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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15: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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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洗尘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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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第一卷)

读诗(第一卷)试读:

河西走廊抒情(13首)

李亚伟第一首河西走廊那些巨大的家族坐落在往昔中,世界很旧,仍有长工在历史的背面劳动。王家三兄弟,仍活在自己的命里,他家的耙还在月亮上翻晒着祖先的财产。贵族们轮流在血液里值班,他们那些庞大的朝代已被政治吃进蟋蟀的账号里,奏折的钟声还一波波掠过江山消逝在天外。我只活在自己部分命里,我最不明白的是生,最不明白的是死!我有时活到了命的外面,与国家利益活在一起。第二首一个男人应该当官、从军,再穷也娶小老婆,像唐朝人一样生活,并且在坐牢时写唐诗,在死后,在被历史埋葬之后,才专心在泥土里写博客。在唐朝,一个人将万卷书读破,将万里路走完,带着素娥、翠仙和小蛮来到了塞外。他在诗歌中出现、在爱情里出现,比在历史上出现更有种。但是,在去和来之间、在爱和不爱之间那个神秘的原点,仍然有令人心痛的里和外之分、幸福和不幸之分,如果历史不能把它打开,科学对它就更加茫然。那么这个世界,上帝的就归不了上帝,恺撒的绝对归不了恺撒。只有后悔的人知道其中的秘密,只有往事和逝者重新聚在一起,才能指出其中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第三首爪哇国的星芒射向古地图的西端,历史正被一个巨大的星际指南针调校。是否只有在做爱时死去,这条命才会走神进入别的空间?我飘浮在红尘下,看见巨大的地球从头顶缓缓飞向古代。王二要回家,这命贱的人,这个只能活在自己命里的长工,要回到生命的原始基地去,唯一的可能难道只是他女人的阴道?哎,散漫的人生,活到休时,犹如杂乱的诗章草就——我看见就那么一刻,人的生和死,如同一个句号朝夜郎国轻轻滚去。第四首河西走廊上的女人仍然待在自己的属相里,她的梦中情人早已穿上西装、叼上万宝路离开了这个国家。唐朝巨大的爪子还在她的屋顶翻阅着诗集。做可爱的女人是你的义务,做不可爱的女人更是你推脱不了的义务。说远点儿,珍珠和贝壳为什么要分家,难道是为了青春?蛾、茧、蛹三人行,难道又是为了梦想?远行的男人将被时间缩小到纸上,如同在唐朝,他骑马离开长安走进一首诗歌的门中,如果是一幅水墨画,他会在今年去拜望一座寺庙,他会看见一株迎风的桃花,并且想起你去年的脸来。第五首古代的美人已然长逝,我命中的情人已然长逝,她们的碎镜仍在河西走廊的沙丘中幽幽闪烁。所有逝去的美人,将要逝去的美人,都只能在唐诗中露出胸脯、蹄子和口红。而当宇宙的边际渐渐发黄,古老的帝国趴在海边将政治的梦境伸出天外,在人间,只有密码深深地记住了自己。而当翅膀记住自己是一只飞鸟,想要飞越短暂的生命,我所生活的世界就会被我对生与死的无知染成黑色。政府的摩天大楼在一张失传的古地图上开盘,有人正把行政和司法分开,让历史之眼居中低垂。但是,我的兄弟,从宪法意义上讲,我只不过是你地盘上的一个古人。第六首雪花从水星上缓缓飘向欧亚大陆交界处,西伯利亚曾经腾空了世界宽大的后院。王大和王三在命里往北疾走,再往北,去改变命中的经历,去缩小或者加大生与死的成本。在中国,在南方,春雨会从天上淅淅沥沥降落人间,雨中,我想知道是何许人,把我雨滴一样降入尘世?我怎么才能知道,在今天,我是那些雨水中的哪一滴?当政治犯收敛在暗号里,双手在世上挣着大钱,当干部坐在碉堡里,胡乱地想着爱和青春,当狐狸精轻轻走在神秘的公和母的分水岭上,我有时会看清我是谁,有时却不知我和王氏有何差别!祖先常在一个亲戚的血管里往外弹烟灰,我因此能看见,在人生之外的夜空里,有一只眼睛在伊斯兰堡、一只眼睛在额尔古纳,那人一直在天上读着巨大的亚洲。第七首我还没有在历史中看见我,那是因为历史走在了我前面。我回头眺望身后的世界,祁连山上下起了古代的大雪。祁连山的雪啊,遮蔽着古代祖先们在人间的信息,季节可以遮蔽一些伟大朝代的生命迹象,时间也会遮蔽幸福!但在史书的折页处,我们仍能打开一些庞大的梦境,梦境中会出现命运清晰的景象,甚至还能看见我前妻的身影。

就是在今天,我还能指认:她活在世外,却也出现在某人的命中,是塞北或江南某座桥边顽强开放的那一朵芍药!当年,她抹着胭脂,为着做妻还是做妾去姑臧城里抓阄,天下一会儿乱一会儿治,但她出类拔萃,成了宋词里的蝶恋花。第八首我的表哥要去抓老虎,我也要去抓老虎,根据科考和人肉搜索,往南抓到海边都没有老虎。我们知道,如果社会压根就不相信我们的知识另有来路,

我们也不相信科学和仪器,如同我们既不相信迷信也不相信真理。但政治如果不相信生命,却可以通过路演另外获得一批生命,或者通过理性系统、通过现代性重新获得一批单细胞人民。然而,王大要永远往北走,在互联网罩住世界之前,或者在互联网消失之后,重新找到他生命的真相。我有时想,我还真不如跟着王大翻过祁连山去唐朝谢家打工。在姑臧城里,我升官发财,为后人写唐诗,却不知道我为何要在自己的家族基因里进出,为何要在语言淡黄的唐诗里踟蹰、在皮肤雪白的谢家寡妇窗前徘徊?

我可以活得很缓慢,有的是时间成为事实,有的是时间成为假设,我还随时可以取消下一刻。第九首翻过乌鞘岭,王大来到河西走廊,延续他家族的岁月。他的男祖先被分成文和武,女祖先被分成治和乱,因此在婚姻中,他的老婆,被他分成了美和人。如同在1983年,我蓄着分头戴着眼镜进入社会,我要学习在美中发现人,在人中发现美,但直接面对美女,我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见。这就是男人们热爱女人,基本上是为了性的主要原因,因为如果死能遮蔽生,那爱就会遮蔽掉性。而我如果想远远地看清生死,想用古代佳丽屏蔽掉当代美女,那我年轻时所有的色情和艳遇,所有的钟情和失恋,都是扎根于博大的理论而毫无实际指导意义。如今,我清楚地知道,在生与死互相遮蔽的世界上,我们所爱的女人的胸脯,应该细分,分成乳和房,如此的生命认识,使得我今儿个多么的简朴,多么的低碳!第十首燕支山顶的星星打开远方的小门,门缝后,一双眼睛正瞧着王二进入凉州。王二在时间的余光中看见了唐朝的一角他要在唐朝找到自己,在旧时光里拜访故人,并在故人的手心重写密码,月亮就会降临凉州城头紧跟着王二的脚步在往昔的命运里穿行,月亮在天上,王二在地上,灯笼在书中,却怎么也照不见他自己到底是谁、后来去了何方?如同月亮今夜再次升上天空,在兰州城上巡逻,查阅着街道、夜市和游客,还照见了酒醒的我却照不见酒桌前那些曾经与我同醉的男女那一年,王二到了凉州,出现在谢家女子的生活里如同单于的灵魂偶尔经过了一句唐诗如同在星空之下,有一年,李白去了杜甫的梦中第十一首燕子飞过丝绸之路,燕子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王家和谢家的屋檐。如果燕子和春天会被阅读的眼睛同时看见,那么我在河西走廊踟蹰,在生者与死者之间不停刺探是否也会被一双更远的眼睛所发现?有时我很想回头,去看清我身后的那双眸子:它们是不是时间与空间的同心圆?是不是来者与逝者共用的那个黑点?但谢家的寡妇在今儿晌午托来春梦,叫我打湿了内裤所以我想确认,如果那细眼睛的燕子飞越我的醉梦并在我酒醒的那一刻回头,它是否就能看见熟悉的风景并认出写诗的我来第十二首醉生梦死之中,我的青春已经换马远行,在春梦和黄沙之前,在理想和白发之后,在黑水河的上游,我登高望雪,我望得见东方和西方的哲学曲线,却望不见生和死之间巨大落差的支撑点。唉,水是用来流的,光阴也是用来虚度的,东方和西方的世界观,最多也是用来抛弃的。王二死于去凉州的路上,我们不知他为何而死,当然,就是他在兰州,我们也不知他为什么活着。在嘉峪关,我看见了卫星也不能发现的超级景色:逝者们用过的时间大门,没有留下任何科学痕迹,从河西走廊到唐朝,其间是一扇理性和无知共用的大门,文化和迷信一起被关在了门外。在嘉峪关上,我看了一眼历史——在遥远的人间,幸福相当短暂,伟大也很平常,但我仍然侧身站立,等着为伟大的人物让路。第十三首如果地球能将前朝转向未来,我仅仅只想从门缝后看清曾经在唐朝和宋朝之间匆匆而过的古代的那匹小小的白马。今天的我,并不在乎祖先留给我的那些多情的密码也更不会在乎那些逝去的生活,那些红颜黑发——美臀的赵,丰乳的钱、细腰的孙和黑眼的李,虽然她们仍然长着那些不死的记号,但我要问:在河西走廊,谁能指出她们是游客中走过来的哪一人?唉,花是用来开的,青春是用来耽误的,在嘉峪关上,我朝下看了一眼生活——伟大从来都很扯淡,幸福也相当荒唐,但我也只能侧身站立,为性生活比我幸福的人让路。

法华寺(4首)

