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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5 13: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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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高尔基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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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童年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了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

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

其二,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者简介

高尔基,前苏联著名作家,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无产阶级文学最杰出的代表。高尔基出身贫苦,他从不隐讳自己的卑微出身,他曾这样描绘他的出生和童年生活:“我于1868年或1869年3月14日出生在尼日尼的染匠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卡希林的家里,母亲是他的女儿瓦尔瓦拉,父亲是彼尔姆的一名小市民,他名叫马克西姆·萨瓦季耶夫·彼什科夫,职业是装饰裱糊工。从那时起,我就光荣而清白地享有油漆业行会成员的称号。我五岁丧父,母亲死在库拉文纳村。母亲去世后,外祖父把我送进鞋店当学徒。九岁,外祖父就用《圣经集》和《日课经》教我认字。我不想干修鞋做靴这种活计,终于逃跑了,后来又到绘画师那里当学徒,我还是溜之大吉了。不久,我进了画圣像的作坊,又到轮船上当伙夫,后来还帮花匠打杂。在15岁前,我就靠干这些活计维持生活。我酷爱书籍,经常读一些不知名作者的古典作品,如《古阿克一名无可战胜的忠诚者》、《安德烈·别斯斯特拉什内》(即《无畏的安德烈》)、《亚潘恰》、《致人死命的亚什卡》等书。”对于高尔基来说,贫民窟和码头就是他“社会”大学的课堂。他与劳动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亲身经历了沙皇俄国残酷的剥削与压迫。这对他的思想和创作发展具有重要影响。

1886年,高尔基来到喀山的一家面包厂工作,在那里结识了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这时他的思想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他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且开始从事革命活动,在不到20岁的时候因为与政治犯来往甚密而入狱。

在从事革命活动的同时,高尔基刻苦自学文化知识,探求改造现实的途径。1892年处女作《马卡尔·楚德拉》在《高加索报》发表,使他就此登上文坛。他的早期作品,杂存着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种风格,这是他无产阶级世界观形成前必然经历的阶段。在浪漫主义作品如《马卡尔楚德拉》、《伊则吉尔老婆子》(1895)、《鹰之歌》(1895)中,他赞美了热爱自由、向往光明与创立英雄业绩的坚强个性,表现了他渴望战斗的激情;在现实主义作品如《契尔卡什》、《沦落的人们》、《柯诺瓦洛夫》中,他又描写了人民的苦难生活及他们的崇高品德,表达了他们的激愤与抗争。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是努力探求新生活道路、思考生活意义并充满激烈内心冲突的人物。1900年高尔基在莫斯科和托尔斯泰、契柯夫、布宁等俄罗斯作家相识,这对他以后的创作有很大影响。但他和托尔斯泰由于出身和世界观的迥异,一直没能深交,这也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小小遗憾。

1901年在散文诗《海燕之歌》中,高尔基塑造了象征大智大勇的革命者的勇敢的海燕形象,并预告了革命风暴的即将到来,鼓舞人们去迎接伟大的战斗。这是一篇无产阶级革命的战斗檄文与颂歌,它受到列宁的热情称赞。

1905年革命前夕,高尔基的创作转向了戏剧,1901—1905年,他先后写出了《小市民》、《底层》、《避暑客》、《太阳的孩子们》和《野蛮人》等剧本。特别是《小市民》、《底层》,展现了现实生活中工人的新形象与新精神面貌,表现了他们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的决心与乐观情绪,它们的上演,在当时俄国的剧坛上引起了轰动。在这一年的冬天,高尔基还参加了莫斯科的暴动,直接投身到了俄罗斯人民的革命浪潮中。

1906年高尔基写成长篇小说《母亲》和剧本《敌人》,这两部重要的作品标志着其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峰。《母亲》塑造了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批自觉为社会主义而斗争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英雄形象,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作。列宁肯定了它的现实意义。

1905年革命失败后,高尔基赴美国寻求对布尔什维克的资金支持,随后他到了意大利。这期间他写了一系列政论文章,抨击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和斥责充斥于思想、文学界的形形色色的反动思潮。1908年中篇小说《忏悔》中,由于流露出唯心主义的造神论思想,受到列宁的严肃批评。尽管如此,高尔基的主导倾向仍然是积极、富于革命的战斗精神的。他对新的无产阶级文学创作方法的特征从理论上进行了许多探索,提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观点。他在两次革命之间的创作成果颇丰,如《奥古洛夫镇》(1909)、《夏天》(1909)、《马特维柯热米亚金的一生》(1910~1911)、《意大利童话》(1911~1913)、《俄罗斯童话》(1912~1917)。稍后又完成了自传体长篇小说三部曲的前两部《童年》和《在人间》(1913~1916)。

