍端了出去。

笑春进来道:“晚膳送来了,小姐这会想吃么?”婉香摇摇头说:“我不要。”问宝珠道:“你可吃点儿么?”宝珠刚要摇头,见笑春递个眼色,便道:“姊姊你也吃点儿,我陪你吃好么?”婉香道:“你吃你的罢,我真不想吃这些东西。”宝珠便笑着央告道:“好姊姊,你好歹吃点儿。回头饿瘦了,太太又派我的不是,说我不劝你吃呢。”婉香笑笑,笑春知是肯了,便喊道:“刘妈妈,你把匣子端了来。”外面答应着。宝珠忙道:“不要,不要他们拿,你拿去罢。”笑春刚答应着,春妍已托着个楠木匣子进来,问摆在哪里。宝珠道:“床里摆张桌儿很好,省得姊姊又要起来。”说着,看看婉香,见他不语,笑春便端过一张湘妃竹小炕桌儿摆在被上,将两边帐子卷起,又拿过一盏玻璃罩灯,摆在桌上。春妍便将匣子放在中央,海棠早摆上两副杯筷,放在两对面。婉香道:“我不吃酒。”说着便伸手将对面的杯筷移在横头。爱儿早端过一个锦礅儿,放在床沿外地上。宝珠便歪着身子坐下,拿着壶儿,替婉香斟了半杯酒,自己也斟了半杯。婉香看是白玫瑰露,便吃了一口。看看匣子里摆着几样菜,倒还清口的,便拿筷子夹了一片春笋与宝珠,自己也吃了一片道:“怪没味儿的,怎么今儿便做的这样?”宝珠道:“本来没什么好吃,你又不适意着,不吃这个罢。”婉香点点首,喝了口酒,看看还有好些,便倒在宝珠杯里,道:“你替我吃了罢,我吃不了。”宝珠慢慢的喝完,笑春盛上饭来。婉香便稍些吃了点儿,宝珠也随便吃完。春妍上来,撤去盘盏,爱儿绞上脸布,婉香抹抹脸儿,又漱了漱口,喝了茶,便道:“什么时候了?”宝珠看床里搁几上的钟已经十下。便说:“还早呢。”

婉香看看房里没人,便低声向宝珠道:“今儿太太说,昨儿金有声来和老爷讲什么亲事,你可知道吗?”宝珠道:“给谁提亲呢?”

婉香眼圈一红,刚要说,忽外面海棠报道:“太太派菊秋来望小姐呢。”婉香应道:“请这里边坐呢。”一语未了,见秋菊同着东府里袁夫人身边的玉梅进来。看见婉香坐在床里,竹几上摆着一盏风灯,映的脸庞儿娇滴滴越显红白,便都上前含笑道:“姐好些么?太太很想着呢。”婉香笑说道:“又劳你们两位姐姐了,坐着讲罢。”说着,爱儿早端过两张低杌子来,摆在地下。菊秋等便坐下笑道:“咱们丫头们,真越发不成体统了,哥儿、姐儿都在这里,便放肆的坐下了。”宝珠笑道:“谁讲究这些来。”又对玉梅道:“老爷进来了,可讲些什么没有?”玉梅道:“早进来了,外面的席是珍大爷和琼二爷陪的,倒也没讲什么,单说哥儿不在馆里。”

婉香笑道:“可是又惹骂了。”玉梅笑笑不语,宝珠也笑了。菊秋道:“太太说姐儿吃了香苏饮,觉怎么样?”婉香说:“好些。”菊秋又道:“太太说,倘然吃的对,太太那里上好的有着,明儿叫人去拿便了。”婉香应着,说:“你回太太去,我没什么,不过稍微发点儿烧,不算什么,千万不要去请大夫,外头打的方子,总苦唏唏的怪难吃的,就这香苏饮吃吃很好。”菊秋答应着,便向宝珠道:“哥儿多坐一会儿,时候早呢。”说着便和玉梅同站起来,向婉香说些保重的话。婉香又嘱两人转去道谢,两人便退了出去。

宝珠见他们去了,便问婉香道:“你刚说金有声给谁提亲?”婉香道:“你想谁?”宝珠听了,便自纳闷。倒是婉香笑道:“你又痴了,这愁什么?”宝珠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婉香红了脸,知道宝珠会错了意,心想不说,怕宝珠从此便乱讲起来,便沉下脸道:“我不过给你个喜信儿,怎么倒教我放心起来?我问你,教我放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放不下?”讲到这里便缩住了嘴,心想自己又讲错了,便一声不言语。

宝珠却听得满心舒服,也只点头不语,一时袅烟来请宝珠转去安寝。宝珠便向婉香道:“姊姊你该睡了,咱们明儿见罢。”婉香却一点不露笑影,但点点头儿说:“你去罢。”宝珠还想再坐会儿,禁不得袅烟已拿着风灯等着,便不得已同回自己院子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正是:美人不碍长多病,公子无端也善愁。

第五回 镜里相看深情绮丽闺中调笑微露娇嗔

却说宝珠和袅烟回来,到婉香对面自己的院子里来。袅烟服侍宝珠睡下,便归自去。宝珠因婉香那句话,思量了一会,便睡不着,因叫袅烟冲茶,袅烟捧茶进来。宝珠一面喝着,一面想道:“这事不如问他,总该明白究竟说的是哪家子的小姐。”想着便问袅烟道:“你可听见说,昨儿金有声来做什么?是给谁提亲的?”

袅烟笑道:“说也可笑,他也不估量自己,便给爷来提亲了。”宝珠道:“是哪家的小姐?”袅烟道:“便是今儿新来的石师爷家的小姐,据他说,这位小姐是有一无二的了。三老爷听了高兴,便来和咱们太太商量。你想,太太是早已存着个主见的。”宝珠连问道:“什么主见,我却不明白呢?”袅烟抿嘴笑,不说。宝珠连连逼问,又再三软语央告。袅烟笑道:“太太说,爷年纪还轻着呢,早娶了,怕分了你用功的心,要等你中个举儿,点了元儿,才给你娶个好的媳妇呢。爷快还不要天天上学去么。”宝珠啐了一口,道:“正经问你,你总拿我开脾胃儿。”袅烟笑道:“谁不讲正经呢。”

宝珠扯他向床沿坐下道:“我正经问你,太太怎样对三老爷讲呢?”袅烟坐下道:“太太先只推辞。三老爷说:‘这样的小姐还不定下,将来不要懊悔,我是探听得仔仔细细的了,只要小姐好,那家底差些怕什么?’太太却说得好,说:‘既这么看,我倒替琼儿做个媒,就把这头亲事说给琼儿不好吗?”宝珠拍手笑道:“那三老爷怎样呢?”袅烟道:“三老爷也便不再讲了,今儿没提起,都管把这话搁起了。”

宝珠听毕,便很高兴。袅烟站起来道:“没什么讲了么,时分迟了,爷请安置罢。”宝珠还要问,袅烟却早出去了。宝珠此时已将心事放下,向里床一睡便睡熟了。

次日一醒,便爬起来了,袅烟听见,便也起来道:“爷这么早起来,可是听了昨儿的话,要上学去吗?”宝珠笑道:“不是,我睡不稳,不如早点起来。你们仍睡你们的好了。”袅烟笑道:“爷起来了,谁还有睡着的福分呢。”说着便唤道:“春柳打脸水来,爷起来了。”外面答应着。宝珠便向窗口坐下,笑向袅烟道:“今儿二小姐可好些么?”袅烟笑道:“昨儿我同爷一起回来的,今儿也同是睡着才起来,哪里知道呢?”宝珠自觉问的可笑,便嗤的笑了。春柳已送进洗脸水来,宝珠随便擦了擦脸,又漱了口,站起来要走。袅烟道:“爷没有梳辫呢?”宝珠道:“回来再梳罢,我瞧瞧二姊姊去。”袅烟又道:“二小姐还不曾起来呢?爷吃点点心再去罢。”

宝珠道:“我到二姊姊那边去吃,总是一样。”说着已走出院子去。袅烟跟着出来,唤住道:“爷早些转来上学呢。”宝珠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过抄手游廊,向对面小桃花馆来。见腰门尚关着,轻轻的叩了几下,里面仇老妈子出来开门,见是宝珠便笑道:“爷这么早呀。”宝珠不理,进了八角门,便向游廊上走去。见一带的帘子尚未放下,院子是朝西的,那东面的花墙上,早被日光照上满窗的桃花影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刚转过栏杆,走到卷蓬底下,忽有人叫他道:“宝珠你来了么?”抬头看时,却是那双白鹦鹉叫着玩的。宝珠笑了笑道:“你怎么也叫我的小名儿了。”

刚走着,听中间的风窗门“呀”的一声开了,见爱儿走将出来,还没梳头。宝珠笑嗔道:“懒丫头,到这时候儿才起来么?”爱儿笑道:“你姊姊还睡着呢。”

宝珠走近,拍拍他的肩道:“可儿,好利嘴,难怪你小姐疼你呢。姊姊们呢?”爱儿指道:“在院子后面梳洗呢。”

宝珠见婉香前面的房门尚关着,便走中间进去。到后轩,见左首春妍的房门已开着,便想进去,刚揭起门帘,见春妍只穿一件粉红色小紧身儿,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白绫条儿,正在那里裹脚,见宝珠进来,忙放下一边帐子遮了道:“请爷那边坐,笑春早起来了。”

宝珠笑了笑,便不进去,转身到对面笑春房里来。揭起软帘进去,见笑春也只穿一件荷花色品月镶袖的紧身袄儿,罩着一件元色四镶的长背心,在窗口梳妆台上梳头。海棠站在旁边看他。宝珠进来,海棠先看见道:“爷进来了。”笑春回头看见,便放下梳子,一手握着头发,站起来道:“爷擦过脸吗?”宝珠点点头,说:“擦过了,你只顾梳头罢。”说着便在妆台横头坐下。笑春也便坐下,对着镜子梳着头,笑说道:“爷这早起,就上学去吗?”说着转过眼波来向宝珠一笑。宝珠也对他一笑,便道:“今儿我不想上学去。”笑春笑道:“今儿初二,是课期,只怕不能躲懒呢!”

宝珠道:“那道不怕什么,昨儿姊姊什么时候睡的?可好些吗?”笑春道:“昨儿听他睡了又起来,又睡的,光景该好些了。”宝珠点点头儿,便站起来说:“我瞧瞧他去。”笑春道:“他睡着呢,你轻些儿。”

宝珠道:“我晓得。”说着仍到春妍房里。春妍已起来洗脸,看见宝珠进来,便对宝珠笑了一笑。宝珠便立住,也对他一笑,轻轻的道:“刚才做出那模样儿,慌得什么似的,怕什么呢。”春妍笑笑不语。宝珠指指里面道:“醒了吗?”春妍摇头儿。宝珠便蹑着脚想走。春妍将衫袖一拽,宝珠忙回过头来,见是春妍对他摇头,宝珠也摇摇头儿,笑着,放轻了脚步。走过春妍床后,揭着软帘进去,便是婉香的房。见妆台上尚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半明不灭的。窗子关着,窗帏尚遮着。床上垂着海红帐帏,微露些湖色里帐,微微的有股幽香,静悄悄的没得声音。宝珠轻轻的将帏儿、帐儿一并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铺着一件湖色白绣的小袄子,和合枕上睡着个婉香,合着眼儿,颦着眉儿睡着,鼻间微微的有些芳息,一手垫在腮下替着枕儿,腮边尚觉有些红红的。宝珠想是热尚未退,便伸手去轻轻的向他腮边一摸,又轻轻的向他额上一摸,又转手向自己额上也摸了一摸,觉差不多儿,便轻轻将被儿整整,又将盖着的小袄子与他盖上些,又细看看他,便轻轻地退出,将帐子放好,又将帏儿放好,把那半明不灭的灯吹熄了,仍放轻脚步,慢慢揭着软帘出来。

春妍回过头来,看见笑道:“怎么鬼魆魆的没些声响儿,在那里做什么来?”宝珠笑道:“做贼呢。”说着便靠在春妍的椅背上,向镜里看他。春妍已梳起头,刚对镜扑粉儿,见宝珠的影在镜里看他,他便也在镜里看宝珠,却忘放了手里的粉扑儿。忽宝珠嗤的一笑,春妍便回过脸儿来道:“笑什么?”宝珠低低的笑道:“我看你和小姐差不多。”春妍嗤的一笑道:“做了个爷,还这样轻嘴薄舌的,我看你们袅烟倒比我们小姐还强呢。”宝珠笑道:“何苦来,袅烟也不来惹你,你取笑他什么呢。”春妍一扭头道:“要你这样维护他吗!”

宝珠嗤嗤的笑着,便挨着春妍坐下。春妍忙让出了座儿,低声道:“爷,这是什么样儿,我不是袅烟呢。”宝珠便一手拽住他的手道:“你还讲这些话吗?你爱做袅烟,我明儿就回过太太,也叫你做袅烟罢,你说好么?”春妍笑道:“我不配唤这个名儿,快放手,被人瞧见,像什么样儿。”宝珠涎脸笑道:“好样儿呢。”春妍带笑带嗔的夺去手,道:“爷们的体面也没得回来,总讲我们丫头没规矩。”宝珠笑道:“谁讲你来?”春妍笑向里面一指道:“你姊姊醒了。”宝珠不信。春妍道:“听呢?”宝珠便住了笑,听里面果然有些瑟瑟缩缩的声响,像是醒了。春妍低笑道:“可不是吗,快去快去。”

宝珠对他一笑,便丢下春妍,到前面婉香房里来。隔着帐子,轻轻的道:“姊姊醒了么?”婉香不应。宝珠便揭开帐子,见婉香已转过里床睡了,却没有醒,一只手压在锦被外面,只穿着一件白湖绸的小衣,袖子却未拽直,露出半弯玉臂,两只金钏儿却尚戴着,想是昨夜忘记卸下的。手背上隐隐的有些枕痕,宝珠暗想道:“一夜没枕枕儿,这臂一定有点酸了,这手儿也定有点痛了。”想着,便抚抚他的手,又替他将衫袖儿拽了拽。真不想婉香惊醒了,回过脸儿问道:“谁呀?”宝珠看他尚一味的睡态,眼儿似开不开的问了一声,便轻轻的答道:“姊姊是我。”

婉香睁开眼来,朦朦胧胧的看是宝珠,便起身来,将衣襟揩揩眼睛,向宝珠看看,嫣然的一笑道:“我当是春妍呢,你多会便来了?”宝珠一手替他披上夹袄子,一面随口答道:“我来了一会儿,头里来看姊姊还睡着呢,姊姊今儿好了么?”婉香笑道:“我倒忘了。”说着便自己摸摸额角,又摸摸宝珠的,便低下头道:“你试瞧,可是不发烧了。”宝珠用手摸了摸道:“好了,不热了。”婉香点点头,拥着被儿出了会神,便道:“我起来罢。”宝珠道:“早着呢,再将养会儿罢。”婉香点头儿就不想起来。宝珠顺手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一手抚着道:“可酸么?”婉香点头儿道:“怪酸的。”宝珠道:“可是自己讨苦呢,今儿不要写字了。”说着又替他捏捏手腕,又替他将两只金钏儿卸下,便套在自己手上。婉香忽笑道:“怎么,我昨儿忘记卸了,难怪隐约痛呢。”说着便自己去卸那手上的镯子,却没得了,因笑道:“我说我昨儿记得卸了的,不想只卸了一边。”宝珠笑笑。婉香便伸个懒腰道:“起来罢,你到外面去,不要再缠不清了。”宝珠对他一笑,慢慢地走出帐子,到窗口书案边坐下。

婉香唤春妍进来,服侍起床。宝珠却不回头去看,见案上摆着部《洛神赋》帖,便信手揭开,见夹着一张文金笺,上面写着:“春日睡起,天气困人,偶拈一解,调系感皇成。”另行写道:寒食不多时,牡丹初买,过了花朝春有态。昨霄风雨,今日余寒犹在,罗帏慵未卷,浑无赖。

宝珠看了道:“这只有半阕,怎么便搁起了。”说着,回头见婉香已立在背后道:“这好多日子了,我接不下去,你替我续圆了。”宝珠点头儿,便拿起笔来续道:小睡才醒,宿酲微带,不惜罗襟揾眉黛。日高不起,帘外鹦哥偷怪,伤春心里事,东风解。

写毕,就放下笔道:“如何?”婉香笑道:“你真是毫不构思的了。”

宝珠站起笑道:“姊姊,你好熟的《西厢》呀,你怎么学红娘的话儿,你分明是个小姐呀。”婉香便沉下脸道:“你讲什么?”宝珠着急道:“怎么,我不过讲句玩话儿,姊姊你又生气了,这就是我该死。”婉香忙掩住他的嘴道:“大清早起,你又讲这些话了,你拿我比作莺莺,你不是分明欺我么。”宝珠笑央道:“好姊姊,我不是有心讲的,不知怎么,便顺口淌了出来。”

婉香似笑不笑的道:“你几回了,动不动就拿莺莺比我,我问你,谁是张生呢?”宝珠忍不住嗤的一笑道:“你又问我了,我不敢讲。”婉香便拽住手,追问道:“你讲,你讲。”

宝珠只是笑,不作一声。婉香怔了半晌,眼圈一红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说着已扑簌簌的泪下,便甩开手到妆台边坐下,呜咽起来。

宝珠急的没法,自悔不该乱说,便走到妆台边,拽拽婉香的袖儿道:“姊姊不要这样多心。”

婉香抬起头来,早哭得泪人一般,道:“什么多心,我多什么心。”

宝珠没得说,便将衫袖替他拭泪,婉香一手搁开,却自己用帕儿去揩。宝珠要想分辩几句,却一句也说不出,刚想一句要说,笑春送脸水进来,看见道:“怎么好好的,又怄气了,三爷总这样,定要怄得姐哭了才舒服。”宝珠连道:“只是该派我的不是,以后我再不敢讲玩话便了。”说着,春妍也进来,看见道:“姐儿犯不着为他生气,他怎么欺负了姐儿,回头告诉舅太太,也叫他挨骂几句。”宝珠不禁嗤的一笑道:“你叫他告诉我什么来?”

春妍顿住了口,婉香也不禁破颦一展,似嗔似笑的指着宝珠道:“我今儿不去告诉,明儿有事犯在我手里,我也叫你骂一会,哭个半死,才消我这一口子气呢!”宝珠笑道:“果然姊姊要我死,我便全个儿死了,断不留这半个。”

婉香听了不禁好笑。春妍道:“究竟他讲些什么来?”婉香道:“你还问呢,他总不是拿我比黛玉,就拿我比……”说到这里,又缩住嘴,眼圈一红,便向宝珠转了一眼,对笑春道:“拿脸水来。”笑春便端过脸盆,摆在妆台上。春妍揭去镜套,婉香便坐正了,宝珠也便在横头坐下,婉香却一眼也不去看他。

忽窗外的小丫头道:“请三爷呢。”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不揩眼泪情还假,肯露娇嗔爱始真。

第六回 柳夫人挈眷贺生辰花小姐伤春吟艳曲

却说宝珠刚看婉香梳洗,听窗外小丫头报道:“请三爷呢。”春妍便问道:“谁请三爷?”爱儿进来说:“袅烟姐姐派春柳来请,说上房派人来请三爷,请三爷就去。”宝珠听了,便站起来,去开了前面房门。婉香道:“你去了么?”宝珠道:“我问声什么事儿?”婉香不语。宝珠便开门出去,问了声,说是太太喊,不知什么事,便隔着窗子道:“姊姊,太太喊我呢,我去去就来。”

婉香忙唤道:“你转来。”宝珠便进来,婉香看看他道:“你便这样去了么?”宝珠不语。婉香道:“你梳过头么?”宝珠笑道:“我想姊姊恼了我了,还有谁给我梳呢?”婉香一笑道:“你还讲这些尖酸话儿,那便随你去罢。”

宝珠见婉香已不恼他,便走近身边央告道:“好姊姊,你与我梳支辫儿罢,我再不讲这些了。”婉香初只不理,有一会儿才道:“这是我前世欠下你的,也没得说了,春妍你与他打散了,我梳罢。”宝珠便央春妍替他打散,走到婉香身边,背过脸去,口里不住地讨好儿。婉香便拿了象牙梳子,轻轻向他颈上击了一下,道:“你真是我的太爷呢。”宝珠嗤的一笑,婉香便慢慢与他梳通,将金线扎了根,然后分作三股,打了几转,便将一幅粉红伞线添上,打过发梢,又将伞线翻转,打了莲蓬绺儿,便放下道:“好了。”

宝珠甩过来看看长短,仍甩转去,连连作揖道谢。婉香又道:“吃过点心没有。”宝珠笑道:“我这半天儿不饿,倒忘了。”婉香便叫春妍去将燕窝粥端来,春妍便去端了两碗进来。婉香同宝珠一同吃了。宝珠还坐着不走。婉香道:“好一会子了,你该先去,我一会便来给太太请安。”

宝珠便自出了小桃花馆,走备弄出来,顺道先到西正院,给秦珍夫妇请安,却不道秦珍已到东书房和石时谈天去了。藕香和赛儿也早往东正院给袁夫人请安去了。宝珠便不坐,径往南正院来。进门,便见游廊上站满了一班执事的婆子、老妈,像有什么事的。那班人见宝珠进来,一迭声叫声:“三爷。”算是请安的意思。宝珠点点头儿,问:“什么事?”那太太的陪房,张寿家的先回道:“太太出门呢。”

宝珠听说,便绕过游廊,见卷篷下站着七、八个大丫头,一个是东府里美云身边的湘莲,那两个又是美云的瑞兰、碧桃和秋苹。那几个是丽云的小桃、小珠、小红、小翠,那几个是绮云同茜云的四儿、佩儿、情儿、喜儿。见宝珠进来,都向他赔笑请安。宝珠笑应了声,便走进中堂,见他姊姊俱在,先向柳夫人请安,再向美云等四人问好。

柳夫人道:“到这会儿才来,忙什么着?”宝珠笑笑便道:“太太哪里去?我也去呢。”柳夫人道:“好孩子,你今儿不能去,要做课艺呢。”宝珠道:“那且不问他,太太往哪里去,说我听听,若不是好去处儿,我就不去了。”柳夫人道:“今儿是叶冰山的老太太生日,我本来不去,你大姐姐要去望望姐姐妹妹,我才同他去呢。”

宝珠便笑向美云,看了看道:“怪不得装得美人似的。”美云笑道:“你也不用气不服,我便不去,让你去好吗?”宝珠道:“你去,你去,我本来也不愿去,你只替我望望软姐姐和蕊妹妹便了。”美云笑道:“谁替你讲这些假人情儿。”丽云在旁笑道:“偏我不去,倘我去,便宝哥哥不讲,我也要替他一个一个的连姨娘都望到呢。”美云嗤的一笑。宝珠道:“你这种宽心话儿,我不爱听,你想我在太太面前讲个情儿,也带你去,可不是这个主意么?”

