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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18:3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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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阮德胜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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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的流光

欢喜的流光试读:

小说天空

乌林人物

耕夫(湖北武昌)

酒神张先庭

乌林是古镇,县志有记载。但小镇的历史沿革,史志上却无从考究。三国时那场著名的“赤壁大战”,为乌林古镇平添了不少传奇色彩。相传开战之初,两军对峙,孙刘联军驻扎江东,曹操率八十三万大军屯兵江北,乌林镇粮道街即是曹军屯粮之所。历史的荣光如硝烟般散尽,而今,青石板铺成的路面,经过人走马踏驴踩车轮碾,只剩下牌石般浅浅的一层,石缝间的青苔绿来黄去,月波楼上的植被生生灭灭,依稀透出一种远古的颜色。

人们谈论小镇的历史掌故时,总忘不了提起小镇东头的张家老字号酒坊。酒坊的掌柜姓张,名先庭,人高马大,身板结实,声若洪钟,有祖上传下来的这一爿酒坊作为家业,足以使张家的日子过得坐飞机一般。

张家老字号酒坊在方圆十里久负盛名,源于老字号祖传的一套独特的酿制工艺:水取菩萨泉,料选上等粮。粮食下缸后,须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发酵,到第八十二天时,捞起酒糟,滤尽糟渣,存放数日,酒液由浊变清,再进行勾兑。勾兑之日,定是满一百天之时。勾兑完毕,将酒倾入巨瓮之中,然后用黄泥封缸,扎上红绸布置之库房,至此,一整套酿制过程方告结束。老字号有规定,上等的酒不存足十年不启封。启封之日,酒坊工人须以艾水净身。缸封一开,香飘十里,醉倒行人。那酒清冽甘醇,回味绵厚,人称“百日红”“十年春”。

民国二十八年,镇上过兵,接着来了日本人。日本兵是用枪炮敲开乌林古镇大门的。那时节,乌林周边地区麦浪翻滚,丰收在望。日本人在镇东五公里处的盘石桥头筑起一座炮楼,东南西北四角方位架有枪炮,朝西的那挺机枪正对准张家老字号酒坊。日本人晚上缩在炮楼里,白天钻出炮楼,用刺刀押解民夫抢割小麦。乌林百姓咬牙切齿,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老字号酒坊的张掌柜见日本人抢割小麦,慌了手脚,无人敢像往年一样车拖人拉地将粮食送到酒坊来,无粮酿酒,这祖宗传下来的老字号酒业岂不要关门倒闭了?他在酒坊里焦躁不安地走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黄昏时候,一个日本兵闯进门来,劈头就问哪个是张掌柜。张掌柜忙说,我就是,我就是。日本兵说:“皇军佐藤次郎要见你,你的快去。”张掌柜忙整整衣领,不知日本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日本兵又说:“佐藤小队长让你带一坛子酒去。”于是有人看见,张掌柜在那个日本兵的刺刀押送下,如一只惊弓之鸟进了炮楼,邻里乡亲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张掌柜从日本人的炮楼里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许笑容。镇上的人有些困惑,也有些怀疑。以后的每个黄昏,人们总看见他抱着一坛子酒进出炮楼,满酒坛进去,空酒坛出来,而且脸上总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有人开始骂他了,有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了,更有老字号酒坊的长工被窝一卷回家了。张掌柜也不计较,仍像往日一样进出炮楼,脸上依然挂着不可觉察的笑意。

八月十五中秋节说来就来了。张掌柜让家人准备好“百日红”和“十年春”各一坛,在密室亲自勾兑后,用一根檀木扁担挑着,在众人鄙弃的目光和痛恨的唾沫里,大踏步地走向日本人的炮楼。

佐藤次郎小队长坐在一张八仙桌旁,二郎腿悠悠地闪。看见张掌柜挑着两坛酒进得门来,似乎存在戒心。他霍地站起,走近张掌柜,刷地抽出刺刀,架在张掌柜的脖子上,蚕豆般大小的眼珠子诡秘地转了又转,吼道:“良心大大的坏了,你的,死了死了的有。”

张掌柜瞥见架在脖子上的那柄寒光闪闪的刺刀,全身筛糠一般,人高马大的身架子一下子矮了下去。他好半天才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忙点头哈腰道:“太君,我的,良民。今天是中秋节,小的特地给皇军送两坛子好酒来,慰劳太君和皇军。兄弟,请品尝。”

佐藤次郎眼珠子又转了转,定定地看着张掌柜,又望了望那两个扎着红绸布的酒坛,良久,他哈哈大笑起来,收了刺刀,拍了拍张掌柜的肩,说:“你的,良民大大的是。”

他命令张掌柜打开酒坛,顿时一股酒香冲天。佐藤次郎又让人端起两只海碗,倒满,整个炮楼弥漫着酒香。他嘴角向上一挑,用刺刀指着其中一只碗,说:你的,先喝。

张掌柜大摇大摆地走向八仙桌,端起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献媚地说:“太君,这是我家珍藏的‘百日红’和‘十年春’呢,我送来是孝敬皇军兄弟的。”

佐藤小队长见张掌柜喝完酒后安然无事,便丢了刺刀,端起另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他对手下说:“咪西咪西,来喝,今天我们喝个一醉方休。”

第二天,乌林镇上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桥头炮楼里的日本鬼子全死了,佐藤次郎死在厕所里!起初众人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突然想起了张家老字号酒坊的张掌柜,于是大家向镇东头涌去。众人进门一看,都惊呆了:张掌柜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七窍流血,瞳孔扩张!他的家人身着孝服,见众人拥进门来,憋了一夜的哭声突然山洪般爆发出来。

乌林镇上的人厚葬了张掌柜,出殡那天,送行的队伍排了十里长路,纷飞的泪水里,有悔恨,有自责,更多的是钦佩和折服……

医圣张文远

鄂东文采地,乌林古朴风。乌林自古即是长江中游的一方重镇,虽是一个弹丸之地,却因依傍扬子江,背靠大别山,且有一处江边码头,上游升帆至汉口,下游撑篙达黄州而成为交通要冲。乌林有官道穿镇而过,水陆交通十分便利,招致商贾云集,素有“小汉口”之誉。

乌林镇上有一粮道街与长江干堤呈“T”字形,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长不过千米,宽不过十尺,恰如一根脊椎骨,既将街道两边的住户分开,又将两边的人家连在一起。粮道街上有一爿普济药店,掌柜姓张,名文远,祖上三代行医,祖父张翰林,是乌林一带名医,尤以火罐拔毒著称。相传当年乾隆下江南,游完苏杭,溯江而上,取道乌林,北上回京,途经此地,不幸左腿被毒蛇咬伤。飞马报到黄州府,府台急召张翰林。张翰林见皇上伤口乌肿,毒火攻心,便为皇上取毒疗伤。他沉着镇定,双掌运力,掐住要害,挤压脓血,再用火罐拔毒,但见罐内青烟缭绕,乌血成块。拔下火罐,清洗伤口,张翰林令一六甲孕妇气沉丹田,往伤门处连吐三口唾沫,之后用草药敷之,绷带一打,半月不到,皇上毒消伤口愈。乾隆很是感激,欲召张翰林随行进宫做御医。张翰林推之,言称自己乃一介江湖游医,岂敢蒙受当朝天子的隆恩错爱。于是,乾隆赐匾一方,匾上斗书五个大字:翰林圣医手。

