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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17:4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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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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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园

秘密花园试读:

原著者简介

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是19世纪末美国最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伯内特1849年生于英国曼彻斯特,1865年全家移民至美国。她自幼家境贫寒,18岁即开始靠写作补贴家用。杰出的才华使她创作出了诸多红极一时的畅销作品,成为当时最富有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以儿童文学领域获得的成就最为突出,其中包括我们自幼耳熟能详的《小少爷方特罗伊》(发表于1886年)以及曾由秀兰·邓波儿主演过的《小公主》(发表于1905年)。

伯内特自幼喜爱园艺,花园是她经常写作的地方。1909年,正是她位于纽约长岛家中的花园启发了灵感,让她创作出了一生中成就最高的作品——《秘密花园》。故事讲述了失去双亲的英国小女孩玛丽,在收养她的姑父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荒芜已久的神秘花园,并由此引发出一连串曲折而奇妙的故事。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让自私暴躁的玛丽变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和农家小子迪克恩一起,帮助庄园里病弱孤僻的科林少爷恢复了健康和自信。最终,孩子们收获了珍贵的友谊,也使花园和它的主人们都重获新生。

在美国文学史上很少有一本书能像《秘密花园》这样长久地畅销不衰,在几乎任何一套西方儿童文学的经典书目里,都可以看到它的名字。这部作品不但打破了雅俗之间的欣赏界限,也是公认的一部没有年龄代沟的作品,近百年来不断再版,并且多次被改编成电影、话剧,甚至被英语国家当作教材。除了作者精彩的构思与文笔,大约这也证明了一个事实——大自然与美好的心灵,是我们每个人内心都不曾丢弃的珍重。

导读 心灵的花园

每个人心灵都有一个秘密的花园,这个花园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拥有的。这个花园里开着什么花,只有主人才能够知道。什么人能够进入花园,那只有天知道。但我相信很多人都进去过,英国的爱丽丝、美国的波丽安娜、加拿大的安妮,等等,她们都曾进去过,而且还都是女孩子。

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的《秘密花园》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儿童小说经典,也是一本畅销书。曾被拍成电视剧、电影、动画片等。世界经典的儿童文学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而我们从阅读中可以发现一个非常妙的现象,那就是英美的儿童文学经典,都非常善于继承本国文学的传统。在《秘密花园》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到《简·爱》的影子、内斯比特的影子、爱丽丝的影子、波丽安娜的影子。这一部分经典,都有深刻的内涵。《秘密花园》差不多是疗伤的童话,具有巨大的心理学价值。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心灵上都曾受过打击或者伤害,他们的性格怪异,有时候还封闭,在我们常人眼里有点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但是,在他们的心灵中,都存在着一个秘密花园。像这样的小说和童话,有一大批,所以读起来觉得格外有味道。它们虽然是写给儿童看的,但是许多体验和理念却是成人的。所以,内蕴丰富。

这部作品的人物性格刻画得非常成功,作者的文笔细致委婉。作品给我们提供了一处美妙的风景,也可称之为“诗意的灵魂的栖息地”。

第一章 在印度时的玛丽小姐

玛丽·伦纳科斯在印度出生,从小体弱多病,长着一张阴郁沉闷的脸,身体干巴巴的,黄头发稀稀疏疏,杂乱零落,看上去很不讨人喜欢。她的父亲曾是英国政府驻印度的一名官员,他自己也常常身体不好,加上工作很忙,无法顾及她。母亲倒是个大美人,只是整天忙着打扮自己和流连于不同的社交活动,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她的生活除了贪图享受就是寻欢作乐。

玛丽一生下来就被交给一个叫卡米拉的印度保姆,卡米拉总是把她带到远远的地方,以免她的哭闹声影响女主人的情绪。在她是个嗷嗷啼哭的婴儿时,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陪过她;在她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时,她的父亲和母亲仍然没有陪过她。在她的身边,只有卡米拉和其他印度仆人呆板、木讷又顺从的黑脸。

没有父亲的谆谆教导,没有母亲的细心呵护,她变成一个自私蛮横、脾气非常暴躁的小女孩。他们给她请过一个年轻的英国家庭教师,才三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又陆续请过几个家庭教师,一个比一个更短,他们都讨厌她,也不耐烦教她。玛丽没有玩具,没有伙伴,要不是她自己喜欢念书,恐怕连一个字母都不认识。

大约在她九岁这一年,一天早晨,天气异常闷热,她闷闷不乐地醒来,然后发现站在床边的不是她的保姆卡米拉,而是一个陌生女人。大概是新来的仆人,她看着陌生女人那木头木脑的样子,就更不高兴了。“你是谁?你在我房间做什么?”她生气地对陌生女人吼,“我要卡米拉,你滚,滚出我的房间,快叫卡米拉过来。”

女仆很惊慌,她没办法招架这个被宠坏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告诉玛丽,卡米拉不能过来。玛丽怒火中烧,跳下床对她又打又踢。她更惊慌了,只会反复说卡米拉真的没办法再来照顾玛丽小姐。

那天早晨的气氛诡异而神秘,到处都显得和平时不一样。几个土著仆人不见了,剩下的仆人们个个面如死灰,人心惶惶。他们不做家事,不停地交头接耳,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慌张,好像即将大祸临头。

没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也不愿意去问别人,遗憾的是卡米拉始终没有过来。屋子里的人逐渐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她无处可去,和往常一样,慢慢走到花园里,在走廊旁边的一棵树下自己和自己玩。她玩起了造花坛的游戏,用土做了许多小小的土堆,心里却越想越生气,觉得卡米拉背叛了自己,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等她回来时一定要狠狠骂她一顿。“猪,笨猪,蠢猪养的,我一定要揍她一顿,这个没规矩的土著。”她又气愤又伤心,所以用印度土著侮辱性最大的话语来骂卡米拉。

她蹲在那里,边骂边把一朵朵深红色的木槿花插进一个个小土堆里。然后她看到母亲和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一起来到走廊上,他们站在一起低声交谈,靠得很近,声音紧张而奇怪。他们没发现玛丽,她是那么瘦小,实在太不显眼了。玛丽认识这个年轻人,听说是个年轻军官,刚刚从英国来。小女孩盯着他看,带着微怒,凭什么他能靠母亲这么近,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在盯着自己的母亲看。

能看见母亲的机会实在不多,她仰慕母亲,她称呼母亲为女主人。女主人是那么美丽,她近乎陶醉地盯着母亲。头发像卷曲的丝缎,柔软干净,明亮有神的眼睛仿佛在笑,小巧玲珑的鼻子倨傲而挺直。母亲所有的衣服都缀满了花边,飘逸轻软,而这个早晨,那些花边比平时的更夸张,它们好像会说话一般贴在年轻军官的身上,哀求着,缠绵着。“这么糟糕吗?噢,真的吗?难道所有的传言都是真的吗?”玛丽听见母亲说。“是的,糟透了,”年轻人声音颤抖地回答,“只怕比传言更糟,伦纳科斯太太,你两个星期之前就该到山上去。”

女主人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脸色苍白,那双平时充满笑意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绝望。“哦,我知道我错了,”她喊着,“我是为了那愚蠢的、该死的宴会,我真是个十足的笨蛋!”就在这时,一声尖叫从仆人宿舍传来,接着是啼哭声,花园里空旷而寂静,那一个声音尤其显得刺耳,她抓住年轻人的手臂,像溺在大海里时抓住浮木,她在发抖,不可抑止地,从头抖到脚。哭声渐渐变大,悲伤的气氛像灰色的天气一样,笼罩了整个花园,整个屋子。“那是什么声音?那是什么?”伦纳科斯太太看着年轻军官,有些语无伦次,她当然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应该是一个仆人死了,”年轻军官说,“你没有告诉我灾难已经蔓延到仆人那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主人哭喊着,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害怕,“跟我来,快,跟我来!”她跌跌撞撞跑进房子里,任裙边拖在地上。

玛丽后来才明白那个早晨发生的一切怪事,虽然在听卡米拉讲故事时提到过这两个字,但她那时并不明白确切的意思。

是的,霍乱来了,人们谈及色变的霍乱。在霍乱面前,每个人都像蚊虫一样脆弱。短短一天,已经有三个仆人丧命,卡米拉是第四个,刚才仆人宿舍里的号哭就是因为她死了。剩余的仆人都惊恐地逃走了,到处都是恐惧,到处都是哭喊声,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房子里一片狼藉,被遗弃的衣裙、手套,漂亮的高跟鞋,华丽的沙发上被踩上凌乱的鞋印,丝绒的窗帘被扯掉半幅。

玛丽躲在她的幼儿房里,对她来说,这里才是安全的。没有人想起她,没有人想要她,奇怪的事情继续发生着,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没人注意她,她也刻意地忽略别人。

她躺在床上哭哭睡睡,四处传来紧凑的、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刺鼻的消毒水味,大家在生病,她想。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她觉得应该吃些东西,走进饭厅,桌子上的饭只吃了一半,有几只汤匙掉在地上,椅子推倒在地,盘子和碟子乱糟糟地叠在一块,好像原本正在吃饭的人,因为突然有事发生而无法继续。

她只能去厨房找些水果和饼干充饥,又觉得很渴,她喝了杯松子酒,因为找不到水。味道不怎么样,她皱皱眉头,太甜了,她从没喝过酒,醉意让她想睡觉。

玛丽再次回到幼儿室,把自己关起来,仆人宿舍那声嘶力竭的喊声让她害怕,她把那些害怕和恐慌全部关在门外,独自爬到自己的小床上,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哭声、喊声、急促的脚步声、进进出出抬东西的声音,这些让她害怕的声音在外面持续了很久,但隔了一道门,隔了一重梦,与她像是两个世界。

不知道睡了多久,当她醒来时,各种奇怪的声音都消失了,房子里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这种寂静是属于黑夜的,而现在是白天,一切都透露出不寻常。是不是大家的病都好了,日子又能恢复到以前那样?可是卡米拉死了,她在心里猜测,以后谁会来照顾她呢?她对死亡的认识还不太深,她没有被关心过,所以也不懂得如何关心别人。

这场霍乱给玛丽最大的感触就是麻烦,恐惧是有的,但并不多。更多的是觉得生气和可耻,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像没人记得她,至少目前是如此。玛丽躺了很久,她相信等大家都好起来,一定会有人想到她,然后找到她。但是她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人,房子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安静。

然后她听到地毯上的响声,她趴在床沿上,看到有条小蛇经过,小蛇在发觉有人注视它时,也朝她投去一瞥。它的眼睛幽静而漆黑,和女主人戴在脖子上的宝石一样。因为不知道它的可怕,所以她没有觉得害怕。她反而觉得它好像很紧张,似乎迫不及待想溜出房间,玛丽看着它从门缝溜了出去,它会去哪里?去找蛇妈妈吗?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她听见过道里响起穿着皮靴的脚步声,然后到了走廊上。有些人进了房子,低声地交谈,是男人的声音。

玛丽连忙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没有仆人去接待他们,也没有主人跟他们讲话,他们好像打开门,一个个房间里检查着什么。“一所空房子。”她听见一个声音说,“那么一个美人啊!可惜,我猜那个孩子也……我听说有个孩子,是个女孩,不过从来没人见过她。”

几分钟之后,幼儿房的门被他们打开,玛丽正不知所措地站着。她看上去局促不已,皱着眉头,饥饿让她更加面黄肌瘦。先进来的男人是个高级军官,她曾多次看到过他和她父亲谈话。他看上去疲惫而焦虑,可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竟吃惊得往后退了几步。“贝尼尔,快过来!”他惊叫起来,“这儿有个小孩儿,就她一个人,天可怜见,这个地方就她一个人,她是谁?”“我是玛丽·伦纳科斯。”小女孩冷静地说,站直身体,头昂起来。她觉得这个男人很粗鲁无礼,居然把她父亲豪华的房子称为“这个地方”。“当仆人们染上霍乱时,我不得不在幼儿房睡觉,怎么还没有人来?他们还没好吗?”“她就是那个没人见过的孩子,她竟被遗忘了。”那个男人没有回答玛丽的话,转头对他的同伴说。“什么叫被遗忘?”玛丽恼火地问,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伺候我?”

