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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0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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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残雪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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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月季花

紫晶月季花试读:

美人

每当我沉思之际,街对面平房的小窗就打开了。女人的头伸出来,朝街道两端张望几下,上半身倚在窗台上。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就像从古代仕女图上剪下的人儿一般。简陋的门窗,破败的屋檐陪衬着画一般的女人,将我的思绪带到我还未出生的那个年代。据说那时的物质生活是极其清贫的,然而却有美人。美人不食人间烟火,一队队从大街上游过,脚不沾地,早起的居民都有幸目睹她们的倩影,那种古风的裙衫飘带,令每个人心旌摇摇。

我观察着对面的陌生女人,思忖着:这位女郎是不是美人呢?她是上个月搬来的。此前,对面那一排平房都是空房,主人十年前就离开了,房里放着一些不值钱的古董——花瓶茶壶之类,都是粗货。没有人发现她是如何进屋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像这样倚在窗台上。她的模样使我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她太不像这里的人了,我也说不出她像哪里的人——除了古代仕女图上的那些女人。这样的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她是否有家产?靠什么为生?同房主人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些俗而又俗的问题同她实在是不相称,但我还是想找一个人来问一问。

白天里昏头昏脑地上班,如在河中随波逐流,将那来来往往的顾客都看作沉默的鱼。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这一条街上,这时黄昏已降临了。我一把逮住想从我面前溜走的小二,从包里拿出巧克力来赠给他。“意阿姨,您何必呢?”他红了脸。“那女人是哪里来的?”我指了指平房。“她啊!”小二笑起来,“她是一名奴隶。”“什么?!”“我说的是实话,意阿姨。啊,我要走了,谢谢您。”

他用力甩脱我的手,匆匆离开了。我注意到自始至终,他没有朝那平房望一眼。

这年头还有奴隶吗?是谁家的奴隶呢?

黄昏时,街上行人匆匆,对面的平房门窗紧闭,就仿佛没住人一般。天一黑下来我就在等,可一直等到午夜,对面还是没有亮灯。我只好睡下了。

一觉醒来,听见对面有开门的声音,缓慢的,谨慎的。我踱到窗前去看。出来的不是人,却是一只黑猫。黑猫将门顶开之后,门就那样半敞着。我丈夫也醒来了,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叹气呢。“美人啊,美人!让人牵肠挂肚啊。”他的语调透出故作伤感的味道。

然后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复又回到床上。

我披上外衣穿好鞋往对面走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屋子里面更显得黑。她擦了一根火柴,借着火光我看见她坐在一个巨大的景泰蓝花瓶的旁边。火苗一灭,她又沉入黑暗之中。

她拍着花瓶告诉我说:“这个东西价值连城。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连房主人也不知道。就是我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所以也不会有人来偷。”

她的口音像是南边的人,带点泥土味,语速较快。“你是为了它来的吗?”“可以这么说吧。我叔叔将这屋里的东西连同房子一起送给我了。”

她在屋里轻轻地走动。我看不见她,可我感觉得到那股气流。

门没关,那只黑猫进来时轻轻地叫了一声。应该是她带来的猫。我没有理由老待在她房里,就起身告辞。她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一下子就说起南边的水祸来,似乎是,她像鱼一样在水下生活过,至今仍对那段生活念念不忘。

趁着一个停顿的空当,我又一次向她告辞。没想到她又语速更快地说到了猫。猫和她从南边来到这里,可是它却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地到外面去溜达。“如果是在水下,会怎么样呢?”她说这句话时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我觉得我一时走不开了。接下去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葵花,一个十分俗气的、乡村姑娘的名字,但令人联想起明艳的夏天。

忽然,黑暗里响起了骚动,是从后面那间房里传来的。有个什么动物在喘气,似乎受到了致命的压抑。黑猫又叫了,这一次,是惊骇地叫,还用爪子抓墙,让人感到它是在劫难逃。我问葵花后面房里是什么东西在闹,她说,那是一间空房。我觉得她在说谎。她为什么要掩饰呢?可是我又不敢开那张门,万一里面是一只狮子呢?我不但不敢去开门,我连问也不敢再问了。我感到威胁临近了,于是想到了逃跑。“刚才我将大门从里面锁上了,为了花瓶的安全。即使外面没有人来偷,也怕里面出意外。锁上大门,外面就不会知道里面发生的事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屋里的紧张气氛使得我的全身都变得冰冷,我抖个不停。“真的是空房,你要不信,可以进去看看。我叔叔的卧房兼书房。”“你、你叔叔!”我的牙齿在打架。“是啊,谁会相信这种事呢?我那可怜的叔叔!”

她伤心起来,声音带哭腔了。莫非她的叔叔在里面?但那种声音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并且谁也没看到原先的房主人回来了啊。听说她来的时候,带着简简单单的行李走在街上,后面跟着猫。那一天我还对丈夫说她就像天上降下的美人呢。那么,或许这张门后面真的是空房?“救命!意阿姨!”“怎么啦?怎么啦?!”

她跌到桌子下面去了。我在屋里胡乱一顿摸索,将那张大八仙桌下面摸了个遍,可是没有摸到她。“他哪里都不在,他啊,哪里都不在!”她的绝望的声音在半空响起。“葵花啊,你是说你叔叔吗?”

有一些冰凉的小东西落到我的脸上,然后又掉下去了,有点像是树上的青虫。接着我就听见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我的手在空中乱抓时,无意中触到了大门。我用力推开大门狂奔起来。

第二天是假日,但是丈夫要加班。我醒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走了。“你刚才看见她了吗?”我问道,心里有点发紧。“那个女人啊,她总是在那里的。她好像是看着颜料店的铺面,不过我拿不准她看着哪里。管她干什么呢,不过是一名奴隶罢了。”“你也这样说!”“都这样说的。我走了。”

我赶紧披着衣到窗前去。她还倚在那里,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旁构成一幅古旧的写意画。她那谜一般的叔叔引发了我的回忆。可是无论我怎样使劲回到过去的年头,浮现在脑海里的男子依然是个模糊斑驳的大胡子,一张连五官都没有的脸。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他临行前的那句话:“我走了啊。”那是南边春县的口音,和葵花的方言并不一样。

早饭也懒得吃,我就去了街对面。我推开葵花的门,看见她在那里喂猫。她的样子依然是那么光鲜,就好像夜里睡得很好似的。现在屋里满屋子都是阳光,我壮胆打开里面那张门,看见了那些瓷花瓶。莫非它们到夜里就变成了小动物?我问葵花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的,她告诉过别人没有。“这种事,你心里想着它它就发生了。总是有那么一个人想着这种事。要不然,叔叔怎么就把它们交给我了呢?叔叔自己不知道,他看出来我知道,我就只好来了。你一进门,我就觉得非告诉你不可。你在我叔叔的描述里头是一位淑女。”“那么这些花瓶是什么年代出窑的呢?”“没有人说得出那种年代。我们只能去想。叔叔是无意中收藏的,他才不管年代的事呢。可是这一来……”

