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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01:5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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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出版社:中国妇女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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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说集:生死场

萧红小说集:生死场试读:

王阿嫂的死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

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搔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着,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当一样,挂满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着紫色的铃当。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

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烂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

太阳在东边照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什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头目,楞三抢着说:“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地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李楞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地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二

在村里,五妹子、楞三、竹三爷,这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在寂寞着。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后气愤而死的。

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因为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时,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爷做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的,不曾间断的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因为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五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是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晕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五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五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地跳着,她开始在悔恨:“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五妹子又转过话头来:“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

五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五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三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折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子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竟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飘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死得太可怜!”

也有的说:“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紧紧地抱着,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的凄惨泌血的声音,飘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来。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地丢开,并且劝说着:“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听别人的,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有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用尽全力地哭啊!

满是眼泪的小环脸转向王阿嫂说:“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了才被人烧死的吗?”

王阿嫂,她听不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着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着,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这种气味……越快越好!”

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

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式,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四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王大哥被烧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没心思过日子了。一天东哭一场,西哭一场的,最近更厉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另一个又接着说:“可不是吗?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泪换得的。”

热情在激动着,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们的同类呀!”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两个死去男人,一个是年轻的,一个是老太婆。她们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轧死的事,年轻的妇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这俩妇人什么也不说。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庄上弯弯地垂下去。

小环的叫喊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

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的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不会呀!”五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已经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六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种种样样擦满油泥的衣服,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个阶级。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村狗在远处惊叫。小环并不哭,她依持别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她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岗子树林里。男人们在地面上掘坑。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地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着小环的头发:“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环闭着眼睛说:“妈妈,我冷呀!”

竹三爷说:“回家吧!你哪里还有妈妈?可怜的孩子别说梦话!”

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妈妈……你不要……我了!让我跟跟跟谁睡……睡觉呀?”“我……还要回到……张……张张地主家去挨打吗?”她咬住嘴唇哭。“妈妈,跟……跟我回……回家吧……”

远近处颤动这小姑娘的哭声,树叶和小环的哭声一样交接的在响,竹三爷同别的人一样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牛车上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开遍了溪边。我们的车子在朝阳里轧着山下的红绿颜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车夫是远族上的舅父,他打着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绕来绕去。“想睡了吗?车刚走出村子呢!喝点梅子汤吧!等过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佣人,是到城里去看她的儿子的。“什么溪水,刚才不是过的吗?”从外祖父家带回来的黄猫,也好像要在我的膝头上睡觉了。“后塘溪。”她说。“什么后塘溪?”我并没有注意她,因为外祖父家留在我们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村梢上庙堂前的红旗杆还露着两个金顶。“喝一碗梅子汤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经端了一杯深黄色的梅子汤在手里,一边又去盖着瓶口。“我不提,提什么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们都笑了起来,车夫立刻把鞭子抽响了一下。“你这姑娘……顽皮……巧舌头……我……我……”他从车辕转过身来,伸手要抓我的头发。

我缩着肩头跑到车尾上去。村里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说他当过兵,说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云嫂下车去给我采了这样的花,又采了那样的花,旷野上的风吹得更强些,所以她的头巾好像是在飘着。因为乡村留给我尚没有忘却的记忆,我时时把她的头巾看成乌鸦或是鹊雀。她几乎是跳着,几乎和孩子一样。回到车上,她就唱着各种花朵的名字,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像这样放肆一般的欢喜。

车夫也在前面哼着低粗的声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词句。那短小的烟管顺着风时时送着烟氛,我们的路途刚一开始,希望和期待还离得很远。

我终于睡了,不知是过了后塘溪,或是什么地方,我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鸭的孩子仍和我打着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别的情景……也好像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说:“回家告诉你爷爷,秋凉的时候让他来乡下走走……你就说你姥爷腌的鹌鹑和顶好的高粱酒,等着他来一块喝呢……你就说我动不了,若不然,这两年,我总也去……”

唤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响的车轮。我醒来,第一下我看到的是那黄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车夫并不坐在车辕上。在我寻找的时候,他被我发现在车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烟管代替着,左手不住地在擦着下颏,他的眼睛顺着地平线望着辽阔的远方。

我寻找黄猫的时候,黄猫坐到五云嫂的膝头上去了,并且她还抚摸猫的尾巴。我看着她的蓝布头巾已经盖过了眉头,鼻子上显明的皱纹因为挂了尘土,更显明起来。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醒转。“到第三年,他就不来信啦!你们这当兵的人……”

我就问她:“你丈夫也是当兵的吗?”

