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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04:2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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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光中

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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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过,我爱过――余光中诗文精读

我来过,我爱过――余光中诗文精读试读:

师生推荐的N个理由

·诗人余光中把自己的人生形容为蒲公英的岁月。在长期的流浪和漂泊中,他始终拥有中国传统文人忧国忧民的意识,对中华同胞有着天然的血浓于水的关爱和认同。

·余光中是华文世界的文学大师。他左手为文,右手为诗,还兼写评论和翻译。如同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根系发达,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历经半个世纪的创作而艺术生命长青,年华虽老但赤子之心犹在。

·那种浓烈的对于家乡、对于大陆的眷恋之情或许是余光中作品给我们最为直接的感受了。若以“乡愁诗人”的印象来品读他的作品,你不难发觉他的很多诗歌都清晰地透着思乡之愁绪。

·读余光中的诗,犹如品一杯香茗。他从生活入手,无论是写景记事,总给人以很深刻的生命感悟。

感悟蒲公英的岁月

华东师大二附中 孙彧(老师)

当我们想象自己那并不太长的岁月像什么时,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想到一些比较美好的事物。确实,对出生在20世纪快结束前的一二十年的孩子们,那种漂泊不定、凄凉压抑的日子是不可能经历的。但是在20世纪的中叶,由于政治的原因,有些人被迫离开了家乡,漂向一个陌生的海岛。他们不得已离开了故土,离开了亲人,离开了童年、少年的欢乐,却固执地带走了永恒的乡愁。余光中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把自己的一生形容为蒲公英的岁月,取意于蒲公英的流浪与漂泊。

感悟蒲公英的岁月,感悟那一代人的命运与国家民族命运密切相连的事实。余光中先生的祖籍是福建永春,他的父亲是当地教育局局长。幼时他的母亲经常带他到江苏武进的外婆家住,所以他自谓是个江南人。他的小学、中学、大学是在南京度过的。他曾经在四川上过一段时间学,那时日本人正在侵略中国,他与母亲千里逃难、九死一生辗转大半个中国,终于到重庆与先期到达的父亲会合。抗战胜利后,他考入南京的金陵大学外文系,但是不久国民党从大陆撤退至台湾,所以他亦随家人渡海来到了台湾岛。余光中先生的基础教育的底子是在大陆打下的,他的民族感情、乡土感情、母子之情、忧患意识都在他人生最初的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也成为他日后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

感悟蒲公英的岁月,感悟中国文化是华夏子孙永远的精神家园。余光中先生从50年代起三次去美国留学讲学,他将留学自嘲为“文化充军”,将留学时期形象地称为“我的冰河期”,在异域文化环境里他写下了《我之固体化》等诗文。有一颗敏感的心的作家,隔着太平洋遥远的距离,反而更加看清孤立的台湾,那种渴望紧拥中华文化的情怀更强烈。他曾在日后写下这样的诗句:“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当我死时》1967);“陌生的星条旗飘展在风里一曲儿歌心中遂升起秋深了你的土地你的根唤你回去。”(《忆旧游》1974)

感悟蒲公英的岁月,感悟一个吸尽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的中国人那饱含甘苦执著理想的人生。他有着传统文人的忧国忧民的思想,视“皮靴踩过马蹄踩过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的祖国为自己断奶的母亲,他对同胞有着天然的血浓于水的关爱和认同。他像墨子一样讲兼爱的胸怀,反对战争,对黑人的屈辱遭遇表示愤慨同情;他有时又像庄子一样超凡脱俗、渴望拥有真正的宁静。面对西方物质文化的侵蚀他咏唱出“五陵少年”(自称)的失落感伤;他控诉工业文明破坏美好的自然,那支笔不再儒雅,而是极尽讽刺挖苦。他说过每个艺术家都在终生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意象,他找到了,那就是“莲”,莲中包含了作家的人生哲学和生命理想。

对于余光中诗文的喜爱,开始于那篇散文《莲恋莲》。标题的三个汉字深深地吸引了我。这篇文章一读再读,每读一次就是一次美的享受和心灵的净化。后来读《听听那冷雨》,诧异于作者卓越的才华能将自己的人生写进冷雨中,而且如此长文却长而不冗,充满了音乐的节奏韵律,无怪乎评论家誉之为20世纪中国散文中最富音乐感的佳作。读《我的四个假想敌》时更感到余先生将诗歌中营造意象的方法融入了散文创作中,从而形成他散文的独特风采。他的散文中有非常丰富的艺术手法的运用,与诗歌相比,同样堪称流光溢彩。

余先生成名早,在大学毕业前夕,他的处女作《舟子的悲歌》就出版了,并且销量良好。余先生享名久,他的几乎每一部诗集、文集都受到读者的喜爱,至今他笔耕不辍,以旺盛的艺术创造力和文化使命感,与永恒拔河。现代散文大家梁实秋先生为《舟子的悲歌》作序,其中有这样一段话:他有旧诗的根底,然后得到英诗的启发,这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一条发展路线。我们写新诗,用的是中国文字,旧诗的技巧是一份必不可少的文学遗产,同时新诗是一个突然出生的东西,无依无靠,没有轨迹可寻,外国诗正是一个最好的借镜。

余先生的诗歌散文创作的确是遵循了梁实秋所指出的发展路线。他的诗歌从形式上看既继承了徐志摩、闻一多的新格律诗注重诗歌格律的特点,又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技巧;在极其讲究炼字、意境的营造方面又有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用一句话说就是“纵的继承,横的移植”。他以自己深厚的文化学养,包括对西方文学艺术的熟悉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使得他的诗歌创作题材多样、形式多样、风格多样。他从现实主义出发先反传统、后反西化,在诗歌的感性与知性、情感与哲思方面,在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力图找到相互交融的契合点。

自白话取代文言之后,中国现代诗歌曾在上世纪20至40年代繁荣过,当时出现了很多流派和很多诗人,留下了光辉灿烂的诗篇。中国现代诗歌,在1949年之后,由于政治原因,在海峡两岸的不同环境内发展、变化、成熟。呈现出明显不同的特征。台湾的诗歌,经历了从现代再到新古典的阶段。在这些阶段里都有余光中先生活跃的身影。在台湾诗歌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有余光中先生的创作成果。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余光中,有人说当他在写感时忧世的诗文时,他的风格是豪放深沉的,当他在写情爱的诗文时,他又变得细腻婉丽。

余光中是当今华文世界的文学大师。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还兼写评论和翻译。如同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根系发达,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历经半个世纪的创作而艺术生命长青,年华虽老去但赤子之心犹在。

余先生无疑是很有才华,也相当勤奋的人,他身上的那股劲即“舍我其谁”的文化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是一般人不大有的。愿他的缪斯岁月愈老愈年轻。我的缪斯,美艳而娉婷非但不弃我而去,反而扬着一枝月桂的翠青绽着欢笑,正迎我而来且赞我不肯让岁月捉住仍能追上她轻盈的舞步才二十七岁呢,我的缪斯——《我的缪斯》(1998)

韵味·乡愁——源于余光中的感动

华东师大二附中 郑拓(学生)

身上承载着一种情怀的诗人总是带给人心痛的感觉。席慕蓉、郁达夫、舒婷、徐志摩是这样,余光中更是如此。他的那种乡愁浸没于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然后通过他的笔触自然而然地流露,而后,将每位读者的心融化。《东方时空》节目曾经对他做过专访,这是一个华发盈头却笑容可掬的老人,于是我在读完他的每一篇作品后总是很疑惑,一个心中郁积着如此厚重愁绪的人,为什么能如此淡定、坦然?他的这份安适又来自于哪里?