几十个花瓶当中升起青烟,昨夜听见过的那种动物的喘息声又响起来了,离得那么近,令人发抖。我看了一眼葵花,她的神情十分笃定,她的鼻翼张开,她在嗅那些烟。我终于弄清了,那喘息声来自地板下面,有一头不知名的兽在那下面。“我知道你听起来就像是有个东西在下面,其实并没有。”葵花说,还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和叔叔一块去捕鱼,他时常撇下我到水下去待一个多小时。我一个人在船上顺水漂流。”“所以现在你什么都不怕了吗?”“当然不是,只不过变从容了。”

她拿起一只粗瓷花瓶,让我看那上面的图案。我能看见什么呢?在我的眼前,只有旋转的小圆圈,转得那么快,我立刻就头晕了。“你瞧,你已经知道了。”

她很高兴,弯下腰搬动那些花瓶,口里小声唱着一曲民歌——既淳朴又抒情的歌。野兽的喘息声立刻消失了,她的歌声同蓝色的烟一道在空中回旋。我的脑袋变得轻飘飘的,恍恍惚惚中有种身在异地的感觉。我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展开一看,一些鳞片躺在我的掌心。怎么回事呢?我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是我的同事,他很焦急。我想,我正在外省的乡间,也许是水下,我从一条鱼身上抓下了这些鳞片,朱同事看见了我吗?他对葵花的歌声会有些什么样的评价呢?葵花说我“已经知道了”,是指我这种身在两处的体验吗?

我终于挣扎着穿过那些烟雾来到窗口,我朝外一看,看见的不是朱同事那硕大的脑袋,却是三个浮在空中的假面。那是真正的假面,它们并不能说话。那么,刚才是谁叫我呢?葵花停止了唱歌,将那些花瓶稀里哗啦地一下子弄倒了很多。在瓷片的碎裂声中有一大股浓烟涌出来,辛辣而让人窒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浓烟散去时,我已经坐在人行道上,而不是葵花家里。小二站在我对面吃油条,他皱着眉,在寻思着什么问题。“意阿姨,您手里抓着什么啊?”“我?没有什么。”

他用如炬的目光盯着我的掌心,我跟着他看去,立刻就发现我的手掌变得透明了,有细小的黑色鱼苗在掌心与手背之间活动。我感到指尖一阵阵发麻。“哈,您还说没什么。那个人,那个奴隶,勾了您的魂去了。要不然的话,您怎么会坐在地上呢?我没说错吧。您知道她为什么有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吗?那是她叔叔想出来的名字。那一年我碰见他们时,那位叔叔总是在叨念:‘你这个小不点啊,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叫你葵花吧,这个名字沉甸甸的。’后来她就叫葵花了。”

我扶着电线杆站起来时一阵头晕,半天才说出话来。“她是谁的奴隶?”“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一名奴隶,您看她的眉眼就明白了。我们都明白的。”

有人在街对面叫小二,他涨红了脸,一拍脑袋说:“该死!”然后他就走了。

我回家了。我想躺一躺,就躺下了。我听见二女儿在我面前讲话。“妈妈,我看见好多小鱼儿在你里面游。”

我睁不开眼,实在是太困了。二女儿转身往窗口走去,同外面的人讲话。

我一听那南边的口音就明白了她在同谁说话。但我动不了,我在梦中,梦里有小孩子在同风赛跑。

醒来时已是黄昏。家人们已经在吃晚餐,悄悄地说着话。我的房里没开灯。一会儿工夫,丈夫进来了。他站在屋当中,驼着背,高大的身躯显得很疲惫。“意,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说,语气很焦虑,“我从河边过来,有人捕了一条大鱼,有船舱那么长。三条大汉同它搏斗,它被叉得血肉模糊。我走到我们家门口时,又听到对面那女奴在伤心痛哭。我觉得她的哭同你有关。”“怎么会同我有关呢?不过我今天倒真的去了她家。她是哭那些花瓶啊。”

我打开灯,穿好衣服。然后我俩一块去门口看。对面的大门紧闭,里面没开灯。

一阵凉风从街尾那边吹过来,这个时候街上没有一个人,街灯也不亮,居民家里的灯也不亮,我们完全沉浸在黑暗里头了。“蓝!蓝!你在哪里……”我说。

我伸出手抓过去,可是丈夫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只有空气。

然而对面的灯忽然亮了,窗户大开,女人出现在灯光里,还有那只黑猫,这幅画面在我们的黑夜里是如此的明晰,简直就像记忆中的永恒。我忍不住告诉丈夫:“她的名字叫葵花。”“是吗?从前在我们乡下也有个名叫葵花的女孩,是摘棉花能手……意,你以为此刻这条街上的人都睡了吗?恰好相反,他们就像我们。”

有异香从丈夫说话的那边隐隐地散发出来。我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可那只是一个影子,没有实体。

我们上床的时候,黑猫叫个不停,一副不依不饶的派头。我们将它的叫声带进各自的梦里。在梦的间歇里,我们听到过沙沙的小雨声。我反复想到这个问题:葵花会不会冒雨离开呢?但只要我深入这个问题,马上又回到了梦里。

我观察着乌老太,我想从她那里获得关于美女的知识。

乌老太是孤老,上一个时代的遗老,住在豆腐店的楼上。

我从狭窄的、布满灰尘的木梯侧身而上,电磨的轰响震耳欲聋。乌老太没钱交电费,房里是黑的,只有地板的缝里透出点光线来。我坐下之后就想开口说明来意,但乌老太阻止了我,她不要我讲话。于是我就坐着不动,让那电磨折磨我的神经。我开始想象乌老太日日夜夜待在这间房里的情形。也许那巨大的电磨已成了乌老太的密友,只要一天听不到它那无情的碾磨,她就会空虚?当我凝神倾听之时,奇迹发生了。我听出那怪物碾碎的不光是黄豆,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儿童的,少女的,老人的,壮年男子的等等。轰隆的巨响中夹杂了一些单音节的喊叫:“哦!”“啊!”“嗨!”“哇!”等等。

乌老太然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让我同她一道去房间外面的狭窄的走廊上站一会儿。我和她扶着木栏杆站在那里,沉睡的街道的轮廓尽收眼底。奇怪的是一到这里就听不见电磨的轰响了。我们对面的木阳台上亮着一盏灯,灯下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在选稻种,她的鼻尖凑到了盘子里的谷粒上头,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她将来也是一位美女。”乌老太从透风的牙齿缝里咕噜出这句话。

我想,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呢?我问乌老太她是新来的吗?“本就是这里的……悄悄地就长大了。美女就是这样,从前这里美女如云。”“那么我家对面那一位呢?您以前见过吗?”“没有我没见过的美女。你是来我家问这个的吧?刚才你在房里什么都听见了。”

对面的小女孩抬起头来,用痛苦的声音乞求乌老太:“阿婆!阿婆!我要死了!您想想办法!”