潘维法华寺——给明姬一风落上水面,形成迅疾的鱼皮。青草、橘树、枯荷为每一个早晨调味。星空融入大海,济州岛永远的淡着。只有匆忙者是咸的、活的、肉类。大静的空气轻倚低矮的门框,屋顶的眺望,欲念虚无。善浪滚滚的油菜花呀,听惯了潮汐——打开牡蛎、镀银带鱼。法华寺:—种返璞归真的秩序,在空间的最高处,垂挂着明姬的几根线条。二午后:虚静、绿茶开封。灵魂的灰烬万紫千红。不远处,几条懒狗守护着乡愁。是否一阵柳雨,错过了一位女子浮世的优雅,同时,也错过了出家之美。很多人把书读到了狗的身上,我把一生,读到了桃花里。一树的鸟声随落花低低飞翔于脚趾上。我只想告诉你,明姬,你是空城计里那把沉香古琴,当烟雾散尽,宽大的岁月显现纹理,思想比末代和尚还清净。2010-11-13杭州东海水晶——给胡志毅一从厨房里出来,月亮才有味道。到草根小城,就会明白,水晶会保佑清风,把铁轨吹向免票的空中:那里,温泉、乐府、预订的隐私。仅剩的孤独恰好被误读。二我喜欢草尖上的液体水晶,徒然说着闲言碎语;其中,人不过是一点杂质,最多变为一根金丝或绿幽灵。雄浑到永垂不朽的是集市,那里,人声鼎沸,交响成黑煤。三东海县的水晶储量,可以解决多少神圣问题,或者说可以打制几副透明石头棺材?已有一副,盛满了防腐液,名词冠上形容词宪法般躺在里面,受常用动词反复打扰。四通过众多水库、湖泊的烛光,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否用一船酒色财气具备的矿石做原料,为我熔炼一把紫晶筛子,每当我伸手,就会筛选出要握住的友谊。沙雅之书一每一粒沙都是枯萎的水滴。沙漠则是超越是非的江湖。我,一个少数,并非局外的多余,并非为零。二在沙雅,我愿被十二木卡姆最民间的演奏,我愿被塔里木河奔流,我愿被胡杨林团结成木乃伊,我愿被葡萄的甜液海市蜃楼,我愿被新疆虎发现。三在夕阳的火焰里反复出没的不是婚礼上的那几条烤鱼,是一把弯月形玛瑙刀,它的魔力和咒语不为知识界认知,但街头的大馕和滚烫的沙土十分清楚:它是胡杨金黄的灵魂和鹰的雄姿所锻造。四一辆风沙追赶的驴车,集市上以公斤为度量衡的交易,清真寺的圆顶,这一切,教会我什么?最多是记忆:一种对活着的事物充沛的情感。一种对死亡能力的敬畏。彩衣堂——献给翁同一傍晚,老掉牙了;书香,被蛀空了;梁、檩、枋、柱处的游龙不再呼风唤雨;天伦之乐是曾经喜上眉梢;整座宅第,静候着新茶上市。二历来,虞山一派,雨水繁多,精神苍茫;领头的翁家有一件尽孝的彩衣,有一条联通龙脉的中轴线,可依次递进命运的格局。三两株桂花余曲绵延,闲杂人等汇流江湖。我,独自和自己睡觉,中年醒悟,已积弊深厚;后辈的身影正层层刷新白墙。四我身上有太多的包袱:从古迄今的一些水光、事情,只有精细、丰裕的心灵能够解放;打开一看,虚无弥漫,一头狮子游戏着地球。

童年诗章及其他(9首)

侯马伪证我在农材念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很脏很丑的同学有一天我情不自禁用两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脸蛋她毫不示弱用长长的黑指甲也掐住了我的脸蛋疼痛难忍最后我俩同时放手各自脸上布满血痕老师向几个她依赖就是几个长得好功课好的女生调查此事她们一致作证:我是后动的手噢,我的童蒙女友:小玉、翠香和兰兰国语我弟弟有个小学同学非常聪明的女孩她因为骂人“傻bi”被勒令全班检查班主任让她当众解释“傻bi”的意思她说傻就是愚蠢bi:语气助词这个解释很准确而且,实际上十分难得的纯洁社会麻雀,离人如此之近居住在屋檐、锅厦觅食于农田、果园人类生活有力地改变着麻雀的习性改变它们的鸣叫都像辨认。但是这是一支始终没有成为我们家庭成员的物种大军岁末早期的乡村教育使我对岁末产生了固定的异样情感寒假将至考场的钟声突然敲响零星的鞭炮加剧紧张结束需要庆祝这个民族逼近狂欢每逢此刻欢喜与悲伤交织的辩证情感哽在我的小腹走遍了穷乡僻壤识字的和不识字家家户户贴春联反复说周而复始反复说万象更新清明昨夜我对着一帖画黑白相片下意识地喊了几声爷爷今天才想起来我想说什么幼时,我和爷爷住在乐杨暑假,兄、弟表兄、弟全回来了爷爷仍旧板着脸做了一大锅热汤面腾起的香气流露了他的心迹喜极而癫我在锅厦摆桌子拿碗一迈腿把整锅面踢翻连汤带面哗 铺了一地这个老人懊恼之极抱着头蹲在那里但他无一句指责唉,爷爷我想的是:人生是不是就是这样开始的孤独,所以祈盼绝望,然后赶路麻雀。尊严和自由这样的诗句让我心领神会“一出门,就能看到亲戚和麻雀”没有深切的乡村体验就不知道卑微麻雀多有尊严有谁见过笼中的麻雀只有踢翻的米盅和一具横倒的尸体抓过雏雀的手会终生出汗 拿不稳刀剑它离人类最近了但永远是邻邦,绝非家奴饱经沧桑的人知道他们是自由的精灵没有道义可以审判不羁的灵魂甚至良知也对不住自由的追求风声乱我心绪风声让我心神不宁因为儿时无所事事,发现大自然如此陌生风声让我心神不宁因为它来自高远,督促我远离家乡风声让我心神不宁曾经我羽翼太窄 担忧太多风声让我心神不宁 今夜我睡意全无 忧心死去多少事情恐怕此生来不及朱笔说来神奇孩子普普通通的一张试卷被老师用朱笔一判立即变得鲜艳触目变成了一份具有历史价值的档案或有法律效力的判决法律至上在出版家的饭局上我碰到一位退休的法院院长由于某种机缘他要写一本关于聂绀弩的书老人的话很少 断断续续回忆了这么一件事:有个人曾经向他要一支毛笔他给了,但是不久人家退回来了说是不要新的要老院长用过的他不解 那人解释说是一位领导要的这位领导 有个政敌此公相信用院长的毛笔就是在判决公告上写过此布 姓名 然后画一个红色对勾的毛笔写下敌人的姓名该人自然呜呼哀哉神不知鬼不觉扫清前进路上一切障碍2010-5-17

我梦着(3首)

多多我梦着梦到我父亲,一片左手写字的云有药店玻璃的厚度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雨衣从一张老唱片的钢针转过的那条街上经过洗染店,棺材行距离我走向成长的那条不远他蓝色的骨骼还在招呼一辆有轨电车我梦到每一个街口,都有一个父亲投入父亲堆中扭打的背影每一条街都在抵抗,每一个拐角都在作证,就在街心某一个父亲的舌头被拽出来像拽出一条自行车胎那样……我父亲死后的全部时间正全速经过那里我希望有谁终止这个梦希望有谁唤醒我但是没有,我继续梦着就像在一场死人做过的梦里梦着他们的人生一锹一锹的土铲进男子汉敞开的胸膛从他们身上,土地通过梦拥有新的疆界一片不再吃人的蝇从那边升起好一会儿了一望到鱼铺子里闲荡的大钩他们就会一齐号啕大哭……我接受了这个梦我梦到了我应当梦到的我梦到了梦的命令就像被梦劫持——当前线组成的锯拉着那里的每日——向前那条让他们撤退的河已把自身的立场量干了许多人由此变为理由,更多的人一直在变为土地,去隔离他们最初的,最终的起始给予的,就一直给予着且被他们的恐惧牢牢掌握着那停顿的和可以一再停顿的恒定的关怀,从蕨类后面张望着用净的,仍在守护着死者也就继续死着,当多少人帮助他们死着石墙没有立场,只有窟窿沙子无用,用于掩盖那里便有时是城市,有时只是土地那就让棺木试着向前探索吧等信仰者的骨骸爬出来一排必是石像,一排必是石头那就让回答继续剥夺它们吧在它们的存在放射着天命的那堵墙上书向前耗尽,倒读耗尽向前向前,纪念塞依德——在一场留给我们的雾里1我们,已无法想象你年轻时的样子也许是由于遥远,已把你变为一种文体这一点很像你的死留在高纬度,你的记忆留在布列塔尼你的过往,正在变成一座建筑我们,就靠在它的任何一点上说:你的轮子,仅用于摇摆就像问,很少从你的词间经过而总是有理的,只要进入了言说也就进入了你的音调,它封闭一切方向除了劫掠节奏,什么也不给予只是经过,经过并直接进入了英语让不会累的事物接替你的模仿者为了真实,或追赶真实当写下的,也会溜走而那是你所不愿看到的你反感被发现以此留下隐喻中最为次要的:你的经历,也磨损着我们2文学,已在卓越的论述中走远了就像参加一场没有死人的葬礼或穿行一段没有人生的句法毕竟快,让可做的不多了而停,也就是羞辱它石人队列的最后一个便总是新的,我们必须斜着眼才能看到尽头的先知如果它曾是暂时的你那么现在不了,因为词语在被贬低之前,已经变成了别的而词义,却总是确切的至少,在两个音调以上我们和你相同的,正是陌生的这是我们仅有的条件在一场只留给我们的雾里停止张望像旋律依旧存在时那样地继续创造前辈——从两座监狱来堆积我们的逗留,在斗以外土地,我们行为的量具偶尔认得自由石头被推上山顶不幸,便处于最低水平在这低下之内通过我们被颠倒的劳作向更低处漂流人带着失迷的田野,过度地活着并畏惧于所活过来的距离,只是丈量的结果在这报告之外不多的生活,是生活

青灯(5首)

