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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14: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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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歇尔·普西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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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杀手

时间杀手试读:

引子

她很瘦小,体重不足四十公斤。从撞裂的车窗中爬出来,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些被碎玻璃划破的胳膊、腿和裙子。她出于本能地爬着,富埃果旁不远处的石头上留下斑斑红色的血迹。

阿卡努农庄,1989年8月23日

“克洛?克洛?”

你带给我糟糕的生活“克洛?”

克洛蒂尔德慢吞吞地把耳机从耳朵上撸下来。真烦人。曼吕·乔的歌声伴着黑手乐队的小号声在寂静而滚热的石墙上噼啪作响,却仅仅比酒店墙外蟋蟀的叫声大了那么一点儿。“干吗?”“我们该走了……”

克洛蒂尔德叹了口气,却待在长木椅上没动。即使那块裂成两瓣的木桩子硌着她的屁股,她也无所谓。她很喜欢这种毫无拘束的姿势,带着点儿挑衅。双脚随音乐打着拍子,后背隔着帆布裙在石子墙上跟着蹭,椅子上的树皮和木刺也在大腿下面划来划去的。腿上放着本子,指尖夹着笔,蜷坐着。心不在焉。无拘无束。跟家里那种生硬的、科西嘉式的、条条框框的风格完全不搭。她又加大了音量。

我的心被吞掉了

这些歌手才是她心中的神呢!克洛蒂尔德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她宁愿付出所有,能在三年间长高三十厘米,增大三个罩杯,能让自己站到黑手乐队演唱会第一排享受这朝圣之旅。舞台上狂热的吉他手近在咫尺,丰满的胸部在被汗湿透了的黑色T恤下不停晃动。

她睁开眼睛,尼古拉斯还站在她面前,一脸的不耐烦。“克洛,所有人都在等你。爸爸他会不……”

尼古拉斯十八岁,比她大三岁。不久以后,哥哥将成为一名律师,或者工会的负责人,又或者是GIGN(法国宪兵特勤队)中的一员,负责与持枪抢劫银行的劫匪进行谈判,然后一个一个地解救人质。尼古拉斯很喜欢玩铁砧。喜欢被打倒在地上,被揍,挨打,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强壮、更理智、更可靠。毋庸置疑,这些都会为他一生所用。

克洛蒂尔德转过头,看到了雷威拉塔角的双胞胎月亮,一个掉在水里,一个挂在昏暗的空中;感觉就像是被半岛上的灯塔搜捕着的两个离家出走的人,一个瑟瑟发抖,另一个惊慌失措。她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再闭上眼睛。想要瞬间切换到另一个世界,其实很简单。

两眼一睁一闭就好。

一,二,三……拉开大幕!

哦不,她得睁着眼睛,抓紧这最后的几分钟,赶在她的美梦飞走前,记录到放在腿上的本子里,刻在那些空白页面上。十万火急。必须的。

我的梦从身旁流逝,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能认出奥赛吕西亚海滩的岩石、沙子,还有海湾的形状,它们一直没有变过。我却不是,我已经变老了。我变成了一个老太太!

这用了多长时间?两分钟?两分钟够克洛蒂尔德再写十几行,或者是Rock Island Line《岩石岛铁路线》这首歌的时长。黑手乐队的歌都很短。

爸爸觉得这是一种挑衅。但并不是,至少这次不是。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克洛蒂尔德觉得她的耳机被拽飞了,右边的耳塞似乎挂在一绺喷过发胶的黑头发上。笔掉到了地上。本子滑到了长木椅上,她都没来得及把它塞进包里,或者至少藏一下也好。“爸爸,你弄疼我了,我去……”

爸爸停下了手,沉寂,冷淡,平静,一如既往……好像是一块极地浮冰搁浅在了地中海。“你给我快点儿,克洛蒂尔德。马上就出发去普雷祖娜了。所有人都在等你。”

爸爸满是汗毛的手紧紧箍着她的手腕,就这么把她拖了起来。光着的大腿擦过长木椅边,火辣辣的一阵疼。这时候只能指望丽萨贝塔奶奶能帮她把本子捡起来,和其他乱七八糟散落在地的东西归置在一起,千万别打开看。明天一并交还给她就好。她对奶奶有信心。

也只有她能相信……

爸爸拽着她走了几米,然后把她推到前面,像是松开一个刚刚学会自己走路的孩子,自己站在她身后几步,双臂抱胸。在农庄的院子里,整个家族的人围在一张大桌边愣愣地看着她,空空的酒瓶,凋零的黄玫瑰花束。卡萨努爷爷,丽萨贝塔奶奶,一大家子人……就好像是在科西嘉展馆展出的格雷万蜡像馆里的附属展品,一群不知名的拿破仑表亲。

克洛蒂尔德强忍住要爆发出的笑声。

爸爸从不会对她动手,但是毕竟还有五天的假期。如果她不想让她的随身听、耳机和那些磁带被远远丢到雷威拉塔角附近的海里;如果她还想要她的本子;如果她还想再见到纳塔勒,甚至是欧浩梵、伊德利勒及它们的海豚宝宝;如果她还想要有足够的自由去偷窥尼古拉斯和玛利亚·琪加拉那伙人……那她就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不能太放肆。

克洛蒂尔德很明白这点。她一点儿也没拖沓地朝着雷诺富埃果小跑过去。计划有变,出发去普雷祖娜咯?OK,她会乖乖地跟着爸爸、妈妈和尼古拉斯去那个科西嘉岛密林中的遥远的小教堂,听这场复调合唱音乐会的。贡献出自己的一个晚上,还好啦。但也抛下了点儿自尊,这倒是比较难以接受的。

她看到卡萨努爷爷站了起来,注视着爸爸,爸爸跟他打了个手势表示没事儿。爷爷的目光让她觉得害怕。总之,是比平时更要怕些。

雷诺富埃果在下面停着,停在通往雷威拉塔的路上。妈妈和尼古拉斯已经坐在车里了。尼古拉斯往里挤了挤好给她在后排的座椅上留出个地方,同时还给了她会心的一笑。是啊,去听这个密林深处的小教堂的音乐会,对他来说也是迫于无奈,他讨厌去那里,讨厌听那音乐会。

他比她更讨厌这事儿。不过很明显尼古拉斯厉害多了,他一点儿也没表露出来。不久之后,等他拿到了铁砧证书,他说不定会成为共和国总统,像密特朗一样,七年来闷头苦学毫无怨言,为的是最终被重新选举成为总统……只要兴趣所在,再来七年也一样。

爸爸开得飞快。自从他买了这辆红色的富埃果,经常会开得很快。当他觉得很恼火的时候,也会开得很快。无声的怒火在蔓延。当他开得太快的时候,妈妈时不时地把手放在他的膝上、手指上。他是唯一一个想去听这讨厌的音乐会的人。忘恩负义的孩子,妻子还护着他们,被遗忘的岛根儿,他们的文化,他们受人尊敬的姓氏,他的宽容,他的耐心,都乱哄哄地充斥在他的脑子里。“就这一次”,“就一个晚上,对你们的要求也不高啊,真见鬼”!