赶车的舅舅,抓了我的辫发,把我向后拉了一下。“那么以后……就总也没有信来?”他问她。“你听我说呀!八月节刚过……可记不得哪一年啦,吃完了早饭,我就在门前喂猪,一边啌啌地敲着槽子,一边‘嗃唠嗃唠’地叫着猪……哪里听得着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着:‘五云嫂,五云嫂……’一边跑着一边喊着:‘我娘说,许是五云哥给你捎来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为什么就止不住心酸起来……他还活着吗!他……眼泪就掉在那红签条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这红圈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猪食就丢在院心……进屋摸了件干净衣裳,我就赶紧跑。跑到南村的学房,见了学房的先生,我一面笑着,就一面流着眼泪……我说:‘是外头人来的信,请先生看看……一年来的没来过一个字。’学房先生接到手里一看,就说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丢在学房里跑回来啦……猪也没有喂,鸡也没有上架,我就躺在炕上啦……好几天,我像失了魂似的。”“从此就没有来信?”“没有。”她打开了梅子汤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你们这当兵的人,只说三年二载……可是回来,回来个什么呢!回来个灵魂给人看看吧……”“什么?”车夫说,“莫不是阵亡在外吗……”“是,就算吧!音信皆无过了一年多。”“是阵亡?”车夫从车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两下,似乎是什么爆裂的声音。“还问什么……这当兵的人真是凶多吉少。”她折皱的嘴唇好像撕裂了的绸片似的,显得轻浮和单薄。

车子一过黄村,太阳就开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麦田上飞着鹊雀。“五云哥阵亡的时候,你哭吗?”我一面捉弄着黄猫的尾巴,一面看着她。但她没有睬我,自己在整理着头巾。

等车夫颠跳着来到了车尾,扶了车栏,他一跳就坐在了车上。在他没有抽烟之前,他的厚嘴唇好像关紧了的瓶口似的严密。

五云嫂的说话,好像落着小雨似的,我又顺着车栏睡下了。

等我再醒来,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头的井口边,牛在饮着水,五云嫂也许是哭过,她陷下的眼睛高起来了,并且眼角的皱纹也张开来。车夫从井口搅了一桶水提到车子旁边:“不喝点吗?清凉清凉……”“不喝。”她说。“喝点吧,不喝,就是用凉水洗洗脸也是好的。”他从腰带上取下手巾来,浸了浸水,“揩一揩!尘土迷了眼睛……”

当兵的人,怎么也会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惊奇。我知道的当兵的人就会打仗,就会打女人,就会捏孩子们的耳朵。“那年冬天,我去赶年市……我到城里去卖猪鬃,我在年市上喊着:‘好硬的猪鬃来……好长的猪鬃来……’后一年,我好像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牵挂……想想那没有个好,这些年,人还会活着!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这手,也吃过气力……春天就带着孩子去做长工,两个月三个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归拢起来。什么牛毛啦……猪毛啦……还有些收拾来的鸟雀的毛。冬天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干净啦呀……就选一个暖和的天气进城去卖。若有顺便进城去的车呢,把秃子也就带着……那一次没有秃子。偏偏天气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么热闹;没有几捆猪鬃也总卖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阳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买卖的墙头上贴着一张大纸,人们来来往往地在那里看,像是从一早那张纸就贴出来了!也许是晌午贴的……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几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们说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么,我也不懂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与我们做小民的有什么长短!可不知为什么看的人就那么多……听说么,是捉逃兵的‘告示’……又听说么……又听说几天就要送到县城枪毙……”“哪一年?民国十年枪毙逃兵二十多个的那回事吗?”车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识里把它放下来,又用手扫着下颏。“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反正枪毙不枪毙与我何干,反正我的猪鬃卖不完就不走运气……”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会,猛然像是拍着蚊虫似的,凭空打了一下:“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像那名字响了好几遍……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喉管里像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着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我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远啦……”

她的前额和鼻头都流下汗来。“跟了车,回到乡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了猪毛……哪里还记得起猪毛……耳朵和两张木片似的啦……包头巾也许是掉在路上,也许是掉在城里……”

她把头巾掀起来,两个耳朵的下梢完全丢失了。“看看,这是当兵的老婆……”