张翰林之孙张文远,自幼熟读经书,满腹经纶,博学多才,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祖上曾受皇恩,张文远本可为官,可他无心登庙堂之高,决意处江湖之远,继承了祖上的衣钵,在乌林镇上开了一爿药铺,有御匾作招牌,求医问药者如过江之鲫。加之张文远医德端庄,乐施好善,普济药店可谓是远有名声,近有口碑。

民国三十四年仲夏时节,稻谷扬花,芳菲遍地,豆荚摇铃,丰收待镰。忽一日,一大片黑压压的蝗虫铺天盖地而来,乌林周边地区眼看就要到手的收成,一夜间惨遭灭顶之灾。人们敲铜锣,点火把,熏艾草,呼天抢地,哭声一片,大有末日来临之势。

张文远见蝗虫之灾危及乌林百姓,心急如焚。他从铁匠铺里购回三口晒羌大的铁锅,在门口一溜儿摆开,将药草倒入锅中,兑水烹煮,熬出浓汁,之后遍召周边居民,以桶盆壶瓢盛之,绕稻田泼洒。说来也怪,药味弥漫之处,蝗虫纷纷坠地毙命。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皆为张文远的义举所感动。

其时,日军占领乌林四年有余,盘踞在盘石桥头的碉堡里,昼出夜伏,无恶不作。国难当头,民怨沸腾。在鄂东大别山区活跃着一支抗日游击队,他们合而为伍,分而为民,神出鬼没,声东击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使日军如惊弓之鸟,日夜龟缩在炮楼里,惶惶不可终日。日军小队长龟田太郎见乌林百姓同仇敌忾,抗日情绪如长江之波一浪高过一浪,便心生一条毒计,使乌林人民国难未平,又遭灾难。

张文远的义举传到炮楼,龟田小队长大为恼火,他在炮楼里坐立不安,他决定要见识见识那个叫张文远的“翰林圣医手”的后人。

一日,龟田太郎带着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地走出炮楼,直往粮道街开来,径直闯进普济药店,点名要找掌柜张文远。见日本人找上门来,张文远自知凶多吉少,便暗示药店伙计火速从后门溜走,快马加鞭去大别山通风报信。

为了拖住日军,张文远设计与敌人周旋。龟田小队长眼珠子翻了翻,问张文远:“你的,是用什么方法杀死蝗虫的?”“药草。”张文远不屑一顾地答道。“你的,知道那蝗虫是我豢养的‘神兵天将’吗?”龟田太郎恶狠狠地问。“知道!”张文远瞥了一眼龟田太郎腰间亮晃晃的东洋刀,说,“上次我进炮楼为你治病,发现地下室养着成箱成箱的蝗虫,我就猜到要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龟田太郎暴跳如雷,他命令手下将张文远绑了,吊在后院的一棵树上,皮鞭雨点般倾泻在张文远的脸上身上。本是文弱书生的张文远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一阵严刑拷打之后,他就昏厥了过去。

张文远被冷水泼醒,周身火烧火燎地疼痛。他咬了咬牙,双目怒视敌人。“你的,八格牙鲁,死了死了的有。”“太君,我还不是八路呢,我一直都想参加八路,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龟田小队长气急败坏,命令手下搬出屋檐下的一口鼎形大锅,将药草倾入锅内,兑水,生火,眨眼工夫,锅里热浪翻滚,药香冲天。

日本兵将张文远吊在锅上方,龟田太郎看着沸腾的药锅,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狞笑。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你也尝尝这药汤的味道。

龟田太郎唤过一只狗,示意它去咬断缚住张文远的绳索。那只恶犬抖擞鬃毛,噌地一下扑上前去。张文远心想,此命休矣!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然而,当那只狗扑向张文远的刹那间,它突然被锅里升腾起来的浓烈的药香熏昏,“扑通”一声栽进了锅里,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番垂死的挣扎,溅起一摊浪花。

龟田太郎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东洋刀,叽里呱啦地冲上前去,一边咆哮着,一边高高地举起刀……

忽然,乌林镇上枪声大作,杀声震天,吓得龟田太郎倒退两步,惊魂未定。这时,几个日本兵冲进药店,向龟田小队长报告:炮楼被劫,火速回防。龟田太郎自知炮楼空虚,慌忙带着随从杀回碉堡。他走出普济药店的大门,恨恨地回头吼道:“张文远,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龟田太郎抬头看见药店门额上的那一方“翰林圣医手”的御匾,顿时怒从心中起,恶自胆边生,气哼哼地用刺刀一挑,那方牌匾“哐”的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两半。龟田太郎还不解恨,在碎匾上踏上几脚,破口大骂道:“圣医手,他妈的圣医手!”《黄冈县志》记载:公元1945年6月17日午时,驻扎在乌林的日军,自粮道街撤回炮楼的途中,遭到大别山抗日游击队的伏击,小队长龟田太郎及随行的十二名日军无一生还。

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无条件投降。乌林人民欢天喜地,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张文远大难不死,气节备受推崇。他依旧在乌林镇上开药店,当游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普度苍生,颇受人们的尊重和爱戴。后来他活到84岁高龄,据说是张氏祖辈中享年最高的长者。

镖王张先策

金鸡独立日,白鹤亮翅时。金鸡与白鹤是乌林的两大武林门派,乌林江湖原本风平浪静,却因两派之争闹出响动。

金鸡派掌门人张先策,铁铺金鸡山紫竹林人,耍得一手好拳脚。白鹤派总舵宫官方,乌林白鹤湖雨台岗人,会使一套好棍棒。从前二人同为乌林镖局教官,因为他俩在一次合伙押镖中失手,双方心生嫌隙。后乌林镖局惨遭贼人洗劫,从此庙破和尚走,树倒猕狲散,乌林镖局无人问津,门环生锈。二人各自还乡,另立山头,扯起镖旗,收徒纳弟,押送私镖,以此为生。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一山难容二虎。江湖地盘原本就不大的乌林,镖单自然有限。而今碗里分食,筷子舀汤,宿怨又添新恨,难免刀刃相见。双方单打群斗,打擂比武,各有春秋。为争夺乌林第一镖,张掌门和宫总舵约定八月中秋设坛摆擂,再分胜负,地点定在乌林大庙,时间是民国三十三年。

其时,日本已攻破国门,华夏大地狼烟四起,民不聊生。酒井太郎小队长坐镇乌林,带着五六个小鬼子,明里暗里干了不少龌龊的勾当,乌林人民恨之入骨却奈何不得。酒井听说金鸡与白鹤两派中秋将在乌林大庙比武,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早就恨死金鸡、白鹤两股势力,只恨没有机会下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何不借此机会让他们两派来个鱼死网破,我来坐收渔利?于是他决定前去助阵观战,一个阴险毒辣的诡计应运而生。

八月中秋是乌林一年一度的乌林庙会,善男信女,拜神求佛,香火年年鼎盛。加之听说今年的庙会上还有比武打擂,人们自然想目睹金鸡派“金鸡独立”的英姿和白鹤派“白鹤亮翅”的绝招,便潮水般涌向乌林大庙,一时间乌林镇万人空巷。

上午九时许,平地一声锣响,人群鸦雀无声。但见张掌门端坐于擂台左边,宫总舵坐定在擂台右边,一个剑气扬眉,一个威风凛然,大有华山论剑之态势,逐鹿打虎之气概。现场观众无不引颈侧目:今日定有好戏上演!