叫贝尼尔的年轻人一脸悲伤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可怜的小动物,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他说,“没有人能来,一个也没剩下。”

突如其来地,玛丽被告知她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在夜里发病死去,被抬走时她还在睡梦中。她没有哭,因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她似乎也并没有想过父亲和母亲,她不明白失去父母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有染上霍乱的印度仆人早就慌乱地逃离了这座房子,谁还想起有个玛丽小姐留在这里?所以房子才那么安静,好像只有她和那条窸窸窣窣的小蛇是活着的。

第二章 倔强的玛丽

母亲很美丽,那么的美丽,像一幅无可挑剔的画,玛丽从小就喜欢看母亲,远远地看着。想念她吗?答案是否定的,不会有人去想念一个陌生人,即使那人是母亲。她们相处的时间太少,而玛丽也太小,对她来说,母亲就是一个名词,仅此而已。

当然,要是在她懂事的时候才被孤立,那么,她会觉得不安,会觉得痛苦,但她从小就这样一个人待着,已经非常习惯。她要的,不过是有个像卡米拉之类的保姆来伺候她,来照顾她,至于心灵上的安慰,她不明白这些。她担心的问题是,还能不能跟之前那样生活,身边的仆人都顺从着她,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当亲人都在那场霍乱中死去后,她被寄养在一个英国牧师家,牧师家很穷,破旧的小房子里挤满了人,他们有五个年龄相仿的小孩,这些小孩邋遢、无礼,整天吵架打架,抢食物抢小玩意,玛丽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她不想留下来,也知道不会留下来。而在那些孩子看来,玛丽是个极其难相处的孩子,她骄傲而暴躁,他们不愿意跟她玩,还给她起了个绰号,让她非常生气。

绰号是波兹尔给她取的,他是个蓝眼睛的小男孩,非常没有教养,鼻子尖尖的,玛丽很憎厌他,事实上她对牧师一家人都很厌恶,区别在于厌恶的程度不一样而已。

她一人在树下玩造花坛的游戏,和以前在家里一样,自得其乐。波兹尔走过来,站在一边看她玩,堆土堆,还有一条通往花园的小径。波兹尔觉得非常有趣,问:“为什么不用石头堆一座假山?”他在旁边指手画脚,“在中间的位置放些小石头。”“滚开,滚远点,我不喜欢男生。”玛丽插着小腰,站起来冲他喊。波兹尔感到很愤怒,居然受了这个小不点的污辱,一定要想办法捉弄她,他的妹妹也经常是他捉弄的对象。他围着玛丽边跳边扮鬼脸,然后唱起小曲来,小曲是他根据一个催眠曲改编的。玛丽小姐,非常倔强,你的花园,不怎么样,银色风铃,鸟蛤蚂蟥。金盏花儿,排成一行。

他精力旺盛无比,一直在旁边唱,其他孩子也听到了,都跟着起哄。玛丽越是生气,他们就越是高兴地唱:“玛丽小姐,非常倔强。”从此,他们只要看到她,就称她为“玛丽小姐非常倔强”。“听说你要被送回家去,就在这个周末,我们都很高兴,倔强的玛丽小姐。”波兹尔幸灾乐祸地说。“谢谢,我和你一样高兴,可家在哪里?”玛丽仰起脸。“你这个笨蛋,居然不知道家在哪里。”波兹尔嘲笑她,“当然是英国,我的祖母在那里,还有去年被送回去的梅波尔,我的姐姐。但你不是去你奶奶家,因为笨蛋是没有奶奶的。你是去你姑父那儿,他叫阿奇博尔德·克莱温。”“我压根儿没听说过他。”玛丽翻翻白眼。“我就知道你不认识,”波兹尔得意扬扬,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女生都是笨蛋。我听到爸爸妈妈谈论过他,他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又旧又荒凉。他没有一个朋友,脾气坏得离谱,而且是个吓人的驼子。人们都怕他,没人敢接近他。”“你撒谎,我不相信你。”玛丽说,她不想再听下去,转过身不去理他,用手捂着耳朵。

可是她一个人的时候想了很多,也许波兹尔说的是真的呢。那天晚上科劳夫太太就告诉她,几天后送她乘船回英国,去米舍司维特庄园,也就是驼背姑父那里。她看上去非常冷漠,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夫妻俩都拿她没办法。“她的资质太平庸,乏味而无趣,长得也不漂亮,没半点儿像她母亲,”科劳夫太太摇摇头,可惜地说,“她母亲是那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优雅的风度,得体的举止。但她却一点儿都不像她母亲,也难怪孩子们叫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真是太贴切了。”“如果她从小由她母亲管教,言传身教,玛丽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说不定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但很可惜,那个可怜的美人儿已经离开了,听说很多人都不知道她有个女儿。”“玛丽又丑又小,我想那个美人儿不愿意看到她。”科劳夫太太唠唠叨叨,“仆人们跑光了,她的贴身保姆又死了,谁会记得这个小东西。剩下她一人在那空房子里,迈克格路上校说他开门时,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

玛丽长途航行回英国,途中由一个军官的妻子照料。漫长的路途中,军官的妻子恨不得整颗心都扑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到了伦敦,看到来接玛丽的妇人,军官的妻子很乐意地把玛丽交给了她。

那妇人是莫德洛克太太,米舍司维特庄园的管家,是阿奇博尔德·克莱温派来的。她是个长得非常结实强壮的女人,由于长期劳动,脸色红润,锐利的眼睛看上去很强悍。她穿了一件浆洗得很硬的深紫长裙,外面罩着件镶了黑边的黑丝绒斗篷,带着黑帽,帽子上有紫色的花朵。

玛丽看得出莫德洛克太太并没把她放在心上。莫德洛克太太在意的是她的裙子,这大概是她最得体的一件裙子了,小心翼翼地不敢弄脏。当莫德洛克太太的头在晃动的时候,帽子上的那朵花也仿佛在探头探脑。玛丽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位太太,但这也没什么,很少有人能让她喜欢。“上帝啊,她可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莫德洛克太太尖着嗓子说,“听说她母亲可是个大美人,这个小东西怎么没有继承到一丁点。”“现在还太小了,她只是太消瘦,加上身体不好,脸色蜡黄,眼睛无神。”军官的妻子礼貌地说,“她的脸形其实很好看,要是常常笑的话,应该会更好看,小孩子变得快,长大了会变好看的。”“那得起很大的变化才行。”莫德洛克太太粗鲁地回答,“况且米舍司维特并不适合小孩子居住,我可以实话告诉你。”

她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以为玛丽不在附近听不到,但她听得清清楚楚。玛丽对米舍司维特抱有幻想,并一直在猜测姑父是个什么样的人,驼背是什么样子的。

次日她们出发去约克郡,经过火车站走向列车车厢时,玛丽刻意和莫德洛克太太保持距离。因为玛丽不想让别人误会她是莫德洛克太太的小女儿,莫德洛克太太怎么能和美丽的母亲相比,她想到这点就很生气。莫德洛克太太那身黑衣服实在不能和母亲那些缀满花朵的裙子相比,脸蛋就更别说了,还有那举手投足流露出的鲁莽和拙劣。

但莫德洛克太太才不管玛丽想些什么,她是个有些横行独断的女人,可不会纵容小朋友的胡闹。何况,她本来就不想来伦敦,她妹妹玛丽亚的女儿要结婚了,需要她的帮忙,但阿奇博尔德·克莱温先生下了命令,她不得不来。“你必须去一次伦敦,接一个孩子。伦纳科斯上尉和他夫人得霍乱去世了,”克莱温先生冷淡地说,“伦纳科斯上尉是我妻子的弟弟,我是他们女儿的监护人。”因此,莫德洛克太太立刻收拾好行装赶到伦敦。玛丽端正地坐在列车车厢的角落里,车里都是人,拥挤嘈杂,她学着母亲以前的样子,把带着黑手套的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任性又难以捉摸的小孩子。”莫德洛克太太想。她见到的小孩都活泼没定性,小嘴叽叽喳喳,哪像玛丽这样呆呆地坐着,怎么看怎么别扭。终于,莫德洛克太太忍不住了,开始说话,毕竟,旅途里也没别的事好做,不如说说话。“为了避免你一无所知,我琢磨着我应该跟你说说你要去的地方,”她说,“你知道阿奇博尔德·克莱温先生吗?他是你的姑父,也是你的监护人。”“不知道。”玛丽想,莫德洛克太太的声音可真难听,像公鸭叫。“你的父母从来没提起过他?”“是的,没有。”玛丽皱着眉。其实她父母从来没有和她谈过任何事情,他们的容貌在她记忆里甚至已经模糊。“嗯,”莫德洛克太太嘟哝着,瞪着玛丽冷漠而平静的小脸。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又开始说话了。“为了避免你慌张或者失望而出乱子,我琢磨着你应该有心理准备,因为你去的地方是个古怪而偏僻的旷野地区。”

玛丽仍然一言不发,莫德洛克太太对她明显的冷漠感到不舒服,但是,她白了玛丽一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那是一座显得很森严的大房子,克莱温先生按他自己的想法布置的,不过他的做法没多少人喜欢就是了。房子起码有六百年以上的历史,将近一百个房间,大部分都锁着门,里面有一些古董和画,还有一些陈年的用品。房子周围是种满灌木的花园和一些果园菜园,有些老树的枝都垂到了地上,不知种了多少年。”

她忽然停下来观察玛丽的表情。听上去和印度不一样,玛丽心想,她知道的太少,任何新鲜的没见过的事物都会吸引着她,但她装着不感兴趣。

莫德洛克太太耐着性子问:“你觉得怎么样?”“不怎么样,在没有见到那座房子之前,我不想做无谓的猜测。”她回答。真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古怪的孩子,莫德洛克太太干笑了一声,干涩而难听。她说:“你看上去像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无精打采,你对那些不感兴趣?”“不,那些全是无关紧要的。”玛丽有意跟她过不去。“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莫德洛克太太说,“无关紧要,你为什么要来米舍司维特庄园我不清楚。克莱温是不会为你而让自己不方便的,这是能肯定的事,他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莫德洛克太太停顿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他的背驼了,”莫德洛克太太说,“这让他很痛苦,一直郁郁寡欢,他的钱、大房子都不能让他高兴,他真正高兴是在他结婚之后。”

玛丽想表现得无所谓,但她毕竟年幼,不由自主地转向莫德洛克太太,听莫德洛克太太说话。原来驼背也能结婚,玛丽有些惊讶。莫德洛克太太注意到了,她是个有点饶舌的女人,兴致勃勃地接着讲,谁让火车上这么无聊。“她是个善良温柔的可人儿,他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他可以走遍全世界。没有人相信她会嫁给他,因为她太美了,但是她嫁了。人们都说她是为了他的钱,但是她不是,绝不是的,他们婚后的生活非常美满。”她的口气非常肯定,“她去世的时候……”

玛丽不由自主地失落,紧张地问:“哦,她,她死了吗?”

玛丽惊呼起来,失望又难受。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法国童话,童话里讲一个贫穷驼背和一个美丽的公主,她突然可怜起阿奇博尔德·克莱温先生来。“是的,很遗憾,她死了,”莫德洛克太太回答,“这让他变得比以前更古怪更沉默。他谁也不见,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在西边楼里,除了普齐尔不见任何人。普齐尔是从小照顾他的老仆人,早已摸透他的脾气和性子。”

听起来像一个动人的故事,但这故事让玛丽觉得不高兴。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幢古老宽敞的房子,一个阴沉而驼背的男人,他不但锁住了那上百个房间,也锁住了他自己。“你别指望他会跟你聊天,会陪你玩那些孩子气的游戏,因为你不大可能会见到他,他也不会理你。”莫德洛克太太说,“你必须自己找乐子,把自己照顾好,也可以去花园玩。我会告诉你哪些房间可以去,哪些不能去。你要是待在房子里时,最好别四处溜达,也不能乱碰东西。”“我不会乱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乖戾的小玛丽忽然开口,她觉得自己被嫌弃了,突然觉得这个姑父很讨厌,就像之前她突然觉得他可怜一样,她甚至幸灾乐祸,觉得所有的事都是他自作自受。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车窗玻璃,凝视着外面灰蒙蒙的暴雨,在火车内听不到雨声,但车窗上的雨线更宽更急了,就好像有个人直接把水泼到窗户上一样。从上车到现在,暴雨一直无休无止地下着,好像会到永远,永远。她呆呆地看了很久,她会永远待在米舍司维特庄园吗?那一大片灰色在她眼前变得模糊,越来越模糊,她睡着了。

第三章 跨过旷野

不想听莫德洛克太太唠叨的最好办法就是睡觉,玛丽睡了很久,醒来时莫德洛克太太已经买来了午饭,装在篮子里,她们很饿,狼吞虎咽地吃了些鸡肉和抹了黄油的冷牛肉面包,又喝了些热茶。吃过饭后,玛丽低落的情绪好了许多。

雨似乎更大了,变成了倾盆大雨,警卫点燃了灯,车站的每个人都穿着防水衣服,湿漉漉地闪着光,看上去笨拙而麻烦。莫德洛克太太吃饱后又睡着了,玛丽看着她,她那顶精致的帽子滑落到一边,很滑稽地歪着。玛丽没有笑,一切都是无意识的。雨水刷刷地撼动着车窗,玛丽继续入睡。再次醒来是被莫德洛克太太推醒的,火车停在一个站台,外面黑漆漆的。“醒醒,快醒醒。”莫德洛克太太说,“到司维特站了,打起精神来,我们还要赶好长的一段路呢。”

玛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莫德洛克太太拿着她那些琐碎的行李。玛丽没想到要帮忙,她在印度时被伺候惯了,在她看来,仆人们拿东西、搬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车上就她们俩下车,车站简陋而狭小,站长是个大嗓门,说话声音怪怪的,她要很用心才能明白意思,后来玛丽才知道那就是约克郡口音。“俺就晓是你回来喽,”他乐呵呵地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小巴喜也带回来了啊。”“是啊,就是她。”莫德洛克太太说,也带着约克郡口音,然后她用嘴努努一边的玛丽,“你太太还好吗?”“还行,来吧,马车在外边等你们。”

微弱的灯光下,玛丽看到外边的小站台前,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厢很漂亮,扶她进车厢的车夫穿戴也很好,穿着件防水的长大衣,帽子上盖的防水布滴着雨水,发着光,一切东西都这样,亮闪闪的,包括那个魁梧高大的站长。这些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她在印度从没有见过。

车夫关上车门,仔细地放好行李箱子,车开始行驶了。玛丽发现角落有一只睡觉用的靠垫,但她之前在车上睡够了,现在已了无睡意。看着窗外,外面黑乎乎的一片,雨水溅在马车上,发着沙沙的声音,这条路正带她前往莫德洛克太太说过的那个古怪地方,她想。

马上就能看到那座上了锁的,有近百间房间的大房子了。她并不害怕,至少不能把害怕表现在脸上,她不愿意被人看出来她被吓着了。“什么是旷野?”她突然问莫德洛克太太。“你即将会看到,”妇人回答,“我们向前继续跑五英里,穿过米舍地带就能到庄园。你会看到一部分,但今晚下雨,夜太黑,可能看不太清楚。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个够,要是你对这些感兴趣的话。”

玛丽不再说话,又呆呆地坐在黑暗的角落,眼睛看着窗外。马车灯照耀着他们前行,匆忙间,她能看到一些比较大的景物。出了站台后,先经过一个小村庄,白色的农舍,然后是经过一座教堂,牧师住的房子,有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泻出来。接着是带着橱窗模样的农舍,有玩具、糖果和其他零碎东西在贩卖。然后他们上了公路,很长一段时间,只看到许多灌木栅和杂乱的树木穿梭而过。

马车终于开始慢下来,玛丽疲倦地动了动小身体,好像在上坡,没有灌木栅和树木了。到处一团漆黑,路面不平,马车颠簸了一下,他们的身体都向前栽,玛丽赶忙用手支住车厢,脸还是被压到玻璃窗上。“现在我们在旷野上了。”莫德洛克太太用肯定的语气说。