北岛晴空夜马踏着路灯驰过遍地都是悲声我坐在世纪拐角一杯热咖啡:体育场足球比赛在进行观众跃起变成乌鸦失败的谣言啊就像早上的太阳老去如登高带我更上一层楼云中圣者擂鼓渔船缝纫大海请沿地平线折叠此刻让玉米星星在一起上帝绝望的双臂在表盘转动同行这书很重,像锚沉向生还者的阐释中你的脸像大洋彼岸的钟不可能交谈词整夜在海上漂浮早上突然起飞笑声落进空碗里太阳在肉铺铁钩上转动头班公共汽车开往田野尽头的邮局哦 那绿色变奏中的离别之王闪电,风暴的邮差迷失在开花的日子以外我形影不离紧跟你从教室走向操场在迅猛生长的杨树下变小,各奔东西过渡时期从大海深处归来的人带来日出的密码千万匹马被染蓝的寂静钟是时代的聋耳朵轰鸣——翻转生死之床通了电的阴影站起来来自天上细瘦的河穿过小贩初恋的枣树林晚霞正从他脸上消失汉字印满了暗夜电视上刚果河的鳄鱼咬住做梦人的膀胱筷子如箭搭在满弓上厨师一刀斩下公鸡脑袋里的黎明盐——为郎山“盐厂”题照底片上暗夜的煤变成人们每日的盐一只鸟获得新的高度:那些屋顶的补丁让大地更完美烟高于树正来自根的记忆模仿着大雪时间展示它的富足从呼喊的盲井溢出早晨的悲哀沿东倒西歪的篱笆风醉倒在路旁那穿透迷雾的钟声——让这纸怦然心动青灯——给魏斐德(FredWakeman)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乌鸦即鼓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住在太阳后面(7首)

严力感叹有时候我没有敌人有时候我仅仅是路过敌人有时候我没有朋友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何物有时候我自言自语但在所有的时间里上帝不允许我看着他说话2010-10住在太阳后面老师拿着图片一张张地解说凸起的叫山凹下的叫谷积了水的叫海叫河叫江湖移动的叫动物有根的叫植物张小雨举手说有没有上帝的照片老师翻找出太阳的图片说上帝一直住在它的后面2010-6我在一张纸上“文革”期间我在一张纸上先抄写了一段反动口号正思量着如何批判它的时候那张纸却已被吓出了一身毛边有了毛边的纸啊哆哆嗦嗦地看上去确实很有生命2010-7无限上网全球化其实是让人们比以前更认同国家而曾经的家族痕迹像一根线缝在了国旗上所以啊竞赛场上的个人小调湮没在嘹亮的国歌之中凡政府都标榜国格的斤两更强调国际环境的险恶所以什么都要敢于代言还要把人们放置在那张名叫安全的网内只有在那儿才能无限上网2010-1玉尽管你没在生活中成为有价值的矿石但你握着“出人头地”这个词度过了大半生这个词被抚摩得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你暗暗地掂量着也许它还能拍卖个好价钱2010-2-28猎人“情报”这个词不被消灭世界就不可能成为一家人但世上本没有秘密只有自私往里放进去任何一种生物都能繁殖出一群狼自私这个词消灭了家中的猎人2010-6那年中秋下雨那年中秋夜碰巧下雨我独自站在纽约康尼岛的沙滩上被打湿的视线无法穿越乌云的云层月亮从自己的体内升起月饼里溢出的乡音挣扎在英语的海浪声中我独自站在纽约康尼岛的沙滩上不回家的理由虽然很多但回家的理由更多心理活动啊在大雨中给我上课亲人们几年前送行的叮嘱已成为词典被我时常查阅那年中秋夜碰巧下雨我把美国伞插进纽约康尼岛的沙滩上雨中的我们两个啊说不清哪一个更加孤独2010-8

水薄荷叙事诗(7首)