这回她把头巾束得更紧了一些,所以随着她的讲话,那头巾的角部也起着小小的跳动。“五云倒还活着,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妇一回……”“……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告示’听说又贴过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艺儿,我到衙门去问,他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我从小就怕见官……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经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再过一个月吧!’……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我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都说若不快点去看,人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去问问,兵营的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叮咚叮咚地响着铃子,从营房走出来了……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地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到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我拍着那个小胸脯,我好像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里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滩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像是紧了紧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哪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颏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一堆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边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戴兵帽子的人,还每个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远点……’他们用枪把子把我们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曹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吭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子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像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带了铐子的。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二十来个,我不知道哪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青年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哪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还有的嘴上抽着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不怪说,当兵的不信命……“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你是他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作美的就哭起来,我啪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兵官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有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两条腿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拿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了一个。我说:‘老伯,你的儿子也没来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他还说:‘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又过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这样:一年我来看他两回。二年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我也有家小……”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下来似的,好像他对着旷野说的一般。“哟!”五云嫂把头巾放松了些。“什么!”她鼻子上的折皱抖动了一些时候,“可是真的……兵不当啦也不回家……”“哼!回家!就背着两条腿回家?”车夫把肥厚的手揩扭着自己的鼻子笑了。“这几年,还没多少赚几个?”“都是想赚几个呀!才当逃兵去啦!”他把腰带更束紧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云嫂披了一张毯子。“嗯!还有三里路……这若是套的马……嗯!一颠搭就到啦!牛就不行,这牲口性子没紧没慢,上阵打仗,牛就不行……”车夫从草包取出棉袄来,那棉袄顺着风飞着草末,他就穿上了。

黄昏的风,却是和二月里的一样。车夫在车尾上打开了外祖父给祖父带来的酒坛。“喝吧!半路开酒坛,穷人好赌钱……喝上两杯。”他喝了几杯之后,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啮嚼着肉干,一边嘴上起着泡沫。风从他的嘴边走过时,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候里,只能够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山岗,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

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上和手上,都有一种粘粘的感觉……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

车夫收拾了酒坛,拾起了鞭子……这时候,牛角也模糊了去。“你从出来就没回过家?家也不来信?”五云嫂的问话,车夫一定没有听到,他打着口哨,招呼着牛。后来他跳下车去,跟着牛在前面走着。

对面走过一辆空车,车辕上挂着红色的灯笼。“大雾!”“好大的雾!”车夫彼此招呼着。“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两个车子又过去了。一九三六年

夏天和秋天,桥下的积水和水沟一般平了。“黄良子,黄良子……孩子哭了!”

也许是夜晚,也许是早晨,桥头上喊着这样的声音。久了,住在桥头的人家都听惯了,听熟了。“黄良子,孩子要吃奶了!黄良子……黄良……子。”

尤其是在雨夜或刮风的早晨,静穆里的这声音受着桥下的水的共鸣,或者借助于风声,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黄……良子。黄……良……子……”听来和歌声一般了。

月亮完全沉没下去,只有天西最后的一颗星还在挂着。从桥东的空场上黄良子走了出来。

黄良是她男人的名字,从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谁把“黄良”的末尾加上个“子”字,就算她的名字。“啊?这么早就饿了吗?昨晚上吃得那么晚!”

开始的几天,她是要跑到桥边去,她向着桥西来唤她的人颤一颤那古旧的桥栏,她的声音也就仿佛在桥下的水上打着回旋:“这么早吗!……啊?”

现在她完全不再那样做。“黄良子”这字眼好像号码一般,只要一触到她,她就紧跟着这字眼去了。

在初醒的朦胧中,她的呼吸还不能够平稳。她走着,她差不多是跑着,顺着水沟向北面跑去。停在桥西第一个大门楼下面,用手盘卷着松落下来的头发。“怎么!门还关着?……怎么!”“开门呀!开门呀!”她弯下腰去,几乎是把脸伏在地面。从门槛下面的缝际看进去,大白狗还睡在那里。

因为头部过度下垂,院子里的房屋似乎旋转了一阵,门和窗子也都旋转着,向天的方向旋转着:“开门呀!开门来——”“怎么!鬼喊了我来吗?不,……有人喊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吗……一定,那一定……”

但是,她只得回来,桥西和桥东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她感到潮湿的背脊凉下去。“这不就是百八十步……多说两百步……可是必得绕出去一里多!”

起初她试验过,要想扶着桥栏爬过去。但是,那桥完全没有底了,只剩两条栏杆还没有被偷儿拔走。假若连栏杆也不见了,那她会安心些,她会相信那水沟是天然的水沟,她会相信人没有办法把水沟消灭。

不是吗?搭上两块木头就能走人的……就差两块木头……这桥,这桥,就隔一道桥……

她在桥边站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往南去,往北去呢?都一样,往北吧!”

她家的草屋正对着这桥,她看见门上的纸片被风吹动。在她理想中,好像一伸手她就能摸到那小丘上面去似的。

当她顺着沟沿往北走时,她滑过那小土丘去,远了,到半里路远的地方(水沟的尽头)再折回来。“谁还在喊我?哪一方面喊我?”