她似乎在抽筋。我看见她的上方有一个黑影笼罩着她。乌老太含糊地自言自语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她拉着我回到屋里,我听见轰隆声中冒出一声孩童的凄厉的尖叫,然后一切都静下来了。我看了看街对面,那阳台的灯也黑了。

乌老太上了床,她唤我到她跟前去,伸出苍劲的手抓住我。我感到她在发抖。“美女……美女,是前一个世纪的事了。现在的都长不大了。你家对面的那一位,是一个影子,被囚禁的……”

房里这么黑,我没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十分紧张。她将我抓痛了,我忍不住呻吟起来。疼痛使我的脑子活跃起来了,我真切地想象出了那些美女的风姿,我甚至看见了她们脚踝上系着的铃铛。系着铃铛走来走去的这些全是奴隶啊!“你不该来,你来了,这件事就被揭露了。”她说着就松开了我。

我听见有人上楼来了。可是那个人上上下下的,总不进屋来。我问乌老太那是谁,她说每天夜里都是这样的,她都懒得去管是谁了,管也没用,因为看不到那些家伙的真面貌。有时心烦了,她就盼着电磨的声音响起来,盖过这些“杂音”。“我站在走廊上晒衣服的时候,眼力就变得好起来。有时可以看到百里外发生的事呢。这年头,越活越有意思了。”

我要离开了。乌老太反复叮嘱我贴着墙下去,免得出意外。她说她最担心我“一脚踏空”。我出了房门,却找不到下去的窄梯子了。于是我用手去摸墙。我刚一摸到墙,身子就坠下去了。我落在一大桶泡软了的黄豆上面。“你下来了啊。”那位工人说。

他在一盏很小的电灯下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话。

我的背脊骨被摔得不轻,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桶里,话也说不出。

工人走拢来,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觉得那张脸时大时小地变幻着。“你不想承担责任,对吗?”他问。

我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那我就走了。”

我听见他锁好豆腐店的门,出去了。

一想到我的椎骨有可能已经断裂,我就被恐惧慑服了。这时我听见乌老太在门外说话,她的声音很镇定。“关起来了吗?嗯,可要关好。”“这间屋,连老鼠都休想钻出去。您放心好啦。”工人回答说。“乌老太!乌老太!我的脊梁断了!”我喊道。“意姑娘,一开始都这样的,你不要紧张。”她隔着板壁对我说,“好好躺着吧。”

她的脚步声又上楼去了。

生黄豆的气味令人呕吐,然而屋角居然响起了夜莺的叫声,真令人难以置信啊。它先是迟疑地叫了一声,然后又叫了两声。它似乎确定了屋里没有威胁,就一声接一声地叫起来了,它显得心情欢快。夜莺一叫,我的伤痛就减轻了。后来我就扶着桶沿站起来了;再后来我就跨出了大桶,来到门边。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丈夫站在门外抽烟。“意,我们回家吧。”他说。“你知道我在这里!”我大吃一惊。“是葵花告诉小明(二女儿)的嘛。”“那女人叫了小明去她那里,两人一道将花瓶全都搬到了街边。”“她要干什么呢?”“谁知道?我感觉她是有来头的人物。”

我没有出声,我也和丈夫有同样的感觉。我在路上告诉丈夫说豆腐店里有一只夜莺。丈夫听了就笑起来,说哪里是夜莺呢,那是乌老太,她会口技。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多感慨,我回头看了看豆腐店,竟然一下子觉得那是个温暖的、充满了故事的地方。但我在那里时却并不是这样想的。乌老太年轻时会不会是一名真正的美女呢?那种脚不沾地,裙带飘飘的美女?她在老年时营造了这样一个小窝,是为了怀念青年时代的风流,还是为了打发寂寞时光?在电磨的隆隆声中,会不会有一队队美女在空中起舞?她那精湛的口技是在环境的暗示之下无师自通地操练出来的吗?“妈妈,葵花阿姨将花瓶全都运走了。”小明说。“运到什么地方?”“荒山里头。她说要试一试,看有没有人来捡了去。”“你觉得会有人要吗?”“我不知道。葵花阿姨是那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的人,这种人日子过得苦。我问她我妈妈在什么地方,她说你寻死去了。她还说乌老太那个楼上是鬼门关。”

小明的声音很镇定,看来她丝毫不为我担心。她从小就愣头愣脑的,从来不为任何事担心。我很喜欢她这种性情。我问她:“葵花阿姨说起美女的事了吗?”“没有啊。她一门心思都在花瓶上头。一会儿要我和她一道挖坑将它们埋起来,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说将它们全卖给旧货市场,让它们流散。最后她才打定主意将它们运到荒山里去。她跟车走了,现在还没回呢。”

我看着街的对面,那里的门窗全闭得紧紧的。也许她永远离开了呢?丈夫在我身后说话,他似乎心情不错。“不管那屋里住没住人,情形总是一样的。”他说。

他没有说错。

只要我想看,就可以看见街对面的那幅美人图。乌老太也去世好多年了,而葵花和她的猫也许是永远消失了。可是“她”依然倚在窗前,那种美丽,完全不像一个真人。

小潮

小潮父母双亡,孤零零地住在空空的大屋里。这栋屋子里面有很多房间,天一黑,这些房间就令小潮感到害怕。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从房里拖出一只行军床,到院子里面去睡觉了。整夜整夜,从那些房里传出哀怨的哭声。小潮已经习惯了,他将自己的房屋称之为“哭屋”。哭声每次都从东头那间房开始,是个女人,一边哭还一边诉说。然后,就有老人在中间房里附和。老人的悲恸惊心动魄。小潮将被子紧紧地蒙住头部,万念俱灰的感觉还是紧紧地缠绕着他。老人哭的时间很短,中间有长长的沉默,然后听见他在说话,说完话又沉默了。这时其他房里又响起哭声,这里一声,那里一声,都很短促,像是某种爆发,然后又被压抑下去了。每天晚上都是这同样的程序,要闹到凌晨才会安静下来,那时小潮便昏昏睡去。他梦见龟,龟的脚爪轻轻地搔着他的脸颊,安抚着他那颗受惊的心。程序虽不变,哭的频率、强度却有变化。有时候,哭声消失了,哭泣者只是一味地诉说。诉说的内容小潮只听得清零星的一两个字。渐渐地,小潮辨别出来那老人和那女人其实是一个人,是一个老人,他逼尖了喉咙装成女人在哭。这一发现使得小潮更加害怕。小潮想,这个幽灵是本来寄居在屋子里头的,还是从外面钻进来的呢?外面就是大街,小潮多次听到过关于幽灵们在大街上游行的传言,当他听到这种事情时,他只觉得有趣。院子里栽着一丛黄菊花,菊花旁边放着瓦罐,龟就蹲在里头。它有时夜里爬出来,在院子里到处走。当小潮看见它那寂寞的、有点迟疑的身影时,睡意就会一阵阵袭来。他很乐意同龟在梦中相遇。空中也有些小甲虫嗡嗡地飞过,不过它们都不如龟那样能给小潮带来宁静,他甚至觉得这些长翅膀的小动物纯粹是在做些无用功。

