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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02:5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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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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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币制造者

伪币制造者试读:

终极目标与“纹心”术

——纪德:《伪币制造者》柳鸣九

纪德于1921年开始写这部小说,四年之后完成,1926年出版,此时,他眼见奔六十岁了。

在此之前,他实际上已完成了他毕生文学创作中的主要业绩: 《地粮》(1897)、《背德者》(1902)、《浪子归来》(1907)、《窄门》(1909)、《伊萨贝尔》(1911)、《梵蒂冈的地窖》(1914)、《田园交响乐》(1919),这些作品已经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学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还要给自己添加一点什么?

在他过去的作品中,除了《梵蒂冈的地窖》接近长篇小说外,其余的作品均属中篇的规模,这部《伪币制造者》可说是纪德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此后,他再也没有写过长篇,甚至再也没有写出重要的小说,因此,《伪币制造者》要算是纪德书目中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了。如果说,他年过半百、业已功成名就之时还要为自己添加一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要进入长篇小说创作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文学竞技场,来显示自己的力量。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知道,这时的法国长篇小说领地中,已经出现了《寻找失去的时间》这样划时代的奇书,且不说早已有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左拉这些比肩而立的巨人了。

从长篇小说日益昌盛的时代以来,我们可以看到,往往那些最有气度的小说家都致力于在长篇创作中,追求这样一个终极目标: 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整个一个时代,整个一个社会的一面镜子,使自己成为整个一个时代社会的书记。不止一个这种作家都曾在有关的文学中宣告过自己这种宏伟的创作纲领。像《人间喜剧》与《卢贡-马卡尔家族》这样巨大的小说群体,固然是凝现了这种终极目标最典型的成就,即使是在不少单独成书的小说里,作家往往也要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达到这样的目标。司汤达把“1830年纪事”当作小说《红与黑》的副标题,而该书1831年第一版的封面上则干脆标有“十九世纪编年史”的字样;雨果的《悲惨世界》虽然写的是一个人的命运,表达的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激情,但其中填进了从滑铁卢战役一直到1832年巴黎起义等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而且每个历史事件都是以浓墨重彩的充足篇章描绘出来的,使整个小说真正具有了一个时代宏伟史诗的规模。

纪德进入《伪币制造者》的写作,看来也怀有这样的目标,不过,他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他进行巴尔扎克、左拉那样旷日持久的宏伟工程,他只可能以对自己来说是有可行性的方式来进行,以一种自己的独特的方式来达到虽然不能与《人间喜剧》匹对、但却也能以小见大、在一定程度造就类似的效果与境地。如果说,巴尔扎克是在几十部作品中采取人物再现的办法、左拉是在廿部长篇中通过人物的家族血缘关系,来实现自己写时代社会全景的目的的话,纪德则是在单独一部小说通过多线头、多线索的纠合来展现社会全景的。

在《伪币制造者》中,重要的线头与线索为数不下十个,例如: 小裴奈尔发现自己是私生子而离家出走,在外闯荡奋斗;法官普罗费当第经办一批出身中上层家庭的青少年所犯流氓罪与贩卖伪币罪的案件;浮台尔一家艰辛困顿地在巴黎开办寄宿学校;卑鄙文人巴萨房以办刊物为诱饵拉青少年下水,俄理维受骗失足后而悔恨回头;萝拉与杜维哀结婚后不久就失身于文桑,怀孕后惨遭抛弃,最后又被丈夫原谅接纳;格里菲斯夫人饱经患难之后,放浪形骸,生活迭荡;拉贝鲁斯老夫妇晚景潦倒阴暗,寄希望于寻觅远在异国的唯一的孙儿;小波利命运多艰,精神抑郁,痛失女友勃洛霞之后,又被一群恶少捉弄以致死于非命;在教唆犯斯托洛维鲁的支持下,少年恶棍日里大尼索、乔治等人在校内恶作剧,在校外抛售伪钱币;作家爱德华为拉贝鲁斯到波兰寻觅小孙子;他在所有这些故事进行的期间,正在写一部名为《伪币制造者》的小说,等等,等等……

这么多的线索在一部作品里进行,对小说创作而言,是颇为壮观的,为以往文学史中的长篇巨制所罕见。而且,每条线索都带出了若干个人物,总共有数十人之多。这么多的线索与人物被作者用有时自然得不着痕迹、有时又巧合得令人拍案惊奇的手法组合纠绕在一起,构成了广阔的巴黎生活的场景,它包括了好几个生活层面与社会范畴: 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青少年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文坛活动,教育状况、法院内外等等,集中起来则可以说是巴黎文化教育领域里知识阶层的生活现实。应该说,这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法国文学中社会视野最广阔,社会生活内容最充实、最丰厚的长篇小说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它可以说是一部微型《人间喜剧》式的作品。

如果纪德像放风筝那样舒展他的线索,那么他的每一根线索都足以引申出一个个有始有终、徐缓道来的故事,不难铺陈为一部部单独的枝条繁复、丛叶丰满的作品。巴尔扎克与左拉就是这样做的,纪德却没有这样做,也不可能在一部小说里这样做。他致力于放短线的艺术。他把自己的每一个线索都截得短短的,任何一个线索几乎都不超出一两章的篇幅,这样,他总算在四十多章的篇幅里容纳下了十多个线索,而每一个线索正是一幅幅现实图景、一种种社会生活的凝现。不难想象,对于作者来说,用这样分散的短线头,短线索,编织一幅完整的社会生活画面,要比用长线来进行编织来得更为困难,更需要技艺灵巧,就像要用零星线头编织出一件衣裳那样殊非易事。《伪币制造者》成功地做到这点。它可以说首先就体现了一种线索编织的艺术,它不仅靠短线头编织出图景,编织出事件,而且有时还达到了类似套色印刷的效果,如文桑与有夫之妇萝拉的私情故事就是一例:

文桑与萝拉的关系第一次是通过一对少年朋友俄理维与裴奈尔就寝之前的闲聊透露出来的,第二次是通过罗培耳与莉莉安之间的打情骂俏由莉莉安转述出来的,这两场叙述在小说中都可谓故事中的故事,都同时表现了双重事实的过程。俄理维是文桑之弟,他的这场叙述既表现了他与少年朋友谈话的情境与意趣,又第一次露出了文桑猎艳的蛛丝马迹;莉莉安是文桑的新欢,她在与罗培尔打情骂俏时的一场叙述,则既是巴黎青年放荡生活的一个典型场景,又对文桑欺骗与玩弄女性一事的全部真情起了“竹筒倒豆子”的作用,而在这两场叙述之后,又有萝拉给作家爱德华写信求援的情节与萝拉得到这位作家救助以及丈夫杜维哀出场等的后话,于是一个典型的巴黎私情故事、一个完整的事件过程,就通过零星的断续的片段中完全呈现出来了。同一事件的始末,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人际交往、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叙述中多次闪现,就如同经过几次套色印刷,轮廓更明朗,细节更清晰,色彩更鲜明,而且叙述或参与了这个事件的那一群人物的面目、性格、人品也都活脱脱而出,这不能不说是纪德高水平的叙述学艺术。