在马车灯昏黄的照射下,路面显得更加凹凸不平,两旁都是矮小的灌木和杂草,也许还有野花,随着马车向前行驶,那些植物都像在后退,然后消失于茫茫的黑暗里,黑暗就像一张网,把那些植物慢慢包围起来。风吹过,只听到叶子碰叶子的哗啦哗啦声,那是属于荒野的,寂寞而低沉,又是那么单调和无奈。“那是不是海,是不是?”玛丽问,转过去看着她的旅伴,玛丽没见过大海,但是在书上看过描述大海的声音。“不,当然不是。”莫德洛克太太说,“也不是田野和山脉,那是无边无际,一眼也望不到头的荒地,什么也种不了,除了石南、荆棘和金盏花,什么也不生,这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玩,还有就是野马驹和绵羊。”“我觉得像是大海,如果上面有水的话,”玛丽小声地说,“刚才听着像海。”“那是风经过旷野的声音,”莫德洛克太太解释,“对长期住在这里的人来说,那地方除了荒芜就是空旷。但还是有人喜欢它,石南开花的时候,一望无际的白花点点,叶子却是红色的,又带着点绿。”

马车一直在黑暗里行驶,发出急躁短促的嗒嗒声。雨早就停了,但风依然很大,呜呜地呻吟,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路面时高时低,经过几座桥,桥下的水流声音像万马奔腾,玛丽忽然打了个冷战,缩了缩脖子。

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原来旷野是如此的荒凉和空荡,四周仍是一片黑暗,马车像是行驶在一根细细的索道上,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我不喜欢这地方,”她嘴上逞强,心里却对这些感到害怕,她只能反复地说,“我不喜欢这地方。”小小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小手也紧张地握成拳。

又上坡了,旁边的莫德洛克太太舒了口气,好像放下一截心事,然后玛丽看到不远处有亮光。“看,大老远看到门房那微弱的小灯光真让人宽心,”莫德洛克太太刻板的脸上露出笑意,“等一下我们无论如何得好好喝杯茶,然后在软绵绵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莫德洛克太太说等一下,果真需要等一下,马车进入庄园大门后又在林荫道上行驶了一会儿,两边是高大整齐的树木,它们繁茂的树叶在空中相接,马车犹如穿行在一道圆顶的拱道中。

车从圆顶拱道驶进一片空地,停在一栋绵长而低矮的旧房子前面,许多房子杂乱无章地坐落在黑影里,魅影幢幢,被一个石头砌成的院子包围着。玛丽被车夫抱下车,抬起头,她看到有几格窗户里透露出灯光,暗淡的红光,需要用心才能看到。

玛丽站在入口的巨门前,它是用厚重的橡木合成板做成,板形奇特,上面装饰着大铁钉,镶着大铁棍。里面是一间非常大的厅堂,灯火昏暗,墙上画像的脸、穿铠甲的人体,森冷而神秘,一切是那么的让人恐惧,玛丽不敢去看它们。她瘦小的身体站在空旷的石头地面上,像一抹渺小的、可怜兮兮的黑影。她低下头,在旁人看来,她是那么弱小、迷茫和古怪。

之前为他们开门的男仆旁边站着一位穿着整齐的瘦老人。“不早了,你带她去她的房间,”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又有一些威严,和他的年纪一样,带着沧桑,“先生明天一大早要去伦敦,暂时不想见她。”“好的,普齐尔先生,”莫德洛克太太回答,“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办,只要你说,我就照办。”“莫德洛克太太,”普齐尔先生冷冷地说,“你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打扰,你要做的就是别让他看到他不想看见的人,以及他不希望发生的事。”

于是,玛丽·伦纳科斯被领着去她的房间,小小的身影跟着莫德洛克太太走过一段宽楼梯,穿过几个台阶和一个又一个的走廊,她疲惫地迈着生硬的小腿,然后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间,炉火已经生好,房间暖烘烘的,桌子上放着已经冷掉的晚饭。

莫德洛克太太说:“就是这里,记好了,这一间和隔壁的一间是你的房间,你只能待在这两间房里,千万不要忘了!”她的声音像四周的空气,冷冰冰的,没有生气。

莫德洛克太太离开了,整个房间只剩下玛丽一个人,她的影子被灯火拉成一条长长的灰黑的线,投在阴冷的地面上。

这是玛丽来到米舍司维特庄园的第一夜,所有的一切是那么陌生,这一刻恐怕是她迄今为止最孤单和恐慌的时候了。

第四章 玛莎

早晨玛丽被一阵声音吵醒,睁开眼来,一个女仆正跪在炉毯上,用力向外扒煤渣。玛丽躺着打量了她一阵,然后看向房间四周。白天的房间比晚上要好看多了,新奇而幽静。整面墙被挂毯覆盖着,上面绣着森林景色,深绿色的,树下是一群盛装的人,远处隐约露出一个城堡的角楼。画里有猎人、马、狗和淑女,玛丽仿佛觉得自己和他们一起置身在森林里。从一面深陷进墙的窗户看出去,她看到一大片上坡地,到处都是矮灌木,上面没有树木,真像是一片海,漫无边际、阴暗、泛着紫色的波纹。“那是什么?”她问,手指着窗外。

那个年轻的女仆站起来,她叫玛莎,朝玛丽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旷野,”她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带着好意地问,“你喜欢吗?”“不,”玛丽生硬地回答,“我讨厌它。”“那是因为你才来,还不习惯它,”玛莎不以为意,又走回火炉旁做事,“你现在觉得它太大太空了,不过你会喜欢它的,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喜欢上它。”她肯定的语气让玛丽不舒服。“你喜欢吗?”玛丽随口问。“当然,我喜欢,非常喜欢。”玛莎兴致高昂地回答,手里不停地干活,把壁炉外的铁架子擦得锃亮,连里面的罩子也拿出来擦。“你现在别看它没什么动静,其实上面布满了许多鲜活的小生命,连空气都是香甜的。特别是春天和夏天的时候,荆棘花、金盏花、石南都开花了,紫色、黄色、白色、红色,到处都是新鲜空气,闻着像是蜂蜜的味道。天是那么的蓝,云朵是那么的洁白,风和煦地轻轻拂动着,蜜蜂和百灵鸟还有其他鸟儿哼着唱着,动听的声音让你听着格外有劲儿。我们的旷野啊,宽广而美丽,每天看着它,就算让我住到伦敦最豪华的别墅里,我也不乐意。”

玛丽听着玛莎快乐地说着,她的表情阴暗而困惑,这和她习惯的印度仆人完全不一样。印度仆人做事是被命令,是绝对地服从。玛丽生气的时候会给卡米拉一巴掌,有时也用脚踢她。她暗暗地琢磨,如果有哪个人赏眼前这姑娘一巴掌,她会有什么反应。她是个结实、模样整齐、心地也很好的姑娘,顺从里有一种不屈服的坚强,很有主见的样子。要是自己在发脾气时赏她巴掌,玛丽小姐猜测她甚至会扇回来。“你是个奇特的人,”她头枕在枕头上,傲慢地说,“奇特的仆人。”

玛莎笑眯眯地跪着坐起来,手上拿着刷地板的刷子,“啊,是的,”她微笑着说,“要是米舍司维特有女主人的话,我也许连个干粗活的仆人都做不上,说不定他们会让我去马房里做些重活。我长相普通,口齿不够伶俐,约克郡口音又重了点。莫德洛克太太是好心才给我这个差事的,她说要是米舍司维特像其他的大庄园,她永远不会做这种傻事,那是在给她自己找麻烦。”“你是不是我的仆人?”玛丽问,一副专横跋扈的小印度习气,带着让人讨厌的嚣张和恶劣。

玛莎又开始给地板打蜡,擦洗她的铁架。“我在这儿干普通女仆的活儿,要是你有需要,就顺便服侍你,但是你已经足够大啦,不需要太多的照顾。”“怎么还没人来给我穿衣服?”玛丽问。

玛莎一脸的奇怪,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盯着玛丽,吃惊之余,她满口说着含糊不清的约克郡话。“你弗会自己穿衣衫?”她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玛丽说。“啊呀,我差点忘了,”玛莎说,“莫德洛克太太吩咐过,要小心说话,不然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刚刚的意思是你难道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我不会。”玛丽看出她有鄙夷的意思,很气愤地说,“我从来没做过,以前都是我的保姆给我穿。”她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愤怒不已。“这并不难,不是什么难事。”老实的玛莎说,她丝毫没意识玛丽的愤怒和自己的鲁莽,“你该学着自己穿衣服了,你应该学这些。自己照顾自己,做自己的事,对你会有好处,身体也会变得强壮。我妈妈常说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不长成傻瓜才怪呢,别人给他们洗澡穿衣服,喂他们吃饭,然后带出去散步,就像宠物似的被养着!”“印度跟这儿不一样。”玛丽鄙视地说,她简直受不了玛莎的无知和自以为是,她生气极了。

可是玛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还是没察觉到玛丽的愤怒。“看得出来,的确不太一样,”玛莎几乎带着同情地说,“我想应该是那里黑人太多,而尊贵的白人太少。我听说你是从印度来的,以为你也是个小黑人呢。”

玛丽怒气冲天地坐起来,她再也无法忍耐了。“你说什么?”她说,“黑人?你以为我是土著?你,你这个蠢猪,傻瓜猪!”

玛莎目瞪口呆地盯着她,脸上感觉一片火辣辣,她还从没被一个小姑娘教训过。“你怎么能骂人?”她有些生气地说,“你没必要这么动怒,我并没有看不起黑人的意思,小姑娘说话不应该这个样子。你去看书,里面的黑人总是很恭顺、很善良的态度。他们好像是我们的兄弟朋友。”

玛丽怒火腾腾,被羞辱的感觉再次被点燃,嘴唇微微发抖,黄黄的小脸涨得通红,“你竟敢把我当成土著,你一无所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印度,你不知道土著,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是仆人,必须对你行最高的礼节,你这愚蠢的仆人,你莫名其妙,胡说八道。”

单纯的玛莎愣愣地注视着火冒三丈的玛丽,她显得如此激动,如此气愤,又如此与众不同,乡下姑娘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得罪了这位从印度来的小女孩。

玛丽看到玛莎带着同情的眼光,像注视着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一个仆人居然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大怒之余,她忽然觉得非常孤单,这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陌生的环境,不听话的仆人,她好像独自置身于茫茫大海中。她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再也克制不住多日来的恐惧和不安,把头埋进枕头里,用棉被蒙住头,发出愤怒的啜泣,一种近乎绝望的悲鸣。善良好心肠的玛莎被她的哭泣吓得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玛丽尽量压抑着呜咽的声音,小肩膀抽泣得一耸一耸的,她看上去是那么可怜,那么瘦弱,那么无助。

玛莎走到她床前,弯下腰看她。“你怎么啦,别哭啊,小姐。”玛莎轻轻地恳求,“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你会生气,和你说的一样,我一无所知,请你原谅我。”

玛莎那带着约克郡的口音里,带着友好,带着安抚,带着坚定,从没有人用这样的口吻对玛丽说过话,父母对她是冷淡的,卡米拉和仆人们对她是无止境地服从,玛丽渐渐止住了哭泣,慢慢平静下来。

玛莎松了一口气,用手在棉被上温柔地拍拍。“该起床了,小姐。”她说,“莫德洛克太太说,隔壁那个房间改成你的起居室,我要把早饭和茶端到那里。要是衣服的扣子在背后,你自己扣不上的话,我可以帮你穿衣服。”

外面的太阳很好,玛丽默默地从床上起来,玛莎从衣橱里拿出厚实的白色羊毛大衣和连衣裙,并不是她昨天和莫德洛克太太到达时穿的那些。“这些衣服不是我的。”她冷冷地说,“我的都是黑色的。”

她瞥了那些衣服一眼,裙子上有蕾丝边,扣子是花纹状的,大衣也那么漂亮,忽然有些失落,酸溜溜地说,“要比我的好看多了。”

玛莎回答,“这些衣服是克莱温先生吩咐莫德洛克太太从伦敦买来的,你一定得穿,小姐。他说,‘我不想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孩子在庄园里游荡,像个小幽灵。’他说,‘那会让这个地方显得更加荒芜和凄凉,给她穿上有颜色的衣服。’莫德洛克太太说会按他的命令办事,她是个精明能干的管家,总是能理解先生的意图。”“我厌恶黑色的东西,我也讨厌黑色。”玛丽说,声音依然冷淡,其实她心里并不反感穿这些漂亮的衣服。

穿衣服的时候,两位姑娘都很不适应,两人理解“帮忙穿衣服”的程度不一样。玛莎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好像自己的手脚是摆设,站着一动不动,就等别人来为她服务。她以前也帮弟弟妹妹们穿衣服,但她要做的,就是帮他们把衣服后面的扣子扣好。“你为什么不自己穿上鞋子呢?这又不是很困难的事。”衣服穿好后,玛丽理所当然伸出脚时,她忍不住问。“这些活一直由我的保姆做,”玛丽仰着下巴,不高兴地回答,“这是传统。”

高贵的玛丽小姐不用做事,她像木头人一样让别人伺候才是传统。但还没吃早饭,她已经开始怀疑,在米舍司维特庄园的生活是不是会改变以往的传统和习惯,她将不得不自己穿衣服,自己穿鞋袜,自己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

如果玛莎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女仆,服侍过年轻的贵族小姐。她懂得为小姐梳时髦的发型、整理衣服的流苏,她可能会明白玛丽的不满,她会表现出应有的顺从、恭敬。但她只是约克郡的农家女孩,从小在旷野上长大,身边的人都跟她一样,简单淳朴,没有见识,没有梦想。她做梦也没想过有些人不需要自己照顾自己,他们又不是刚出生的婴儿或者刚学会走路的幼儿。