我想,他一定十分热爱自己的家乡。这位老人1928年生于南京,1949年随父母到香港,次年又迁移到台湾至今。他在台湾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仍喜欢在作品中自称为“

五陵少年

”、“江南人”,他也确实有江南人细腻的一面,如《等你,在雨中》所营造出来的场景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红莲翩翩如舞,主人公如痴如醉。他到底等的是谁?是人还是另外的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却身不由己地随主人公沉沦于雨后莲的曼妙中,刹那即永恒。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诗很深沉,很隐喻,但这并不妨碍他浓郁感情的流露。《乡愁》应是最耳熟能详,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了,“小时候”、“长大后”、“后来”、“现在”,四个时间点串联起整首诗,他作这首诗只用了二十分钟,然而他说:“可是这种感觉在我的心中已经酝酿了二十年了。有那么深厚的感觉,所以到时候不怕言之无物,我只要把架子搭好了,一段段写下去自然就出来了。”乡愁萦系了他一生啊!这思乡之情不随时间而消磨,却是随时间而内敛,沉郁而流畅。

那种浓烈的对于家乡、对于大陆的眷恋之情或许是余光中作品给我们最为直观的感受了。

若以“乡愁诗人”余光中的印象来品读他的作品,你不难发觉他的很多作品都清晰地透着思乡之愁绪,就如同一杯清茶,虽然这比喻很老套,但我却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来形容这种淡淡的忧愁。

然而,等到肚中堆积了一定量的“余式”文字后,再品时,会隐约觉得这种乡愁不仅限于思乡之愁。他对汉字的喜爱尤深,他说过:“汉字象形的成分比较多,所以譬如你写个雨字,中间四点就好像有那个感觉,你看到笑字,好像有一个人的笑脸,哭好像有一个哭的脸,这种趣味是西方文字不可能来领略的。”并且,他很向往成为李白、屈原那样的人。我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他的愁是寄形于乡土之上,而发于中华古典而深厚的文化!《听听那冷雨》中,作者不禁自问“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在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可见,真正绑住他赤子之心的是一份对中华源远流长文明的深深依恋。

思乡。思乡景,思乡事,思乡人。然而,思乡的背景到底是什么?是中国文化五千年积淀下来的底蕴,是黄河长江两岸朗朗的读书声,是历史感,是文化感。那么他“愁”的又是什么呢?

余老先生仅在大陆生活了二十一年,却将悠久文化的根基植于胸中,时时刻刻在海峡的另一边翘首眺望祖国大陆,他所盼望的或许就是像我们现在一样,能生活定居在大陆,被这片土地上特有的文化包围。然而,那条海伦·凯勒的真理又再次被印证,拥有的时候从不会觉得可惜,等到失去时才懂得珍惜。我们如今是多么的幸运,能生活在这片底蕴深厚的土地上,但这种想法也许在大多数人的脑海中从未出现过。坦诚地说,是“余老”的文字让我骤然间发觉自己从前是如此的挥霍,我挥霍的不光是时间,更多的是对于文化的感知、文化的积累和熏陶!在《逍遥游》中有道“曾几何时,五陵少年竟亦洗碟子,端菜盘,背负摩天楼沉重的阴影,而那些长安的丽人,不去长堤,便深陷书城之中,将自己的青春编进洋装书的目录。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历史健忘,难为情的,是患了历史感的个人。”真正难为情的,是遗失历史感的我们!曾几何时,落后的中国就被逼敞开国门去发展,时至今日,我们仍在追赶世界发达国家的脚步,但不能忘记的是,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的历史比任何民族的都绚烂!

生活在上海这类现代化大都市的人们或许更应该去深切体会余光中的文字和他的乡愁,感受历史的厚重以及记忆的绵长,还有就是坚守我们自己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中华民族文化。

我并非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生于北方,十岁多才迁移到上海来。我折服于上海大都市的现代感和华丽感,也渐渐融合于这座城市,但每当脱离于繁华和灯火阑珊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念起家乡,不可望更不可及,想到家乡的中央大街,忆起家乡的索菲娅大教堂前的安详和静谧,以及童年的快乐时光,再读到余光中的文字时,我忍不住落泪了,我想或许以我浅淡的经历可以更贴近余光中的情感,更明了乡愁的韵味,对于身处异乡的游子,他的文字轻而易举地抵达人们内心最深处,勾起那段最割舍不下的情怀。

余光中说:“‘乡愁’有一部分是时间造成的,还不完全是空间的转移,在这种意义之下,每个人都有乡愁。”确实,每个人心中都有独具韵味的“乡愁”,不过我想,无论你怀有的是怎样一份“乡愁”,余光中的文字必定会与你内心的那份情怀产生共鸣!

左手为文 右手为诗——走进大师余光中的文学殿堂

华东师大二附中 闵圣芊(学生)

提起余光中这个名字,就不能不想到那首《乡愁》。一首诗和一个人,契合无间,融为一体。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朗朗上口的语句,是我们每个人在孩童时代就已熟知的篇章。一首好诗,就是要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乡愁》是一首好诗,在岁月的沉积中,含在口中,苦涩中透着清凉;放在心里,沸腾却不灼热。

余光中是漂泊海外的游子,《乡愁》是他永恒不变的赤子情怀。孟子曰:“充实之谓美。”正是因为每一首诗背后,余光中先生所倾注的充沛的情感,才能使他的名字永久地镂刻在中国文坛之上。

黄维梁先生说:“余光中手握五色之笔:用紫色笔来写诗,用金色笔来写散文,用黑色笔来写评论,用红色笔来编辑文学作品,用蓝色笔来翻译。”余光中将诗歌、散文、评论、翻译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因而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余光中一生经历丰富,这也和他豁达写意的人生态度密不可分,正因如此,才形成了余光中先生特有的诗风文采。

余氏的诗与文相映生辉,其诗如文,独具匠心。

内容丰富,选材广泛。余光中先生的不少诗都紧密联系时代,有鲜明的时代气息。他的诗有不少都是他游历博物馆的所想所感,始终洋溢着对中华文化的赞美之情。如:《白玉苦瓜》、《秦俑》等。还有一些是从生活中的小事入手,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悟,读来哲理盎然。《欢呼哈雷》、《星光夜——梵高百年祭之一》都是此方面的佳作。一首《白孔雀》,就是作者在观看舞蹈家杨丽萍的舞蹈后所记下的感悟。与之前的新诗不同,他剔除了泛滥成风的无病呻吟之作,抵制千篇一律的感情题材。而是让自己的诗注入时代的新鲜血液,使之充满活力与朝气。他的文章亦是如此。取材的广度,天才的想象,让人不得不赞叹艺术大师对生活的观察入微,懂得把握生活的人,才能创造出美的艺术。

技艺高超,自成一格。品读余光中先生的作品不难发现,无论诗文总具有“建筑美”,章法井然。他继承中国传统诗歌的格律。但是他又不仅仅局限于此,他建立的半自由体(或半格律体)格式,又与他的英诗修养分不开。他取众家之所长,成为中西合璧的完美典范。这一些都与他自身的人生经验分不开,他自称“江南人”,热爱中华传统文化。礼赞“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他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所以他的诗是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结合,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又一个审美范式。