——历史哀歌杨炼我的历史场景之一屈原,楚倾襄王十五年一道水的明亮皱褶里叠印他和你的脚步一道光检测着祖屋的老像被判决终生奄奄一息的火塘暮色也是件没有时态的作品把他的高冠长剑兰蕙华章玉佩之叮当埋进你枕着的泥岸小时候意味着几千年?一排浪牵动江心的大轮船汽笛声中等待之诗早成相思之诗水浸浸的距离忘了也在一只明月灯笼的吟咏下记住祖屋旁的韵脚清自清浊自浊相思自是一种交给毁灭攥紧的形式哦大夫一间筑在水中的斗室小自小大自大足够无尽徘徊他和你都不会惊奇“南州之美莫如澧”一条河也有它独一无二的体味儿像美人辗转身边如一根薰衣的香草断也是决绝的一个投水的姿势令一段江面腰肢挺起一枚玉玦又一枚玉玦追着水鸟掷入江风多好闻啊一天天把你怀大的鱼腥从一千条河中选出这一条炝炸大夫的肺郢已破东门已芜妃子已荡靛绿的涟漪该写的句子呢落一场非湖非海锁入流向的大雪女孩的身体鲜艳迎迓一首诗的冒犯女孩默想踢过的浪多远了多老了水声汩汩屋顶墙缝渗漏的黑招认当苦苦相思像个虚构横渡不了美人都不耐烦自己的美丽五十二岁时我重读被你拣回的二十九岁自恋像只萤火虫睡着的火山怀着暗红的年号——“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过盛的时间清澈过滤河底不流的疑问水之老筛掉大夫春夜的恼怒再读我们的才华连自戕都不会只能忍住霉烂椽子上你的乡音滴进我的递增一只旋涡的聋哑你的祖屋变卖给鹭鸶吊着兽性的脚啄起白白的尸体我们连死亡都用尽了何况相思玩过的浪滚动成远山何况诀别的空书从不留下任何名字哪怕叫澧水模拟无人的温柔从一千个侧面教给耳朵干渴的诗意我的历史场景之二:巴勃罗·卡萨尔斯,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纪念馆的小门隐在旅客咨询处后面关掉节目单的五颜六色一头老象突兀在房间里灰暗多皱地摆动一根老弦把灰暗多皱的鼻子探入下一小节猛汲会痉挛的水音乐他的胸腔把惊飞的时代改编成徐徐叹出的哼声玻璃橱柜中石膏的五指还领奏着大海 一副小圆花镜还在摘下脸上悲苦的玫瑰窗一只旧皮箱还在朝一切方向上路除了故乡那个方向一山之隔便是虚无一只冷血的音叉校对他踅入租来的家就一点点融入朋友们的亡灵一块老趼打磨决定沉默的十八年空白的早晨层层脱皮成一首组曲街道等在雨中练习屏住呼吸他的宁静无限缩小了独裁者他的缺席把一张琴变得庞大在一个有名有姓的回绝里删去不值得聆听的岁月般琐碎的移开自己多余的名字他的烟斗他的狗慢慢转过街角都是深度节拍器他的老年(一如所有老年)没有渺小的叙事那双手令天空震动地闲着知道死亡更近耽溺在不演奏时更怕人的柔情里知道纪念馆的幽暗渗出血丝一声录音里响了半个世纪的咳嗽咳出这首诗注册我的网站被祖国绞杀的一刻噩耗把我逐出听众的位置大洋环流的教堂里一把木椅子没搅碎沉默只铆定沉默历史有个缓缓坐下去的重量触弦的是重申不在我诞生第八十二天葡萄园的绿色乐谱叮咛一个婴儿诗是什么储存了十八岁的无声后大提琴地狱般的开口意味着什么此外音乐呢音乐在纪念馆的石板地上洒水罩着我们的爱的荫凉心追上听清惨痛的至少的幸福我的历史场景之三严文井,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日(天堂的半途——)我总是赶不上一场葬礼甚至猫咪欢欢也比我快一座正午暴晒的阳台也比我快等着烫死的方便面已吃够了沙尘暴围棋盘上的残局蚕食这七月他在路上天堂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只是他的死给小屋唤来造访者只是最后十年清冷反锁的私酿的孤寂再也不可造访匆忙的人生理解不了两根手指微微抖动黑白棋子间历史倏然转折他的沉思夹着自己的落点而我诡谲地想象一块遗照上的玻璃把凛冽的幽默都焐热了十年前一串从窗口扔下来的钥匙拧开悔恨不接住就好了一条拖着脚挪向小饭馆的路永远走不到或许能刹住头脑中嗡嗡轰鸣的海啸“最后一次!”但他目光一闪“没有开始哪儿来最后?”天堂列车上缀满蜡制的猫眼欢欢瞳孔中冷凝的荧火像条蜡制轨道承运少年的云某个湖北孩子的顽皮切开故事中一块蜡的人格影子返身割下难忍的生命九十年他写一本书而拖欠交稿的三个月像童声嘹亮的缺口广场上盆栽的笑是编号的背诵的节日袅袅舔向未来某种人性的肺气肿发育成半夜呛醒他的暴戾目的某个想象力的渺小谎言把别人的脸掀开一点借着误解把公式推开天堂无限远半途骄纵如老年的色情直到什么都不发生的日子比哪本书都说出更多他额头的光辐射烧融那么多童年最后一场核爆冗长的世纪精练成一个下午红庙北里 女儿一星期来一次拿报纸送食品铁窗框间偷渡阳光欢欢的叫声菩萨般圆满一本弃置到远远内心里的旧棋谱弃置不配镌刻历史的国度天空喘息小屋里继续飘落的灰静悄悄混合了他的灰托梦的湖北口音仍在攀升的半途即将完成的视线在夷平楼群的半途天堂有鸟鸣我赶不上葬礼同样赶不上人生我的历史场景之四鱼玄机,唐懿宗八年(一首和诗)断头的故事绵延成欧洲的雨断裂声打在雨伞上 不像哀泣倒像会漫步的醉 满天纺着细丝一条石子路铺进两场远走高飞一杯酒 浇向她的死和你的歌两绺冲淡 合唱的血色为什么我猜她的枷衣准淋得精湿一如你 随风吹洒的淙淙响的句子为什么我猜一颗硕大的水滴裹住上千年你们的头巾兜紧药味我的臂弯里一张最娇艳的脸猛地挣出大海幽闭的房间写她的死 你是否分担那个死期一次处决 回旋成织锦的回文诗青山如刃 雪亮地掠过脖子刽子手们跨时空的亲昵扼住你们身上最细最纤弱之处才华和多情自古犯了众怒这就是罪 毁掉一具具绝美的躯体剥啊 剥出无所谓男女的辞和眼泪 新年早上一阵孤独突袭蓝天 卸妆吧 泻下杀伤力她粘粘猩红的长发还绾在脑后打滚 像只掰开的石榴咬着泥土 让桃花片片对你耳语不必怨 也别怕爱 只要一次会心地对视 香妃墓上沙尘亮丽如镜 倒映千年间幻化的姐妹彼此的名字像散落风中的狂想爱得久一点儿 无论爱刺痛或一缕余香小城瓦莱赛的雨生不逢时我走 像只生不逢地的低飞的燕子穿过你们 书写的鱼跳舞的鱼好香 破网而出的玄机揪心的悲欢味儿 穷尽照片上继续灿烂下去的残忍为什么我猜最解渴的仍是时间这池浅浅的水?当死亡不是畏惧 是事实活过 爱过 写过 断头仅标志盛开 我的脚步既向东又向西追上双倍的不可能笑意 才钉进一双最忧郁的眼睛她的或你的?唐朝是件缥缈的羽衣所有凌波步都向一个熟识的身影折回死一次 碎玉打翻青羊宫的荷叶生无数次 我们不开灯的房间里掌心疼得夺目 血迹深陷成刀尖下艳丽的纯诗我的历史场景之五修昔底德斯,当他徘徊在锡拉库札海浪不骗人它的雅典口音缠着死者坟上一枝枝断桨溺爱的蓝继续划动阳光锈住了眼眶的无花果空着那挡在回家路上的半岛不存在我们来这里只为尝尝自己肉里渗出的咸大理石渗出雪白的诅咒证实倾圮不分地点废墟的侧面支离破碎密密刻满字母俯冲如一只只从他掌中凶猛攫食的海鸥水平线的叫声又冷又亮那刺穿青铜盾牌的水结晶在死者焦渴的嘴边像个妄想中的胜利修昔底德斯来此寻访亡灵的袍子里的风鼓动奖给一切诗人的叛国罪不认识的词“公元前”踩响地雷可乐瓶碎电脑灵柩跨着正步蒙在国旗下摆进翱翔的机器他的仪仗队是个干裂的港口柱廊和蜥蜴相同的两栖类听见心里一片海日日退去舔不到脚趾的灿烂波浪拉开旷野撕散的棉桃像两行足迹我们的远征总背对海像一场和自己无休止的争论“他们蹂躏了那地方,就回去了”史书这样写我们死亡的意义奇形怪状的海岸上仙人掌果坠着血红的乳头束着腰的胡桃树下毁灭背对每一个故乡“他们蹂躏了那地方,就回去了”简洁的句子拖着地中海刮平的神谕摸不到的海底罗马拿破仑不列颠一捧捧火山灰庞然倒扣下瞎眼的鹰扛着今天的帝国但我们是回不去的乌有的意义是回不去的我们的家埋在别人粉碎的家里修昔底德斯精致研究一朵浪花跌落的绝对性我们的蹂躏唯一赢得了一声枪击的沉闷感谢一片走投无路的摇落的松荫对每只耳朵都是外语没人听懂时只对自己说活人听不见就对死人说修昔底德斯本身是亡灵沿着希腊的溃败布置一座两边都是海的高耸的石门湛蓝耀眼的穿越等于同一场沉没回家的路本不存在因为大海那边本没有家因为我们比大海更空旷唯有厌倦这唯一一边厌倦于自己的分裂和在潮水上记录分裂的努力一个吹散云朵的深长叹息震荡肺腑伯罗奔尼撒不在纽约伊拉克不在未来尸首预约的手术溅起堆堆疯狂演讲的泡沫早缝合了树叶翻开惨白的底牌我们的鱼骨斜插在书里盯着看四周粗硬的沙粒涌出腐蚀的颜色修昔底德斯抚摩一个淤血的字大海这块痂抚摩过被蹂躏的人的可能性回不去时回到一支戳疼天空的断桨第一眼就被蓝的浓度宠坏了把噩耗研磨得更细些写出历史我的历史场景之六克丽斯塔·沃尔芙,一九九二年柏林的满月复活一次背叛她写过那房子 此刻房子走出房子她写过那街道 此刻街道漂流出街道她写过的大海抬高剖腹产的床卡珊德拉 美狄亚 克丽斯塔血淋淋押韵谁给阴影一个轮廓不得不血淋淋像月光的视力 刨出女人薄薄掩埋的银白骸骨铺路石透明分裂的眸子盯着墙的平行线 迈锡尼 科林斯 北京满是弹洞 而卵巢像靶心她在一座座城市的碎玻璃上赤脚起舞情人们睡进冰川的怀抱跟着步伐娇小的作品移动刺绣现在 肉吱嘎作响的擦痕编织一次退色 检查站的探照灯像女巫爆炸 满月鸡尾斑斓被过去辞退才双倍呕出现在她写不洁 剧毒 精确之美一把铁椅子又冷又硬硌疼室内一声轻轻甚至刻意温柔的“说吧”一颗心陡然沉下去的空娇小的“完了”受限于重量的物理学呼喊从拢在嘴边的手指间泄漏勃兰登堡门前 那女孩儿听觉的金羊毛正兑换成一簇锈迹斑斑的青铜阴毛她的写 写下我们之间银波粼粼一个填满征兆的黑海背叛 每个对她背过身去的墙角出卖 镂在抿紧唇线上的冷笑偿还 月光的债 越皎洁欠下越多的债克丽斯塔 美狄亚 卡珊德拉背叛不值得的活同时背叛不值得的死房子走出房子 水底废墟嶙峋街道漂流出街道 水波复制着耻辱自行车蒙着林荫上演一部歌剧徐徐捕杀自己孩子的夜晚从柏林远行 抵达只有女人试着薄薄掩埋的血污之美 急促之美无数满月辞一样准时升起肯定最初一轮艳冶的构思爱上还能继续涨潮的疼活 在 死亡深深的照耀中我的历史场景之七叶芝,现在和以往,斯莱歌墓园大海是一个诺言 至死不兑现才一次性夺走我们的眺望他的名字牵着约会的另一端等了二十年的早晨 风声格外嚣张本布尔本山的静默绷紧鬼魂的蓝全世界的韵脚 应和一排海浪成百万块化石贯穿一条血腥的线我蹦着走 像被举在一滴水珠上我的影子也像动物 爬过海岸有小小肉体扼住呼吸的疯狂有背对着光的 陷进石缝的双眼有个堆积的活过的形象什么也别说 小教堂的语言刻成孤零零的雕花柱子 月光把嵌在厨房窗口的本布尔本山推远山脊上一抹天青色 从他的诗行斟入我的一瞥 用二十年变酸一个未预期的我又已是陈酿陈旧得能和他共坐 消磨爱尔兰空旷得迷上一阵鸥啼的苍凉他耳语 大海的缝合术粼光闪闪一次靠岸仍靠近离开的方向当汽笛锈蚀的喉咙饮着混浊的夏天这个吻 有诀别味儿 溅到唇上湿过 再醉人地被狂风吹干他的墓碑擎着冷艳的青苔香远景在我的呼吸间撒盐骑马人像大海放出的白云一样允诺 碧蓝弧面上一条宛如锁死的船一次性完成我们的眺望

西行琐记(6首)

林莽秋风中的额济纳是因为十月的阳光而一片金光灿烂是因为秋天的清澈而耀眼与明亮不 是因为这古老的胡杨那么多金色的叶子落在了弱水河上河水金黄 流向同样古老的居延海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地古老的弱水河从南向北流到这里 漫延成河流的蛛网额济纳因遍布的河流与胡杨成为太阳底下的一块金子那些马背上的炮英雄传说像金色的叶子一样古老而神秘锁阳城这曾是古老的瓜州红柳簇拥着秋阳下破败的锁阳城远处的疏勒河曾送走了西行的玄奘一座佛塔在城东期待为土丘历史的尘埃湮住了以往的街市声城中的眺望塔高如当年一座汉唐的边塞重镇只有红柳在艳阳下宣泄着它的浓艳与孤独玄奘西去 听见了通天河的喧响太阳天天照耀着被世界遗忘了的锁阳城肩水金关黑河从张掖向北流入戈壁称为弱水汉长城沿河而上 凭借河流阻断了北方的胡马、强弩和刀兵肩水关站在弱水河上金色的胡杨年复一年地献出它的金子在金塔城以北曾与玉门齐名的一座汉代雄关因一万多枚汉简的面世而浮出了历史但因缺少了诗人王之涣始终沉寂于平沙茫茫的戈壁滩上在一望无际的褐紫色的微茫里肩水金关 是夕阳下仅存的一点儿金黄沃洼池在茫茫大漠中像一颗未熟的葡萄一泓静水 青涩地闪动天马消失化作天上驰骋的云彩霞和雾霭的毛色 映出沃洼池中汉武帝的梦阳关的烽火也已消失了千年当年竖起鬃毛倾听号角的天马在北上的尘暴中踏响了震天的蹄声池边的芦苇轻轻地摇曳历史和传说微微地闪动河西四郡以武威之势伸中华之臂膀饮皇恩于酒泉断相思于玉门在黄河以西 沿祁连雪山的峰峦从凉州到甘州再到肃州面向阳关和玉门的安西和敦煌是我们曾经遗忘的瓜州与沙州而大风年年地刮过号角呜咽 唱出了千年的牵挂祁连山脉涌起将河西四郡鸟巢般地安置在自己的臂弯中魏晋墓这小小的墓穴无法和汉墓的黄肠体凑相提并论砖砌的拱顶与窄小的墓道相连但那里却是一个温馨的世界画像砖上的耕牛 信使 马匹还有男主人的宴会 女主人的出行粉白 棕红和墨色那样简约地呈现了以往与戈壁滩上那微微凸起的沙丘相同那些质朴的生活场景镶嵌在四壁上那样简洁 生动好像千年后的我们也能步入其中而女娲和伏羲在棺椁的金色云纹中飘浮太阳鸟把幻想和希望化作了另一个世界在酒泉郊外的戈壁上微微凸起的无数个沙丘下的魏晋古墓我们的祖先 清晰地展现了自己的世俗生活丰盈地面对神秘的前世质朴地祈求着无法知晓的未来