如果玛丽是个活泼外向的孩子,她也许会嘲笑玛莎的无知和饶舌,但玛丽只是冷漠地观察着她,她不明白一个仆人会这么兴高采烈地干活,自由自在地说话,并且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像在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开朗地笑。玛丽对这些毫无兴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但慢慢地,她被这位淳朴温柔的农家女孩所吸引,开始注意听她的话。“小姐,有机会你去瞧瞧我家那些人,可有趣了,”她说,“我们家一共十二个孩子,我爸爸每周只有十六个先令的收入,我妈妈不得不把它们全部用来给孩子们买吃的。他们成天在旷野上玩耍,奔跑嬉闹,没有一刻安宁,妈妈说旷野上的空气把他们喂得健康而快乐,她说她相信他们和野马驹一样,喝着溪水吃着草。我们家迪克恩,十二岁,他自己有一匹野马驹。”“他怎么会拥有它的?”玛丽好奇地问。“旷野上找到的,在野马驹小的时候,那时它还腻着它的妈妈,迪克恩看到了它,它有一身光滑柔顺的毛,顽皮的时候会在坡上打滚,他喂它一点面包,给它拔一些嫩草。小马驹慢慢亲近上了迪克恩,跟着他走,允许他骑在自己背上,他们像朋友一样。迪克恩是个很棒的好小伙,见到他的人都这么说,善良又机灵,小动物们也都喜欢他。”

玛丽也希望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但在印度时母亲不喜欢这些,所以她的愿望一直没达成。现在她对迪克恩产生了一些兴趣,她除了自己,还从未对其他人感到过好奇,这种体会像缕缕晨光披洒在她的四周,温暖的微风开启她的心瓣,这是一种健康的初体验。

她跟着玛莎走进隔壁的房间,这间房虽然被改成幼儿起居室,但和她的卧室没什么区别,而且是成年人的房间。没有毛娃娃,没有玩具,墙上依然是幽暗的老式画,地上摆着沉重厚实的橡木椅子,中间桌子上是丰盛的早餐,她一向吃得少,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勤快的玛莎给她摆上盘子,她冷眼旁观装满食物的盘子,忽然觉得很倒胃口。“我不要。”她不高兴地说。“你不要燕麦糊?”玛莎觉得匪夷所思,食物看上去那么香甜可口。“不要。”玛丽简短地回答。“你吃吃看,真的很不错,沾上糖浆,也可以放一点白糖。”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想要。”玛丽又说了一遍,语气开始冷淡。“上帝啊,上帝!”玛莎惊讶地轻喊,“这么好的食物,我受不了眼看着好好的粮食被浪费,这会被老天惩罚的,要是我们家的孩子看到这些,他们不用五分钟就能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渣都不剩。”“是吗?为什么?”玛丽冷冷地说。“为什么?”玛莎重复她的话,“因为他们饿,和旷野上的小动物们一样,每天都为吃的奔忙,他们几乎没有填饱过肚子。”“我没有感受过饥饿。”玛丽无所谓地说,她的冷漠是因为她从来没挨过饿。玛莎有些愤慨,那么多人饿着肚子,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居然对食物不屑一顾。“那么,你可以试试挨饿的滋味,对你有好处。”她认真而坦率地说,“对着食物无动于衷的人,我没法去喜欢,我打心眼里希望看到的是迪克恩、菲利浦、简,我的弟弟妹妹们围着这些食物打转。”“你可以给他们拿去,如果他们需要的话。”玛丽诚恳地说。“它不是我的,我们从不要不属于我们的东西。”玛莎坚决地说,“和这里其他的仆人一样,我每月休息一次。今天不是我休息,我休息就回家帮着妈妈做家务,让妈妈好好舒坦一天。”

在玛莎的注视下,玛丽勉强喝了点茶,吃了点涂上果酱的烤面包,她觉得这么做,会让玛莎舒服一点。“你穿得暖暖和和的,出去玩会儿吧。”玛莎说,“会让你有胃口,变得健康有活力,这些对你有好处。”

玛丽走到窗前,外面是花园,荒幽的曲径,盘根错节、灰蒙蒙的大树,萧条凋零,寒气逼人。“为什么要出去?这样的天气我出去能干什么?”玛丽不解地说。“可是你待在屋里做什么呢?屋里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出去。”

玛丽打量周围,真的没事可干,别说童话书,连卡片都没有一张。莫德洛克太太准备幼儿房的时候没有想到娱乐,她的精明和能干只体现在帮她主人干活的时候。没有更好的主意,也许出去看看花园真是不错的想法。“谁陪我一起去?”玛丽问。

玛莎瞪大眼睛,她再次被小姑娘的言语吓了一跳。“你必须自己去,我得干活。”她一字一句地回答,“你得学着自己玩,就像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我们家迪克恩一个人在旷野上一待就是几个钟头,他就是这样和马驹交上朋友的。他会跟绵羊说话,鸟儿在他手上吃东西,狐狸们待在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不管食物是多么的少,他总尽量省下一点面包去哄他的小动物们。”

大概是迪克恩的故事打动了玛丽,虽然她自己没想太多,但她决定出去玩玩,就算外面没有玛莎讲的那么美好,没有马驹,没有绵羊,但也会有小鸟,它们应该和印度的不一样,出去看看也好。

玛莎为玛丽找来和外套配套的小白帽子,一双暖和结实的棉靴子,玛丽包得严严实实,被领下楼。“你顺着那条小路走,绕一个弯儿就是花园。”玛莎指着墙中间的一道门说,墙上爬满了枯叶和藤条,“夏天的时候有很多花,姹紫嫣红,可是现在不是花开的季节,你出去看看吧。”玛莎好像有些犹豫,踌躇地说,“有一个花园是上了锁的,十年来都没有人进去过,你最好别靠近那儿。”“为什么?”玛丽不由自主地问,这幢森冷的房子里有一百道上锁的门,现在连花园也锁上了。“那花园以前是克莱温太太的,自从她去世后,克莱温先生让人把花园锁上了,他不准人进去,锁上门后挖了个坑把钥匙埋了。听,仆人铃声响了,莫德洛克太太在按铃,我必须赶快过去。”

她匆忙离开后,玛丽顺着她说的小路信步闲逛,走到那面墙中间的门时,她忍不住想着那个被锁上的花园。十年没有任何人进去过,现在还有花吗?她不停地想,想知道那花园现在是什么样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那花园以前肯定很漂亮,里面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玫瑰花。她边走边想,然后穿过那道门,看到一个大花园,宽阔的草坪,被修整过的小径,但依然蜿蜒,别有一番奇趣。花园里是一些难看的树,秃秃的树杆,树叶都掉光了,剩下的几片也是斑驳的,败落而萧条,常绿植物被修剪成统一的形状,一个大池塘中间是灰色的喷泉,喷泉没有开,立在池塘中间显得那么突兀。

这不是那个锁起来的花园,花园怎么可以锁起来呢?总可以找到一条路走进花园去。那个被锁上的花园又在哪里?玛莎欲言又止的样子更增加了玛丽对那个花园的好奇。

然后,她看见小路的尽头是一道长长的矮墙,爬满了常春藤,像一道大篱笆。她才回英格兰没多久,不知道她正要去的是菜园。她沿着小路向墙那边走去,常春藤中有一道门,门是打开的,显然不是那个上锁的花园。

她穿过门,又发现一个花园,四周有围墙,和先前见到的花园一样,并无多大区别,秃树和常绿植物,而且这些花园是相连的。她无聊地站在花园中间,看到另一扇打开的绿门,露出小灌木丛和花床之间的草径。花床上种着各种蔬菜,果树枝条被园丁修剪成一大片,平坦地贴着墙,像一把张开的扇子,为免蔬菜受冻,一些花床上盖着防冻的玻璃罩。

这地方可真够难看的,玛丽有些失望,光秃秃的树,丑陋的植物,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想找出一些漂亮的地方,但没有找到。

站了一会儿正想走,一个肩扛铁锹的老人从花园一角的门走过来。他看到了玛丽,一脸的吃惊,然后用手碰了碰鸭舌帽,他看上去苍老而阴郁。玛丽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她正为这些雷同的花园而感到不痛快,脸上又流露出那种“非常倔强”的表情。“这里是干什么的?”她问。“一个菜园。”他回答,放下铁锹。“那边呢?”玛丽指着另一道绿门的那边。“另一个菜园,”他稍微停顿了下,“墙那边还有一个,再那边一点是个果园。”“我能进去看看吗?”玛丽问。“当然,要是你愿意。不过没有什么可看的,你知道,现在是冬天,不过是一些光秃秃的树干。”

玛丽撇撇嘴,沿着小径穿过第二道绿门。那儿不过是更多的围墙、蔬菜和沾着泥巴的玻璃罩子,但墙上有个关着的门,也许是通往那个十年没人见过的花园。她走到绿门前扭动把手,她是个独行其是的孩子,莫德洛克太太的警告和玛莎的劝告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希望门打不开,这样她就找到了那个神秘的花园,可是门却轻易就开了。她失望地走进去,是个果园。四周也围着墙,树枝贴着墙,冬天的褐色草叶间是光秃秃的果树。玛丽继续向前走,她来到花园高处的尽头,注意到长长的墙一直延伸到果园之外,似乎围住了那边的另一块地。她能看到墙那边的树梢,她静静地站着,然后看到一只胸脯鲜红的小鸟站在一棵树的高枝上,突然它开始了嘹亮的冬之恋曲,鸣鸣啾啾,像是发现了她在跟它打招呼。

她停下来安静地听着,它的鸣叫声是欢悦的,让她觉得很温馨,又有点欣喜。她会和迪克恩那样,跟小动物们做上朋友吗?紧闭的古老房子、空寂的旷野和光秃秃的花园让这个坏脾气的小女孩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了。

虽然她是“非常倔强的玛丽小姐”,虽然她孤寂,虽然她坏脾气,虽然她冷漠,但小鸟友好地对着她苦巴巴的小脸唱歌时,她几乎有些受宠若惊,高兴地仰望着它,她太需要友情了,觉得它和印度那些鸟不一样,漂亮极了,聪明极了。她一直听它唱歌,直到它飞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它,也许它住在神秘花园,知道那里的一切。

可能因为无聊,可能因为花园被锁上了,可能因为她好奇心重,所以她念念不忘那个被人们刻意遗忘的花园。为什么阿奇博尔德先生把钥匙埋起来了?他曾经那么爱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恨她的花园呢?也许不是恨,而是想保存一切关于妻子的记忆,但玛丽并不明白。

她会不会见到他?如果见到,她不会喜欢他的,他肯定和别人一样,也不喜欢她。她只会站在那里睁大双眼看着他,不说话,虽然她心里有千百个问题: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让人奇怪的事?把房间锁上,把花园锁上,不觉得很愚蠢吗?“大家从来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从来不喜欢大家,”她倔强地自言自语,“我永远也不能像科劳夫家的小孩一样闹腾,他们总是不停地说啊笑啊,制造烦人的噪音。”

她有些愉快地想着那只知更鸟对她唱歌的小模样,当她想到它栖息在树顶上的时候,她在小径上骤然停下来。“我相信那棵树,小鸟的家,就在秘密花园里,我感觉肯定是,”她咕哝着,“那块地方周围都是墙,却没有门。”

她走回刚才去过的第一个菜园,看到之前那个老人在挖地。她走到他旁边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一副冷淡骄傲的小印度腔。他对她毫不搭理,真是个古怪的老头。“我观赏了其他的花园。”她先开口,老气横秋地对他说。“想去就去,没人拦你。”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还去了果园。”“想去就去呗,门口又没狗咬你。”仍然是那让人讨厌的腔调。“我找不到通向另一个花园的门。”玛丽说。“什么花园?什么门?”他夯里夯气地说,停了一下没有挖泥。“墙那边的花园,”玛丽回答,“那边有棵大树,我看得见好多树梢从围墙上露出来,一只红胸脯的小鸟栖在树梢上唱歌。”

那张满是皱纹、乖戾的老脸,忽然起了变化,玛丽吃惊地看着他,他在微笑,微笑从他的眼睛慢慢伸展开来,好像换了一张脸。她想,原来一个人微笑的时候要好看多了,她以前从来不知道。

他走到花园靠近果园的墙那边,开始吹口哨,声音轻柔而低绵。几乎在刹那之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她听到一道小小的、柔软急促的声音破空传来,啊,那只红胸脯的小鸟朝他们飞来,它竟然停在花匠脚下不远的一堆土上。“是不是它啊?”老人轻声笑起来,有些得意。

他对小鸟说话的口气像对一个孩子,温柔而耐心,略带一些约克郡腔调,“你到哪里去啦,厚脸皮的小乞丐?又上哪儿讨吃的去啦?”他说,“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你的影儿,是不是想找小伴儿啦?这么早就开始追姑娘,你这急性子小巴喜。”

小鸟把丁点儿大的小头颅偏到一旁,抬头看着他,明亮柔顺的眼睛像两滴黑色的露珠。它好像和老人很熟,一点儿不害怕,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利索地啄着土,寻找种子和虫子。这在玛丽心里唤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因为它这么漂亮、快乐,而且似乎听得懂人的话。“你一叫它就来吗?”她低声私语,羡慕地问。“当然,它一准儿来,只要它在附近。我们是老相识了,它刚刚长毛学着飞的时候我就认识它,从那个花园的巢里飞过来,它的翅膀太嫩了,飞不过围墙。我给它喂面包屑和小虫子,等它再飞过围墙那边的巢,那一窝小鸟儿和它们的爹娘都溜光了。”“它是什么鸟?”玛丽饶有兴致地问。“你不知道?它是只红胸脯知更鸟,世上最爱管闲事的小八卦鸟,你要是跟它们相处得融洽,简直和忠诚的狗一样友好。看它一边四处啄土一边瞅着我们,这个小机灵鬼知道我们在说它。”

这个老头比庄园里其他的景色都要特别,看他宠溺地瞧着那只身穿红色衣服、挺着鼓鼓胸脯的小鸟,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又想珍藏着又想把它的美妙之处介绍给别人。“它是个骄傲而且多事的小家伙,”他轻声笑,“喜欢听到别人谈起它,会让它得意自满,它总来看我在种什么。它是这儿的园林小头目,也是守护神,什么都瞒不过它的眼睛。”