1913年高尔基回国,居住在彼得堡。十月革命之后,高尔基参与《新生活》报的出版,身边的同事多为倾向马托夫派的孟什维克党员。在1917年10月至1918年6月,高尔基于《新生活》报发表一系列猛烈批评十月革命不成熟的文章,受到了列宁的批评。但高尔基很快抑止了自己的怀疑,还是全力投入了苏维埃新文艺的建设中。

1923年夏天,在列宁的关怀下,高尔基离境出国养病。在1924年春天之前,他分别住在德国及捷克斯洛伐克,后来又去了意大利。到了1930年,高尔基回国,从此没有再离开他的祖国。在这一时期高尔基写了关于列宁的散文、一些作家的回忆录以及自传体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我的大学》(1922~1923)和《阿尔塔莫诺夫家的事业》(1924~1925)等几部作品。

从1925年起,他着手创作卷帙浩繁的具有史诗气魄的长篇巨著《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到1936年他去世前,还写了《苏联游记》(1929)、《英雄的故事》和多部剧作《耶戈尔布雷乔夫等人》(1932)、《托斯契加耶夫等人》(1933)、《瓦萨日烈兹诺娃》(1935),以及大量的文艺理论、文学批评和政论文章,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高尔基不仅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也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他组织成立了苏联作家协会,并主持召开了全苏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并培养了大批文学新人,他还曾积极入到加保卫世界和平的事业中。

高尔基的作品自1907年就开始介绍到中国。他的优秀文学作品和论著成为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共同财富。

作品导读

《童年》

《童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穴其余两部分别是《在人间》和《我的大学》)。

早在19世纪90年代,高尔基就有撰写传记体作品的念头。1908年至1910年间,列宁到高尔基在意大利卡普里岛的寓所做客,高尔基不止一次地向他讲起自己的童年以及少年的生活。有一次,列宁对高尔基说:“您应当把一切都写出来,老朋友,一定要写出来!这一切都是富有极好的教育意义的,极好的!”高尔基说:“将来有一天,我写出来……”不久,他实现了这个诺言。《童年》写于1912年至1913年间。最初于1913年8月至次年1月陆续发表在《俄罗斯言论报》上。1914年首次在柏林出版单行本。它讲述的是阿廖沙(高尔基的乳名)三岁到十岁的童年生活。这一形象不仅是高尔基早年生活的写照,同时也是俄国劳动人民经过艰苦复杂的磨练后走向新生活道路的具有概括性意义的艺术典型。小说从“我”随母亲去投奔外祖父写起,到外祖父叫“我”去“人间”混饭吃结束。外祖父开了家染坊,但随着家业的衰落,他变得吝啬、贪婪、专横、残暴,经常毒打外祖母和孩子们,狠心地剥削手下的工人。有一次阿列克塞因为染坏了一匹布,竟被他打得昏死过去。幼小的阿廖沙也曾被他用树枝抽得失去知觉;他还暗地里放高利贷,甚至怂恿帮工去偷东西。两个舅舅也是粗野、自私的市侩,整日为争夺家产争吵斗殴,疯狂虐待自己的妻子。在这样一个弥漫着残暴和仇恨的家庭里,幼小的阿廖沙过早地体会到了人间的痛苦和丑恶。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可怕的环境里,也不乏温暖与光明。这就是以外祖母为代表的另外一些人,另外一种生活。外祖母慈祥善良,聪明能干,热爱生活,对谁都很忍让,有着圣徒一般的宽大胸怀。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阿廖沙敏感而孤独的心,她还经常讲一些怜悯穷人和弱者,歌颂正义和光明的民间故事给阿廖沙听。她对阿廖沙的影响,正像高尔基后来写的那样:“在她没有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光明的地方……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坚强的力量以应付困苦的生活。”外祖母的形象是俄罗斯文学中最光辉、最富有诗意的形象之一。另外,还有乐观纯朴的小茨冈、正直的老工人格里高里、献身于科学的知识分子“好事情”,都给过阿廖沙以力量和支持,使他在黑暗污浊的环境中仍保持着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并逐渐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正直和充满爱心的人。

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童年》讲述的是作家的一段沉重童年往事。对于他所经历过的、在心中留下伤痛记忆的人和事——那些“铅一般沉重的丑事”,作家在叙述的时候,心情不可能是轻松的,因此这部小说的基调在整体上显得严肃、低沉。但另一方面,小说是以一个小孩的眼光来描述的,这样就给一幕幕悲剧场景蒙上了一层天真烂漫的色彩,读起来令人悲哀但又不过于沉重,使人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邪恶中看到善良,在冷酷无情中看到人性的光芒,在悲剧的氛围中感受到人们战胜悲剧命运的巨大力量。