辞采灿然,中西合璧。余光中先生有很深厚的文学功底,正是对中西文学的熟知,造就了他诗歌独特的语言文字魅力。他擅用比喻,遣词造句中,往往将中西文化的精华融合得天衣无缝。他奇特的构思,大胆的想象,总会使他的诗歌产生意料之外的效果,为人称颂。在诗的世界中,中西文化进行碰撞,擦出火花,达到和谐。他的文字时而幽默诙谐,但总能给人们留下很深的体悟。他有时还将外文融入诗歌的创作中,这种笔法并不多见。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散文的成就。其散文创作号称“余体”,深得中国古代的汉赋大家的真传。以写于1964年《逍遥游》为例:“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千里。喷射机在云上滑雪,多逍遥的旅行!”半文半白,不仅体现了他深厚的文学功底,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想象才华,隽妙无比,妙语连珠,令人回味无穷。除此之外,《登楼赋》、《咦呵西部》都描写了异国情调和风光,其锐意铸造新词汇新句法,为中国散文的艺术提升新境界。

用情至深,诗意盎然。读余光中的诗,犹如品一杯香茗,他的情感就是这杯茶的精华所在。高超的诗艺是能给一首诗增色不少,但情感的把握才是诗的灵魂。从生活入手,无论是写景记事,余光中的诗总给人很深刻的生命感悟,这表明了他的价值取向,侧重于对生命的思考。他说自己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他唱出了中华民族的声音,他要让“风,也听见;沙,也听见”。阅读他的诗对于青年一代的我们树立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会有莫大的启迪与帮助。他的散文磅礴大气,才情兼备。有时又像一个朋友的倾诉。阅读余光中的散文是人生的享受。

在漫漫的人生路中他创造了生命的“四维空间”,在中国文坛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一单元 寻根

余光中先生生于大陆,21岁时告别大陆来到台湾。然后,悠悠岁月就在海岛、美洲新大陆和香港度过。故乡,是余先生魂萦梦牵的地方,是余先生的生命之根。故乡,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地理概念,还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和永恒的归宿所在。在这一单元的诗文中,有对故乡美丽风情的追忆、眷恋,如《春天,遂想起》;有寄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文物“白玉苦瓜”中的悲悯和自豪;有对中国历史上文化坐标式的先贤屈原、李白、苏轼们的景仰孺慕;还有那歌唱出无数海外游子心声的《

乡愁

》、《

乡愁四韵

》。余光中的乡愁是故土的乡愁,是历史文化的乡愁,更是生命的乡愁。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第一幅生活画面:幼年异地求学,母子分离,与母亲通过书信联系。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第二幅生活画面:新婚不久,告别妻子,远赴重洋。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第三幅生活画面:母亲早逝,母子生死相隔。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第四幅生活画面:一道海峡将祖国分裂成两岸,海外游子与故土脱离。乡愁四韵(编者注:这首诗运用了音乐的重复和对比,在不变中蕴含变化,造成一种强烈的节奏感和韵律感。)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作者以哺育了中华民族、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长江作为第一个意象。作者展开了丰富的联想,取长江水之绵绵不绝联想到回味长久的酒,又用醉酒的滋味来喻乡愁的绵长热烈。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海棠是过去中国民间庭院中常见之物。作者用红海棠寄托对家乡的思念。还有一种看法认为,中国的版图像一张完整的海棠叶,此处用红海棠来寄托作者对故国的思念。这两种看法实质是一致的。之所以色彩选择了“红”,则是为了突出比第一个意象更加强烈的感情浓度。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作者有意打破常规颠倒语序,将“白”放到了句尾以示强调,白色象征了作者纯洁的心愿。由白色的雪花联想到了白色的信纸,由家信又使人联想到沟通两岸的信使,但作者还没等到,他正在“等待”。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作者选取的第四个意象是腊梅。这是具有丰富传统文化底蕴的意象。腊梅坚贞不屈、傲霜斗雪的品格,与诗人母亲饱经沧桑、操劳终身的品格非常相似,同时也象征了作者对祖国执著的永恒的爱恋。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开头即不凡,在一个广阔的文化背景中思念江南。从大处又拉回小处,有一种内在的节奏感。回忆起童年在江南度过的自由欢乐时光。(编者注:从地理上来看是可以从台湾的基隆回去的。潜台词是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回去。补充的这一句是很有意味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那场战争是够美的)从现实中又拉回历史,一个多么风流浪漫的江南。逃了西施失踪了范蠡失踪在酒旗招展的(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乾隆皇帝的江南在这样一个水乡发生的战争也变得很美。春秋、清朝、现代,用时间重叠的方法,来表现江南乃风流多情之地。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余光中年幼时经常在江南的外婆家与众多表妹一起玩耍,后来娶了其中的一个表妹范我存。(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反复咏叹“任伊老了”,反衬出过去众表妹的如花美貌。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杏花村(借问酒家何处)熟练地使用文字,巧妙地转化、拼接,使得诗的气韵流畅,内容衔接自然。何处有我的母亲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从余光中个人成长经历看,他的思念家乡的情愫中包含了对母亲的思念。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那边喊,在江南,在江南母亲的意象在诗中升华为祖国。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钟声里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想回也回不去的)多燕子的江南不断地反复“江南”一词,表现出诗人魂萦梦绕的思乡情切。而亭、风筝、钟声、燕子这些意象又都蕴含着分别的惆怅,寄托着想要返回故乡的祈愿。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那时正当抗战,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一寸铁路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年幼的我,在千山万岭的重围之中,总爱对着外国地图,向往去远方游历,而且见到月历上有火车在旷野奔驰,曳着长烟,便心随烟飘,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在那一排长窗的某一扇窗口,无穷的风景为我展开,目的地呢,则远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达,好让我永不下车。那平行的双轨从天边疾射而来,像远方伸来的双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视,久视便受它催眠。火车,能让人联想到远方、联想到未知。特别容易令人产生幻想,这几行文字将年幼的我对火车产生的种种幻想描写得非常具体生动。尤其是对双轨产生的错觉,更让人有进入哈里·波特魔幻世界的感觉。

乡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是因为它雄伟而修长,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继续单调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韵。过桥是俯瞰深谷,真若下临无地,蹑虚而行,一颗心,也忐忐忑忑呆在半空。黑暗迎面撞来,当头罩下,一点准备也没有,那时过山洞。惊魂未定,两壁的回声轰动不绝,你已经愈陷愈深,冲进山岳的盲肠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头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迟疑不决,蓦地天光豁然开朗,黑洞把你吐回给白昼。这一连串的经验,从惊到喜,中间还带着不安和神秘,历时虽短而印象很深。从“黑暗迎面撞来”到“愈陷愈深”再到“黑暗把你吐回白昼”,作者在这里将火车在山洞里驶过的过程和人的经验写得富有层次,把读者也带进了那神秘短暂的山洞之旅中。

坐火车最早的记忆是在十岁。正是抗战第二年,母亲带我从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火车北上昆明。滇越铁路与富良江平行,依着横断山脉蹲距的余势,江水滚滚向南,车轮铿铿向北,也不知越过多少桥,穿过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红、眼花。

入川之后,刚亢的铁路只能在山外远远喊我了。一直要等胜利还都,进了金陵大学,才有京沪路上疾驶的快意。那是大一的暑假,随母亲回她的故乡武进,铁轨无尽,伸入江南温柔的水乡,柳丝弄晴,轻轻地抚着麦浪。可是半年后再坐京沪路的班车东去,却不再中途下车,而是直达上海。那是最难忘的火车之旅了:红旗渡江的前夕,我们仓皇离京,还是母子同行,幸好儿子已经长大,能够照顾行李。车厢挤得像满满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却无法像火柴那么排得平整,而是交肱叠股,磨肩错臂,互补着虚实。母亲还有座位。我呢,整个那一头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迟疑不决,蓦地天光豁然开朗,黑洞把你吐回给白昼。这一连串的经验,从惊到喜,中间还带着不安和神秘,历时虽短而印象很深。“一盒火柴”,“交肱叠股”,“磨肩错臂”,都是日常事物和人的动作。“虚实”却是艺术术语。雅语与俗语结合,使得文字活泼而不呆板。