柳夫人刚在那里用点心,听说笑道:“随你们怎样放刁,我总单只带美儿去。”美云笑向宝珠点点头儿。宝珠因走到柳夫人面前:“太太瞧着,大姐姐夸能呢。”柳夫人道:“我没瞧见,你不要看二妹妹的样儿,我回来赏给你好东西。”宝珠道:“什么好东西呢?”柳夫人道:“我拿个顶大的佛手回来给你。”宝珠欢喜道:“那便要给我一对,也不要过大了,我手里拿不起。”柳夫人笑应了。丽云笑道:“宝哥哥要两个,大概有我一个了。”宝珠笑道:“那你想呢。”丽云刚要说,忽外面报道:“珍大奶奶和赛儿姐来了。”一声未了,早见沈藕香带着赛儿进来,宝珠等都站起互相问好。藕香又和赛儿请了柳夫人的安。柳夫人笑向藕香道:“你今儿不去吗?”藕香道:“是。”又说:“珍爷已过去道喜了。”

柳夫人点点头儿,又唤赛儿过来,赛儿便走到柳夫人面前。柳夫人看他穿着一双品月小云头镶鞋,穿件粉红绣花夹衫,不戴紫金冠儿,黑油油的一头好发,梳根大辫儿,耳上坠着两个小金环儿,笑盈盈的脸色越觉好看,便道:“你娘竟把你扮得和宝叔叔一个模样了。”

赛儿道:“宝叔叔没有这个耳环子,我明儿也除了它。”宝珠道:“你有这个好看,不要除了,我明儿倒要穿上两个,不好看吗?”藕香笑道:“宝兄弟,我就这会子替你穿上,只是你不要哭。”赛儿笑道:“宝叔叔不要穿这个,痛得很呢,我奶奶哄你的呢。”美云等听了都笑。

柳夫人又道:“你可要同我逛逛去。”赛儿道:“今儿是逢二,我爷叫我做诗呢,改日再跟太太逛逛。”柳夫人抚他道:“好孩子,这样才是。”又向宝珠道:“你做了个叔叔,还不如他呢。”

刚说着,帘外报道:“花二小姐来了。”宝珠看时,见婉香穿着一件品蓝满身绣珠蝴蝶儿的夹袄子,下面露出白绣裤脚,一点儿宝蓝缀珠的鞋尖,再看头上却不包帽子,黑亮的一头好发儿,剪着一字儿的覆额栏,发鬓影里露出两个小小的金环儿,越显得脸庞端整,眉眼含情,走一步也都可人心意的。见他一进来,便向藕香笑道:“大嫂子多早便来了?”藕香笑道:“才来。”婉香已向柳夫人请安,又向美云等问好。赛儿便也向婉香请安。

柳夫人道:“婉儿,你怎么也来了,今儿可好些么?”婉香笑道:“本来没什么,昨晚大嫂子给我些香苏饮,吃了便好了。”说着,因向藕香道谢。藕香笑道:“那算什么,我还恐妹妹嫌苦了,不要吃,所以加上些甘草,叫和着煎的。”宝珠插说道:“难怪,甜甜的。”婉香忙递个眼色,宝珠便缩住不说。

柳夫人刚吸着烟,外面走进几个丫头回道:“外面伺候齐了,请太太更衣。”柳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殿春、赏春早送上衣服。柳夫人便站起来,藕香已向殿春手里接过一件鹅黄绣金龙团的大衣来,抖一抖,替柳夫人披上,弯腰儿系好了带儿,向背面拽一拽衣角。见头上的珠翘儿插歪了,因道:“太太今儿是谁替插戴的?翘儿也插歪了。”说着,请柳夫人坐下,重替插过,又将满头揿一揿,笑道:“今儿这个头真梳得不见好。”柳夫人问道:“今儿是谁给我梳的?”这些丫头们没个敢答应。柳夫人也不问了,便喝口茶,站起身来。满屋子人也都站起,外面婆子们飞也似的跑出去喊伺候。柳夫人慢慢的走出正院,婉香、宝珠等都随着出来,打二厅起,大厅穿堂等处,中门洞开,直至大门,两旁管家人等都两字儿排开,约有百余人。

宝珠道:“请太太和大姐姐就这里上轿罢。大厅上嘈杂的很。”柳夫人点头。早见从大厅上抬进两乘官轿来,到二厅中堂歇下。早有几个管家赶忙揭去轿帘,柳夫人便自上轿,美云也便登舆。轿班抬着,八九个军装的老管家扶着轿扛出去。那丫头、婆子们便跟着走出,一直出了大厅,到穿堂上。那些丫头、婆子等便也上轿。到甬道上,管家一齐上马,拥拥挤挤的出大门去了。

这里宝珠回到里面,婉香等已都不在,问了声丫头们,才知道婉香到袁夫人那边道谢去了。便独自走到小桃花馆,和海棠说了声,便自上学去了。匆匆忙忙的将一篇课艺做完,时已过午,便缴了文字。进来到小桃花馆,见婉香独自个坐在窗下写字,便走近笑道:“姐姐也在这里做文字么?”

婉香回过头来笑道:“你回来怎早,散学了么?”宝珠道:“琼二哥还在那里抽肠子呢,我缴了,便自进来了。”婉香道:“什么题儿?”宝珠道:“是‘春省耕而补不足’的‘春’字。”婉香想一想道:“也还好做。琼大哥的呢?”宝珠道:“是‘咏而归’的‘咏’字。”婉香笑道:“那更容易,他还没缴么?我替他做一篇儿你拿去。”宝珠笑道:“你又何苦来抽这肠子,你爱做,下课替我做罢。”

婉香笑了笑道:“也罢,我刚做了一篇《春晓曲》,你瞧过得去吗?”说着便将那《洛神赋》帖翻开,捡出一张笺子,递与宝珠。宝珠便伏在案旁看着,念道:东风吹入湘帘缝,一桁波纹荡春梦。晓莺啼破碧城春,花外回身颤么凤。钏声隔雾敲东丁,背扫双蛾愁更青。春云罗罗剪秋绿,烟痕逗入芙蓉屏。琐窗无人落花舞,春魂如烟镜中语。伤春倚遍曲栏杆,泪蘸胭脂作红雨。

宝珠念毕,便笑道:“你这笔致,真比温飞乡还绮丽些,我真一个字也赞不出来。”婉香笑笑。宝珠便在旁边坐下,又拿来婉婉转转的读着,便手舞足蹈的起来。

婉香撇手夺去,道:“你又疯了,回头叫人听见,不又是笑话么。”说着春妍送茶进来,婉香便接了一钟喝着。宝珠也拿了钟喝了口,道:“怎么这茶不好吃。”婉香道:“也没什么不好。”宝珠道:“你这个给我喝口儿瞧。”便在婉香杯里喝了口,道:“果然你这个好些,又香些。”便回头向春妍道:“你好,我和你小姐的茶都要分出个等次来。”春妍笑道:“啊呀,这话从哪里讲起呀!茶是没什么两样的,只怕爷心里爱那盏儿,就那盏的好了,不香的也说是香了。”婉香忍不住笑道:“春妍,你这张嘴,越尖利了,你看东府里二小姐的样儿,也拿我开心么。回头我回过太太,撕你的嘴,那时你可不要哭呢。”春妍笑道:“我丫头哪里敢拿小姐开心儿呢,不怕被太太撵出去么,三爷是这样的脾气儿,我又没撒谎呀。”宝珠笑道:“我不这样,你哪里来的骂呢。”春妍笑向婉香道:“姐儿不听见吗。”婉香一笑,站起来道:“我不管你们,你伺候爷们不周到,就请三爷打你几下,也不算什么罪过。”说着,便走向床上睡去。

宝珠也站起来,春妍嗤的一笑,低声道:“去呀。”宝珠便不好意思过去,笑拽住春妍的手道:“姐姐教我打你,可真要我打么?”春妍道:“只怕闪了爷的手,又派我的不是呢。”宝珠笑道:“我也不舍得打你。”说着便放了手。春妍收了茶盏子出来。

婉香便坐起唤宝珠道:“你来,我问你。”宝珠走近,婉香笑拿指尖儿向他的脸上一抹道:“好不爱脸的爷们,我问你,丫头们有什么舍得舍不得打的?”宝珠笑道:“怪可怜的,便真有气,我也断断打不下手。”婉香一笑,正好笑春进来,宝珠便问道:“笑春,你可是打上房里来么?你可听说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笑春道:“张寿回来,回过珍大奶奶了,说太太要住几天呢,明儿叫三爷和赛姐儿去。”宝珠道:“可真么?怕是你哄我呢。”笑春道:“爷不信,问珍大奶奶去。”

宝珠欢喜起来,向婉香道:“姊姊,你看,我还是去不去?”婉香笑道:“随你,去也好逃两天学,让我又好清静几天。”宝珠道:“谁要逃学来,我不过替姐姐去邀软姊姊和蕊妹妹来和你玩几天儿,不很好吗?”婉香道:“怕他们不肯来。”

宝珠道:“我和你赌个东西。”婉香道:“谁和你赌来,你输了总要赖,赌它什么!”宝珠道:“我不赖,我和你打个掌儿,我若赖了就叫我变个蝴蝶儿,被孩子们扑死。……”说着便拖了婉香的手,掌对掌拍了一下,忽宝珠袖里当的一声。婉香道:“什么?”宝珠也觉古怪,拽起袖子一看,原来早间戴的两只镯子忘卸下了。婉香笑道:“我的爷,险呀,倘老爷见了,还得了吗!”宝珠笑道:“幸而我没碰见老爷。”又道:“便老爷见了,我说太太赏给我戴的,也便没事了。”婉香道:“那倒没什么,教人家见了算什么意思,第一个丽妹妹便又要当笑柄儿了,还不给我卸下来!”宝珠笑道:“这会子天晚了,我不出去,便戴着也不妨事。”婉香道:“不稳当,不要回头又忘了。”说着便替宝珠卸下,套在自己手上。

宝珠回头见笑春还立着,便笑道:“痴丫头,还立在这里干什么?天晚了不去点火。”笑春笑道:“我怕点上了火,爷又要上学去呢。”宝珠笑道:“你放心,我不去。”笑春道:“只怕不能呢,我听见老爷用了晚饭,要和陆师爷谈心去,回来不是又说爷躲赖了。”宝珠便怔了怔。婉香道:“正经呢?还是玩笑话?”笑春道:“正经,花农来通知的。”宝珠道:“那么你怎么不早讲?”笑春道:“我看爷正开心着,所以不讲,这会儿天晚了,爷也该去了。”

宝珠便垂头丧气的立起来,喊照灯,爱儿连忙点起风灯来照。宝珠便懊恼叹苦的出去了。不知笑春这话是真是假,且看下文,这便是:懒向鸡窗勤夜读,爱从鸳侣逐春游。

第七回 谱新声藕香讲音律惊谶语婉姐吊残红

却说宝珠去后,婉香因昨夜病后疲倦,便自睡了一会儿。醒来用了晚膳,还不见宝珠回来,因唤爱儿去看。一会爱儿回来,说三老爷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和陆师爷讲究时事,三爷和二爷都站着听讲,光景还早得很呢。”婉香听说,便道:“那就不等他罢,叫仇老妈把腰门上了锁,我睡了。”爱儿答应出去。婉香便自睡下。及至宝珠进来,时已二更,见腰门已经上锁,知道婉香已睡,便也自睡去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宝珠起来,便同了婉香到西正院秦珍处来。秦珍已早出去。藕香见宝、婉二人进来,便迎出来,道:“婉妹妹怎早起来,穿这点衣服,不冷吗?”婉香道:“我里面穿着小紧身儿,所以不冷,赛儿起来了么?今儿不是要出门去吗?”藕香道:“可不是,他还睡着不肯起来呢。”说着看看宝珠道:“宝兄弟,你倒梳洗好了。”

宝珠笑笑,便同走进院子里面,赛儿已早听见,隔着围屏问道:“可是宝叔叔来了么?”宝珠笑道:“你还不起来,我一个儿去了呢。”赛儿里面唤道:“好叔叔,等我会儿,我起来了。”

宝珠应着,便和婉香同到藕香外房坐下。秦珍收过的丫头银雁,便送上茶来。藕香亲自送了一盏与婉香,婉香接着喝了口,放下道:“大嫂子近来做些什么事儿?”藕香道:“也没什么消遣,前儿没事,把赵秋舲的《葬花曲》儿编了套工尺,在这里和珍爷商量,想把它全本子编出谱来,倒好玩呢。妹妹空了,好来替我正正拍。”婉香笑道:“这音律的工夫,我那及得上大嫂子一半,大嫂子打定了,自然字字合拍。”宝珠早听得高兴,便向藕香索看,藕香笑道:“我不给你看,你前儿谱了套《长恨歌》的工尺,便奇货可居的,你要我的工尺,你只把《长恨歌》的谱儿和我掉。”婉香道:“大嫂也犯不着问他要,你要那个儿,我比他的谱儿还准呢。”宝珠笑道:“你真是逢蒙杀羿了,我教了你,你倒说比我准,不讲别的,你吹那‘忽闻海上有仙山’那句,你便飞不起,你只有‘天旋地转’的那一段儿,比我吹得凄楚些罢了。”藕香笑道:“住了,你给我少吹点儿罢,你道我没有你的谱儿,我吹不来么,我吹你听。”说着便向壁上卸下一枝笛儿来。宝珠夺住道:“大清早起,不吹罢,回头伤了中气,不当耍的。我知道嫂子的谱儿比我好,所以我不敢拿给嫂子看的。”藕香笑了笑,便将笛子放下道:“偏你有这些讲究,什么中气不中气。”婉香道:“这倒是正经,大嫂子以后要少吹才是。即便爱听,只不妨教丫头们吹着,自己拍拍曲子倒很好。”说着,赛儿已跑进来,接口笑道:“拍曲子,请我来呢。”

宝珠见他只穿一件大红白绣的紧身短袄,下面穿着松花绿的小脚袴子,一双小小的镶鞋,手里拿着块元色白绣帕儿,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宝珠道:“你不要冻了呢,快穿件袄去。”赛儿摇摇头道:“不冷,我去洗了脸儿再来。”说着便又出去。婉香道:“大嫂子你瞧,他们两个,倒像一对兄弟呢。”宝珠笑道:“人家也都这么讲,不晓得的,哪里瞧得出他是位姐儿扮的。”藕香笑道:“不是前儿婉妹妹来的时候,也还只说你也是女孩儿扮的呢?”婉香听了自觉好笑。宝珠也笑道:“可不是,姐姐不信,还看我的耳坠呢,见没穿过眼儿,才信我是真男孩儿呢。”婉香红了脸道:“你又嚼呢。”藕香笑笑。宝珠知道婉香不好意思,便拿别的话搭讪过去。

一时赛儿已梳洗完了进来,穿着件与宝珠一样的粉红绣百蝶的箭袖,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脚下穿着小小的靴儿,笑嘻嘻的向藕香道:“奶奶看,就这样好么?”藕香笑道:“你看见你宝叔叔,今儿戴紫金冠,你也眼热了。”赛儿笑道:“这是妈妈给我装扮的,说要和宝叔叔一个样儿,才叫人看着不单疼宝叔叔呢。”婉香笑道:“可是他奶妈给他装扮的么。”藕香道:“正是呢,那老婆子比我还疼他呢。”赛儿笑道:“我说妈妈也没什么疼我,便是爷和奶奶、太太也不真疼我呢。”藕香笑骂道:“反了,你说谁疼你来!”赛儿笑指道:“最疼我的只算宝叔叔和婉干娘。”藕香笑道:“那么着,你以后便跟着宝叔叔和婉干娘去,好歹不问我罢。”赛儿一头扑向藕香怀里,嗤嗤的笑。藕香道:“痴儿又疯了,你瞧,这紫金冠儿搅坏了。”赛儿便站起来道:“奶奶替我修好了。”

藕香便将杨梅球儿整了整,道:“好了,吃过点心没有?”赛儿点点头道:“吃过了。宝叔叔吃过没有?”宝珠说吃过了,赛儿便说要去。宝珠站起身来道:“咱们是该去了。”说着,便牵了赛儿的手,同藕香、婉香走出院来。老妈子早传伺候出去。藕香同到院子门口,便和婉香站住道:“你去替我请叶老太太的安,今儿想来总回不来了,赛儿交给你罢。”宝珠满口答应,便带着赛儿和赛儿奶妈及丫头玉簪、翠翘出了院门,到二厅上见已歇着一乘官舆,小厮花农、锄药,家人来贵、许旺、张寿、沈顺等都已齐集。便和赛儿同坐一轿,轿班抬着,出了大门,一行人径往叶府去了。

却说这叶府,乃是此地有名的富家,这叶大人便是叶冰山,年不过四十多岁,他父亲早已谢世,老太太尚在,今年六十岁了。他大夫人便是袁太史的妹子,与秦文是个连襟。二夫人姓罗,名四姐。三夫人姓苏,名畹兰。四夫人姓陆,名姐姐。五夫人姓朱,名赛花。六姨娘姓杨,名小环。七姨娘姓尤,名月香。八姨娘姓吴,名阆仙。大夫人生下三子,长名用,次名赦,三名魁。三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软玉。五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蕊珠。

这叶冰山是极爱热闹的,一年到头,不是给这位夫人做生日,便是给那位姨娘庆生辰。三位公子是生就的纨绔心性,从不晓得念一句什么书,不是打马吊,便是挟妓饮酒。那叶冰山也不管他,打算到长成了,花那么几两银子给他捐个大大的官儿出去便了。这几位夫人却都生得极好,内中杨小环和尤月香为最,次之朱赛花和苏畹兰,所以分外得宠。两位小姐又生得千妖百媚,是老太太最怜惜的。

这日老太太生日,那叶冰山便大开筵席,满城官府齐来庆贺,一连忙乱了几天,到第五日,才是亲戚庆贺。所以柳夫人和美云便在第五日上过去,那宝珠去的这日已是第六日了,便觉清静好些,只几家子至亲,尚住在府里。这软玉、蕊珠两人是素来和宝珠好的,见宝珠来了,少不得留住几天,一番热闹,自不必说,这且按下。

且说婉香自宝珠去后,连日少兴,又听说叶家因柳夫人爱看戏,连日叫自家府里班子,唱演新戏。软玉姊妹又将宝珠留住不放,知道没十日八日,定转不过来。自己也乐得清静几天,便不是找藕香拍曲,便是和丽云下棋。绮云、茜云也天天见面,倒不觉冷静。这日早起,见窗外的桃花都已残谢,堆得满地都是花片,看两个蝴蝶儿款款在地上飞着,满院子静悄悄的没些人声。那日光照在窗上,觉得暖烘烘的,人又似昏昏沉沉的,没些聊赖,便独自靠在栏杆上,看着两只蝴蝶儿飞来飞去。出了会神,不知不觉心里有所怅触。

忽架上鹦哥叫道:“宝珠你来了吗?”婉香忙向回廊上一看,并没个人,心里忽然的跳了一下,便慢慢的到房里窗口书桌上坐下。

见银雁手里拿着一件物什,笑嘻嘻的进来道:“姐儿怎独自在此,两位春姐姐哪里去了。”婉香便站起来道:“他们见没事,便逛去了。你奶奶好吗?爷在家么?”银雁道:“爷回来了,陆师爷送了十支笔,十盒纹金笺,奶奶看了欢喜,叫我拿来转送姐儿的。”婉香笑道:“那么你们奶奶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我也用不了这些。”说着,便接了过来,看是十枝湘妃管的兔毫小楷,十匣浅色金花笺子,便搁在案上。向银雁道:“你替我谢谢奶奶,倘奶奶闲着就请过来。”银雁答应着去了。

婉香便拿出张笺子,铺在桌上,又将新笔捡了一枝,便移过砚台,一手磨着墨,一面看着笺子花纹,见画的是林黛玉葬花图,便呆呆的看着。

忽外面一阵笑声,抬头看是丽云和绮云两人,牵着手,站在右首游廊上,向地下不知看什么。婉香站起来向窗外看时,见茜云蹲在地上,一手揿着一个猫,地下摆着个蝴蝶儿,欲死不死的,茜云在那里叫猫吃。婉香忙走出来道:“四妹妹,你不怕罪过吗?”丽云回过头来,看见笑道:“这蝴蝶的救命王来了。”茜云对着猫儿道:“快吃呀,再迟一会儿吃不成了。”抬头见婉香已到面前,连忙捧着猫向外逃去。猛的藕香进来,刚刚撞个满怀,险些撞倒。茜云一看是藕香,便笑道:“大嫂子,快帮我呢,婉香姐姐要打我的猫。”藕香笑说不怕,我在这里,你把猫交与我。茜云不肯。猛听见后面婉香的笑声,便捧紧了猫,丢下藕香往备弄里逃去。

藕香唤道:“茜妹妹慢慢的走罢,婉姐姐不来呢。”茜云却听不见,一直的跑出去了。

藕香见他去远,便走近游廊,见婉香手里擎着个蝴蝶儿,低着颈子在那里对蝴蝶吹气儿。丽云在一边笑他,绮云也站在身边嗤嗤的笑。藕香走近笑道:“这蝴蝶哪里扑来的?”婉香回头看见,笑道:“谁扑它呢?你只看丽妹妹手里拿的什么?”藕香见丽云手里拿着把川金扇儿,便道:“今儿拿扇子也太早了,光景这蝴蝶儿命该如此。”丽云笑道:“哪里是我用扇子扑的,它自己飞到绮妹妹身边去,他拿帕子扑了一下,它便跌在地上,飞不起来。茜妹妹刚捧着个猫来,便抢了去要饲猫吃,却好那猫也知趣的,死也不肯吃,便引出这救驾的来。你瞧这个样儿,还能活吗。”婉香笑道:“哪,这翅膀儿不是动了吗?”丽云撇手一抹道:“这有什么搅不清的。”婉香吃了一惊,正好这一抹,那蝴蝶儿便趁势飞在绮云头上。婉香用手去拿,那蝴蝶儿便翩翩的飞了去了。婉香不禁失笑。丽云便一手牵了婉香,一手牵了藕香道:“咱们站了好会了,也不请我坐坐去。”

婉香笑道,便也拽着绮云一起走进中间,到了房里,见桌上摆着纸笔。丽云笑道:“你又做诗吗?”婉香笑道:“哪里,我刚想写几句儿,被你们打断了。”丽云笑道:“那我便去好吗?”藕香一把扯住道:“可又来,你给我好好坐着,这样的好天气,咱们不寻点儿事情做做,也太觉辜负了。”说着,便各坐下。婉香便喊茶来,只有爱儿应着。

丽云道:“怎么宝哥哥不在,这屋里便冷清清了,春妍和笑春呢?”婉香道:“他们见太太不在,便逛园子的逛园子,望姐妹的望姐妹去了。”丽云笑道:“这些丫头们,太没规矩儿,倒比咱们写意呢。今儿这么好天气,咱们也该寻点玩意儿乐乐才是。”藕香道:“我也这么讲,咱们不如联几句诗倒也很有味儿。”婉香道:“联句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各人做一首,吊这落花儿,可不有趣。”

藕香、丽云都说很好。婉香便又拿出几张笺纸,分与三人,各人便自思索起来。一时爱儿送上茶来,婉香接了,喝了一口,便拿起笔来写了。丽云见他动笔,走过来看,见写道:岂是寻芳到已迟,都应花自负花期。

丽云便道:“好一个起句,这样写来,才不落人的窠臼。”藕香、绮云听见,便也走过来看他,接着写道:空浇一夜招魂酒,难乞三春续命丝。好月已无含笑影,东风犹妒可怜枝。

藉香看看,说:“好,这真才是吊落花,不是咏落花呢。”见又写道:从来好事多磨折,造化机缄即此知。

藕香不禁叹了一声,见他又写道:韩虢妆残宠亦稀,娇魂不悟此生非。东风有愿来何急,流水无情逝不归。

丽云看到这句,不禁嗤的一笑。婉香回头道:“怎么,不好吗?”丽云摇头儿道:“不是说诗不好,我问你这流水一句,是指谁的?”婉香道:“我总只吊这落花,那里有什么比兴呢!”丽云笑道:“好好,你写下去。”婉香便不理会,写道:摇动美人千日思,破除娇鸟一群飞。可怜酿得春如许,弹指轻销一寸晖。

绮云看看,只是点头说好,藕香也不住赞叹。婉香想了想,又写道:楼台十二总凄清,雨雨风风不肯晴。初见已钟今日恨,重逢难诉隔年情。

丽云看了这两句,不禁叫好。婉香又写道:高枝黄蝶销魂去,野草青蛙得意鸣。怜尔为花犹命薄,况侬更是可怜生。

婉香写着,不禁眼圈一红,便疾笔写道:三千世界镜中天,愁浣红香又一年。无冢不惊埋艳质,有金何计赎春妍。须知妒女才销恨,却使家童也见怜。拈向灵山归一笑,好从迦叶问前缘。年年错用一春心,花落花开感不禁。莫贺疏林能结子,只愁芳树易成荫。春从杜宇声中尽,愁向黄梅雨后深。二十四番风信里,一宵何只值千金。此日漂离悟劫因,春婆梦醒黯伤神。芳容自分无三日,薄命生成只一春。

绮云看到这两句,不觉失声道:“呀!二姐姐,你怎么做出这样的句子来!”