在艺术上,《童年》不论就其表现手段还是创作风格而言,与高尔基前期的作品都有极大的区别,显示出新时期创作的种种特点。例如,景物描写的生动性和人物性格刻画的逼真性上,都相当出色。完全可以同列夫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及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等作品相媲美。另外,高尔基回眸昨日的历史时,把广阔的血淋淋的生活画面同深邃的哲理思考结合起来,伴随着细腻的心理剖析和深沉的忧患意识,展现出未来的宏伟远景。这正是这部作品的力量所在,也是高尔基作为社会主义作家不同于乃至高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地方。作者在展示和批判落后、野蛮的丑恶现实时,也让人们看到新一代人如何在旧的基地上破土而出,并且显示出自己强大的生命力。《童年》从五十年代起在我国就是家喻户晓的大众读物,直到现在仍拥有十分广泛的读者,足见其恒久的艺术生命力。

作品链接

《我的大学》(1922-1923年)

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三部。主人公抱着进大学读书的理想来到喀山,过了不久就参加了秘密的革命活动。贫苦的生活使他在伏尔加河流浪。后来,他在面包店找到工作,向工人们传播革命理想,参加了大学生的秘密组织,鼓励工人罢工。俄国的腐朽和个人的困境使他自杀未遂而受伤。伤愈后,他带着新生的力量,离开喀山,重新走上流浪的道路。《母亲》(1906年)

小说的主人公是巴维尔和母亲,小说的主题思想主要是通过母子俩在革命中思想上的成长以及群众的觉悟的提高展示出来的,他们是新时代无产阶级的英雄。《母亲》深刻地反映了20世纪初无产阶级政党领导下波澜壮阔的群众革命斗争:工人运动从自发到自觉,从经济斗争转到政治罢工,农民和工人在斗争中结成同盟。《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1925年)

小说叙述了民粹派知识分子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他从外省中学毕业后来到京城深造,先在彼得堡,后上莫斯科,大学毕业后当过律师,1905年革命时,他“迫不得已地”参加起义者的行列,但很快又转向与当局合作,成了告密者。当二月革命风暴来临时,作为旁观者的他在一次群众集会中被踩死。高尔基通过萨姆金的人生道路反映那些灵魂空虚的知识分子走向精神毁灭的历史。

这是高尔基最宏大的一部作品,总计四卷,200万字。

第一章

在那间昏暗窄小的房子里,我的父亲躺在地板上。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打着弯儿。他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住了,成了两个黑洞,龇着牙咧着嘴,很是吓人。

母亲跪在他旁边,轻轻地为父亲梳理着头发。母亲围着一条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她那肿大了的眼泡里滴下来。

姥姥也在哭,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抖了起来。她把我推到父亲身边,我不愿意去,因为我心里害怕!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我不明白姥姥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快,跟爸爸告别吧,他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我相信姥姥说的每一句话。尽管她现在穿一身黑衣服,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挺好玩。

我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父亲看护着我,可是后来,我姥姥来了,她来照顾我了。“你是哪儿的呀?”我问。“尼日尼,坐船来的,从水上来的,小可怜!”她这样告诉我。“我怎么是小可怜呢?”“因为你爱多嘴!”她乐呵呵地说。

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这个和善的老人,我希望她立刻把我从这个地方带到别的地方去。因为我在这儿实在太受罪了。

母亲的哭号吓得我心神不定,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从来没见她这么软弱过。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别大,总是利利索索的。可是,如今全变了,衣服歪斜,头发乱七八糟。她跪在爸爸旁边。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直流。

门外嘁嘁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行啦,快点收拾吧!”警察不耐烦地大声吼叫着。这时,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

她双目紧闭,面色铁青,也像父亲似地一咧嘴:“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把牙咬得山响。姥姥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快乐地说:“噢,圣母保佑!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莉娅,挺住!”太可怕了!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回碰他,可父亲一动不动,似乎还在那“那儿”笑。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又倒下,姥姥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挺好玩的。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噢,感谢我的主,是男孩!”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那天下着雨,我站在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到墓坑里。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站在坟旁边的,有我姥姥、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阴沉着脸的乡下人。雨点不停地打在人们的身上。“埋吧,埋吧!”警察不停地喊。姥姥又哭了起来,用头巾捂着脸。乡下人立刻撅起屁股,开始往坑里填土。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走吧,阿列克塞!”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挣脱着,不想走。“唉,真是的,上帝!”