她的头发又散落下来,她一面走着,一面挽卷着。“黄良子,黄良子……”她仍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黄——瓜茄——子黄——瓜茄——子……”菜担子迎着黄良子走来了。“黄瓜茄子,黄——瓜茄子——”

黄良子笑了!她向着那个卖菜的人笑了。

主人家的墙头上的狗尾草肥壮起来了,桥东黄良子的孩子哭声也大起来了!那孩子的哭声会飞到桥西来。“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桥头捉住个大蝴蝶,

妈妈坐下来歇一歇,

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黄良子再不像夏天那样在榆树下扶着小车打瞌睡,虽然阳光仍是暖暖的,虽然这秋天的天空比夏天更好。

小主人睡在小车里面,轮子呱啦呱啦地响着,那白嫩的圆面孔,眉毛上面齐着和霜一样白的帽边,满身穿着洁净的可爱的衣裳。

黄良子感到不安了,她的心开始像铃铛似的摇了起来:“喜欢哭吗?不要哭啦……爹爹抱着跳一跳,跑一跑……”

爹爹抱着,隔着桥站着,自己那个孩子,黄瘦,眼圈发一点蓝,脖子略微长一些,看起来很像一条枯了的树枝。但是黄良子总觉得比车里的孩子更可爱一点。哪里可爱呢?他的笑也和哭差不多。他哭的时候也从不滚着发亮的肥大的泪珠,并且他对着隔着桥的妈妈一点也不亲热,他看着她也并不拍一下手。托在爹爹手上的脚连跳也不跳。

但她总觉得比车里的孩子更可爱些,哪里可爱呢?她自己不知道。“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她对小主人说的话,已经缺少了一句:“桥头捉住个大蝴蝶,妈妈坐下歇一歇。”

在这句子里边感不到什么灵魂的契合,不必要了。“走——走——上桥头,上桥头……”

她的歌词渐渐地干枯了,她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几个字孩子喜欢听不喜欢听。同时在车轮呱啦呱啦地离开桥头时,她同样唱着:“上桥头,上桥头……”

后来连小主人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还是哼着:“上桥头,上桥头……”“啊?你给他擦一擦呀……那鼻涕流过了嘴啦……怎么,看不见吗?唉唉……”

黄良子,她简直忘记了她是站在桥这边,她有些暴躁了。当她的手隔着桥伸出去的时候,那差不多要使她流眼泪了!她的脸为着急完全是涨红的。“爹,爹是不行的呀……到底不中用!可是这桥,这桥……若没有这桥隔着……”借着桥下的水的反应,黄良子响出来的声音很空洞,并且横在桥下面的影子有些震撼:“你抱他过来呀!就这么看着他哭!绕一点路,男人的腿算是什么?我……我是推着车的呀!”

桥下面的水上浮着三个人影和一辆小车。但分不出站在桥东和站在桥西的。

从这一天起,“桥”好像把黄良子的生命缩短了。但她又感到太阳挂在空中,整天也没有落下去似的……究竟日长了,短了?她也不知道;天气寒了,暖了?她也不能够识别。虽然她也换上了夹衣,对于衣裳的增加,似乎别人增加起来,她也就增加起来。

沿街扫着落叶的时候,她仍推着那辆呱啦呱啦的小车。

主人家墙头上的狗尾草,一些水分也没有了,全枯了,只有很少数的还站在风里面摇着。桥东孩子的哭声一点也没有瘦弱,随着风声送到桥头的人家去,特别是送进黄良子的耳里,那声音扩大起来,显微镜下面苍蝇翅膀似的……

她把馒头,饼干,有时就连那包着馅,发着油香不知名的点心,也从桥西抛到桥东去。“只隔一道桥,若不……这不是随时可以吃得到的东西吗?这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

每次她抛的东西若落下水的时候,她就向着桥东的孩子说:“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

向桥东抛着这些东西,主人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可是当水面上闪着一条线的时候,她总是害怕的,她像她的心上已经照着一面镜子了。“这明明是啊……这是偷的东西……老天爷也知道的。”

因为在水面上反映着蓝天,反映着白云,并且这蓝天和她很接近,就在她抛着东西的手底下。

有一天,她得到无数东西,月饼,梨子,还有早饭剩下的饺子。这都不是公开的,这都是主人不看见她才包起来的。

她推着车,站在桥头了,那东西放在车厢里孩子摆着玩物的地方。“他爹爹……他爹爹……黄良,黄良!”