编织,需要有穿针引线的手艺,尤其是短线头的编织,由此,你就不难理解《伪币制造者》中作者的匠心与机巧。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那种得心应手、娴熟自如、出神入化的穿针引线术,在这里,线索与线索更多的时候是交织得自然而然,不着人工牵引的痕迹,像都德式的散文化小说的淡化情节。偶尔,线索纠合扭结得出自高度的偶然性,颇像雨果准浪漫小说的巧合情节,第一部中丢失提箱的情节就是典型的一例,爱德华在巴黎街道上丢失了寄存提箱的行李单,恰巧被他外甥的好友裴奈尔拾到,小裴因私自从家庭出走后生活无着,冒领了这个提箱,除得了一些钱外,还得到了提箱里的一本日记,其中又恰好记有乔治偷书一事,而乔治碰巧是爱德华的又一个外甥,因而也是小裴的好友的小弟,于是这个行李就把好几个分散的人物连成一片。更巧的是,萝拉写给爱德华的求援信也在箱里,小裴读到后,就萌生救助这个他早已听说过的女子的善心冲动,他来到萝拉面前,直陈自己的善意与身世,恰好又被在门外的爱德华听到,这种直接的巧合与间接的巧合,层层相套,其故事的奇情性简直有点像冉阿让经历中那些“无巧不成书”的情节。

在线索的编织中,没有起维系交织作用的机杼是不行的。《伪币制造者》中的机杼,显然就是那位作家爱德华。他是纪德特意安排的一个人物,其作用仅仅归结为机杼似乎还远远不够,他是各个生活领域之间的一个“中间地带”,既是这个家庭的亲戚,又是那个家庭的故友,既是文艺界的一员,又与教育界有渊源,与法律界也发生了关系,不论是哪个领域里发生的什么事,都要传感到他这里,加以他热心善良,乐于助人,于是,他就成为了各个领域之间的“交通员”,成为了各个生活层面之间的穿针引线者,没有他,也就没有了《伪币制造者》中的完整故事。他的作用还不止如此,他还起了类似希腊史诗中合唱队那样的作用,他那份特殊的日记,既叙述、补充与说明各个事件与人物,也对它们进行分析与评判。而且,小说家纪德还把自己的某些特征,甚至自己的同性恋癖好也赋予这个人物,使他成为了自己的化身,成为作家在小说里的直接代理人,作家本人与人物黏合得如此贴紧,如此没有任何间隙,这在小说史上是不多见的。这个人物在各个生活层面之间的来往穿梭,他日记中的断简残篇对人对事的叙述与议论,无不体现了作家本人的艺术匠心,这使得这部小说带有了明显的技巧化的色彩。

更带有技巧化与艺术匠心的安排是,小说里爱德华这个人物也在写一部小说,而小说的题名正是《伪币制造者》,他日记中所记述的种种事情是他为小说所搜集的素材,而日记中所写的关于文学制作的札记,则是他要在小说中贯彻的理论与意图。纪德把这称之为“纹心”术,即如同在一个纹章的中心设置一个与纹章的形状、图像、花色完全相同的微型纹章。这种手法其实就是文学创作中的“戏中戏”、“画中画”,日常生活中的“镜中镜”,它新颖独特,极具匠心,然而并非绝无先例。《哈姆雷特》第三幕中就有一场类似的“戏中戏”,在丹麦王子的指使下,戏班子在杀兄娶嫂的国王面前搬演了讲述同样一桩罪行的戏。在《红楼梦》里,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所翻阅的金陵十二钗名册,实际上是《红楼梦》中几乎所有那些著名女性人物的命运的缩影,可谓整个大图景中的微型画幅,如果这还不够典型的话,那末,整个《红楼梦》的构思,可以说完全是一个故事中的故事,一个故事是小说所构设的顽石“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花柳华地、温柔富贵乡去走一遭”之后“编述历历”的奇幻之事,一个故事是石头上所记述的大观园里的悲欢离合。这两个故事与小说互相套合,其效果更像是“镜中镜”,颇有“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的难解之妙。

匠心与手法尽管相似,效应与目的却各不相同,各不相同的关键在于戏中之戏,画中之画,也就是那个“纹心”的所占的地位与所起的作用。在《哈姆雷特》中,作为“纹心”的那场戏中戏,在整个“纹章”、也就是在“戏”中的比重并不大,但完全是对“戏”本身的模仿与影射,也就是对丹麦宫廷中那桩骇人听闻的杀兄篡位娶嫂罪行的模仿与影射,“纹心”中人物的关系与格局与“纹章”中的完全相同,只是改了姓名而已,“纹心”中的事件与“纹章”中的也几乎一模一样,而“纹心”的安排与设置,则是人为性的,完全出自“纹章”中的人物之手,是“纹章”中丹麦王子为了那场为父报仇、反对暴君的斗争的需要而故意安排的。在《红楼梦》里,“纹章”与“纹心”的比例则是另一种模式。在这里,“纹心”几乎占了整个的“纹章”,以至顽石到温柔富贵乡走了一遭的“纹章”,只不过是作为“纹心”的整个石头记的一个装饰性的框架,作者之所以设置这样一个框架,则是为了“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特别是为了达到将自己“半生潦倒之罪,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以告天下”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要赋予大观园中的兴衰故事以色空哲理的色彩。

纪德的纹心构设,虽为后来,但决非承继与模仿,而属不约而同、殊途同归,自有其匠心与巧思,即使不是独创性的,至少也是别致新颖的。

如果说“纹心”总要有加以浓缩、加以映照的对象的话,那末,纪德《伪币制造者》中的“纹心”可以说有两重意义上的浓缩与映照。第一重意义是,这本小说中的“纹心”,是小说中所发生的事件与情节的浓缩与映照,但我们仅仅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这样说,因为,纪德只告诉我们,小说中的小说家爱德华也正在写一部名为《伪币制造者》的小说,但对小说的整个内容以及故事情节、人物格局都并未明言,甚至故意隐而不露,只是隐约让读者感觉到,爱德华把他所见所闻记述在日记本里,这些内容也许可能成为他的小说的片断或组成部分,这样的话,纪德的《伪币制造者》的某一部分现实内容就会成为爱德华的《伪币制造者》的现实内容,因此,这个“纹心”对这个“纹章”的映照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而言的。第二重意义是,爱德华的《伪币制造者》这一“纹心”,不完全是纪德的《伪币制造者》小说内容的映照,而更多的是纪德本人写作《伪币制造者》这一事实与全部艺术实践的浓缩与映照,于是,这部小说的“纹心”本身的特点,就使得“纹章”并非一部小说,而成为了一部小说的创作实践,成为了纪德写《伪币制造者》这一事实。我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纪德在他小说的“纹心”中,虽然并未明确写出爱德华的《伪币制造者》的生活内容、故事情节与人物关系,但是非常明确、非常详尽、非常具体地写出了爱德华创作《伪币制造者》所要遵循的艺术原则,所要运用的艺术方法与艺术经验以及爱德华对所有这一切的思考。很显然,纪德这部小说的“纹章”,是一个外延扩大了的“纹章”,其扩大的外延在文学史上可说是绝无仅有的,这是纪德的《伪币制造者》的纹章纹心术的特征,也是它的价值。