知更鸟忙碌地跳来跳去,啄着土,偶尔停下来用露珠般的眼睛瞄他们一眼。玛丽觉得它看着自己时就像自己看它时一个样,有一种带着新奇的友爱。“其他的幼鸟,它的那些兄弟姐妹们飞到哪里去了?”她问。“谁知道呢,它们长大一点点的时候,它们的爹娘就把它们赶出鸟巢,让它们自己学着飞,你还没留神,它们就四处飞开了。这只小东西是懂事的,它知道自己落了单,觉得孤单,就常常来找我。”

玛丽小姐朝知更鸟走近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我也觉得孤单。”她忽然觉悟地说。这正是让她觉得厌烦并经常发脾气的部分原因,当知更鸟看着她,她也看着知更鸟的一刹那,小鸟眼神里同她一样的寂寞和好奇,让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老花匠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阵。“你是从印度来的那个小女孩?”他问。

玛丽点点头。“这也难怪,在这里会比你以前更孤单,等着瞧吧。”他说。

他又开始干他的活儿,使劲把铁锹深深插入肥沃的泥土里,小知更鸟忙碌地在周围跳来跳去,边跳边吱吱地叫。“你叫什么名字?”玛丽问。

他停下活,站起来回答她。“本·维斯特夫,”他回答,嘿嘿干笑一声,“我也孤单,还好有它陪我。”他竖起大拇指冲知更鸟一翘,“我就这么一个朋友。”“可是我一个都没有,”玛丽说,“我从来没有过朋友,我的母亲不喜欢我。我的保姆也不喜欢我,她虽然听话,但是不喜欢我,我从来没和谁一起玩过。”“你和俺还挺像,”他坦率地说,“我们是一种材质做的,倔强又古怪,我们都不好看,脾气都凶巴巴的。”

这是实话,约克郡的作风是实话实说,他和玛莎一样,都是约克郡旷野上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在这之前,玛丽·伦纳科斯从来没有听到过对她真实的评价。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相貌,也没想过自己的脾气坏,但是她现在怀疑自己和维斯特夫一样不讨人喜欢。她觉得不痛快,难道自己真的长得跟他在知更鸟来之前一样乖戾?脾气也真的凶巴巴?难怪连妈妈也不喜欢她,不愿意亲近她。

突然一阵细小悦耳的声音在她附近响起,她转过身。知更鸟停在小苹果树的一根枝条上,对她唱着歌。维斯特夫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它想干什么?”玛丽问。“它决定跟你交朋友,”老本笑着回答,“它迷上你了,小姑娘,我敢打包票。”“我?”玛丽不敢相信地说,轻轻走向小树往上看。“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像对一个人一样,细声细气对知更鸟说,“你愿意吗?我叫玛丽。”她说话的态度不是冷言冷语的小样儿,也不是不可一世的印度小样儿,而是轻柔殷勤,带着讨好,事实上比对人时更加温柔低顺。“啊,”他奇怪地喊道,“你说话变得亲切了,好像你真是个小孩,软绵绵的,不再是个恶声恶气的老婆子。差不多和迪克恩对他那些小宝贝们说话时一样了。”“你知道迪克恩?”玛丽问,匆匆回过头来。“旷野上谁不认识那机灵鬼?好像是整个旷野的儿子,在约克郡到处游荡,连路边的黑莓、石南都认识他。我敢担保狐狸会把自己的小崽子介绍给他,百灵鸟会带着他去欣赏自己新造的小窝。”

她对迪克恩差不多和对那个神秘的花园一样好奇,她还想问些关于迪克恩的问题,可就在这时,唱完歌的知更鸟稍微抖了抖身子,展开小翅膀飞走了。它的造访先告一段落,现在去其他地方做客了。“它飞过了墙!”玛丽喊起来,跟着它向前跑,“飞进了果园,啊,飞过另一道墙,它飞到那个没有门的花园里面去了!”“它的家在那里。”老本说,“它是从那边一棵树上的巢里孵出来的,要是我猜得没错,它正在讨好一只年轻漂亮的知更鸟小妞,小妞住在那里的老玫瑰丛里。”“玫瑰丛?”玛丽问,“那里种了玫瑰吗?”

维斯特夫又用铁锹挖起地来。“十年前是的。”他低声嘟囔着。“如果能找到门,我想去看看它们,”玛丽说,“一定有门,你知道门在哪儿吗?”

老本把铁锹深深下挖,脸色又板起来,和初见时一样的孤僻和乖戾。“没有门,十年前有,可是现在没有了。”他说。“没有门?不可能!”玛丽大声说,“一定有。”“没有人发现有门,也没有人去找。不要多管闲事,不要无缘无故找麻烦。好了,我要干活。走开自己玩,我没时间睬你了。”

他竟然不再挖地,把铁锹架到肩膀上,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再见就更不会说了。

第五章 走廊里的哭声

起先在米舍司维特庄园的生活,对玛丽·伦纳科斯来说是无聊的、枯燥的。一天和另一天没有区别——同样的乏味,又是不同的——今天比昨天更乏味。

每天早上,她在那沉闷的挂着壁毯的房间里醒来,看着玛莎跪在壁炉前升火。然后在沉闷的起居室里吃沉闷的早餐,看着窗外沉闷的旷野,事实上她要是待在室内不出去的话,只能看这些来打发时间。她认为自己不能再沉闷下去,因此她决定出去玩。

外面非常寒冷,凛冽的风刮在脸上,让她觉得又痛又冷,她不得不越走越快然后奔跑起来。沿着通向花园的小径一直跑,渐渐地身上暖和起来,血液也在沸腾,全身热乎乎的。空气里混合着石南和其他植物的清香,以及土壤的清新味道,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让新鲜的空气充满整个肺。运动让她的脸变得红润,眼睛也有了神,当她微笑的时候,原来不起眼的小古怪几乎变成个漂亮的小姑娘,但她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也没有人注意到小姑娘不经意间的微笑。

一连在户外待了几天后,她觉得疲倦却精神奕奕,坐下来吃早餐时不再像平时那样懒洋洋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而是拿起勺子全部吃光。“今天早饭合你口味啊,是不是?”玛莎高兴地问。“是的,吃起来很有滋味。”玛丽说,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居然吃完了整整一碗粥。“旷野上新鲜的空气给了你好胃口,”玛莎回答,“你有福气,有胃口也有吃的,我们家那十二个都很有胃口但是没吃的。你要是每天都出去玩,一定会变得结实,个子会长高,也会长胖,就不会像原来那样又瘦又黄了。”“我没有玩,”玛丽说,“我找不到可以玩的东西。”“没有玩的东西?怎么会呢?”玛莎吃惊地说,“我们家的孩子捡树枝扔小石头,他们到处乱跑乱叫,任何稀奇的事儿都会让他们玩上一阵子。”

玛丽没有乱叫乱喊,在她看来那是没教养的。她只是瞧各种东西,东瞧西瞅,没有别的事可做。她围着那些仍然很丑的花园转圈圈,几乎闭着眼就能走完整个花园。她去找过维斯特夫几次,但他对她爱理不理,只管干自己挖泥的活儿。有次她正高高兴兴地朝他走去,他拎起铁锹转身就走,好像是故意不理她一样。

她比较常去的地方是花园外的长走道,走道两侧种满了矮小的花,墙上则爬满了茂密的常春藤。墙上有一处地方,蔓延的墨绿叶片比别处更为茂密,放肆得生机盎然,没有被修剪过,看起来这一带已经很久无人问津了。

玛丽注意到这些是在和维斯特夫讲过话的几天后,她停下脚步,看着这奇怪的地方,一蓬蓬长长的常春藤在风中摇曳着。然后她看到一抹鲜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接着是清脆急促的鸟鸣声,她抬起头,看到维斯特夫那红胸脯的知更鸟,正停在墙顶上看着她,小头颅可爱地歪向一边。“噢,小小知更鸟。”她高兴地喊出来,“是你吗?”她像看到老朋友一样,跟它说话,它一定能听得懂,会回应她。它真的回应她了,嘤嘤啾啾,一阵清丽婉约的啼声,它跳舞一样在墙头上跳来跳去,好像在告诉她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情。玛丽小姐觉得自己能听得懂它的话,好像它在说:“早上好,亲爱的玛丽,看看这微风,看看这和煦的太阳,一切都很美好,我们来歌唱吧,我们来跳舞吧,来吧,一起来吧!”

它沿着墙头飞飞跳跳,玛丽边笑边跟着它跑,她拍拍手,它跳跃得更欢了。古怪别扭的、面黄肌瘦的丑玛丽,这一刻竟然变得很好看了。“我喜欢你!小知更鸟!”她一边喊一边顺着走道跟着小鸟快速跑过去。她啾啾地学着鸟叫,还试着吹口哨。她根本不会吹,只能发出咻咻的声音,可是知更鸟好像很满意,鸣叫着回应她。最后它展开灵活的翅膀,一下子飞到一棵树的梢上,停下来大声唱歌。这让玛丽想起最初见到它时的情景,它也是在一棵树顶上摇荡着,而她站在果园里。现在她在果园另一边,站在墙外的小径上,而里面是同一棵树。“这是那个被锁了十年的花园,”她自言自语,小声嘟囔,“这是那个没有门的花园,这就是那个秘密的花园。它就住在里面,要是我能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该多好啊!”

她顺着蜿蜒的草径往上跑,跑到第一天早晨她经过的灌木门。接着她沿草径跑过另一道门进入果园,她站在那儿抬头,看到墙那边是那棵树,知更鸟刚刚结束一曲,开始用精致的小喙打理羽毛。“就是这儿,那个花园。”她用肯定的语气轻声说。

她像个小巡逻员那样四处察看,沿着围墙转了一圈,想找出通往花园的门,但是很遗憾,没找到她的目标。她没有气馁,再次跑过菜园,来到覆满常春藤的长墙外面那条走道上,她走到围墙的尽头仔细查看,但是那里没有门,她又返回到另一头察看,还是没有门。“这是一个谜。”她说,“维斯特夫说没有门,确实找不到门。但是十年前一定有门,因为克莱温先生埋过钥匙。”

这件事一直在她脑间盘旋,一定要把谜底解开,她觉得来到米舍司维特庄园并不是一件错事。在印度她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不感兴趣,只觉得闷热。而到这里,旷野上新鲜的空气让她舒爽,她好像从沉睡中慢慢觉醒,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在成长。

那天一整天她都在花园里溜达,吃晚饭时,她吃了很多,虽然又累又饿,但却很舒服。聒噪的玛莎不停说话的时候,她也不觉得别扭了。吃完晚饭,她把玛莎留了下来,玛莎也很高兴照顾这个在印度住过并被“黑人”服侍过的古怪小姑娘。

坐到炉火前的石南毯子上,她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玛莎的事,她知道她一定会说的,因为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乡下姑娘。“克莱温先生为什么锁上那个花园?他恨它吗?”她问。

玛莎不等别人请,就自己坐到石南地毯上,在玛丽看来,她不太懂规矩,但玛丽现在不在意这些。“你对那个花园感兴趣吗?”她笑着说,“哈,我就知道你会的,每个人刚听说这件事时大概都会有这个反应,我那时候也是这样,觉得很好奇。”“他为什么会憎恨它呢?”玛丽继续问。“听听房子周围这风的狂啸声,”她说,“你现在要是在外头旷野上,站都站不稳,说不定它会把你刮跑。”

玛丽静静地侧着耳朵听,她没听过狂啸的风声,然后就明白了。带着悲戚、空寂、战栗般的咆哮声,像一个看不到身体的巨人绕着房子一圈圈地狂奔,猛烈地撞击着墙和窗门,极力想闯进来。屋里的人守在红红的壁炉前,觉得非常有安全感,因为人们知道它进不来。“可是为什么他恨它?”她听了一会儿风声之后,继续问道。

爱说话的玛莎经不起玛丽的追问,说出了她也所知不多的秘密。“说真的,小姐,”她说,“莫德洛克太太说过这事不能乱讲,你不能告诉别人这些是我说的。这个庄园很多事情不能讲,那是克莱温先生的命令,他不喜欢仆人们把他的私事当成茶余饭后的点心。要不是那个花园的话,他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那原来是属于克莱温太太的花园,他们新婚的时候他为她建的。她爱极了那个花园,他们整天待在里面,把门关上,看书聊天,种植花草,连花匠都没进去过。她有点小女孩的脾气,顽皮娇嗔,那里有棵老树,许多树干几乎垂到人的身上,有一根弯树干像是个座位。她在老树的附近种满玫瑰,又让蔷薇爬满树干,她经常坐在那上面,像是坐在玫瑰丛和蔷薇藤里。可是有一天她坐在上面的时候,树干不知道为什么断了,有人说是看上去魁梧的树其实已被虫蚁蛀空了。她因此跌了下来,伤得很严重,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医生以为克莱温先生就算不死也会发疯,他看上去是那么伤心欲绝。这就是他恨那个花园的原因,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个花园,克莱温太太不会死,从那以后花园就被锁上了,没人进去过,他也不准任何人提起。”

玛丽沉默下来,她为他们感到痛惜,她静静地看着红色的炉火,听着外面的风声。狂啸声似乎越来越大了,像是克莱温先生心中的悲鸣,又像是克莱温太太的灵魂在嘶喊。这是她来到庄园后,心灵上又一次的成长。在这里,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得到了健康的成长,她会在风里奔跑,会感到饥饿,会微笑,会满脸通红,会跟小鸟说话,会同情别人,她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风仍然在狂啸,屋里显得更加安静,玛丽忽然听到了风声中夹杂着其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有个小孩在远处啼哭的声音。她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更仔细地倾听,然后她很确定那真的是一个小孩的哭声,哭声离她的起居室很远,但就在庄园的房子里,而不是在外面。

她回过头来问玛莎:“你能听到哭声吗?一个小孩的哭声。”

玛莎摇摇头,看上去有些惊异。“没有啊,是你听错了吧。”她说,“那是风,风会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你听,仔细地听,”玛丽坚持己见,“在某一间房里面,在某个长走廊尽头。”