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

一动不动。

风起了,雨被刮走了。两个乡下人不停地用铁锹平着地,啪叽啪叽地响。姥姥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慢慢走向远远的教堂。“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她说。“我不想哭。”“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我本能地跳了起来。“噢,不用怕!”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搂着我。

水面上雾色茫茫,远方偶尔可以看见黑色的土地,但马上就又消失在浓雾之中。

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于脑后,靠着船站着,一动不动。她脸色很难看,一声不响。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变了,让我越来越感到陌生。姥姥常常对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母亲似乎没有听见,还是一动不动。

姥姥跟我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点儿,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害怕似的。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姥姥更亲近了。

汽笛呜呜地响了。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

姥姥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旧显得有精神。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应该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头了。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与她最知心!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行。我们坐了好几天才到尼日尼,最初那美好的几天如今还历历在目。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啊,太美了!”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双眼。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含泪水。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噢,我好像睡着了!”她一惊。“你为什么哭啊?”“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高兴了!”“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要求:“再讲一个吧!”“好,好,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母亲极少到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总有一层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似乎永远在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姥姥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说:“快看呐,啊,美极了!”“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她兴奋得几乎流出泪来,央求着我母亲:“瓦莉娅,你快看看呀?”“你可能早把这地方给忘了吧,快看看呀,你肯定会喜欢的!”母亲非常勉强地笑了笑。

轮船停了。

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他的怀里。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噢,傻孩子,怎么啦?”

姥姥这会儿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噢,快快,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咱们这家人多不多?”

姥爷问姥姥:“身体怎么样,老婆子?”他们吻了几下。姥爷把我拉到身边问道:“你是谁啊?”“我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从船舱里跑出来的……”“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啊,看看,跟他父亲一个德行!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一下子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但对他还有点好奇。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分成了许多小房间,其实非常拥挤。里面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刺鼻的味道。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我听不懂的奇怪的词儿:“紫檀——品红——硫酸盐。”

第二章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许是我记错了,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那是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残酷。我不是单单在讲我自己,我讲的那个窄小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俄国人曾经有过的,直到眼下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个行列。

后来从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地要求姥爷分家。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切了。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那份嫁妆。那份嫁妆是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分给他们。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为这些事,他们简直要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没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战争。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站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像狗一样地狂吼。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姥姥则痛苦地说:“行啦,行啦,全分了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地高,他的声音震耳欲聋。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

舅舅现在都被制服了:茨冈,一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工,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别打了,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是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他哭着,气得直跺脚。姥姥痛心地说:“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给我生的这群畜生,多好!”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事吧!”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低声说:“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哎,分家吧,老婆子!”“还是分吧,老爷子!”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他指着姥姥叫道:“行啦,你比我疼他们!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他们都是没心没肺的野驴!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这时我吓得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妈吗?”“我自己。”“撒谎!”“不,我没撒谎,是我自己上去的。”他指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活像你爹!快滚!”我飞快地逃出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而且从来不与人为善,与人打招呼时,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讨厌。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精疲力竭,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

有时,姥爷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打着补钉。就是他这么一身,也比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干净漂亮多了。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清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穿过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悄声地说:“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念越糟糕,索性就故意念错。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这倒让我生气了。

这一天,姥爷问我:“阿廖沙,你今天干什么来着?玩了吧!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舅妈悄声地说:“他记性不太好。”姥爷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那是该挨揍了!”他又问我:“你爹打过你吗?”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我母亲轻声说:“马克辛从来也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为什么?”“他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怎么,你还噘起了嘴!”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星期六吧,我要抽查沙一顿!”“什么是‘抽’?”大家都笑了。姥爷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猎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可我还没见过打小孩。