无庸置疑,纪德的《伪币制造者》中爱德华对于小说创作艺术的一系列思考与议论,是特别值得读者关注、重视的部分。

爱德华理想中的小说创作是这样的:“不离开现实,同时可又不是现实;是特殊的,同时却又是普遍的;很近人情,实际却是虚拟的。”这显然是一种追求真实与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观。当然在他看来,这只是所要实现的一种境界与状态,而不是一种法则,因为“在一切文学门类中,小说始终是最自由的”,在这里无法规可言,即使是“巴尔扎克建立起了他的作品,但他从不自称替小说立下了法典”,对于小说家来说,他自己就是“法典”,“试问我与户籍何关?户就是我自己,艺术家”,这样,在给自己立了一个目标的时候,爱德华就授予了自己“条条道路通罗马”的自由选择权。

那么,爱德华要把他的《伪币制造者》写成一本什么样的小说?“一本相当奇特的书”,按他的设想,此书的写作不遵循什么结构与纲要,没有预先的人工安排,一切顺乎自然,爱德华这样说:“一本这样的书,根本就不可能有所谓的计划,如果事前我先有任何决定的话,一切将显得非常做作。我等着按现实给我的吩咐去做。”他说得好,“按现实的吩咐去做”!因此,“我的小说没有主题”;小说也没有任何剪裁,“我要把一切都放在这本小说里,决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在作家来说,这显然是要追求浑然天成的效果,这倒与纪德那种崇尚自然、崇尚天性的整个精神倾向很是一致。然而,“不加任何剪裁”,恐怕只是自我标榜的假话,如果真的把所有一切都胡乱往一个口袋里装,肯定难成一部有可读性的小说,因此,作者的活计不能这么简单,不能这么不费劲,事实上,装哪些东西、如何装,倒的确是一件非常复杂,非常费劲的事情,特别是要装得像是不经心,像是无人工安排,像是浑然无序,那就更复杂,更费劲,更需要艺术与匠心了。难怪爱德华最后道出了其中的奥妙与艰辛:“这书的主题,如果你们一定要有一个主题的话,那就是小说家如何把眼前的现实用作他小说中的资料时所进行的一种挣扎。”

纪德的《伪币制造者》,就是正如爱德华所构想、所宣称的那样写出来的,整个作品的风貌可以说是散任自由。它的线索杂然纷呈,似乎并无主次之分,彼此之间亦无明显的焊接,如果没有爱德华的作为“中间人”的来往穿梭,这些线索很可能只构成一个个片断的故事,甚至只构成一个个零星的场景。它的结构松散自由,似乎并无一个程控全局、制导各方的严谨构思,没有出于统一构思的整体上的起伏跌宕与“开端—发展—高潮”式的典型全程,更没有作者归结全书式的结局,它的“结局”可以说是“开放性的”、“继续行进式的”,最后,是爱德华以这样明显带有下文的一句话:“明晚我们还能见面,我很好奇地想认识卡鲁”,宣告着一个新人物的登场。它的情节基本上都平淡无奇,似乎并无什么戏剧性,如果没有爱德华的那只手提箱,那末整个作品连一丁点儿的偶合也都没有了,情节的叙述并非为了营造动人的故事性,而仅仅是为了表现出日常生活事件,为了表现日常生活图景所必有的起码的时间绵延,而这种叙述又并非是有声有色,浓墨重彩,仅仅是以单线勾勒而出。它的人物众多而分散,彼此并不构成小说中常有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与纠合,更没有那种互为因果的人工的安排,它的人物描绘绝对是素描式,无意于追求油画肖像或立体塑像的效果,甚至连形貌与衣着也简略而不写,只限于勾画人物基本的言行与精神面貌、人品层次,特别是人性的真实,如像访问拉贝鲁斯夫妇的那两章素描式的场景,就把老年人晚景的凄凉与老年的“精神蜕化”、“人格矮化”表现得很出色。所有这些艺术特点使得《伪币制造者》有别于经典传统中常见的色彩瑰丽、戏剧性强烈、有立体感的小说模式,而明显带有散文化的倾向,使小说的现实生活图景像是一幅幅单线条的素描。

传统小说中的吸引人的故事情节,浓烈的色彩、强烈集中的戏剧性冲突,以及足以使读者大悲大喜的结局,固然需要有高明的艺术技巧,而放弃了所有这一切手段的散文化的小说,则更需要艺术气质与艺术氛围,以使读者认可、接受与入胜。把作者眼前如此分散的现实现象,都塞进一个口袋里,不求助于以上那些手段而构成一部作品,显然就需要作者付出艰苦的劳动,甚至作出一番“挣扎”。纪德在他的《伪币制造者》的“纹心”,点出了这个“题”。这样,他这部小说就具有了双重的作用,它所表现的既是作者眼前的巴黎知识阶层的生活现实,也是作者如何把他眼前的这一现实,以他目前这种浑然天成、无序中有序的方法写出来的这样一个问题。

这就是纪德的《伪币制造者》的意义与独特性之所在,这使得这部小说成为了二十世纪上半期法国最有新颖性的小说之一,最具有“作家味”、最艺术化的小说之一。

附记:

本书译者盛澄华先生已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幸去世。他是我在北大念书时的老师,给我们上翻译课。他讲课条理特别清楚,表述非常明洁扼要。他与我们这一班虽接触不多,但给人的印象是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周末,偶尔能在北大东门外的一家小饭铺里碰见他,他总跟你微笑打招呼,没有“师道尊严”的劲,也没有大教授的做派,虽然他在教授中是很有文名的一个。他怎么去世的,所知不详,只听说他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罪。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知道盛先生是著名的纪德专家,著有关于纪德的学术论著,因建国后此书未得再版,我一直无缘拜读。

他所译的《伪币制造者》,于1945年由文化出版社出版,1983年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重排出版。比起四十年代的很多译作,盛先生的要算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佳品了,虽然其中的语言多少也有不合今日时尚习惯之处。[1]

谨以这第一本小说献给罗歇·马丁·杜·伽尔,作为我们深切的友情的纪念。安德烈·纪德

[1] 马丁·杜·伽尔(1881—1958),法国小说家,1937年以长篇巨著《蒂博一家》获诺贝尔文学奖。一“这该是听到走廊上脚步声的时候了,”裴奈尔自语着。他抬起头,静听。但不,他父亲和他哥哥都还在法院办公,他母亲访客去了,他姊姊在听音乐会,至于那顶小的,小卡鲁,在学校寄宿,不能每天出来。裴奈尔·普罗费当第留在家里拚命准备他的会考,他眼前已只有三个礼拜。他家里人尊重他的孤独;可是魔鬼不答应。裴奈尔虽已解开上衣,但他依然透不过气。从那靠街的窗口直一阵阵地冒进热气来。他额上已成水流。一粒汗珠直沿着他的鼻子滚下来,快要掉在他手中的一封信上。“简直像在装哭,”他想,“但流汗总比流泪强。”