首先出场的两人,一个小个子,一个虎背熊腰,互报家门后便摆开了架势。虎背熊腰者仗着身材优势,频频出击,步步进逼,静则如泰山,动则似猛虎。明眼人一看,料定那小个子定吃亏无疑。却见那小个子翻滚腾挪,推拉切磋,攻时迅猛异常,闪时灵敏多变,攻中有守,闪中有攻,攻守相得益彰,以一套娴熟的“金鸡独立”招式欲取对方,台下观众齐声喝彩。那大个子以一招“白鹤亮翅”接招,化险为夷。小个子手如两扇门,全凭脚打人,精湛的腿脚功夫晃乱了大个子的眼线。虎背熊腰者,双臂如猿,进多退少,拳似流星掌似电。二人大战了十来个回合,仍不分胜负。这正是:一对岩前争食虎,两条海内抢珠龙。

酣战正烈,高下难分,台上摩拳擦掌,台下群情激昂,台上台下一片欢呼之声。这时,从乌林西北盘石桥方向传来一阵阵激越的马蹄声,紧接着就看见一队人马自崩坡路杀气腾腾而来。站在比武擂台一角观阵的张掌门一眼就认出,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的,正是盘踞在炮楼里的日本小队长酒井太郎。一看见鬼子刺刀上挑着的那面膏药旗,大庙上的人群立马沸腾成一锅粥。

此时,人们听到一声锣响,紧接着又一声锣响,但见张掌门左手提铜锣,右手执棒槌,用洪钟般的嗓音喊道,大家不要惊慌!今日比武是我们金鸡派与白鹤派约定的,断然不敢连累大家!请大家马上撤离,有什么事由我张某人和宫总舵承当。我这就找酒井说理去!他身手敏捷,先是一个鹞子翻身,从台上腾跃到台下,接着是一个蜻蜓点水,就站在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酒井面前。

酒井一个激灵,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眨眼之间,竟然变戏法似的站着一个从台上飞到跟前的人,心里暗惊:此人功夫何等了得!只见他腰间寒光一闪,叽里呱啦地抽出那把东洋刀,双手举起向近身而来的那人劈去!

且看张掌门挺身收腹,一个旱地拔葱,躲过酒井的东洋刀,一个念头霎时从他的脑海掠过:既然酒井作恶多端,横不讲理,置我于死地,不如我索性取了他的人头,替乌林百姓出一口恶气。凶神恶煞的酒井再次举刀欲劈,又被张掌门躲闪开来。惹得酒井恼羞成怒,掏出盒子炮,在一声清脆的枪声里,张掌门应声栽倒。就在仆倒在地的那一瞬间,一只飞镖自张掌门手中飞出,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向酒井面门。“当”的一声,那只飞镖却被酒井的护身保镖扑落在地。惊恐万状、寒毛倒立的酒井急忙命令手下一齐向仆倒在地的对手开枪,可怜张掌门的身躯瞬间被打成一张百孔千疮的肉筛子。目睹此情此景的在场民众无不掩面而泣,牙齿咬得咯咯响,腿脚却软成面条。

住手!——平地一声断喝,吓得酒井魂飞魄散!说时迟,那时快,人们看见一个人影从台上跃身而起,一个“白鹤亮翅”,越过动荡的人墙,直扑酒井。那酒井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就被飞扑上前的那人掐住了咽喉,一阵暴风雨般的拳脚,一串雄狮般的怒吼,酒井口吐白沫,喋血而亡——来人正是白鹤派总舵宫官方。

酒井当场毙命,引起乌林大庙广场一阵骚动。一时间枪声大作,哭声倾盆。日军向人群开枪了!宫总舵大喊:“金鸡白鹤,收拾小日本!”广场上的金鸡、白鹤两派弟子合于一处,将一干日本兵团团围住,结实如铁桶一般。一场白刃化的短兵相接,日本兵很快束手缴械。血战过后,乌林大庙广场腥风血雨,血流成河……《黄冈县志》记载:一九四四年八月中秋上午十时许,乌林金鸡、白鹤两派弟子在大庙广场打擂比武时,遭到驻扎在乌林炮楼的日军持枪围截。日军枪杀无辜群众三十六人,伤者五十二人。乌林义士奋起还击,双方展开肉搏,日军小队长酒井太郎被活活掐死,二十三名日军缴械投降,愤怒的群众在广场上将酒井浇油焚尸……

县志另载:金鸡派掌门人张先策被日军小队长酒井太郎枪杀后,白鹤派总舵宫官方亲自为之厚葬,追认并尊称张先策为“乌林第一镖王”,两门弟子从此化干戈为玉帛,永修同士手足之好。宫总舵带领金鸡、白鹤弟子捣毁日军炮楼,随后率众一百余人投奔了大别山抗日游击队,从此走上了抗日救国的道路……

铁匠张及第

乌林抗日史,荣光在铁铺。铁铺乃是乌林东去十五余里处的一个地方,因农商兼收,人气旺盛而渐成集市。集市的繁荣源于街道两边一溜儿开设的铁匠铺,世代以农为业的乌林人,自然少不了农耕铁器,铁犁犁田,铁耙耙地,铁锹锄荒,铁镰收割,铁铺锻打的农用铁器硬度强,韧性好,价廉物美而倍受青睐。十乡百里的农人,总要每年趁开春赶集之机到铁铺购置铁器,其盛况颇似当时的灯谜庙会。

街市的西头是最热闹的去处,而最最夺人眼球的当数一家店名叫“龙凤呈祥”的铁匠铺了。该铁匠铺的掌柜姓张,名及第,在铁铺众多的匠人中,唯张及第是一个读书人。俗话说,打铁还须本事硬,玩不转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而张及第身板精瘦、举止斯文,俨然一副私塾先生模样。可就是这位身板精瘦,举止斯文,与打铁活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张及第,却因其在打铁这一行中的所作所为,成为红极一时、名誉乡里的民间英雄。

张及第的祖上是乌林船码头上排得上号的船家,风雨一蓑,浪里淘食,家境虽不豪富,日子尚且殷实。凭借祖上荫德,张及第读过六年私塾,他天资聪颖,潜心笃学,学识超过同胞三兄长,祖上决意将幼子培养成一个读书当官的子孙,便令其三位兄长学手艺,独让老四攻读,并中途改名正禧为及第,期望在科举中一举及第,光宗耀祖。尽管张及第饱学诗书,满腹经纶,却因朝中无人,久处江湖之远,故年年应试,连年落第,白花花的银子倒耗掉不少。及至晚清民国,国态沧桑,仕途无望的张及第自知不能圆祖上以读书求达官显贵的官场之梦,四十而不惑的他愤然弃文从商,在铁铺集市上开设起一爿铁匠铺,干起了与张家祖上水火不相容的打铁营生。“龙凤呈祥”铁匠铺之所以名噪一方,一是靠打制铁器的功夫,二是靠张及第乐善好施的为人。先说打制铁器的功夫。“龙凤呈祥”铁匠铺的农用铁器尤以“龙凤镰”闻名遐迩。何谓“龙凤镰”?当地人称之为“双镰”。男人用“龙镰”,铁镰的正面印有一条昂首的龙腾图案。女人用“凤镰”,铁镰的背面印有一条翘尾的凤飞图案。“龙凤镰”是由熟铁精钢合铸后打制而成,当属铁中精华,镰中精品。其打制过程是:先经过高温劲火煅烧,铁水浇铸,入模造型,龙凤呈现;再由力士强力锻打,力度要刚柔相济,火候须毫厘不差;最后用古井清水杀青,在双镰入水的一刹那,“嗞”的一声,但见两股青烟从井口喷起,宛如龙腾凤飞,扶摇直上,令围观者叹为观止!据说淬火浴水后的双镰青锋闪现,锋利无比,收割既省时又省力,大有事半功倍之效。旁观者清,求购者众,“龙凤呈祥”铁匠铺的双镰从不单镰出售,购则一双,供不应求。