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9岁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要戴上顶针。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一边吼:“这是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使劲吹顶针儿。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姥姥正用擦子擦着土豆儿。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这是雅可夫的萨沙干的!”“胡说!”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他儿子哭了,叫道:“爸爸,是他让我干的!”两个舅舅又对骂起来。姥爷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皮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不对。我问:“要不要抽他一顿?”“要!”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瓦尔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母亲毫不示弱:“我看谁敢!”一时大家都沉默了。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而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姥爷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我妈妈的力气最大!”对此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看法。星期六之前,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对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所以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服从命令。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的唾沫给咽住。他总是东张西望的,好像在窥伺什么。我不喜欢他。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从不引人注意。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们常常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厄耶教堂的屋顶上盘旋。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看着这一切,什么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他知道我想染布的事,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了。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为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你这个大耳朵鬼!摔死你!”可她马上又劝茨冈:“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萨沙不能保密!”“那,我给他两个戈比!”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都呆若木鸡,快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脱掉裤子!”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的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打破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看着看着,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萨沙的嚎叫声陡起。“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个!”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射线,表哥杀猪似的嚎叫震耳欲聋。姥爷不为所动:“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告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姥爷不急不慌地说:“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瓦尔瓦拉!”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并恶狠狠地狂叫:“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母亲的脸色刷白,眼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别打了!让我来吧!”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又大病一场,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这次生病,深深地镶刻于我记忆的深处。好像在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我,我吓傻了!”“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了这么高个子。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妈妈,别说了!”“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母亲高声喊道:“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姥姥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那么强有力的,其实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瞧了他一眼。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着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分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欺辱,自己人打了就没什么了!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很粗:“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拉弯了,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呢!熬了四个年头儿,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顿时变得非常高大了许多,像童话里的巨人,我好像看到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啊,阿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在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到这些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他才与我亲热地告了别。姥爷并不是个凶神恶煞的人,也并不那么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让我永远也忘不了。

大家纷纷学着姥爷的做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那小黑胡下面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已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一定是疯了,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被狠狠地挨了几下子!小伙子,算你有福!”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天没命地抽你!”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我觉得他很亲切,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去救你的!如果为了别人,我才不会这么干呢。”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放松,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记住了?”“难道他还要打我吗?”“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为什么?”“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顿了顿,他又说,“你就记着,舒展开躺着!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他挤了挤眼,“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伙子,我浑身的皮已经被打硬了!”

第三章

待身体好了以后,我慢慢地感觉到,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茨冈的地位颇为特殊。姥爷骂他不如骂两个舅舅多。在私下里,姥爷还常常夸他:“伊凡是个好手,这小子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他也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高里那样,搞什么恶作剧。不过,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咒骂茨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对,是个小偷,是个懒汉。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儿。她耐心地给我解释:“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的,他们都想要他,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骂他!骂他不会干活!是个笨蛋。他们怕他跟你姥爷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样会对你的舅舅们十分不利。他们的那点阴谋诡计早就让你姥爷看出来了。”姥姥说到这儿,无声地笑了。

我现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样,她每天临睡以前都来给我讲故事,讲她自己像故事一样的生活,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类的事时,姥姥完全是以一个外人的口气说的,仿佛她跟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

她讲到茨冈,我才知道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一阵沉默。“唉,亲爱的阿辽沙,这都是因为穷啊!当然,社会上还有一种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准养孩子的!你姥爷想把凡纽希加送到警察局去被我拦住了,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意思。我生了18个孩子,都活着的话能站满一条街!我14岁结婚,15岁开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当天使了!这让我又伤心又高兴!”她眼里泪光一闪,却低声笑了起来。她坐在床沿上,黑发披身,身高体大,毛发蓬松,特别像一只大狗熊。“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纯洁的好人!”

伊凡常常有惊人之举,我越来越喜欢他了。每逢周六,姥爷都要惩罚一下本周以来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他就去做晚祷了!厨房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地。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便是个活跃人物。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姥爷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做客。雅可夫舅舅便会拿着六弦琴来到厨房。姥姥刚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点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雕着精美的红花儿。

狂欢的场面越来越热烈了!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问一句:“各位,怎么样,我可以开始了!”然后,一摆他的卷头发,伸长脖子,眯着朦朦胧胧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让人每一块肌肉都忍不住要动起来的曲子。这曲子像一条湍急的小河,自远方的高山而来,从墙缝里冲进来,冲激着人们,让人顿感忧伤却又不无激越!这曲子让你生出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听,无语沉思,空气都凝固了。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张着嘴,向他叔叔探着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他出神入化,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哀情。

两个黑洞洞的小窗户瞪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它们变幻着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两只手,好像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难以看清地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舞动着翅膀;左手指则飞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喝了酒以后,经常边谈边唱:雅可夫如果是一条狗,他就要从早到晚叫个不停。嗷嗷,我闷啊!嗷嗷,我也愁!一个尼姑沿街走,一只老鸦墙上立。嗷嗷,我闷啊!蛐蛐儿在墙缝里叫,蟑螂嫌它吵得慌。嗷嗷,我闷啊!一个乞丐晒着裹脚布,又一个乞丐跑来偷!嗷嗷,我闷啊!嗷嗷,我闷啊!

我听这支歌从来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悲痛就会使我大哭。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他会突然感叹道:“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能痛痛快快地唱!”