转弯一个接着一个。克洛蒂尔德重新把耳机塞到了耳朵里。她一直都有点儿怕科西嘉岛的公路,甚至是白天,特别是白天,当他们与一辆车,一辆野营房车交错而过的时候;简直太疯狂了,这岛上可到处都是峭壁。她在想爸爸开这么快是想发泄一下他的怒火。或许这样就不会迟到,又或许这样就可以坐到那掩映在栗树下的小教堂的第一排位置了。可是如果是与一只山羊、一只野猪或其他任何的自由自在生活的小动物碰上,那就全完了……

一个小动物也没有。至少,克洛蒂尔德一个也没见到。而且即使这只是警察考虑到发生事故的其中一个可能性,也从来没有人发现哪怕一丁点儿它们的踪影。

过了雷威拉塔半岛,在一条又长又直的路的末端紧接着一个急转弯。这是一个悬于二十米高的峡谷之上的急弯。这里有块崩塌的巨石叫佩特拉·科达。

在白天,这里的景色极为壮观。

他们的雷诺富埃果与木栅栏迎面猛烈地撞到了一起。

隔离开悬崖上这条路的三块板子尽了它们所能尽的职责,在猛烈的撞击下变得扭曲不堪;富埃果的两个车灯都爆开了,保险杠也被撞瘪了。

这一切发生在车减速之前。

板子们无力再阻挡了。车子继续直直地向前飞冲出去,就像是动画片里面,主角冲到空中,失去动力停下来时,猛然看到自己双脚悬空,惊骇瞬间袭来……随后像块石头一样掉了下去。

克洛蒂尔德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一切。雷诺富埃果腾空离开了地面,脚下真实的世界渐渐消失于眼前。可这不应该啊,这是不应该也不可能真实发生的事儿,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发生在她身上。

这是在突发状况扑面而来前,她有过的那么一瞬间的思索。雷诺富埃果先撞到了岩石上,断裂、掉落,接着又被弹起翻滚了两次。

爸爸的胸部和头部在车垂直撞击到大石块时,被方向盘狠狠撕裂了。妈妈在车第二次翻滚着撞到岩石上的时候被甩出车门,头被碾碎了。第三次翻滚把车顶都掀掉了,好像一个张着的大铁嘴巴。

最后一次撞击后。

富埃果停了下来,摇摇晃晃地悬在那里,十米以下是平静的大海。

一片寂静。

尼古拉斯在她旁边,挺得直直的,被安全带绑着。

他再也当不上共和国总统了,甚至也不能成为一个烂公司的代表。就这样离开了。铁砧,他曾说过。你别想了。你现在就是一个被妖怪大嘴咬住的鸡蛋,小麻雀。他的身体完全被支离破碎的车顶弄毁了。

他的双眼闭上了。永永远远地闭上了。

一,二,三,换幕!

奇怪的是,克洛蒂尔德的身上哪儿都不疼。之后警察解释说三次翻滚造成了三次严重的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导致车上一名乘客身亡。就好像一个杀手带了一支只装有三发子弹的枪。

她很瘦小,体重不足四十公斤。从撞裂的车窗中爬出来,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些被碎玻璃划破的胳膊、腿和裙子。她出于本能地爬着,富埃果旁不远处的石头上留下斑斑红色的血迹。

她在不远处坐下来,盯着从那堆废铁皮下流出的、与汽油混合在一起的血液和脑浆。二十多分钟后,警察、消防员和其他十几个救援人员在那里发现了她。

克洛蒂尔德的一只手腕和三根肋骨断了,一边的膝盖扭伤……其他都没事儿。

简直就是个奇迹。“您没什么大碍。”救护车蓝色旋转灯的光晕中一位老医生弯腰看了看她后确定地说道。

没什么大碍。

千真万确。

真没什么大碍。

那一刻,就剩她自己了。

爸爸、妈妈和尼古拉斯的遗体被白色的大塑料袋包裹起来。那些人抬着他们,低头走在红色的岩石上,像是还在寻找其他散落在四处的残骸。“要好好活下去,小姐。”一个年轻的警察一边对她说,一边将获救人员用的银色盖毯披在她背上。要为他们而活。要记住他们。

她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他,像神父在谈论天堂一样傻。但是他说得对。就算是那些最糟糕的回忆也会渐渐被遗忘的,何况我们还在不断增添另外的回忆,很多很多。就算是那些最糟糕的回忆,令人心碎的、令人头疼欲裂的、最最最深刻的回忆。是的,特别是那些最深刻的回忆。

因为这些,其他的都已不重要了。

二十七年后chapter1雷威拉塔是之前的每一年,悲剧发生前的每一个夏天,即使她只有些模糊不清的回忆,即使只给她留下了那些童年的假期,她仍然确定她爱这个岛,爱这里的风景,这里的芳香气味,但这些状态却让她失望了。   12016年8月12日“就是这里。”

克洛蒂尔德把一小束紫色的百里香摆放在了铁栅栏旁。这些百里香长在佩特拉·科达岩石间的金雀花丛中,是在到达这里前拐的几个小弯那里,她让弗兰克把车停下来去采的花,足够给三个人的。

弗兰克也采了一些,但眼睛一直看着路上。他们的帕萨特就停在路边,开着警示双闪灯。

瓦伦蒂娜在后面弯着腰,很明显地做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就像要她弯下她一米七的身子要付出多大努力似的。

他们三个站在那儿,面对着一个二十米宽的大崖口。礁石缝隙间翻滚的海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红色的岩石,梳理着石缝里棕色的细小藻类,好似布满皱纹的皮肤上的老人斑。

克洛蒂尔德转向她的女儿。十五岁的瓦伦蒂娜,已经比妈妈高出十五厘米。她身穿一条膝盖上破了洞的牛仔裤和一件纸牌屋T恤。这身打扮真不太适合进入墓地,献上一束花,静默一分钟。

克洛蒂尔德顾不上这些了。她声音温柔地说:“就是这里了,瓦伦蒂娜。你的外公外婆和尼古拉斯舅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那次车祸中去世的。”

瓦伦蒂娜望向了更远更高的地方,注视着一辆水上摩托艇在雷威拉塔海域附近的海浪中不断起伏跳跃。弗兰克倚着栏杆,专注地看着峡谷和帕萨特闪着的信号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像炎热一样让人萎靡不振。太阳把时间慢慢地一秒一秒地嘀嗒过去。一辆汽车在热浪中从他们身边掠过,赤裸着上半身的司机转头惊讶地望着他们。

自从1989年夏天之后,克洛蒂尔德一直没回来过。

尽管她已不止千百回地想到过这个地方,想过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也想过这一刻她该要说些什么,她该想些什么,但真到了这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回忆突然一股脑儿地向她涌来,像是朝圣的人群。向过世的家人致哀。与现在的家人分享。

而他俩却对此无动于衷。

克洛蒂尔德之前还想着这次可以跟弗兰克和瓦伦蒂娜一起交流一下情感,谈一些敏感的问题。三个人一起,亲密地在一起。但他俩感觉上就像是帕萨特爆胎了,他们在心烦意乱地等待着拖车来抢修,两人被困在栏杆那里,又热得难受。一下低头看看手表,一下又抬头看看天空,不管看哪儿就是不看这片有着血一样颜色的火山岩石。

克洛蒂尔德在她女儿身边坐下。“你的外公叫保罗,外婆叫帕尔玛。”“我知道,妈妈……”

谢谢,瓦伦蒂娜!很好!