由于夜里那些鬼闹得厉害,小潮一夜未眠。他肿着一双眼,将行军床搬回屋里去。有人在敲大门上的铜环,是冥姨——肥胖的点心师。“我也可以不来。想了想,还是来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种事谁也管不了谁。”

小潮心里生出某种预感,他嗫嚅着说:“冥姨,真好啊……”

冥姨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害怕了?害怕也没有用啊。我只是来看看的。你啊,要将所有房里的灯都打开,不要睡在一间房里不动,要这间房里睡一下,那间房里睡一下,让谁也摸不清你的规律。”

她将那些房间检查了一遍,命令小潮将书房里墙上的大幅肖像取下,收到地下室去。那是小潮的爷爷和奶奶的肖像。

他俩一起下到地下室时,冥姨就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小潮弯下腰将两个大镜框放进收藏柜的底层,回转身一看,看见冥姨已经在那张蒙灰的椅子里头睡着了。小潮赶快打开电灯,一颗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他觉得冥姨那张脸像死人的脸。她的嘴角歪到了一边,眼睛半睁着,完全不像小潮平时看到的那副样子。一夜未眠的小潮疲惫不堪,他将冥姨扔在那里不管,关了灯,自己摸着楼梯爬上去。

刚一走进自己的卧室就又听到了哭声,这一回是从地下室的出口那里传来的,是好几个女人在哭,也是边哭边诉。小潮实在睁不开眼了,就盖上被子不管不顾地睡去。刚睡了没多久就被吵醒了。冥姨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吓人。小潮连忙用被子蒙住头不看她。冥姨在他床边坐了几分钟,就站起身出去了。小潮听见她走进了院子,然后出了大门。奇怪的是地下室里的那几个女人仍然在哭,小潮没有精神去细想,一闭眼又睡过去了。梦中有人邀他到客厅里去坐一坐,那人是一个背影,穿着长衫。在客厅坐下之后,那人就将自己那两只宽大的衣袖举起来,小潮看见有白烟从衣袖里头向外冒。他绕到那人前面去,想看他的脸,可不知怎么回事,还是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小潮感到发音困难,他挣扎了好久才喊出一句话:“你从哪里来?”“从地下室来嘛,你不是听到我在哭吗?”那人嘿嘿地笑着说,“我就住在那里,现在我要回去了,你可要看仔细啊。”

长衫游动着,小潮看不见他的脚,他游到地下室的楼梯口那里,一下就掉下去了。

小潮想,也许冥姨是对的。他不该睡在院子里,睡在院子里就等于同这个家疏离了。可是他也不敢睡在自己的卧室里,那个可怕的夜晚把他吓坏了。当时他被好几个家伙逼到墙角,一个家伙伸出手臂来对他进行“锁喉”。眼看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他拼全力挣扎了一下,没想到那家伙的手掌就松了一点,他再挣扎时,那家伙就松了手。其他几个观看的人发出叹息声,然后他们一齐轻轻地说:“到那一家去。”小潮就看见他们一点点矮下去,最后完全从地面上消失了。当时虽然恐怖,事后回想起来还是很能激发他的好奇心的。既然他们说了“到那一家去”,这就表明幽灵们是四处游走的,可为什么穿长衫的背影又说他是住在地下室里的呢?他的那身打扮分明是个男人,可那里却传出女人的哭声。也有可能地下室住的不止他一个,有好多。从前,当小潮还是一个幼儿的时候,爹爹常到地下室去待着。小潮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爹爹,就找到那里去了。那时爷爷奶奶的肖像都挂在地下室的墙上,一开灯,墙上那两个人的眼神就把小潮吓得腿子颤抖。肖像是被妈妈拿到书房里挂起来的,相片中的那两个人一到了书房,眼睛就变得呆滞无光了。冥姨命令他将肖像放回地下室,是让他们回“家”吗?她说得对,害怕是没有用的,必须面对。小潮想到这里,就决心不再睡到院子里去了。这里是他的家嘛,他必须把家里的情况都搞清楚,躲是躲不开的。小潮家里从前有个保姆,是专门请来带小潮的。她成天抱着小潮在外面游荡,总不肯进屋,她说屋子里头“阴气太重”。也许她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后来有一天,母亲要她去地下室取两瓶酒。小潮清楚地记得那一回她是怎么发疯的。她从柜子里头拿了酒,招呼小潮同她一块上楼,小潮走前面,她走后面。忽然,她凄惨地大叫起来,然后她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她跌在水泥地上,破碎的玻璃瓶划开了她的脸颊。小潮在神情恍惚中看见一个浑身酒气的血人朝自己张牙舞爪,他拼尽所有的力气逃到了楼上。后来他就倒在母亲怀里晕过去了。保姆从他家里消失了,没人再提到那个女人。

小潮决心遵照冥姨的嘱咐,在那些房间里头轮流睡。他在院子里同乌龟一起待到深夜才进屋,进了屋他也不开灯,猫着腰钻进父亲从前的卧房,爬上事先铺好的大床,钻进被子里头。这时电灯自动地亮了,一个女人站在他床头,是冥姨的妹妹荷姨。她是如何进来的呢?还是她本来就躲在这间房里?小潮记得这个荷姨是个病人,脸色苍白,颧骨上却总是红艳艳的。平时她待在家中很少出门。“你占了我的床,我就没地方睡觉了。”她笑着说,露出黑黑的牙齿。“您……”小潮说不出话来。“是啊,我天天来这里睡。待在家里是没有意思的,凡是有志向的人都不待在家里。”

小潮想,天哪,她还提到“志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说,自己是没有志向的人,怎样才能有志向呢?他看见荷姨脸上的那两团火燃烧起来了,这使她显得容光焕发。小潮坐起来,边穿衣边咕噜着:“这是您的床,您睡吧,我到那边去。”

他走进黑黑的过道里,拿不定主意进哪间房。也许该回去问问荷姨?荷姨没关灯,一条光从门底下透出来。他返回去,推开门,荷姨不见了,被子像里头睡着人一样铺在那里。小潮不敢喊,他退回过道里,进了书房。他打算在地板上过夜。他记得门边的箱子里装着毛毯,他取出毛毯,裹着它睡在地上。进入梦乡之前他发了一个誓:一定要做一个有志向的人。这一夜平安无事,因为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他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醒来后记起夜里的事,又跑到父亲房里去看荷姨。荷姨也刚起来,正在穿衣,样子很憔悴。“荷姨,您天天来这里吗?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您呢?”“嘘,小声点,这是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冥姨啊。”