来台之后,与火车更有缘分。什么快车慢车、山线海线,都有缘在双轨之上领略,只是从前路上的东西往返,这时,变成了纵贯线上的南北来回。滚滚疾转的风火轮上,现代哪吒的心情,有时是出发的兴奋,有时是回程的慵懒,有时是午晴的遐思,有时是夜雨的寂寞。大玻璃窗招来豪阔的山水,远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断,窗内的思绪不绝,真成了情景交融。尤其是在长途,终站尚远,两头都搭不上现实,这是你一切都被动的过渡时期,可以绝对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识乱流。

饿了,买一盒便当充午餐,虽只一片排骨,几块酱瓜,但在快览风景的高速动感下,却显得特别可口。台中站到了,车头重重地喘着气,颈挂着零食拼盘的小贩一拥而上。太阳饼、凤梨酥的诱惑总难以拒绝。照例一盒盒买上车来,也不一定是为了有多美味,而是细嚼之余有一股甜津津的乡情,以及那许多年来,唉,从年轻时起,在这条线上进站、出站、过站、初旅、重游、挥别、重重叠叠的回忆。调动自己的味觉去捕捉乡情。火车,也关于回忆,关于故乡,关于流浪。

最生动的回忆却不在这条线上,在阿里山和东海岸。拜阿里山是在十二年前。朱红色的窄轨小火车在洪荒岑寂里盘旋而上,忽进忽退,忽蠕蠕于悬崖,忽隐身于山洞,忽又引吭一呼,回声在峭壁间来回反弹。万绿丛中牵曳着这一线媚红,连高古的山颜也板不起脸来了。山之绿与火车之红的颜色对比,山的洪荒岑寂与小火车在峭壁间来回反弹的回声对比,山的静止高古与小火车的灵动活泼对比。多组对比让这幅画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拜东岸的海神却在三年以前,是和我一同乘电气化火车从北回归线南下。浩浩的太平洋啊,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毕竟不是海峡所能比,东望,是令人绝望的水蓝世界,起伏不休的咸波,在远方,摇撼着多少个港口多少船只,扪不到边,探不到底,海神的心事就连长锚千丈也难窥。一路上怪壁碍天,奇岩镇地,被千古的风浪刻成最丑也最美的形貌,罗列在岸边如百里露天的艺廊,刀痕刚劲,一件件都凿着时间的签名,最能满足狂士的“石癖”。不仅岸边多石,海中也多岛。火车过时,一个一个岛屿都不甘寂寞,跟它赛跑起来。毕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过跑三两分钟,大的,像海龟岛,也能追逐十几分钟,就认输放弃了。写火车在海边奔驰时的景象,作者不从火车的角度写,而从海中岛屿的角度来写,衬托出火车之迅疾。

萨洛扬的小说里,有一个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车越野而过,总是兴奋地在后面追赶。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国里,越洋过海,坐的却常是飞机,而非火车。飞机虽可想成庄子的逍遥之游,列子的御风之旅,但是并不耐看。哪像火车的长途,催眠的节奏,多变的风景,从车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间,又像驶出了世外。所以在海外旅行,凡铿铿的双轨能到之处,我总是站在月台——名副其实的“长亭”——上面,等那阳刚之美的火车轰轰隆隆其势不断的踹进站来,来载我去远方。对交通工具,不重视其实用价值,而重视其审美价值,这就是诗人与常人的区别。

在美国的那几年,坐过好多次火车,在爱奥华城读书的那一年,常坐火车去看刘鎏和孙璐。美国是汽车王国,火车并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车颇有十九世纪遗风,坐起来实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风景却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谁见过那样美丽的“火灾”呢?过密西西比河,铁桥上敲起空旷的铿锵,桥影如网,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灯光迎面渐密,那黑人老车掌就喉音重浊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如同一幅色彩鲜艳、景物层次分明的西洋油画,作者对异国情调的把握从声、色、形多角度入手,准确生动,功力不凡。

有一次,从芝城坐火车回爱奥华城。正是耶诞假后,满车都是回校的学生,大半还背着,拎着行囊,更显得拥挤。我和好几个美国学生挤在两节车厢之间,等于站在老火车轧轧交挣的关节上,又冻又渴,饮水的纸杯在众人手上,从厕所一路上传到我们跟前。更严重的问题是不能去厕所,因为连那里也站满了人。火车原已误点,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注满。终于“满载而归”,一直熬到爱大的宿舍。一泻之余,顿觉身轻若仙,重心全失。当诗人遭遇到此番火车拥挤的情景,也不免如常人一般万分狼狈。更令人惊异的是在美国的火车上也会出现此番光景。关于美国火车的回忆是轻松愉悦的。

美国火车经常误点,真是恶名昭彰。我在美国下决心学开汽车,完全是给老天爷激出来的。火车误点,或是半途停下来等到地老天荒,甚至为了说不清楚的深奥原因向后倒开,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几次耽误,我一怒之下,决定把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不问山长水远,都可即时命驾。执照一到手,便与火车分道扬镳,从此我俜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双铁轨。不过在高速路旁,偶见迤迤的列车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长而魁伟的体魄,那稳重而剽悍的气派,尤其是在天高云远的西部,仍令我心动。总忍不住要加速去追赶,兴奋得像西部片里马背上的大盗,直到把它追进了山洞。作者关于铁路的回忆不时调动起他那深厚的西方文学的素养。给这篇散文增加了深邃的理趣。

一九七六年去英国,周榆带我和彭歌去剑桥一游。我们在维多利亚车站的月台上候车,匆匆来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许多著名小说里的角色,在这“生之旋涡”里卷进又卷出的神色与心情。火车出城了,一路上开得不快,看不尽人家后院晒着的衣裳,和红砖翠藤之间明艳而动人的园艺。那年西欧大旱,耐干的玫瑰却恣肆着娇红。不过是八月底,英国给我的感觉却是过了成熟焦点的晚秋,尽管是迟暮了,仍不失为美人。到剑桥飘起霏霏的细雨,更为那一幢幢严整雅洁的中世纪学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经过人文传统日琢月磨的景物,究竟多一种沉潜的秀逸气韵,不是铝光闪闪的新厦相比。在空幻的雨气里,我们撑着黑伞,踱过剑河上的石洞拱桥,心底回旋的石米尔顿牧歌中的抑扬名句,不是硖石才子的江南乡音。红砖与翠藤可以为证,半部英国文学史不过是这河水的回声。雨气终于浓成暮色,我们才挥别了灯暖如桔的剑桥小站。往往,大旅途里最具风味的,是这种一日来回的“便游”(sidetrip)。两年后我去瑞典开会,回程顺便一游丹麦与德国,特意把斯德哥尔摩到哥本哈根的机票,换成黄底绿字的美丽的火车票。这一回程如果在云上直飞,一小时便到了,但是在铁轨上轮转,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半,却足足走了八个小时。云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免抽象。风火轮上八个小时的滚滚滑行,却带我深入瑞典南部的四省,越过青青的麦田和黄艳艳的荠菜花田,攀过银桦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过北欧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峡,在香熟的夕照里驶入丹麦。瑞典是森林王国,火车上凡是门窗几椅之类都用木制,给人的感觉温厚可亲。车上供应的午餐是烘面包夹鲜虾仁,灌以甘洌的嘉士伯啤酒,最合我的胃口。瑞典南端和丹麦北部这一带,陆上多湖,海中多岛,我在诗里曾说这地区是“屠龙英雄的泽国,佯狂王子的故乡”,想象中不知有多阴郁,多神秘。其实,那时候正是春夏之交,纬度高远的北欧日长夜短,柔蓝的海峡上,迟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长的黄昏里独游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鱼之港的灯影花香里,寻找亦真亦幻的传说。不同于美国的火车经历的诙谐感、英国的沧桑感,瑞典带给作者的感觉是由广袤无穷的大自然所带来的心旷神怡。