女儿仅是拖长了声音说“我知道”,是为了让这个回答与平日里回应妈妈那些唠叨的时候有所区别。

收好你的衣服。关掉你的手机。抬一下屁股。

她习惯性地做了点儿小小的妥协……

知道了,妈妈……

OK,瓦伦,克洛蒂尔德想。OK,这确实不是假期里最有意思的时候。OK,跟你们提的这个事故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但见鬼的,瓦伦,我等了十五年才带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等你长大,可以明白这件事,为了你之前的生活不会被它给弄糟。

水上摩托艇消失了。可能被浪打翻落水了。“我们走吧?”瓦伦蒂娜问道。

这次连以往的一丁点儿的努力都不做了,甚至都不用假装出来的忧伤神情来遮掩一下自己的无聊烦闷。“不行!”

克洛蒂尔德提高了声音。弗兰克第一次把目光从他的帕萨特上移开,就像不得不离开不断向他抛媚眼的姑娘似的。

不行!克洛蒂尔德在脑子里又重复了一次。女儿啊,妈妈十五年里独自承受打击,像个扫雷员一样。二十年来,我亲爱的弗兰克,我当你是最酷的伴侣,从不抱怨,从来都带着甜甜的笑容,疯疯癫癫不惜用自的方式逗你开心。每天收拾整理家里的琐碎,保证这个家的正常运作。一路上还给你们哼歌,使旅途显得没那么漫长。可我要求什么回报了吗?仅仅是十五分钟!你们十五天假期中的十五分钟!你十五年人生中的十五分钟,我的女儿!我们相爱二十年中的十五分钟,我亲爱的!

与其他的相对而言,这十五分钟,这一刻钟的时间是对我那在此被摧毁的童年的同情,它就被毁在这些毫无情感的岩石上。它们早就忘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幕,继续在此千年万年。十五分钟对于漫长的一生,难道要求得很多吗?

但他们只愿意给她十分钟。“我们走吧,爸爸?”瓦伦又坚持说道。

弗兰克点点头,年轻的女孩儿顺着围栏边走向了帕萨特,人字拖在柏油路上啪啪作响,双眼搜寻着路上的每一处角角落落,一直望向最高的第三个折弯处,好像在这片砂石中寻找自己的人生痕迹。

弗兰克转向克洛蒂尔德,用他一贯理智的口气说道:“克洛,我明白,但我们也要理解瓦伦。她不认识你的父母,我也不认识他们。二十七年前,他们就去世了。我们相识的时候,他们也走了差不多十年了;瓦伦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过世十几年了。对她而言,他们……(他犹豫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们……没出现过在她的生命里。”

克洛蒂尔德没回答。

当下,她最希望的是,弗兰克能将她揽入怀中,最后这五分钟能陪她安静度过。

但现在,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她的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弗兰克的父母——奶奶让娜和爷爷安德烈,每个月他们都会回一次爷爷奶奶家,跟他们一起度周末。瓦伦十岁以前的每个星期三都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直到现在,瓦伦也会跑过去依偎在任一个的怀里尽情撒娇。“对她来说,理解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还太小了,克洛。”

太小了……

克洛蒂尔德点了点头想表示赞同。

她听他的话。曾经一直都听的,后来也经常听,而现在却越来越少了。

她一直都赞同他所做出的一切决定,在任何情况发生的时候。

弗兰克低下头走向帕萨特。

克洛蒂尔德站在那儿没动。就那么站着。

太小了……

她在心里问了自己一百遍是否是这样。难道什么都不说?不让女儿牵涉进这个陈年往事中更好?把这一切留给自己?没问题,她已习惯于独自回味这份绝望。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有种心理学上的说法,在那些女性杂志中,给女性朋友提供的建议: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妈妈,要坦诚,要与家人共同分享家里的秘密。百无禁忌,直言不讳,不要回避问题。

你想想看,瓦伦,我在你这个年纪,经历了一次非常严重的事故。换作你,你来想象一下,车翻了,我们三个都在车里,爸爸和我,我们两个都死了,就剩下了你自己……

你想想看,女儿……或许这可以帮你理解一下妈妈,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命运让我侥幸活了下来,没有让我丧命于此。

如果你有兴趣了解的话。

克洛蒂尔德最后看了一眼雷威拉塔海湾,看了一眼那三小束紫色的百里香,毅然离开,与丈夫和女儿会合。

弗兰克已在方向盘后面坐好,关了收音机。瓦伦蒂娜将她那一侧的车窗全部降下,用她的《旅游指南》扇着风。克洛蒂尔德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女儿的头发,瓦伦不满地咕哝着。她勉强地笑了笑,坐在丈夫的旁边。

座椅被晒得滚烫。

克洛蒂尔德给弗兰克一个抱歉的微笑。与尼古拉斯的铁石心肠和不值一提的爱情生活相比,这种妥协的姿态是哥哥唯一留给她的好东西。

汽车开动了,克洛蒂尔德把手放在弗兰克的膝上,将将贴着他运动短裤的边儿。

帕萨特在山与海之间飞快穿行,在正午的太阳下所有的色彩都是那么浓烈,饱和度非常高,就像一张旧的风光明信片。

感觉就像梦幻假期在眼前全景播放。

所有的都已被遗忘,夜晚降临前,只有风吹拂着那几束百里香。

不要再回忆过去了,克洛蒂尔德想着。人生要继续向前。

努力去爱这个世界,努力去爱自己的生活。

她放下车窗,任风吹着她黑色的长发,任阳光轻抚她裸露的小腿。

就像那些杂志、那些闺密、那些鼓吹《用十节课来寻找幸福》的销售员所宣扬的:想要得到幸福很简单,只要相信它就好!

假期就应该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万里无云的天空,大海,阳光,相信这一切能带来幸福吧。

在这一年剩下的时间里,尽情想象吧。

克洛蒂尔德的手又往弗兰克的大腿上方移了移,侧身把脖子伸出窗外,眼前的天空蓝得有点儿不真实,像是一幅装饰画、一面屏幕,或者是谎言之神拉开的窗帘。

克洛蒂尔德闭上眼睛,弗兰克却被刺激得有些微微颤抖,像开启了自动模式一样,他的手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

假期也应该是这样。

古铜色的肌肤,赤裸的身体,燥热的夜。

交织在一起的幻想和欲望。   21989年8月7日,星期一,假期第一天

夏日晴空

我的名字,克洛蒂尔德。

自我介绍是起码的礼貌,尽管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却在读我写的东西。

如果我没记错,已经是几年以后了。所有我写的东西都是非常保密的,绝对不可公开的。

不管你们是谁,我想都已经被告知过了。

鉴于我的谨慎,我仍想知道是谁在读我写的东西。

会是我的爱人吗?那个对的人,那个我选择了与之共度一生的人,那个在某个清晨,我首次颤抖着把我少年时期最私密的日记与之分享的人?

或者是一个浑蛋?由于我日后杂乱无章的生活,他无意中读到了它?

或者是我千万粉丝中的某一个,为了我这个文坛新生代小才女的代表作而匆匆买入手?

抑或是我自己……老一点儿的我,十五年后……算了,干脆再老一点儿,三十年后的我,在某个抽屉深处找到了这本神秘的旧日记。我重新读了它,就像坐上了时光机,穿越回到了曾经的年代,或者像是照了一面返老还童的镜子。

这又如何能知道呢?好吧,带着疑惑,我就这么乱写一通吧,不管它之后会落在谁的手里,或者出现在谁的眼前。

呼……

我未来的读者,希望您明眸善睐,玉手纤纤,心地善良。您不会让我失望吧?答应我好吗?

我先用几个词来描述下我自己,算是简单的自我介绍吧。来日方长,我们有时间互相了解,我的读者。

名,克洛蒂尔德,分以下三小点进行介绍:

第一小点:年龄。已经老了……十五岁了。哇呜,这让我好晕!