小潮很郁闷,他默默地看着荷姨穿好衣,悄无声息地游出去了。他俯下身去闻了闻那床被子,一点人的气味都没有。

小潮感到了饥饿,他急忙跑到厨房里洗脸漱口,然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吃了。吃完,他就提了一桶水去院子里替乌龟换水,还带了一些面条。远远地就看见它已经爬出来了,蹲在黄菊花丛下面。小潮看见它眼里有泪。小潮想,它要走了吗?它陪自己度过了一个夏天,他们一起做梦,现在他搬进屋里去了,它受到了冷落。“龟啊龟,我总不能老守着你吧?这是我的屋,我总要进去,再说天气也不会老是夏天,冬天一来,我只好搬回去,你说是吗?现在屋里就已经进去好多人了,我连他们是人还是鬼都弄不清,我再不进去,就会无家可归了啊。”他苦口婆心地解释。

乌龟一动不动地听他诉说完毕,然后就顺着院墙爬出去了。小潮感到眼前黑黑的,心里发憷。这只龟陪伴了他整整一个夏天啊。

小潮低头走进面包店时,冥姨在柜台后面对旁边那个人说:“你看,我们一说他,他就来了。”

小潮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脸红起来,他瞟了一眼那个男人,立刻就感到背脊骨发冷。因为那个人正是“背影”,他看不见他的头部。难道在白天,幽灵们也来去自由?他听见冥姨在笑,冥姨将一袋面包砰的一声扔在柜台上。小潮害怕地拎起面包,低了头出门。走出十几步,他才回头看了一下。冥姨的面包店在阳光下静静地散发着熟悉的香味,招牌上的“冥记面包坊”几个字却油漆剥落了,要猜才猜得出。又有两个人进了面包店,为什么他们不感到异常呢?在小潮的想象中,他自家房里正涌动着数不清的幽灵,哭声响彻天庭。

小潮回到屋里,将父亲卧室的窗帘拉开,然后开了一扇窗。他听见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是鸟还是蝙蝠呢?床上还铺着那床被子,看不出有人来睡过的样子。地板上有个东西在发亮,他弯下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父亲用过的镀金领带夹子。领带夹就躺在房间的正中央,显然是刚掉在这里的,因为昨天还没有。小潮凝视着发光的夹子,身上有点发热。他想,莫非爹爹回来过一趟了?窗外树上那只老喜鹊朝他叫了一声,喜鹊的样子很凶恶。他听说过这种鸟儿衔走人们的小装饰品的事。有可能是它当年偷走了爹爹的夹子。可它为什么又要放回来呢?啊,对了,刚才飞出去的一定是喜鹊。小潮向喜鹊扬了扬手中的夹子,喜鹊竟然向他扑过来,当然它并没有扑到他身上,在半途又退回去了。小潮沉思了一会儿,将夹子放回地板上。他注意到房间里一尘不染,是荷姨打扫的还是什么别的人呢?

虽然是大白天,小潮却感到有浓重的睡意袭来。他上了床,盖上那床印花被,一下子就睡着了。醒来后,他才想起自己一个梦都没做,这是很反常的。穿衣服时,他注意到地上的领带夹又不见了,于是在心里确定是喜鹊搞的鬼。他陷入回忆之中。从前,爹爹总是失眠,穿着睡衣从过道里走到院子里,还将小潮也叫醒,一块站在那棵树下赏月。小潮迷迷糊糊地牵着爹爹的手站在那里,好像还在梦里呢。有一只夜鸟在树上使劲叫啊叫的,好像把嗓子都叫出血来了一样。很可能那只鸟就是这只喜鹊。想想看,爹爹在那样的夜晚同它有过多么频繁的交流啊。在半梦半醒中看见的大自然总是凶恶的,有点像那只鸟儿。他想躲进爹爹的怀里,爹爹却要让他学习面对。有时,爹爹对他不满了,就将他送回卧室,自己再出来。那时小潮很想理解爹爹,可是爹爹实在太深奥了。关于爹爹的记忆中,只有这些夜晚是最鲜明的。当他同自己的瞌睡搏斗时,爹爹常常会一掌打在他的脸上,让他获得短暂的清醒。小潮没有继承爹爹的充沛精力,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这么胆小吧。他摆脱不了梦境的缠绕,尤其在夜里,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如果爹爹还在的话,一定对他感到无比的失望吧。在那些清醒的瞬间,他听到了屋子里头的喧嚣,有那么多的人要从屋里冲出来,而母亲,正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逐一关上那些窗子。那种时候大门也是紧紧关闭的。可是只要他一入梦,窗子又都打开了,母亲用手支着下巴,忧伤地站在书房的窗前。

小潮走进厨房时,看见雨苗正在灶上做饭。大门闩着的,她是怎么进来的呢?回想最近发生的事,小潮记得,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从大门进来(因为大门上了闩),都像是飞进来的。但他们自己,都说是原来就在这屋里的。“我在你家住了好久了。你没注意到我将你的这一桶空心面条都吃光了吗?”

雨苗的声音嘶哑。小潮想,她是夜里将喉咙哭哑了吧。“还有别的人住在我家吗?”他问。“我想应该有吧。不过我看不见他们。这种事你最清楚吧。”

雨苗招呼小潮一块吃面条。吃完后,她将碗筷收拾好,就提着喷壶到院子里去给黄菊花浇水。当小潮也来到院子里时,却不见雨苗。小潮想起雨苗的事,心里很不安。这个小女孩已经自杀过三次了。每天傍晚,她都像风筝一样飘来飘去。她几乎是凭着意念就可以双脚离地。当她飘来飘去时,她那憔悴的母亲就站在自家门口,有气无力地喊道:“雨——苗!雨——苗!”小潮觉得,雨苗的母亲做这件事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小潮打开大门,看见了雨苗远去的身影。她在大街上一贯走得很快,有种果断的风度。小潮感到疑惑:雨苗那几次自杀是真还是假?他打算下次遇见她一定要亲自问问她。爹爹在世时雨苗从未来过家里,她害怕爹爹,是不是因为她同爹爹太相像了的缘故呢?这两个人都属于精神亢奋,不怎么睡觉的人。小潮闩上门,回到院子里,他看见那瓦罐里居然换上了清水,里面还放了空心面条。是雨苗干的吗?雨苗怎么能够同时分身做好几件事呢?还有,龟是不是回来过呢?地面上有它爬过的新鲜痕迹,但小潮并未见过它的身影。大概雨苗见过它了,所以才送面条给它吃吧。