在冬天的花园里点火(8首)

于坚黄昏时分的黑啤酒瓶黄昏之宴人间扔掉无数空酒瓶有一只倒在旅馆附近 长椅上先前满怀酒精的家伙 现在一身轻随着流浪汉翻身 鸦群在商标上空徘徊落日和风朝那醉醺醺的深处涌去又满了飘飘欲仙 光芒四射未来的纵火犯 下一轮有人会灌它汽油灌它自来水 灌它油漆 灌它胶 墨汁或者从男子们黑暗的山谷流出的泉虫子会爬进这个长穴 走到底又退出塔克拉玛干将用它储存沙子 大海将雇它保管盐它也分裂那浩瀚的版图 以瓶装的形式莫兰迪先生优雅 没碰它一个指头 只是调些颜料抹在世界的空白处 空即是色 请它登堂入室分享上帝的席位 我猜没有人会自找麻烦打开另一瓶黑啤 朝着啤酒瓶里灌 除非他是酒鬼总得再装点儿什么 宇宙之间 没有谁闲着 要么作为空地 要么作为钻空子者 彼此支撑 彼此耗损直到那群热衷于破坏的青年举着旗帜到来在光天化日下将它作为榔头 砸碎敌人的花岗岩脑袋从此无人知道这些暗藏着刀片的玻璃碴子在前世曾经盛满黑啤酒 亭亭玉立 怀着女性之梦万物为之陶醉2010年11月14日星期日弗罗斯特的真理一如弗罗斯特所见林中露出了两条路一条覆满落叶另一条也被落叶盖着依然如他所说 总得放弃一条选择这条 暗地里就永远牵挂着那条 所有的诗都为它写唉 先知 您说出了一个真理却忘记告诉我们 之后您走的是哪一条小路 都有路牌的这条去往约翰逊镇那条 去往曼斯菲尔德山2010年8月在新英格兰光辉的一天2010年8月21日在美国佛蒙特州的森林中,与诗人罗恩、王屏、蔼诗人 Joe Brainard之墓。光辉的一天……太阳照耀万物有块白石在佛蒙特州的森林里发光乔·布雷纳德之墓 美国诗人1942-1994年在世 俄克拉荷马的高中少年啊戴着副黑框眼镜 谁读过你的诗?青山下 湖泊安静 鸟在午睡我记得 睡莲开着 夏天已近尾声死后 罗恩和肯沃德搬运了很久一块石头穿越松树林 熊和落叶都靠边站白得像一块耻骨 纪念 没有文字 我记得六十年代 哥们儿常在这里饮酒 抽大麻 听松坐在坡头看落日 就像三十年前在昆明尚义街6号 几个同党关着窗子喝下军壶里的凉水 在语言中起义乔 我记得 那是冬天 没有下雪你的鸭舌帽丢失在南屏街书店下楼梯时撞到突然加厚的墙我俯身 摸摸你嵌入岩缝的皱纹被烫着似地缩回手来太冷 正像传说中的天才之额世界这炉子热火朝天 它们总是冰凉如石2010-8-22

后记:《我记得》是乔·布雷纳德的一首长诗,每行均以“我记得”开头。在冬天的花园里点火韩东和丁当去年冬天来到我的花园带着各自的女人和厚薄不一的钱夹子她们站在凋零之中显得越发鲜丽相识是由于写诗 现在写得少了但一如既往 继续关怀着世界使我们可以在青年时代相遇也可以在其他方面 一次次抵达一见如故冬天的花园 树叶落入臼套准备老生常谈地将一生结束于地面我提议烧掉它们 在冬天的花园里点火也是一个卷入时代的烈士动作女人采集落叶 男人寻找火苗 顷刻之间黄褐色的叶子不再垂头丧气 飞舞起来了没想到如此的单薄下面还藏着那么多烟那么多黑翅膀的蝶 那么厚的灰烬 那么纯净从前在一起只顾了说爱谈诗 从未见过老韩弯腰点火他俯身朝着枯叶堆划亮打火机的姿势就像一个老练的花匠与钻木取火 修枝 在键盘上打字 相当都要用手指和腰 我们因此腰肌劳损像银杏树在上升中逸出了旁枝撞出了疤痕而丁当 站在被火焰烧焦的空处张开双臂使劲跺着 以免在我们离开后死者们死灰复燃 就像是另一种蝴蝶我从未见他如此轻灵2010年10月22日星期五失踪之书在朵渔家小住书架陈列者与我接近都曾被某些书吸引 取出就不放像是在大海中 捞到了盐付款时争先恐后 像是加入一种限额的信仰 是的 很难预料何时又成禁书 1966年的梦魇就睡在某页它并未停止行动 一直在修改病句看不出曾经翻阅的痕迹我那几册也从未翻开塞进高原上的书堆盘算着某个秋天 活计稍歇在残阳下读书 菊花越发金黄年复一年 一本本失踪 翻箱倒柜找不到仿佛又遁回了作者脑门后面的浩瀚忽然在这里出现 仿佛刚刚写下海河在窗外 秋日将尽对面楼中有人打开了厨房里的灯幽暗的大道越过平原直插天边明月就要君临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旅行袋穿过佛蒙特州的绿色山冈同车的英语诗人 忽然间手舞足蹈翻衣袋抖背包 对着我叽里咕噜听不懂 但明白他的意思哦 想要葡萄酒和笔我虽异乡人 这个嘛 可以提供就在我的旅行袋里2010年8月16日在新英格兰头发飞机抵达佛蒙特州的伯林顿机场来接我的美国小伙子走了一圈没看见黑头发的家伙吹着口哨 跳上车开走了之后夜晚来临 大地长出黑暗的头发我的朋友中也有很多冒失鬼有一次我从理发店里出来 没带头发他们以为我已经秃顶2010年8月16日在新英格兰女哲人世界打造思想者用大理石和青铜用凿子和锤 右手受伤用焦炭火焰和失蜡法烟消雾散时 不朽的肖像一尊又一尊 矗立在希腊和罗马矗立在柯尼斯堡种着菩提树的公园那位男子拄着腮 低着头 沉思——这是崇高的 因此他公然裸体大师如云 但谁也无法用水蜜桃雕出一位女哲学家 她们永远不会杵着下巴 殚精竭虑思考宇宙之谜妇人之见 画眉深浅 洞察于闺阃庖厨一直都被划入果园的附属范围披着色迷迷的 嫣红 女红 花红粉红 水红 绯红 腮红 口红 肉红樱桃红 我的名字叫做红藏着思维之仁2010-11-11改

儿童的点滴之歌(4首)

翟永明儿童的点滴之歌——湖南娄底小世杰头上插着三根管子她的母亲在哭述母爱带来横祸我就是这样一勺一勺地把他喂成这样宝宝躺在这儿 成不了花朵成为枯叶 带着未长大的安详宝宝的名字 从床头从床尾飘零而落 化作血浆血中也有毒结石宝宝在唱点滴之歌妈妈的泪水洒在他的脸上一点一滴 进入他的梦里无论什么样的水都无法清洗小小的石头 妈妈的泪水也不行那些化学名称 化作的点滴流进血管 也不行结石宝宝在唱点滴之歌有人在喝宝宝的血 有人在分红有人在把白色的液体滴到宝宝青色的血管里他们管它叫蛋白质白色的液体通过宝宝的身体流出来变成血色 他们称之为肾结石戍子年的牛奶是吸血鬼的口水戍子年的问题是超标的问题结石宝宝在集体打点滴宝宝已经永远地睡去而不是只睡片刻妈妈却还在床头张望走廊里刮过的消逝的风成千上万的铁架在天空中飘浮挂着一小瓶一小瓶液体 在飘浮它们都是白色的:害命的和救命的液体宝宝已不再需要宝宝已不再需要天空中结石宝宝在唱儿童的歌:宝宝已不再需要 但成人需要幼小的生命不再需要但行将腐烂的身体需要脆弱的血管不再需要但大地的经脉需要宝宝的肾不再需要但某些人的心需要血红的还是白色的点滴从宝宝的肾中流出最后 要回流到成人的心脏据称:天使在空中飞过时地上的人们一声不响坟茔里的儿童坟茔里的儿童如菩萨他们并不像莲花般清洁也没有净瓶护身说这话的人 却已成为大师谀词铸成了宗庙这故事等同于用一杯牛奶 便可杀死一个孩子这世上 总有人以仁者自诩双手合十时 他们面目不清赫赫有名的照片赫赫有名的文章赫赫有名的纪念一个地点的悲剧性更名让多少活着的人 又死去一个可耻的词 让儿童从坟茔里再跌下一层一切都在三分钟之内消亡再无良心可以言说再无愤怒长出人心 开出漫天花朵为坟茔里的儿童扎满花冠胡惠姗自述