但是什么人也没有,土丘的后面闹着两只野狗。门关着,好像是正在睡觉。

她决心到桥东去,推着车子跑得快时,车里面孩子的头都颠起来,她最怕车轮响。“到哪里去啦?推着车子跑……这是干么推着车子跑……跑什么?……跑什么?往哪里跑?”

就像女主人在她的后面喊起来:“站住!站住!”她自己把她自己吓得出了汗,心脏快要跑到喉咙边来。

孩子被颠得要哭,她就说:“老虎!老虎!”

她亲手把睡在炕上的孩子唤醒起来,她亲眼看着孩子去动手吃东西。

不知道怎样的愉快从她的心上开始着,当那孩子把梨子举起来的时候,当那孩子一粒一粒把葡萄触破了两三粒的时候。“呀!这是吃的呀,你这小败家子!暴殄天物……还不懂得是吃的吗?妈,让妈给你放进嘴里去,张嘴,张嘴。嘿……酸哩!看这小样。酸得眼睛像一条缝了……吃这月饼吧!快到一岁的孩子什么都能吃的……吃吧……这都是第一次吃呢……”

她笑着。她总觉得这是好哭的,连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车里边的孩子更可爱些。

她走回桥西去的时候,心平静了。顺着小沟向北去,生在水沟旁的紫小菊,被她看到了,她兴致很好,想要伸手去折下来插到头上去。“小宝宝!哎呀,好不好?”花穗在她的一只手里面摇着,她喊着小宝宝,那是完全从内心喊出来的,只有这样喊着,在她临时的幸福上才能够闪光。心上一点什么隔线也脱掉了,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了!她在他的脸上扭了一下,车轮在那不平坦的道上呱啦呱啦地响……

她偶然看到孩子坐着的车是在水沟里颠乱着,于是她才想到她是来到桥东了。不安起来,车子在水沟里的倒影跑得快了,闪过去了。“百八十步……可是偏偏要绕一里多路……眼看着桥就过不去……”“黄良子,黄良子!把孩子推到哪里去啦!”就像女主人已经喊她了:“你偷了什么东西回家的?我说黄良子!”

她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上跳着。

她的手没有把握的使着小车在水沟旁乱跑起来,跑得太与水沟接近的时候,要撞进水沟去似的。车轮子两只高了,两只低了,孩子要从里面被颠出来了。

还没有跑到水沟的尽端,车轮脱落了一只。脱落的车轮,像用力抛着一般旋进水沟里去了。

黄良子停下来看一看,桥头的栏杆还模糊的可以看见。“这桥!不都是这桥吗?”

她觉到她应该哭了!但那肺叶在她的胸内颤了两下,她又停止住。“这还算是站在桥东啊!应该快到桥西去。”

她推起三个轮子的车来,从水沟的东面,绕到水沟的西面。“这可怎么说?就说在水旁走走,轮子就掉了;就说抓蝴蝶吧?这时候没有蝴蝶了。就说抓蜻蜓吧……瞎说吧!反正车子站在桥西,并没到桥东去……”“黄良……黄良……”一切忘掉了,在她好像一切都不怕了。“黄良……黄良……”她推着三个轮子的小车顺着水沟走到桥边去招呼。

当她的手拿到那车轮的时候,黄良子的泥污已经沾满到腰的部分。

推着三个轮子的车走进主人家的大门去,她的头发是挂下来的,在她苍白的脸上划着条痕。“这不就是这轮子吗?掉了……是掉了的,滚下沟去的……”

她依着大门扇,哭了!

桥头上没有底的桥栏杆,在东边好像看着她哭!

第二年的夏天,桥头仍响着“黄良子,黄良子”的喊声。尤其是在天还未明的时候,简直和鸡啼一样。

第三年,桥头上“黄良子”的喊声没有了,像是同那颤抖的桥栏一同消灭下去。黄良子已经住到主人家里。

在三月里,新桥就开始建造起来。夏天,那桥上已经走着车马和行人。

黄良子一看到那红漆的桥栏,比所有她看到过的在夏天里开着的红花更新鲜。“跑跑吧!你这孩子!”她每次看到她的孩子从桥东跑过来的时候,无论隔着多远,不管听见听不见,不管她的声音怎样小,她却总要说的:“跑跑吧!这样宽大的桥啊!”