第二小点:身材。个子不高,一米四八,这个,这个让人有点儿沮丧!

第三小点:相貌。用我妈的话说,那是丑得不行。我可以很容易找个参考对象给你,有些像是《甲壳虫汁》里的丽迪亚·迪兹。如果你是来自火星的读者,不能马上认出她那极具哥特风格的样子,别着急,我可以用这本子三分之一的纸张来给你洗洗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她,我可绝对是她的钢铁粉儿。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她可是这个世界上最酷最酷的青年人,穿着黑色的蕾丝裙,头发梳成龙齿样子,一绺一绺地垂在额前,画着熊猫眼一样的浓烟熏妆的眼睛……而且她还可以跟鬼魂对话!我加一句,美丽的陌生人,这个角色是由薇诺娜·瑞德扮演的,她还不到十八岁呢,但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演员。我想把我房间里所有她的海报都摘下来,挂去度假时住的房间里,可是妈妈不同意,因为钉子会弄坏度假屋里的墙板。

OK,OK,我的读者们,我知道这第三“小”点其实是第三“大”点!但还是让我们回到假期的第一天去吧,那天……可真的可以看成伊德里斯一家坐着爸爸驾驶的红色富埃果,在图尔尼的一次大冒险。图尔尼,我指给你们看,它位于韦克辛高原,是一块夹在诺曼底和巴黎之间的冲积平原,那里种满了甜菜头,一条小河——艾普特河,流经于此。猫在街角闲聊的人们说,因这条河引发的战争和死亡的人数远高于莱茵河。我们的度假小屋在这片区域的上方,在一群小山之间,所谓的小山看上去,也就三个苹果那么高吧。街角的闲人们称它为“韦克辛驼子峰”。这可不是瞎编的!

关于用何种方式跟你们讲讲这次如何启程去科西嘉,我犹豫了良久。在诺曼底还在夜里沉睡时,所有的行李箱都已摞进后备厢,脚下是无尽头的路,我和哥哥一起坐在后边,他一路上看了十小时窗外的车啊,树啊,路牌啊,还一点儿都不觉得无聊。勃朗峰下的穿山隧道,每顿饭都是标准的夏蒙尼水果馅饼配沙拉。取道意大利走热那亚,是因为爸爸说走那里虽然会比走尼斯、土伦或者马赛远一些,但在意大利,从来没有罢工。哦,是的,这些我都可以跟你们铺开来讲讲,但这一次就先不细说了,这是选择性叙事的需要,亲爱的跨星系的读者们,就这样吧!

我着重讲讲坐轮渡的经历吧!

如果没有坐轮渡出海去一个小岛的经历,是全然不能体会假期第一天是什么样子的!

丽迪亚·迪兹是这么说的!

以下四点可以进行说明。

先来说水。

一艘巨大的轮渡,黄白相间,真的好大!我们一直在拿它“摩尔式”的船头开玩笑,直到我们看见它打开它巨大的船尾部。

爸爸更是不作声。必须说的是,刚开了十小时的车到这儿,就跟一帮亢奋的意大利水手杠上了,真的是很让人恼火的事情。“靠右边!”“靠左边!”

那些意大利人叫喊着,像风车似的挥舞着手臂,好像爸爸第一次上驾驶课。“向前!向前!向前!”

爸爸和其他十几个蒙圈的司机一起被指挥来指挥去的,他们有的车后还有挂车,有的车顶放着水上摩托艇,有的车顶的冲浪板比他们的运动小跑车还长,雷诺太空车都快被游泳圈、充气垫、浴巾挤爆了,堆得高高的看不到后方。“往前来!往前来!”

货车,汽车,野营车,摩托车,全都开进来了!“停!停!停!”

这轮渡上的意大利人,在他们小的时候,就应该是拼积木的一把好手。不用一小时,就将三千辆车都装进了一艘船,跟玩巨型乐高似的。

意大利人笑了,竖起一个大拇指。

完美!

爸爸的富埃果是这游戏里三千个拼图中的一块。他打开车门到船舱与我们会合时,竭尽全力保证不要剐蹭到左边紧贴着的一部欧宝可赛。

接下来讲讲陆地。

在轮渡上有个很真实的感觉,就是在脱掉衣服钻进狭窄的船舱睡觉的那一刻起,到四五个小时后醒来的那一刻之间,仿佛经历了一次蜕变。像蛇蜕了一次皮一样。

通常,我是第一个起床的,穿上我的人字拖、短裤和一件Van Halen T恤,再戴上我的超酷墨镜……直接冲到甲板上。

陆地!陆地!

所有的人都已站在船栏后欣赏着从科西嘉湖到科西嘉角那美丽的海岸风光。太阳初升,光芒四射,照耀万物,驱散阴霾。我飞快地冲进船舱,鼻腔里充满各种奇怪的气味。我大步从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男人身上跨了过去,他躺在他的背包上,还没睡醒。超级帅!一个女孩儿揽着他也没醒,后背露着,一头浓密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只手伸进这个瑞典男人敞开的衬衫里。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那个露着背的女孩儿,也会有一个旅行时不爱剃胡子的旅伴,他也会给我当睡垫,让我枕着他长满金色汗毛的胸口进入梦乡。

嘿,我的人生,你是不会令我失望的,对吧?

而当下,我这一米四几的小身板刚好依着船栏,充满鼻腔的地中海的气息已让我感到很开心了。

从头到脚都在呼吸,感受着自由。“着火啦,糟糕!女士们,先生们,请回到你们的车上。”

地狱之火!

银河系中我的读者们,说真的,我觉得地狱应该就像此刻轮渡的内舱这样。这里至少有150℃,而且人们还要拥挤着从楼梯走下去。就好像在地面上同一时间死去的人们都一个紧跟一个地,列队向着熔融的火山深处走去,搭乘去往地狱的地铁!

突然传来一阵链条与金属撞击的声音。意大利人又出现了,他们是船上唯一穿戴整齐的人,长裤加上衣,也是唯一一群没出汗的人,而其他游客皆是一身短打,一边流汗一边擦。

由于那个没有睡醒的小滑头堵在出口,我们差点儿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留在那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里。他就是那个前天晚上最后一个登船的家伙,很可能就是那个金黄色头发的瑞典人,他把大家都堵住了。但我已经爱上他了,将来我也要找一个跟他一样的男朋友。

意大利人都长得跟魔鬼似的,他们的手里就差一条鞭子了。这是个陷阱,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到处都是二氧化碳,还有个傻瓜发动(打着)了他的车,所有人都跟着发动(打着)了车,可是没有一辆车能动。

随着一声钢板碎裂的响声,轮渡的舱门倒了下去,吊桥降了下来。

所有的人像一群亡灵冲向了天堂。重获自由!

最后是,空气。

在棕榈树下的草坪上大家共进早餐,是伊德里斯家族的传统,圣尼古拉广场正对着巴斯蒂亚门。

牛角包,鲜榨果汁,栗子酱,爸爸都给大家准备好了。突然就有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包括我这个哥特式的刺猬头,还有哥哥尼古,他在离开之前还转着看了一下地球仪,用手指随意地指在上面,思考着那个约好要一起出去的、露营地认识的女孩子说的是什么语言。

是啊,一家人,二十一天在一起的时间,在天堂般的地方度过三周假期。

妈妈、爸爸和尼古。

还有我。

我现在想让大家知道的是,这本日记主要是关于我自己的!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要赶紧先穿上我的泳衣。

我很快就回来,我的各个星球上的读者们。

他轻轻地合上日记。

茫然不知所措。

已经有好些年他不曾打开过它了。

有些紧张。

尽管,她回来了……

在二十七年后。

为什么是这样?