是的,那发信的日期是个明证,不容置疑,信中所指的必然是他自己——裴奈尔,信是写给他母亲的,一封十七年前的情书,而且是未经署名的。“这缩写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V,但也可认作是N……如果直接问我母亲是否妥当呢?……不如给她留个面子吧!我不妨任意想象就说这人是个王子。再,纵使我打听到我自己是个穷汉的儿子,那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正足消除自己怕像父亲的顾虑。一切探究徒添麻烦,只要能求解脱,别的全可不管。别再问根究底。再者,我今天所知道的也已足够了。”

裴奈尔把信叠起。这信和一束中的其余十二封同样大小。他不必把那扎信的红丝带解开,他只把抽出的信重又插入原来的位置。他把这束信重新放回盒子中,把盒子收在柜子的抽屉中。抽屉未经打开,他刚才是把抽屉中的秘密从顶上取出的。裴奈尔重把柜面断了的铰链放正,轻轻地,小心地,把原有的那块沉重的白石台面盖上,又把台面上的两盏水晶烛台以及他方才拿来修理着玩的大摆钟放好。

摆钟正敲四下。他已把时间拨准。“六点钟以前咱们这位大法官和他的少爷大律师是不会回来的。我还可以有时间来安排。必须使咱们这位大法官到家就发现他写字台上这封漂亮的信,这封我通知他出走的信。但未动笔以前,我必须先把精神振作一番——同时必须找到我亲爱的俄理维,为的使我至少暂时能有栖身之所。俄理维,我的朋友,这正是时候让我来一试你的诚意,同时对你也正是向我表白的一个机会。已往在我们友情中可喜的是我们始终用不着彼此借助。当然!他人能愉快地为你效劳的事,求之自不难启齿。麻烦的是俄理维不会是单独在那里。不管,我总有方法把他引开。我要用自己的镇静使他吃惊,只在最奇特的境遇下我自己才感到最为自然。”

裴奈尔·普罗费当第住的那条T街贴近卢森堡公园。每星期三下午四时至六时他的几个同学惯在公园中那条临美第奇喷泉的小道上见面。他们谈论艺术,哲学,运动,政治与文学。裴奈尔走得很快,但当他经过公园的铁栅时,瞥见俄理维·莫里尼哀,他立刻就把脚步放慢了。

无疑由于天气太好的缘故,那天聚会的人数比平时更多,有些新参加的裴奈尔还不认识。这些年轻人当着别人面前,没有一个不显得像在做戏一样,几乎完全失去自然。

俄理维看见裴奈尔走近就脸红起来,赶紧离开和他谈天的一位少妇,独自躲远了。裴奈尔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此他特别不愿显出自己专在找他,有时他竟装作没有瞧见他。

裴奈尔要接近俄理维必须遇到好些熟人,他也不愿显出专在找他,便滞呆起来。

他同学中有四位正围着戴夹鼻眼镜、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杜尔美。后者显然比他们年长,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你说怎么办?”他像特别在对其中之一说话,但因为其余的人也都听着,自己显然觉得非常得意,“我已念到第三十页,但竟不曾发现一种颜色或是一个描写的字。作者在讲一个女人,但我连她穿的衣服是红色还是蓝色都不知道。在我,很简单,如果没有颜色,我就看不到什么。”为了夸张起见,同时更由于感到别人对他已不像刚才那样认真,他就坚持着说:“绝对看不到什么。”

裴奈尔已不再注意这位滔滔谈论的人,但觉得立时跑开也不相宜,便听着另一些在他身后的人争论,其中之一坐在长凳上看《法兰[1]西行动报》。俄理维离开那个年轻的女人以后也已加入到这个集团来。

在这一群中间,俄理维·莫里尼哀是显得多么严肃!可是他却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他那几乎还带孩子气的脸和他那目光,衬托出他早熟的思想。他容易脸红。他是温柔的。虽然他对任何人都很和气,可是总有某种内在的缄默与腼腆使他的同学们不易接近。这使他很感痛苦。没有裴奈尔,也许他会更感痛苦。

像裴奈尔一样,俄理维,出于礼貌起见,对同学中的每一群敷衍了一阵,实际一切他所听到的全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靠在那个在看报的肩上。裴奈尔并未回头,但听他在跟那人说:“你不该看报,那会使你头涨。”

那人嘲讽地说:[2]“在你,人一提到莫拉斯的名字你就头痛。”

于是第三个人嘲弄地问道:“你觉得莫拉斯的文章有趣吗?”

先说话的那一个就回答:“使人头痛!不过我认为他是对的。”

于是,是第四个人,那人的语声裴奈尔辨别不出来:“在你,只要一切不使你头痛的东西,你就认为不够高深。”

先说话的那一个反诘说:“如果你认为笨货就配跟人开玩笑的话!”“来吧!”裴奈尔突然拉住俄理维的手臂低声地说。他把他带开几步:“快回答我,我还急着有别的事呢。你不是对我说过你和你家里人不住在同一层楼吗?”“我曾告诉过你我的房门正对扶梯,在到我家的半楼上。”“你说你弟弟也睡在那儿?”“乔治,是的。”“就只你们两人吗?”“是的。”“那小东西能不做声吗?”“当然可以办到。但究竟是什么事?”“告诉你!我已脱离家庭,或者至少今晚我就离开家里,我还没有打算究竟上哪儿去。就只今天一个晚上,你能留我住宿吗?”

俄理维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的情绪是那样紧张,竟使他不敢正视裴奈尔。“是的,”他说,“但不要在十一点以前来。妈每晚下楼来跟我们说晚安,以后就把我们的房门上锁。”“那怎么办呢?……”

俄理维微笑……“我另外有一把钥匙。要是乔治已经睡了,你就轻轻敲门,免得把他惊醒。”“门房肯让我通过吗?”“我先关照他。啊!我和他处得很好。我那房门的钥匙也是他给我的。回头见吧。”