有一夜,小潮睡在盥洗室里头。虽然他搬进屋里来睡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那些女人的哭声,可是夜里并不安宁。只要开窗,就老觉得有东西飞进来,哪怕躺下,也有羽毛状的东西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的。当他被骚扰得烦躁起来时,他就像爹爹当年一样去过道里踱步。往往刚走了一圈,就看见某个房间的灯亮了,待他进入那个房间呢,又什么都没发现。由于这些房间弄得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他才生出了睡到盥洗室里头去的念头。盥洗室很宽大,行军床摆在正中,周围是澡盆、洗脸盆和马桶,各式各样的龙头一律漏水。小潮将洗脸盆和澡盆里都盛上一点水,这样,他就可以在滴水声中入梦了。不过小潮的梦也并不宁静,梦境是滚烫的沙漠,他的嘴唇裂开很宽的口子。爹爹也出现在沙漠里,爹爹责备他,说他浪费了很多很多水。他感到自责,感到绝望,于是坐在沙子上一动不动了。头顶的烈日正在吸干他身体里头的水分。

他一连在盥洗室里头睡了三夜,夜夜梦见爹爹,看来盥洗室是爹爹的领地。爹爹总是黑着脸责备他,说他不珍惜水,说他这样做是“自掘坟墓”。第四夜,他修好了所有的龙头,将它们关得紧紧的,爹爹就不来他的梦里了。他梦见的是一个湖,湖心岛上长着参天大树,湖边也有很多古树和古藤,古树的枝丫伸向湖面,藤萝落入水中。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他居然被感动得流出了热泪。有人使劲摇他,将他摇醒了。一个脸上有很多痣的男子站在他上方。“我是下半夜到的这里。你看,现在太阳都三丈高了。你这屋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小潮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四舅。四舅在小潮八岁时掉进一口井里,尸体始终没有打捞上来,后来只好将那口井封死了。他伸出白得像纸一样的手来摸小潮的脸,小潮吓得呼吸都停止了。还好,小潮感觉不到他的手。他记起刚才在梦里,他倒是确确实实感到了他的推搡,他多么有劲啊。

他好像知道小潮在想什么,他说:“我的臂力这么好,是长年累月练习的结果。你想,单靠手臂的力量从三十米深的窄井下面爬上来,那有多么难!”“四舅,你是如何掉到井里去的呢?”“还不是因为好奇心。就像你……小潮,你很喜欢水吧?”

四舅说话时,身子就在原地扭动起来。小潮让开一点,瞪眼看着,只见他渐渐矮下去,终于成了摊在地板上的一块布。小潮弯下身去摸了摸这块毛蓝布,它还带着四舅的体温呢。“你说,你是不是很喜欢水呢?”四舅的声音在空中逼问他。“是啊。”小潮的声音有点犹豫。“春天已经来了,你去找水吧,小潮。”“上哪里去找?”“就在屋里。这屋里啊,什么都有!院子里不是还有一口废弃不用的古井吗?”

小潮浑身颤抖,他害怕。他走出盥洗室,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他将门闩上了,免得四舅追随进来。母亲的床头柜上摆着她的巨大的针线盒,那里头有各式各样的顶针、缝衣针、扣子,还有彩色丝线。丝线的种类那么多,令他眼花缭乱。单是鹅黄就有十来种,色泽由浅至深,还有金红、桃红、玉绿等等,每一色系都有好多种。母亲生前就困在这几百种色彩里头。当她绣花时,总是面临挑选丝线的难题。“小潮,我的眼花了,你替我挑一种蓝,这种蓝啊,带一点烟灰,可又不是灰,是真正的蓝。也可能要用两种丝线来配。”她这样对他说。但是小潮一点也拿不定主意,他看了又看,最后挑中的不是蓝丝线,而是两束橙色的线。母亲很高兴,夸奖他有眼力。檀香木的针线盒怎么会那么大呢?里头一层又一层,数不清的格子,除了放缝纫用具,还放了些别的,比如手表的零件啦,老花镜的镜片啦之类。小潮担心丝线受潮变色,就将它们一层层拿出来透透气,拿到下面,他的指头触到了一点硬东西,拨开一看,原来是一只蝎子的尸体。蝎子仰面躺着,在金光闪闪的丝线里头显得异常美丽,小潮都看呆了。于是他将拿出来的丝线重又放回原处,盖上盒子。他发出一声叹息,感到似乎捕捉到了母亲生前的某个隐秘的念头。

母亲房里的窗户只开了一道缝,可是帘子在动,风儿要涌进来。小潮将窗户关死了,还是听见风在门外怒叫。母亲的木板床那么窄小,睡在上面就同睡在棺材里头差不多。从箱笼里拿出的被褥微微地散发出香气,就好像母亲还活着,天天打理过它们一样。天还没亮,小潮估计四舅还在屋里,他会不会站在门外呢?他在沉入睡乡之际又一次感到:母亲是多么富于奇思异想啊!

小潮问冥姨,原先院子里是不是有一口废弃不用的古井?冥姨说有的,那口井好多年以前就被乞丐填死了。“他的模样阴森可怕,你父母都不敢惹他。他用平板车从外面运来渣土,整整干了一星期才将古井填死。井面也被他敲掉了,盖上了土。你父母躲在窗子背后偷看他的一举一动。”“井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呢?”小潮问道。“原先是在西边院墙那里,可是你父母生前挖掘过一次,发现连井的痕迹都消失了。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的。”

冥姨喘着气,手扶着桌边撑起庞大的身躯,说要带小潮去院里看一看。

他俩一块走到西边的院墙下,那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青蒿,差不多有一人高。“有人认识那乞丐吗?”“你母亲说,他是你四舅在外头结交的朋友。他填土的时候,你四舅还帮他的忙呢。我总觉得你四舅后来落井的事同这个乞丐有关。”

冥姨说完这些话,忽然变得十分忧伤,她一边呻吟着一边就在青蒿丛里坐下了。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脸色很不好。小潮暗想,她对多年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啊。她对他做了个手势,说:“你也坐下。”小潮便挨着她坐下。“你看太阳。”她命令道。

小潮看了一眼,连忙闭上眼。“你再看!年轻人要吃点苦。”

小潮看见一个黑色的圆,他快要流出眼泪来了。眼睛朝着太阳时,小潮感到自己在解体,他不再是一个了,他成了三个。一个坐在这里的青蒿上,一个在屋子里面游荡,还有一个站在大门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到大街上去。“小潮!”冥姨霸道地喊道。“哎!”三个地方的小潮一齐回答,弄得满院子都是他的声音。

当他将目光从太阳那里收回来时,三个又变成了一个,还是坐在青蒿上面。“你走神了啊。”冥姨假笑着说,“你对我说老实话,家里好不好?”“好。”他机械地回答。“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不枉你父母一番苦心了。我嘛,也要退休了。”“退休?”“我是指不到你这里来了。你父母随随便便就把你委托给我,天下哪有这样做父母的啊,谁又担得起这个责任啊。好在……”