姥姥说:“行啦,雅沙,别折磨人了!来吧,让凡纽希加给咱们跳个舞吧!”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建议,不过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住琴,攥紧拳头,一甩手,好像从身上甩掉了一种什么东西,猛喊一声:“好啦,忧愁烦恼都去吧!瓦尼加,该你上场了!”

茨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地走到厨房中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弹得快一点,雅可夫·瓦西里奇!”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的靴子踏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

茨冈像一团火在燃烧:他张开两臂,鹞鹰般舞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辉。

茨冈无可顾及地舞着,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横着来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喊道。茨冈高声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哎嗬!要不是我可惜这双破草鞋,早就舍了老婆孩子远走我爷!

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颤着,好像脚下有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喊上几声。

格里高里拍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噢,阿列克塞·马克辛莫维奇,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儿啊!”“你还记得他吗?”“不记得了。”“噢,不记得了!”“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等!”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子说道:“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我们跳上一圈儿吧!就像以前和马克辛·伊凡内奇。”“你怎么啦?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她往后退缩。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来跳。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利索地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道:“你们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姥姥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尽情地跳。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不禁笑出了声儿,格里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用责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伊凡,别闹了!”茨冈顺从了格里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叶芙格妮娅提起了嗓子,唱道:周一到周六啊,姑娘织花边儿。累得要死人哟,只剩半口气儿。

姥姥简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她若有所思,遥视远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支撑着,摸索着前进。她突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她闪向一旁,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顿时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全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她吸住了,她奇迹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

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她整理着头发,说:“这算什么!你们也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流泪!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说了话:“小心点儿,格里沙,再这么喝下去你会变成瞎子!”

格里高里很严肃地说:“瞎吧,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过了!”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多了。他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他可是有一颗伟大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克辛·萨瓦杰依奇……”

姥姥叹一口气,说:“是啊,他是上帝的好儿子。”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地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愁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

欢乐和忧愁永远是相依相随的,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特别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须:“这算是什么日子,人为什么都这样活?”他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格里高里突然吼道,“没错儿,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着儿子的手:“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上帝最清楚!”姥姥现在显得特别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挥洒着温暖的爱意。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儿,如唱如诉般地说:“主啊,主啊,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太美好了!”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

我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舅的表现十分吃惊。我问姥姥,他为什么要哭?还打自己骂自己?“你现在不用知道那么多,这世界上的一切你迟早都会明白的。”姥姥一反常态,没有解答我提出的这个问题。

我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我去染房问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格里高里。最后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滚!再缠着我,我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格里高里招呼我过去:“来!”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你明白了吧?”“你可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

与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亲切,像跟姥姥在一起一样。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底下看人的时候,好像那目光能穿透一切。

我心里非常沉重。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困惑和不安。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看。那些仰起头来往上看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可是在这儿人们很少有笑容,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说话方式。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打闹,他们无人搭理,无人照顾,在这里他们像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心里一点都不踏实。

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姥姥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跟在茨冈的屁股后边转,我俩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姥爷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尔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虽然这么说,可是下次他还是会管的。“你不是不管了吗?”“唉,谁知道到时候,我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了解到了他的一个秘密,这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好奇感。每星期五,茨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马沙拉弄到雪橇上,去赶集买东西。茨冈穿上到膝盖处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出发了。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呵气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向外张望。茨冈终于回来了!

姥爷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让你买的都买了?”姥爷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道。“都买了。”“找回来零钱没有?”“没有。”

姥爷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够多的,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我可不希望这样。”他一皱眉头,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分量:“好小伙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姥姥后来告诉我,茨冈每次买的东西没有偷的东西多。“你姥爷给了他5个卢布,他只买了3个卢布的东西,剩下那10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偷来的!”“他就是喜欢偷东西。闹着玩儿似的,大家都夸他能干,他也自以为是,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坏习惯!还有你姥爷,从小就爱钱,现在更贪心,在他看来钱比什么都重要,看见东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来,他自然是乐不可支。还有米哈伊尔和雅可夫。

说到这儿,她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儿,又说起来了:“人世间的事儿啊,就像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又是个瞎老婆子,你就知道会织出来什么东西了!”“人家抓住小偷儿,可是要打死的!”一阵沉默,她又说:“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冈:“人家会不会打死你啊?”“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我眼急手快,马也跑得快!”说完了他一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开开心、解解闷啊!我也不想攒什么钱,不出几天你的舅舅们就会想法把我手里的钱都弄走了。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饱了,要钱也没什么用。”