就在这时,她们听到“哐当”一声,楼下有一扇门被打开,然后一道猛烈的过堂风撞开了她们的房门,两位姑娘吓得跳起来,灯火也被吹灭了,哭声从远处某个走廊更清晰地传过来。“听到没有?”玛丽说,“绝对是有人在哭,而且是个孩子。”

风声渐渐停止,她们听到远处过道的门被“砰”地关上,一切都安静下来,玛莎跑去把门关上并拿钥匙锁好。“那是风的声音。”玛莎固执地说,“要不然就是小贝蒂·波特赫斯,她是厨房的洗碗仆人,一定是的,听说她今天牙疼。”

她的神色看上去奇怪而别扭,好像在掩饰什么。玛丽盯着她的脸,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玛丽相信玛莎一定在撒谎。

第六章 曾经有过的哭泣

玛丽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梦里,仿佛断断续续听到小孩的哭声,然后听着大风的狂啸和大雨瓢泼一般从云端直倒而下。窗外,整个旷野都笼罩在带着雾气的大雨中,灰蒙蒙一片。到处都是泥浆,这样的天不会有人出去,她想。“下雨的时候,你们一般在农舍做些什么?”她问在旁边做事的玛莎。“我们家的人太多了,那时大家都待在家,显得特别拥挤,我们得小心不碰撞到别人。”玛莎微笑着说,“我妈妈是个非常有办法的女人,她会让稍大的孩子去牛棚玩。迪克恩呢,他才不管晴天雨天,照样往外面跑,他说雨天能发现晴天没有的东西。有次他发现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崽子,冻得簌簌发抖,洞被淹没了,它的妈妈也死在附近,其他幼崽也死了,他就把冻僵的小崽子放在胸口焐热。还有一次他发现一头快淹死的小母牛,他也把它带了回来,它长得黑不溜秋的,他就给它取名叫煤灯,现在它们都在我家,长得结实又活泼,到处活蹦乱跳的。”

玛丽经常听玛莎翻来覆去说她家里的事,也许是习惯了玛莎在旁边唠唠叨叨,她对玛莎的多嘴不那么讨厌了,有时甚至觉得很有趣。玛莎说的那些事和印度保姆说的故事完全不一样,玛莎说的是真实的,就发生在身边。拥挤的小农舍,永远吃不饱的孩子,像动物崽子一样到处跑,他们快活、善良、天真。最让玛丽感兴趣的是能干的妈妈和深受小动物们喜欢的迪克恩,妈妈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可玛莎说起妈妈的时候,带着骄傲和亲昵。换成以前,玛丽会酸溜溜的,但现在,她非常羡慕玛莎有一个好妈妈。“如果我能拥有一只乌鸦,或者一只小狐狸,那该多好啊。”玛丽对迪克恩的那些小动物念念不忘,“可我什么都没有,一只也没有。”“你会织东西吗?”玛莎显然没有玛丽对那些小动物感兴趣。“不会。”玛丽老实回答,那些有仆人们做就够了。“你会缝东西吗?”她又问。“不会。”那些也有仆人们去做。“那你会读书吗?”“会。”提到书,玛丽提起精神,这是她在印度时的少数兴趣之一,虽然她的认字之路颇为曲折——连换了许多任家庭教师,而且每个老师都不喜欢她。“那你有时间为什么不看看书呢,可以打发时间,也可以学到知识,你的年纪也不小啦,该学点有用的东西了。”“我没有书。”玛丽沮丧地说,“以前看的书都在印度没带过来。”“那真遗憾。”玛莎惋惜地说,“这里有一间大书房,好几代人传下来的,里面有成千上万的书,要是莫德洛克太太允许你进去就好了。”

玛丽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一阵窃喜,她没有问书房在哪儿,她想自己去找,和海盗们寻找宝藏一样,那样应该会更有趣。

玛莎在打扫她的起居室和卧室,浆洗窗帘,又把石南炉毯清洗了一遍。玛丽站在窗前,她在思索那间有许多书的房间。她倒不是因为那些书,她只看过很少的童话书,她感兴趣的是上锁的房间。她在好奇那些房间真的被锁上了吗?里面都装着什么呢?真的有将近一百间吗?她要是能进去看看该有多好。玛莎打扫完后出去了,玛丽盘算着怎么去那些房间,她根本没想过她没有被允许进去,也没有必要去问莫德洛克太太,问了也白问,那个严肃的管家肯定不会同意。

她轻声地开门走到走廊上,开始她的探险之旅。走廊长而迂回,分岔也多,一个又一个的走廊相连,相仿的一个又一个台阶,接着是一道又一道的门,她像进入了传说中的迷宫。然后她走进一个长长的画廊,墙上有一幅连着一幅的画,有些是神秘苍郁的风景,有些是男男女女的肖像图,穿着缎子或者天鹅绒的礼服,华丽又古怪,她从来没想到这座庄园有这么多的画像。她慢慢地往前走,看着那些面孔,画里的面孔也仿佛在看她。她觉得他们是有思想的,眼睛里似乎还透着疑问——这个来自印度的小姑娘到底想做什么?她停在一些儿童画像前,小女孩们穿着厚缎子的裙子,宽松篷篷的裙边拖在地上,旁边还有小男孩,膨胀的袖子,带蕾丝的衣边,留着长头发,有一些脖子上套着一圈车轮般的花领,他们为什么会穿得这么奇怪?她想。有个小女孩,眼睛大而锐利,但脸绷得紧紧的,嘴巴也抿着,好像在生气,她觉得跟她自己很像。画中的女孩穿着一件绿裙子,缎子上用金银丝织着浮花,手指上停着一只绿蓝相间的鹦鹉。

玛丽大声地对她说:“你现在在哪儿?但愿你在这儿,那我们可以做朋友,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对玛丽来说,这个早晨是不一样的,是非常棒的早晨,带着新奇和兴奋,她觉得紧张又刺激。她在这座巨大的房子里四处逛着,到处都是空荡荡的,玛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穿过窄的或者宽的回廊,还隐隐有回声。

她慢慢逛到三楼,终于想起要开门进去看看。莫德洛克太太说,所有的门都被锁上了。她不太抱希望地去扭把手,把手居然能转动,沉重而厚实的门被推开了,她又惊又喜。她几乎是蹦着进去的,首先看到的是放在壁炉台上的画像,是之前那个小女孩的另一幅,那单调的面容,紧绷的嘴,大大的眼睛好像在盯着她,她换个地方站,她还是盯着她,眼神比之前更有神更锐利,好像在跟她说话。“这是她的卧室,她以前一定住在这里,她一直盯着我,虽然不太自在,但并不难受。”玛丽想。这是一间非常大的卧室,有一扇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和她的房间一样,能看到下面的旷野,墙上有挂毯,还有刺绣挂饰,房间周壁是暗柜,和她在印度看的差不多。

然后她看了很多房间,开始觉得有点累,它们都能打开,房间真多,一定有一百个,不用数也知道。所有的房间都有精致的家具和别致的挂饰,还有画,或者挂毯,上面织着一些奇怪的场景。

有一间房让她印象深刻,像是个年轻女人的起居室,全部挂饰都是天鹅绒做的刺绣,看着高贵而华丽,她想象它们的女主人肯定也一样。打开橱门,壁橱里是一些用象牙做的尺寸不一的小象,形态栩栩如生,有的上面坐着人,有的驮着轿子或者货物,大约有一百多只。她对这些并不陌生,在印度时她见过各种各样的象牙雕刻。她站在一张凳子上玩了很久,假设它们是真的象,跟它们做游戏,等她玩累了,她就把它们按原来的次序放好,并小心地关上壁橱门。

她刚刚把壁橱门关好,便听到一阵窸窣并伴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她惊讶地从板凳上跳下来,连忙四处查看,然后在沙发一角的靠枕上发现了那个正在等她的小朋友——天鹅绒面料上有个洞,一只小脑袋探出洞口,它有一双带着惊恐和好奇的眼睛。

玛丽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它是一只小灰鼠,靠枕是它舒服又温暖的窝。六七只更小的老鼠依在它旁边,眼睛闭着。虽然这一百个房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但它们看上去毫不孤单,倒像是一家人相亲相爱,依偎在一起。“要是你们胆子大一点,我会带你们回去玩。”玛丽有些遗憾地对它们说。

她在那些空房子里游荡了很久,觉得非常累。她想回去,但那些看上去相似的、曲曲折折的走廊让她找不到回去的路。她凭着仅有的记忆到处乱走,终于走到了她自己那一层的走廊。她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拐才是正确的通道。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是一个走道的尽头,墙上有挂毯,是她没有见过的,她想:“看来又走错了,这里多么安静啊,我得好好想想,到底怎么走。”

微风徐徐吹来,她享受着这一刻的安谧,就在这时,一个小孩的哭声透过墙传来。短促的、焦躁的,带着一种小孩的哀怨和不满,这和昨晚听到的差不多,她很肯定是一个小孩。“声音比上次的清晰,他肯定离这里不远。”玛丽的心跳在加速,她想,这是这座庄园的诸多秘密之一。

她觉得更累了,想靠着休息一会儿再寻找答案,一只手无意中撑在身旁的挂毯上。但挂毯居然整个凹了进去,挂毯后面是一道暗门,随着她手撑在上面的力道,门往后“吱嘎”一声打开来,她差点儿摔一跤,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看到另一个走廊,莫德洛克太太正从那边走过来,手里拿着她那一大串咣当咣当的钥匙,脸上是很不耐烦的表情。“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以前交代你的话,你没听到吗?不能随便乱窜。”她发现了玛丽。“我去花园时走错了路,”玛丽解释,“正在琢磨朝哪儿走时,听到有人在哭。”莫德洛克太太气势汹汹的样子让她非常生气,但更值得生气的还在后面。“我告诉你,你什么都没听到,你还是赶快回你的房间待着!”管家女士说,“不然当心我给你一巴掌。”

她那像老鹰爪子一样的手抓着玛丽的细胳膊,在一个又一个的走廊和台阶上又扯又拉,最后把她推进她的房间里。“你最好待在你应该待着的地方,不然就把你锁起来。”她冷酷地说,“克莱温先生说给你找家庭教师,看来得马上实施,你是个需要严加管束的小孩。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别再给我找麻烦。”

然后她重重地摔上门走了,玛丽气得脸色发白,她一点都不觉得伤心,只是觉得生气,一个管家居然敢这样对她,她气愤地咬牙切齿,恨恨不已。“有人在哭,的确是有个小孩在哭。”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石南地毯一角坐下来。

她觉得自己像在玩一种挖宝藏的游戏,她已经探测到很多宝贝,和她差不多表情的小姑娘、象牙做成的象、灰鼠和它的孩子们以及它们的家——天鹅绒靠枕。早晚她还会把其他宝藏也找出来,那个哭声,秘密的花园,她暗暗地想,又带着点对莫德洛克太太的抗议。

第七章 去花园的钥匙

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三天以后,玛丽和往常一样醒来,你知道,庄园的日子总是那样,像杯白开水,淡而无味,当然,偶尔也会是红茶,就像去空房子转悠的时候。

她懒洋洋地睁开眼,忽然,她一坐而起,然后大声叫:“玛莎,快看旷野!快来看!”

雨早就停了,风也早就歇了,仿佛它们从未来过,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原野的天空像是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带着凄凉的灰蒙蒙,不再是带着惊慌的紫黑色,也不再是带着无奈的雾气腾腾,而是一片纯蓝,明净透彻,不带一点杂质。这是玛丽见过的最美的天空,像平静的海洋,像无底的湖水,凉爽又明亮。在纯蓝的中间,飘着一朵朵纯洁无瑕的云朵,像棉花一样,软绵绵,轻飘飘,好像吹一口气,它们就会跑掉。“好看吧,雨也该停啦,春天已经快来了,我以前就说你一定会喜欢。”玛莎高兴地笑,她的笑是得意的,像是在炫耀自家的宝贝。“我原来还以为英格兰的天是灰色的,总是下着雨,阴沉又潮湿。”“噢,不,当然不是!”玛莎说,她正在刷一只铜烛台,“世界上的晴天,再也没有比约克郡的晴天更晴朗更明亮的。过段时间,等金色的金盏小花、白紫相交的石南花开的时候,你会更喜欢旷野。五颜六色的蝴蝶,成千上万的蜜蜂,百灵鸟、布谷鸟在空中比跳舞,比唱歌。你说不定会像迪克恩一样,整天待在旷野上,太阳一出来就跑出去,太阳下山却还不肯回来。”“我能去旷野上看看吗?”玛丽期盼的眼神看着窗外,远方的蓝色,那么大,那么干净,那么的富有诱惑力,像是天堂的颜色。“很难说。”玛莎又在发挥约克郡的特色之一——老实,“别说五英里,我看你一半都走不到,你从生下来就缺乏锻炼,我家的小屋离这儿差不多有五英里。”“我想去看看你家小屋。”玛丽小心地说,口气带着轻轻的祈求。

玛莎看着玛丽发了一阵呆,意外地发现,小玛丽一刹那间突然变漂亮了。玛莎放下铜台开始磨壁炉架,她想,刚刚玛丽那张古怪的小脸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布满阴云和暴戾气了,看着有点像小苏珊求人的时候,软腻温绵,那么讨人喜欢。“我得去问问我妈妈,她什么事都能想出办法和对策来。”玛莎说,“今天是我的休息日,真高兴,我可以回去了,让妈妈和莫德洛克太太聊一聊,也许你能去我家玩玩。”“我喜欢你妈妈。”玛丽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补了一句。“你肯定会喜欢她的,是的,你们没有见过。”玛莎一边擦壁炉一边回答。“我也喜欢迪克恩,”玛丽又补上,“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嗯,那是当然,”玛莎坚决地说,“别说是你,每只鸟都喜欢他,还有兔子、野绵羊,还有那些小狐狸崽们。”玛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在想,迪克恩看到你会是怎么个反应。”“他不会喜欢我的,我知道。”玛丽抬抬下巴,倨傲地说,“没人会喜欢我。”她的骄傲看上去有点孤单,她的倔强在不经意间透着一些可怜,玛莎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喜欢你自己吗?”玛莎耐心地问,好像在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玛丽认真想了一会儿。“不喜欢,也许是吧,”她又犹豫地回答,“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我也没在意别人是不是喜欢我。”

玛莎服侍完玛丽吃完早饭就回家了,玛丽习惯了她在旁边说个不停,她离开后觉得很孤单。玛丽想,玛莎现在一定很高兴,走完五英里的旷野就能回家见妈妈,帮她做家务,洗洗补补,给弟妹们烘烤食物,一家人该是多么热闹啊。

妈妈,她的妈妈在哪里呢?她活着的时候没关心过她,现在大概更加不会了吧。想到这里,她觉得非常心烦。她快步地跑到花园,并围绕着带喷泉的花园开始跑步,那样会让她舒服一点。一圈,两圈,她决定跑完十圈。阳光沐浴着整个花园,有些小野花已经露出了小花苞。菜园里,维斯特夫和另外两个花匠正在干活,天气很晴朗,看来他的心情也变得晴朗了,居然主动上前跟她搭讪:“春天来了,小家伙,你能闻到吗?”