爹爹抱着他,也许牵着他,每天过桥好几次。桥上面平坦和发着哄声,若在上面跺一下脚,桥会咚咚地响起来。

主人家墙头上的狗尾草又是肥壮的,墙根下面有的地方也长着同样的狗尾草,墙根下也长着别样的草:野罂粟和洋雀草,还有不知名的草。

黄良子拔着洋雀草做起哨子来,给瘦孩子一个,给胖孩子一个。她们两个都到墙根的地方去拔草,拔得过量的多,她的膝盖上尽是些草了。于是他们也拔着野罂粟。“嗞嗞,嗞嗞!”在院子的榆树下闹着,笑着和响着哨子。

桥头上孩子的哭声,不复出现了。在妈妈的膝头前,变成了欢笑和歌声。

黄良子,两个孩子都觉得可爱,她的两个膝头前一边站着一个。有时候,他们两个装着哭,就一边膝头上伏着一个。

黄良子把“桥”渐渐地遗忘了,虽然她有时走在桥上,但她不记起还是一条桥,和走在大道上一般平常,一点也没有两样。

有一天,黄良子发现她的孩子的手上画着两条血痕。“去吧!去跟爹爹回家睡一觉再来……”有时候,她也亲手把他牵过桥去。

以后,那孩子在她膝盖前就不怎样活泼了,并且常常哭,并且脸上也发现着伤痕。“不许这样打的呀!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在墙外,或是在道口,总之,在没有人的地方,黄良子才把小主人的木枪夺下来。

小主人立刻倒在地上,哭和骂,有时候立刻就去打着黄良子,用玩物,或者用街上的泥块。“妈!我也要那个……”

小主人吃着肉包子的样子,一只手上抓着一个,有油流出来了,小手上面发着光。并且那肉包子的香味,不管站得怎样远也像绕着小良子的鼻管似的。“妈……我也要……要……”“你要什么?小良子!不该要呀……羞不羞?馋嘴巴!没有脸皮了?”

当小主人吃着水果的时候,那是歪着头,很圆的黑眼睛,慢慢的转着。

小良子看到别人吃,他拾了一片树叶舐一舐,或者把树枝放在舌头上,用舌头卷着,用舌头吮着。

小主人吃杏的时候,很快地把杏核吐在地上,又另吃第二个。他围裙的口袋里边,装着满满的黄色的大杏。“好孩子!给小良子一个……有多好呢……”黄良子伸手去摸他的口袋,那孩子摆脱开,跑到很远的地方把两个杏子抛到地上。“吞吧!小良子,小鬼头……”黄良子的眼睛弯曲地看到小良子的身上。

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齿相撞着,撞得发响,并且他很久很久的吮着这杏核。后来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来的杏核。

有一天,黄良子看到她的孩子把手插进一个泥洼子里摸着。

妈妈第一次打他,那孩子倒下来,把两只手都插进泥坑去时,他喊着:“妈!杏核呀……摸到的杏核丢了……”

黄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过桥:“黄良!黄良……把孩子叫回去……黄良!不再叫他跑过桥来……”

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晌午,桥头上黄良的名字又开始送进人家去。两年前人们听惯了的“黄良子”这歌好像又复活了。“黄良,黄良,把这小死鬼绑起来吧!他又跑过桥来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桥头上闹着黄良的全家。

黄良子喊着,小良子跑着叫着:“爹爹呀……爹爹呀……呵……呵……”

到晚间,终于小良子的嘴也流着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给他打破的伤痕上,又流着血了。这次却是妈妈给打破的。

小主人给打破的伤口,是妈妈给揩干的;给妈妈打破的伤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

黄良子带着东西,从桥西走回来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样,静下去了,哑了,几乎门扇整日都没有开动,屋顶上也好像不曾冒烟。

这寂寞也波及到桥头。桥头附近的人家,在这个六月里失去了他们的音乐。“黄良,黄良,小良子……”这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桥下面的水,静静地流着。

桥上和桥下再没有黄良子的影子和声音了。

黄良子重新被主人唤回去上工的时候,那是秋末,也许是初冬,总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经开始结集着闪光的冰花。但水沟还没有结冰,桥上的栏杆还是照样的红。她停在桥头,横在面前的水沟,伸到南面去的没有延展,伸到北面去的也不见得缩短。桥西,人家的房顶,照旧发着灰色。门楼,院墙,墙头的萎黄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末一样的在风里摇动。

只有桥,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种软弱和怕惧贯穿着她。“还是没有这桥吧!若没有这桥,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桥西来了吗?算是没有挡他腿的啦!这桥,不都这桥吗?”