这很明显。她是回来看看自己的过去。仔细地搜索一下,深入地探寻一下,她曾经遗留在这里的东西。这是她在另一处的生活。

历经了那么多年,她准备好了。

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无法回答。

她将要探究多深?要去到哪里她方能倾吐内心?她要深入何处去解开那些藏着的伊德里斯家族的陈年往事?   32016年8月12日,22点“爸爸他没转方向盘。”

克洛蒂尔德放下书,靠着椅子坐着,光着的脚涂着红色甲油,在混有土和草的沙地里摩挲着。客厅里的一盏便携式提灯挂在一个装饰花园用的绿色塑料橄榄枝上,在夜晚里摇曳。他们租了一间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平房,这间房跟其他房间相比是缩进式的,见的阳光很少,由于缺少卫生设施和极小的面积,房间租给了三个成年人。这里是可以看到外面的,伊德里斯小姐在之前的冬天预订的时候,科西嘉蝾螈营地的老板就已经低声下气地承诺过了。很明显,赛文·斯皮内洛没什么变化。“什么?”弗兰克回答道。

他正处在极不平衡的姿势上,没办法回过头来。他铺了张报纸在车后座,光着脚踩在上面,左手钩住帕萨特上的一条扶手,右手费力地拧着车顶上的一个螺栓。“我爸他,”克洛蒂尔德继续说道,“在佩特拉·科达的转弯处,他没有打方向盘。这是我很确信记得的。一条笔直的路,接着一个急弯,我爸直接将车开进了木围栏里。”

弗兰克转了一下头。他的手,拿起一把钥匙继续拧着螺栓,盲目地拧着。“你想说什么,克洛?你在暗示什么吗?”

克洛蒂尔德停顿了片刻才回答。她仔细地看着弗兰克。假期的第一个晚上,她丈夫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车顶的箱子和车的保险杠拆下来。他完全可以列出一张购物单那么长的各种理由,而且还非常合理:额外的汽油消耗,风的阻力,保险杠的架子在车身上容易磨出印儿来……克洛蒂尔德甚至都可以从中看到有件正好能塞进他们假期空当里的事儿了,但实际上都不是事儿!她无所谓了,什么把车顶箱卸下来,放好,整理好,用篷布盖好,她觉得真是愚蠢极了!把一个个小螺丝拧出来,放进不同的小袋子里,每个数字对应不同的小洞,这些都令她感到厌烦。

而这个时候,瓦伦没在,就算她在也发挥不了安抚的作用。她们这群青春年少的姑娘已经跑去探索营地了,八卦营员的平均年龄,了解他们的国籍。“没什么,弗兰克。我没想说什么。我不知道。”

克洛蒂尔德答道,声音里透着一点儿疲惫。弗兰克换了一个孔,继续拧松螺栓,他抱怨着那个把螺栓拧得如此紧的蠢家伙。

他,昨天。

弗兰克式的幽默。

克洛蒂尔德身体向前倾着,用手指翻着她的书——《冰川时代》,瓦加斯最新的一部作品。她原本傻傻地想着“制冰时代”正适合作为夏季的畅销书书名呢。

克洛蒂尔德式的幽默。“我不知道,”她继续说道,“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在路上的时候,看着路,我觉得即使开得很快,即使是在夜里,我爸爸也应该有时间在转弯的时候踩刹车。而这种印象,很奇怪地与事故发生后在我大脑里留存的记忆相符。”“你那时十五岁,克洛。”

克洛蒂尔德重新放下书。没有回答。

我知道,弗兰克。

我知道这些只是瞬间的印象;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两三秒内发生的……但是,听着,弗兰克,如果在你的脑海深处能听到我说的话,如果你还能从我的眼睛里读懂我。

这是真的。我非常确定以及肯定!

爸爸他没有打方向盘。他向深渊直冲了过去,连同车里的我们一起冲了过去。

克洛蒂尔德用手稳了一会儿在她头顶慢慢摇摆的灯,群飞的蛾子不断地撞向灯泡,炽热的灯泡炙烤着它们短暂的生命。“还有,弗兰克。当车祸发生的时候,爸爸是抓着妈妈的手的。”“在弯道前吗?”“是的,就在那之前。就在撞向护栏的那一刻前,就好像爸爸知道我们会腾空飞起来,知道他不能阻止这场车祸发生。”

一声轻叹。第三颗螺栓被拧了下来。“你想说什么呢,克洛?你爸爸要自杀?要与车里的你们同归于尽?”

克洛蒂尔德很快地答道,甚至有点儿太快了。“不,弗兰克。当然不是。那时他还因为我们迟到而很生气。他带我们去听一场科西嘉的复调合唱音乐会。那天也是他和妈妈的相识纪念日。出发之前,我们还跟一大家子人喝了开胃酒,爸爸的父母、亲戚、邻居。不,那不是自杀,当然不是……”

弗兰克耸耸肩膀。“那问题说通啦!那只是个意外。”

他换了一把12号的扳手。

克洛蒂尔德的声音像是耳语一般掠过,像是为了不吵醒邻居。可以听到远处某个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意大利语电视剧的声音。“尼古拉斯也注意到了。”

弗兰克停下手里的活儿,克洛蒂尔德进一步说道:“尼古拉斯的脸上一点儿也不惊讶。”“什么意思?”“就在我们穿过护栏的前一秒,我意识到这下完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车停下来。但我从哥哥的眼睛里读到一丝奇怪的神情,好像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意外,就像他之前就知道我们都要死了。”“你没死,你还活着,克洛。”“不,我的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她晃了一下坐着的塑料椅,向后靠了一点儿。此刻,她真希望弗兰克能从车上下来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她,随便说点儿什么都好。甚至什么都不说,但却可以让她感到安心、安全。

他取出了第四个螺栓,然后抓着灰色的空车顶箱背在背上。

还真像奥勃利,克洛蒂尔德想。

眼前这个场景让她想笑。毫无悬念,向来如此。

是的,他赤膊上阵,背着他的塑料巨石,穿着蓝色的亚麻长裤,弗兰克竟与奥勃利惊人地相像!

真不是吹牛。

四十四岁的弗兰克仍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宽阔的胸膛,布满肌肉。二十年来,她被他那坦诚的笑容和可靠的安全感所打动,以及他强烈的个性,帮克洛蒂尔德撑过那段艰难的日子,令她爱上了他,让她说服自己这些都是正确的。而到头来,却是更加糟糕,非常糟糕。

奇怪的是,如今年复一年,体重半公斤半公斤地增长,腰围一厘米一厘米地增大,他的大肚子,像所有的帅哥也都会有一样,她也就无所谓了。真的再也回不去理想的身材了,回不到他曾经的身体里了。现在的弗兰克成了一座山,至少也是一座小山丘,一座美丽的、以肚脐为中心的圆润的小山丘。

奥勃利轻轻地放下他的巨石柱。“克洛,别让这些陈年旧事破坏了你的假期。”

他实际想说的是:

亲爱的,别让你的那些陈年旧事毁了咱们的假期。

克洛蒂尔德勉强笑了一下。毕竟弗兰克说得有道理,一家三口到此度假是为了她的朝圣之旅。

真是一次苦旅。

面朝西方,深深鞠一躬。

加油!忘记过去,向前看吧!