他抓住我的手说:“啊,你很瘦,骨头很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你听我的话,学吉他吧,让雅可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快!你人虽小,脾气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姥爷?”“我也不知道。”“除了老太太,他们一家子我谁也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吧!”“那,你喜欢我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院子里有一个橡木的大个儿十字架,靠着围墙,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我刚来时,它就放在那儿了。那会儿它还挺新的,黄黄的。可过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发着一股橡木的苦味儿,在拥挤而肮脏的院子里,更显得多余。这个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买的,他许下愿,要在妻子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刚入冬的一个风雪严寒的日子。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3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因犯错误,而被关在了家里。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上。茨冈一个踉跄叉开腿站住了。“怎么样,挺得住吗?”格里高里问。“说不清,很沉!”米哈伊尔舅舅大叫:“快开门,瞎鬼!”雅可夫舅舅说:“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儿!”格里高里开开门,嘱咐伊凡:“小心点儿,千万别累坏了!”“秃驴!”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喊了一声,人们都笑了。大家似乎都为把这个十字架抬走而高兴。

格里高里拉着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围到了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他说:“你姥爷今天也许不打你了,他好像挺和气的!”“唉,小家伙,我和你姥爷在一块呆了37年,他的事儿我最清楚。最早,我们是朋友,一块做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聪明,我不行。不过,上帝是最聪明的,人间的聪明,他都是一笑了之的。尽管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做,可是你以后都得懂。孤儿的日子不是好过的。你父亲马克辛·萨瓦杰是一个无价之宝,他什么都懂,所以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听格里高里这样絮絮叨叨地讲,我心里特别高兴。

炉子里金黄色的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屋子里弥漫着雾似的蒸汽,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从房顶上的缝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

风小了,雨也停了,阳光灿烂,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鸣叫。炊烟升起,轻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体瘦,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直像个善良的巫师。他搅拌着颜料,继续说:“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我抬头看着他,感到非常神圣。看样子很沉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有许多发青的血丝,这和姥姥是一样的。“啊,等一等,有什么事!”他突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子,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这时,茨冈被抬进了厨房。

他躺在地板上,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几道儿,一道儿落在他脸上、胸上,一道落在了他的腿上。他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放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颤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他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后流到地板上,很快他就被血浸泡了。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血把它们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干净,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上面流淌,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口。茨冈直挺挺地躺着,只有手指头还在微微颤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光。雅可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都会被砸坏的。”

他面如死灰,两眼无神,疲惫不堪。

格里高里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了他!”“是的,那又怎样?”“你,你们!”

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摊儿,渐渐变黑了。好像鼓了起来。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低低地哼叫着,声音越来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

雅可夫舅舅低声说:“米哈伊尔去叫爸爸了!”“是我,雇了一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否则……”

我等了很久,想等茨冈休息好了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呸,好热啊……”可是没有。第三天,他还是那么躺着,他越来越瘦了。

他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了,嘴边儿也不流血沫了。他的天灵盖和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烛光摇曳不定,照着他疯乱的头发。

姥爷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穿带毛尾巴领子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都涌了进来。姥爷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你们知道吗,再过几年,他会变成无价之宝的!”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唉,凡纽希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我说,怎么办?嗯,怎么办?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们,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把蜡烛都碰倒了。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发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两目圆睁,可怕地低吼着:“滚!滚出去,你们这帮可恶的畜生!”除了姥爷,别人都出去了。

茨冈就这样死了,被无声无息地埋掉了。渐渐地人们把他忘掉了。

第四章

夜里,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裹上了好几层大被子,谛听着姥姥作祷告。姥姥跪着,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十字。

外面寒风刺骨,冷得发绿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姥姥那长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两眼像磷火似地明亮。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了。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挺有意思的。她像一座小山似的跪在地上,开始还比较含混,后来干脆就成了唠家常:“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米哈伊尔是老大,他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不公平,说那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可他父亲比较偏向雅可夫!主啊,请您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主啊,您托个梦给他,告诉他应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

她冲着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也给瓦尔瓦拉一点快乐吧!她什么地方惹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会落到这一下场:每天都生活在悲哀之中。主啊,您可能忘了格里高里!如果他瞎了,那就只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她陷入了沉思,好像睡着了。“还有些什么?噢,对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怜悯吧!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我的无知啊!”

她叹息一声,心满意足地说:“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帮帮我们吧。”

我非常喜欢姥姥的这个上帝,他跟姥姥好像很亲近。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姥姥都特别温和,人似乎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我把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讲那让我越听越爱听的故事。“一般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那就会变成瞎子。只有圣人才能见到他。天使嘛,我见过,只要你心清气凝,她们就会出现。”

我们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坏了。

有一次,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娜塔莉娅舅妈双手按住脑袋,在屋里乱喊乱叫:“上帝啊,把我带走吧……”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高里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呆在这儿强!”