更令乡亲钦佩的是张及第的为人。据老人们讲,张及第在他的铁匠铺后宅有一间儒雅宽敞的书斋,斋中正墙有一幅妙趣横生的对联,上联是:“耕有其田时望春风时望雨”,下联是“夫无所欲半藏农器半藏书”。做了掌柜的张及第每天仍坚持读书习字,吟诗作赋,有人说,张掌柜习惯了在风箱的抽拉声中泼墨挥毫,喜欢在铁锤敲击的节奏中吟诗作赋,此癖好堪称读书人之一绝。逢年过节办喜事,只要有人请他写对子,张及第从不推诿,而且免收润笔费。凡是找张掌柜购买“龙凤镰”的乡亲,他总会尽量满足要求。尽管“龙凤呈祥”铁匠铺的铁器一概明码标价,从不赊欠,二两银子购一对双镰,但张掌柜对家境贫寒的乡里乡亲多少有些照顾。我的祖上曾欲求得一对双镰而在门口逡巡了一回又一回,终因口袋空瘪而不敢将双腿提进门槛。我的祖上的一切举动怎逃得过张掌柜的眼睛?一日,张掌柜将我那位又一次在门口逡巡的祖上招呼进他的书斋,偷偷塞给我的祖上二两银子,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能坏了店规,你就拿这银子去买一对双镰吧。我的祖上感激涕零,用张掌柜给的二两银子“购回”了一对“龙凤镰”,至今成了我们张家一件光荣的“传家宝”。

转眼到了民国二十九年,乌林古镇被日军攻陷。日本人在盘石桥头筑起了一座碉堡,并架起了机枪,枪口对准的正是东面的铁铺方向。

如果不是一件突发的事件,也许张及第还是当他的铁匠铺掌柜,依靠良好的乡亲人缘盘弄他“龙凤呈祥”铁匠铺火红的生意,正是那事件的突发,使他一夜之间成为一个载入历史、可歌可叹的人物。

张及第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四。老大是木匠张正福,老二是泥瓦匠张正禄,老三是弹花匠张正寿,兄弟四人各以手艺持家,日子过得很滋润。那个事件直接与老三有关,而且与乌林古镇上的日本鬼子有关,以致将风波闹大了。

弹花匠张正寿为人耿直,性情刚烈,他走南闯北,一张弯弓弹江湖,弹出了许多传奇的故事。他在一位共产党员的引荐下,参加了大崎山抗日游击队。组织上让他利用弹花匠的身份作掩护,经常走村串户摸敌情。那年冬天,寒风将至。张正寿被皇军从乌林街上捉到碉堡里,为他们弹花制被缝军衣,刺探军情时被小队长山本正雄看出破绽,当即被捕。审讯中,性格刚直的张正寿大义凛然,破口大骂天皇老子老娘,令山本正雄小队长恼羞成怒。为了杀一儆百,日本人将张正寿押解到乌林镇上的团风大庙,一路游街他一路骂声不绝。山本正雄气急败坏,叽哩呱啦一通之后,随着一排枪声响过,弹花匠张正寿像一朵血染的莲花,凋毙在庙台之上,全身穿透八个弹孔。山本正雄还不解恨,命令士兵割下他的头颅,悬挂在大庙门前的一支桅杆上,并张贴布告,扬言将尸体曝晒七日,再焚尸以儆效尤。

消息不胫而走,目睹者飞奔十五里急报张及第。彼时张掌柜正在店里忙碌,一听到兄长遇难的消息,当即一口热血就喷射在火炉上,溅起了一团烟雾,仰面倒地,不省人事。店里伙计将他七手八脚赶紧抬进后宅,请来郎中,掐人中,通穴道,一个时辰张掌柜才缓过气来,他大声号哭,捶胸顿足,哭得仿佛天塌了一般。

次日,铁铺集市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龙凤呈祥”铁匠铺门前,群情激昂,吼着要张掌柜牵头,去找日本人报仇雪恨,赶走东洋鬼子!

悲恸一宿的张及第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深知这是乡亲们对自己平日里善举的报答之情,一股滚烫的热浪在心头澎湃,眼里早已泪水婆娑。他站在店前的台阶上,先是向大伙抱拳作揖,继而“扑通”一下跪倒在众人的面前,连叩三个响头,前排的人赶忙上前去将他扶起。大伙分明听到从他咬紧的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报仇!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铁铺集市的表面景象与往日无异,但知情人明白,在表象的背后似乎暗藏着什么,因为集市上往日悠闲的吆喝变奏成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打铁声。一连三天三夜,集市上五六十家铁匠铺白日风箱呼啸,夜晚锤声铿锵。就在这三个昼夜里,铁匠铺打制的长矛、铁球、铁锤、板斧、冲担等各式各样的铁器五百余件,加上各铁匠铺平日里闲置的铁制利刃锐器,共有一千余件套。张及第兄弟和几个头人倾其家当,悉数购置,藏于一隐蔽处,一场与日本人展开的铁器大战箭在弦上。

曝尸第六日,张及第一方面在铁铺召集头人,共议大事,另一方面派人飞马去给大崎山抗日游击队报信,请求支援。

第七日鸡叫时分,各路头人带领各自人马集结铁铺,一千余件铁器分发殆尽。破晓时刻,组织工作就绪。张及第高举一面倒挂的日本太阳旗,旗上的太阳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黑╳。张及第的身后,摆放着一口铁制的棺木,“奠”字赫然醒目,左边一条龙腾,右边一条凤飞,龙腾栩栩如生,凤飞活灵活现,一眼望去,龙和凤皆呈悲戚之情。据说这铁棺上的龙凤双印皆出自张及第之手。铁棺由二十位精壮劳力合抬,张家老大、老二抬棺木头杠。棺木后面是由两千余人组成的浩荡大军,趁晨雾未散便向乌林古镇进发。

这支手执长矛铁器,肩扛铁制棺木,尾随两千余人马的队伍开进乌林团风大庙时,天色渐亮,晨曦显现,沿途尚有早起的乡亲加入队列,形成了长达二三里的数千人的队伍。看守大庙的日军三五个兵卒哪里见过这阵势,慌乱之中一边朝天鸣空枪,一边溜之如狐狸。谁料前后左右的路口皆被人堵截,便乖乖缴械投降。恨至极致的乡亲们开始剥去缴械者的衣服,要以点天灯的方式报复侵略者。这时张及第飞身跃上庙会前台,用手势制止施法的乡亲,大声说,擒贼先擒王,我们要找的是山本正雄。走,找山本算账去!