藕香也道:“诗句果然好极,只是说得忒衰颓些,妹妹年纪正轻着,虽则吊落花的诗,果然要悲切些,才合这吊字的题面,但也不可过于这样,以后妹妹用意总要开豁些才是。”婉香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写写便写出许多伤心来。”丽云道:“这也难怪姊姊伤心,总之这些话,那不曾伤心过的人,再也讲不出一字来,叫我们便做不到这样悲切。姊姊是没了爷妈的,所以不拘什么事情,总觉得自己苦恼,便起了自己怜自己的心,说说便又自己想自己,不知道日后要那样的好。”

婉香听了这话,却句句打在自己心里,不知不觉便滴下泪来,满纸上都湿透了。绮云道:“都是姊姊,说说又说起婉姊姊的苦恼来了。你瞧,这纸上都湿透了,叫他怎么样写呢。”藕香道:“不做罢,咱们原想寻开心的,婉妹妹又伤起心来,咱们不如谈谈罢。”婉香收了泪道:“我也没心做了,搁着罢。”丽云笑道:“本来原说一家一首,你偏要夺第一,把所有的话头都讲尽了,叫人家不好做的意思,这也是天不容你,叫你自己伤心起来,做不出,便也只得歇了。好好,让我来续下去罢。”说着便拈起笔来写了一句:细雨独滋金谷草。

婉香揩了泪,撇手夺过笔来道:“谁要你这狗尾续上去。”说着早接上一句道:暖风不醉玉楼人。

丽云笑道:“我也是这一句,可见所见略同的,你说我的是狗尾,你怎么又不出我的意见,那你这付心肠便是狗心肠了。”婉香听得好笑,便道:“这会子随你放刁去,回头我问你谁是狗呢!”丽云道:“你有本领,你换一句别的,才算你是大才呢。”婉香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着便要下笔。丽云道:“且慢,你这句我料得到,让我先和大嫂子说了,你再写。你能不被我料着,我才服你。”说着便向藕香耳语道:“你瞧他写什么,你便讲我早说是这个。”藕香嗤的一笑,点点头儿。丽云便靠在桌上,含着笑道:“我和大嫂子讲了,你快写,我瞧。”

婉香刚要写,丽云嗤的一笑,婉香心里想道:“我若写了,又是他心里想到的,可不是被他笑话么,倒不如不写。”便向藕香道:“我认输罢,他讲的是什么一句。”丽云道:“嫂子别告诉他,让他自己想去。”

婉香笑道:“我知道了,你全挂子用的诈术,只‘暖风不醉玉楼人’一句,哪里是你想到的,你不过见我写了,故意这样讲讲,便再改一句,你也总说是你想到的。我费着心思来给你笑话么!你这种狡猾法子,少到我这里来使罢,你果然有了句子,我便认输,你写出来,我瞧。”说着,丽云忍不住笑了。

藕香也笑道:“好吗,丽妹妹,我讲你猜不到他,他倒能猜到你呢。”婉香笑道:“可不是吗,还犟嘴呢,这会子我又要写了,你又好说是你想到的了。”丽云笑着来看,见婉香写道:可怜同此飘零况,生世无非暂寄身。深巷无声雨一楼,

丽云道:“这起句出色,这真正是我想不到的。”绮云道:“这一句却与细雨暖风两句一样深刻。”藕香点点头。见婉香又写道:光阴如水去悠悠,尘缘尽处原无我。

藕香道:“这句颇像禅语,真正越做越出神了,对句倒难呢。”婉香想了想,便写道:世事看来只有愁。

写了这句,便向丽云道:“怎样?”丽云笑道:“我看来也有些偏见,不是至言,你看世事都只有一个愁,我倒看来只有个情哩。”婉香笑道:“你总不肯说一个好字,罢罢,我不做了。”丽云笑道:“我倒有两句在这里:怪底绣囊容易尽,怜他彩笔等闲休。”

婉香听了便笑道:“你讲我做不出了么?我再做十首给你瞧,这种句子也算得到落花诗上去么?”丽云笑道:“怎么算不得,我拿两个花字旁衬,难道丢了题面不成!”

婉香笑道:“随怕什么,便状元卷子抄来的,我也不用。”说着,便把他两句勾了,另写道:梦醒繁林能解脱,魂依芳草悟浮休。天涯相遇多相识,一样漂离怅旅游。

婉香写到此处,觉得诗思似潮涌的一般,便不住笔一直写下道:年年沦落怅迷津,已隔菩提第几尘。廿四风前如昨日,三千雨后不成春。六朝金粉空中色,一代繁华梦里身。夜夜子规啼血尽,总为花果话前因。

丽云看一句叫一句好,只见婉香又写道:天不由人信有之,等闲何必媚封姨。人生摇落都如是,梦醒姻缘独有谁。

藕香看着不禁点头叹息,走开来高声吟这两句,又走近来看婉香接着写道:富贵也终归此局,文章空自说今时。风流回首都无觅,值得骚人几句诗。

婉香写毕,便放下笔道:“可怜可怜,我这心酸了,做不得了。”丽云便移过笺子,同藕香、绮云从头吟了一遍,都说极好。婉香自家也看了一遍。

刚在议论,见春妍和笑春进来道:“大奶奶和两位姐儿都在这里,三爷回来了,刚往东正院里请安去来。”藕香道:“太太回来了么?”笑春道:“太太还未呢,赛姐儿却跟三爷回来了。”丽云听说,便和绮云先回东府去了。这里藕香略坐一会,也便去了。这正是:闲中未必身无事,忙里拈来笔有神。

第八回 问病床前袅烟誓死依人篱下婉香伤心

却说宝珠在叶家逛了数天回来,便和赛儿向东府袁夫人处请安。却只有茜云在屋里,便略坐会出来。刚到南正院走廊上,见丽云、绮云二人走来,宝珠便和赛儿站住,互相问好。

丽云道:“宝哥哥,你怎么去了只许多天,咱们都冷清清的,大姐姐怎么又不同回家?”宝珠道:“明儿总来家了,太太说和姐姐同走。”丽云又道:“软姊姊和蕊姊姊可来么?”宝珠道:“我邀他,他一口说来,光景迟早些总来的。”说着,便将着赛儿要走。丽云因笑道:“婉姐姐盼得你眼睛都酸了,快些去,不要和我们讲话了,回头耽了你的工夫。”赛儿听说,便嗤的一笑。宝珠却回转来扯住丽云道:“你总讲这些话儿,你不叫我走,叫我还讲什么呢?”丽云一甩手道:“去去,我知道你和我们没多话讲的,我也不要听你的话,我回头不好问大姊姊!”说着归自己去了。绮云走着回头道:“宝哥哥,回头你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呢。”

宝珠应着,便携着赛儿到西正院,见了藕香,又和秦珍讲一会话儿,便把赛儿交出。自己到小桃花馆来,一进门,便见几树桃花都已零落,不禁失声道:“呀,怎么我去了几天,这花儿便都落尽了,可惜可惜。”刚说着,那架上的鹦鹉忽念道:“芳容自分无三月,薄命生成只一春。”宝珠听着,吃了一惊道:“呀,怎么你讲出这话来。”那鹦鹉哥又念了一遍。宝珠便忽然的感触起来,心里不知不觉像有千万种懊恼的光景,其实也讲不出所以然,便呆呆的立在游廊上,看着地下的落花出神。

忽有人向他肩上一拍,回头一看,却是婉香,便呆呆的叫了声姊姊,一手便去拽他的手。婉香连忙甩脱手,自己埋怨不该拍他的肩。宝珠被他一甩手,才觉如梦方醒,连忙道:“姐姐这几天好么?”婉香还当他发呆,便似笑似恼的起来,却不作声。宝珠慌了道:“怎么不理我了,为什么又恼了我了?”婉香因笑道:“谁恼你来,你一个儿在这里,站着半天做什么?”宝珠道:“我看这落花呢,我懊恼这花儿,前儿开的正好时候,我不曾着意的赏玩它,无缘无故的出去逛了几天,我得着什么好处来,这花却不等我,便自落了,岂不可惜。”说着跌足称恨。婉香因道:“那是你负了这花儿,花却没有负你,你恨它什么呢。”说着一笑。宝珠听了这话,便正色道:“呀,姐姐,我是没负你呢。”婉香听了,吃了一惊,脸上便一阵一阵的红将起来,暗想:“我这话是无心讲的,不道他听的却有心了。我若不拿话盖过他,他回头又讲出些什么来,被人听见岂不骇异!”想着,便放下脸问道:“这话怎讲,什么负不负,我问你什么样负?什么样不负?”

宝珠顿住了口,自悔失言,便不敢作声。婉香却自己慢慢的走进屋子去了。宝珠便跟着进来,婉香却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里去。宝珠暗想:“我若跟了进去,他必定有些做作,我不好再讲别的,势必反倒逼僵了;不如我回屋子去,坐一会儿,再来和他说笑,他也便忘了这话了。”心里想定,便转身走出游廊,到自己屋里来。

一进门,见春柳儿和晴烟坐在中间花窗下捡玫瑰花朵儿,见宝珠进来,便都站起来道:“爷回来了,逛了这许多天,不辛苦吗?”宝珠点头儿道:“很倦的,昨儿又瞧这一晚上戏,没睡。”又道:“你们捡这花干什么?”晴烟道:“这是花农送来的,说爷爱吃红茶叶儿,拿这个和着很好。”宝珠笑道:“好虽好,只可惜委屈了这花儿。你瞧,这颜色娇嫩得这个样儿,很该戴在美人头上,这会子给我泡了茶,回头便倒掉了,可不可惜。”说着拈了一朵道:“晴烟,我给你戴一朵儿。”晴烟笑道:“爷又来,爷刚说美人儿才配戴这个,我们丫头哪配呢。”

宝珠道:“也配,快来,我给你戴上。”晴烟不肯,宝珠硬搂着给他戴了。晴烟早羞的满脸通红,站起来,仍自摘下,道:“正经点,爷不要这样胡缠,大白昼里,回头给人撞见,又说我们和爷怎么样呢。”

春柳儿看着,只是抿嘴笑。宝珠回头看见,因笑道:“你笑什么?”春柳笑道:“我笑晴烟姐,不受抬举,爷拿这样的好花儿给他戴,他还不要,换我,我便想要一朵儿,爷还不肯给我呢。”晴烟道:“你要戴,你便多拿去,戴这么一个满头,倒也好看。”宝珠笑道:“正经给我分一半儿,送婉姐姐去。”晴烟答应着。宝珠又问:“你姐姐袅烟呢?”晴烟道:“他病着,睡在里面呢。”宝珠惊异道:“怎么好好的又病了?”春柳儿笑道:“谁教爷出去了,老不回来,他自然要害病了。”宝珠啐了一声,便自走进到袅烟房里来。袅烟早听见宝珠声音,已勾起帐子等着,见宝珠进来,便要挣扎起来。宝珠连忙止住,问道:“你怎么好好的病了?”袅烟被他一问,便扑朔朔的掉下泪来。宝珠不解,连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谁委屈你了?”袅烟摇头不语。宝珠又问,袅烟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宝珠慌得手足无措,便将自己的帕子替他拭泪道:“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作主。”袅烟呜咽半晌,叹口气道:“还什么说,总是我的命苦罢了。”又道:“爷回头想想瞧,我来了这几个年头,可曾干着什么错儿?又可曾有什么坏事?人都说着,爷给我引诱坏了。我的爷,这从哪里讲起呀。”说着,便又哭了。

宝珠听着,却摸不着头脑,便问道:“谁讲你来?”袅烟道:“人家讲我,那值得什么!不道三太太都这样讲起来,还当面叫我去,说:‘太太出门了几天,你便无法无天了。’又说:‘你前儿一径干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太太却被你蒙混得过,仔细给我讲出来,撵你呢!’爷替我想想,我什么事值得吃人家指驳,自家的太太还没讲什么,东府里倒要撵我,我做丫头的虽贱,也贱不到这个地步。”

宝珠听了,也着实生气,便道:“那你也不用气得,横竖也管不到咱们这边事,只要太太疼你就是了。”袅烟道:“爷讲的松爽,只怕忌我的人也多了,妒我的人也多了,到头来总没得什么好结果呢。”

宝珠听着,也不禁滴下泪珠,因道:“你放心,你不要这样苦恼,回来把自己身子糟蹋了,倒不当耍的!况且你又不是东府里人,三太太认真能撵你么!便三太太要撵你,太太也不见得肯,我也要回护的。”袅烟道:“我也不是怕撵出去,只是我在这里好像就是一个钉儿,人人眼里都看我不得,只有爷疼我,此外,只有珍大奶奶和太太。除了这三位,便我讲句话都听着不舒服,这是爷都知道的。爷看,不但东府里的人,便这咱们自己府里,自己屋子里,也都这样的。以先,人还不敢欺我,前儿三太太讲了这些话,两府里哪一个不知道,哪一个不讲我的坏话,我还能在这里过日子吗!要说撵我出去的话,我再也不奇,等到那个地步,我只有一个死。”刚说到这里,宝珠忙掩他的嘴。袅烟早已泪如雨下。

宝珠也没别好讲,只得安慰几句,劝他睡下。便自走了出来,一肚子闷气,便到自己床里躺下,踌躇了一会。晴烟进来问道:“爷用饭吗?”宝珠道:“我不要吃。”晴烟道:“爷呀,要自己保重些,不要又搅出病来。”宝珠见他说得委婉,便起来,坐在床沿上招手道:“你来,我问问你。”晴烟便走过来,见宝珠含着两包眼泪,垂头丧气的样儿,知道为着袅烟,便道:“爷何苦来,这些事也值得这样苦恼!”宝珠道:“你和你姊姊最讲得来的,你总知道这事,怎么样便让三太太知道了。”晴烟道:“爷有些地方也太觉过分了些,和我们玩笑,不顾有人没人的,这些事也不用讲了。前儿不是绮小姐和茜小姐还说,爷待她们还不如待我们丫头的好,丽小姐又说袅烟的排场架子比小姐们还大,这都是招人怪的事情。一则爷待他也忒好些,二则袅烟也忒使性儿,爷不看别的,只看花二小姐那么一个也还招人妒忌呢,何况他丫头呢!丽小姐还说,袅烟比花二小姐还高傲呢!爷想想瞧,这些名头,袅烟可耽得起么!况且东府里那些丫头们,哪一个不气不服他?小桃、小红又格外狠些,都跟着主子跑。主子不知道的,他还去告诉,主子不作声的,他还去挑剔,有这许多怨招在那里,莫说是袅烟,便是爷,也抵挡不住。前儿晚上,三太太不知怎么讲起丫头们,丽小姐便说,现在府里的丫头们多不像样儿了,二太太年纪大了,也管不了这些,任他们行去,前儿二太太出了门,那些丫头们没一个安安稳稳蹲在屋子里的,不是逛园子,就和小厮们兜搭去,实是不成体统。又说春妍和袅烟两个,又出众些。太太听了,便不高兴,说春妍是婉小姐带来的,不好说他,那袅烟是咱们家的,不能听他胡闹,回来必得请二太太着实讲他几句才好。可巧袅烟这日没事,想给爷绣个枕头儿,因短了些金线,问珍大奶奶去要,却又没得,便向绮小姐要去。绮小姐却在三太太身边,团儿便替袅烟明言正气的到太太身边,问绮小姐要去。三太太知道是给爷做枕头儿的,便一法不舒服起来,立刻叫袅烟过去,说了一顿。爷知道袅烟的性儿,哪比我们,他自然要气得个半死,回来便把做好的一面,拿剪子铰个粉碎,哭个半死。昨儿早起,就病倒了。爷又不在家,谁给他调护呢!”

宝珠听了这番话,又气又恼,心里难过起来,便一声不言语,自己躺下。晴烟讲话的时候,早已泪下,此时见宝珠这样,又不敢走开,便站一会儿问道:“爷到底用些饭才是。”宝珠道:“我吃不得了,你们吃去罢。”说着,便转身睡去。晴烟道:“爷不要这样,料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昨儿既然没睡,就该将养会儿,爷请睡好了。”宝珠道:“我便这样和衣睡睡罢。”晴烟点头,一手拭去眼泪,一手替他盖上条夹被儿,放下帐子,自己去了。

宝珠在床里哭了会儿,又七上八落的想了会儿,便睡着了。等醒来已是初更时分,便觉肚子有些空空的。晴烟已端了饭来,也就吃了一口,问家人,都已睡了。料想没去处走,因来和袅烟谈心,不知不觉竟天明了。因这日是十二,又是课期,便不再睡,竟上学去了。下午出来,很觉磕睡,因和衣躺一会儿,醒来已是傍晚。

春柳儿进来,说太太回来了,爷快接去。宝珠听说,便走下床来,见房里外已点上灯了,便道:“什么时候了?”春柳道:“才上灯呢,爷没用点心,不饿吗?”宝珠道:“不饿。”春柳便去绞了脸布进来,递与宝珠,揩了脸,晴烟又送进一碗莲子汤来,宝珠吃了道:“可还有么?”晴烟道:“有着呢。”宝珠道:“你拿一碗给你姊姊吃去。”晴烟答应着出去。

宝珠便站起来,春柳早点上风灯,引着宝珠到南正院来。见两廊下的檐灯都已点齐,站着许多丫头、婆子们。宝珠走到卷篷底下,春柳儿报了一声,宝珠便揭着帘子进去,见柳夫人、美云、藕香、赛儿及丽云姊妹俱在,独不见婉香,便上前给柳夫人、美云请安,道:“太太怎么这时候才转来,我还当今儿又不转来了。”

柳夫人道:“可不是吗,险些又走不脱了,他们今儿还唱戏呢。”宝珠笑道:“他们也真会闹,唱来唱去,总是这几段戏,也看得厌了,还唱什么呢。”美云道:“说今儿唱的是什么《桃花梦》,才眼前的一位名士,叫什么盛蘧仙打的昆曲,说好的很,我本来想瞧瞧,太太叫回来了。”柳夫人道:“想来也不过这样,你爱瞧,明儿借他们的班子来唱几天,给你们瞧便了。”又问宝珠道:“你姐姐怎么不来,又病了?”宝珠道:“我刚睡着醒来,没瞧见,想来没什么吗。”便回头道:“春柳儿你瞧瞧去。”春柳应着去了。丽云道:“太太出门几天,家里怪冷清的,今儿太太回来了,这屋子里便像热闹些似的。”柳夫人道:“你们这几天干些什么玩意儿?”藕香道:“也没什么,才是昨儿,婉妹妹做得几首诗呢。”宝珠便问什么诗,藕香说了,宝珠便要藕香背给他听,藕香说记不清了,宝珠便问丽云。丽云道:“什么事急得这样,回头二姐姐少不得会给你看的。”宝珠道:“好妹妹,你记性好,你背给我听。”丽云笑着不理。

忽门帘一动,婉香进来了。丽云笑道:“好好,他来了,你问他去。”婉香不懂,怔了一怔。宝珠嗤的一笑,婉香一发不解。丽云道:“宝哥哥要请教你那个‘岂是寻芳到已迟’呢?”婉香当有什么意思在里面,便脸上一红道:“我不晓得。”柳夫人道:“婉儿,你这几天好吗?听说你做个好诗,背给我听听瞧。”婉香笑道:“全是胡诌的,算不得诗,哪好背给太太听呢。”丽云笑道:“他要宝哥哥叫他背,他才肯背呢。”婉香笑道:“二妹妹这话又讲的奇了,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丽云嗤的一笑道:“你这话更奇了,他是谁?谁是他?什么叫什么呢?”婉香顿住了嘴道:“我不和你斗口儿。”丽云笑道:“我知道你的口儿是要和他斗的。”婉香急得脸儿通红,欲说却又咽住,反笑道:“二妹妹总拿我开心,我打今儿这时候起,再不和二小姐讲话了便了。”柳夫人笑道:“婉儿,你不要理他,我和你讲话儿呢,蕊珠和软玉都说候候你,还说请你去逛园子呢。”婉香道:“软姊姊和蕊妹妹都好吗?太太怎么不请他们来玩玩?”柳夫人道:“我也这么讲,他太太说,明儿便着他姊妹过来谢步。”宝珠插说道:“可不是,我倒忘了,二姐姐前儿和你赌的东道儿,你可输了吗?”婉香尚未开口,丽云便扯着宝珠的手道:“好哥哥,你们赌下什么东道儿,我可能镶点儿边么?”宝珠道:“我讲我输了,给我变一只蝴蝶儿,让孩子们扑了去。”丽云道:“他呢?”宝珠道:“他却没有讲。”丽云笑道:“这么说,你们不是赌的东道,竟是赌的咒了。”宝珠一笑。绮云道:“宝哥哥,你下遭八赌不得咒,险些儿应了。”宝珠不解,绮云便将昨儿茜云扑蝴蝶儿饲猫的话讲了。丽云笑道:“怪不得,我说一个蝴蝶儿,二姐姐要这样的保护它,原来你们赌下咒来,怕真是你变的,所以这样发急。”茜云道:“早知道是这样,该抢了来给猫吃了,叫二姐姐急个半死。”婉香笑道:“你们也太会无中生有了,哪有人会变蝴蝶儿的!我不过怕罪过,叫你们放了,也好积些福,多活几岁的意思。”丽云道:“你存这样的好心,包管你活一百岁。只是宝哥哥没有积些福,活不到一百岁。二姊姊已在,他九十九岁上死了,便怎样?”宝珠笑道:“那我便活九十九岁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婉香站起来笑道:“我讲不过你们,我告个回避罢。”柳夫人道:“婉儿,你便在这里吃饭呢。”婉香因笑道:“我热了,去换件衣服来。”柳夫人道:“你穿着什么?”婉香道:“我穿的夹袄子,这会子觉得暖烘烘的,我换件去。”柳夫人道:“这天气夹的还可以穿,不要回头又冻了。”婉香笑说不妨,便去了。

丽云推宝珠道:“你快去呢。”宝珠啐了一声,便不好走。随便搭讪了几句,又坐了一会,见摆上饭来,美云、丽云四姊妹便回东府里去了。宝珠陪柳夫人、藕香和赛儿吃了饭,便跑到小桃花馆来,春柳儿便自转去。

宝珠踏进门,见婉香在窗下洗脸,便道:“姐姐用过饭么?”婉香道:“刚吃过了呢,你可吃了没有?”宝珠说也吃了。婉香一面洗手,又将指甲在水里浸了会儿,拿面布揩着;一面问宝珠:“你昨儿跑哪里去了?”宝珠笑道:“我当姐姐恼了我,我没兴的很,睡了一会儿醒来,已迟了,今儿又上学去来。”婉香笑了笑,便将手里的脸布递与宝珠,宝珠接了,便抹了抹脸,也将左手的长指甲在水里浸了浸,向婉香道:“这指甲,昨儿险些断了呢,软姐姐忘了我有指甲的,他扯我的手猛了些,几乎带断,我明儿要戴套子才好。”婉香因道:“我这个也太长了,觉得险零零的。”宝珠走近身边看了看道:“你也要戴套子才稳当。”婉香道:“套子我倒有着,还是前儿在家里的时候,我太太给我,叫人去定做来的,长长短短,共有十副,那顶长的,却有一尺。”宝珠道:“那太长了。”婉香道:“短的也有,只不知道用得用不得。让我找找看,若好用,你便拿一副去。”

说着便让春妍进来,向首饰箱里找去。宝珠便伸手与婉香比比,觉得婉香的略长点。宝珠道:“怎么前儿姐姐来的时候,和我一样长的,什么便比我长得快些。”婉香道:“这倒我也不懂,想来我们女儿家血脉旺些,所以长得快些,也未可知。”宝珠又道:“你养了几年了?”婉香道:“我前儿不是讲过了?”宝珠道:“我忘记了,我这个还是十岁的时候养的,却只有老爷没的时候,断了一个,所以这个略短些,这个便长些。”

婉香道:“说也古怪,我前儿老爷没的时候断了一个,前年太太没的时候又断了这个,可见这个指甲儿,也有预兆的。”宝珠道:“如今,两个一样长了,安知不也是预兆呢。”婉香一笑。春妍已拿了两副出来,向婉香道:“这一副是五寸的,这一副是六寸的,看用得么?”宝珠接了,看是两个锦盒里盛着两个玳瑁指甲。便揭开匣子,拿出来看时,一副约有五寸多长,套了套,却还嫌短。便将那副长的套上,正好,指寸也不长不小,便戴上了。向春妍道:“可有再长点儿的。”春妍道:“有着,只怕太长,约有八寸呢。”婉香道:“那太长,我不用这个,不比你在外面,与人扯手扯脚的,我一辈子不戴套子,也没兜断过。”宝珠便不再说。春妍笑道:“小姐好把这短的赏给我了。”婉香道:“你要,你拿去。”春妍便接过来道谢。宝珠笑道:“你也嫌长呢,何不换一副再短些的。”春妍道:“明儿长了,省得再换,就这个罢。”说着就出去。