她怀念起旧桥来,同时,她用怨恨过旧桥的情感再建设起旧桥来。

小良子一次也没有踏过桥西去,爹爹在桥头上张开两支胳膊,笑着,哭着,小良子在桥边一直被阻挡下来;他流着过量的鼻涕的时候,爹爹把他抱了起来,用手掌给暖一暖他冻得很凉的耳朵的轮边。于是桥东的空场上有个很长的人影在踱着。

也许是黄昏了,也许是孩子终于睡在他的肩上,这时候,这曲背的长的影子不见了。桥东空场上完全空旷下来。

可是空场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灯光,土丘里面有时候也起着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饭的碗举到嘴边去,同时,桥头上的夜色流来了!深色的天,好像广大的帘子从桥头挂到小良子的门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样向桥头奔跑。“找妈去……吃……馒头……她有馒头……妈有呵……妈有糖……”一面奔跑着,一面叫着……头顶上留着的一堆毛发,逆着风,吹得竖起来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后面。

桥头上喊着“妈”和哭声……

这哭声借着风声,借着桥下水的共鸣,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

等这桥头安息下来的时候,那是从一年中落着最末的一次雨的那天起。

小良子从此丢失了。

冬天,桥西和桥东都飘着云,红色的栏杆被雪花遮断了。

桥上面走着行人和车马,到桥东去的,到桥西去的。

那天,黄良子听到她的孩子掉下水沟去,她赶忙奔到了水沟边去。看到那被捞在沟沿上的孩子连呼吸也没有的时候,她站起来,她从那些围观的人们的头上面望到桥的方向去。

那颤抖的桥栏,那红色的桥栏,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两道桥栏。

于是肺叶在她胸的里面颤动和放大。这次,她真的哭了。一九三六年

后花园

后花园五月里就开花的,六月里就结果子,黄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红柿,还有爬着蔓子的倭瓜。这倭瓜蔓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它出去了,出到院子外边去了。就向着大街,这倭瓜蔓上开了一朵大黄花。

正临着这热闹闹的后花园,有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磨房的后窗子就向着花园。刚巧沿着窗外的一排种的是黄瓜。这黄瓜虽然不是倭瓜,但同样会爬蔓子的,于是就在磨房的窗棂上开了花,而且巧妙地结了果子。

在朝露里,那样嫩弱的须蔓的梢头,好像淡绿色的玻璃抽成的,不敢去触,一触非断不可的样子。同时一边结着果子,一边攀着窗棂往高处伸张,好像它们彼此学着样,一个跟一个都爬上窗子来了。到六月,窗子就被封满了,而且就在窗棂上挂着滴滴嘟嘟的大黄瓜、小黄瓜;瘦黄瓜、胖黄瓜,还有最小的小黄瓜纽儿,头顶上还正在顶着一朵黄花还没有落呢。

于是随着磨房里打着铜筛罗的震抖,而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摇摆起来了。铜罗在磨夫的脚下,东踏一下它就“咚”,西踏一下它就“咚”;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滴滴嘟嘟地跟着东边“咚”,西边“咚”。

六月里,后花园更热闹起来了,蝴蝶飞,蜻蜓飞,螳螂跳,蚂蚱跳。大红的外国柿子都红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结着三四个、四五个。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出缨,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红的绿的,深的浅的,干净得过分了,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干净,不知怎样它才那样干净的,不知怎样才做到那样的,或者说它是刚刚用水洗过,或者说它是用膏油涂过。但是又都不像,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

然而这样漂亮的缨子并不发出什么香气,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边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却是那些蝴蝶乱纷纷地在那些正开着的花上闹着。

后花园沿着主人住房的一方面,种着一大片花草。因为这园主并非怎样精细的人,而是一位厚墩墩的老头。所以他的花园多半变成菜园了。其做种花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好花,比如马蛇菜、爬山虎、胭粉豆、小龙豆……这都是些草本植物,没有什么高贵的。

到冬天就都埋在大雪里边,它们都死去了。春天打扫干净了这个地盘,再重种起来。有的甚或不用下种,它就自己出来了,好比大菽茨,那就是每年也不用种,它就自己出来的。

它自己的种子,今年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拾它,明年它就出来了;明年落了子,又没有人去采它,它就又自己出来了。

这样年年代代,这花园无处不长着大花。墙根上,花架边,人行道的两旁,有的竟长在倭瓜或者黄瓜一块去了。那讨厌的倭瓜的丝蔓竟缠绕在它的身上,缠得多了,把它拉倒了。

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

铲地的人一遇到它,总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开过的花子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来。所以铲也铲不尽,拔也拔不尽,简直成了一种讨厌的东西了。还有那些被倭瓜缠住了的,若想拔它,把倭瓜也拔掉了,所以只得让它横躺竖卧地在地上,也不能不开花。