——感谢刘家琨叔叔修建了胡惠姗纪念馆我的同学谁来纪念?他们躺在何处 我找不着他们的名字 再也无人知道他们也有父母 父母也像火焰般燃烧他们也有脐带 脐带把父母的命往地下缠绕他们一样也有乳牙 再也无人收藏再也没有第二所学校 能让我们入读再也没有 天堂里也没有再也没有人间父母为我们流泪再也没有 天堂里也没有这是世界上最长的裂缝把我们一并吞下 剩下的只有数字庞大 大到让更大数目的人流泪当纪念我的水泥标号超过学校 我瘦小的身体能否把强壮的大地抬起我能否翻个身 把地底的能量送出去让上面的人看到整个班级的身体都压在这里男女同学的躯体冒出像石缝里的鲜花 冒出最后的鲜美一声不响的我们已不能让某些人看见曾经是怎样的能量 把学校变成废墟我能感觉到:在我头上人们已不再疼痛 除了我父母大地已不再震颤 除了偶尔的闪电花重开 清风重来 歌又唱再也没有了为时两月的愤怒我叫胡惠姗生于1992年10月11日没于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享年15岁零6个月23天,火化时间2008年5月15日我叫胡惠姗生前喜欢文学,梦想成为作家对父母而言 我留下的不多:照片,书包,笔记本,乳牙,脐带……对旁人而言,我什么也没留下我叫胡惠姗但愿我从未出生 从未被纪念从未被父母抱在怀里从未让他们如此悲痛但愿依然美丽的 是15岁的笑脸而不只是一个城市的名字上书房、下书房上书房、下书房在四川彭州白鹿乡宛如圣母院 那著名的教堂我们在门口照相闪光灯 点亮殖民者的尖塔那些坚忍而努力的传教士令人不安 他们点亮乡间的盲目和沉默在上书房和下书房拉长了的白烟好比脱缰野马在天上乱石点头横布草丛中,青葱被刮削成半山我将拍下这些工业云彩还有大片的化学山水以教堂为背景肮脏的污水正在冲洗那些贫困数据在四川彭州白鹿乡上书房、下书房宛如圣母院 新人们成对捉双拍下这些工业云彩婚纱照包裹了衰弱的天使高跟鞋踩踏传教士的天堂宛如圣母院 新人们成对捉双拍下这些化学山水祝福、祷告、洗礼这些都不被新人们需要好比千只白鸽白生生地飞到天上白生生的新娘站满了拱廊上书房、下书房在四川彭州白鹿乡突然来了天崩地裂的一声响塌了下来 那些工业云彩那些化学山水 那些乡镇工厂死亡震倒了 宛如圣母的大教堂死亡!下了正在亲吻的新郎和新娘白生生的婚服化为满地泥浆倒地的新人们将干枯为骨倒地的手指上 钻戒在发亮照片上 他们十指紧扣,尘土中 新人执手不老上书房、下书房没有了水洗过的圣母大教堂

招魂术(6首)

宋琳无语一片瓦砾就能置人于死地五彩的地震云美过虹霓,像谎言制造者愿望中最小的,逗留在咽喉那个钻石形状的词被刹那所掩埋遗恨在黑暗中睁着眼,守候没有的苍天另一些人赶来,呼叫,找寻,挖掘在相隔着一座泪桥的距离内悲怆的招魂总括为一句:“娇儿,你在哪里?”他就这么走着,从废墟到废墟穿着白色的苦难,或许已经精神失常而附近,一个死去的母亲用最后的乳汁运送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爱婴孩获救了,代表新人类活了下来秦始皇陵的勘探七十万奴隶的劳作算得了什么?在骊山苍翠的一侧,他们挖,他们挖。再重的巨石终比不上强秦的课税,撬不起的是公孙龙子的坚白论。痴迷的考古学家在烈日下勘探,且为我们复现出,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各种暴君的癖好:生前的奢华,死后无限的排场。七十万奴隶,七十万堆尘土。上蔡的李斯还能到东门猎几回兔子呢?阿房宫固然华美,经不住一把火烧,肉体的永存有赖于神赐的丹药。空旷的帝国需要一些东西来填满,需要坚贞的女人为远征的夫婿而哭泣,六国亡魂该听得见长城轰然倾颓吧?该知道,地狱之塔奇怪的倒锥体。但这深处的死亡宫殿却是有力的矩形!在令人窒息且揣摩不透的中心,我猜测,祖龙仍将端坐在屏风前,等待大臣徐福从遥远的渤海归来。而机关密布中的弩矢是否仍能射杀?曲着身,模拟百川和大海的水银,柔软且安详地熟睡着,一朝醒来,会不会吐出千年的蛇信啮咬我们?隔着木然的兵马俑,在相邻的坑道里,殉葬的宫女和匠人吸进了最后一口空气。封墓的瞬间,透过逆光,他几乎看见一只侧身的燕子逃过了灭顶之灾。钥匙笑吟吟雪中出现的会是谁呢?圣雅克塔上站着这座大城的瞭望者。你笑吟吟转出街角,拿着——像一个老水手,两手空空时似乎也这么拿着钥匙的允诺,它在雪中闪烁。你家客厅的地板像甲板,被某个善良的夜枭摇着,在它的大氅下我赢得一夜的熟睡。穿越了一些我体内的隧道和洞穴,陡峭或平缓的心之纬度,太阳爬上饰花铁窗栏。你卧室里的灯还亮着,书摊在枕边,肖像中的策兰在你的夜中忧郁地望着你。我又要走了,鞋带上的冰碴儿融化了,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笑吟吟,并照亮了远方的雪。一个拉萨女人世界无非是这条街。正午,格萨尔王的马鬃像云朵飘动。手在转经筒上感觉到胎息的热量。雾升上来湮没她。男人们需要逸事,趺坐诵经,喝酥油茶,谈起从前宫中的秘闻。白头翁闪闪烁烁。拉萨河,祖母的河,祷歌悠长。我从未去过拉萨,但我看见她,怀里揣着那包盐,走在回家的路上。风撩起蒙昧的鬈发吻她的脖颈。每一个山峰都是神,谁能说它们不是神?正如耳环、家庭的成员、她信仰的基础,谁能说不是生来如此?我的想象不会比她身上金色的汗毛更真实,不敷玄笔,或添枝加叶。当盐在锅中噼啪作响,秃鹫也已清理完死者的腑脏。父亲的迁徙他们找不到你。在当年草草埋葬你的山冈,风布好了迷魂阵,那片故土在漂移。长得过于茂盛的蕨像梦中的植物,拉扯下午的阴影。我们沿溪谷,缓缓走上来,带着被抹去标志的记忆的黑地图,紧随气喘吁吁的收尸人。你躺在那些肥硕叶子的大氅下,在死的庇护下你躲得很严实。答应我们,父亲,出来吧。再也不用捉迷藏了。你的纽扣像白垩纪的小海贝——这家族的圣物也被小心安放在瓮中。现在,我们让你再度迁徙,飞行在迫害者的笑声够不着的地方。父亲最后的日子指甲划过圆形监狱的墙:我绕着小巷走。我多愿它是一面鸣响的高帆,那么我——海盗,站在船头。我回家,但那个临时住所已贴上封条。我看见一个箱子在下沉,而我们全都在里面。妈妈抛来缆绳,没有人接住——只一瞬,它变成了光束。父亲的太阳穴:幽蓝的指南针,在颤抖中渐渐平息了愤怒。我多愿是一只沙鸥,飞过时瞥得见这老游击队员,倚墙而坐,在粗糙的草纸上写诗:“一首伟大的歪诗”——将题献给刽子手。你写啊写,从祖屋秘密的阁楼,到交通线上的兰花渡;从荔枝与柑橘碰响的海岸线,到深溪放排者发射的圆木。多少猿啼的夜晚,多少侥幸的生还。车裂的阿岚和被剜去半个乳房的汤银钗们,全都在对岸向你招手,喊着你的乳名。你回忆着,不知今夕何夕。你用冗长的歌谣体叙事诗报答了闽东——那半是神奇半是野蛮的土地。岛还是原来的岛,山,绵延无尽。你爱过的女人有的在采茶有的去了香港,留下你,来到这平静、无悔、宽恕的前夜,将深深的睡眠融入了血色的黎明。1970年代(节选4首)——选自《史记:1950-1976》柏桦这首诗难懂吗1972年2月的一天,尼克松的专机飞抵北京几小时后,他就坐在了毛主席古色古香的书房里交谈随即展开,一直持续了十二个小时。期间,毛主席写了一首诗送给尼克松这首诗难懂吗?它那超现实主义中的张力其实很好懂,在此,我以六字作结:感慨、憧憬、局限。工基课我读初中时,学校已取消了物理课与化学课;改为工业基础知识课和农业基础知识课(简称工基、农基)。顾名思义,工基、农基的重点就是紧密联系生产实际。譬如讲量具一节,我们就运用工厂里常用的度量工具进行实际度量,而不像以往物理课那样,只讲米、厘米等单位概念。我们还学习电动机(一种当时农村普遍使用的感应电动机)之接线方法、保养及检修等,以适应“三大革命运动”的需要。可惜我的动手能力、对机械的掌握能力实在是太差了,因此常常觉得十分迷惘并且羞愧难当。一年、两年的工基、农基就这么过去了,我的知识依然为零,只想到毛主席在《西行漫记》中对斯诺所说:“在图画考试时,我画了一个椭圆形就算了事,说这是蛋。”女建筑工当党组织和老工人把泥刀、大铲交给我们时,我们就登上六层高楼的脚手架——做墙、粉刷、盖瓦、定模……现在我们是年轻的女泥工、钢筋工、混凝土工、木工掌握了应有尽有的专业与技术正为社会主义建筑发挥“半边天”的作用。王大妈与《资本论》七十年代中后期,全中国突然出现了一股强劲的学习马列理论的热潮;工人、农民、士兵、学生、社会闲人等,不分男女,无不每日捧读《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国家与革命》……更有甚者,那就是啃读艰深的《资本论》。我当时正读高中,班上有位沉郁的女生就成天钻研《资本论》,引来无数男生的崇拜。但我还认识更厉害的人物,且看下面:重庆棉纺厂的老工人王大妈,年近五十,文化又低但读《资本论》却干劲冲天,许多年轻人都比不上她;同时,她还是厂里理论研究小组的成员,虽年纪最老但用功最勤;一年四季,无论节假日或周末晚上她都在厂里图书馆读书,直到闭馆人催她离开。她为何对马列有如此深的热爱?据她说是出于对旧社会的恨:八岁当童养媳,十三岁做童工,又没钱读书,怎一个惨字了得。解放后,上了夜校,认了字,从此有了强烈的翻身感;后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又来了,这使她意识到理论上的盲人识别不了政治上的骗子;要干革命,必须精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此,她决定强攻《资本论》。理论学习谈何容易,王大妈首先碰到了哲学的困难加上记性差、工作忙,但一想到自己的重任和使命,她就拼了命地硬上蛮干。平时学习,别人学一遍,她就学三遍、五遍,甚至几十遍;每学一点就写笔记,几年下来,她就这么一笔一画地写了三十多万字的读书笔记。在学习《所谓原始积累》这一章时,王大妈对英国搞圈地运动,老妇人被活活烧死,农民流离失所等惨况十分愤怒,同时还联想了自己过去所受的苦难。就这样,她通读完了《资本论》并多次在厂里作读书报告,还登上大学讲台为工农兵大学生讲解为什么商品制度、货币交换的存在是滋生修正主义的土壤?而为搞懂这个问题,她还另外阅读了《雇佣劳动与资本》等书。总之,随着对《资本论》的深入,王大妈的理论视野开阔了,问题意识更强了。譬如为了研究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如何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问题,她就会学习《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重点研读列宁是怎样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而斗争的。岁月无情,一晃又是三十多年;写到这里,自然想起了王大妈,当此八十多岁的高龄,你是否还在研读《资本论》?