她最后小小总结了一下。弗兰克至少有一个优点:跟他在一起,可以一直没完没了地谈关于孩子的教育话题。那我们就来聊聊瓦伦蒂娜。“你是觉得我不应该跟瓦伦讲那次事故?不该带她来看事故发生的地方?”“不,当然不是。那是她的外公外婆。对她来说这些很重要……”

他一边从绳子上取下一条毛巾擦手,一边走近克洛蒂尔德。“你知道的,克洛,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有如此的勇气,继续生活下去。我理解你的过去,我不会忘记的。但是现在……”

他继续擦完肩膀、腋下、胸口后,扔下毛巾向克洛蒂尔德俯身过来。

晚了,克洛蒂尔德心想。亲爱的,太晚了。

丈夫的同情仅仅晚来了几秒,就已完全影响了她嗅到男性澎湃激情的能力。作为一个有教养的男性,在他去讨他的爱人欢心之前,仍然将车顶箱拆下放好,并对车身做了防护。“现在如何,弗兰克?”

弗兰克将一只手放在克洛的腰间。他们两个都穿得不多。他将手从她的衬衣下往上伸了伸。“现在……我们去睡觉吧?”

克洛蒂尔德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温和,没有丝毫冒犯。却也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儿希望。“不,弗兰克。我现在还不睡。”

她向前走去,这次换她取下绳上的毛巾,拿起她的洗漱包。“我现在需要去冲个澡。”

就在快走上小土路前,克洛蒂尔德最后一次转向她的丈夫。“弗兰克……我不相信我是幸免于难的那个。”

他呆呆地看着她,像一头狮子眼看着一只羚羊离开饮水点,甚至都没想去追它。

他完全没理解刚才这句话在他们刚刚对话中是什么意思。

露营地的光线很暗。只有B通道有一个路灯,那里有五间排列整齐的充满诱惑力的芬兰小木屋,大概是六个月前安置好的。克洛蒂尔德走过最后一处帐篷营地,这里已经被一队摩托车手占领了,他们围成一圈躺着,手里拿着啤酒,旁边是有图腾标志的烧烤炉,摩托车停在树下,像是一群被圈养的纯种猛兽。

多么绝对的自由。

一种强烈的忧愁弥漫着。

克洛蒂尔德沿着一排平房走着,十几个脑袋依次探出来,用整齐划一的动作组成人浪跟这个美丽的过路人打着招呼。克洛蒂尔德穿着齐膝的短裙,衬衫靠领口的三颗纽扣是解开的,胸部的曲线若隐若现。

克洛蒂尔德很清楚地知道四十二岁的自己仍然很有魅力,很吸引人。

身材娇小,当然。还很纤细,却又凹凸有致,正好吸引男人的目光。十五年来,克洛蒂尔德仅仅重了四公斤。两个乳房加两个屁股各一公斤!现在比从前更加美丽动人。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眼中看到的也的确如此。她从来不需要去健身房或者靠游泳来保持身材,这只是“日常训练”得到的完美结果……一个拥有健康身体的好妈妈!推着堆满了东西的购物车,冲刺似的赶到学校门口,洗碗机、洗衣机及干衣机前反复地起身俯身的弯曲拉伸练习……

好身材就是这么练就的。

将美观与实用相结合,还一分钱不花,对吧,弗兰克。

几分钟后,克洛蒂尔德洗完澡走出来,身上裹着浴巾。浴室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皮肤深棕色的年轻女孩儿,正用一把发出类似电蚊拍嗡嗡声的电动剃须刀刮腿上的汗毛。另外一边,贴着瓷砖的隔墙后传来男孩子喧闹的笑声,还伴有持续不断的数码音乐节奏。

克洛蒂尔德站在整面墙那么大的镜子前慢慢地审视着自己,将一头长发在身前捋顺,盖住自己的胸部。这次露营将她带回到了二十七年前,她十五岁的时候,有着相同的一个身体,相同的一张脸,在同一个镜子前。

那时候她的小女孩儿身体,对她的心灵来说就是一个累赘。这种奇怪的念头,却在她面对男孩子的时候成为唯一的王牌,唯一的武器。可笑的是……这武器是把水枪!   41989年8月9日,星期三,假期第三天

海蓝色的天空

真抱歉,我神秘的星际旅行读者们,我两天没理你们,我不能把“忙不过来”当成挡箭牌。其实,我一整天啥事儿也没干。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每天更准时准点儿来的,我保证。我要花时间做记录,做标记,进行观察,确定我的位置,像是个小间谍,一个执行任务的人类学家,一个旅行者,从2020年空投到20世纪的1989年一样。

微服私访……

你好!是银河系吗?丽迪亚·迪兹向您汇报。航行日志在线播报一个未知星球的是日气温已超过35℃,原住民们几乎都在光着身子四处溜达。

跟你们实说,如果你们感到有一点儿被忽略了,那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该跟你们从哪儿说起好呢?

在我们的营地中间,有个晾衣竿,就在C29号营房前的草坪那儿,这个营地是我们每年都要去的地方,或许打我出生以来就是。

在爷爷奶奶家这儿的文化里,它像是摩尔人头顶的旗帜,正竖在阿卡努农庄的院子中央。

在阿尔卡海滩边,像是一把大遮阳伞。

扑通,扑通……

这应该就是阿尔卡海滩了!我可以给你描绘出一幅画来,像是画在明信片上的那种,然后不怀好意地寄给那些被困在韦尔农的布达尔德高楼里的闺密,让她们羡慕得直流口水。

海滩上沙白,水清,随处可见皮肤被晒得黝黑的人。

唯独有一个小黑点儿。

那就是我啦!

还是小姑娘的丽迪亚·迪兹,穿着我的囚犯T恤,梳着刺猬头,趿着印有僵尸脑袋的人字拖。这女孩儿完全疯了吧,谁会在40℃的海滩上还套着个T恤啊!对吧?承认吧,你们现在想的跟我妈想的是一样的。这丫头,疯了吧……

但对你们,只是对你们,我愿意跟你们好好讲讲我最最私密的事情。

你们不会笑话我的吧?保证不笑?

一米四八身高的我穿着泳衣,再加上不起眼的胸部,让我看上去就像刚刚十岁的样子。所以在海滩上套着件僵尸T恤是唯一一件能让我觉得自己“显老”一点儿的事儿,也无非是为了让那些想找我一起玩泥沙做饼的小丫头离我远点儿而已。不是因为我不会玩,而是十五岁的我的眼里、心里、腿下,没感受到她们的存在……

我披着我的盔甲。

我看到你们来了,你们想将我从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儿调调里扯出来,她是那么幸运能来到天堂一角般的地方度假,却带着一脸的不屑看着周遭的山啊,沙滩啊,大海啊。

这样啊,那可是可惜了。才不是。

真的不是!

其实我全都喜欢,我喜欢沙滩,我喜欢水!