话音未落,忽听盘石桥方向传来一阵稠密的枪声。原来是正在碉堡里被噩梦缠绕的山本正雄听到从大庙方向传来的枪声,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披挂盒子炮带上日军钻出碉堡,正好与从大崎山赶来的抗日游击队碰个正着,双方一场恶战,日军寡不敌众,且战且退,最后龟缩在碉堡里不敢出来。这时,张及第带着大队人马从大庙赶到盘石桥,与游击队一起将碉堡围成铁桶一般,犹如困兽的山本正雄等20多个日本兵自知众怒难犯,只得又灰溜溜地钻出碉堡,缴械投降。

乌林史书记载,日军侵华期间,曾三度攻陷乌林。因乌林人民不屈反抗,计有三个日军小队长、三十三个日军士兵魂断乌林。民国二十九年秋天铁铺民众自发抗日活动声势最大,参与人数最多,他们劫大庙,围碉堡,令日军闻风丧胆。最终以山本正雄为首的22人日军小分队全部缴械投降,直至一九四五年,日军俘虏才被随军遣返回日本。

一九九五年秋天,乌林铁铺来了两老一小三位不速之客,听随行的县侨办工作人员介绍,那位年届五十的老者叫山本介人,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山本介人即是山本正雄的儿子。他们以隆重的礼仪祭拜张氏兄弟灵墓,并登门看望了张家后人。山本介人说这是他父亲临终的遗愿。不久,山本家族在乌林镇上办起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炼铁厂,并在民间广泛搜罗当年“龙凤镰”模具,可惜模具已经失传。此为后话,后文再叙。

七爹

曹学林(江苏泰州)

在龚家庄,人们只要一提起七爹的死,都觉得是个谜。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村里人都在忙于割稻子。专门负责用牛的二狗牵着大水牛到田边的一条水沟里饮水,突然看到水沟堤坝上整齐地放着一双旧布鞋,再往前一看,二狗吓得惊叫起来: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伏在水塘里,一动不动。正在田里干活的人被二狗的惊叫声吸引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将人捞上岸,一看原来是七爹。眼睛、鼻子、嘴里都是泥,已经断了气。闻讯赶来的七爹的儿子扑到老子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人们议论纷纷,上午还看见七爹在路上走的,收稻的几个妇女还跟他开过玩笑的,怎么下午竟做这事?七十多岁的人了,儿孙满堂,跑出去几十年的老奶奶也回来了,好歹有个伴,这几天也没听说淘过气、吵过架,怎么跟命过起仇来了,竟然投河自尽,传出去多难听呀!媳妇更是边哭边骂:“你个老东西,我们有哪点对不起你呀?你为什么要害我们呀?……”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七爹死后一个多月了。在我的印象中,七爹是很乐观的,会说笑话,老少合伴。我在生产队劳动期间,大多跟他一起干活,那时我只有十六七岁,属于半劳力,只能跟妇女或老人一起。七爹的儿子是生产队会计,安排给七爹的大多是一些轻活,我跟在他后面也沾了不少光。我们常干的活儿是给棉花打药水。那时队里种棉花,棉花易生虫子,生长期又长,从幼苗到开花结果子,要治多次虫。治虫时要掌握好农药和水的比例,一桶水放多少农药,不可讹错,多放了农药,会杀伤棉花苗,少放了农药,杀不死虫子。用喷雾器治虫时,要先从上往下喷,将棉叶的正面喷到,然后又要将喷嘴儿伸到枝叶下面朝上喷,将棉叶的反面也喷到,这样才能将虫子杀死,而且要均匀。除此之外,治虫还要注意安全,毒性大的农药尤其要注意,不能沾到皮肤上,人要站在上风处,天太热时不能治,防止中毒。第一次背着喷雾器跟七爹一起治虫时,七爹就将这些注意事项一一告诉了我,并再三叮嘱,不可麻痹大意。

七爹个子矮小,力气不大,每次只能背半桶水,压喷雾器的压劲也不大,治虫治得慢,我就让他治一行,我治两行,这样两人一起前进。我们一边治虫,一边闲聊。七爹说起笑话来,一个接着一个,一边说,一边“嗬嗬”地笑着。

治虫治得累了,我们就坐在田埂上休息。七爹这时就掏出旱烟锅,装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烟从鼻孔里,从那长满胡楂的嘴巴里冒出来,散发出一阵阵呛人的味道。七爹却吸得很陶醉。待过足了烟瘾,七爹就唱起来——姐姐长得俏又乖,好一朵莲花带露开;河里大鱼打花蹦蹦跳,螃皮罗汉儿也卖了呆。卖了呆,姐姐何时到我家来?

这段小调儿,我已听七爹唱过多次。刚开始我只听他嘴里模糊不清地哼哼,感到蛮好听,蛮有感情的,就叫他一句句唱明白。他就把词儿说给我听,然后教我唱。我感到他在唱这段小调儿时神情有些异样,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在怀念着什么。这时我就想起听家里人说过的年轻时七爹的老婆跟人跑掉的事情。我连想也没想,猛不丁地问:“七爹,你唱这段小调儿,是不是又想起七奶奶了?当时七奶奶怎么会跑掉的?”

听到我问这话,七爹就叹一口气,说:“怎么会跑掉的?还不是嫌我穷呗。”“你有没有外去找她?”“找过,可她实在穷怕了,不愿回来……”

七爹告诉我,那时他家实在太穷,五个伢儿,一家七口住了两间茅草棚儿,没有一顿能吃得饱。也怪他太老实无用,她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她重嫁了个工人后,还常常寄一点钱回来,后来又把小儿子接了过去。大儿子、二儿子以及姑娘都去过她那儿,她都热情接待……“我只要她过得好,我反正已经老了,最苦的日子也已经熬过来了。嗬嗬,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干活儿吧,上午这块田要治完呢。”

在农村劳动的这段日子终于过去。我先考入师范学校读书,后来又分配到镇上学校做教师,除节假日回家偶尔遇到七爹外,平时竟难以碰面了,待到结婚成家后,就更难相见了。不过,只要回家过年,正月初一我都要到他家走走,给他拜年。尽管七爹年纪越来越大了,腰也愈发驼下来,头发几乎全白了,但仍然是那样开朗,喜欢说笑的性格一直没变,药水他也早就不打了,喷雾器早就背不动了。只在场头上帮助做做轻巧的活计,混几个工分。后来分田到户了,就在家里帮助照应照应门口,偶尔到田里摸摸,儿子媳妇们也不要他多费心了。

有一年春节,我在老家过年。忽听妈妈说,七老太回来了。我就和妈妈一起去看。我是带着一种好奇心去的,我猜想,尽管七老太年纪也大了,但肯定应该有一些特别之处,应该有一些城里人的气质。哪知见到面后,竟然是一个又黑又瘦的跟我们村里老奶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土气还显老的老奶奶。我不禁有些失望。不过,七爹却很激动,弃他而去分手三十多年的妻子又回来了,心中是一番什么滋味是可以想象的。我的耳边不禁又回想起七爹唱小调儿的情景,也许七爹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如今,长得俏又乖的“姐姐”终于又回到他家来了,鳏居了几十年的他终于又有了个伴,谁还去计较年轻时的荒唐之举呢?

从他们的闲谈中,我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七老太在外面重找的男人因病去世了,她跟那男人也没有生养孩子,那男人的儿女也不孝顺她,她一气之下就回来了。她的亲生儿女都在这儿,她的结发丈夫也在这儿,这儿还是她的根、她的窝。这么多年来,她在外面日子过得也不轻松,虽然生活过得稍宽裕些,但帮人家把几个孩子都领大了,各自都成家了,也等于充当了一个保姆、苦工的角色,现在人家用不着你了,自然你就得走了,再待下去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了。七老太曾经担心过,怕七爹不接受她,她走后这么多年,七爹一个人领大孩子,吃的什么苦,她想象得出来。可七爹竟然一点不嫌弃她,很爽快地就接纳了她,这让她很受感动,也觉得更对不起七爹了,早已不会流泪的眼睛竟也湿湿的,叫了一声“老头儿”后喉咙就有些哽咽。七爹还不忘说句笑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权当在外地工作现在退休回来哩!