婉香道:“软姊姊和蕊妹妹究竟可来?”宝珠道:“软姊姊和我说是一准来的。”婉香笑道:“那便你有得忙呢,也不用上学去了。”宝珠笑道:“谁说,我不过想他们来了,咱们这吟社,便又好兴起来了。”婉香也笑道:“是呀,我也想呢,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太太每逢着节儿,总教我做诗。我自从太太故后,便也没兴了,便做做,也总是穷愁极苦的话头。”说着眼圈一红,不知不觉已扑籁簌的泪下。

宝珠劝道:“我讲讲又讲起姊姊的心事,快不要伤心,回头太太看出,又道我和你恼呢?”婉香忍住泪,半晌不语,宝珠一味的甜言蜜语劝他,忽婉香又呜噎起来。宝珠便着急道:“姊姊你好好的,怎么又这样了,难道我又讲错了什么了?我讲错了什么,我便自己掌嘴好么?你瞧,你眼圈儿都红了,快不要这样呢。”

婉香呜噎道:“你想我怎么不伤心,我太太在日,我在家里也和你们姊姊妹妹一样的,今儿你不瞧你姊姊妹妹那光景么!”说着,已哭出声来道:“你姊姊妹妹都拿我当丫头看呢。”宝珠听说,不禁也陪着哭了,却也不晓得这付眼泪从哪里来的。宝珠想要劝他几句,却说不出什么来,只握着婉香的手儿,对面哭。婉香知道宝珠是为自己伤心,便左思右想,倒觉格外伤心起来。

外面春妍听见,进来看他两人却对面的哭着,不知为着什么,便随便的劝了一番,见宝珠含着眼泪,将衫袖儿替婉香去拭泪,婉香却不避开,便慢慢的住了哭。宝珠替他揩干眼泪,便自己也揩干了,却好与婉香同声一叹。春妍在旁看着,真正茫无头绪,不知两人为着什么哭的,劝又不好,说又不好,弄得没了手势,便倒碗茶送与婉香面前,说:“小姐不要这样,吃口儿茶,谈谈心罢。”婉香便含着泪,慢慢揭开茶碗,出了一会神,便喝了口,随手递与宝珠道:“你吃罢。”宝珠便接在手里,看着婉香,慢慢的随口喝着。

春妍看着这光景,是不像闹翻的样儿,便劝道:“小姐刚好好的,何苦又伤心了,不知道三爷又怎样的惹起小姐的心事来。”

婉香刚要说。忽笑声进来道:“太太请三爷呢,说有要紧话儿问呢!”宝珠吃了一惊,心里想是袅烟的祸水发了,便道:“谁来叫的?”笑春道:“赏春姐姐来叫的。”宝珠便唤道:“赏春。”赏春听见,连忙进来。宝珠问道:“太太这会子讲些什么?还是喜,还是恼。”赏春笑道:“太太正高兴着,叫爷去谈谈呢,还有什么话问爷。”宝珠便点点头,赏春退了出去。

宝珠便站起来,慢慢的走出房门。回头见婉香还对着茶碗出神,宝珠便暗向春妍一招手儿。春妍眼快,便慢慢的出来。宝珠附耳道:“姊姊又伤心呢。因刚才东府里小姐拿他开心。他这会儿讲起才伤起心来,你替我劝劝他。”春妍点点头儿,宝珠便出去了。正是:花因得意风常妒,人到多情泪不干。

第九回 因喜成悲三更惊梦疑真恐假一味痴情

却说宝珠去后,春妍便仍出来,见婉香还坐着出神。春妍便站在身边,不敢作声。婉香回过头来道:“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春妍道:“小姐睡一会儿,养养罢。”婉香见是春妍,便脸上一红道:“我不要睡,你去罢。”春妍只立着不走,慢慢的道:“小姐何苦来生什么气呢?咱们又不是一辈子老在这里的。”婉香听说,便向春妍看了一眼,早又簌簌泪下。春妍忙缩住口,暗暗想道:“怎么这句话又伤心起来?”及细想一想,才知道自己无心讲的,他听的却有心了,便也不敢再找话讲。见婉香已拭着泪立起来道:“我睡罢。”春妍忙去叠被,伺候婉香睡下。

婉香在枕上哭了一会,便朦胧睡去,见宝珠笑嘻嘻的进来道:“姐姐恭喜了!”婉香也便拭了眼泪,勉强笑道:“什么事儿?可是太太准你收袅烟么?”宝珠笑道:“那算什么事?这个喜才是真真的喜呢!姐姐你试猜瞧?”婉香便想一想道:“可是三老爷高升了?”宝珠摇摇首道:“不是。”婉香又道:“可是你软姐姐和蕊妹妹来了?”宝珠又摇首道:“不是。”婉香笑道:“那便我猜不到了。你快讲明白罢,不要涩涩泥泥的,叫人难过。”宝珠只是嗤嗤的笑。一手来曳着婉香的手,只是对他憨笑。婉香半喜半嗔的道:“什么事?你怎么又不讲了?”宝珠笑道:“我讲了,怕你不和我好。”婉香着急道:“什么事,你讲了,我总和你好。不讲,我便恼了。”宝珠欲说不说的道:“你和我好了,我才和你讲。”婉香笑道:“这样难到不算好么?”宝珠嗤嗤的笑道:“这样总算不得好。”婉香便涨红了脸,啐道:“你不讲,随你。我睡我的便了。”宝珠却不放手,因道:“我和你讲,我太太……”说到这里又嗤嗤的笑着不说了。婉香连问道:“太太怎么讲?”宝珠道:“太太说,今儿叶老太太给我提亲。”婉香道:“怎么?”宝珠笑道:“叶老太太给我提亲聘你呢!”婉香恼道:“这是什么话?你莫非醉了么?”宝珠正色道:“这是真的,谁谎你来。”婉香甩手道:“我不爱听这疯话儿。”说着仍走到床里去睡。宝珠却一直跟到床前,仍曳住手道:“姊姊你不愿吗?”婉香不语。宝珠又道:“姊姊你真不愿吗?你日后不要悔呢。”婉香正色道:“悔什么,依你便怎样?”宝珠道:“也没有什么样,你愿就是,你果然不愿,我只白费了心血罢了。”婉香道:“有什么愿不愿?你想有什么愿不愿?”宝珠听说,便狂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姊姊。”说着一手靠到婉香肩上来。婉香红了脸,顺手一推,宝珠便仆地倒下,一看已经死了。婉香急叫道:“宝珠,宝珠!”

春妍听见忙进来,见婉香梦魇,忙扑着被儿道:“小姐醒醒!小姐醒来!”婉香睁眼一看,便拗起来,曳住春妍的手哭道:“你怎么便这样了?”春妍见婉香还是呓语,便轻轻扑着他的肩儿道:“小姐,小姐,我在这里呢。”婉香听见,便忍住哭,定一定神,细细一看道:“你是春妍么?宝珠呢?”春妍道:“宝珠没有呢。”不道婉香惊魂未定,听春妍说宝珠没有了,便心里一急,一翻眼直倒下去。

春妍听他打个倒噎气,便没声息了。忙叫道:“小姐!小姐!”听婉香不应,忙上起帐子一看,见婉香面色急白,眼已翻上,便急急的叫了几声。婉香不应,春妍便哭出声来,掐着唇中乱唤。

外面笑春、爱儿、海棠听见,都忙跑进来。一见这个样儿都着忙了,淘淘大哭起来。婆子、老妈们听见,都落乱跑进来,却只有乱喊小姐的力量,也没个主见。还是春妍道:“你们只管乱着什么?快去回上房里请大夫来诊诊脉看。”说着伸手去向婉香胸口一摸,尚是温热,便止住声道:“你们不要慌,小姐刚饭后,伤了会子心,这会子又梦魇了,心迷了魂了,不妨事的。”

刚说着,外面院子里已落乱的脚步声进来,头一个便是宝珠。春妍看见了忙去拦住他,不教他看。宝珠哪里肯听,死命的甩脱春妍,一气跑到床前。见婉香这个样儿,便喊了两声姊姊,见不应他,便伸手去鼻边一探,已没得气了,便放声大哭道:“我再不想我姊姊竟……”说到这里,早已呕出一口血来,扑地往后倒了。春妍、笑春忙丢下婉香去看宝珠,见宝珠脸儿也急白了,嘴唇儿也青了,只打着倒噎气,没有一口转气,连眼珠儿也掉上了,春妍便急得手足无措。

刚满屋子乱着,柳夫人已急急赶来,瞥眼见众人围着一人,在地下乱着,便忙赶一看,却是宝珠,已经这个样儿,便放声哭道:“我的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也这样了?”春妍也放声大哭了。

笑春见婉香面前没得一人,便走到婉香面前去喊婉香,婉香仍是不应,像已死了,便大哭起来。又想,婉香已到了这个地步,大家还只围着宝珠,不来看婉香,想到这里,一法哭的凶了。柳夫人听见笑春哭得凶,才记得自己原为婉香来的,便到婉香的床前一看,连忙摇手道:“不要乱!不要乱!不妨事的!婉儿的嘴唇儿还不青呢。”笑春听柳夫人分出彼此来,便一肚子气,不管好歹的回道:“气也绝了,还说嘴唇不青呢。”说着大哭起来。柳夫人也不计较,再三止住哭声,满屋子静了静。

忽宝珠哭出声来。春妍道:“阿弥陀佛!好了!好了!”柳夫人便赶过来看宝珠,已哭得泪人儿一般道:“姊姊真舍了我么?”柳夫人忍着泪道:“宝珠,宝珠,你醒来。你姊姊在这里呢。”宝珠隐隐听见,便醒过来。睁眼一看,见柳夫人拿着烛火照他,便急急忍住哭,定一定神,看看满屋子的人,又忍不住哭道:“姊姊呢?”柳夫人也簌簌泪下道:“我的儿,你心清清,你姊姊在那里呢。”宝珠便走到婉香床前,柳夫人也跟着过来。宝珠曳着婉香的手,哭着喊了几声,婉香仍不答应,便向他耳边哭唤道:“姊姊你当真的这样了么?”说着泪珠儿早滴满了婉香一脸。

婉香忽然心里一清,便睁开眼来一看,见是宝珠哭他,便挨近脸儿认道:“宝珠!你不是宝珠吗?”宝珠哭着应道:“姊姊!姊姊!我在这里。”婉香便拗起身来,却拗不起,便在枕上哭道:“宝珠,你急死我了!”宝珠也哭道:“姊姊,你真真急死我呢!”柳夫人见婉香开了口,便念了几声急佛道:“婉儿,我的儿,你怎么了?”婉香听见柳夫人声音,定睛一看,正是柳夫人站在面前。宝珠却伏在自己睡的枕上,脸对脸的哭,便吃了一惊,连连拗起身来。柳夫人道:“婉儿你怎么了?这会子心里觉得怎样?”婉香口里说没什么,眼里早长一行短一行的淌下泪来。

春妍倒了两碗参汤进来,递与婉香,又递一杯给宝珠喝了。宝珠眼睁睁的四下看了会子,心里也清了好些。见柳夫人坐在床沿上,便站开些。柳夫人看见道:“宝珠,你就这里坐会儿,给你姐姐瞧瞧。”婉香此时心也清了,听说,便涨红了脸。暗想:“这个光景,这梦像是真的了。”又想:“幸而宝珠尚在,倘若真被我一推跌死了,那便怎么……”想到这里,又要哭了。又看宝珠,原好端端的坐在自己身边,又觉好笑。宝珠见他有些笑影儿,便问道:“姊姊,你梦见什么来,便到这个样儿?”婉香想一想道:“我梦见失手将你一推,你便跌倒在地死了。”刚说到死了两字,忙要缩住,却已来不及了。便接着说道:“我想这便怎么?我唤你,你不应。我隐约记得春妍进来,我问他宝珠呢?他说宝珠没有了。我当是说死了的没有了,不由得一急,便昏过去。又看见你果然倒在地下,脸儿也变色了,嘴唇也青了,眼儿也闭了,还是笑春和春妍帮我扶你起来,我才慢慢的唤你醒来。见你醒了,我才放心,却不知道怎么我也醒了。你这会子原好好着,这不是梦魇吗?”说着又露了个笑影。柳夫人道:“我的儿,这到不是梦魇。你弟弟分明为你急死,才回过呢。”宝珠忙掩过说:“没有,没有。太太讲着玩的。”柳夫人便也不讲。婉香便看了宝珠一眼,低下头去。

外面报道:“金爷来了。”宝珠便要去接,柳夫人一把扯住道:“你又不顾自己了。”宝珠便站住,替婉香放下帐子。笑春早端张几儿,安在帐门前,摆下个手枕儿,柳夫人便叫请金爷进来。

外面答应着,门帘动处,金有声进来,先向柳夫人请安。宝珠也勉强与金有声请安道劳。柳夫人道:“这早晚还要劳驾,真是熟不知礼了。”金有声也谦让了几句。爱儿、海棠已站在帐前,说请金爷诊脉。有声便低着头,走近帐前。婉香向帐外伸出手腕来,海棠拿块帕子遮盖上。金有声只立着诊脉,不敢坐下。柳夫人道:“请坐了细细的诊。”金有声应着,便略坐一点儿。头低着,向外面屏声敛息的诊了一会,便换了手,又诊一会,放下手,退下来向柳夫人道:“小姐的贵恙不妨事的。不过魂魄不安,受了些惊吓气恼,以致如此。”柳夫人道:“那便请金爷打个方子,回来再给宝珠瞧瞧。”金有声答应着,宝珠便扶着爱儿陪出房去。到中间坐下,看有声打起方子来道:左寸浮散,肝胆脉沈细而紧,两尺细弱,心包邪热炎甚,法宜清滋。琥珀粉、青花龙骨、远志肉、茯神、焦山、大生地、茯苓、四制香附、陈皮、灯芯。

写毕,注明重量,递与宝珠。宝珠看了,便也请金有声诊看。有声诊毕道:“今儿敢是失血过么?”宝珠道:“不曾。”爱儿在旁点首道:“曾呕出一口儿红的。”金有声道:“可不是吗?这不当耍的,爷千万保重才是呢。”宝珠听说,自觉心痛,不禁倒下泪来。金有声道:“不妨事,吃两剂药调养会儿,便好了。”便拿了纸写了方子,又审定一会,送与宝珠。说吃这么一剂安安神,不要走动费心,明儿再过来请安,便好下补剂了。说着告辞去了。

宝珠扶着爱儿进来,见笑春、春妍、海棠都站着。婉香床里摆了张湘妃竹几儿。婉香一手靠在几上,托着腮和柳夫人讲话,脸庞儿早清减了好些。柳夫人见宝珠进来,便道:“方子拿出去打了么?”宝珠点点头说打去了。说着看看婉香道:“姊姊这会觉得怎样?”婉香道:“也没什么。不过心里空空洞洞的,人觉得轻了许多,头里这身子儿便不像是我的了。任他们喊着、推着,我也不知道。春妍把我的唇中儿也掐破,我此刻才觉痛呢。”宝珠看他唇中上,果然两个深深的血指印儿,心里着实疼他。想替他揉揉,当不得柳夫人在面前不好动手。便看了他一眼,暗暗心痛。柳夫人道:“你也该转去躲一会养养。头里哭得什么似的,难道一会子便好了么?正经伤神的呢。”宝珠坐在床沿上摇首道:“我没什么。这样坐坐谈谈就好。胜似一个儿睡在床里闷呢。”柳夫人便也由他。因笑道:“头里真急得没脚儿走呢。这边一个,那边也是一个,叫我管哪一个好呢。”婉香微微一笑,笑春也一笑。婉香听笑春也笑,便向笑春看了一眼,像是冷笑的光景,婉香便猜着八九分,暗暗点首。

忽门外老婆子们报道:“东府里太太和珍大奶奶、两位小姐来了。”婉香便反睡了。宝珠将几儿拿出放在地下,自己便走了开去。柳夫人便也站起来,见袁夫人同着藕香、美云、丽云进来。袁夫人便走向床前道:“姐儿怎么样的?”婉香便在枕上侧一侧,像要拗起来的光景。袁夫人连忙止住道:“你躺着罢,不要这样拘礼。”婉香便在枕上告罪。袁夫人向床沿上坐下。春妍已将两边帐幔一齐卷起。婉香道:“这会儿好了。要太太受惊,真是大动经界了。”袁夫人谦了几句,又道:“大夫来过了么?”宝珠便只说是受了些邪热,所以梦魇住了。袁夫人又向婉香道:“你本来是单弱的,经不起什么风浪。你在这里离太太那边又远,又没得人照顾你,样式总要自己珍摄才是。”婉香便在床沿上道谢。袁夫人又向宝珠道:“听说你也昏过去了,可有这事么?”宝珠连说没有。柳夫人笑道:“他见他姊姊这样了,他便也急坏了。”袁夫人笑道:“倒是这孩子心热,难怪他姊姊们都和他好。”柳夫人道:“这也是两个要好,所以痛痒相关。不然便病得再凶些,也不到这个地步。”婉香听柳夫人这话,心里着实受用。又因这个好字,想到梦里宝珠讲的那好字,不禁又红了脸。袁夫人却不理会,早走开和柳夫人讲话去。

藕香趁空儿便同美云、丽云走近来问好。婉香在床上点首儿道:“我真正过不去了,又惊动大嫂子和姐姐,妹妹呢。”藕香道:“这是讲哪里话来?我听说妹妹病的凶,我慌得什么似的,走也走不快了。到这会子见了面,才把我这心放下。”婉香笑笑,便问美云道:“大姊姊这时候还不睡吗?”美云道:“我刚在那里看丫头们叠箱子,听见外面乱着,说花二小姐……”说到这里一顿口道:“病了。我连忙回过太太,同着过来,都急什么似的,幸而好了。这真是祖宗保佑呢!”婉香笑道:“我的祖宗还在苏州,怕没有人替我打电报去通知,管不到呢。”丽云笑道:“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祖宗便也肯管你了。”婉香听了这话像是双关,便有些高兴起来,向美云道:“明儿软姐姐和蕊妹妹可真的来么?”不知美云怎么说,且住。这便是:柔魂一缕轻于絮,热泪双行贵似珠。

第十回 痴公子痴情调美婢软小姐软语谑娇鬟

却说婉香刚问美云道:“软姐姐和蕊妹妹明儿可真来么?”美云道:“他正念你呢,问了我好些话儿。太太接他来住几天,他便欢喜得很,说明儿回了太太便来。”婉香道:“这才有趣儿,我这几天不知怎么,闷不过,他们来了,我便有个伴儿,倒不会得病了。”丽云笑道:“你快好罢,明儿好同到园子里逛逛去。”婉香笑道:“我也这么望着呢。”说着,见袁夫人已站起身来,丽云知道要走了,便和婉香说些保重的话。袁夫人也和藕香过来讲了几句,婉香道谢,一干人便自去了。

柳夫人见没什么,便向宝珠道:“你回去么?”宝珠道:“我走不动呢。”柳夫人道:“那便叫笑春扶你过去好么?”宝珠想了想便道:“这会子还早,太太先请罢。”柳夫人道:“时候也有三更了,你要坐一会儿,便坐会儿,可不要谈到什么时候不睡。”宝珠道:“我一会儿便去。”柳夫人点点头,又向婉香讲了几句闲话,便自去了。

宝珠见柳夫人已去,便也没得病了,跑到婉香床前,曳着婉香的手道:“姊姊,你到底梦见什么?”婉香甩脱手,嗔道:“你又这么样了,我讲过的了。”宝珠笑道:“好姊姊,你刚才没讲完呢。”婉香道:“没什么了。你不要这样缠不清,怪讨人厌的。”宝珠不敢再问。

半晌,忽婉香道:“头里太太喊你去讲些什么?”宝珠道:“没什么,因为珍大哥要往京里去,太太问可要什么,教开个单子。我替你开上两件平金的袄子,并些枷楠香末子,又开上十副的平金裤脚。”婉香笑道:“我要这些什么?你倒不替我开上个平金的帐沿儿和那个堆花的椅垫儿。”宝珠道:“那堆花的椅垫儿,太太开上五堂了。帐沿儿我要了一个来,便送给你罢。”婉香点点首儿。忽床里画几上摆钟当的敲了一下,宝珠道:“怎么便一下钟了?婉香道:“你该睡去了。”宝珠一扭头道:“我走不动,睡在这里罢。”婉香诧异道:“你讲什么?”宝珠不敢则声。春妍在旁道:“当真夜深了。爷又病着,外面不好走,我今儿便和笑春睡去,爷在后房睡罢。”宝珠听着,看看婉香,见婉香也没什么,便向春妍道:“你替我叫爱儿去我屋子里说声,教袅烟等睡罢。”春妍答应,去了。

婉香道:“袅烟病着,你忘了么?”宝珠笑道:“他好些了。我这会儿因姊姊这样,我也顾不得他了。”婉香冷笑一声。宝珠笑问道:“你敢是笑我没情么?你知道袅烟的病,不过懊悔出来的,吃我解说了一番,他便好了。姊姊这病是为我急出来的,我便用不着解说,只有陪着姊姊,给姊姊瞧着我分明没死……”讲到这里,婉香截住道:“你不讲罢,我不爱听这话儿。”说着便向里床睡了。宝珠便一手靠在被上笑道:“姊姊你不爱听,我便不讲罢了。你不要这样,你回过脸儿来,我找那个你爱听的讲你听呢。”婉香笑道:“我不要听了,你睡去罢,明儿再讲。”刚说着,春妍进来,宝珠便笑着起来道:“姊姊,我给你铺盖好了罢。”婉香道:“不用你,让春妍来罢。”宝珠便让春妍给他盖好被儿,放下帐子。婉香在帐里道:“你也该睡去了,明儿早点起来,不要又玩到什么时候才睡。”宝珠应着。

春妍已将房门关好,窗帏儿遮了,换上长颈灯台,将洋灯熄暗,便后面房里去了。宝珠也跟着进来,见春妍在床沿上,弯着腰儿替他叠被,宝珠便去曳他的手,向床沿上坐下。春妍摇手儿,宝珠顺手一拽,春妍站不住,便也向床沿上坐下。宝珠笑嘻嘻的附耳说了两句。春妍却说响了道:“什么叠被?什么铺床?我不懂。”宝珠忙去掩他的嘴,又轻轻的道:“你听不清么?我说,我若与你多情小姐……”春妍听着不禁喷声笑了道:“罢了,不用讲。前儿恼翻了,你忘了么?”说着自己拿帕儿掩掩嘴。宝珠见他嘴唇儿红红的,便偎近脸儿道:“好姐姐,你把这点胭脂儿给我吃罢。”春妍嗤的一笑道:“我明儿叫你姊姊多搽点儿,看你吃不吃?”宝珠道:“那我便真真要垂涎死了。”春妍轻轻的道:“讲话留神些,不要把我当做袅烟呢。”宝珠听了这话,便一头倒在他怀里,伸手向他两肋下乱挠。春妍笑得忍不住了,几乎出声。宝珠道:“我问你,你可还讲这些酸话儿么?”春妍笑着摇首儿说:“不敢了。好哥儿,饶我罢。”宝珠才住了手,道:“你与我嘴吃,我才饶你。”春妍强不过,便与他吃了一个,道:“好了,该放我去了。回来他们听见,当是我们在这里什么了。”宝珠便笑嘻嘻的曳住手道:“什么叫什么了?”春妍红了脸,甩脱手道:“我不晓得。”宝珠便笑着放了手。春妍站起来整整衣裳,理理鬓发,站得远远的道:“爷可睡了么?”宝珠笑笑不理,还在那里招手儿。春妍便笑了笑,将房门带拢,自往笑春房里睡去。