西德之旅,从杜塞尔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车。德国的车厢跟瑞典的相似,也是一边是狭长的过道,另一边是方形的隔间,装饰古拙而亲切,令人想起旧世界的电影。乘客稀少,由我独占一间,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长椅上。银灰与橘红相映的火车沿莱茵河南下,正自然浏览河景,查票员说科隆到了。刚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转身,忽然瞥见蜂房蚁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两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间的感觉,极其突兀而可惊,定下神来,火车已经驶进那一双怪物,峭峻的尖塔下原来还成一派森严的气象,那么崇高而神秘整齐地绕着许多小塔,锋芒逼人,拱卫,中世纪哥特式的肃然神貌耸在半空,无闻于下界琐细的市声。原来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莱茵河畔顶天立地已七百多岁。火车在转弯。不知道是否因为微侧,竟感觉那一对巨塔也峨然倾斜,令人吃惊。不知飞机回降时成何景象,至少火车进城这一幕十分壮观。丹麦带给作者的回忆不是阴郁,却是神秘。坐着火车来到德国,科隆大教堂带给作者关于科隆的最初感觉是壮观、崇高、严肃。乘火车来到法国乡村,如同进入了一首清新自然的田园诗。

三年里去里昂参加国际笔会的年会,从巴黎到里昂,当然是乘火车,为了深入法国东部的田园诗里,看各色的牛群,或黄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尽草原缓坡上远连天涯的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镇,点名一般地换着站牌。小村更一现即逝,总有白杨或青枫排列于乡道,掩映着粉墙红顶的村舍,衬以教堂的细瘦尖塔,那么秀气地指着远天。席思礼、毕沙罗,在初秋的风里吹弄着牧笛吗?那年法国刚通了东南线的电气快车,叫做Le TGV(Train a Grande Vitesse),时速三百八十公里,在报上大肆宣扬。回程时,法国笔会招待我们坐上这姣红的电鳗;由于座位是前后相对,我一路竟倒骑着长鳗进入巴黎。在车上也不觉得怎么“风驰电掣”,颇感不过如此。今年初夏和纪纲、王蓝、健昭、扬牧一行,从东京坐子弹车射去京都,也只觉得其“稳健”而已。车到半途,天色渐昧,正吃着鳗鱼佐饭的日本便当,吞着苦涩的札幌啤酒,车厢里忽然起了骚动,惊叹不绝。在邻客的探首指点之下,讶见富士山的雪顶白矗晚空,明知其为真实,却影影绰绰,像一篇可怪的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遮。幻象。车行极快,不到三五分钟,那一那样快的变动,敢说浮士绘的画师,戴笠挎剑的武士,都不曾见过。在日本坐火车的经历带给作者的是亦真亦幻、倏忽即逝的感觉,如同人生。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

台湾中南部的大学常请台北的教授前往授课,许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台南或高雄。从前龚定庵奔波于北京与杭州之间,柳亚子说他“北驾南舣到白头”。这些朋友在岛上南北奔波,看样子也会奔到白头,不过如今是在双轨之上,不是驾马舣舟。我常笑他们是演《双城记》。其实近几十年来,自己在台北与香港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在台北,三十年来我一直以厦门街为家。现在的汀州街二十年前是一条窄轨铁路,小火车可通新店。当时年少,我曾在夜里踏着轨旁的碎石,鞋声轧轧地走回家去,有时在冬日的深宵,诗写到一半,正独对天地之悠悠,寒颤的汽笛有其温婉,好像在说:全台北都睡了,声会一路沿着小巷呜呜传来,凄清之中我也要回去了,你,还要独撑这倾斜的世界吗?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张继。而我,总还有一声汽笛。从欧洲回到亚洲,又从东京回到台北。回忆有时间的长度,铁轨的长度就是回忆的长度。年少时无数个夜晚与铁轨相伴。作者对汽笛声的描写非常真切细腻。

在香港,我的楼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广铁路的中途。从黎明到深夜,在阳台下滚滚碾过的客车、货车,至少有一百班。初来的时候,几乎每次听见车过,都不禁要想起铁轨另一头的那一片土地,简直像十指连心。十年下来,那样的节拍也已听惯,早成大寂静里的背景音乐,与山风海潮合成浑然一片的天籁了。那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清晨将我唤醒,深宵把我摇醒,已经潜入了我的脉搏,与我的呼吸相通。将来我回去台湾,最不惯的恐怕就是少了这金属的节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许应该把它录下音来,用最敏感的机器,以备他日怀旧之需。附近有一条铁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间的动脉,总是有情的。为什么在一般人耳朵里听来枯燥单调的铁轨声而在作者听来这样美,美得如同天籁呢?因为这段铁轨的另一头是大陆,故乡很美,作者的内心很美,从作者心灵里冒出来的乡愁很美,所以这铁轨交磨的声音与节奏如同天籁。

香港的火车电气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静如冰箱的车厢里,忽然又怀起旧来,隐隐觉得从前的黑头老火车,曳着煤烟而且重重叹气的那种,古拙刚愎之中仍不失可亲的味道。在从前那种火车上,总有小贩穿梭于过道,叫卖斋食与“凤爪”,更少不了的是报贩。普通票的车厢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杂杂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报,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鸡爪,有的闲闲地聊天,有的慷慨激昂地痛论国事,但旁边的主妇并不理会,只顾着呵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会的样品,这里便是。周末的加班车上,更多广州返来的回乡客,一根扁担,就挑尽了大包小笼。此情此景,总令我想起杜米叶(Honore Daumier)的名画《三等车上》。只可惜香港没有产生自己的杜米叶,而电气化后的明净车厢里,从前那些汗气、土气的乘客,似乎一下子不见了,小贩子们也绝迹于月台。我深深怀念那个摩肩抵肘的时代。站在今日画了黄线的整洁月台上,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直到记起了从前那一声汽笛长啸。对车厢里人们的各种动作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描绘。对平民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

写火车的诗很多,我自己都写过不少。我甚至译过好几首这样的诗。却最喜欢土耳其诗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这首: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火车,曾经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事物,现在变得整洁了,没有那么多的嘈杂热闹。作者觉得比不上从前了,现在的火车让人想到的是孤独冷静。作者调动起他的传统文学的修养、西方文学的修养,调动起他一生的经历来写与铁轨有关的记忆,情真意切,有感染人的力量。(1984年5月)