长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还高了一点,红辣辣地开满了一片。

人们并不把它当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断就断,要连根拔也都随便。

到这园子里来玩的孩子随便折了一堆去,女人折了插满了一头。

这花园从园主一直到来游园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爱护这花的。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煊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

胭粉豆、金荷叶、马蛇菜都开得像火一般。

其中尤其是马蛇菜,红得鲜明晃眼,红得它自己随时要破裂流下红色汁液来。

从磨房看这园子,这园子更不知鲜明了多少倍,简直是金属的了,简直像在火里边烧着那么热烈。

可是磨房里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终天没有朋友来访他,他也不去访别人,他记忆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样也没有。他三十多岁了,尚未结过婚,可是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牙齿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像是个青年的老头。阴天下雨,他不晓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样。和他同院的住些什么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邻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没有记得;住的是什么人,他没有记得。

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记不得,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新鲜的。人间在他是全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个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所以邻家的女儿,他好像没有见过;见过是见过的,因为他没有印象,就像没见过差不多。

磨房里,一匹小驴子围着一盘青白的圆石转着。磨道下面,被驴子经年地踢踏,已经陷下去一圈小洼槽。小驴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绕着圈瞎走。嘴上也给戴上了笼头,怕它偷吃磨盘上的麦子。

小驴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该开始转了,所以走起来一声不响,两个耳朵尖尖地竖得笔直。

磨倌坐在罗架上,身子有点向前探着。他的面前竖了一个木架,架上横着一个用木做成的乐器,那乐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个磨倌都用一个,也就是每一个磨房都有一个。旧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来了,仍然打着原来的梆子。梆子渐渐变成个元宝的形状,两端高而中间陷下,所发出来的音响也就不好听了,不响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闷的调子。

冯二成子的梆子正是已经旧了的。他自己说:“这梆子有什么用?打在这梆子上就像打在老牛身上一样。”

他尽管如此说,梆子他仍旧是打了。

磨眼上的麦子没有了,他去添一添。从磨漏下来的麦粉满了一磨盘,他过去扫了扫。小驴的眼罩松了,他替它紧一紧。若是麦粉磨得太多了,应该上风车子了,他就把风车添满,摇着风车的大手轮,吹了起来,把麦皮都从风车的后部吹了出去。那风车是很大的,好像大象那么大。尤其是当那手轮摇起来的时候,呼呼地作响,麦皮混着冷风从洞口喷出来。这风车摇起来是很好看的,同时很好听。可是风车并不常吹,一天或两天才吹一次。

除了这一点点工作,冯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罗架上,身子向前探着,他的左脚踏一下,右脚踏一下,罗底盖着罗床,那力量是很大的,连地皮都抖动了,和盖新房子时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的,又沉重,又闷气,使人听了要睡觉的样子。

所有磨房里的设备都说过了,只不过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说,那就是冯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总之这磨房是简单、寂静、呆板。看那小驴竖着两个尖尖的耳朵,好像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晓得拉磨的样子。冯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驴那两个直竖竖的耳朵,再看就看到墙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再看也看不见别的,仍旧是小驴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从午间打起,一打打个通宵。

花儿和鸟儿睡着了,太阳回去了。大地变得清凉了好些。从后花园透进来的热气,凉爽爽的,风也不吹了,树也不摇了。

窗外虫子的鸣叫,远处狗的夜吠,和冯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像三种乐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灯忽闪闪的燃着(那油灯是在墙壁中间的,好像古墓里边站的长明灯似的),像有风吹着它似的。这磨房只有一扇窗子,还被挂满了黄瓜,把窗子遮得风雨不透。可是从哪里来的风?小驴也在响着鼻子抖擞着毛,好像小驴也着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东方快启明的时候,朝露就先下来了,伴随着朝露而来的,是一种阴森森的冷气,这冷气冒着白烟似的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从浅灰变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来是浅黄的草,就变成深黄的了。因为露珠把它们打湿了,它们吸收了露珠的缘故。

唯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聚着小露珠。

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颗大水晶球。

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

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水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墙上的灯碗,在灯芯上结了一个红澄澄的大灯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长在窗棂上的黄瓜,黄瓜跟水洗的一样。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经下来了。

这时候,正是人们睡得正熟的时候,而冯二成子就像更焕发了起来。他的梆子就更响了,他拼命地打,他用了全身力量,使那梆子响得爆豆似的。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来了,他大声急呼的。好像他是照着民间所流传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远近的人家都惊动起来,他竟乱打起来,他不把梆子打断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进磨房来好几个。有些蛾子就不断地往小油灯上扑,扑了几下之后,被烧坏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灯碗给掉满了,所以油灯渐渐地不亮下去,几乎连小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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