他们也不拉手便各自跑开。裴奈尔一面走远,一面想着他那封待写的信,那封法官回家时就会发现的信。这方面俄理维就去寻找吕西安·贝加,因为他不愿别人只看到他和裴奈尔单独在一起。人们都和吕西安相当疏远,俄理维要不更爱裴奈尔的话,一定会很喜欢他。裴奈尔与吕西安两人的性格适恰相反,前者勇毅,后者畏缩。他看去很柔弱,他像只凭借情感与精神去生活。他很少敢自己先找别人,但一见俄理维走近,他的欣喜实难言喻。若说吕西安能诗,别人一定怀疑;我相信只有对俄理维,他才肯透露他自己的计划。两人并肩跑到公园的石阶边。“我想写的,是叙述一个故事,”吕西安说,“但并不是关于某一人物的故事,而是关于某一地点的故事——就以这公园中的一条小道作例吧,叙述这儿自清晨至黄昏所发生的一切。最先进来的是那些保姆,那些结着丝辫的奶妈……不,不……最先是那些不分性别不辨年龄的灰色的人们,他们在公园的铁门未开之前扫除道路,灌溉草地,更换盆景,最后准备场面与布景,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于是那些奶妈入场。那些小东西们用沙土做泥饼,相互争闹;那些保姆就飨以耳光。以后,小学生们散学出来——接着就是工人们散工出来。一些穷人就在公园的长凳上啃起面包来。稍迟,一些少男少女上公园来相互寻找;有一些相互躲避;另一些,梦幻者,独自跑在一边。再是,有音乐会的时候或是大公司上门的时候,成堆的人群。此刻是学生们;傍晚,相互拥抱的情人们,另一些,流着眼泪各自离去;最后,日暮时分,一对老夫妻……而突然,公园闭门的击鼓声响了,所有人一齐散去,这幕戏就此终场。我的意思是: 给人一种万象皆空的印象,一种死灭的印象……自然,并不提到‘死’字。”“唔,我很懂你的意思。”俄理维顺口回答,实际他一心只惦念着裴奈尔,对吕西安所说的一字未听。“但还有呢,还有呢!”吕西安热心地继续说,“我还想取一种尾幕的方式写出这同一小径在黄昏的光景。当所有的人们已都离去,留下一片荒凉,但比白天显得更美。在庞大的岑寂中,开始大自然的欢声: 喷泉的水声,树叶间的风声,以及一只夜鸟的歌声。我原想在这一切之间放入一些来回梭巡的黑影,或者利用公园中的那些雕像……但那样也许会显得更俗气。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不,不必用那些雕像,不必用那些雕像。”俄理维心不在焉地反对着说;但在对方忧郁的目光下,他又赶紧热烈地鼓励说:“真的,朋友,如果你能写成的话,那一定是惊人的。”二[3]

在普桑的书简中,绝无对他父母感恩的痕迹。此后在他生命中也从不曾因远离他们而自悔前非。自愿地移居罗马以后,他失去一切归思,或竟一切怀念。[4]保罗·德雅尔丹《普桑》

普罗费当第先生急于回家,而在圣日耳曼大街同行的他那位同事莫里尼哀却走得太慢。阿尔培利克·普罗费当第今天在法院的工作特别繁重,右胁上的某种滞重使他焦心;由于肝脏柔弱,疲劳每积聚在那一部分。他惦念着回家入浴,没有再比一次痛快的沐浴更能使他安息日间的操劳。因此,他连午茶也不用,认为如果不是空着肚子,纵使用温水洗澡,也是不谨慎的事。归根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成见,但文化的基石就是由成见堆积成的。

俄斯卡·莫里尼哀已尽力加紧步子以免落后,但他的身躯比普罗费当第矮得多,而腿部尤其不发达,又因心脏的脂肪层太厚,所以最容易喘不过气。普罗费当第才五十五岁的中年,身轻步健,想把莫里尼哀撇开自非难事,但他很注重礼貌,他的同事年龄比他大,地位也比他高,他理应对他表示敬意。同时他更自惭经济地位的优越,因为自他岳父母过世以后,曾遗下一宗可观的财产;而莫里尼哀先生则除了他那笔菲薄的法院院长俸给以外,一无所有。这俸给实在和他的高位不成比例,虽然他态度的尊严倒足以掩藏他的低能而有余。普罗费当第不愿显露出自己的不耐烦。他回顾莫里尼哀,后者正满头大汗。莫里尼哀和他所谈的问题很吸引他的兴趣,但他们各人的观点不同,辩论也就开始了。“把那所房子监视起来,取得门房与那假冒女仆者的口供,这一切都很对。”莫里尼哀说,“但您得当心,如果您想再进一步去查究这件案子,事情就会弄糟了……我的意思是: 您会被牵入到您事前所没有想到的境地去。”“但这些顾虑与正义毫不相干。”“当然啰!朋友,您跟我,我们都知道正义应该是什么,而实际上所谓正义又是什么。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做去,那是一定的;但不拘我们怎样尽力,我们所能做到的也就是一种‘差不多’的地步。今天在您门下的这桩案子特别应该审慎。十五个被告中,或是,只要您一句话,明天他们就可以成为被告,其中有九个是未成年的孩子。而您知道这些孩子们中有些都出自极有身份的家庭。因此我认为目前如果一出拘票,事情就弄得很棘手。一些有背景的报纸立刻会抓住这桩案子,而您反给他们大开敲诈与毁谤之门。这是没有办法的,不拘您如何谨慎,您总没有法子不使这些被告的名字宣布出去……自然我不配给您出主意,相反,您知道我更希望接受您的意见,您为人的正直,您的睿智卓见,是一向为我所钦佩的……但是,站在您的地位,我会这样做: 我一定先设法把那四五个唆使者逮捕起来,使这可鄙的恶例告一段落……当然,我也知道这并非容易的事,但谁让我们吃这碗饭呢。我会把那幢房子,那纵乐的场所,封闭起来,而一面设法和缓地,秘密地,关照那些犯案的孩子们的家长,意在不使他们此后再犯。唉!譬如说,拘留那些女人,那我完全同意您;我觉得我们如今须做的只是替社会上肃清这一批祸深莫测的败类。但我再次声明,切勿把那些孩子们逮捕起来;威吓他们一下已很可以,然后就用‘无知误犯’等字了此公案,而这些孩子们受惊以后又被开释定会恍然神失。试想其中三个竟还不到十四岁,不必说,他们的父母还把他们看做是天真纯洁的小天使。话可说回来,朋友——自然这只能在您我间说的——我们在他们那样年龄难道也已经想女人了吗?”

他站住了,他的雄辩可又比行路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拉着普罗费当第的衣袖,迫使后者也不能不停止下来。“或是如果我们那时也想女人,”他又继续说,“那只是带着一种理想的意味,神秘的意味,或是我可以那样说的话,一种宗教的意味。而现在这些孩子们,您看,他们已再没有所谓理想……说回来,您的那几位怎么样?自然,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对他们而发的。我相信在您的家教之下,加以您给他们所受的教育,自然不必顾虑到他们会误入类似的歧途。”

的确,直到如今普罗费当第对他自己的孩子们颇感自豪;但他不作妄想,天下最好的教育不足以战胜天然的劣根性。感谢上帝,他的孩子们身上并无劣根性,正和莫里尼哀的孩子们一样,所以他们都能自动远避可疑的场所,不良的书籍,因为无法阻拦的事纵使禁止又能有什么效果呢?禁止他阅读的书籍,孩子可以自己偷偷地暗中去念。普罗费当第,他的方法很简单: 对于不良的书籍,他并不禁止孩子们阅读;但他设法使他们不想去阅读。至于眼前的这桩案子,他一定要再加考虑,并答应如有任何动作,一定事先通知莫里尼哀。既然这恶习已经三月之久,当然还会继续几天或是几个礼拜,暂时只能不断地暗中加以监视。而且暑假期间,这些罪人们也会自动地分散,好吧,再见。