我从内心为七爹感到高兴,也祝愿七爹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然而自七奶奶回来后,七爹的日子却过得并不那么舒心。毕竟两人几十年不在一起了,双方的脾气、性格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有时你做的事情他看不惯,他做的事情你不中意,甚至于为了一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常常一连好几天,我不理你,你不理我,弄得心里不惬意。七爹对七奶奶已经一让再让,而七奶奶人老了,脾气却大了,七爹就有些后悔让她回来。有时逼急了,七爹就说出一些翻老底、伤感情的气话来。七奶奶哪里受得了,几次收拾东西要走,都被儿子、媳妇拦下来了。

七爹和七奶奶就分开来住,谁也不管谁的事。七奶奶整天找人打麻将、扒长牌,家里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七爹除了忙忙家务活计外,有了空闲就到左邻右舍跑跑玩玩。一些人好拿七爹开心,说他跟七奶奶闹别扭,是因为他太好那个了,七奶奶吃不消。七爹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也跟在他们后面笑,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似的。等到人们笑够了,七爹才叹一口气,说:“老了,哪里还谈这些事啊,不是你们年轻人。过去她在外头时,想她回来,现在回来了,又过不惯。这辈子啊,看来我是该派一个人过的命!”

以后的日子里,七爹、七奶奶倒也相安无事。毕竟年纪大了,又加之有人劝说劝说,一段时间两人又好起来,互相之间多了理解和宽容,再也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计较了,两人也知冷知热的。可好景不长,七爹忽然得了病,身体一天天溃下来。刚开始,七爹没有在意,坚持在家里熬着,没有上医院。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就想到医院去治疗。可找到儿子,儿子又一拖再拖,没有及时跟他去看。不知是怕花钱,还是确实忙。有一天被七爹找得急了,给了他十几块钱,叫他自己去看。没办法,七爹只好一个人去十几里外的镇卫生院看病,七爹本想叫七奶奶陪他一起去的,可七奶奶已约好了打牌的人,抽不开身。七爹在医院打了针、配了药片后,又一个人回家。路上歇了好几次,到家时两腿一点儿劲也没有,可儿子、媳妇和七奶奶,没有一个人问他一声看病的情况。大儿子这几年混得也不好,会计早就不做了,能要老头、老奶奶跟自己住已经不错了,再有什么高要求,根本不可能达到。另外几个子女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平时想问他们要一分钱都难。因此,七爹看病,钱就成了问题。

七爹知道儿子们不会为自己看病,七爹又不想死,怎么办呢?总得要想法弄点钱来看病啊!有一天晚上,七爹就摸到七奶奶房里,求七奶奶救他一命。他知道,七奶奶回来后,身上有一点积蓄,这点积蓄七奶奶作为私房钱藏起来了。本来七爹是不开这个口的,他知道那钱也是七奶奶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可这一生病,七爹实在是无路可走了。七爹见七奶奶不说话,忽然在七奶奶面前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奶奶,你救救我,儿子们不肯为我看病,这些畜生不孝顺,我只有靠你了……”七奶奶叫七爹爬起来,这样跪着让儿子媳妇看见多不好。七奶奶说:“儿子们对你都这样,要是将来我有了病,恐怕更没得人问了!我的那点钱是防老的钱,给你看病了,以后我怎么办啊?还是要盯住他们几个儿子,怎好不给老子看病呢?”

七爹就又找儿子,七爹把几个儿子都找到了一起,七爹问他们要钱看病。二儿子说,这看病的钱应该老大出,老头儿这么多年都在他家里,帮他做活计的。三儿子说,先要去问一下医生,看到底得的什么病,看得好就看,看不好弄点药吃吃,何必白花医药费……大儿子一拍桌子,说:“你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老头儿哪家没有帮助做活计?不到医院去检查,怎知道得的什么病?”二儿子三儿子说,你发什么火,又没有说不看,钱你先垫,派我们多少反正少不掉……

孽子啊!孽子啊!……七爹气得当场昏了过去。

这些事情都是在七爹投河自尽以后,我回到老家听妈妈和村里人说的。他们都为七爹不服,背后都指责七爹的儿子不孝、忤逆,更骂七奶奶无情。还有人干脆把七爹的死全部归罪于七奶奶,说她命硬,在外已克一夫,回来不曾有几年,又克了自己的结发丈夫。

来到七爹投河的水沟边,我伫立良久。秋风刮动着河边的树木,一片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到水面。看着那在水中打着旋儿的片片黄叶,我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七爹那“嗬嗬嗬嗬”的笑声,这笑声在旷野上传得很远,这笑声震颤着我的心。

跖的抉择

鲍山宏(安徽繁昌)

远古时代,地球上万物丰茂,四季分明。太阳每天从东方冉冉升起,百鸟迎着它欢歌舞蹈,众兽朝着它吼叫欢呼,江河湖泊清澈的水里没有一丝丝杂质,盛开的花瓣上没有一点点尘垢。人类这个时期尚处于原始的刀耕火种状态,没有阶级也没有国家,没有争池夺地的战火,当然,更没有尔虞我诈与争名夺利。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没有私有财产,也没有固定的配偶,一切处于蒙昧状态的人类,唯一的目的只有生存。我们共同的祖先,他们和万兽万物一样简单而顽强地生存在这个蓝色的可爱的星球上。

渐渐地人类开始有了些许改变。一部分人发现了谷物米粟,他们开始走出原始的丛林,学会开荒种地,进而渐渐懂得了收获和储备,这部分人开始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但仍有一部分人,他们迷恋山林,因为这里有取之不尽的能够让他们果腹充饥的飞禽走兽。他们中间就有一个叫跖的青年。跖高大魁梧,结实健壮,善于奔跑,更善于射杀狩猎。跖发明了一种类似于箭的猎杀工具,或许人类后来用于战场搏杀的战箭就来自跖的这种原始发明。跖能够用极具张力的树枝做成得心应手的弓,再配上一端磨削锋利的树枝,几乎是箭无虚发。臂力过人的跖,一箭出手,看似不起眼的树枝,顿时便有了极强的杀伤力,有时竟能够神奇地贯穿动物厚实的身躯。

跖捕杀技能超群,后来各种动物仿佛有了灵性,它们远远地躲开跖,几乎是闻风而逃了。因此有时跖会一连几日捕不到食物,每当饥饿来袭,他也产生过走出山林的念头,但跖不喜欢那种没有动物肉香的食物,这成了他留恋山林的唯一理由。为了保障生存,跖每天奔波在打猎的路上,只要是他碰上的,不论是什么,哪怕是幼小的未成年的小动物也不放过。