这里宝珠见春妍去后,便自解衣上床。隔着板壁向里床叫了声姐姐,听婉香不应,便放心睡下。心里忽然想起袅烟病着,又必知道我也病了,这会子我不转去,他必定念着我还没睡熟呢。又想道:“我今儿睡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倒反一个儿冷清清的。姐姐虽睡在间壁,又不好和他讲话,却教袅烟在家里怪我。”想着,便要坐起来穿衣服转去。忽间壁婉香床里的钟,当当的打了两下。又转念道:“这时候了,不转去罢,好歹挨这一夜便了。”想着便仍睡下。忽隔壁婉香咳嗽一声,宝珠也便轻轻的咳了一声,听婉香没得声响,知道睡着了,便也睡熟。

次日醒来,已是下午。听前面婉香房里有许多笑声,连忙拗起来,问道:“可是软姐姐来了么?”外面软玉听见道:“谁呀?是宝弟弟么?”宝珠听是软玉声音,便应道:“是我呢。”一面应着,已披了衣服起来。刚走下床,见软玉已走进来,笑道:“你怎么睡在这里?”宝珠笑回着。一面自己纽衣服,一面看着软玉,穿一件玫瑰紫缎子白镶的单袄子,袴子也是一色玫瑰紫白镶的,身材越觉娇小。一张瓜子脸儿,弯弯的眉毛,生得满面的秀气,好像比前儿在他家里看见还格外好些。眼睛里打量着他,口里却把昨日病了没回去的话说了。软玉道:“怪道你脸儿比前儿清减了些,这会子可好了没有?”宝珠道:“早已好了。”说着已将衣服纽好。软玉见他面前有几根儿短发披下,便替他来挑上去。宝珠低下头,见软玉颈上有一线的红影儿,便伸手抚了抚道:“这是什么?”软玉笑道:“可不是前儿你和我掉了根兜肚链儿。你的比我粗些,我戴着睡,今儿起来便印了一条痕子,还痛呢。”宝珠道:“那我仍和你掉转来罢。”软玉道:“那既和我掉了,有什么再掉转的道理。只不要明儿又拿我的和人家掉去。”宝珠道:“你的我戴着呢,我给你瞧。”说着便把领口纽子解了一颗。软玉笑道:“一晚子工夫自然不会给人的,你戴着就是。”说着便替他将领口纽子扣好。

宝珠刚要说,忽床横头有人笑道:“好呀!怪道不出来了?”软玉急红了脸,回头一看却是丽云,便笑道:“我说还有谁?你哥哥起来了,不来请安儿,还取笑人呢。”丽云笑着,便也进来,向宝珠问好。宝珠便一手携了丽云,一手将了软玉,同向床后婉香房里来。瞥见蕊珠穿着一件湖色素缎白镶条的单袄儿,袴子也是一色的镶条,上缀着些小小的圆镜,闪闪烁烁,射人眼目。梳得绢光的两个小圆头,戴着一朵白蔷薇花儿,面前覆着槛发,越显出眉目娟好,一种娇小可人的光景。手里拿着一块白绢手帕儿,抿着小嘴儿,笑着听美云和婉香坐在美人榻上讲话。一眼见宝珠将着他姐姐和丽云出来,便站起来道:“宝哥哥起来了。听说你回来不适意着,可好了么?”宝珠便放了软玉的手,将着蕊珠道:“早已没事了。你们闹这几天,不辛苦吗?今儿怎么还来的恁早?”蕊珠笑道:“你睡到这时候才起来,还说早呢?咱们来了好多会子,饭也吃了。”宝珠不信。回头问婉香道:“姐姐,可真吃过饭了么?”婉香点首儿道:“吃过了。你不饿吗?”宝珠摇首儿道:“不饿。”美云道:“宝弟弟你昨儿没回屋子里去么?”宝珠道:“是。”蕊珠道:“我刚和大姊姊到你屋子里,袅烟病着,说你昨儿睡在这里。只不知道哪有你睡的处儿?”宝珠随口答道:“我睡在春妍床里。”蕊珠因笑道:“阿唷!我倒没知道,照讲来我还该给春妍道喜呢。春妍姐快来,快来。”软玉也笑道:“可不是,我也失礼了。春妍呢?”

春妍刚替宝珠送脸水进来,听软玉唤他,便赶忙应着进来。蕊珠笑着忙替他接了脸盆子,放在棹上,裣着衽,真个朝他道起喜来。春妍连忙避开道:“怎么姊儿敢是拜门神么?”说得满屋子通笑起来。蕊珠笑道:“我拜嫂子呢。”春妍不懂。软玉一手把春妍将着过来笑道:“你不懂吗?我问你,昨儿三爷睡在哪里的?”春妍方才明白,便涨红了脸道:“姊儿总拿我们开心。”婉香刚笑着,因道:“哎唷!怎么今儿便称起我们来?”蕊珠、软玉都笑道:“可不是,你小姊也这样讲了。”春妍一发红了脸道:“我是讲我们丫头呢。小姊也凑趣儿,捉我的字眼子。”丽云忍不住笑道:“二姊姊,你也晓得这我们两个字是不好讲的。你且慢点儿笑他,你自己想想瞧?”婉香也红了脸,笑向春妍道:“你快还不谢谢二小姐去,他帮得你多紧呢。”春妍笑道:“那倒也不是帮我,二小姐自己在那里讲公平话儿。”婉香笑向软玉道:“反了!反了!我们春妍投降到高丽国去了。”美云、宝珠等通笑起来。宝珠道:“二姐姐你是什么国王呢?”软玉道:“他是洛阳国的花王。”宝珠刚洗着脸,听见笑道:“也配。那我是什么王呢?”丽云接口笑道:“你是牛魔王。”宝珠听说,便蘸了一手的水,向丽云兜脸的洒过去道:“你倒是个蚂蟥呢。”丽云不提防,猛被他洒了一脸的水,便捧着脸儿要婉香替他揩干来。婉香笑道:“这个干我什么事?谁弄你的,叫谁揩干去。”丽云笑骂道:“我倒不晓得是谁弄你的。”宝珠笑着,便拧了把脸布过来,替他揩了。丽云又笑又气,又不好再说,只听他揩干了,还要他赔一脸粉儿。宝珠件件依他,便向婉香妆台捎了些粉,匀在自己掌上,替丽云轻轻的敷上。丽云拿镜子照了照,见敷得很匀,才没得讲了。春妍便将脸盆拿去倒了,端了漱口水并莲子进来。

宝珠漱了口,吃了莲子,随手兜了一瓢送到软玉嘴边。软玉吃了,忽然道:“宝弟弟你的项圈儿呢?”美云等一看,果然没有了。婉香急问道:“怎么昨儿我也没有留神,你丢到哪去了?”宝珠便自己也记不得,细想一想道:“是了,在春妍床里。”婉香道:“你往常不卸下睡的,怎么昨日便卸下了。”宝珠道:“戴着睡怪讨厌的。昨儿偷卸下的,不要对太太讲。”说着春妍已去拿来。软玉接着便替宝珠戴上,又拈着那个蝴蝶儿看了一会。宝珠对他一笑,软玉看见道:“你笑什么?我瞧瞧可碰坏了没有。”丽云在旁嗤的一笑,宝珠倒不好意思起来。丽云、软玉又望着春妍一笑,春妍脸儿上便红一阵,白一阵的要哭了。婉香看见笑道:“痴丫头,谁不知道你和笑春睡去。不过拿你开胃儿,怎么便急得要哭的了?”春妍道:“回来吹到太太耳边去,只当是真的我们丫头们引坏了爷了。”丽云笑拍拍肩道:“好姐儿,不要哭,谁讲去呢?”春妍向丽云一瞋一笑,欲说不说的。丽云知道春妍是个利口,怕丢了脸,便只做不见,拿别话和宝珠搭讪去。

美云刚和宝珠讲话,听丽云向宝珠道:“今儿珍大哥进京去了,你可知道?”宝珠尚未答应,美云接口问道:“当真你叫珍大哥带的平金挽袖儿是给谁的?珍大嫂子笑你呢。”宝珠道:“我是带来孝敬太太的。”美云笑道:“那也罢了。我只当预备将来给二妹妹用的呢?”婉香红了脸道:“怎么你们动不动便不拘什么多拉到我身上来,回来大姐姐嫁了姐夫,不要姐夫的什么事儿也拉到我身上来。”美云顿了顿嘴。丽云笑道:“二姊姊,你这话又失便宜了,怎么姐夫的什么事儿,便好拉到你身上来?”婉香笑道:“我不过这样讲,横竖大姊姊还没得姊夫,便有,你也凑不拢班子去,干你甚么事?一个姑娘家,亏你想到这个上去。”丽云听了,便一声儿不言语,赶过来笑骂道:“婉儿你会翻嘴儿么,我把你这龌龊嘴撕掉了,看你还能讲也不?”婉香连忙避开,躲到宝珠背后道:“好弟弟,帮我呢。”不知宝珠怎样,且看下文。这是:闺中说笑原无忌,局外猜疑似有情。

第十一回 病袅烟虚心怕鬼情宝珠慧眼识人

却说丽云因婉香取笑他,便赶过来。婉香连忙躲到宝珠背后,笑央道:“好弟弟,你帮我呢。”丽云已笑着走到宝珠面前。宝珠便拦住道:“好妹妹,饶他罢。”丽云嗔道:“不要你帮他,我撕他的嘴呢。”婉香在宝珠背后央道:“好妹妹,我不敢再讲了。随你们想这个,不想这个,我不问罢。”丽云笑点点首儿道:“你还敢这样说么?”说着已向宝珠肋下伸手过来。宝珠忙挟住道:“看我的面儿,饶他罢。”丽云道:“婉儿,你不告饶,我决不饶你。”婉香连连笑央道:“好妹妹,我不敢了。饶我这遭儿罢,看你们亲亲哥哥的面上。”丽云笑骂一声道:“你好,凭你怎样的利嘴,我回来收捉你罢。”美云、软玉、蕊珠三人只看着。笑着。

婉香笑嗔美云道:“大姊姊也不帮我一点儿,只站着冷眼见,回来我告诉太太去,说二妹妹欺我,大姐姐还帮着笑呢。”美云道:“妹妹又不叫我帮,有宝弟弟回护着,还要我什么?你不看宝弟弟裹的你死紧的。我来帮了,回来还说我打你们的衶儿呢。”丽云也笑道:“你告诉顶好,太太问你,说你妹妹为什么要撕你的嘴。那时你不说,我也要直讲的,看你羞也不羞。这些话可是女孩子家讲得的?”婉香笑道:“那也没什么,你回头想,瞧今儿这些话谁讲的多。况且我的话也不伤什么脾胃儿,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想去了呢?”大家听着都笑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太太身边的殿春过来请用晚膳。宝珠道:“怎么夜饭恁早?我才起来不多会儿,头还没梳呢。”美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天晚了横竖你不出去,梳什么头。”宝珠便也不说,见婉香已让软玉、蕊珠等出去,便和丽云站起来同着出来。

走到廊下,见小丫头都拿着老虎凳子,站着点灯。笑春也在那里看丫头们上檐灯。宝珠见他仰着脸儿,便道:“看仔细蜡烛油儿滴在脸上。”笑春听见道:“顾着呢。爷们敢是往南正院去么?回来我来接。”宝珠点点首儿,走出腰门。见仇老妈站起来请安,宝珠略一点首。软玉笑道:“老妈,你今儿便宜了,爷的早安、晚安并一块儿请了。”仇老妈笑道:“可不是,昨儿还没请晚安呢。昨儿三更天,我还等着腰门。四更天,袅烟姐还着春柳来喊门,我没听见,今儿一早起便听了顿骂,可也没得便宜了。”蕊珠听他说得罗哆好笑。宝珠却被他一句话兜在心里,便向婉香问道:“姐姐你先走一步,我往屋子里转一转来。”婉香知道宝珠为着袅烟,便点点首儿,自己同着软玉、蕊珠、美云、丽云转弯出去。

这里宝珠讲了几句话之后,便一径跑向自己屋子里来。一进门,见黑曒曒的回廊上灯也不点一盏,中间屋子里射出一片灯光也不甚光亮,走进中间只闻得一股药香,四下里静悄悄没些人声。向左边房里一望,见点着一盏洋灯,旋得乌熄熄的,并没个人。向左边自己房里一看,并且连火也没得。刚要转步,忽里面缩缩的一响,便有些胆寒,硬着胆喊道:“谁在房里?”听没得声息,便喊道:“晴烟。”听不答应,又喊道:“春柳儿。”也不答应。后面袅烟却听见,答应道:“可是爷回来了么?”宝珠应了一声,便要进去。忽回头见自己房里一个人影儿,一晃往外面去了。心里吃了一大惊,便突突的跳个不住。后面袅烟又道:“爷怎么不进来?”

宝珠听袅烟说话,便大了胆走到后轩。见灯也黑魆魆的,壮着胆走进袅烟房里,见袅烟掀着帐子等着。宝珠便走近问道:“你今儿可好些?”袅烟勉强道:“好些了。”宝珠又道:“怎么单剩你一个儿在这里?他们哪里去了?”袅烟叹口气道:“爷不在屋里,谁敢禁止他们不走哩?况我病着又惹他们的厌。”宝珠听着心里着实生气,又道:“你一个儿睡在这里,怎么连老婆子们也不来陪陪你?你妹妹又怎么这样看得过?你冷冷清清的,可不怕么?”袅烟道:“可不是,我往常倒还胆大,不知怎么这几天便胆怯怯的。前面房里又常有响动,我喊喊又没个人答应。”宝珠听着,便打个寒噤,道:“可是我睡的房里么?我刚来也听见些响动,还看见个……”说到这里忙改口道:“还看见个猫,想来是耗子打架呢。”嘴里说着,心里着实狐疑,要想去看个明白,又没个人陪去。

刚想着,忽门帘一动,走进个人来。宝珠和袅烟一齐吓了一跳,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春柳儿。宝珠便发恨道:“你敢是鬼么?怎么走路也没得声响,你存心要吓死谁?”春柳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宝珠又道:“晴烟呢?”春柳儿道:“我哪里知道他的去处?爷也问得好笑。”宝珠也不再问,半晌道:“你们忙些什么?连檐灯也不点了,黑魆魆的,打量我这会子不转来吗?你们好玩,难道连老婆子们也好玩起来,不干事了?尤妈呢?”春柳见宝珠动气,不敢多说,便走出去,向后院子喊道:“你们这些婆婆妈妈可有着,请几个出来,爷喊呢,不要老躲着过太平日子。”里面老婆子们听见,便走了四五个出来。春柳儿引着径到袅烟房里来。

宝珠看了看,哼了一声,心里想道:“怎么我几天没有回来住,便多变了样子,春柳儿也好似有气的样儿,难道我这屋子里真出了鬼不成?”想着,便喊春柳打灯,春柳儿应着便把羊角风灯点起。宝珠站起来,背着手踱出房来,见灯乌乌的,便叫旋旺些。那些婆婆子们见宝珠生气,多不敢则声,七手八脚爬上去把灯旋旺了。宝珠便叫春柳儿走在前面,走到自己睡的房里来。宝珠见地下遗着块帕子,刚要走近去拾,忽然风灯吹熄了。宝珠冷笑了一声,便喊春柳儿去点来,自己却站着不动。及至春柳儿点火进来,那地上的帕子却没有了。宝珠此时却放大了胆往四下一看,却没些影响,再往床上一看,见枕头却歪着了,心里便满猜是春柳儿干些什么事来,很想发作,却又不好造次,便藏在肚里,索性连脸色也放和软了,便走出来。

春柳儿和老婆子们也同着出来。宝珠笑道:“刚才袅烟疑心说这里有响动,我说好好的屋子,有什么着?这会子你们不瞧见,可不是一点也没什么吗?”说着看看春柳儿。见春柳儿道:“我也这么讲,只是响动却有点儿,也不过是耗子和猫打架呢。”宝珠点点首笑了一笑。见春柳儿忽然低下头去,脸红了。宝珠便大明白,因道:“总之我不在家几天,你们胆小的胆小,胡闹的胡闹,所以才这样提心吊胆的。只是我倒被你们弄的胆小起来呢。”说着笑了笑,春柳儿也笑道:“那爷怕什么,回来我和晴烟陪爷睡罢。”宝珠点点首。

忽外面有人拿着风灯进来道:“怎么今儿咱们家连檐灯也不点了?”宝珠听是晴烟的声音,见他进来道:“咦,爷还在这里,太太叫赏春姐去喊你呢。”宝珠笑道:“你在太太那里么?我刚才讲你呢。咱们正商量着,今儿晚上央你和春柳儿陪我睡。”晴烟笑道:“怎么忽然要人陪着睡起来?”宝珠笑道:“他们都讲我屋子里出鬼了,我被他们讲的慌,所以不敢一个儿睡。”晴烟冷笑道:“爷出去了七八天,这屋子里果然有些鬼鬼祟祟样儿出来。别的倒不怕什么,只怕明儿弄得满屋子人都颠颠倒倒起来,分不出谁是鬼谁是人呢。”宝珠听他说得有因,再看春柳儿只是冷笑着不作一声,宝珠便又狐疑起来。忽然想了个主意,便站起来笑道:“随他鬼打架,我且吃我的酒去。”说着宝珠便同着春柳儿到南正院来。

见里外灯火点的像火树一般,四廊下立满了婆子、丫头们,院子里面一片笑声。宝珠进去,见柳夫人和藕香、赛儿、美云、丽云、软玉、蕊珠、婉香团团圆圆的坐了一桌。只美云肩下却留着一个空座儿。

一淘人正说着、笑着,见宝珠进来,赛儿便先立起,走出座来给宝珠请安。宝珠也向柳夫人、藕香请了安,便向空位上坐下。赛儿也仍入席。柳夫人问宝珠道:“你昨儿没转去睡,听说你屋子里袅烟病的凶呢,可知道为什么病来?”宝珠笑道:“我去瞧过了,没什么,不过受点儿寒,发烧罢。”柳夫人道:“那么人还说他是女儿痨呢,说病了好久了。”宝珠笑道:“这真真从哪里讲起,他才前儿起的。可知人多嘴多,一家子的话还传不清呢。”柳夫人也笑了笑,便也不问。因向婉香道:“你再吃杯子酒,咱们不要猜枚了。我老了,耍你们不过,便算了罢。这会人齐了,你想个令出来,公公平平的行一回儿。”

宝珠笑道:“太太高兴,那便请太太出个令儿。”柳夫人道:“我想出来的,总嫌太老些。好孩子,你替我想个罢。”宝珠道:“我想也要容易点儿的,那么茜妹妹还好夹着来。”婉香道:“我也这样说。我想了个在这里,倒也容易,咱们说两句《四书》,要藏着个《红楼梦》人名在里面。头家饮了门杯,说两句出来,数几个字,一顺儿数去,到谁是最末一个字,便该谁说两句。贯串的各贺一杯,不联络的罚一杯,说不来的罚三杯,下家接着说。你们瞧怎么样?”大家都说好得很。柳夫人道:“那便考倒了我这个老童生了。这一部《四书》我已经四五十年没打过照面,叫我哪里想起呢?也罢,我拼着罚酒便了,婉儿起令罢。”婉香便饮了门杯,道:“我说两个《红楼梦》人名。”只不知说出什么来,且看下回。正是:人因怯胆常防鬼,饮到开怀便是仙。

第十二回 集书句巧拈红楼令夺酒盏笑涴碧罗襟

却说婉香饮了门杯,便说道:“宝珠,宝玉,诸侯之宝,三宝珠玉。”

大家都说很好,便顺着字儿数去。诸字藕香,侯字美云,之字丽云,宝字宝珠,三字赛儿,宝字柳夫人,珠字软玉,玉字蕊珠。蕊珠便饮了门杯道:“刘老老昔者公刘,上老老而民兴孝。”大家都说好,数一数却该赛儿说。赛儿饮了门杯,想了想道:“宝琴,惟善,以为宝,如鼓瑟琴。”柳夫人赞好,便道:“我贺一杯。”说着喝了一盅。数去,却仍该赛儿说。赛儿便笑道:“这便窘了。”因慢慢的喝着门杯,大家都看着他,赛儿一发想不出来,便抓把瓜子嗑着想着,忽笑道:“有了:贾政我待,贾者也,子奚不为政。”大家绝口赞好,合席各贺了一杯。数了数,却好又该柳夫人说。柳夫人便道:“熙凤于戚,熙敬止,凤鸟不至。”大家都道:“好极。”婉香道:“那何不把‘穆穆文王’说上,更加好呢?”柳夫人笑道:“我怕三句用不着呢。”婉香道:“加一个姓的帽子也没什么。”说着便替柳夫人数了数,计九字,却好仍要柳夫人自己说。柳夫人笑道:“这了不得,那第二个我再讲不出了,我罚酒罢。”宝珠道:“太太不要罚酒,只依二姐姐说的把那‘穆穆之王’加上数去,便该大嫂子说了。”藕香便答应着,饮了门杯道:“我早想得个在此。”便道:“贾琏,王孙贾问曰,瑚琏也。”婉香笑道:“这该罚酒了,这两句怎么连得拢来?”藕香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便饮了一杯。蕊珠见又轮到自己,便道:“迎春,以迎王师,春服既成。”数去该柳夫人说。柳夫人笑道:“这会子到想了个起来了:“探春,如探汤,春省耕而补不足。”婉香听了笑道:“仍要太太再说一个。”大家数了数,果然仍该柳夫人说,便合席都笑起来。宝珠道:“我替太太说一个罢。”柳夫人笑道:“难道我真个便想不出了,要你来讨好?你有了,你藏着,回来轮到你,不要又讲不出了。”宝珠笑道:“我早把全部《红楼梦》想过了,我已经想了十五个在这里,便人家想着了,也逃不出我的范围。”丽云笑道:“我也想过了,却只有九个好说的,你倒说有这许多,难到连袭人、黛玉、李纨都好讲么?我只不信你,且说来我听,我情愿罚十杯。”宝珠道:“要便我讲一个,合席贺三杯,我讲十五个,合席共四十五杯。我少讲一个便也罚三杯。”柳夫人道:“谁和你赌东道儿。我倒想着了:“贾母、王孙贾问曰,父母其顺矣乎。”说毕,连问道:“这个比藕官的瑚琏也如何?”大家都说好绝。丽云笑道:“这个我却没有想到。”宝珠道:“可不是,快吃酒罢。”丽云道:“怎么该派我吃?”宝珠笑道:“贺杯难到不吃吗?”于是大家贺了一杯。软玉见轮到自己,便饮了门杯说道:“玉爱,事之以珠玉,爱之而不欲其死。”宝珠拍案叫道:“这个连我也没有想到。真好!真好!”便举起杯来,满满的饮了一杯。丽云也绝口赞好道:“软姐姐我贺你三杯。”说着便饮。宝珠道:“我也该贺三杯。”说着随手把赛儿的一杯喝了,又喝美云的一杯。婉香见该自己说,便道:智能,智、仁、勇三者,欲罢不能。

合席齐声赞好。数去,该是蕊珠,蕊珠便想了想道:可卿,可使为政,卿禄三大夫。

软玉见又轮到,便饮了门杯说道:来旺,来朝走马,以齐王由反手也。

丽云笑道:“这‘王’字算不得‘旺’字。”软玉道:“总一样讲法的,果然不好,我饮一杯便了。”

蕊珠见又要轮己说了,便道:“怎么单只我们几个说了?大姐姐和丽云姐姐还一个没讲呢。”丽云笑道:“你快讲个五个字的,让我好讲。”蕊珠想了想道:“经书可讲得么?若可讲得,我便讲一句五个字的。元春,元年春。

婉香道:“那不能算得。照这样,今儿一晚子还行不完呢。”蕊珠又想了一会,又暗数了一转,便笑向丽云道:“这会子要你说了,你可把那九个一齐讲出来。”丽云笑道:“难道真有五个字的轮到我么?我不信。你快些讲来。”蕊珠笑道:“字去不止五个,你数着。”便念道:雪雁,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顾鸿雁、麋鹿。

说着,大家拍案叫绝。丽云数着,却正好第二转正轮到自己,便饮了杯道:入画,入公门,今女画。

宝珠笑道:“我早想过了,这画字不是画字呢。”丽云笑道:“四书里怕没有正读画字的。”宝珠道:“你贺我一杯,我替你说。”丽云便笑着吃了一杯,忽笑道:毁瓦画墁。

宝珠点首说是。婉香笑向宝珠道:“刚好好的该蕊妹妹说,这会子你添了个字又弄到我身上来了。”宝珠连连作揖。婉香笑道:“说几个令倒不值什么,我这杯子酒实在有点怕他,你给我代了罢。”