普罗费当第终算可以加紧步子了。

一到家,他就跑入盥洗室,把浴盆的自来水打开。安东尼早在伺探他主人的回来,但装作像在走廊上偶然遇到他。

这忠仆在这家庭中已有十五年的历史,他眼看这些孩子们长大起来。他曾见过很多事情,他更猜疑到好些别的,但别人不愿让他知道的他都装作不知道。裴奈尔对安东尼不能没有好感。他不愿对他不辞而别。也许由于对他家里人的反感,他宁愿把他出走的事告诉一个普通的仆人而他自己的亲属倒反不知道。但我们应替裴奈尔辩护的是当时他家中人无一在家。而且,如果裴奈尔向他们告别,他们也决不能放他走的。他怕解释。对安东尼情形就不一样,他很可直截地说:“我走了。”但其时他伸出手去,那神情的庄严竟使这老仆人惊讶起来。“少爷不回来吃晚饭吗?”“不,也不回来睡觉,安东尼。”由于对方犹疑着不知应把这话作何解释,更不知是否应该作进一步的追问,裴奈尔便故意重复着说:“我走了。”但又加上一句:“我有一封信留在……”但他又不想说“爸爸”的公事房里,于是又接下去说:“……在公事房的书桌上。再见。”

和安东尼握手的时候,他感动得像立时他已和他整个的过去永诀;他赶快重复说句再见,随即径自离去,以免哽在喉间的呜咽夺腔而出。

安东尼怀疑任他这样离去在自己是否应负一种严重的责任——但他又如何能阻拦他呢?

裴奈尔的出走对全家会是一件突兀而骇人的事变,这一点安东尼很明白,但他站在一个十全十美的仆人的地位理应不表惊奇。普罗费当第先生所不知道的事他就不该知道。当然他可以很简单地对他说:“老爷知道少爷已走了吗?”但这样他就失去自己有利的地位,而且也显得毫无意义。如果他那么焦心地等着他主人回来,原为从旁用一种平淡的、恭敬的语调,好像仅是裴奈尔嘱他转达似的,说这一句他花了长时间所准备的话:“少爷离开以前在老爷的公事房中留下一封信。”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也许有被忽视的危险;他枉然思索着一句更有力量而同时不失为自然的句子,可总想不出有合适的。但由于裴奈尔从没有不在家的时候,所以安东尼在眼角边已观察到普罗费当第先生不自禁地猝然起惊:“什么!在……”

但他立刻又恢复镇静。他知道不该在一个下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惊讶,以致失去为主人者的尊严,他用很沉着的、几乎是倨傲的语调说:“知道了。”

但一面跑向公事房,又追问说:“你说的那封信,你说放在哪儿?”“在老爷的书桌上。”

一跑进室内,普罗费当第果然看到一个信封很明显地放在他平时写字坐的靠椅前;但安东尼怎能轻易放手。普罗费当第先生还未念上两行信,就听到有人敲门。“我忘了告诉老爷有两位客人在小客厅中等着呢!”“什么客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同来的吗?”“不像是。”“他们要见我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要见老爷。”

普罗费当第觉得不能再忍耐。“我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我不愿别人到家里来打扰我——而尤其在这时候;我有我法院会客的时间和日期……你为什么让他们进来呢?”“他们两位都说是有要事和老爷商谈。”“他们来了很久了吗?”“快有一小时了。”

普罗费当第在室内踱了几步,一只手放在额上,另一手拿着裴奈尔的信。安东尼侍立门前庄严而不动声色。终于,他欣喜地看到这位法官失去镇静,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跺脚骂道:“请他们滚吧!请他们滚吧!告诉他们我忙得很,请他们改天再来。”

安东尼才回头,普罗费当第又赶到门口。“安东尼!安东尼!……把浴盆的自来水关上。”

原因还是洗澡问题!他跑近窗口,读信:

先生:

由于今天下午我偶然获得的某种发现,我知道此后我不应再把您认作我的父亲,而这在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自觉对您一无情感可言,很久我就猜想我不是您的亲子;而我更愿知道我根本不是您的儿子。也许您以为我受您的恩惠,因为您把我看做和您自己的孩子们一样;但一来我始终觉得在他们与我之间您的观点不同,二来我对您认识得很够清楚: 您所做的一切只为不令家丑外扬,只为掩饰对您自己不很体面的一种境遇——最后也因为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宁愿对母亲不辞而别,因为我怕当我向她作最后的告别时,我会丧失自己的勇气,同时在我面前,她也会感到处身在一种难堪的境地——而这对我并不是愉快的事。我很怀疑她对我会有热切的爱念;因为平时我总在学校寄宿,她就很少能有认识我的机会,更因为我的存在会不断提醒她过去生命中的遭遇,而这正是她愿意遗忘的,所以我相信我的出走会使她感到快慰。如果您有勇气的话,不妨告诉她,说我并不怀恨她使我成为一个私生子;相反,我认为这比当您自己亲生的儿子更强。(原谅我的率直,我写这信并不想侮辱您,但这儿我所写的已尽够使您憎恨我,借此反能使您得到一点慰藉。)

如果您愿意我把出走的原因保守秘密,就请千万别设法使我回来。我离开您的决心可说绝无挽回的余地。我不知道过去您为抚育我花了多少钱;但在我没有今天的发现以前,我自然有权利接受您的供给,不用说,在将来我是决不愿再受您的接济的。受您任何恩惠,这观念已足使我难堪,我相信如果将来再有这样一天的话,我宁愿饿死也决不跑上门来求食。幸而我似乎记得听人说过,我母亲嫁您的时候比您富有。所以我很可假设我过去仗她生活。我感谢她。旧事也不必重提,但愿她永远忘怀我。对那些因我的出走而引起惊讶的人们,您尽可找一个借口给以解释。我允许您尽管把一切过失推在我身上(但我很知道您不待我的允许也会那样做的)。

我信末的署名带着您那滑稽而为我所不齿的姓,深愿从此一并奉还。裴奈尔·普罗费当第

再启: 我留下一切可供卡鲁用的物件,但愿他比我更有资格,这是我对阁下的希望。

普罗费当第先生蹒跚地向一张靠椅走去。他想细加思索,但千头万绪萦绕他的脑际。尤其,他感到右胁上,正好在肋骨下,一种轻微的疼痛;这是他的肝病发作,不易立刻止住的。是否家里还留有维希矿泉水呢?啊!至少要是他太太已回来的话!但他将用什么方法告诉她裴奈尔的出奔呢?他应该把信拿给她看吗?这信太不合理,实在太不合理。他理应愤慨。他愿把自己的悲痛权作愤慨。他用力呼吸,而每吐一口气时发出一种简捷而微弱的叹息:“唉!天哪!”他胁上的痛楚和他的悲哀混杂在一起,使他的悲哀凝固而更显得真切。在他,这悲哀像已跑到肝上。他倒在靠椅上,重读裴奈尔的信。他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不用说,这信对他实在是太残酷了;但同时他在信中察觉出怨恨、挑衅与傲气。他别的那些孩子们,他自己亲生的那些孩子们中,决找不出一个能写那样的信,他自己也决写不上来。这点他很明白,因为一切在他们身上所能找到的,他已在他自身中认识得很清楚。他常想到应该申斥裴奈尔那种独特的、雄劲的、倔强的脾气;但这种想法总是枉然。他自己很明白正由于这一切,他才爱裴奈尔远胜于爱他自己的孩子们。