在韦尔农的泳池里,我简直游疯了,来来回回地游,当时就累瘫了,有点儿像是阿佳妮和她的小水手套衫。

我来一杯,干杯,干杯。

你干了,与我何干,

如果人们发现我已死了一半。

我觉得阿佳妮和甘斯布的这些歌词真是美极了。甘斯布可是不朽的人物……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身边的女孩儿一个接一个地换,然后还能每天写歌到深夜。

另外,说到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几个月以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儿。我特别想把蒂姆·伯顿的“黑影”换成“蓝影”。这事儿发生得太偶然了,十个月前,在电影院里,毫无征兆地就发生了。《碧海蓝天》是在地中海用摄影机贴近水面并以低速摄影的手法进行拍摄的,艾瑞克·塞拉的钟琴配乐,加上希腊人家或白或蓝绿的外墙为背景。

啪!在大约两小时的时间里,我疯狂地爱上了海豚,或许也顺便爱上了一点儿它们的人类朋友,但绝不是那个戴着眼镜的西西里人,而是另外一个,投向深渊怀抱的那个……

让-马克·巴尔……

仅仅是想到与他沐浴在同一片地中海的水域里,对我来说已经意义非凡。感觉那部电影就是在这里,在雷威拉塔半岛附近的海域拍摄的。

黑色是我厚重的壳,我的内心却充满忧郁的蓝。你们不会跟别人讲我的秘密吧?这很重要,我相信你们。这可是性命之托。

在阿尔卡的沙滩上,我写下了这句话:一弯新月忘了天空已经泛白,还流连在海水里与汩汩的海浪游戏着不愿离去,任鱼儿在手与脚缝间游来游去。

伊德里斯家族的成员里,只有我和妈妈在海滩上。爸爸不知去哪儿了。爸爸倒是奇怪,在这里重新见到亲戚,反倒让他不能好好在家待着了,沙发上也坐不住。尼古肯定是被一群女孩子围着。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我得去看一眼。我喜欢掌握哥哥的行动。

我和妈妈在海滩上,周围都是些陌生人。我超喜欢像现在这样带着日记本坐在沙滩上,静静观察其他人。喏,举个例子,距离我三张浴巾那么远的地方,有个女的很漂亮,她半裸上身,人家可不是故意拿来秀的:她的宝宝饿极了,正趴在她怀里吃奶呢。这一幕让我觉得很感动,但同时也觉得倒胃口。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混合的感觉。

妈妈也瞧见了,眼中带着一丝嫉妒。

妈妈躺在与我距离至少五米远的浴巾上。

好像我不是她女儿。

好像羞于有我这个女儿。

好像我是个缺点,是我完美的妈妈唯一的缺点。

稍等,我先转个身,可不能让我妈过来的时候,从我肩头看到我写的这些。我要分三点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妈,从最友善的她到最让人憎恶的她。

第一点,我妈妈的名字是帕尔玛,这是个源于匈牙利的名字,我的外公外婆来自那里的肖普朗。从那儿到与奥地利交界的边境只有几公里远。有时我叫她帕尔玛妈妈。

第二点,我妈妈个子很高,人长得也很漂亮。看上去身材修长,曲线玲珑,气质高贵……她穿平底鞋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七五了,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她参加晚会时,脚蹬细高跟鞋,鹭鸶般的大长腿,蜂鸟般的小细腰,天鹅般的长颈,以及一双猫头鹰般的大眼睛。

看来有时基因这东西是隔代遗传的。

让事实来说话!

医生们很正式地对我的情况做过研究与判定,我已经不会再长高了,不会超过一米五五了,就像其他成百上千万的女人一样,就是这个高度了。医生们跟我确认并且说基因会隔代遗传的,如果有一天我有个女儿,她可能会像个“爬藤植物”似的那么高,就像我妈那样。他们还跟我保证过!我宁可不想这事儿,直接说第三点好了!

请大家坐稳扶好!

我妈真让人讨厌!她可真可恶!她可真烦人!妈妈她躺在五米开外的浴巾上,正在读《魔鬼在微笑》,而我非常想将我藏在日记中的这些话一吐为快。那么,我愿当着埋在马尔孔墓地里的所有科西嘉的祖先,在阿尔卡海滩上起誓,我未来的读者们,请你们做证……

我将来不要像她一样!

我不要成为像她一样的妈妈。

哇哦!

我扯远啦!我抬起头发现,我真没什么好怕的。妈妈趴着睡着了,后背露着。她解开的绿色胸衣像只水母似的摊在地上,被她的胸碾压在身下。她可以向我学习一下,套个T恤,或者用东西遮掩一下。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正好有个男人看到她的胸部,她赶紧不好意思地重新扣上胸衣。她放下书,一阵小跑冲进了大海,“你不来吗,亲爱的?”她问我。她湿淋淋的,全身滴着水回来说道:“水里面舒服极了,亲爱的,你还套着它不会太热了吗?”她再次躺下来,假装又对这本陪伴了她整个假期的书产生了兴趣。重新摘掉她的胸衣继续趴下去晒背,不用再贴在前胸。

我妈是宁愿晒死也不愿在后背晒出个肩带印儿的主儿。而我呢,带着T恤的晒痕,都已经料到开学回到阿拉贡中学的时候大家跟我开的玩笑了:“嘿,克洛,这个夏天你去参加环法啦?”

哈哈哈……今天就到这儿吧,因为我俨然已看到你们正在意淫了……得啦,承认了吧,因为这就是你们想的……

我嫉妒我妈!

切!如果这能让你们开心一下。

如果你们知道她要对你们说些什么,这倔强的小黑妞儿。她可狡猾着呢,她有她的计划。但是她不会让别人看出来。她要找一个爱人,然后跟他享乐一生。她会生几个宝贝,逗他们开心地笑,直到他们觉得她烦。她还会有一份长久的工作,像拳击手、驯熊员、走钢索的杂技演员、驱魔人。

这是我在阿尔卡海滩的起誓!

你们看得过瘾吗?下一次,我跟你们讲讲我爸。

但现在,我得先跟你们说拜拜,我妈把她的胸部罩在软带文胸下,正在朝我的浴巾这边走来。我寻思着是装出亲切可爱的样子好呢?还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呢?我还不是很确定。即兴发挥好了。

拜拜……

他重新合上了本子。

是的,毋庸置疑,帕尔玛曾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她不应该就这样死去。绝对不应该。

但既然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既然她已不能死而复生,剩下的只是无人知晓的真相。   52016年8月13日

9点

克洛蒂尔德出去买了一根法棍、三个牛角包、一升牛奶,将它们都放进了她左手拎着的袋子里,一升橙汁放在右手拎的袋子里,然而回程时她迷路了。

她是故意的。

瓦伦还在睡着。弗兰克出去跑步了,他一直跑到卡瓦罗信号塔那里。

1989年那个夏天,克洛蒂尔德记得,每天早上她要负责买早餐的苦差事,她拖着脚步去前台那里买新鲜出炉的面包,在蝾螈营地的小路上之字前行,期待着能偶遇某人,但是这么早的时间,没有其他年轻人出来,她只好自己在营地设计了一条复杂的迷宫式的长路走回去。而今天,恰恰相反,克洛蒂尔德用了最短的路来到C29号营房,在那里她度过了生命最初的十五个夏天。

她仅能凭印象辨认房间的大概。小平房的大小尺寸,占地面积。树木都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橄榄树,树干扭曲着,延伸到小屋上方的树冠形成的树荫已成倍扩大,覆盖着树下的电动遮阳篷、露台、烧烤区、花园沙龙。科西嘉蝾螈营地的新老板赛文·斯皮内洛从他父亲巴希尔手中将营地接管下来,凭着他敏锐的商业触觉,把一切都料理得很好,很多地方都实现现代化了。网球场、水上滑梯,还有不久的将来要开的新泳池,每一处新设施都向克洛蒂尔德确认,这儿不再是她童年时那个自然状态下的露营地了,那些曾经仅提供一张睡觉的床、一些洗漱用水和可供遮挡的树木都一去不复返了。