哈尔滨志(4首)

张曙光霁虹桥富有诗意的名字,只是一座俄式的桥连接南岗和道里两个街区,桥身带点儿拱形却难以与彩虹联系在一起。但它并非不美而且气派,有着带浮雕的方尖碑式的桥塔和镶着飞轮的漂亮护栏。桥下闪亮的铁轨,把一列列火车引向北方的更北,那是我家乡的方向——那一年早春,我们乘坐102路无轨然后步行来到这座桥上。天开始飘雪雪花扰乱着我们的视线。我们漫不经心地从桥上走过,经过有着灌木丛的开阔地经过烈士馆和市图,来到八区体育场,惊异地注视着更加高耸的方尖碑,读着上面的铭文但并不真正关心这座城市的历史。对于这城市——陌生而充满敌意——我们只是一群入侵的野蛮人,怀着占领者的好奇和喜悦。以后的一些年里,我常常经过这里,我是说那座桥。去道里书店,送别同学后来是工作。城市一天天变得浮华,车辆增多了伏尔加和华沙变成了丰田、奥迪和奔驰桥身也似乎变得更窄。曾经有人说起一次从这里经过,他看到妓女在桥上招揽着生意。在一年或两年间,我的宿舍就在桥的对面,在夜晚我俯瞰着桥上的灯火和桥下淡蓝色的信号灯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孤寂,却不曾想到把它写进我的诗里。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它整整三十年过去。当日的朋友散去了有的已告别了人世,而那些老建筑,大都已被拆掉,它却幸运地留下,装扮成一个奇迹——1926年俄国人符·阿·巴利设计和建造现在已衰老而疲惫。时间改变着一切,而它承载了太多的岁月,太多的欢乐和悲哀它们沉积着,构成我们城市的中心风景而我仍是一个野蛮人,只是并不年轻对城市仍然感到陌生,却不复有往昔的喜悦欧罗巴旅馆因逃婚寄居在这里。用肉体谋生用文字反抗命运的不公。或是用文字谋生,用肉体反抗着命运,反正都是一样。我没有读过她的更多作品,除了一两个短篇。她的才华和思想还不足以吸引我。说到个性和经历其实也有其他更好的典范。但她就像一条河,她家乡的河。开阔而沉稳,虽然并不清澈,但有着汹涌的暗流。我熟悉那条河它也同样流过我的童年——岸上长着芦苇和野草,在夏日里散发着泥土的香味。我曾去那里游泳,和郊游。比起她,我的童年还算是幸运。而我来到这城市也只是求学,并最终滞留在这里。但一样居无定所,面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和冷漠的高楼。我愤怒地从大街上走过。这间俄国人开设的小旅馆,就在尚志大街的街角,起初叫新城大街——直到1995年,它仍是一家旅馆仍叫着这个名字——或是恢复了这个名字。在墙角的铜牌上镌着“萧红和萧军曾居住于此”诸如此类,只是为了招徕顾客但效果显然并不很好。因为不久,它就不见了。这里现在是大型的购物中心,有着餐厅和宾馆,但没有波斯菊,没有波希米亚式的浪漫故事,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中央大街石砌的路面被时间和脚步擦亮。其中包括我的,匆忙或是悠闲。多少次我从这里走过,看着橱窗上流动的树影和四季的变化,看着街边的建筑和行人的脚步。城市的画廊,更像是一座舞台沉积的历史套上了俗丽的新装。松树终于移走了,换成原来的糖槭——当初我曾无法遏止我的愤怒。但它在默默承受,面对浮华思考着孤独和死亡。而我仍然是旁观者偶尔从这里走过:雪天,或雨中,当冷雨和纷飞黄叶一同飘落,或夕阳剪出楼影,像衰落的童话。索菲亚教堂很长时间我一直搞不清那是什么建筑,当站在阳台上,我看到它巨大的圆形穹顶——隐身于老哈百和周围破旧的建筑群内像一个弃儿,却幸运地逃过了那场劫难。现在它风光了,取代了原来的防洪纪念塔一跃成为哈尔滨的标志。但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青铜的钟声不复在城市上空波荡,不复有神甫和为生者与死者庄重的弥撒。游人来来往往看着它变得光鲜的外形,拍照,或喂一喂广场上的鸽子,肥胖而笨拙像那些观光客。它们咕咕叫着甚至倦于在蓝天中飞翔。更多人漠然地从它的身旁经过至多抬头看一眼圆顶上的十字架,神情困惑而慵倦,然后把目光移向别处,盘算起一天的安排。“圣哉!上帝,全权全能的主。天和地充盈着你崇高的形象。”祈祷声远去,消逝在历史寂静的阴影中。智慧,或永恒的荣耀我从不曾浴在这光的清泉中。有过虚假的偶像和激情,现在消失了。狂热的红弥撒,让我厌倦了所有的仪式。当然我不必对那场劫难忏悔,即使我不是圣徒,但也从来不曾选择过撒旦。我要忏悔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有着和但丁相同的罪孽,却难以具备他的才华和高贵。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得救?我们的灵魂将栖于何处?它将会在哪里寻找到最后的风景?我总是在问,但没有人在意这些。或许它的意义被放大了,但有太多的黑暗沉积在正午,沉积在我们的体内。死亡是一个同义词。在大堂里,陈列着的那些城市开埠时的老照片,供人们凭吊,它们因岁月而变得模糊,但似乎在提醒着我们:它的繁华,如同我们的生命只是短暂的一瞬,像节日的烟花,美丽地迸发,然后陷于永久的沉寂。

隔壁梅花(2首)

吕贵品隔壁梅花一把古琴横陈世间一曲《梅花三弄》穿墙而入令我难眠满屋的琴声飘落满屋的花瓣古琴声声梅花点点窗外也是一个阴郁的天空隐隐传来夜雨低泣的声音我在琴声中沉浮闻着琴香辗转入梦我隔壁的邻人一定是个美人有太多的伤感《梅花三弄》弄得琴声落花弄得花瓣滴泪弄得我心凄凉我寻琴声望去那位美人在抚琴散花纤腰摆动微风吹拂一山碧绿遥遥传送思念绵绵素手拨弦树影弹弄一线溪水长长低语忧怨潺潺美人在隔壁的房间里一定是在苦恋远方的情人每晚用琴声编织透亮的蛛网粘住飞来的蝴蝶不让离去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隔壁望着抚琴的美人每晚用美人的琴声泡一杯绿茶在茶水里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月淡的夜晚一天夜里美人古琴丝弦挂着晶莹的泪珠琴音里的水声漫过我的头顶《梅花三弄》让我疲倦我躺在沙发里躺成了一把古琴美人在弹拨我的神经我全身顿刻震颤琴声从我的体内响起我决定要见一见隔壁的美人我轻轻敲打那扇木门敲门声敲击着夜空声声空寂门慢慢开了开了一条清晨的门缝几束芳香的光线照射出来我看到古琴横卧房间中央满屋梅花飘香房间不见美人一个满头白发耄耋老者平静站在我的面前是一个男人雪是这样下的他想念那个女人想得自己蒸发了离开了大地变成了一朵云他在天空中四处游荡找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死了是为他而死的他却不知道女人死后葬在了哪里他俯视着一座座青山青山埋着白骨他在找埋那个女人的那座坟天空的风声是他在呼唤那个女人风声的寂寞使整个大地异常寒冷在冷寂的天空中他因为找那个女人才发现了太阳才有了一丝温暖才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他飘过一座座群山看到了一片片苍黄我爱的女人啊你在哪里你让我在群山中看到你绿色的身影吧哪怕一闪即逝在大地面前他感到疲倦因为他是一朵云他要找他落下的地方那个地方一定埋着那个女人他飘了很远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埋葬女人的那座山那座山上在冬天生长了一小片绿色的草草绿得孤寂孤寂让风声发出奇怪的回响让光在远处闪烁让山顶升起袅袅孤烟让一只草帽在天空高悬绿色属于美丽的女人明年春天母性勃发绿色会浩荡流淌浇灌大地他在那座山的上空久久徘徊那座山上的草让他激动他不顾一切地飘落下来全部飘落下来有些疯狂他敞开自己的衣襟把埋葬女人的那座山拥进自己的怀里云飘落下博大的雪覆盖了那座山不明白真相的人们自然也就不明白今冬的雪为什么这么大

一个人一生总该大错一次(4首)