这天,跖路过一片水草丰沛的池塘,温和的阳光下,水塘显得很是宁静。隔着宽阔清澈的水面,跖突然发现有三只漂亮的梅花鹿正在塘边饮水嬉戏。与此同时,那只成年梅花鹿也发现了跖,远远地两者四目相对。此时梅花鹿们要想离开这危险之地已是不可能的了。就在神射手跖张弓搭箭的功夫,那只发现跖的成年母鹿忽地前膝跪地——它这是向跖发出了生的乞求。这是一种本能,也是母爱至高无上的表露。这是一只成年的母梅花鹿,身旁的小鹿无疑是它两个未成年的幼子。然而,此时跖的眼里只有他香喷喷的美味食物,对食物本能的需求让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跖运足力气,片刻工夫一箭已洞穿了一只幼鹿的身子。母鹿带着另一个受惊吓的孩子仓皇而逃。

鲜血染红了一片湖面。

四季轮回,寒冬过后又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跖的生命已走到蓬勃的旺盛期,精力充沛的跖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他也感觉到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一股热流,但他不知如何去消耗这种原始的生命力,唯有狂热地捕获食物才能消耗他的体能,也能给他一些精神上的满足感。随着跖捕杀的猎物越来越多,他学会了简单的交换,跖带着自己吃不了的食物和用不了的动物皮毛走出山林,换来麻布遮体御寒,换来陶罐烹煮食物。在山林外,跖发现了一个奇异现象:与他年岁相仿的男人身边时不时有个与他们一样披头散发的人,只是她们体态有的比较弱小,有的比较强健,她们同样也裸露着上身,但这些人的胸脯上却有两座饱满似小山的肉球球。这一发现让跖好奇,也让他看得有些痴呆,他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好想去搂抱这样的人。每每见到这样的人,他就特别地想去抚摸那对肉球球。跖感觉到身子发生了变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脏狂跳血脉偾张……这一系列的反应是跖从未曾有过的体验,跖吓得落荒而逃,一头闯入山林。熟悉的环境与气息,茂盛宁静的山林使得跖的身体慢慢恢复到原有的状态,但跖的心从此再也平静不了,那对肉球球时常无来由地晃动在他的眼前。

跖继续着他的捕猎生活。这一天,他走在回程的路上,眼前不远处忽然出现一团肉白色的东西。跖赶紧放下肩上猎物,就在他搭箭欲射时,猛然想起在山林外所遇见的与自己不一样的人。他放弃了射击,疑惑着小心地接近他的目标。果然是一个胸脯上有两个肉球球的人。这是谁呢,为什么昏倒在这山林之中?幸亏发现及时,要不很快就成了其他肉食动物的盛筵了。

跖将这个人背回了自己居住的洞穴,又给这个人灌了些凉水,很快她就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这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她很感激跖救了她,翻身就给跖连磕了几个响头。跖决定,收留这个人。

夜幕再一次降临,这一夜月光依然普照山林,但跖的篝火将它拒绝在洞外。注定这是个不平凡之夜啊,篝火将跖的客人身体渲染得更加柔和迷人。跖呢,却从未感觉篝火这样热,似乎有烧灼皮肤的疼痛感。跖从记事起就是一个人居住在这儿,多少年了,他没有一个伙伴,也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的领地会有另一个人闯进来。今晚突如其来地来了这样一个人,他们就要同床共枕,既有莫名的新奇又有一份无端的慌乱。起初跖与这个人离得较远,由于独居已久的习惯,也因为那份让他莫名其妙的热。然而,这个新来的伙伴,看上去就让人有种舒服的感觉,尤其她的身上有异于自己的那对肉球球,它对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让他有靠近她的欲望。挪了挪,再往她的身边挪了挪,忽又有一阵异香扑面而来。跖嗅到了一种好闻的味道,这是他从未曾体验过的,这种味道竟然使他心乱神迷了。多么好闻的香气啊!来自洞外?不可能。这么多年洞外有各种花草树木的清香,也有树枝腐烂的味道,有阳光的味道,也有山火焚烧各种动植物的味道,但从未有过这种神奇的香味啊。来自洞内储藏的某种食物?跖再次否定了。跖是个捕猎高手,这些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钻的,水中游的,跖还有哪种没有品尝过?闭着眼跖也能分辨出这是哪一种动物的味儿。它们谁也不会有这种奇香啊!那么这种香味只能来自一个地方了。一定是来自今天第一次来到他的洞穴的人。诱惑和好奇使跖又朝他的客人挪近了点,已经是伸手可触了。当跖确信这种神奇的香气就是来自于他今天救回洞里的这个人时,跖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揽入自己厚实的怀中。一瞬间啊,仅仅是瞬间的工夫,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吸仿佛停止了!世界顿时消失了!只有这种香味在浸染,不,还有伙伴柔软滑腻的身子。然而这一切又是极其短暂的,毕竟跖没有多少神奇的想象力,他有的只是一种人类原始的动物本能。当同伴以温顺回应他的拥抱时,跖的另一种生命特征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与此同时,跖呼吸急促,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跖不懂,他的同伴也不懂,但这都不是问题,跖的时代没有科学,他们也不需要科学,只要有了某一种本能,所有的一切都不会阻碍人类的繁衍与进步。

他们的身体都在战栗着抖动着,他们的嘴唇同时在探寻着,他们的双手也同时在不停地探索着;没有启蒙,没有教科书,本能指导下的这一切虽然说有些慌乱,也有些滑稽,不要紧,或许这就是发展的必然过程吧。跖感觉到了腹热,他的男性生理特征此时也在顽强地找寻着。热热热,这是一种神奇而又充满旺盛活力的生命体系,它执着地更有着冲动本原,有着对另一种生命体系传递来的讯息强有力的回应。热,热,热仿佛是一种暗示,热,还是热,这种热此时衍化成一种神奇的牵引力,带着他们找寻同伴身子的某一处热点。终于,两个人融合了,两个生命的个体合而为一了。跖和他的同伴的生命载体同时发出了最为美妙,最为真切,最为原始,最为朴实的欢呼。他们的声音冲出洞外,穿山越岭,直冲云霄之上。人类多么美好而又伟大的一个夜晚,夜色是那么美好,天地万物是那么和谐,一切的一切都充满着勃勃生机。

自从跖与他的伙伴有了这种神秘的肌肤之亲,他们就再也不能分离了。跖依然每天出去打猎,但与不同以往的是,他缩小了打猎的范围,跖虽依旧勤奋,但他更勤于出入自己的山洞,他的心中割舍不下他心爱的伙伴。当跖再走出山林与他人交换生活物品时,他知道应该称自己的伙伴为女人,自己是男人。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是天地之神合,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创造出新的更多的男人与女人。不久,女人的肚子大了起来,渐渐地又圆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女人从她的下体诞下了一个新的小男人。

小男人的降生给他们带来了无比的喜悦和欢乐,但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烦恼和压力。跖自从得了女人之后,由于沉溺于女人的肉体,精力大不如从前,每每外出,所获猎物不如以往,他们的食物不再丰盛了。女人不会说话,而女人很多次用手语表达出要走出山林的意愿,但跖不答应,在这一点上跖表现得很固执,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坚信会获得更多的猎物来养活自己的女人和那个小男人。

又是一个冬天,世界变得白茫茫一片,山林沉寂,皑皑白雪给它披上了盛装,山林仿佛沉睡了一般。偶尔会传来一两声“噼啪”声响,那是脆弱的树枝因承受不住积雪脱离树干发出的痛哭。这个冬天跖虽然不再寂寞,但这个冬天也很艰难。尽管有火取暖,也有食物填饱肚子,但食物不如往年充裕了。为了获取食物,跖有时冒雪也要外出打猎。