宝珠点首道:“狠该我吃。”说着伸手来拿婉香的杯子。婉香撇手的打了一下道:“你自己没杯子么?”宝珠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下,竟把蕊珠的杯子一带,那杯子一骨碌碌的倒在蕊珠怀里。蕊珠忙立起来,那杯竟跌到地上去。好是铺着地毯却没打碎。丫头们拾了起来。见蕊珠已满身倒的是酒,大家都笑个不了。

宝珠只是作揖打供的赔罪。蕊珠笑骂道:“你们两家子寻开心倒带累我遭殃,快还不替我脱下来?”宝珠笑应着,便替他解开扣子脱下来,里面只穿着一件大丝白绫牡丹花图儿的小紧身子。丽云笑道:“你们快看新娘子呢。”大家都趁着取笑。蕊珠红了脸啐道:“你们还拿我开心么!我不叫你们大家都脱下袄子来,我也不叫蕊珠。”说着便拿了个酒壶向满桌上洒来。婉香等连忙躲开,却不道那酒壶是空的。柳夫人笑的话也讲不出了。蕊珠笑骂道:“这尿鳖子也欺我来。丫头们替我拍坛子酒来,看我闹一个水漫金山,才消我的气呢。”柳夫人笑道:“好,好蕊儿,你看我面上,饶他们罢。回来你做了水漫金山,我是要做黎山老母的。”满屋子人连地下站的丫头、婆子们都笑起来。赛儿早躲在柳夫人怀里,这会更笑的了不得。

乱了一会,才各坐下。蕊珠已换了一件紫色满身平金的袄子穿上,便仍入席道:“姐姐,这多是你闹的乱子。如今也没得说,只叫你罚十杯便算了。”婉香道:“这可不能,要仍就请宝弟弟代吃。”蕊珠不肯。柳夫人和美云等大家讨了情。便叫婉香自己饮了一杯,便仍接令道:小红,小子鸣鼓而攻之,红紫不以为亵服。

蕊珠笑道:“婉儿我饶了你,还敢骂我么!仔细我撕你这张嘴。”婉香笑着不理。宝珠见该自己说了,便饮了酒道:侍书,侍妾数百人,何必读书。

婉香说好。柳夫人笑道:“这孩子终究是个不长进的东西,还不给我掌嘴呢。”宝珠笑道:“太太总驳我的面儿,论理我该自己掌嘴,但我身上、脸上的肉哪一块儿不是太太的,回来我掌了嘴,太太又肉痛的。便看太太面上,不打也罢。”柳夫人笑道:“不爱脸的猴儿,谁疼你呢?”宝珠道:“那我另外讲一个好么?若太太又说不好,我便再讲一个。”软玉笑道:“是呢,晓得你想了十五个在肚子里,这会子又卖弄了。也罢,你给我讲十五个出来,我便吃十五杯酒。”宝珠笑道:“可又来打量我这会子讲了几个出来,没得十五个了,你可知道我是普天下有名的才子,这一点儿哪里难得倒我。”

刚说的得意,却被丽云用一个指头向他脸上一抹道:“我问你这张脸可要不要?你是个才子,我问你才在哪里?子在哪里?”宝珠笑道:“柴在灶肚里,指便指在我脸上。”大家都笑起来。宝珠却忍着笑道:“你们不要乱,听我道来。”说着便抓了一把瓜子,一粒一粒的数着。念道:侍书。

刚念了两字,软玉笑道:“讲过了,怎么又来顶充了?”宝珠道:“太太讲不好,我另讲一个,难道又错了么?”丽云笑道:“你们不知道,如今的才子通行抄老墨卷呢。”宝珠道:“谁讲来?我只不雷同便了。”说着便念道: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不如无书。

说着便向盘子里摆了一粒瓜子道:“吃酒。”软玉便吃了一杯。宝珠又道:秦穆公用之而霸,万钟于我何加焉,秦钟。

两个了,吃酒。”软玉又吃了。宝珠连说了三个,道:王曰善夫,保民而王,王善保。程子曰,又日新,一国兴仁,程日兴。堂堂乎张也,子华使于齐,张华。

五个了,吃酒三杯。”软玉一声不响,吃了三杯。宝珠又道:笾豆之事,百官牛羊仓廪备,豆官。

大家说好,公贺一杯。婉香道:“这个真一气贯串的了。”宝珠又道:林放问礼之本,己颦蹙曰,夫子加齐之卿相,林颦卿。

合席齐声称好道:“难得竟把一位美人也抬出来了。”软玉又道:“别的不奇,但只一个颦字,亏他满肠子搜出来的。”说着便甘甘心心的吃了一杯。惟蕊珠笑着不响,宝珠指着他道:王笑而不言,称之曰夫人,王夫人。

大家都笑起来。蕊珠笑道:“狗嘴里总没得象牙。”宝珠又道:商贾,敏于事而慎于言,贾敏。

软玉道:“这个又杜撰了,《红楼梦》哪有这个名字儿?”宝珠道:“亏你,天生你两双眼睛滴溜溜的,干什么用?林妹妹的太太可不叫贾敏么?”软玉方才记起来,是冷子兴口里讲的。丽云先笑道:“怎么唤起林妹妹来了?可不要笑死了人。”婉香等也都笑得和花枝儿似的颤动。宝珠道:“不要笑了,软姐姐吃酒,不要带错带赖的浑过了。”软玉笑着吃了一杯道:“几个了?”宝珠道:“我记着呢,九个了。”软玉笑道:“可不要趁空儿添两颗瓜子上去,报虚账呢。”宝珠笑道:“你不信,我背给你听。”赛儿道:“宝叔叔没添上去,我管着呢。”宝珠笑道:“哎唷,我幸而正大光明的,不然吃你们看破了,还得了。好侄儿,我添一颗罢,你不要叫出来。”赛儿笑着把盘儿抢了去道:“不要,让我来记数。”宝珠笑道:“你可不要倒拿两颗出的呢。”赛儿笑说我不。宝珠念道:民之所赖以生也,大哉孔子,赖大。

丽云笑道:“啊呀,了不得!这个赖字竟被他想出来了。我早就想过,只说四书里没得这个字的。”宝珠笑道:“还讲什么?我早说是才子呢。”说着逼着软玉吃了一杯。软玉已经脸通红了。柳夫人道:“软儿算了罢,你吃不得了呢,仔细回来醉了难过。”软玉哪里肯依。蕊珠道:“姐姐我替你吃罢,还有五个,总要他讲完的。”软玉道:“不要代。”向宝珠道:“讲来,讲来。”宝珠笑着说道:北面而朝,而后能静,王顾左右而言他,北静王。

软玉喝了一杯,听宝珠接着说道:求善贾而沽诸,敬鬼神而远之,贾敬。晋人有冯妇者,恶紫之夺朱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冯紫英。

软玉刚吃了一杯,听了第二个道:“这该罚三杯了。我念你听,三句连得拢么?”宝珠说:“该罚、该罚。”便吃了三杯。又道: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凤兮、凤兮,喜凤。秋阳以暴之,拱把之桐梓,秋桐。

说到第二个,大家齐声赞好。说这个名字真亏你想到的。软玉便连吃了两杯,已经当不住了,便道:“可齐了没有?”赛儿道:“还少一个呢。”宝珠道:“这个倒想不出呢。”软玉道:“想不出罚十五杯。”宝珠笑道:“你倒是这么想呢。让我想想看,难道多的也有了,倒为着这个儿坍台么?”软玉连道:“快、快。”说着便拿两双筷子向盘子边上擂着道:“我在这里击钵呢,快讲来。”宝珠想了一想,忽然跳起来道:“有了!”大家连问什么,宝珠道:静而后能动,实若虚,静虚。

众人都道:“只又是谁的名字?”宝珠道:“铁楹寺的老姑子,不叫静虚么?”众人都说:“这倒没晓得,敢是你问了他来?”宝珠道:“你们又和我强呢。春柳儿你把那王熙凤弄权铁楹寺的那回翻来,给他们瞧。”婉香笑道:“好,好,算了罢。”宝珠道:“怎么算了罢?我翻给你们瞧。你们输了,我只罚你们的酒便了。”软玉笑道:“好,好,我吃酒便了。”赛儿道:“我记得了,果然是的。”软玉已吃了一杯。

柳夫人道:“今儿闹的够了,咱们吃饭罢。”于是大家吃饭,只软玉不要吃。柳夫人吃着饭道:“今晚软姐儿酒吃多了,可难过吗?”软玉摇摇头说:“也不过二三十杯,还禁得起,这会子再叫我吃十杯,还能够呢。”大家都说满席子人除了宝珠,要算软玉的了。软玉向美云道:“大姐姐酒量也不差,今儿怎么也不吃一杯儿?”美云笑道:“你们都不肯飞个到我身上来,我想了一个贾敬,被宝弟弟讲去了,还有两个是:贾赦,我待贾者也,赦小过。元春,曾元养曾子,春服既成。

还有翠缕的‘翠’字没有,只有个‘缕’字,是‘麻缕丝絮轻重同’还有个是:张道士,子张问士,先王之道,士何事。”

大家都说甚好。

一时饮毕,藕香、赛儿、丽云、美云便先散去。柳夫人因问婉香道:“软儿和蕊儿说多到你屋子里睡去,你可安顿好了没有?”婉香道:“我已叫春妍把对过房里收拾好了,软姐姐和蕊妹妹同睡可好?”柳夫人说:“好。”又闲谈一会,软玉因有了酒,坐不住,便要先走,蕊珠,婉香也便告辞。这正是:纵无珠履三千客,已胜金陵十二钗。

第十三回 好弟弟娇倩醉扶归软姐姐密报好消息

却说婉香见软玉已醉,便和蕊珠一齐向柳夫人告辞出来。软玉刚走出门,便头昏起来,他的两个丫头墨香和书芬连忙搀住了。宝珠亲自打了风灯,走在前面。婉香将着蕊珠刚走出走廊,宝珠快了一步,软玉便嗔道:“你什么事要走得这样快?我瞧不见路呢。”宝珠笑应着,便立在门首等他。软玉走到跟前,一手便放了墨香,搭在宝珠肩上道:“好弟弟,你扶我家去罢。”宝珠便偎近点儿,扶着他走。后面婉香笑道:“阿呀,好样儿呀!蕊妹妹你瞧,这可不是戏里扮出来的醉杨妃么?”宝珠听见便嗤的一笑。软玉道:“仔细灯吹乌了,收墨香拿着罢。”宝珠不肯,仍一手拿着灯,一手挽着软玉,慢慢的走进夹道。

忽然东首墙门内,藕香屋子里吹出一片笛子、鼓板声来。软玉便立住问道:“什么?”宝珠笑道:“大嫂子和赛儿拍曲子呢。”婉香也站住道:“大嫂子真会寻乐呢。才回来,便又搅这些东西。”软玉听得好听,便要宝珠同进去听。蕊珠也要进去,宝珠便搀着软玉进西偏院来。这日正是三月十三夜。月色大好,照得满廊都是花影,那些点着的檐灯倒不觉明了。软玉便和宝珠悄悄地走去,听里面唱道:花压栏杆渐黄昏,柳梢月上琐云屏。金鸭香残晚风多,珠帘卷,麝兰飘散,薄罗衫,不耐春寒,守着个窗儿,兀坐到晚。

唱到这句略歇了歇,又听唱道:镇日的刺绣太无聊,拈针还又懒,小桃花下晚妆残。我独自儿想想算,只憔悴经年。伤春几度,销魂一晌。

宝珠暗暗点首道:“这两叠是‘粉蝶儿’和‘醉春风’。”想着,里面又唱道:泪珠儿背地偷弹,俏影儿灯底羞看,对春风没个商量,算只有宝镜儿知侬心向。

宝珠听了这叠道:“这是什么牌子?”婉香悄悄的道:“这是‘脱布衫’,后面便是‘小梁州’两叠了。”宝珠点首儿道:“敢是你做的吗?”婉香笑笑。又听唱道:我待诉衷情下笔难,说不透心事千般,晚来明月剔团圆,抬头望,泪眼不曾干。

宝珠暗暗点首道:“好哀艳的曲子呀!”听又唱道:近来把骨髓都相思透,放不开眼角眉端,魂已销,肠将断,一种春愁春恨,压折小眉弯。

软玉悄悄的笑向宝珠道:“你听见了么?”宝珠笑笑,点点首儿。又听里面拍慢一板,唱尾声道:我多愁多病由来惯,只一寸的心灰死复燃,可奈这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

唱到“软”字便慢声拖长,那檀板嗒的响了一下,便寂然无声。

听藕香笑道:“今儿的板却准些了,怎么银雁儿的笛子便飞不起来?我几乎唱不下去。”听银雁儿笑道:“奶奶把‘小梁州’的后阕改了一句,我便浑了。”听赛儿道:“不是,本来头一句是‘相思早已心儿透’,奶奶改了近来什么,我也当是换了牌子了。”听藕香笑道:“痴丫头,板总一样的,你管他什么呢?”说着听赛儿唤道:“小可怜,倒口儿茶来。”宝珠听见便和软玉道:“咱们去罢。回来他们见了,又走不散呢。”婉香道:“是呢,咱们去罢。”说着便将着蕊珠,蕊珠将着宝珠,宝珠仍搀着软玉,一串儿出来。

到小桃花馆,见婉香对面房里已铺设得花团锦簇的,四个人便走将进去。软玉见上面床上已铺好被褥,便一倒头躺在床里道:“哎唷!我难过死了!”宝珠道:“可不是。快不要这样睡,你起来,我给你铺好了,好好的睡罢。”软玉听说便又站起来,却站不住,便一手儿靠在宝珠肩上,宝珠便替他将袄子脱下,又替他卸下耳环,交与婉香,便扶他睡下。软玉在枕儿上,模模糊糊的唱道:“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婉香听了笑道:“我倒说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你身儿软呢。”软玉笑道:“真呢!我这身子儿不知道怎么,好像没有了骨头似的?”婉香笑道:“骨头总有的,不过轻了些儿。”软玉嗤的笑了道:“好!好!你骂我。我这会子要睡了,不来和你算账,回来我问你,谁的骨头轻呢?”说着便朝里床睡了。

闭着眼,安了一会神。忽觉得有人伏在被上,睁眼看时,却是宝珠。刚要开口,却被宝珠捧着脸儿,嘴对嘴的度过一颗东西来。软玉吮了吮,却是豆蔻,便笑了笑道:“他们呢?”宝珠轻轻的道:“蕊妹妹嫌你有酒气,和婉姐姐睡去了。”软玉道:“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我没听见?”宝珠道:“你睡熟了,他们刚过去呢。”软玉又道:“你怎么不回屋子睡去?”宝珠笑道:“我屋子里出了鬼了,我怕去睡,今儿仍就睡在这里。”软玉道:“睡在哪里?”宝珠道:“你想我还有哪里睡得?”软玉笑了笑道:“既这样,春妍想必和笑春睡去,墨香和书芬呢?”宝珠笑道:“不知道睡在哪里。蕊妹妹的笔花、砚香往我屋子里睡去了。”

软玉点点首儿,见宝珠还伏在被上,因道:“伏着不吃力吗?你便这边躺躺,我和你讲话儿。”宝珠笑了笑,便顺势儿在被外面和软玉一个枕儿靠了。软玉道:“我告诉你一句话儿,你怎么谢谢我?”宝珠道:“什么事这样郑重?你讲了我便谢你好东西。”软玉道:“你可不要告诉人。我告诉你,你前儿下晚子便回来了,我家老太太和你太太给你说亲呢。”宝珠听了这句话,便不高兴道:“又是谁家的女儿,又来打叉了?”软玉笑道:“你不要急,听我讲呢。咱们老太太说蕊妹妹年纪长了,外头又没得好哥儿们,想给你呢。”宝珠笑道:“我们太太怎么说呢?”软玉道:“太太说蕊儿果然长的可人。我也想呢。只是咱们家婉儿,却苦恼的很,又没得爹妈,他叔叔婶婶又不疼他,现在在咱们家里,还没得什么病痛,前儿咱们家三太太做媒,说把婉儿给了宝儿,我也很有这个意思,只宝儿现在不肯长进,我又不好和他婶子提亲去,所以搁着。我们老太太听了这话,便道:我也早经想过,婉儿总是你家的人,不过没听见你们讲起,我当是有什么缘故在里面呢。若说宝珠儿不长进。这句也太过分些。我眼睛里见的哥儿们也多了,要照宝哥儿那模样人品,那模样才貌,我却一辈子没见过第二个,所以才把我们蕊儿提亲。照这样,何不竟把婉儿定下了,再讲我们的蕊儿。”宝珠听了,便兴高采烈的道:“那么太太怎讲呢?”软玉道:“你太太却也不好讲了。倒是我们老太太还缠七缠八的,说要替婉姊姊作伐呢。”宝珠点着头,心里美满的了不得。忽向软玉道:“你老太太怎么不先给你提亲,倒给蕊妹妹说呢?”软玉道:“我也不晓得,我正要问你呢。”宝珠道:“怎么问我?”软玉冷笑道:“我不问你问谁?你回头想想瞧,去年我在惜红轩住的时候,你怎么讲的?现在有了婉姊姊,便多了我们。可知道我起先也是现在的婉姐姐呢。”宝珠自觉惭愧起来,便道:“我的心总只有一个。但是我这个心便向镜子一般,不拘什么事,什么人,总明明白白的嵌在里面。再不昧了一点,也没有什么彼此分出来。”软玉道:“可不是呢,你自己拿心比镜子,正比得很是。谁在你面前,你便照谁在里面,回来又换了个人,你这里面又换了个影儿,前头照的那个影儿,便无影无踪的了,再也不留点规模儿在里面。要除非那人再来到面前,才又显出来呢。所以那些呆子自然猜不透你,只道我得了这面镜子,便有个我的影嵌在里面。今儿照照果然在里面,明儿照照也果然在里面,哪里知道他转过背儿,你又把别人照里面去了。”宝珠被他说的没得说了,便道:“你不信也罢,你拿把刀儿与我剖出来给你瞧,只怕凡是我的姊姊妹妹,没一个不嵌得深深的在里面呢。”软玉道:“你的心又不是个橄榄核儿,便好雕人儿的,你要剖,你剖给你的亲姊姊瞧去。”宝珠听了这话,便一骨碌向被里钻进去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么?”软玉一手推他,一边向里床躲去。宝珠却笑着搂的死紧的道:“你说,你可是我的亲姐姐?”软玉怕痒,早笑得一团儿似的,应道:“好弟弟,亲弟弟,你凭说罢,你不要这样窘我。”宝珠才笑着放手。

忽间壁婉香唤道:“宝弟弟,你怎么还不睡呀?夜深了呢。”宝珠笑着应了一声,便舍了软玉,走下床来。软玉道:“慢点儿去。你瞧把我的被搅得这样,给我盖好了去。”宝珠便替他盖好,又在被上扑了扑道:“我去了,明儿会罢。”软玉点点首儿,宝珠才回到婉香后房睡去。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起来,婉香和软玉等都尚未醒。因叶家的丫头们都在屋里,不便进去,便走出到自己屋里来。见春柳儿还蓬着头,在天井里扫落下的蔷薇花片儿。见宝珠进来,因道:“爷怎早回来了?”宝珠点点首儿道:“袅烟可好些么?”春柳儿道:“今儿起来梳洗,光景好些了。”宝珠听了,便走进屋子,到袅烟房里,见晴烟正替袅烟梳头。见宝珠来了,便都站起来请安。宝珠向床沿上坐下,问袅烟的病,见好些了,便很放心坐了会儿。

忽想起昨晚的事来,便唤春柳儿进来,同到自己房里。向书厢里捡了几卷新做的诗稿儿,叫春柳儿送东书房石时看去。春柳儿接了,便到自己房里掠掠头,捧着去了。宝珠便仍到袅烟房里来,把老婆子们差遣开去,向晴烟问道:“这几天我没回来住,我知道春柳儿闹的不成样儿,你们总知道底细,讲与我听听瞧。”袅烟不懂道:“什么?我倒没知道呢。”宝珠道:“你病着,自然管不到这些。晴烟总知道。”晴烟一面替袅烟挽着头,一面冷笑道:“爷怎么不问他自己,倒问我呢?”宝珠道:“你不知道,我若兜头问了他,他未必一口招承。回来这事弄大了,倒带累你们多不好看。昨儿我回来,分明见一个人影出去,像是小厮的样儿,不过不知道是谁。后来我到房里,又看见地下有一块帕子遗着,我刚看见,春柳儿早把灯吹熄了,等他点了灯进来,帕子便没得了,这可不是他弄鬼么?我床里的枕头歪在一边,你想还有什么好事?你不替他瞒罢,你告诉我,我也不难为他,只把他赏了那个小厮便没事了。”袅烟听了气道:“好呀!怪道人家说我和小厮们兜搭呢,原来是这个小娼妇坯子干出来的。这会子明白了,爷替我作个主儿,给满屋子人洗洗身子。”宝珠一面劝着袅烟,一面问着晴烟。晴烟道:“要说是哪一个小厮,我也不知道。但是爷的小厮,只花农和锄药两个进出。前儿爷出了门,锄药是跟了去,跟了回的。只有花农,那日爷还没有回来,他便送玫瑰花儿来,想来他早回来了。但这事几时起的,我也不知道。总之爷出了门,这屋子里便有响动。”宝珠笑道:“这便是花农干的事。怎么他们干到我床里去,也太胡闹了。”袅烟笑道:“那些鬼精灵的东西,他哪一着儿不想到。他想别处玩去,总要被人撞到的。只爷房里,爷不在家是没人敢进去的。要只有早晨进去洒扫,也是他自己的职份。便有时别人替他收拾去,也不过一刻儿便出来了。”

宝珠点点首儿道:“也罢,我自有主意。”说着便站起来。袅烟问哪里去,宝珠道:“我往园子里去去便来。春柳转来,叫他到洗翠亭来便了,我问他呢。”袅烟应着,宝珠便出去了。正是:人情到底原非石,孽网相缠绝似丝。

第十四回 情公子撮合小鸳鸯婉姐儿邀赏大富贵

却说宝珠和袅烟说了出来,径到穿堂上喊了花农,同到园里来。花农并不知道什么,一路的凑趣儿说好听话,宝珠随口应着,径由石桥走到洗翠亭。叫花农开了门,便进去向炕上坐下,半晌不语。花农弄得不懂起来。忽宝珠放下脸道:“狗才!还不给我跪下!”花农见宝珠生气,都管是没什么好意思的,便连忙跪下道:“奴才没干错了事儿,爷怎么生气了?”宝珠哼了声道:“你还犟嘴呢?给我打二十个嘴巴子再讲。”花农不敢违拗,便自己打着,数着,分两面打齐了。宝珠道:“我问你,昨晚子在我屋子里干些什么?”花农诧异道:“呀!小的没有到爷屋子里去来。”宝珠冷笑道:“你还赖么?你可知道春柳儿寻了死呢。”花农听了这话,便把脸急白了。心里一痛,眼泪儿不知不觉的吊将下来,便一字儿也说不出了。宝珠见他这样,便也心软了,叹口气道:“这会子太太要拿你呢,你怎么处?”花农满心一想,这事料想春柳儿已经招承了,如今他为我死了,我也只有一个死。横竖回来被太太拿了去,总是一个打死的分儿,不如告诉了爷,便投了池水,做个有名有实的鬼,倒也爽快。想定了主意,便道:“爷既知道了,也不必问了。春柳姐既然死了,小的也不愿活着,只求爷这会子便把小的打死,省得自尽。”宝珠听了这话,倒被他呕笑了,忙又忍住道:“倒讲的容易呢。”花农见宝珠露了个笑影,便放下了心。知道春柳儿没死,便连连的磕头道:“总求爷作个主儿。”宝珠刚要说,瞥眼见春柳儿远远的来了,便截住道:“住了。你给我在这里跪着,我去去来。”花农连连的磕了几个响头。宝珠不理,便走将出来,向石桥上迎向春柳儿面前去。