小潮觉得冥姨的懊恼是装出来的,她一直在暗笑。她是多么地眷恋小潮的家啊,几乎隔一天就要来一次。她当然不完全是为了他,她妹妹荷姨也不是,她俩都喜欢这栋空屋里的氛围,她们是爱装神弄鬼的人。那么,自己屋里到底有些什么呢?为什么活人和幽灵都喜欢到这里来呢?小潮将这个问题问出声来了。冥姨站起身回答说:“你自己想想看。什么都有,对吗?你一定也想过远走高飞吧,不要乱想,多看看太阳心就静了。这里有多么好,我做面包时,听得到你院子里的夜莺叫呢,那些影子提着灯笼在剑兰之间穿梭。在城里,这里是唯一的幽静地方了。”

她走了好一会,小潮还闻到她身上的面包味儿。她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女人,每次她一进屋,就将面包坊的人间气息带到了这里,小潮很感激她。

他坚持给乌龟的瓦罐换水,却再没见到它。它显然回来过,那都是他在屋里睡着了的时候。他不在院子里睡,它就不陪他了,它是通灵的动物。

小潮想,他家虽然有张大门,其实等于没有,谁都进得来。就因为这,冥姨才说他家什么都有吧。看来父母在世时就是这样了,也许还可以追溯到更远更远。

石桌

我永远记得深夜的花园里的那张石桌。

我小的时候喜欢玩一种“登高”的游戏。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我和二妹三妹从屋里溜出来,来到后面那个荒芜的花园里。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三个人都看得见那张石桌散发出来的微弱的荧光。我们一般是这样做:我弯下腰,像狗一样双手撑在石桌上,二妹骑在我的背上,三妹则设法骑上二妹的肩膀。当我在底下问“够着了吗”的时候,三妹尖细的嗓音就从遥远的隧道里传来:“够着了啊。”这个游戏,我们做过许多许多次,我的手臂因此变得十分健壮。

给我们带来奇迹的石桌是一张圆桌,质地为花岗岩,这个大东西据说是爹爹置下的。爹爹死了以后,花园便荒废了,也没人再搭理这张桌子。大哥和二哥整天早出晚归,辛苦得很,妈妈则推着小车在胡同里贩卖一种叫“三步倒”的鼠药。学校放假时,我们百无聊赖地被留在家中糊那些永远糊不完的火柴盒。

那一天的下午,吓人的暴风雨使我们整个地区变得像深夜一样,一个浑身泥水的人闯进了我们家的厨房,他一进来就倒在地上。“你父亲派我来的,他要你关照花园里那张石桌。”他将左眼睁开一半,说道。

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那张桌子在黑暗中发出荧光。

后来我才知道,这张桌子一直在发光,而我们不知道。那一回,我深深地不安了。莫非爹爹死不瞑目?这是什么样的花岗岩呢?

雨停了那人才走。我看见院子里涨水了,那人的雨靴溅起老高的水花。二妹突然说:“他就是爹爹啊,你怎么没看出来?”

二妹的奇思异想使得我也激动起来。当天夜里,我们三人就在漆黑中摸到了园子里。

一开始,我们还看不见石桌,只听到母亲和哥哥们在房里低声说话。那些声音越来越变得像梦话,还有些威胁的意味,我们三个人听了都簌簌发抖。后来我们就看到了石桌的轮廓线,那种灰蓝色的光静静的,那么柔和,那么美。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将上半身好奇地伏在还有些潮湿的桌面上。半空里有夜鸟扇翅的声音。再看我们家里,唯一的一盏灯已经黑了,房间里一片死寂。“我看见了!”三妹激动地小声说。

我问她看见了什么。“是我的手,发光了!”

二妹也说她的胸口在发热、发光。

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只除了那张桌子。我想,可能是我体内阴气太重。也可能我离父亲太近,要不白天那人为什么只对我说话呢?离得太近就看不见一些变化——我的经验告诉我。

那天我们待到黎明前才回屋里去。再后来二妹和三妹就告诉我她们看见了阶梯,阶梯就在石桌的上方。我和二妹都很害怕,但三妹突然说她要去够那阶梯,她真是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我们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因为妈妈醒来了,在窗口那里咳嗽,后来三妹就摔到了草地上。然而我想,是不是因为我自己手臂无力,过于紧张而晃动得厉害,招致了失败呢?那一天我沉默寡言,坐在水塘边看那些蚊子,感觉到体内的生命已经被冻结了似的。三妹像猫一样钻过来了,她用尖利的指甲抓了抓我的手臂,我叫出声来。“姐姐,夜里是我自己摔下来的,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她说。“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快要够着那里了,可是那个东西出现了。”“这么说,你没有听见妈妈咳嗽?”“妈妈?没有。那个时候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因为它下来了,我看见像黑袍的东西,很大很大,我被罩住了。”

我想,这一切多么神奇啊。我看不见一些事,但二妹和三妹可以告诉我她们所看见的,这不是很好吗?我也看不见父亲的幽灵,二妹却看见了,并且告诉了我啊。毕竟,父亲是首先将信息传达给我的嘛。这样一想,我就不再自责了,因为我们这么年轻,机会还多得很。

后来我们就不断地尝试下去了,每次都有收获。三妹津津乐道地向我们讲述她在她的手抓住空中的阶梯的那一瞬间所看到的东西,她语无伦次,但总提到一些我们幼时的游戏和玩具的名称:“稻草人”啦,“工兵和强盗”啦,“攻城”啦,等等。有一天,她在述说这一切时突然半张着口发不出声了,我和二妹焦急地望着她。“他啊……”她终于说出声来。“谁?”我和二妹一齐问。“没有谁。”她变得愁眉苦脸。“可是你说‘他’!”我很不高兴地说。“我随便乱说的。”

她那稚气的脸像被霜打的菜叶,我从她口里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但是我不愿意罢休。我将我心爱的铁珠的算盘送给三妹,她高兴得又唱又跳的。我教她在算盘上算除法,她惊奇地瞪大了两只眼,学得很快。“三妹,‘他’不是一个人,是一匹布,对吗?”我冷不防问她道。“你怎么知道的?他真的是一匹布吗?他很凶,又那么柔软,我都快腾空了,啊!”