随着对C29号营房的进一步观察,克洛蒂尔德想起来,那次事故发生后,她再也没回来过这里。在悲剧发生以后的几天,巴希尔·斯皮内洛把她的东西都带到了她在卡尔维的医院病房里。一个大袋子装了她的衣服、她的小卡带、书籍。所有她的个人物品都拿来了,唯独少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件东西:她的日记本。那本蓝色的、写满了这个夏天以来她所有心绪的日记本。这本日记被遗落在阿卡努农庄的长木椅上了。

他忘了拿它或是把它落在医院的中间走廊的某个地方了。她没敢问。在将她从巴拉涅的急救分站送往巴黎的飞机上,她不断地回想那个时刻。后来去到孔弗朗,她外公外婆约瑟夫和萨拉的家,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成年。随着一年年时间的流逝,她自己也渐渐忘记了那本日记。现在,克洛蒂尔德有个有意思的想法,她认为那本日记肯定就在某个地方一直等着自己,近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它可能被放在一个柜子的抽屉里,可能是滑落到某个家具的后面,也可能是被夹在某个架子上的一大摞泛黄的书中间。

克洛蒂尔德拨开面对露台而种的一棵橄榄树的树枝,它与其他树相比起来是最小的一棵,走近C29号营房。她记得1989年,在她的窗前,也有一棵同样高矮的橄榄树。可能赛文把老树都拔掉,重新种了新树?“您在找什么吗?”

一个戴着纽约巨人队棒球帽的男人走出营房,帽边处露出他花白的鬓角,他手拿咖啡杯,面带微笑,略有些惊讶地问道。

克洛蒂尔德喜欢露营这种简单方便的度假方式。没有围栏,没有篱笆,也没有围墙相隔。一点儿没有自己家的概念。大家有的都是我们家的模糊概念。“没什么……”

不远处的一条小路上,两个孩子在玩足球。“您把球弄到营房下面去了吗?”戴巨人队球帽的家伙说道。

从他的笑容里,克洛蒂尔德猜他应该喜欢看到她刚刚四肢着地,摇晃着被紧身裤很好塑了形的屁股,在营房前匍匐前进的样子。细想了一下,这也是克洛蒂尔德讨厌露营的一个原因,没有围栏……“没有。确切地说,是来回忆一下我曾经在这里度过的假期,那时我就住在这个房间。”“真的?你肯定有段时间了。我们每年都预订住这里,都已经连续来了八年了。”“那是二十七年前了……”

戴巨人队球帽的家伙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表示出他无声的致意。“之后您没再来了?”

在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用两个手指端着茶杯,卷卷的头发用一个木质的发夹别着,塔希提款式的彩色裹腰长裙缠在她满是赘肉的身上,面带微笑。

站在丈夫身旁,身为“记者”对克洛蒂尔德说道:“二十七年?C29号,那这里是您曾经的地址咯?不好意思,只是突然脑子里有这么个想法,您不会就是克洛蒂尔德·伊德里斯吧?”

克洛蒂尔德没有立即回答她。各种各样愚蠢的想法一起涌进脑子。他们不会还在这间营房里设了纪念灵牌吧:保罗与帕尔玛曾在这里生活过。他们不会还把她爸妈车祸身亡的事情,在这几十年间,讲述给一批又一批的露营者吧。

被诅咒的营房……

女人对着她的茶杯吹了吹,一只手滑进她的“巨人队帽子”的T恤里。

传递出一条隐晦却明示的信息。

他是属于我的,这个男人。

全世界人类共通的肢体语言在这个夏天的自由空气里恣意生长。我们相互展示,相互征服,相互交汇,相互擦身……但我们并不相互触碰,尽管只是伸手就碰得到的距离。

她品了一口她的茶,慢慢地咽下去,然后再来一口,神情愉悦,很投入地扮演着神秘信差的角色。“我这儿有一封给您的信,克洛蒂尔德。它在这儿等您有段时间了!”

克洛蒂尔德在一分钟内差点儿要再次支撑不住摔倒。她紧紧地抓住那棵小橄榄树最高的树枝。“从……二十七年前来的?”她含糊不清地说。“巨人队帽子”的女人笑出声来。“不,那还不至于!是昨天收到的。弗雷德,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好吗?就在冰箱上面。”“巨人队帽子”进去再次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女人一边重新贴到她丈夫身上一边打量着信封上的地址。

克洛蒂尔德·伊德里斯

C29号营房,科西嘉蝾螈营地

20260 雷威拉塔

克洛蒂尔德第三次感到心跳加剧。比前两次来得更加猛烈,小橄榄树的树枝都要被扯下来了。“我们不会跟您要身份证明的。”“巨人队帽子”笑着说,“我们刚刚要把它拿去那里,然后您就出现了……”

万分紧张的克洛蒂尔德用潮湿的手接过了信封。“谢谢。”

接着她踉踉跄跄地走过铺满沙子的小路。平底便鞋在她身后的小路上留下了蜿蜒的弧线,就像是滑冰的人在冰冻的湖面上侧滑时留下的曲线。她的双眼紧盯着信封上她的姓,她的名,她的地址。她认得出这笔迹,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在毫无预料和思考的状态下,克洛蒂尔德穿过营地。她需要独自一人拆开这封信,她知道有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可以看信。那里既隐蔽又神圣。就是那里,佛马兰洞穴。那里是一个悬崖上的孔洞,可以直接通到海上,或者经过一条小土路回到营地;那儿为当时还是少女的她提供了上千次的躲藏,让她读书、做梦、写作和哭泣。她年少的时候很喜爱写作,甚至可以说很有写作的天赋,她的老师以及周围的人都这么说。可是这个天赋在那次车祸中未能幸免,她所拥有的辞藻突然间都消失了。

她丝毫不费力气地下到了她曾经的秘密藏身处。从前由沙子和小石子铺成的路已被水泥石阶所替代。洞内的岩壁上画满了情侣们的彩色涂鸦及一些下流的图案,四处都是啤酒味儿和尿臊味儿。好在,从洞口望出去的地中海,景色依旧,令人目眩神迷,给人一种仿佛是一只海鸥振翅飞翔,冒着撞击水面的危险,直扑向它的猎物的假象。

克洛蒂尔德放下她手中的购物袋,向岩洞深处走了走,坐在有些冰冷潮湿的岩石上,缓缓地撕开信封。她颤抖着,就像打开一封情书一样,不过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收到过一封充满激情的爱的告白。可惜啊,生不逢时,生得太晚了。她曾经的追求者们都是靠发短信或电子邮件追她的。那个时代,收到电子方式的表白是很新潮又很令人兴奋的事情。可现如今却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一行字,更提不上会有一张便条从某本书中滑落。

克洛蒂尔德用大拇指和食指从信封中拿出一张折叠了两次的、小小的白色信纸,轻轻将它打开。这是一封手写的信件,字写得很工整,很用心,好像是上了年纪的女教师写的。

我的克洛:

我不知道你今天是否仍像小时候在这里时那样固执,但我仍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明天,当你到阿卡努农庄,去看望卡萨努和丽萨贝塔时,请在天黑前,在那棵绿橡木下停留几分钟,这样可以让我看到你。

我希望到时我还能认得出你来。

我希望你的女儿也能跟你一起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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