赛西尔从音乐会回来,已在邻室弹奏了好一会她的钢琴,尤其固执地重复那意大利舟子曲中的某一乐句。最后,阿尔培利克·普罗费当第实在忍不住了。他半开客厅的门,用着凄恻的,几乎是哀求的语调,因为他肝部的痛觉已开始剧烈起来(加以他在他女儿面前总显得有点胆怯):“我的小赛西尔,请你去看一下家里还留下维希矿泉水没有;没有的话,让他们去买一点来。而最好你能停一会再弹琴。”“你难受吗?”“不,不。我只是想在开饭以前略作思索,而你的音乐打扰了我。”

由于想委婉一点,因为在痛苦中他变得更为体贴,他就加上一句:“你刚才弹奏得可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但他未待回答就退出客厅了。其实他女儿很知道他根本不懂音乐,[5]而把《小亲亲,来吧!》和《汤豪舍》中的进行曲混作一谈(至少这是他女儿所说的),所以原也无意去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又把门推开了:“你母亲还没有回来吗?”“不,还没有。”

真是荒谬。她会回来得那么晚,在开饭前恐怕他已来不及和她有密谈的机会。他能造一些什么话来暂时解释裴奈尔的失踪?至少他不能提到事实的真相,以致孩子们知道他们母亲一时失足的秘密。唉!一切已被原宥,遗忘,补偿。小儿子的出世已使他们重修旧好。而突然从过去中跃出这个冤鬼,这由浪花带回的尸体……

真怪!又是什么事?他公事房的门无声息地开了;赶快,他把手上的信塞入上衣贴身的口袋里。门帘轻轻地撩起。是卡鲁。“爸爸,告诉我……这句拉丁文是说什么呢?我真一点不懂……”“我已屡次告诉过你,进来时须先敲门。而且我也不愿意你这样不断地来打扰我。你已养成让别人帮忙的习惯,自己不用心,而尽依赖别人。昨天是你的几何题目,今天又是……你那句拉丁文是谁的呢?”

卡鲁把练习本递过去:“他并没有告诉我们;但,你瞧,你一定知道是谁的。他让我们默写下来的,也许我默得不对。至少我想知道我默得对不对……”

普罗费当第先生接过练习本,但他肝痛得难受。他轻轻地把孩子推开:“慢慢我告诉你吧。我们快吃晚饭了。查理回来了没有?”“他跑回他的办事室去了。”(这位律师的事务所设在楼下。)“你去告诉他让他到我这儿来。快去!”

有人按铃。普罗费当第太太终于回来了;她道歉回来已晚,因为她不得不有很多的拜访。她担忧她丈夫又病了。能给他想点什么办法呢?真的面色太坏。——他恐怕不能用饭了。好吧,那就不必等他。但饭后她会带孩子们去看他。——裴奈尔?——唉!对啦,他那朋友……你一定知道,那位替他温习数学的朋友带他出去吃饭了。

普罗费当第略觉轻松。最初他怕痛楚太剧而不能说话。但他必须把裴奈尔的失踪加以解释。如今他知道他应说些什么话,虽然这对他是万分痛苦的事。他自己感到非常坚决。他唯一的恐惧是怕他太太会用眼泪或是惊号打断他,也许她会昏晕过去……

一小时以后,她和三个孩子一同进来,她走近他身边。他让她面对他的靠椅坐下。“勉力抑制你自己,”他用威压的语调低声对她说,“别说话,你懂我的意思吗?以后我再和你细谈。”

而当他说话时,他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他自己的手掌中。“孩子们,坐下吧。你们在我面前那么站着,像是应考似的,反使我感到拘束。我有一件很伤心的事要告诉你们。裴奈尔已离开我们,而最近……恐怕我们不能再见到他。今天我必须说明一向我隐瞒着你们的,原因是我希望你们爱护裴奈尔像是自己弟兄一样;因为你们的母亲和我,我们爱护他也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但他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他母亲临终时把他托付给我们,但今天他的一位舅舅……来把他领走了。”

一片沉痛的岑寂紧接着他的语声,人们听到卡鲁的啜泣。每人等待着,以为他还有话说。但他做了一个手势:“如今,回去吧,我的孩子们!我需要和你们母亲谈话。”

他们走后,普罗费当第先生很久不发一言。他手中是他太太那只冰冷得像是死人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把手绢蒙着眼睛。她靠在大书桌上,背面饮泣。从那断续的呜咽声中,普罗费当第听到她低声怨语:“啊!你真残酷……啊!你把他赶走了……”

刚才他已决意不把裴奈尔的信拿给她看;但在这种冤屈之下,他只好递过去:“好,你自己念吧。”“我不能。”“你非念不成。”

他已忘了他自己的痛楚。他瞪着眼看她逐行地念。适才和孩子们说话时他自己也几乎忍不住掉下眼泪。这时,他连情感也已消失;他正视着他的妻子。她想着什么呢?用着同一凄恻的语声,她依然且泣且诉:“啊!为什么你告诉他呢……你不应该告诉他的。”“但你很可以看出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再仔细念念他的信吧。”“我已仔细念了……但他怎么会发觉的呢?谁对他说的呢……”

什么!原来她所想的尽是这些!她所伤心的就是为这!这哀讯原应使他俩融成一体。可悲的是普罗费当第惶惑地感觉到他俩的思想竟各趋一端。当她一面哭诉,一面争理的时候,他设法想把这一种执拗的意气引向更虔敬的情感去。“这算是赎罪,”他说。

他站起身来,本能地需要表示出自己的威势;这时他屹然挺着腰,忘却自己身体上的痛楚,严肃地,体贴地,威武地,把手按放在玛格丽特的肩上。他很知道她从不曾真正忏悔过她自己的过失——这在他始终愿意看做是一时的过失。这时他想对她解释: 今日的悲剧正是赎回她昔日的罪恶;但他徒然思索着一种能使他自己满意而同时也能使对方接受的语气。玛格丽特的肩膀忍受着他手掌温和的压力。玛格丽特很知道她生活中的任何细故都会引起他那一套挂在口边令人难耐的道德教训来。他用他自己的定理来阐明一切,解释一切。他靠在她身上。下面是他所想对她说的:“我可怜的朋友,你看,从罪恶中决不会产生出好结果来。仅仗隐藏你的过失终归是无用的。唉!我对这孩子已算尽了最大的可能;我待他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如今上帝指示我们过去想借……总是一种错误……”

但一言未竟他已顿住。

无疑,她一定理会这几个字中深重的含意;无疑,它们已透入她的心头,因为刚才她已止泪,这时却更伤心地呜咽起来。她屈身像是预备跪在他的跟前,他弯腰把她搀住。和着眼泪她在说些什么呢?他一直俯身到她唇边。他听到:“你自己明白……你自己明白……唉!你为什么原谅我……唉!我根本就不应该再回到你的家来!”