春柳儿见了道:“爷怎么大清早起,便跑到这里来?可不要冒了风呢。”又道:“爷喊我来什么?”宝珠笑道:“我给你瞧件儿好东西。”说着便携了春柳儿的手,走进洗翠亭来。春柳儿眼快,见花农跪着,便吃了一惊。宝珠指着花农问春柳儿道:“这是谁?”春柳儿知道事破了,便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宝珠却把花农扯将起来,把手交与春柳儿道:“你们两口子自己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处?”两人多红了脸,低下头去。宝珠笑道:“还害什么羞呢?你们自己讲来,打算怎么样个了局?终不然一辈子到我房里玩去不成。”花农便跪下道:“总求爷开恩,作个主儿。”春柳儿也跟着跪下了。宝珠笑道:“起来罢。我便给你们当个和合马儿罢了!花农,你回去对你爹讲明白了,我就把春柳儿赏给你罢。只是春柳儿年纪小着,我不能对太太讲,说把他配人。回来府里的人,又千百口子的议论我,不成个主子了。”说着便向春柳儿道:“我只有派你个不善伺候,和我拌嘴的错儿,撵你出去的呢。”春柳儿含着一包眼泪谢了宝珠。宝珠又道:“回来袅烟他们说你几句,只有咽下去的,本来是你错了,可不要又拌嘴。闹出去,连我也丢了脸。”春柳儿应着,便磕个头站起来。花农却还跪着。宝珠道:“还为些什么不起来?”花农磕头道:“小的实在没有钱娶亲。”宝珠笑道:“我给你们断拢了,倒还问我要钱,只怕真个打到官司,你还要花钱呢,哪里有倒贴钱的道理。也罢,你去账房里向葛师爷领一百两银子去,出我的账便了。”花农便磕了个响头,才站起来。宝珠便归自己去了。

这里春柳儿也便要走,花农扯住笑道:“好妹妹,慢点儿去,这会子你是我的人了。你讲几句真心话儿,我听你还是爱跟着我,还是爱伴着爷。你若爱伴着爷,我便忍耐几年,你只伴爷去,横竖爷总肯给我的。”春柳儿笑骂道:“猴儿,跪这半天不哭去,还开心呢。幸而是这位爷,他知道自己也和你差不多,所以才这样周全的。”花农伸伸舌,道:“头里的势子凶呢,后来爷见了你,不知道怎么便一点儿气也没得了,可见妹妹真是好人,真是消炎障菩萨。但是我总有点疑心,爷为什么待你这样好,其中必有点缘故。如今你是我的人了,我今儿这一夜,却有些放心不过,不要回来给我把绿顶帽子捐戴上了,可不是话柄么?”春柳儿笑道:“那你有了这些银子,拿去捐一个官儿,便没人敢笑话你了。可知道现在做官的,大半是当奴才做乌龟的呢!”花农听了这话,便捧过他脸儿来道:“我吃了你这尖酸嘴儿。”春柳儿笑着,向他脸上轻轻的打了一下,道:“你慢点儿开心,我不知道回来怎样呢。你好出去了,我走惜红轩进去罢。”说着,便分开手。花农先出园子去了。

春柳儿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这会子叫我怎样回去见袅烟。倘或他们说起来,我把这脸儿放到哪里去呢?”又转念道:“罢、罢。也讲不得了,且挨过这天再讲……”想着,已走到山上,便打从惜红轩后面走廊下,转到宝珠住屋楼上。定一定气色,向壁镜上照了照,便走下楼去。见袅烟正看晴烟给宝珠挑三针头茉莉花的帕儿,见自己进来,也没什么说。春柳儿终觉不好意思,便往自己房里坐去。

才坐定,忽外面婆子们唤道:“春柳儿呢?”春柳儿应了一声,便走出来。看是张寿家的,便道:“什么事?”张寿家的道:“太太叫我唤你呢。”春柳儿便跟着张寿家的到南正院来。一路暗暗地捻一把汗,走到南正院,张寿家的带着进去。见柳夫人放下脸着,宝珠也在旁边。春柳儿便给柳夫人请安。柳夫人道:“你成日家干些什么事?袅烟病着,你便躲懒去了。昨儿连灯也不上了,爷讲你,你还犟嘴么!”春柳儿连忙跪下道:“丫头哪里敢和爷强嘴呢。爷既这么讲,丫头也不敢辩,求太太责罚便了。”柳夫人道:“我府里的丫头,一个个的多要我责罚起来,我还有空儿么?我早知道你不是个东西,便袅烟和晴烟,我也多有耳风儿刮到。今儿也没别的说,只教你家里人,领了转去便了。”说着便向张寿家的道:“他妈是谁?”张寿家的回道:“他妈是珍大奶奶的陪房,沈元家的。”柳夫人道:“那便叫他领去,不准再顶名进来。”张寿家的听说,便替沈元家的代求一回,婉婉转转说了一番。柳夫人到有些转意了,宝珠却一口要撵他出去。春柳儿自己也假求了一番,宝珠只是不肯。张寿家的无奈,只得交与沈元家的领了出去。宝珠见春柳儿去了,心里未免不舍,悄悄的与沈元家的说明了,又赏了些物件。沈元家的感谢万分,便仰体宝珠的意思,把春柳儿给了花农。自此花农伺候宝珠,便披肝沥血的了。这且不表。

且说叶软玉和蕊珠在秦府住了几天,便回去了。这里宝珠因热闹了几天,忽然冷静,便没得趣味。上了几天学,聊以塞责,不觉已过了三月。这日正是四月初二,宝珠在馆里做完文字,进来已是饭后。到小桃花馆一看,却没有婉香,便找春妍,也不在屋里。问了海棠,才知道往园里惜红轩去了,便回到自己屋里。因天色暖,换了件单衫儿,便打从楼上往惜红轩后面走廊上走来。

刚转到前面,见婉香靠在栏杆上,穿着湖色绣花的小袄儿,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揩手,看春妍和笑春在栏杆外面种牡丹花儿。宝珠近前一看,见那牡丹却全是白的,开的朵头多有盎子样大,便笑道:“这样的好花,姐姐从哪里移来的?”婉香笑道:“移来的?你瞧瞧,你家有这样好种子吗?这种子叫素团,是出在苏州的。”宝珠道:“可是姐姐家里送来的么?”婉香道:“我家里的牡丹却不少,便这个种子,没开得这么大。这是我换谱的妹妹,顾眉仙送来的。”宝珠听了诧异道:“你几时有个换谱的妹妹,怎么我不知道?”婉香笑道:“那你不知道的事多的很呢,哪里该派要件件都告诉你过的。”宝珠笑着,看花儿道:“这朵花儿更好。你瞧,可不像粉团花么?我真真爱死了!”又道:“姐姐,我不信。怎么他有这样的花儿,不自己留着赏玩,倒送与你呢?”婉香笑道:“人多和你一般的见识,还好吗?他和我从小儿要好的很,莫说这几朵花儿,他便把自己这个人送给我,多还肯呢。”宝珠笑道:“那么还是我和姊姊好呢?他和姊姊好?”婉香摇首儿道:“我不知道。”宝珠笑笑,便蹲在地下帮春妍种去。忽向婉香道:“姊姊,你把这一本儿给我罢。”婉香道:“你拿去,不是糟蹋了?横竖摆在这里,你也瞧得见的。”宝珠道:“不是我要,我想送一本儿给软姊姊去。”婉香道:“这可不能依着你呢。要便邀他们来看看,倒可依得。若送了去,他家那个肮脏地方,也不配供这清清白白的花儿。况且他们在家里,哪一件儿由他自己做得主。你把这花儿送了去,料想他自己也没得到手。依我说,不如去请他们来赏玩几天,你想好么?”

宝珠听了,也觉不错,便去洗了手,来叫婉香写信去请。婉香见怪道:“怎么叫我写信?我的字敢是由他家的什么人拿去传观么?”宝珠笑道:“这又是多虑。他家的那三个磊块,连一个‘爷’字也识不得,还敢看信么?便他老爷,也不过识得了个铜钱的‘钱’字罢了。”婉香听了这话,不禁嗤的笑了道:“我也不懂,他家里便恶陋得这个样儿,又偏偏把两个好好的姊儿生在他家里,可不埋没了。我往常听他讲,他在家里,还比我苦恼呢。虽有个老太太喜欢,当不得他家里人多,又加是姨太太养的,身份儿便低了。他两个哥子是不必讲了,向来说不把他姊妹放在眼角上的。便那些姨娘,也多瞧不起他两个。丫头、婆子们自然奉承有势头的,你想他们可不苦恼?在家里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都欺负他,你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去!所以他到了这里来,便不想回去。要想不回去,又怕他太太发话,我实在替他苦恼,只是也想不出个主意来。”宝珠叹口气道:“他们家里也真真搅得不成个样儿,前儿我住了几天,真把我看的丑死了。那‘家教天伦’四个字也说不得了。”婉香点点首儿道:“我望光景,照这样穷奢绝欲的下去,也没得好收场呢。只软姐姐和蕊妹妹我到替他往后想想,实在可虑呢。”说着便呆呆的坐下。

宝珠笑道:“你又要替杞人忧天呢。人家的事,管我们什么?且开我们的心再说。软姊姊和蕊妹妹的事,包在我身上,替他们找个好好的结局便了。今儿且去请他来,咱们赏赏牡丹,谈谈心,好给他们乐一乐,胜似在家里苦恼。”

说着,便到房里拿了笺子写去。婉香也就跟着进来,看他写好,因道:“明儿是立夏,怕他们不来,你索性约他后日来罢。”宝珠想想不错,便依着婉香写了,亲自送给柳夫人看过,便立刻差人送去。不知后日软玉来与不来,且看下文。正是:好将花朵比颜色,预酿葡萄款美人。

第十五回 结芳邻可园生色良宴会山馆留春

却说宝珠差人去后,到了第三日早起,果然来报,说软玉和蕊珠来了。宝珠到小桃花馆兜了婉香,同到柳夫人处来,见两边走廊下都站满丫头们。那叶家跟来的墨香、书芬、笔花、砚芳等,见宝珠和婉香进来,便都迎上来请安。宝、婉二人还问了好,便同着进去。见袁夫人和美云、丽云、绮云、茜云都在里面,正和软玉、蕊珠问些家常闲话。宝珠便赶上前给柳夫人和袁夫人请安,回来便和软玉、蕊珠问好。

婉香也见过众人,因道:“软姐姐刚来吗?怎么今儿便带着许多丫头们来?”软玉道:“我在家里闷的慌。因回了老太太,到这边府里来住几天儿,想过了夏才家去呢。”宝珠笑道:“这才是呢。我本来也早讲过,怕你老太太不准。既这么着,就好极了。咱们园子正空的很,回来我们也搬几个进去住,可不有趣!”柳夫人道:“我刚才也这样说,所以请三太太过来商量,想教美儿、丽儿、绮儿都搬进去住呢。”宝珠喜道:“这就很好,索性茜妹妹也搬了进去。”袁夫人道:“他小呢。搬到园里住,我又照顾不到。有美儿、丽儿、绮儿去了,也够热闹了。”宝珠连连道:“是。”又道:“大嫂子怎么不来?太太怎么不叫大嫂子和赛儿也搬去住,不好吗?据我的意思,顶好太太也搬了进去。这边院子也没得一株花儿、柳儿,有什么好处?不如那边园子里好多呢。”柳夫人道:“偏遇到你,不拘什么事,便会得乱些。你瞧这一所院子,只容得你一个儿指手画脚了,还不给我安安稳稳的坐着!”宝珠刚要坐去,听到外面报道:“珍大奶奶来了。”宝珠便道:“大嫂子,太太叫你往园子里去住,你去不去?”藕香笑道:“你哥哥不在家里,太太断不会叫我住到那里去的。敢又是当面掉谎呢。”柳夫人和袁夫人都笑道:“可不是,你这个一厢情愿的事,你只好自己讲去的。”说着因向藕香说明软玉等要往园里住去,叫他派丫头们进去收拾,并检点动用什物进去。藕香应了。软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因又问了些软玉的家事,和蕊珠也谈了几句。银雁来请藕香值事去,藕香便带赛儿告辞出去,理家事去了。原来秦府的内务事情本来归秦珍管的,近日因秦珍进京去了,所以一切事务都问藕香的了。这会子藕香去后,袁夫人和软玉、蕊珠谈了会儿,便叫四云陪着,自己因秦文要拜客去,便先回东府去了。

这里丽云见他母亲去后,便又高谈阔论起来。因向婉香道:“婉姐姐你好,你得了几种好牡丹花儿,也不送一本儿给我,还怕我看见,索性藏到山上去了。前儿去邀软姐姐,又不与我知道,今儿见了面又不邀我去看,太太在这里,看可有这个理没有?”柳夫人笑道:“婉儿也大觉小气,前儿打苏州送来,我还只道是他家送来与我的,我还高兴的了不得。哪里知道,说是什么他的干妹妹送他的。我还呆想着,他知道我眼热的很,必定送我一本儿凑凑趣,哪里知道他竟不客气,教春妍来尽数儿搬去了。婉儿你自己想瞧,可也太不尽人情了。”婉香笑道:“那我倒是好意,知道太太爱这个花儿,倘孝敬了太太,太太必定要起早落夜的对着他瞧,回来把太太的老眼看花了,可又抱怨我这花儿送坏了呢。太太果然要这个,我回来就送一对儿过来。”柳夫人笑道:“这会子你便尽数儿搬来给我,我也不要了。你可听见茜儿常说的,讨出来的有烟火臭呢?”婉香等听说,都笑起来。一会子春妍来请,说惜红轩酒摆好了,请太太和小姐们过去。

柳夫人笑道:“今儿是婉香的东么,我谢谢罢。回来我在那里,你们又拘了,玩不像意。你们先去,我倘高兴,随后来便了。”婉香便笑着答应说是。让软玉、蕊珠先走,宝珠、美云、丽云便都同着出来。只茜云随在后面唤道:“姊姊,你们先去,我去带着猫儿来。”美云道:“不要去弄他来讨厌。”茜云不听,竟归自己往东府里抱猫去了。

美云等便不等他,一干人出了南正院,竟往宝珠屋里来。软玉道:“惜红轩不是在园里吗?”宝珠道:“我这楼上本来和惜红轩贴着壁的,现在开了一重门出来,走的通了。”蕊珠道:“怪道我听说你们长在惜红轩里,我还说走前面的山坡儿不吃力吗?哪知道便往楼上过去的。”软玉道:“这个我又不懂了,难道那园里的山只和这楼一样高吗?怎么这园子里的山坡儿便只样多呢?”婉香道:“你又糊涂了。那山坡儿是坦的,走几步儿才高一级,不比这楼梯,是连接连步步高的。”软玉点点首儿道:“不错,我明白了。”说着已走上楼梯去,却是宝珠住的前楼厢,便上正面走马楼廊上走去,便望见对面婉香住的楼窗,却好似面对面的。中间只隔着一座花墙儿,隐约露出泥金横匾,写着“海棠春睡楼”五字。再回看宝珠楼檐上榜的,也是泥金匾额,写着“小红楼”三字。映着日光,两对面的玻璃金碧辉煌,光彩互相激射,真是好看的。向栏杆上望下去,那些花木都露出些稍杪,与楼上的栏干子相齐。软玉看了笑道:“这里逛逛到很有趣儿。宝弟弟怎么不住在这里,到蹲到下底去?”宝珠笑道:“我不常蹲在屋子里,还是地下房走走便当些。”软玉点首儿。说着,婉香已领着一干人走过正面楼廊,向左首厢廊上走去。

宝珠因道:“怎么走这边?走我这边后楼廊去,不是近好些么?”婉香走着道:“我怕不知道?走这边去,往留余春山房转去,让软姊姊他们也好逛逛。”宝珠道:“也好。”说着已走到月台上。蕊珠看时,一直去,便通婉香前楼,对面是刚走上楼来的亭角。这月台上却尚宽阔,三面青石栏杆,正中摆着一张月桌,四个花鼓墩,靠壁嵌着一扇落地大圆镜。见婉香把那圆镜一推,却随手转了过去,现出一个两对半的大月洞来。里面花木繁盛,更像月宫似的。软玉、蕊珠都不禁赞奇。仔细看时,原来这圆镜是活动的,居中上下做了笋头,推过去这圆镜便横竖转来,只中间隔着一线,两边多好走人的。软玉看着,便跟了婉香,携着蕊珠和宝珠等进了这门。宝珠便顺手把这宝镜推转,依然是一面圆镜。蕊珠回头道:“怎么这镜子两面好照人的?”宝珠道:“本来是两面镜子合摆来的。”蕊珠点点首,再看这立的所在,也是一个月台样子,栏杆围着,像个半圆的样儿,两边俱通走廊,天井里种些花木、石笋,桂花居多。此时绿叶繁盛也看不出有多少桂花树。因想这里楼上如何能种花木?便问宝珠。宝珠笑道:“你还当是楼上吗?这里已是山上留余春山房的后面了。”蕊珠方才明白。因笑道:“这地与那边楼上一样高的,所以我便糊涂了。”刚说着,听前面婉香道:“咱们便在这前面坐罢。隔壁便是惜红轩,牡丹花儿便种在那边。这会子给你们看见了,回来赏宴,你们倒把花儿看的不在意了。不如在这边坐一会子,等那边酒摆下了,再走过去看着、吃着,才有味儿。”大家都说甚好,只丽云笑道:“偏二姊姊不居什么,总奇货可居的。几朵牡丹花儿,也比人家值钱些,你不瞧那边春笑轩里多着呢。”婉香笑道:“谁请你瞧来,你不耐烦,请往春笑轩一个儿赏牡丹去。”丽云笑笑。说着,已向东边后廊上,走到留余春山房后面。

见是一所五开间大院子,四面俱是卷篷走廊。后面一式六角大块红玻璃和合窗。中间落地风窗,也是六角红玻璃的,却俱关着的。向窗内望去,里面是五开间分作三间的,两边用红木大月洞式格子分开。居中腰堂门上,系着六块楠木拼成一块的大横披,刻着金山水,画的便是一粟阁全图。铺设大炕、木椅,俱是红木大理石仿古式打成的。再看月洞门内分间,却也宽敞,进深约有五六椽的光景,看着已向左手游廊下转去。一边是挂落栏杆,一边便是院子的靠墙,开着花窗壁洞儿,转前面游廊才是留余春山房正面。正中是青石露台,上面盖着青砖雨棚,卷篷下系着玻璃灯彩,窗槛一式整块白净大玻璃,中间落地风窗开着。进门见正中堂门上系着楠木刻字《一粟园记》,两旁用大玻璃十景书橱分间。书橱上面,又挂着粤东古铜花蓝灯四盏。左右两间,遥对设大炕两张。窗口各设书案一座,后轩便是刚从窗外望见的所在。原来这所院子,本来是五开间十椽的鸳鸯厅,前后各分五椽,顶作双卷篷式,所以一所院子便似两所的样儿。居中三间,一间用堂门,边两间用落地罩,便觉分外宏敞。两边分间里面,两间居中,也用落地罩分前后间,便五花八门,别样精致。现在姑苏阊门外留园里的冠云山房,便照这个留余春山房样造的,这且不表。

却说婉香、宝珠、美云、丽云、绮云、软玉、蕊珠一行人,进了这留余山房,便分头坐下。软玉却不坐,去向那书架上去开玻璃门取书看去。婉香看见了笑道:“这会子用什么功呢?咱们闲不着,不如先把园子里的地方各人选一个所在,好吩咐丫头们去收拾出来,明后儿便好去住。”软玉听了这话,便将书仍旧放好,道:“我便住在这里,也不用再选别的所在了。”美云道:“你瞧这里两边虽分间,却没得门,便后面月洞门,也没得关闭的,怎么能做房呢?”软玉道:“横竖天要热了,没的门倒凉快些呢。”丽云道:“好虽好,只是这里面中间又没得分间门,直通通的,也不成个房间,要除非拿围屏隔断了,才好铺床。”软玉想了想道:“隔断了倒不好。我看有个极好主意,前儿我看见我家六姨娘房里有一间铁床,是西洋式的。他那个帐子前后开门,我照那样子去买一张来,铺在中间,前面算房也可,后面算房也可,岂不好吗?”宝珠听了这话便拍手道:“好极,我前儿也睡过这床,起先是在后房睡的,他后房是个睡房,铺设梳妆台,后来我一惚睡醒来,忘了哪一边是帐门。见前面点的灯亮些,我便掀起前面的帐门,走下来一看,不是起先睡的所在,却是一间书房,我便疑惑起来。后来问了他,才知道床是前后开门的。软姐姐便照这样买一只来,铺在这里,倒还比他那边好呢。”

软玉还未答话,丽云笑问道:“宝哥哥你说这许多他,他究竟是谁呢?敢是他家杨姨娘的床,你也睡过吗?”宝珠红了脸,啐了一声。软玉、蕊珠也都红了脸。婉香等都看着宝珠的脸色。宝珠见软玉不好意思,因笑道:“丽妹妹总这样不管轻重的取笑。”丽云也自悔唐突,因搭讪道:“正经蕊妹妹住那房里?”蕊珠道:“我也这里罢。”宝珠道:“这里让软姊姊一住,蕊妹妹不如住惜红轩间壁的天风楼底下那间,我便住惜红轩。”婉香笑道:“那不能,惜红轩向来是我的。你要住便住到夕阳红半楼去。”宝珠道:“那太远了,我便住天风楼,蕊妹妹住夕阳红半楼罢。”蕊珠笑道:“我也不争这些,听你们分派罢。”美云道:“那么着,山上只剩下听秋声馆了,咱们三个住那去。”丽云笑道:“我早检下了,这里山上的屋子都朝北的,有什么好处?回来天热了总住不住。我不如住那间清可轩,有几竿竹子,倒很幽静的。”绮云接说道:“那我便住一房山罢,和二姊姊一块儿。”丽云道:“那我的丫头们住哪里去呢?清可轩又没得后轩,间壁那间一房山,我要给丫头们住的了。”于是绮云定了春笑轩,美云定了海棠香梦轩。软玉因问:“海棠香梦轩在哪里?”宝珠笑道:“你前儿去逛过的,怎么便忘了?那清可轩走廊接着的便是春笑轩,春笑轩隔壁便是海棠香梦轩。”软玉想了想道:“我记得春笑轩是转东的,打春笑轩走廊上过去,便是朝南临水的吟秋榭。吟秋榭间壁,便是有露台的水流云在堂。再走过去,是得月楼台了,那里有什么海棠香梦轩呢?”宝珠道:“不错,你讲的吟秋榭那一排屋子,是朝南的前一排,这春笑轩是朝东的。右手走廊是通吟秋榭的。左手走廊便与海棠香梦轩是并排的,只隔了一带花墙儿。这海棠香梦轩和春笑轩也是并排的,一样朝东的三开间。那香梦轩前面左廊通听雨草堂前面,右廊通听雨草堂后面。听雨草堂间壁便是有竹子的碧琅轩馆,两处却都是坐北朝南的。打碧琅轩馆卷篷下一直走去,便接着有戏台春声馆左手转廊。那春声馆是朝西三开间的。那右手转廊便通碧琅轩馆后面的卷篷,打卷篷下一直过所雨草堂后面,便仍是海棠香梦轩的左手走廊了。”

软玉听着仔细一想,方知那边屋子是前后两排的,共八所院子,四向俱齐,所以记不清了。因道:“不错,我记得了。那碧琅轩馆前面,便是水流云在堂。听雨堂前面便是吟秋榭。得月楼台后面便是春声馆的天井。春声馆左壁外便是南书厅后面的账房了,可是不是?”宝珠拍手道:“是呀,你这会子才明白了。”蕊珠因笑道:“我一时还摸不清,明儿总要打他一个地图来,我再一处一首诗标咏出来,给你园子里勒着碑,请宝哥哥驮着才有趣。”说着,大家都笑了。见丫头们已来请,说间壁惜红轩已摆下席了。于是婉香便邀一行人,同走出留余春山房,向卷篷下走去,径到惜红轩来。正是:仙人楼阁珠为栏,女儿香闺玉作房。