我的计划落了空,她不再向我透露什么了。她坐在窗子下面拨算盘,口里念念有词,不过她念的不是口诀,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词。我记起她曾说过,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那么,“他”一定是不堪回首的东西。我又聋又瞎,我只能通过妹妹们接受从那个地方发来的信息。我,必须要有耐心。

妈妈在胡同口那里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帮她推三轮车。今天生意不错。“老林家成了鼠窝了,说是因为小东西们吃了我的鼠药呢。”

妈妈的口气有点炫耀,又有点困惑。老林是住在贫民窟里的富人,他就是爱住那种地方,而且偏爱杀老鼠。妈妈的鼠药并不是像广告上吹的“三步倒”,而是很温和的那种。据说老林只买温和的鼠药,这一来老鼠越杀越多。我们走到拐角处就看见了那栋灰色的大屋,老林身穿一件有很多窟窿的睡袍站在那里看天。“啊,小云今天没去上学啊。”他说的是我。“学校今天放假。”妈妈说,“老林,今天老鼠的情况什么样?”“都缩进去了。现在,我在明处,它们在暗处了。我真害怕,会不会发动突然袭击?”

老林机警地竖起耳朵倾听屋内的声音,他的两只大手攥成拳头。

我们走出了好远,妈妈还在说老林的事。听起来,她好像对自己卖老鼠药这个职业产生了怀疑,她一再地问我说:“我成了罪魁祸首吗?”这时我们听到了惨叫,是老林发出来的,我惊骇地站住了。“那是人鼠大战。我们帮不了他的。”

妈妈推着车要我快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快到家时,她突然说:“小云,你们夜里搞的那些活动同老鼠有什么关系,你注意到了吗?”

我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大哥骑在自行车上冲过来了,他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都是血。难道有人在追击他吗?我朝空空荡荡的胡同里看了又看,一个人也没有。血是从他的鼻孔里流出的,他失去知觉了。妈妈站在那里端详了他一会儿,放好三轮车,不管不顾地进屋去了。“大哥!大哥!”我摇晃着他。

他将左眼睁开了一半。我吓得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变成那个人了,就是雨天里来的那个人,当时二妹说他是爹爹。他慢慢坐了起来,又变回了我的大哥。“有人追你吗?”“有人追我,很多人。”他点了点头,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你认识雨天里到我们家来的那个人吗?”我忍不住问他了。“你是说老王吧,当然认识,他总在这附近转悠。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站起来,神情紧张地摆弄摔坏的车子。“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又问我。他的鼻孔还在流血,嘴唇肿了起来。“不会吧。”我说,“妈妈在想那些老鼠的事呢。”

二妹站在窗口那里看我们,她显得很激动。我跑进屋,随她到了后花园。

是深秋了,园子里一派凋零景象。我记起我好久没来这石桌上了。因为三妹到姨妈家学绣花去了,她一走,二妹就变得懒心懒意了。就在昨天下午,我听见二妹在卧房里同一名男子语气急切地说话,但后来,我始终没看到那个男的出来,也许他跳窗出去了。后来二妹告诉我说,那人邀她“私奔”。我感到很震惊,二妹才十四岁,居然就有男人来邀她私奔了。“我要想一想,”她皱着眉头说,“也许三妹明天就回来了?”“她要是回来,我们仨又玩‘上天堂’的游戏,如果这样你不私奔了吧?”“嗯。”

她爬上那张石桌,仰身躺在上面。她的样子忧郁到极点。

下小雨了,我听见半人深的枯草发出“咝咝”的声音,东边有脚步声传来。东边的脚步像一个男人发出的,会不会是要“私奔”的那个人呢?“二妹,二妹,你在哭吗?”我轻声说。

但她一声不吭。她的头发开始滴水了。而我,真奇怪,我站的地方居然没有雨,我周围的干地画出一个大的圆圈。这时她侧身而卧了,她的眼神十分模糊。

她在石桌上一直待到雨停,这才全身湿漉漉地爬下来,到屋里去换衣服。

夜里我同她在各自的床上翻来覆去,后来我们就一齐到窗口去看。我们看见石桌上有一轮一轮的光圈,地上也有一些闪光点在移动。“那是些老鼠。”二妹说。她是指那些移动的闪光点。“老鼠想上桌吧?”“是啊。”她叹了口气,颓然往椅子里坐下去,“它们绕桌子跑啊跑的,跑到累死为止。我坐在这里想这件事,我觉得老鼠们将我带进了死胡同。”

我想,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从事卖鼠药这件工作呢?大概就是她那些假“三步倒”,使得我们地区的鼠祸猖獗。我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桌的那边,但我还不能断定那是一个人。我揉了揉眼又看。这时二妹开口了:“姐姐,你不要看了,那就是他,夜夜都在那里的。”“谁啊?”“三妹说的那个人,那时她不愿意告诉你。她去学绣花,就是想把那个人的样子绣出来。前天我看到她将自己的每根指头都扎出血,滴到绷子上头。”“你去她那里了?”“我偷着去的。姨妈把她关在绣房里,不让任何人同她见面,我隔着玻璃看她,她不知道。姨妈放了一只猴子放在绣房里监视她。嘘,别出声,他动起来了。”

可是我感觉到是我脚下的地在摇晃,我自己在摇晃。我在摇晃中看见对面的黑影越来越庞大,夜空看不见了,四周漆黑,二妹也消失在漆黑之中。我站立不稳,往地上坐去,但我并没有坐在地板上,我好像坐在空气里头了,因为我仍然不停地摇晃。“你看,她进屋了。”二妹在遥远的地方说话。

空中出现一些微弱的光点,不凝神去看简直就看不见。慢慢地,那些点连成了一个大的圆圈。“那是老鼠嘛。”二妹又说,“你屈一屈腿就行了。”

我屈了屈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就听到她在哭。

天开始亮了,花园里什么都没有,花岗岩的桌子被雨淋成了深色,令人想起墓穴。她哭,是因为花园里什么也没有;而夜里的时候,“他”在那里。她是躺在床上哭,被子蒙着她的头,两只赤裸的胳膊伸在被子外头。

他们派我到姨妈家去看望三妹。这个姨妈,我从未听说过,后来妈妈有一天突然说起她,随即就将三妹打发到她那里去了。“小云,你不要走丢了。”大哥交给我船票的时候严肃地说道。我出发之前他们全躲着我,家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莫非有见不得人的隐私?抑或是三妹在那边出了问题?

湖很大,轮船在湖里弯弯绕绕地行进着。整个舱里的人都在吸烟,我怀疑他们吸的是大麻。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你呀。”中年汉子说。

他总说这种半句话,对面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等他的下文。当然没有下文。然后两个人的脸都淹没在烟雾中了。

有一刻,船沿着岸边行驶的时候,好像突然要搁浅了一样猛地撞在什么上面。舱里的人都倒下去,他们情绪激动。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机房里走出来,满脸懊丧,口中大声说着:“见鬼,见鬼!”一路穿过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并没有停在岸边,我们离岸还有一百多米远。舱里的人纷纷脱了衣服往水里跳,这些人都会游泳,他们像一群鱼一样往岸上游去。难道这条船要爆炸了吗?空空的舱里头只有一个老太婆,这个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机房的门边,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她居然在绣花。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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