他几乎不能不猜透她的语意。随即她又默然无言。她已不能再作更进一步的表明。她怎么能对他说他所苛求于她的这种德行,使她像幽囚在牢狱之中,使她感到窒息;她怎么能对他说如今她后悔的并不是她当日的过失,而是后悔她当日所作的忏悔。普罗费当第重又挺起腰。“可怜的朋友,”他用一种庄重而严正的口气说,“我怕今晚你有点闹着脾气。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睡吧。”

他搀她起来,陪她到她的卧室,在她的额上吻了吻,才又回到他的公事房,倒在一张靠椅上。说也奇怪,他的肝痛竟和缓了,但他已觉心碎。他用双手托着头,悲痛得已流不出眼泪。他没有听到有人在敲门,但门开的声音使他抬起头来。进来的是他的长子查理:“我来向爸爸请晚安。”

查理走近。他想让他父亲知道一切他都明白。他想对他父亲表示他的同情,他的真诚,他的忠恳,但谁能相信一个律师会像他那么不善辞令;也许正因为他情感的真挚,才更使他讷讷难言。他拥抱他的父亲,他依恋地把头倚靠在他父亲的肩上,使后者相信他很了解。过分的了解使他禁不住抬起头来,笨拙地,像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一样,问道,——他的内心是那样痛楚,他不能不问道:“那么卡鲁呢?”

这问题显然是荒谬的,因为,正像裴奈尔和别的孩子们大有差别,在卡鲁身上亲族间的类似是很显著的。普罗费当第拍拍查理的肩头:“不,不,你放心好了。只是裴奈尔一人。”

于是查理俨然地:“上帝驱逐出捣乱者为的……”“闭口!”普罗费当第阻止他,试问他何须别人对他说这些话呢?

父子间已再无话可说。我们不如离开他们吧。时间已快十一点。让我们把普罗费当第太太留下在她的卧室内。她坐在一张不很舒服的小椅上,不哭,也不想。她也希望跑掉,但她是不会的。当她从前和她情人——也就是裴奈尔的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对自己说:“回去吧,一切都是枉费,你永远只能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怕自由,怕罪恶,怕安逸;这使她在十天之后竟又忏悔地回到她丈夫家里。从前她父母跟她说的很对:“你永不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让我们离开她吧。赛西尔已睡觉。卡鲁绝望地看着他那快灭的蜡烛,它已支持不到让他看完那本冒险小说,这书使他把裴奈尔出走的事也忘了。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安东尼又会对他的朋友女厨子谈些什么,但人不能事事都听到,如今已是裴奈尔去找俄理维的时候了。我不很知道他今晚是在哪儿吃的饭,也许根本他就没有吃饭。他顺利地通过门房;他轻轻地跑上扶梯……三

富有与升平产生懦夫;忧患乃坚韧之母。莎士比亚

俄理维已上床等着他母亲,因为她每晚总下楼来跟她两个就寝的小儿子亲吻,道晚安。他很可以再把衣服穿上等待裴奈尔,但他怀疑他是否会来,而一面也怕把他的小兄弟闹醒。乔治平时很快就睡熟,早上醒得很迟,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变故。

听到有人在轻轻抓门的声音,俄理维跳下床来,匆忙地套上他的拖鞋跑去开门了。一无点灯的必要,室内有着月光。俄理维把裴奈尔紧紧抱在怀中。“啊!我真等得心焦,我不能相信你竟会来。你父母知道你今晚不在家睡吗?”

在黑暗中,裴奈尔的目光凝视着。他耸一耸肩膀。“你以为我得先请求他们的同意吗,嗯?”

他的语调是那样冷酷地带着讽意,俄理维立刻感到自己发问的荒谬。他还不懂裴奈尔的出走是为“上进”,他以为他只打算一晚不回家,而想不出他出奔的动机是什么。他问: ——裴奈尔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家呢?——永不!这时俄理维心中才明白过来。他尽力想显出自己的严肃,不因任何意外而愕然起惊,但一句“你在做的事简直是了不起的”不自主地从他口中吐出。

他朋友的惊愕并不使裴奈尔不悦。他尤其暗喜这惊叹中所含的敬慕之意;但他重又耸耸肩膀。俄理维握着他的手;他非常严肃;他殷切地问道:“但……为什么你要走呢?……”“唉!老朋友,那,那是家庭间的事。我不能对你说。”不想使自己的态度太显严重,他用鞋头戏弄着俄理维脚尖摇晃着的那只拖鞋,使它落到地上,因为他们两人并肩坐在床边。“那么你上哪儿去生活呢?”“我不知道。”“靠什么生活呢?”“走着瞧吧。”“你有钱吗?”“够明天吃中饭的。”“以后呢?”“以后就得想法去找,不管它!我总可以有办法。你瞧着吧;以后我再告诉你。”

俄理维非常佩服他的朋友。他知道他性格的刚强;可是,他还怀疑,万一他经济断绝,为环境所迫,那时他是否会寻回家去呢?裴奈尔向他保证: 他什么都干,但决不再回家去。因为他反复地说,而且愈来愈残酷: 什么都干——俄理维心头感到一种无限的惨痛。他想说话,但又不敢。最后,低着头,带着一种犹豫的语调,他开始说:“裴奈尔……至少你不会……”他停住了。他的朋友抬起眼睛,朦胧地看出俄理维惶惑的神情。“不会什么呢?”他问,“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说吧。当小偷吗?”

俄理维略一摇头。不,他指的并不是那个。突然他呜咽起来;他痉挛地抱住裴奈尔。“允诺我至少你不……”

裴奈尔抱住他,随又笑着把他推开。他已懂了。“那,那我一定可以答应你的。不,我不会那样冒失,”但他又接着说,“不过也得承认那倒是最简便的办法。”俄理维安心了;他很知道最后这句话只是一种有意的讥嘲。“你的考试呢?”“对了,就是这事使我心烦。至少我不愿意把它牺牲。我自信已有准备,问题只要那天不太疲累就成。我必须很快想个办法。这当然是相当冒险的;但……我想不成问题。你瞧着吧。”

他们间有刹那的沉寂。第二只拖鞋又已落地。裴奈尔说:“你会受凉的。睡吧。”“不,该睡的是你。”“别开玩笑了,快,睡吧!”他把俄理维推入散乱的床上。“但你,你在哪儿睡呢?”“不拘哪儿,地上也成,屋角也成。我必须使自己习惯。”“别那样,听我说吧。我还有点儿事情想告诉你,但你如果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说。到我床上来吧。”当裴奈尔解衣上床以后,他说,“你记得那次我对你说的……成了,我已干过了。”

裴奈尔会意。他把他朋友更拉近一点,后者继续说:“老裴,说来那真令人作呕。那简直是骇人的……事后,我真想呕吐,撕去我的皮囊,自杀。”“那你也过甚其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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