听听那冷雨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既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使用汉语的双声、叠韵、叠字,冷雨中透出了祖宗的诗韵。文字中传来了凄楚的雨声,令人如临其境。好一个精妙的比喻。准确而新鲜。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不能分享温暖快乐,即使一起分担酷冷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作者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他思考追寻的答案却在悠久的中华文明里。这令人欣慰、也令人怅然。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叠字连绵,表态、动态、声响三番俱出,把“雨”字的质感写活了。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境,那腥气。短语、短句参差跳跃,产生出珠落玉盘的效果。那是雨中的物象触发了他诗意的历史文化遐想,这是多么欣喜的事啊。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汽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在美国的丹佛山,他眼见冷雨,感念的是雨意迷离的中国情调;怀想的是“云绦烟绕,山隐水退”的宋朝山水。心在那片出生的土地,那片土地上的悠悠历史。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再笼上一层凄迷了,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十年前,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雨珠子串成他曾在一场摧心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凄迷”中更多了一种怀乡之痛,和是否能归乡的迷茫。一字之别,准确凝练,足见作者文字功力。作者在雨中还想到了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指十年前,他幼子的死亡带给他的关于生死的思考。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想到了王禹偁的《黄冈新建小竹楼记》。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暗,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作者在雨声中梦回故乡,轻泊梦境,母亲、江南、故国这既是梦境,也是作者的精神家园,如今雨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地奏着挽歌,母亲已逝、故乡远离,一种孤绝感在冷雨中悲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的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我”在孤岛听雨,在雨声中回忆自己出生的土地,回忆自己的身世,心境啊,怎能不凄迷!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公寓时代的台北没有音韵的雨季,像黑白的默片。何处去追寻中国文化的寄托,只有去诗经里去找了,表现出作者的文化乡愁。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三个言简意赅的短句,以一种悲愤苍凉的姿态结束了全文。一湾天然的海峡,一道人造的鸿沟,锁不住漂泊游子思乡之心。冷雨一季一季地下着,作者在冷雨中去回忆去追寻自己的文化原乡。五陵少年(五陵:指汉代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后迁豪贵居五陵地区,世人遂称富贵人家子弟为“五陵少年”。余光中神游古典,自命为“五陵少年”。——编者注)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喂!再来杯高粱!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先祖来自华夏大地,表达他热爱中华传统文化,热爱中国的赤子之心。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听见没有?来一瓶高梁!不断地回忆华夏民族有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无数的英雄形象,充满留恋。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于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唐代的五陵少年是富贵子弟,现在的五陵少年已经落魄失意。西门町是台北的商业街区。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喝酒买醉,从而麻醉自己,幻觉自己依然是古代豪放风流的少年英雄,但是这只是“幻觉”和“疯子”的念头。台湾在繁华喧嚣的西方物质文明的包围中,东方文化已经处于弱势文化的可悲境地中,诗中“我”的买醉,表现了余光中先生为无法摆脱现代西方强势文化,无法实现自己的文化理想的痛苦情绪。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等我闯六条无灯的街不要扶,我没醉!“榻榻米”与“西门町”都是日本殖民台湾留下的印迹。与开头“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呼应,再次强调“我”的理想与现状之间的巨大差距。并用“无灯的街”的意象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感伤。

漂给屈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舟有龙舟的竞渡就有人击鼓你恒在鼓声的前方引路哀丽的水鬼啊你的漂魂从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声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天苍苍,水茫茫,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人们用欢乐而庄重的方式——龙舟竞渡来追寻一位曾在水边行吟的孤魂。追过长长的历史,你的精神一直在前方为中国人引路。你,就是民族的骄傲、民族精神的化身屈原。湘水悠悠无数的水鬼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屈原的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的高洁品德,热爱祖国故土,以及“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悯情怀,随着他那些不朽的诗句《离骚》、《橘颂》使湘江,使中国所有的山水充满了圣洁的光辉。亦何须招魂招亡魂归去你流浪的诗族诗裔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屈原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所以不需要为他招魂,他的魂就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就在每一个中国的文字里。余光中先生通过书写历代杰出的大诗人,为中国文化造像,体现出一位台湾诗人强烈的文化归依感。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编者注:以上诗句出自杜甫《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用“傲慢”、“羞愤”来修饰“靴子”、“手”,用词奇崛,李白傲骨嶙嶙的个性在此得到充分表现。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浓缩了李白、杜甫诗歌的不同风格和内容,同时也折射出当时的社会背景。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编者注:“小”与“长”是一组对比,“长安城”、“小”而“壶中天”反而“长”,如此可说明文学中的无理之趣。但句首一个“怨”字,让这无理之处变得最为合理。)以李白失踪入诗,全诗围绕着“寻”字展开。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肝硬化怎杀得死你?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李白也曾有过坚韧执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编者注:遭遇坎坷的现实生活,李白借着酒在精神世界里恣意飞翔,释放出他自由不羁、狂豪洒脱的生命本真,从而将盛唐诗歌推到历史顶峰。)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出自杜甫诗《不见》:“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再放夜郎无乃太难堪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用生动形象的文字写出李白诗歌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李白的出生和他的死亡都是迷,突兀而至,飘然逝去,其人也如同其诗,神奇而美妙。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李白在开元十三年作《大鹏赋》,以大鹏自喻,有非凡的理想抱负,傲视天下,壮志凌云。苏轼曾写过《招鹤》:“长风万里招鹤回。关山八万里,君当今日归。”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长安却早已陷落二十四万里的归程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招鹤”有招隐之意。李白在临死前,对服食丹药有所醒悟,但为时晚矣,入世出世的挣扎矛盾在此刻已如前尘往事“不必”、“无须”精于提炼“神仙丹药”的大师了。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诡谲的闪光愈转愈快接你回传说里去在李白的故乡四川,是李白青少年时期隐居读书习剑之处。李白有诗《别匡山》。(编者注:余光中曾在《莲的联想诗集后记》中云:“怀古咏史,原是中国古典诗的一大主题。在这类诗中,整个民族的记忆,等于是在对镜自鉴,这样子的历史感,是现代诗人重认传统的途径之一。”余光中曾为李白写过不少诗,如《戏李白》、《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等,表现出余光中对李白豪放洒脱、高洁脱俗的人格的向往与倾慕。通过抒写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名人,来表达海外游子对中国传统文化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夜读东坡

淅沥沥清明一雨到端午暮色薄处总有只鹁鸪在童年的那头无助地喊我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里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语一呼群应,那丹田勃发的中气撼动潮湿的低空,时响,时寂像裸夏在鼾呼。一壶浓茶一卷东坡的诗选伴我细味雨夜的苦涩与温馨魔幻的白烟袅袅,自杯中升起三折之后便恍惚,咦,接上了岭南的瘴气,蛮烟荒雨用绵绵的“雨”意象渲染伤感的氛围。清明与端午这两个中国传统节日再平添几许忧伤。既有画面感又有音乐感,真美。令人想起唐代崔颢的《黄鹤楼》中的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生动活泼的文字犹如一曲民歌,还有些俏皮。时空跳跃,跳入现在。“浓茶”令人产生苦涩的感觉,与上面的写童年、写家乡的俏皮形成对照。“苦涩”与“温馨”并举,且都是属于雨夜的,使语句产生丰富的内涵。(编者注:这几句是从现实到魔幻,从现代到古代的过渡,看余光中用眼前的杯中的白烟与苏轼流放地岭南的瘴气相接,实现了古今的对接,想象力非凡!)便见你一头瘦驴拨雾南来负着楞严或陶诗,领着稚子踏着屈原和韩愈的征途用“瘦驴”作陪衬,突出苏轼屡遭贬谪的形象。(编者注:佛教经典。全称《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陶诗,晋陶渊明的诗歌,陶渊明是隐逸的代表文人。而屈原以忠君爱国精神彪炳千秋,和韩愈以儒家正统自居。余光中用简短朴素的两行诗表现出苏轼的复杂的内心世界。)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风飘拂赵官家最南的驿站再回头,中原青青只一线浮在鸥鹭也畏渡的晚潮那一望无奈的浩蓝,阻绝归梦便是参寥师口中的苦海么?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小小的恶作剧,汴京所摆布出自李清照《如梦令》的名句:“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苏轼曾写《送参廖师》一诗,出自《庄子·逍遥游》“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编者注:两个“小”与两个“远”前呼后应,小小的恶作剧却带来了最远的贬谪。扼腕痛心之情溢于言表。)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贾谊,汉代文人,怀才不遇、不幸早夭。苏轼的遭遇比贾谊还惨。前面皆是铺垫,为的是在这里突出苏轼在困厄中依然豪放洒脱的人格,这也是余光中先生所深为欣赏的。表达对历史文化的深刻思考。“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面对艰苦的生活环境、不公正的遭遇,苏轼满不在乎地吟出这样的诗句,不改豁达豪放本色。最远的贬谪,远过贾谊只当做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无数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北方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从此地到琼州,茫茫烟水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蜃楼起处,舟人一齐回头愕指之间只余下了海雾茶,犹未冷,迷烟正绕着杯缘在灯下,盘,盘,升起以迷烟意象结束,意蕴无穷,让读者自己去品味。(1979年)