这一天,跖背回一个庞然大物,摔在地上轰然有声。今天跖背回来的是只早已冻僵硬了的梅花鹿。奔波和紧张的捕猎工作使得跖非常疲乏,但因为有了收获,跖还是显得有些兴奋,一家三口今晚有一顿丰盛鹿肉可以享用了。但跖的女人却没有跖的高兴劲,她默默地走到另一边,没有动一口鹿肉。

跖知道女人不喜欢吃鹿肉,曾经有过几次女人宁愿挨饿也不吃跖打来的鹿肉,后来跖在打猎时尽可能不再猎杀梅花鹿。今天,跖没有选择,所有的动物好似从山林中蒸发,了无踪迹,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遍整座山林,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只鹿的足迹,这才没有空手而归。

雪花依然纷飞,整个世界除了雪还是雪。饱餐后的跖由于白天的辛劳,很快就沉沉地进入他的梦乡。是孩子的啼哭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跖惊疑孩子怎么会哭叫,火坑里的火没有熄灭,山洞里依然温暖着呢。女人呢,女人在哪儿?女人不在自己的身旁,也不在孩子的身边!跖起身寻找,然而,找遍了女人可能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女人的身影。跖惊骇地发现,昨晚火架上吃剩下的鹿肉没有了,女人抱走了留在一旁的未经烧烤的鹿头,还有,剥下来的鹿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跖慌张地奔向洞口,洞外依然是白茫茫一边,一片刺眼的白。跖低头发现,自己归来时的足迹已完全被雪所覆盖,倒是有两行若隐若现的足印,从洞口一直向远方延伸。然而,跖却怎么想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女人不见了,为什么走向洞外的却是鹿的足迹。

跖是朴实的,他没有像现代人一样过多地思考什么,阳光再次洒进树林的早晨,跖抱着孩子,他决定走出山林,他想,山林外的生活或许更加美好吧。

紫泥

王喜平(甘肃定西)

班车一颠,车厢里的土尘便如分子运动一样碰撞起来,飞舞起来,弥漫着黄澄澄的光。开始,邵璞还用手扇着,就像某位女士瞪眼身旁的男士然后反感地驱赶他的烟雾。可是后来,邵璞只能用咳嗽来抵抗讨厌而无孔不入的土尘了。车里,只有邵璞如此难受,喘不过气来。其他人都是有说有笑,还有抽旱烟的,使得车厢乌烟瘴气而又气氛高涨。

这个时候,邵璞心里更加憋屈、窝火了。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苦干了七年,这次人事调整又没他的“罐儿面”,还被“发配”到扶贫村上去蹲点了。别说这一蹲最少三年,即便蹲满三年也无定数,不知何去何从呢。干着副主任的工作,临到提拔,职位旁落,别人却成他的顶头上司。邵璞只觉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到了。公道何在,邵璞呐喊一声,光了大半瓶二锅头,酩酊得不省人事了。

怎么办呢,酒醒起来,邵璞还得赶到县上,再换这趟“宇通”,向着村上进发。别说村上,即便叠县县城,也是全市最偏远的地方。三百多公里的市县公路跑完,仅剩最后一趟班车发往狼粪滩村了,如不赶点乘上只有等待一宿了。已经电话联系好了,村支书在家等着,邵璞岂能耽搁人家的工夫呢。

班车亡命地颠簸在沙土路上,像只跳跃的大松鼠,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直扫到了天上。邵璞回望一眼后车窗,土幕铺天盖地地追来,似将邵璞卷向十八层地狱或者天边的哪个地方。邵璞恶恶地骂了一声见鬼,牙齿上的沙尘便噌噌作响,如同砂轮磨着什么金属的声音。邵璞仿佛经历了人间炼狱,才来到村口。他早早地等在车门口,生怕班车忘乎所以地奔去,错过该下车的地方。班车习惯地停靠在某个稍微开阔的地段,疼痛非常地撕开了车门。一股土雾扑面而来,满满地献给邵璞一个见面礼。

赶快下,赶快下,土都喷到车里了。司机未等邵璞完全下车就已开动了班车,说,车里还有其他人呢。

车里早都装满了土尘,喷不喷土有啥区别呢。

事实上,邵璞是被身后的一个乘客推了一把,两人一起跳到了车下。邵璞如堕雾中,顿时失去了方位感。可他毫无防备地着地,摔得关节粉碎般疼痛。

邵璞佩服身后的乘客,那么矫健,巧妙地几步缓冲就已落在他的前边。邵璞瞥他一眼,头发、眉毛、胡须全被土尘覆盖着,好像霜打的茅草。但他笑呵呵的,红红的舌头吐露着湿润的鲜活。

土尘没有方向地扩散着,渐渐地透露天空的蓝。邵璞拍打着身上的土尘,又在骂着见鬼。邵璞身旁的人的衬衣领子拓了一圈土边,好像一个并不流行的创意。邵璞瞥他一眼,想必自己的头发、眉毛、胡须也和他的一样,被层层浓霜覆盖着。

邵科长,我怕你走岔了,一直在这等着。一个老农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一同拍打着邵璞身上的土尘,说,天晴洋灰路,下雨水泥路,这道死(屎)肠子,让你受苦了。

他凭装束就能认得邵璞。他就是狼粪滩村的村支书霍三娃。他刚三十五岁,可是沧桑得早成老农了。他没出去打工,他为村上的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奔波着各项事宜。

不拍还好,一拍,手上的污渍反将土尘蹭到布纹里,好像挨了巴掌的手印。

三娃,你在这里干啥呢?刚才推了邵璞的乘客忽戳霍三娃一指头,问,他是谁,一路上差点被土埋了。

噢,尕卯你怎么来了。霍三娃意外地看着尕卯,说,他是市里来的邵科长,帮咱村里扶贫的,走,一起到我家去,饭做好着呢,还有两瓶“沱牌”呢。

那就走。尕卯一把拉过邵璞手里的背包,搭在自己肩上,说,我要把大女儿领到天津去呢,他妈的烧烤摊子忙不过来了。

拐进一个岔道,空气渐渐清新起来,草地毯子一样延展开来,天地相连。邵璞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向远方望去。几道清水带子一样地飘落地上,将个偌大的草地装扮得仙女一样美丽。这么优美的地方,还扶什么贫呢。邵璞暗暗嘀咕,证实地问,这就是狼粪滩村吗?

偏远得很,离县上一百多公里呢。霍三娃没有明白邵璞的意思,说,把肠子都能颠出的烂路,邵科长刚才领教了。

想想城市的雾霾,真是来到了人间仙境,邵璞的心情陡然愉悦起来,两个跨步奔到了霍三娃、尕卯的前头,好像抢着拥抱草地。

转过一片不大的灌木林,一道炊烟直插夕阳的罅隙,好像一段绸子连着天上的云彩。许多房屋依偎在傍晚的倩影里,有点东倒西歪的感觉。那不会是狼粪滩村的村庄吧,邵璞这么否定着。

慢慢走近,土坯盖着茅草的房屋,仿佛美女身上突兀的伤疤。煤砖一样黑色的土坯与经年的茅草彼此融合,黑上加黑。穷乡僻壤,邵璞刚刚愉悦的心情重新浮现出此行的目的与职责。是的,因为穷乡僻壤才来扶贫嘛。

土坯怎么都是黑的呢?邵璞将头扭向霍三娃、尕卯,有点幼稚地问,白墙不是更好吗?邵璞从未见过黑土,他想土坯里边是否加了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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