我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笑了:“太好了,咱们一块去要饭!我就这么到处吆喝: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什的外孙,行行好吧!那才有趣呢……”

我注意到娜塔莉娅舅妈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了。我问姥姥:“是舅舅打的?”姥姥吸了口气:“唉,是他偷着打的,该死的魔鬼!你姥爷不让他打,可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那媳妇儿却又软弱可欺……”

看样子姥姥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出来的:“如今没以前打得那么厉害了!打打脸,揪揪辫子,也就算了。以前一打就是一连几个小时呀!你姥爷也打我,打得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头一天,从午祷一直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他为什么打你?”“记不清了。有一回,他差点把我打死,一连五天没吃没喝,唉,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哟!”

这实在让我不明白,姥姥的体积几乎是姥爷的两倍,她难道真的打不过他?“他有什么招吗?总是打得过你!”“他没什么招儿,只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的丈夫!他是秉承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该如此……”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啊,多么可爱!”她画着十字,亲吻圣像。

姥姥的话就是真的,我不能不信。

姥姥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蟑螂离她很远,她就能听见它爬动的声音。“你为什么那么怕蟑螂?”她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任务:土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湿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谁就会生病……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上帝派它们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闯了进来,吼道:“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什么?啊!”姥姥“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出去。“叶芙格妮娅,把圣像拿下来!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姥姥大声地指挥着。

姥爷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好像地上的火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混蛋,你放屁!”姥姥大声训斥着他,出手一推,他几乎要摔倒。染坊的顶子上,火舌舒卷着,舔着门和窗。寂静的黑夜中,无烟儿的火势,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黑云在高处升腾,却挡不住天上银白的云河。白雪成了红雪,墙壁好像在抖动,红光流泻,金色的带子缠绕着染房。

突突,嘎吧,沙沙,哗啦,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齐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吐噜吐噜地走上台阶。

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姥爷、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姥姥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被,飞也似地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哎,这下她算完啦……”姥爷狂叫着。姥姥又钻了出来,躬身快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老头子,快把马牵走!”

姥姥哑着嗓子叫喊:“还不快给我脱上衣,瞎了,没看见我都快着火了!”格里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大块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姥爷在忙着往姥姥身上撒雪。

姥姥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救救这大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眼看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格里高里,快!雅可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会保佑你们!”

姥姥的表现就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特别好玩。

大火好像抓住了她这个一身黑的人,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通亮。她忙里忙外,指挥着所有的人。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窜起烟来,直冲天空,威胁着人们。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只是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姥爷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是老婆子吗?”“嗯”“烧着没有?”“没事儿!”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点上蜡烛,他挨着姥姥坐了下来。“你去洗洗吧!”姥姥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姥爷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你以智慧,否则……”

他抚摸了她的肩膀,笑了一声:“上帝保佑!”姥姥也笑了一下。姥爷的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格里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雅希加又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吧!”姥姥一边吹着手指头,一边走了出去。

姥爷并没有看我,轻声地说:“看见着火了吧?你姥姥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那么能干!唉,你们这些人呢……”他摇摇头。

沉默。

我去睡觉了,可是没睡成。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招了下来。

我跑到厨房里,姥爷手秉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着:“老婆子,雅可夫,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动静。

嚎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如波浪似地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姥爷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地乱窜,姥姥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格里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特拉罕的大骆驼。“先升上火!”姥姥指挥着。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这是干什么啊?”“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毫无表情地告诉我。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生孩子时并没有这么大叫啊。格里高里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了我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我开始抽烟了,为了我的眼睛!”

烛光映着他的脸,他一侧的脸上沾满了烟渣儿,他的衬衫被撕破了,可以看见他的根根肋骨。他的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从这个参差不齐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那好像是个伤口似的眼睛。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看看,你姥姥都烧成了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嚎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打开上帝的门……”“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酒,还有一勺烟渣子……”“让我看看……”这是米哈伊尔舅舅无力的吼声。他瘫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

我从炕上跳了下来。因为炕烧得太热了。可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儿,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混蛋!”我大骂。

他突然跳了起来,把我提起来又摔在地上:“摔死你个小王八蛋……”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姥爷的膝盖上。他仰着头,摇晃着我,念叨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孝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曙色已经很重了。姥爷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雅可夫站在门边儿。姥爷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他作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了。

进了姥姥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姥姥呢?”“在那忙呢!”他一挥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墙角上挂着姥姥的衣服,那后面好像藏着个人,而窗户上好像有很多人的脸,他们的头发都特别长,都是瞎子。

我藏到了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窥视着门口。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死时的情景,地板上的血在慢慢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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