白玉苦瓜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以营造梦幻的氛围开头,并将这只白玉苦瓜人格化。从千年的睡梦中慢慢成熟缓缓醒来,用白玉苦瓜来喻古老而青春的中国。(编者注:千年文明的积淀终于修成正果。它晶莹剔透、丰润圆满。诗人将对中国的深情和美好的祝福寄托于这只苦瓜。)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不合语法的句子,写出了人所产生的梦幻般的陶醉感。“翘着”“新鲜”与前面的“触觉”“膨胀”一样,余光中善于将具象与抽象奇异组合,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舆:地域。舆图:地图。一个“只”字写出了游子不得归乡,只能借地图解乡愁的怅恨。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又把祖国比喻为母亲,实写白玉苦瓜这个玉雕作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深深地吸取了养料而成为艺术的精品。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皮革踩过,马蹄踩过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写这件藏品曾历经磨难,却什么灾难都无法侵害它。明写白玉苦瓜,暗写中国。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千眄万睐将你引渡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这里“自足”二字,流露出诗人对灿烂的中国文化的自豪感。中国文化丰厚成熟而生命力顽强。当年制作白玉苦瓜的艺术家早已湮没在历史中,但是他的灵魂已然融入这件作品里,获得永生。这首歌既是咏给白玉苦瓜作者的歌,也是咏给所有中国人的歌。充满了悲悯,亦充满了赞美和希望。(1974年完成)

黄河一掬

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跳下车来。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脸上忽感微微刺麻,风沙早已刷过来了。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在华北大平原上卷地刮来,不冷,但是挺欺负人,使胸臆发紧。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火红的风衣牵动了荒旷的河景。我也戴着扁呢帽,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人,跟着永波、建辉、周晖,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

这是临别的前一天上午,山大安排带我们来看黄河。车沿着二环东路一直驶来,做主人的见我神情热切,问题不绝,不愿扫客人的兴,也不想纵容我期待太奢,只平实地回答,最后补了一句:“水色有点浑,水势倒还不小。不过去年断流了一百多天,不会太壮观。”黄河就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每个中国人都是它的孩子。用回家看母亲来比喻看黄河,体现了作者心中永不熄灭的赤子之心。

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心里已有准备。现在当场便见分晓,再提警告,就像孩子回家,已到门口,却听邻人说,这些年你妈妈病了,瘦了,几乎要认不得了,总还是难受的。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郭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远,似乎再也勾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编者注:从近到远,又从远到近地多层次地描写眼前所见到的黄河。作者留美拿到艺术硕士,所以他对事物的色彩格外敏感,描述也格外精确。如“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等。)“河面怎么不很规则?”我转问建辉。“黄河从西边来,”建辉说,“到这里朝北一个大转弯。”

这才看出,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了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堡墙。更远处,在对岸的一线青意后面,隆起一脉山影,状如压扁了的英文大写字母M,又像半浮在水面的象背。那形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无须向陪我的主人求证。我指给我存看。上面主要从整体上观察,从色彩上描摹;这几行文字则抓住整体中的一点即黄河的大转弯处进行局部具体的观察,在描摹上主要从形的角度。“你确定是鹊山吗?”我存将信将疑。“当然是的。”我笑道,“正是赵孟的名画《鹊华秋色》里,左边的那座鹊山。曾繁仁校长带我们去淄博,出济南不久,高速公路右边先出现华山,尖得像一座翠绿的金字塔,接着再出现的就是鹊山。一刚一柔,无端端在平地耸起,令人难忘。从淄博回来,又出现在左边。可惜不能停下来细看。”作者调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积累看黄河。因为黄河,让古代和现代的中国人变得如此亲切。

周晖走过来,证实了我的指认。“徐志摩那年空难,”我又说,“飞机叫济南号,果然在济南附近出事,太巧合了。不过撞的不是泰山,是开山,在党家庄。你们知道在哪里吗?”“我倒不清楚。”建辉说。

我指着远处的鹊山说:“就在鹊山的背后。”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地,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如此吧,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从看黄河到摸黄河,随着作者与黄河越来越亲密接触,他的感慨也越来越深刻,情绪越来越澎湃。从作者由黄河而联想到的人、事来看,黄河就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华民族文化的命脉。为指尖曾流过黄河的水,等待一生也值得。表现出作者执著坚定的文化信念和浓烈真挚的民族情感。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她不知多少遍,在山大演讲时我朗诵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也听见

沙也听见

我高呼一声“风”,五百张口的肺活量忽然爆发,合力应一声“也听见”。我再呼“沙”,五百管喉再合应一声“也听见”。全场就在热血的呼应中结束。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山大副校长徐显明在席间痛陈国情,说他每次过黄河大桥都不禁要流泪。这话简直有《世说新语》的慷慨,我完全懂得。龚自珍《己亥杂诗》不也说过么: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它不仅哺育了我们祖先的身体,更孕育了中华灿烂的文化。只要黄河在奔腾,中华的文化就不会断绝,永远生生不息。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

他的情人灵箫怕龚自珍耽于儿女情长,甚至用黄河来激励须眉: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编者注:用一个细节的描述来结束文章。用这点黄河岸边的泥土来慰藉从自己心灵里冒出来的乡愁。抒情隐藏在叙事中,但感动人的力量反而更大了。)为自己这么早就离开大陆母体,为自己这么晚才回到大陆母体而流泪。仔细品味,这几句话写得真切动人。想想余先生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有许多人尚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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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寻生命之根。用炽热的情感、用艺术的想象,来寻中国的汉字语言和文化之根,这是余光中诗文创作不竭的动力。可以读读他的诗歌《盲丐》、《中国结》、《民歌》,散文《思蜀》、《金陵子弟江湖客》等。同时推荐当代作家刘成章的散文《想的念的是中国》和革命家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无论你身处何种时代、从事何种事业,祖国如同父亲、母亲一般与你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

第二单元 读书

读书如开芝麻门,从封面设计到文字内容,书无论从物质还是从精神方面都值得玩味,卷一开,美不胜收。当然读书的方法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书需精读,有的书可略读,精读和略读有各自的好处。能正确地选择适当的读书方法是妄人与智者的区别之一。从读书的趣味上看,智慧之书应是首先欣赏的书。与小说、戏剧、散文相比,诗歌最短小,但却浓缩了人生智慧因而最能百读不厌。在这一单元里,我们会看到余光中先生很多读书的经验,感受到他将书中的智慧拓展到社会人生中去的思考。