李琦乌鸦出哈尔滨,向北哈大公路上,乌鸦成群那么多,那么多,黑压压一片站在高大的树上,气势威严好像要干一番大事情这北方传说中的神鸟如法官列阵如神父集体出行鸣叫声简洁而粗粝严肃的样子,让我想起小说里那位卡列宁先生天哪!有人忍不住惊呼这乌鸦的阵势,有慑人之威是啊,天地如此阔大这世界,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我们的车子在乌鸦的俯视下前行车上的说笑,不知不觉开始转换,从坊间新闻上升到轮回以及灵魂那些鸟,会不会,曾经是人经历了太多喧闹芜杂的日子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这一世,它们就出离了尘埃素面黑衣,宁愿用单调的声音最简洁地表达一种无形中的静穆之气在这黑色的鸟群中弥散一个人一生总该大错一次一个人一生总该大错一次错得悔青了肠子错得狠,记得深这样错了之后,会如梦初醒会知道许多事情的真相最亲的人,最珍贵的事物最该弥补的,最深的悔恨当然不会,了无痕迹你自己知道那眼睛里的清澈被哪件事情带走那些白发,因为什么生出最重要的是你会成为自己的遗址你将不断温习那叫做疼痛的两字哪种是疼,哪种是痛这个让人沉迷的夜晚这是让人沉迷的夜晚有如黑底金花我把自己幻化成舞台上那个动人的舞者正旋转成一个郁金香型的旋涡我还把自己幻化成一把吉他不用任何指法在安达卢西亚的熏风里只要一个眼神就呜咽着开始最后一个离开剧场我面目平静,却心神沉醉吉他、舞步、响板长裙、花朵、折扇一句歌词也没听懂我的精神,却已经有一部分先行跟随了他们我是流浪者的后代世相与尘埃之中已把自己遮蔽得近于迟钝这个夜晚,这群异族之人用他们带筋骨的歌声和舞步召唤出我身体里的尘土和云朵血液的马队,正卷起漫天烟尘我们彼此热情地交谈我们热情而吃力地交谈西班牙语、汉语、英语终于发现,彼此基本没懂我和她,深为遗憾最终以微笑作为结束此刻,地中海水天蔚蓝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划动各种语言的舢板穿梭来往,相视一笑有多么礼貌,也有多么陌生想到当年下乡的时候青春的肉体,疲惫至极粗糙的床铺上,累得想死去忽然,一个幽默的笑话一句俏皮的俚语引爆了一片脆亮的笑声疲沓的宿舍,重新生动了起来那被叫做汉语的语言早已是我的衣衫、我的味觉我的心领神会、我的自然而然想起临行前,家人那些被我讥讽为絮叨的叮嘱此时成了细密的针线一下一下,缝补着乡愁

真理辩论会(11首)

西川在香港等待台风“鲇鱼”。2010年10月门卫在旅馆的玻璃门上将乳白色的胶带贴成米字。送快递的黄色面包车匆匆驶来又匆匆离去。我逗留的联福道上行人稀少,但本来联福道上行人就稀少;远处的高楼矗立着,但本来它们就矗立着。风大了些,旗绳噔噔敲着灰色的金属旗杆。施工现场的竹竿脚手架究竟能否确保安全我不得而知,究竟能否在台风之后依然故我我看悬。台风“鲇鱼”已横扫台湾东北,电视里报道了;已抵达福建和广东,电视里也说了。香港天文台已挂出三号风球,然后也许是八号。这促使我决定在台风到来之前去繁华的街市走一遭,去热爱一下噪声和人流,去见证一下惊慌的面色。老房子、小商贩和妓女集中在油麻地和旺角。时代广场玩概念,广场非广场而是购物中心,矗立在铜锣湾。台风“鲇鱼”就要来了!海上已掀起十二米高的巨浪。据说两百年前有过这样可怕的台风,那时还是清朝。我买了两盒方便面——显然是在起哄。不过我确也略有担心,遂允许自己喝一瓶可口可乐。此刻,中央图书馆原本该有一场演讲在进行,但演讲取消了,那演讲人就成了无事可做的我。台风,会死人吗?花花世界需要被台风伤害一下吗?地铁需要停运吗?饭馆需要歇业吗?政府官员需要在灾害之中冲锋陷阵他们表现的时刻就要到了!知识分子需要有机会登上道德的制高点他们的庄严准备好了!而我在逛街!逛街的人碰到逛街的人。转头看,一个少年与等待绿灯过马路的女孩搭讪。人到中年我什么没见过!什么都见过我只是还没见识过台风。一圈电话打出去,给家人,给朋友,我有点儿兴奋,好像盼着台风来,好像它不是灾难,好像它到来只为我,好像它是戈多终于要露面,好像我此来香港就是为了经历一场台风,淋着大雨,看水漫轩尼诗道,看七米巨浪竖起在尖沙咀岸边。也许树干会被折断,也许房顶会被掀飞。我感到这商业的都市它的每一个悲剧的毛孔全张着。台风呢?台风呢?台风呢?台风怎么还不来呢?台风不会绕过香港而去吧?新闻:台风的确绕过了香港。2010-10-23墙角之歌我把一只乌鸦逼到墙角我要它教给我飞行的诀窍它唱着“大爷饶命”同时卸下翅膀然后挣脱我,撒开细爪子奔向世俗的大道我把一个老头逼到墙角我要他承认我比他还老他掏出钱包央求“大爷饶命!”我稍一犹豫,他薅下我的金项链转身就逃。我把一个姑娘逼到墙角我要她赞美这世界的美好她哆嗦着解开扣子说“大爷饶命!”然后把自己变成一只两百瓦的灯泡将我照耀我把一头狗熊逼到墙角我要它一口把我吃掉它血口一张说“大爷饶命!”我一掌打死它,并且就着月光把它吃掉2010-2-5真理辩论会真理越辩越糊涂。这不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真理”,这不是“难得糊涂”的“糊涂”。那么我们说的“真理”是“真相”吗?还是对“真相”的无限切近?真理是嗜血的吗?——三百个人死出的真理是否等同于三千个人死出的真理?是可以预言的吗?还是仅仅指向过去?是数学计算出来的夜色一般安静的结果吗?还是此内心跟此内心、此内心跟彼内心的高声较劲?寻找真理是更需要不满和批判呢?还是忧伤的想象力?在大家彻底糊涂之前会议主持人宣布:“散会!”……意犹未尽。再聚拢,再开会。喝茶的人开大会,上厕所的、门外吸烟的开小会,接电话、打电话的 头脑开溜再返回。与会者的头脑仿佛清醒。早晨,然后正午,然后天黑。在这些“清醒”的头脑又一次糊涂之前有人在场外开始签名运动,要求把真理辩论清楚,辩到五一、七一、十一。不是还有那么多的节假日吗:端午、中秋和春节!有人在签名运动的周围卖起了面包、矿泉水和冰棍。远处,一座“糊涂”的纪念碑拔地而起。更远处,一个疯子对着旷野高呼:“散会!”2010-10-15但什么力量使树木不再生长看见了使树木生长的力量,但什么力量能使树木不再生长?感到了为空气加温的力量,但什么力量能阻止温度继续升高?听见了使喜鹊唱响的力量,但什么力量能使喜鹊沉默,在一瞬间?北方的水渠干涸了。南方的洪水淹到了屋顶。使人类生长的力量中 是否包含着使人类不生长的力量?是什么力量只扮演叫“停”的角色?如果砖头在生长,像个流氓,那么钢筋一定也在生长,像个家长。高度,好的。晕眩,好的。那么,砖头的欲望会否被流氓的虚无所取代?钢筋的欲望会否被家长的年迈所消解?我停下脚步,歇一会儿——风景是给无所事事的人准备的——万物皆备与我,我也把自己备与万物我也与万物同悲且同乐而我身边的人们还在大步行进。喜鹊冲在他们的前面。他们走到海边停下,大海继续前行。什么力量可以让大海停下?2010-1-15死于感冒的人他不肯相信他会被几个小人所打倒。他不怕蛇蝎猛兽,因为凶猛的它们已成陈词滥调。这逆风而行的人:风愈大,他的脚步愈有力。他本应倒在雷电之中,如悲剧剧本所述,以便符合一个英雄的身份。然而他倒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不肯相信,几个小人用小儿科的手段,抖抖机灵,就将他打倒;他相信在小人背后站着阴险而强大的敌人例如一种价值观化成的巨妖。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是负有使命的人;他自己更要求与他崇高的理想相对称的敌人。多年以来他瞧不起市侩,远离市侩,他断定历史会赏脸把他的意思弄明白。从生活的全部滑稽中挤出了往往呈现于打架斗殴的严肃性。你看他被几个小人所打倒,不可能呵。这让错愕的蛇蝎猛兽们只好求助于陈词滥调:哎呀,哎呀。仿佛他战胜了癌症,却死于感冒。谁也没有料到。2007-8-19论摄影风景,拍下来,回头再看,看见了一个近视眼没看见的东西:那些事物的阴影,那些不甚美丽的东西;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很小,开始没注意,此刻看见了。房屋,拍下来,回头再看,看一座房屋,干净的,窗帘拉开的,空的。使用房屋的人不在房屋里,仿佛站在我身后,说,拍吧,我不在那里。女人,拍下来,回头再看,看一个女人,看见她的某时某刻。看见她自己不曾看见的自己:她的只属于某时某刻的脸、衬衫下的乳房,她坐下时腰间的肉。2009-11第一次写到童年在大人们绕道而行的煤堆上小枝子褪下她的花短裤。我看到了:这就是小女孩的干干净净。她飞不太高的小翅膀紧张,勇敢,不出声地扇动。一堂生物课。偷偷摸摸的爱的教育。我忽然记起,在飞往阿姆斯特丹的飞机上。穿裙子做作业的甄小蔚跷腿蹬住椅子边,正好展开了她头戴棕色珍珠的小妹妹。她喜欢我。她把我拉向走廊尽头。我以为她会对我说她喜欢我,听到的却是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的小道消息。这小道消息我们在七一小学分享了一星期。公共浴池里妈妈的女同事们笑话我的害羞。我闭着眼却也看到了她们水中的身体。乳房和毛发。公共浴池外一个一本正经的下午。我一本正经地长成一个男人被称作“叔叔”或“老师”那些并不公共的阿姨们使我的1969年如此具体。2009-7-1柏林凤凰,沈从文先生没写到的。2010年7月沱江上游某处,某人等待时机。某人半肚子诗情画意,外加半肚子冲天怨气。他注视着沱江远下凤凰城,好像那里住了一城的亲戚。沱江注入凤凰城,过三孔桥,撞万寿宫。地方太美丽了难怪挤住下太多的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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