玛丽使劲儿嗅了嗅,像小狗一样,她觉得自己真的能闻到。“啊,我闻到一股非常好闻的清新味道,潮湿的、芬芳的香气。”她说。“那是肥沃的泥土,播种的时候到了,它也活过来了,冬天的时候,它可没这么起劲,再过一段时间,它和太阳合作,地上就会有绿色的小精灵长出来。”他一边挖土一边说话。“哪些精灵呢?”“番红花、郁金香、铃花水仙,还有许多别的,你认识这些花吗?”“不,不认得,印度的天气总是又闷又热,下一夜雨之后绿色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以为植物们本来就是迅速长出来的。”玛丽说。“花儿不会一夜长出来,你得有耐心地等,它们是慢慢露出来的,一点一点,你可以看到它在成长。”维斯特夫说。“希望我能看到。”玛丽说。

然后她听到翅膀的振动声,扑闪扑闪的,她抬起头,真的是知更鸟。它正活泼地鸣叫着,耍宝一样紧挨着她跳来跳去,小头颅歪在一边,机灵又狡猾的样子。她忍不住问维斯特夫:“它记得我吗?”“当然记得,它清楚园子里的每一件事,哪朵花开了,哪里的嫩芽长出来了,何况是人,这里从没来过小姑娘。”他显得有些气愤,好像她不应该问这种蠢问题,他的知更鸟可聪明着呢。“它住的那个花园,春天的时候,地底下也会长东西吗?”玛丽猜到他一听这个会变得乖戾,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那个花园的事。“什么花园?”他嘟哝着,果然变得乖戾起来。“有玫瑰丛和蔷薇藤的那个,那些花都枯萎了吗?”她实在太想知道了,“还是有些花到夏天的时候会活过来?它们还会开花吗?”“去问它,”维斯特夫说,他冷冷地朝知更鸟挥挥他的帽子,“它是唯一的知情者,那儿十年没人进去过,除了它,没人知道。”

她喜欢那个秘密的花园,喜欢知更鸟,还有迪克恩和他们的妈妈,她也渐渐开始喜欢玛莎了,她慢慢地学会喜欢一些东西或者人了。她缓缓走到那道覆满常春藤的长墙边,来来回回地在墙边踱着步,她能看到墙那边的树梢,树梢是属于那个花园的。

然后,她听到鸟鸣声,接着“咻”地一下,是小小知更鸟。它停在花坛上,玛丽相信它在跟踪她,但又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假装在土里啄食。这个想法让她内心充满喜悦,她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哦,你记得我,你真的记得!你是世界上最机灵最漂亮的小鸟!”她激动地喊。

她吹着发不出声音的口哨,跟它说话,逗弄它,它也跳着叫着,摇着灵动的小尾巴,声音是清脆而婉转的,这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乐章。玛丽忘记了所有的不痛快,她低下头跟它说话,它居然让她靠得这么近,它是如此如此地信任她,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东西!玛丽兴奋地屏住呼吸,她简直想哭了呢。

花坛里面还没有花长出来,但也不是空的,里面有一些高高矮矮的灌木丛和常绿植物。知更鸟在上面跳上跳下地啄着泥土找虫子吃,它跳过一小堆新翻的泥土,那是狗刨田鼠时抓出的小坑。

她走上前去,她不知道那坑是怎么来的,也没有见过狗刨泥土的样子。然后,她看到新翻的泥土里好像有一个生锈的圆环,知更鸟飞到附近的一棵树上。她伸手捡起圆环,但并不仅仅是圆环,圆环连着一把旧钥匙。

玛丽站起来,这把钥匙似乎被埋了很久,她的小手在发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钥匙,既兴奋又有点恐慌。“也许这就是那把被埋十年的钥匙,也许这就是通往神秘花园的那把钥匙,也许十年前克莱温太太亲自用它来开过门,也许它就是十年以来让克莱温先生耿耿于怀,不得不掩埋的那把钥匙。”她喃喃地低语。

第八章 领路的知更鸟

玛丽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她手里的的确确拿着钥匙,她想,或者是在做梦,或者是幻觉,或者这把钥匙并不能通往那个神秘的花园,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觉得一切都没有真实感。

她把钥匙像宝贝一样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内心是一种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小脑袋里有一百个,甚至一千一万个念头在转。她想的当然不是去问莫德洛克太太,是否被允许进入那个花园,而是她要如何去找那个花园的门。花园里到底还有什么呢?那个像座位的树干怎么样了?那丛玫瑰还开着花吗?她高兴地想,如果能找到进去的门,如果那个花园真的和想象中的那样引人入胜,她一定会每天去拜访它们,这是她的秘密,就像那个花园是这座庄园的秘密一样。

要是那个像座位一样的树干仍然在,她便可以坐在上面玩,和小小知更鸟聊天。要是玫瑰丛不在了,也许她可以找维斯特夫要一些玫瑰种子,自己在里面种。她的想象力像风一样驰骋,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她不再是那个刻板而古怪、懒洋洋又体弱多病的小女孩了。旷野上的风给了她健康,庄园里的各种秘密,唤醒了她沉睡的思想。

这个走道很少有人光顾,她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她决定把钥匙一直放在身边,这样她发现门时可以及时进去。然后她沿着走道慢慢地来回走,那个花园就在墙那边,仅仅隔着一堵墙,居然找不到门,而这边的墙,除了爬满了茂密的常春藤以外什么都没有,无论她观察得多仔细,都只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墨绿叶子和长长的青藤。

玛莎是在隔日的早晨回来的,她被莫德洛克太太允许在农舍过夜,当玛丽看到她时,觉得她的脸色好极了,红扑扑的脸蛋,一脸的喜气洋洋。“天没亮我就起来向庄园出发,我不是走路来的,有个驾马车的男人顺路载了我一段。清晨的旷野可好看了,小鸟刚刚起来,太阳也悄悄升起来,我真的很快活。”

她在家帮着妈妈干完了应该干的活,烘烤食物,洗衣抹地,她们还给每个孩子做了加红糖的蛋糕。玛丽羡慕地看着她,她有妈妈陪伴着,还有弟弟妹妹在一边打转,而自己仍然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爸爸干活回来,孩子们也从旷野上玩够回来,他们闻到小屋里到处都飘着喷香的烘烤味,看到蛋糕热乎乎地摆在桌子上,都高兴极了,迪克恩还说我们家的农舍好得像国王住的王宫。”

炉火烧得很旺,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玛莎和妈妈忙着缝补的活儿。她告诉他们,庄园里来了一个从印度来的小姑娘,被黑人伺候过,她不会穿衣服,不会穿袜子。“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我把你坐很长很长时间轮船过来的事,还有你说过的那些关于黑人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们百听不厌,不停地叫我再讲一次。”

玛丽侧头想了一下说:“我还要跟你讲得更多、更详细,这样你下次休息回去时,就可以讲给他们听。我相信他们没想过骑大象和骑骆驼是多么有意思,军官们去打猎又是多么有趣,要是运气好,还能打到老虎,还有那些土著信仰的神跟我们的上帝是不一样的。”“我的上帝啊,哦,连上帝都不一样,你真的会跟我讲这些吗?小姐,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些动物!听起来真像是约克郡的野生动物展览,他们要是听了这些,会高兴坏的!是的,他们一定会高兴坏的!”玛莎惊呼起来,她是那么的快活,眼睛闪亮闪亮的。“印度和约克郡是不一样的,天气、人、植物,动物当然也不一样。”玛丽一边思索着一边缓慢地说,像个小大人儿。“迪克恩和你妈妈喜欢你谈起我吗?”她对这个问题比较关心,因为他们是她所喜欢的人,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学会去关注别人。“那还用说吗?说起你的时候,你没看到我们家迪克恩那入迷的样儿,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就差眼珠子没掉下来。”玛莎犹豫了一下说,“不过妈妈听说你就一个人,有点不高兴。她问,‘克莱温先生怎么不给她请一个家庭教师或者保姆?’我说,‘没有,但莫德洛克太太说克莱温先生以前提起过,但也可能他压根就忘记这件事了。’”“我不要家庭教师。”玛丽生硬地说,好像憋着气,这大概让她想到了在印度时给她请来的那些讨厌的家庭老师。“但是妈妈说你的年纪应该自己学着看书了,还应该有个女人来照顾你,我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她还说,‘玛莎,你要尽力让她高兴,尽力对她好,你想想自己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是什么感觉,没有妈妈,没有朋友,只能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房子里游荡,她又那么小,还是孩子呢。’她这么说时,我说我会的。”

玛丽久久地看着她,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的样子,但心里暖洋洋的,原来被人关心是这样的感觉。“你已经让我很高兴了,我喜欢听你说话,说农舍的事。”玛丽说,“也喜欢看你干活的样子。”“我给你带了件礼物。”玛莎笑着说,双手放在围裙的兜里。“礼物?”玛丽惊喊,小农舍里挤满了永远吃不饱的人,怎么会有礼物?她的确学会关心人了,当她收到礼物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什么礼物,而是送礼物的人。“一个卖杂货的男人经过我们家门口,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但你知道,我们家很穷,妈妈没钱买任何一样。他刚准备走时,我们家的伊丽莎白·爱伦发现他有跳绳,红蓝相间的把手。于是妈妈买下了它。买之前跟我说,‘玛莎,亲爱的女儿,你赚的钱全部交给我,但还是不够花,一分钱要掰成两个子儿来花,但现在我得从那里头拿出两便士,给那孤单的孩子买根跳绳。’看,就是这根。”

她骄傲地从围裙兜里掏出跳绳,玛丽·伦纳科斯从来没见过跳绳,这细细长长的绳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的表情有些茫然。“这是干什么用的?”她好奇地问。“啊,你不知道?”玛莎惊讶地说,“你在印度没见过吗?难道那儿只有大象、老虎还有骆驼什么的吗?怪不得他们那么多黑人。”玛丽奇怪地想,黑人和跳绳有什么关系?黑人是因为他们生来就黑。“看,是这样玩的,好好看着。”玛莎一边说一边走到房间中央作演示。她左右手各拿着一只把手,然后开始跳,玛丽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墙上挂着的旧画像里的人好像也活了,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没规矩的小女仆竟然在主人的房间这样闹腾。玛莎可没在意这些,她跳得正起劲呢,看到玛丽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她跳得更欢更带劲了,她一边跳一边数数字,一直数到一百。“我十二岁时,身体轻巧,而且经常跳,可以跳到五百个。”她舒畅地说,额头上微微沁出汗珠。

玛丽很兴奋地接过绳子,“看上去不赖,你妈妈真是个好心人,你觉得有一天我能跳成你那样吗?”她那还带着童音的声音热切地、期盼地流露出高兴的神情。“你先试试,起先你可能跳不多,但只要坚持练习,就会越跳越多。”玛莎回答道。

玛丽拿着跳绳开始跳,是那么笨拙,她的劲道用得不对,跳了几下就直喘气,可她还是一下一下地跳着,不肯停下来。“穿上外套出去跳,我妈说,‘对她来说,跳绳是最好的运动,让她去外面跳,呼吸新鲜的空气,舒展手脚,会让她长个子,也会变得有力气,就算下雨,也要尽量去外面玩。’”

玛莎给她拿出厚实的外套,她穿外套的时候还舍不得放下跳绳,一直拿在手里,开门出去时,踌躇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看着玛莎。“玛莎,那是用的你的工钱,虽然只是其中两便士,谢谢。”对别人说感谢的话让她有点不自然。

她以前是怎么生活的,大家都知道,专职用人跟在后面伺候,还有别的仆人。她以前从没说过感恩的话,也没在意别人为她做过什么,那时在她看来,别人为她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谢谢。”她又说了次,细声细气地说,却是非常诚恳的,然后伸出双手,像个有风度的小淑女,这是她唯一想到表达谢意的行为。

玛莎别扭地和她握了一下手,她有些窘迫,两个姑娘一下子亲密了一层,但她们都不太好意思做得太明显。她大笑着说:“你是个怪人,像个老太婆。要是我们家伊丽莎白·爱伦的话,就会亲我一下。”玛丽更加不自然了,微微有些发愣,“我是应该亲你吗?”

她又大笑着说:“不,不,不是那样,你不是那样的人儿,快去跳绳吧!”