猛虎与蔷薇

英国当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曾写过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e the rose.”勉强把它译成中文,便是:“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如果一行诗句可以代表一种诗派(有一本英国文学史曾举柯立治《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诗句:“好一处蛮荒的所在!如此的圣洁、鬼怪,像在那残月之下,有一个女人在哭她幽冥的欢爱!”为浪漫诗派的代表),我就愿举这行诗为象征诗派艺术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国现代画家昂利·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杰作《沉睡的吉普赛人》。假使卢梭当日所画的不是雄狮逼视着梦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细嗅含苞的蔷薇,我相信,这幅画同样会成为杰作。惜乎卢梭逝世,而萨松尚未成名。猛虎之猛与蔷薇之柔丽形成奇异的对照,猛虎对蔷薇细嗅的动作,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让人参悟。

我说这行诗是象征诗派的代表,因为它具体而又微妙地表现出许多哲学家所无法说清的话:它表现出人性里两种相对的本质,但同时更表现出那两种相对的本质的调和。假使他把原诗写成了“我心里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会显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强了人性的内在矛盾。只有原诗才算恰到好处,因为猛虎象征人性的一方面,蔷薇象征人性的另一面,而“细嗅”刚刚象征着两者的关系,两者的调和与统一。若用“雄踞”则不能表现出两种相对的本质的调和统一。

原来人性含有两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苍鹰,如飞瀑,如怒马;其一如夜莺,如静池,如驯羊。所谓雄伟和秀美,所谓外向和内向,所谓戏剧型的和图画型的,所谓戴奥尼苏斯艺术和阿波罗艺术,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所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所谓“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谓“杨柳岸,晓风残月”和“大江东去”,一句话,姚姬传所谓的阳刚和阴柔,都无非是这两种气质的注脚。两者粗看若相反,实则乃相成。实际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兼有这两种气质,只是比例不同而已。为了准确形象地说明人性中阳刚与阴柔这两种相反的特性,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比喻和引用,“所谓”二字反复出现,有回环之美。从句式上,先短句后长句,参差变化。

东坡有幕士,尝谓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他显然因此种阳刚和阴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实东坡之词何尝都是“大江东去”?“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却被无情恼”;“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这些词句,恐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曼声低唱吧?而柳永的词句:“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以及“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机高举。”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晓风残月的上半阕那一句“暮霭沉沉楚天阔”,谁能说它竟是阴柔?他如王维以清淡胜,却写过“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诗句;辛弃疾以沉雄胜,却写过“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的词句。再如浪漫诗人济慈和雪莱,无疑地都是阴柔的了。可是清啭的夜莺也曾唱过:“或是像精壮的科德慈,怒着鹰眼,凝视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阴柔到了极点的“夜莺曲”里,也还有这样的句子。“同样的歌声时常——迷住了神怪的长窗——那荒僻妖土的长窗——俯临在惊险的海上。”至于那只云雀,他那“西风歌”里所蕴藏的力量,简直是排山倒海,雷霆万钧!还有那一首十四行诗“阿西曼地亚斯”(ozymandias)除了表现艺术不朽的思想不说,只其气象之伟大,魄力之雄浑,已可匹敌太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苏轼与柳永,前者是宋豪放派大词人,后者是宋婉约派大词人,但二人的作品并非全然一色的豪放或婉约。作家的作品有主流风格,但并不是唯一的风格,越是成熟的作家,其题材和风格就越是多样化,下面提到的中外各名家皆是如此。

也就是因为人性里面,多多少少地含有这相对的两种气质,许多人才能够欣赏和自己气质不尽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人。例如在英国,华兹华斯欣赏密尔顿;拜伦欣赏顶普吕;夏洛蒂·勃朗特欣赏萨克瑞;史哥德欣赏简·奥斯丁;史云朋欣赏兰道;兰道欣赏白朗宁。在我国,辛弃疾欣赏李清照也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王维,唐朝山水田园派代表诗人,其诗多有禅意,以清淡取胜,但其早年也有不少意气风发的诗作。辛弃疾是宋朝豪放派大词人,与苏轼并称“苏辛”,所引的这两句出自于《祝英台近晚春》,写一个深闺女子寂寞惆怅的怀人相思之情,他把这感情表现得格外细腻,在辛词中是别具一格的。这两句话出自李白的词《忆秦娥》,气势雄浑,意境高远,无限悲凉。写尽了登临之意兴。

但是平时为什么我们提起一个人,就觉得他是阳刚,而提起另一个人,又觉得他是阴柔呢?这是因为各人心里的猛虎和蔷薇所成的形势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几朵蔷薇免不了猛虎的践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园,园中的猛虎不免给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气质近于阳刚,而后者气质近于阴柔。然而踏碎了的蔷薇犹能盛开,醉倒了的猛虎有时醒来。所以霸王有时悲歌,弱女有时杀贼;梅村,子山晚作悲凉,萨松在第一次大战后出版了低调的《心旅》(The Heart’s Journey)。非常的境遇、经历会使人的个性表现出平日里隐藏不露的一面。“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颜色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创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业;涵蔓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怀,才能做到孟郊所谓的“一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同时人生又是幽谷,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体贴入微;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控脚,蜘蛛吐丝,才能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在人性的国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应该能充分地欣赏蔷薇,而一朵真正的蔷薇也应该能充分地尊敬猛虎;为蔷薇,猛虎变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为猛虎,蔷薇变成了懦夫。韩黎诗:“受尽了命运那巨棒的痛打,我的头在流血,但不曾垂下!”华兹华斯诗:“最微小的花朵对于我,能激起非泪水所能表现的深思。”完整的人生应该兼有这两种至高的境界。一个人到了这种境界,他能动也能静,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廿世纪人一样的复杂,也能像亚当夏娃一样的纯真,一句话,他心里已有猛虎在细嗅蔷薇。这一段讲猛虎和蔷薇在人生中各有其不可取代的价值。现代人,当我们在混沌的世界奋力拼搏的时候,别忘了依旧满怀温柔地细嗅瑰丽的玫瑰的芬芳,永远保留一份率真的天性。(1952年10月24日夜)

幽默的境界

据说秦始皇有一次想把他的苑囿扩大,大得东到函谷关,西到今天的凤翔和宝鸡。宫中的弄臣优旃说:“妙极了!多放些动物在里面吧。要是敌人从东边打过来,只要教麋鹿用角去抵抗,就够了。”秦始皇听了,就把这计划搁了下来。秦始皇是个能领悟别人幽默的聪明人。优旃用幽默婉转进谏秦始皇,更显得他是个能分清对象、场合说话的聪明人。

这么看来,幽默实在是荒谬的解药。委婉的幽默,往往顺着荒谬的逻辑夸张下去,使人领悟荒谬的后果。优旃是这样,淳于髡、优孟是这样,包可华也是这样。西方有一句谚语,大意是说:解释是幽默的致命伤,正如幽默是浪漫的致命伤。虚张声势,故作姿态的浪漫,也是荒谬的一种。凡事过分不合情理,或是过分违背自然,都构成荒谬。荒谬的解药有二:第一是坦白指摘,第二是委婉讽喻,幽默属于后者。什么时候该用前者,什么时候该用后者,要看施者的心情和受者的悟性。心情好,婉说,心情坏,直说。对聪明人,婉说,对笨人只有直说。用幽默感来评人的等级,有三等。第一等有幽默的天赋,能在荒谬里觑见幽默。第二等虽不能创造幽默,却多少能领悟别人的幽默。第三等连领略也无能力。第一等是先知先觉,第二等是后知后觉,第三等是不知不觉。如果幽默感是磁性,第一等便是吸铁石,第二等是铁,第三等便是一块木头了。这么看来,秦始皇还勉强可以归入第二等,至少他领略了优旃的幽默感。幽默和浪漫都是一种荒谬,不过浪漫是“坦白指摘”式的荒谬,幽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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