第十六回 嗜余桃小妹笑哥哥分兼金大方推嫂嫂

却说婉香和宝珠等到了惜红轩,软玉、蕊珠和美云姊妹都到栏杆外去看那牡丹,见开的真比众不同。婉香于昨日,又从春笑轩移了几种粉红浅紫的来,衬着这白牡丹愈觉可爱,大家都绝口赞好。

婉香见席面已摆整齐,便邀众人入座。首座让了软玉,次蕊珠,次美云、宝珠,次绮云、茜云,婉香自己坐了末座,因道:“茜妹妹怎么到了这会儿还不来?”春妍道:“刚来过了,见小姐们不在这里,他采了朵花,抱了猫又跑去了。说把花儿去送了太太再来。”绮云笑道:“咱们到了这许多会儿,还才见到这花儿,他倒先采了朵跑了。二姐姐明个要把花儿数数清楚,共是几朵儿,可不要回来吃人偷光了呢。”婉香笑了笑,因道:“春妍你去请声四小姐,再请声大奶奶和赛儿。这里横竖是圆桌儿,也坐得下。再太太那里也须得去请一声儿,回来不要又说今儿是我的东,便舍了他们。”春妍应着,叫小丫头们去了。

这里丫头们筛上酒来,大家饮了一口。软玉见满地站的丫头里面,却没有袅烟和春柳儿,便向晴烟道:“你姊姊和你妹妹呢?”晴烟道:“袅烟病着才好,今儿在屋子里给爷做活呢。春柳儿前儿给人了。”软玉道:“怎么春柳儿这一点儿年纪,便给人了?这孩子很可人意儿的,太太怎么舍得?是给与谁的?”宝珠笑道:“你太太那里可不要这样讲,是我给了花农了。太太那里我只回是撵出去的。”软玉会意,因笑道:“你这位爷存这样的好心思,明儿天总有好意思报你呢。”宝珠笑笑。

丽云道:“今儿这样好天气,咱们一味子寡吃,有什么味儿?”绮云笑道:“罢,罢,你安静了会儿,又想出法儿来了。我今儿先说上前,若要做诗行令,愿不扰这一顿儿,先出席罢。”软玉、蕊珠都道:“咱们也和绮妹妹一个样。”丽云笑道:“我还没有出口,你们便忙的什么样儿。你们不做诗,就我一个儿做这么几十首,也不值什么。”婉香笑道:“这会子又卖弄你有才学。你要卖弄,需到那个不知道你来历的所在卖弄去,那人家才被你吓吓倒了。这会子咱们又不应试,任你有倚马万言的本事,也没有用处。你若说你一口能喝得一坛子酒,回来人家多没得吃了,或者倒还被你吓倒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宝珠因道:“咱们今儿这一席原是为赏牡丹起见,这会子只顾吃着,喝着,那花儿也要气不过的。咱们要怎样的乐法,且等一会儿再作计较。做诗也没什么味儿,不如大家先用一杯酒,先献了这位花神姐姐,然后我们再想法子寻乐。”婉香等多说不错,于是各人将自己吃的杯子筛满了酒,都去浇在花儿根上。见那花儿多摇摇颤颤的,越觉好看,红的、紫的、白的,各有艳处。大家都说这花儿越精神了,光景有花神呢,因都福了一福,笑着进来重复入席。

美云道:“这会子咱们该乐了,宝弟讲该怎样个乐法?”宝珠道:“我想好不过听戏,只可惜咱们家没得班子,前儿京里沈左襄送一付班子来,老爷又辞掉了,岂不可惜呢。外面又没得好班子,不如打个条子去软姐姐家里借一班来,尽我们玩一两个月,再还他家去。”软玉道:“那也不值什么,咱家的女班子,现在老太太也不爱看,一径闲着,没一点用处。”美云因道:“你们那付女班子也很好,这里城圈子里,只怕也寻不出第二副来,怎么老太太还不爱看?”软玉道:“本来看看倒也过的去,自前儿三王爷送一付小孩子唱的班子来,便把自己家的女班子逼下了。其实我瞧那些小孩子唱的京腔梆子,倒不如伶儿们唱的昆曲好。今儿既宝弟弟爱听,便去喊他们来罢。”蕊珠因道:“昨日不是听说小春儿病了,只怕少一个唱小生的,拢不来班子呢。”丽云道:“那么着也不打紧,就屈宝哥哥凑个脚色罢。”宝珠笑道:“那也没什么。只不知道那唱旦的什么样儿,倘然和前儿瞧见的那个小喜儿一个样儿,那我不但唱不出口,还要呕呢。”蕊珠笑道:“那小喜儿本来是唱花旦的,那唱小旦的是嫩儿,前儿因老太太讲,他唱戏不规矩,他便推病不肯上台,所以你没瞧见。他的模样儿长的真好,眉眼儿和二姐姐差不多,只他那个上台的形景,真叫人看着心痒痒的,不比二姐姐那种庄重样儿了。”宝珠听着便高兴起来,立刻写了条子叫人去叶家传来。

这里丽云便望瞧戏,也无心闹酒了,便催着叫饭。婉香笑道:“你总只顾自己,你瞧刚去请大嫂子的人,还没转来,你便要散了,设或大嫂子和四妹妹来了,算什么意思。”丽云笑道:“我望光景大嫂子断断不来。”刚说着,忽窗外卷篷下有人接道:“呀!我倒不知道,原来你们是虚邀的,早知道我便不来了。”大家回头看,见正是藕香携着赛儿,茜云抱着猫一同进来。大家便都站起来,笑道:“大嫂子居然来了,难得。怎么来了不进来,却在门背后听冷话呢?”藕香笑道:“刚凑得巧,我来了先瞧瞧花儿,谁知道你们正说我的背呢。”茜云笑依着婉香道:“二姐姐,你可知道,你屋子里少了什么没有?”婉香笑道:“可不是,我正要罚你呢。怎么把我好好的花儿,偷了去做人情儿,孝敬太太去。太太可给你什么东西,快拿出来分一半给我呢。”茜云笑说没有。赛儿笑向婉香道:“听他呢,试搜搜他瞧。”婉香便装作要搜的样儿。茜云笑道:“好姊姊,不搜我罢,我拿出来送你。”说着便向袖子里取出一件事物,却是圆圆的用帕儿包着。赛儿撇手抢去,茜云急道:“啊呀!好姐姐,不要搅脏了我的帕儿!”赛儿笑背着打开来看时,却是一个顶大的水蜜桃子,却被这一抢抢腐了,惹得满帕子都是鲜红的。茜云便笑着要赔帕子。赛儿把桃子还了他,又把自己的手帕儿赔了他,才挨着婉香肩下坐定。茜云却把那桃子剥去了皮,送婉香嘴边。婉香笑着吃了一口,因皱眉道:“怪甜的,我不要吃,你自己吃罢。”茜云不肯,定要婉香吃下去。婉香强不过,只得再吃了一口,道:“妹妹,我真不要吃,你给丫头们吃了罢。”茜云笑点点首儿,走下地来,却去送到宝珠嘴边道:“好哥哥,我这半个孝敬你罢。”宝珠刚和藕香说话,便回头来看了看,笑道:“这桃子怎么红的这么可爱,你瞧可不像胭脂吗?”茜云笑笑道:“你不管他,你吃了罢。”宝珠道:“谁吃过了半边?怪脏的。”婉香听说红了脸,宝珠却没有看见。茜云道:“你想谁吃过的,敢拿请你吃呢?”宝珠听说,看了婉香一眼,婉香丢个眼色,宝珠因道:“不问谁吃过的,我总不爱吃人家吃剩的东西。”茜云笑道:“又掉谎呢,怕我不知道么?二姐姐吃剩的药,你还要吃呢,这会二姊姊吃剩的桃子,倒说脏了,你不瞧这红红的,还是二姊姊嘴上的胭脂呢。你不要吃,我请我的猫吃罢。”说着,真要拿去喂猫。宝珠恐婉香生气,忙道:“快不要,拿来我吃罢。”婉香道:“四妹妹还拿来我吃。”茜云哪里肯给婉香,定要宝珠吃了,才笑着,跳着说宝珠不爱脸。

软玉刚饮着酒,暗想这东府里人,都有这些刻薄。茜云这一点年纪,也看着丽云的样儿行事,便暗暗替婉香生气。婉香却不把这些事放在肚里,知道日后便做这里媳妇,也受不著东府里的姑娘家欺负。况且现在凡事都在他们眼里过,设或得罪了他们,被他们在背后讲两句谗言,反为不美。所以凡事总忍耐些,这也是婉香的见得到,现且不表。

且说藕香等人入席后,与诸姊妹饮了几杯,知道晚间有戏,须开发赏犒的,便悄悄吩咐银雁准备去了,不叫婉香破费。这边便和软玉、美云等说了些闲话,便把赛儿交给宝珠,自己却先出席。走回院子里来,却值大丫头翠莺在那里摊着银子封儿算账,见藕香进来,便站起来。藕香问:“算什么?”翠莺道:“刚才书芬和砚香送一百两银子进来,说是软姊儿和蕊姊儿赏下人的封儿,请奶奶散给去。我刚算了,单是咱们太太身边的人,连陪房就有三十四个,每人给他一两,就去了三十四两。再东府里太太身边也有二十九个人,再厨房里打杂的老妈子也有二十一个人,一总已经去了八十四两,还有东府里小姐身边共是三十二个丫头,再加十六个老妈子,再咱们这边府里外打杂的老妈们,再花小姊和自己奶奶及三爷、二爷身边的婆子、丫头,一总里里外外,总得三百人光景,这几两银子够什么开销,请奶奶斟酌见瞧。”藕香坐下道:“这个你不能连管家、爷们算在里面,我知道叶府上早已拿过来二百两银子,交在外面总管房里,我算来只好开销门口和各房的管家、厨子、灶上了,丫头婆子们是分不到的了。这笔一百两的光景,还是两位小姐自己拿来的,我也知道,他们在家里是用不到钱的,便前儿来这里玩几天,那些赏封他太太也不问。这会子来这里打算住长的,所以才有那二百两交来,否则,也不见得只是倒把这二百两拿来的坏了。不然,这些婆子、丫头们也不想钱,这会子外场倒有了赏,难道里面倒可少得?若说叫两位姐儿再补出来,他那里来钱?我看连这一百两的封子,也不要去动他,回来你给我送去,说我的意思,叫他留着自己使用,在这里府里住了,要用钱的地方正多着,不要回来短了什么用处,又不好教人转去拿,叫他尽留着使用,倘短了什么,只管来问我要就是了。现在这里丫头们的赏封说我早已经替他开发了,也不用说得数。”翠莺答应着,便把那封银子撩在抽屉里。打开柜子,另取三百两出来,叫小丫头们称着,封着,每一两一包的称够了三百个,用盘子盛着,核了名数,一房一房的分头送去。藕香再叫银雁封了四两一封的十封,准备着赏给戏子。又去外账房提了四十串钱,做赏挂的。这两笔便出了宝珠的帐,那三百两便自赔了。

刚理值明白,陪房沈元家的进来,见藕香刚在值事,便站着伺候。见事完了,因赔笑道:“奶奶这几天儿正忙呢?”藕香笑道:“也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因道:“你有什么事儿?”沈元家的便向四下一瞧,见没外人,才轻轻的道:“今儿爷打发沈元转来了。”藕香道:“怎么?沈元不是跟爷进京去的,怎么这几天儿,便转来了?”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小的也这样讲。沈元说,爷没进京去。”藕香道:“怎么不进京去了?敢又往那儿逛去了。”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呢,说是爷到了上海,便有许多官儿替爷接风,又有些请爷去。不是小的说,爷也太没得主见,把正经的公事也忘了。玩了这几天儿,便去掉了三千两银子,这会子要进京去,没得盘川了,又不能不去,怕耽误了日子,回来老爷知道,是了不得。这会子向上海万康庄上挪了三千银子,赶先带了沈顺和王喜、苏处进京去了。这里打发沈元转来,问奶奶领了银子去,还那庄上。说千万迟误不得,恐怕端节那边分帐来,吃老爷知道。”藕香听着,呆了半晌道:“咳!这位爷怎么好年年这样,不出去便罢,一出去便搅出这些把戏。也不想想家里搁着多少银子?便这样海五海六的花。照这样花法,便一家把银子搬拢来,也不经花的呢!”沈元家的道:“奶奶总这样多虑。目下莫说爷用了几千银子,便是几十万,奶奶也不争这些。不过爷出门的人,也要有点把握,幸而路近,倘然路远些,短了银子,便怎样呢?”藕香道:“那这会子也没得说了。你喊沈元来,拿我的折子,去万丰银号里拿三千两,赶紧送去便了。”沈元家的答应出去。藕香又唤转来道:“回来,我还有事情,怕没得空儿,我便把折子交你拿去,晚头交进来。”沈元家的道:“那小的自然知道。”藕香便叫银雁去开了箱子,拿折子出来,交与沈元家的。那沈元家的便兴抖抖的拿出去了。因这一番有教:主子未承丹诏下,家奴先着紫袍来。

第十七回 闹戏园葛亮甫遭打代帐桌夏作珪弄权

却说沈元家的,拿着银号折子,兴抖抖的出来。刚走出穿堂找沈元去,不期秦琼刚从南书厅出来,不及站住,却被秦琼喝住道:“你鬼头鬼脑的,忙些什么?”沈元家的便连忙站住掉谎道:“奶奶着我去问爷爷们,向叶府上去借的班子可来了没有。”秦琼道:“什么班子?”沈元家的道:“刚三爷去借的戏班子。”秦琼道:“今儿没有什么事吗,传戏班子什么。”沈元家的道:“也没什么正经,三爷爱听戏,回了太太传去的。”秦琼点点首儿,便放沈元家的出去。心里便不高兴,想宝珠也和我一般的人,他便这等快乐。他要什么,他太太总依他。偏自己不拘干点什么事,总吃老爷诃骂。想着便满肚子的懊闷,因顺步走到文案府房夏作珪那里来。

原来秦琼这人是最有脾气的,所以姊妹们都和他讲不来。便美云等嫡亲姊妹也不和他一块儿玩。好便罢,有点儿不是,便要干闹。所以倒成了个庸庸碌碌的一种人品。外面结交些朋友,也没什么好人。只本府里两位师爷和他要好些。这夏作珪是绝会逢迎的,所以秦琼对他。这会子秦琼到了文案房里,那夏作珪刚在那里写家信。见秦琼来,连忙收起纸笔,站起来道:“哎吓!爷怎么好久不来我这里谈谈,我险些儿闷死。昨晚子缀了一夜灯花,今早子噪了半天的喜鹊。我当是什么大喜,原来是爷来了,好极,好极。”说着,忙喊管家倒茶。自己点了个煤子装一袋烟递与秦琼。秦琼坐下笑道:“这几天师爷没什么事吗?”夏作珪道:“也没什么大事,今儿早起替老爷打了个奏办营务处的折子。刚誊了,请爷瞧瞧看,可用得用不得。”说着忙向文具箱内取出,双手递与秦琼。秦琼略看了看道:“写的很好。只是咱们老爷也太不怕劳,年纪有了,朝廷家的事,也干不了这些。现在虽外面有事,我瞧也不打紧。只奏办营务处果然是个好事,只怕现在国储也不十分充裕,未见得准呢。”夏作珪道:“爷见得极是,我也早这样说,照老爷这样年纪,也不犯着再辛苦。不过上了这个本子,准不准未必,但老爷因此竟自助了十万两的军饷,也足见老爷爱国的忠心了。”秦琼道:“是。”夏作珪因问:“老爷可在府里?”秦琼道:“刚才说往中丞处商议事情去的。”夏作珪道:“陆莲翁可也出去了么?”秦琼道:“饭后便出去了,说今儿不来家也未可必。咱们趁今儿闲着,何不出去逛逛。”夏作珪道:“很好!很好!我也闷的慌,咱们不如去邀了石时和葛亮甫同出去。”秦琼道:“石时那人讨厌,不是我讲他,他眼里只有一个宝珠,以外都不放在眼里。还是葛亮甫,邀他同去走走。”夏作珪道:“是。”便换了身崭新单湖绉衫儿,拿了把扇儿,将眼镜子用手帕子裹了,整整衣服,便让秦琼出来,一同出了文案房。

绕过了穿堂,到对面账房里来。却好葛亮甫正在那里着衣服想出去,见夏作珪也换了衣服过来,便道:“二爷敢是和作翁出去么?”夏作珪刚要说,忽一阵锣鼓声打将起来,便侧耳朵骇异道:“什么?敢是今儿府里唱戏么?”秦琼道:“可不是。今儿宝珠躲了学,却传了班子,在园子里唱戏呢。”夏作珪道:“园子里唱戏,怎么这里便听得见?”葛亮甫道:“那有戏台的春声馆,便在这壁墙外。那边唱一句儿,笑一声儿都听的见。这会子正唱的热闹,那锣鼓声儿一阵响似一阵,打的人心痒痒的。我所以坐不住,要想去外面瞧瞧戏去。”夏作珪因道:“哪里瞧去,敢是会馆里有戏么?”葛亮甫笑道:“你不知道吗?前儿小狮子巷开了一个戏园子,班子才京里新到的,我已去瞧过了一本,果然唱的好。”秦琼道:“那咱们便瞧戏去。”夏作珪道:“二爷又来,自己家里唱戏倒不看,也和我们一样见识,往外头瞧去。”秦琼道:“谁爱去讨人厌呢。头里他们又不来请我,便叫我去看了,他们另是一淘儿作乐,都和我没得话讲,我一个儿坐着,有什么味儿。倒不如外面瞧去的有趣。”葛亮甫道:“好,咱们便一淘儿去罢。”说着便让秦琼先行,一同到穿堂,喊胡升、邵二、小喜子、来顺儿等七八个人,跟了出门。

因怕秦文知道,三人都不乘轿,一齐步行到小狮子巷。其时已经傍晚,戏园里日班已经停唱;晚间班子被人传去,说不唱了。秦琼便一肚子火冒,定要园里开唱。那戏馆里见势头来得,也不敢多讲,便请三人进去坐了。去叫老班来回话。这里胡升一干人,都跟着主子进来。见这戏园是五开间厂厅,台上空宕宕的,台下满堂挂的玻璃水法塔灯。铺说的桌椅也是红木大理的。两边包厢,又铺设些着衣镜、玻璃罩花摆设等件,工本也不区小。秦琼等看着,便各随意坐下,一时送上茶来。

那管班来了,先将三人上下打量一番,便赔笑道:“爷们,今儿对不起了!咱们家班子,今儿被盛府里传去了。明儿只怕还留着唱,爷们爱瞧,过天再请过来罢。”秦琼道:“什么话,你家开了戏馆子,哪儿能缺了班子。我今儿特来瞧你家的戏,你能回我走吗。小喜子,你吩咐他,今儿我爱瞧戏,喊他去传齐人来。该几多开销你给他就是了。倘再敢讲一个不字,你给我封起他的馆子来。”那些管家都一迭声答应个是。小喜子便一手扯那个管班过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通礼,咱们爷喊你家开唱,难道不给你钱!你死也不讲一个字儿,你敢是要讨打么!”那管班恨道:“怎么你老有这样不通礼,咱们也不稀罕这几两银子。”刚说到这两句,小喜子早两个嘴巴子打过去了。那管班本是武生,这会子便动了真气,和小喜子打将起来。小喜子早跌了几个斛斗,胡升等便多一哄动手,打将起来。那些戏园子里的人,见势不对。便早呐声喊,一齐拥将出来厮打,约有二三十人。这里胡升等,总只有七八个,早被那班子里打得乱跳乱叫。葛亮甫还插着去劝,也被打在里面。

这夏作珪看不济事,便扯着秦琼的手道:“咱们走罢。”秦琼此时也胆怯了,便跟着夏作珪急急的出来,却不道大门已经反锁了。幸而没人把门,秦琼略有点手力,忙扭断了锁,逃出门去,赶紧亲自到县里报知。那县官立刻带领差役,乘轿到小狮子巷来。一到戏园门首,见门里外都拥塞着闲人,那些差役用藤竿子打开条路进去。见满园子打得雪片似的,那些人还在厮打。哪知县喝令差役进去,只捡那不戴红缨帽子的拿,休误拿了秦府家人。那些差役一片声答应,都摩拳擦掌的进去。见那些扭着厮打的,多没有帽子。有几顶儿多丢在地下,便暗暗认定穿马靴的多是秦府家人。并不问好歹,只将那些不穿马靴的拿住。除逃散的,还有十三个人,便一齐上了练子。那些人都赶着分辩,哪里管他。都一起拿住了,带回衙里。不问好歹,每人打了二百板子。十三面大架,一串儿架了出来。

这里秦府家人,却打坏了小喜子和胡升两个。葛亮甫本来没用,已早被这些人打得半死睡在地下,动弹不得,满口里只是哼着。邵二看不是路,连忙赶回府里喊当差的用一张棕棚子去抬了回来。那胡升、小喜子也走不来,便一概叫人抬回。刚到府门,可巧秦文拜客回来,门口挤满了人。邵二便不敢抬进去,歇在门口,等秦文进去了,才把葛亮甫抬到账房里歇下。

夏作珪知道,忙走过来看时,见葛亮甫的衣服也扯的七零八落。两只眼睛似开不开的望着夏作珪哼。夏作珪看了,着实过意不去。因皱着眉头问道:“可觉得哪一处儿打坏了?”葛亮甫只是哼着说不出话来。夏作珪慌了,忙请秦琼出来商议说:“亮甫既这个样子,账房里又一刻少不得人,这怎么处。”秦琼想了想道:“光景不过受了点伤,也不妨事,请金有声来瞧瞧,看怎么说。大约总有几天儿才得复原,这账房里的事情,须得请一个人代理几天才好。”夏作珪道:“代理见,倒也不值什么。只是你我做不得主,叫谁代?依我的意思,不如回了老爷。给亮甫请几天假,听老爷派人代理便了。不要回来又被人说我舞弊。”秦琼点点头道:“也说得是,那便我替他请假去。你赶紧叫人去请金有声要紧。”夏作珪点点首。

秦琼便喊小喜子,夏作珪连忙止住道:“不要喊他,他和胡升两个也打坏了。”秦琼听了满肚子好气,因道:“还了得,这个眼前亏吃的不小。回来我不把这个园子拆毁掉,我也不算人。”夏作珪道:“我的爷,这会子也讲不得了,快去回了老爷是正经。你瞧,这时候将要晚饭了,回来各房来领帐,谁去理值呢。”秦琼听说,便耐着气往东正院来。

进门,见满屋子灯火照的通明。靠西秦文房里,有些安息香的气息,又有人在窗里面念书。立脚听时,却是茜云在那里背唐诗,心便打了个格顿,想到,这会子进去,老爷必定又拿他来比我,说我不用功。刚想到里面,秦文见窗外有个人影儿晃着,便喝问道:“谁在那里探头探脑?”秦琼吓了一跳,听茜云的书声也吓断了。便抢步进去请了安说:“因老爷在这里有事,不敢进来回话。”秦文因搁下书道:“什么事,要你来回?”秦琼道:“刚才账房里葛师爷来,叫我过去,哪里知道,葛师爷日间出去,吃人打坏了。要求老爷赏几天假,并求老爷替他作主。”秦文诧异道:“怎么吃人打坏了?可知道为什么事儿?”秦琼道:“也不甚仔细,听夏师爷说,因咱们府里往常开销的账目略枯渴了些,所以外人都恨了葛师爷。”秦文听了,哼了一声道:“这话再没别人讲,要便是夏师爷的意思。那也不管他,只问你是谁打的?”秦琼道:“说是小狮子巷戏园里人打的。因前儿老爷请中丞瞧戏,是传的他家班子。葛师爷把二百两银子扣下了四十两,吃他们知道了。这会子撞到便拥着打了一顿,葛师爷连话也不会讲了。”秦文因道:“是了,前儿扣下四十两正价原是我的意思,这与他什么相干。况且又是他老班贪图生意,自己情愿让四十两出来,给爷们管家的。这会子因这个闹事,也太胡闹了。你去喊当差的,传他们老班来,狠狠的办一办,才叫这些混账东西知道规矩。”秦琼因道:“本来也太不成事了,连跟出去的小喜子和胡升也打的弹动不得。老爷要办,也不犯着当面么喝他,只请个片子交县里办去便了。只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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