约克郡是奇怪的地方,有一种难解的吸引力,像玛莎,开始玛丽很讨厌她,现在刚刚相反。还有天气,微风轻拂着她,阳光充裕灿烂,和她刚来的时候大相径庭。跳绳对孩子来说,或者对玛丽来说,是一件少有的宝贝,她一边数一边跳,跳得面颊通红,背脊出汗。她围着喷泉跳着转圈圈,又在走廊上跳过来跳过去。然后她跳到菜园,维斯特夫正在和他的知更鸟说话,知更鸟在他刚挖的新泥边蹦跳着。她闻到新翻出来的泥土气息,她慢慢跳到他身边。他听到声响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有些得意,小孩有个新的宝贝都会拿出来炫耀,玛丽也不例外。

他看上去非常吃惊,“我的老天啊,无论谁看到都不会相信你能跳绳,看来你真的是个孩子,而不是苦巴巴的老太婆,看来你血管里流着的真是孩子的血,而不是发酸发馊的剩牛奶。”

玛丽说:“我以前从没跳过,也没见过跳绳,我现在只能跳到二十,玛莎刚刚跳了,她能跳到一百个。”“你接着跳,你以后会跳得更好,跳不好来找我,看你的小脸蛋现在红得。瞧瞧,它正在看你。”他朝知更鸟一扬手,“昨天它跟着你,今天也会跟,这下它可有事做了,它非得弄清楚跳绳是什么玩意儿不可,只要是没见过的东西,它都非常好奇。”

玛丽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跳,她跳着跳着就到了那个没人去的走道,她想试试能不能跳完全程。没跳到一半,她就累得停下来,不停喘气,但她还是很愉快,因为这次跳到三十了。每跳一下,口袋里都有个东西在轻轻地敲击她。看到知更鸟,她不禁笑了出来。知更鸟正随着一蓬长长的常春藤轻舞,它又跟着她了,朝她发出亲昵的婉啼。她高兴地朝它跳去,知更鸟为了表示它的高兴,飞着转了个圈,边飞边啼,然后停在墙头。“昨天你把钥匙指引给我,今天你应该把门指引给我,不过你知道门在哪儿吗?”

知更鸟张着小小的喙,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黑亮的眼睛像是充满玄机。这只带着灵性,喜欢管闲事,喜欢炫耀的知更鸟,就像是某个小仙女被巫师施了法后变的。是的,真和维斯特夫说的那样,它知道一切,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什么都瞒不了它。

就在知更鸟尖声鸣叫时,一阵强烈的风扫过来,树枝在摇动,围墙上那一蓬蓬没被修葺过的常春藤吹散开来,藤条被吹拂到一边。玛丽的心咯噔一下,她看到藤条和绿叶下面有凸出来的东西,啊,是圆形的门把手。

她快步跑上前去,拨开浓密茂盛的藤条和叶子,她的心快要跳出心口,这些肥厚的枝叶好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挡住了那道门。她的手在发抖,和昨天发现钥匙时一样激动,因为她摸到了,一块方形的、铁做成的东西嵌在门上,虽然已经锈了,但的确是铁做成的门锁。她觉得心跳得更厉害了,几乎能听到那“砰砰”的声音在她胸口有力地撞击。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向锁孔试着插进去,啊,正好能插进去,她用两只手使劲扭转钥匙,门锁在转动,很慢,然而它的确在转动。

她紧张地停住动作,紧张到无法呼吸,不得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看有没有人经过。没有人,只有知更鸟的歌声,它似乎和她一样激动,不停地唱着歌,时而短促婉转,时而绵长清丽。她毫不犹豫把挡着门的那蓬常春藤向旁边拂去,然后推那扇十年没被打开的门,门缓缓地动着,非常缓慢地开了。

她轻快地溜进去,并把门关好,知更鸟从围墙飞了进来,停在它常常休憩的树梢上。

她终于站在秘密花园里,靠在门上,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啊,她兴奋到极点,简直快晕过去了,必须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第九章 任何人住过的最古怪的房子

这是多么奇妙的地方啊,因为长期没人打理,它并不美轮美奂,但是却不失别致和奇异,它绝对是世界上最特殊的花园。玛丽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开始打量花园四周。

地上是厚厚一层萧条苍黄的褐色枯叶,有一些地方长出了灌木丛,玛丽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玫瑰丛,但她情愿相信是十年前克莱温太太亲手种的那些玫瑰。希望到了春天它们能长出苞,吐出蕊,开出玫瑰来。枯萎的野蔷薇爬满了整个围墙,繁密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它们纤细枯寂的枝条竭尽全力地缠绵着。有一些被嫁接到树上,枝条和藤蔓更肆无忌惮地散布开来,花园里的各种树,到处都是它们想要蔓延的家。有些藤条在空中摇摆,像在荡秋千,有些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牵绊着,缠绕着,像在给两棵树间搭了一座漂亮的藤桥。然而,它们是那么萧索枯瘦,那么寂寞憔悴。这些到处扭结的藤条,一片连着一片地覆盖在各种地方,宛如一层层烟岚迷雾般的帘幕,树上、墙上,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这儿真安静啊,真安静。”她喃喃地低语,梦呓一般,“我是十年来第一个在这里说话的人,难怪这么安静,难怪这么孤单。”

知更鸟乖巧地停在树梢上一动也不动,好似在配合这一刻的宁静,它默默地蹲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它的朋友。

这宁静,像是永恒,她轻轻地呼吸,轻轻地走,好像置身于童话的梦境中。一切如梦幻般的神秘和奇幻,仿佛她稍微发出声响,就会吵醒沉睡中的公主。到处都是褐色或者灰色的小树叶和散乱飘扬的枝蔓,她轻手轻脚地从门边走到树木间的灰色拱门下,仰视着那四处荡漾的蔷薇藤蔓。小蔷薇和大玫瑰,它们真的死了吗?这个花园真的死了吗?像克莱温太太那样,她死后,它们也跟着死了。

她抿紧小嘴有些严肃地站在花园里,想到她以后随时都可以进来,从藏在那蓬常春藤下的门里走进来,这个秘密的花园以后是属于她的,是她的小天地,是她的新世界。她可以在里面跳绳,围着整个花园跳,但别人不知道。全身洋溢着难掩的幸福,却又有一种庄严肃穆的使命感。她必须让这座花园重新活过来,让它变成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花园,到处都是玫瑰、姹紫嫣红的小花,还有四处为家的野蔷薇。

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庄园的天空像仙女的蓝色霓裳,温暖光洁,片片白云是它的点缀。玛丽在花园的四周走动着,观察着,跳绳挂在她的手臂上,就像拿着宝剑的武士正在巡视他的领地,骄傲而又神圣,昂首挺胸。

知更鸟紧跟着她,在她耳边嘤嘤啾啾,像在给她做向导。地上的枯黄里隐约有草径的痕迹,曲曲折折,几个角落处都有凉亭,亭顶破旧而残缺,里面有石凳,表面被苔藓侵占了,有着说不出的心酸和荒凉。

然后她看到一个花圃,里面有灰绿的、尖尖的小不点儿从泥土里冒出来,啊,是嫩芽,她跪在它们身边。维斯特夫说过,小嫩芽会一点点地长大,接着开花结果。是的,这些小不点一定会慢慢地长出来,她低下头,鼻尖几乎触到它们,她闻到湿润清新的泥土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草味。她沉醉地看着这些小不点,喃喃低语:“它们是番红花,或者是郁金香,也可能是玛莎经常提起的金盏花。”

说不准其他地方还有正在偷偷长出来的花草,她想,一定要好好地观察整个花园。想到这里,她高兴地一跳而起。她仔细察看了所有的花圃和草丛,发现果然有许多小小的灰绿从土里探出头来,有些地方一簇簇的绿色争相挤出来,她更高兴了。“就算玫瑰死了,但还有其他东西活着,这个花园并没全部死掉,我现在要把枯草们请到旁边去玩,让那些小不点能更快更好地长出来。”她仰起头,轻轻对栖在附近树枝上的知更鸟说。

小小知更鸟唧唧几声,仿佛非常赞成她那么做。

她环顾四周,找到一根短短尖尖的木头。“你会帮助我的,对吗?”她笑着对木头说,好像木头真听得懂。

她开始跪下来挖草锄草,她压根儿不会园艺活,但干劲十足,那么努力,不一会儿,小不点们的周围干净清爽了许多。“这样你们可以好好呼吸啦。”她对那些小不点们说,“我现在得去找其他的小不点,它们正在等着我的帮忙呢。”

她在花园里不停地忙碌着,像一只小蜜蜂,这里忙完到那里,这个花圃到那个花圃,还有草地上,到处是她干活的地方。劳动让她又热又快活,看着小绿点们的四周一片干净,让她的人生又多了两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满足感和成就感。知更鸟也没闲着,和她一样忙碌,在她新翻的泥土上跳来跳去,找它的美味餐点。

她觉得那些小不点比之前更绿了,显得更有生气了,头也昂得更高了。当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玛丽小姐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她急忙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拿起跳绳向大门口跑,她是那么的快活。“下午再来,小不点们,大树们,还有那些希望活着的玫瑰丛们。”她一边走一边对那些树木和灌木丛轻声喊,微风拂动着它们的枝条,仿佛在向她点头。

她轻盈地跑过草地,慢慢打开门从常春藤屏障下面溜出去。“两块肉,两份奶油布丁。”玛莎高兴地看着眼睛晶亮,脸蛋绯红,胃口大开的玛丽,“我一定要告诉妈妈,跳绳对你的帮助有多大,她会很高兴的。”“玛莎,有一种白色的根像洋葱头一样,那是什么?”她问。之前她用尖木头挖草时,居然挖出一个类似洋葱头的东西,她又把它放回了土里,并把它附近的杂草拔掉,她想玛莎一定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球根,球根也有很多种,根茎、球茎,还有些其他的。”玛莎说,“它们一般春天的时候从里面长出来,小的有郁金香、番红花,大的有水仙花、长寿花、铃花水仙,最大的是百合和紫菖蒲。迪克恩在我们家的门口种了很多,开花的时候很漂亮。”“迪克恩认得所有的花吗?”玛丽问,一个新点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我们家那帅小伙能让石头缝里都长出花来,妈妈说植物们听着他的轻言低语就会自动跑出来。”“球根能活很久吗?没人照料,它们还能活着吗?”“它们和野花一样,坚强着呢,只要你不打扰它们,大多数会一直待在地底下长着。公共林区有一处,郁金香成千上万的,没人记得是什么时候种的,春天的时候,那是约克郡的美景之一。”“我希望现在就是春天,我希望英格兰的植物和蓝天一样美丽,我希望能看到植物们茁壮成长,我希望有一把小铲子。”吃完后,她坐在石南地毯上,那是她最喜欢的座位。“你要铲子做什么?”玛莎大笑起来,“你要挖地吗?”

玛丽看着炉火,思索着她的秘密王国,她得好好想想,如何来打扮它们。但要是让克莱温先生知道门被打开了,他一定会很愤怒,说不定还会换把新钥匙,也说不定会把她关起来,找个家庭教师看着她。她一定会受不了,那个被锁过一次的花园也会受不了,它们在里面太孤单了。“我在印度时也同样不做事,但我可以看土著士兵们行军,也可以看乐队演奏,只要我想听,我的贴身保姆会不停地讲故事。”她慢吞吞地,边思考边说,“这个地方宽大而冷清,许多地方都被锁着,到处都冷冷清清。我找不到说话的人,你要工作,维斯特夫对我爱理不理的。我想,我要是有一把小铲子,就可以像维斯特夫一样挖坑,找块空地,要是他肯给我一些种子,也许我能造一座小花园。当然,也可能会长出些蹩脚的花,但我会努力让它们长得好看。”

玛莎大声说:“对了!妈妈也曾说过,‘庄园有那么多空地,他们为什么不让她种着玩,就算种点芹菜和小红萝卜,她就可以动个不停,手脚都活动开了。等它们长出果实,也会让她真心真意地高兴的。’这是她百分百的原话。”“是吗?”玛丽说,“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玛莎说:“就像她说的,‘一个拉扯大十二个小孩的女人,对什么事都知道那么一点儿。你慢慢带大他们,但这过程中也会让你学会一些事理。’”“一把小铲子要多少钱?”玛丽问。“唔,”玛莎想了下后回答,“在司维特村有个杂货店,有这些园艺用具卖,有铲子、叉子和别的,合在一起卖两先令,我想也可以分开来卖。”“我的钱包里有一些钱,不止两先令,”玛丽冷静地说,“莫瑞森太太给了我五先令,莫德洛克太太每周给我一先令,是克莱温先生给我的,我没地方花,也不知道怎么花。”“上帝啊!真是一大笔财宝,先生还记着你呢,小姐!”玛莎尖叫着说,“你可以买许多你想要的东西。我们农舍的租金不过一先令三便士,就恨不得要卖血卖肉才可以把租金缴出去。”

她把手放到大腿上,“我想起一件好事来。”“什么好事?”玛丽有些急切地问。“在司维特村的杂货店里有包好的花籽,一便士一包,我们家迪克恩知道哪种是最好看的,应该怎么种。他走路去过司维特村好多次,就是为了看看那些花籽。你会写印刷体的字母吗?”她突然转换话题。“可以,我还会写连笔字。”玛丽回答。

玛莎摇头,“不用连笔,我们迪克恩只会认工整的印刷体。要是你能写印刷体,我们可以给他写封信,叫他去跑一趟,把园艺工具和花籽一起买来。”“哦,这是个好主意,你真是个好人!”玛丽喊,她的脸像被涂了层亮丽的光彩,发出动人的光芒,“真的,你这么好心,还有你的妈妈。让我们去问莫德洛克太太要一支笔、墨水,还有一些纸,我会写印刷体字母,我知道我会。”

玛莎说:“我有一些纸笔,我买来的,在星期天可以给妈妈写一些简单的信,我现在去拿。”她边说边跑出房间。

玛丽站在炉火边,脸上像着了魔似的,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浓浓的期待和满足,一双小手紧紧地合在一起,像在做祈祷。她轻轻地低语:“我将拥有一把小铲子,我将拥有可爱的花籽,花园不用再沉眠下去,它们会再次苏醒过来。”

玛莎必须清理饭桌,还有一些别的家务,在厨房碰到莫德洛克太太,又给了她别的工作,所以玛丽觉得等了很长时间。她一直站着等玛莎回来,非常急迫,时间老人却像跟她开玩笑,仍然不慌不忙地向前走。那天下午玛丽没有去花园,玛莎回来后,她们开始准备给迪克恩写信。因为经常更换家庭教师,因为老师们都不喜欢玛丽,所以玛丽就算自己想学习,也并没有学到太多,她的拼写不算太好。她原来以为写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发现自己努力的话,就能够写出迪克恩能看懂的印刷体字母。

这是一封由玛莎口述和玛丽执笔的信:我亲爱的迪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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