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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18:0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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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素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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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语东北

独语东北试读:

自序

1995年国庆节放了三天假,我对朋友们说我回乡下了,其实我哪里也没去,在图书馆借了一骡书,又去超市买了够三天吃的东西,门一关,看书。

这三天读的都是与东北有关的书。我有一个计划,先读东北,然后走东北,再然后写东北。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所以国庆节后我申请到了半年创作很,时间是1996年3月至8月。自从成为工作人,我还是第一次有了这么长可以自己使用的时间,真的乐疯了,时间已不是时间,而是一粒一拉闪亮的金币,我简直数不过来了。

朋友们却说我在冒险,你这么一个文弱女子,读东北可以,走东北谈何容易,东北太大了,东北人也吁,你一个人敢走吗?你吃得了那个苦吗?的确,当初萌生出这个念头时,非常刺激,兴奋了好多天。如今真要向东北走去时,心里又一下子冷咬咬的。

还有人问我,为什么要选择东北而不是西北?我说,许多人向西北、西部走去了,他们获得了成功,再去就成为后来者,所以我只有选择东北。东北是我的母土,我得了解它,懂它,然后描述它。其次,我一直是以散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我写的东西并不多,我不追求多,而更在乎写了什么,这样在乎自己的写,是因为文学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庄严。所以,为了散文,也要选择东北。

记得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正走在由乡村到城市的路上。老家在辽南的乡下,为读书而走进城市,那时,我还看不清前方城市的楼头和街角,身后的乡村却是不用回头就如数家珍,心里拖着一条长长的脐带,扭成一个古老的乡村情结。于是它成了整整一本书的母题,不绝如缕。在那里,只有眷恋,没有批判,只写温馨,不写苦难,而我的走出乡村,恰恰是要逃避那苦难。我的乡村在我的文字里是美的,在我的灵魂里却是不忍卒睹,我亲近的是精神意义的家园,拒绝的是萝卜白菜的老家。我在一步一步离开它的时候,爱恨交加,这就是我的矛盾。那本书的封面是我自己设计的:高天,白云,一个女孩背对着乡村却一步一回头。这是1990年春天,当我捧起那一本薄薄的名叫《北方女孩》的小书时,我在心里向故乡扬起了作别的红头巾。

写第二本书的时候,我已经走入城市的深处。乡村依稀,城市楚楚,然而在我终于面对城市的时候,我选择了城市里的女人,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只与女人对话,或者自言自语,女人成了这一本书的母题。我认为,在这个时代,城市女人比乡村女人承受了更多的挫折和不幸,在这个时代,城市女人尤其是知识层次较高的女人,大多是悲剧人生。这悲剧是文化所踢。我不认为我的那些写女人的文字是琐碎的,邀宠或示爹的,小女人的,我写得十分严肃又十分自由,每一句都是从心上撕下的真。那本书的封面也是由我自己选择的:没有了高天,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上,印着一裸风吹来的枯枝。那是一种沦桑,死或者活,就看有没有一场甘霖。这是1995年春天,当这本名叫《素素心羽》的小书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又依依不舍地向我深爱的城市女人挥手再见。

其实,生命从一开始,就是在与所有我们经历过的事物告别。写《北方女孩》我离开了乡村,写《素素心羽》我离卉了女人,下一本书我将走向哪里,又将向哪里告别?当然,这些年我不止出了这两本书,我是说,我的创作历程有这两本书足以说明,现在我的确想离开乡村,离开女人,就在这个时候,大东北向我招手。

我在东北的前面加了一个大字,是因为我一直对它怀有敬畏。其实大连也在东北,但我觉得我一直是站在辽东半岛的尖端遥望东北,东北在我心里一片浑津,是一些零乱的意象。很久以前,一位摄影家拍了一张东北乡村雪后的照片,让我给配写文字。我写道:

曾经是一个封闭的自在的世界。篱笆墙锁着女人的温柔和屈辱,把北方汉子比雪花还美妙的梦一个一个窒息在烟袋锅里。鸡鸣,狗吠,然后是比冬天还漫长的死寂。

当春藤爬满瓜棚豆架,风涨开百年孤独,黑白与五彩的天线飘扬在乡村上空时,女人那干瘪的胸顿时丰满,即使是隆冬的早晨,灼热的土炕上已演出纱裙旗袍高跟鞋的喜剧。连手掌一向粗糙的男人,也幻想着有一天挎着红苹果一样的女人到城市的花园里照张相。

外面的世界搅得乡村不安生了,现代文明与古老生存方式相撞,在那历史性的颤栗之后,分娩出的必是一道道灵动的目光。篱笆墙不再是悲剧舞台的道具,而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可以看出,我对典型的东北乡村的风情只是一种写意式的猜想,还有许多东西我无法表达。此后不久,我又为《东北之窗》刊首写了一篇关于东北的文字,有意思的是,在出版《素素心羽》时,我把它收在那本书的最后。那时我并不知道下一本书写什么,我只是喜欢这几行文字,却又觉得把它播在哪里都不合适,就索性把它放在末尾。现在看它,寥寥几百字,就像故意没有写完,就像提前为下一个开始埋下了伏笔,离开女人,我就会预约东北。

我是这么写的:

走进大东北,就走进真正的北方。走进大东北,就走进冬季,走进粗犷,走进野性的森林。

大东北是一种图腾,一种境界,也是一种精神。大东北十分的质感,十分的写意,雄壮得咄咄逼人。

山是白的,水是黑的,风是黄的。雪像种子一样四季发芽,春天像白驹一样来去匆匆。城市恢宏而又豪放,村庄遥远然而纯朴。钢铁煤炭石油,大豆高粱玉米,大东北永不荒芜。还有单出头、二人转和大秧歌,在东北风里甩起红绸……

大东北并不意味着冬天漫长,喝烈性白酒吃酸菜炖粉条子,化了冻的黑土地也能生长南国的奇花。不再保守昨天的尊严,才是我的大东北,不再矜持男人式的傲慢,才是我的大东北,不再情墉懒獭溜墙根晒太阳,才是我的大东北,不再有被严寒封闭的季节,才是我的大东北……

这篇小文成了我的寓言。1996年春天,我向自己挑战:用女性的笔去写雄性的东北。我不知道等持我的是成功还是失败,无论如何,都不是我放弃的理由。

在半年的创作假里,有两个月时间,是坐在家里读东北。

一位搞浏绘的朋友给我送来三种东北地区全图,一种是地形图,一种是交通图,还有一种是布做的地图,他怕我出去走时纸地图折破或被雨浇湿。我把布图放进旅行箱,把另两张大图挂在家中的墙上,一边读书做笔记,一边确定我的行走路线。那张大大的地形图上,被我画满了红点点,大东北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了一个历历可见的沙盘,而我是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我知道我该去哪里,我一定要去哪里,我去是为了写哪一个题目。因为一边读东北,一边就拟出了将近三十个题目,每一个题目都让我激动不已,呼之欲出,好像我被压抑了很久,被阻隔了很久,也等待了很久,就需要有这么一次走来宣泄那些浓重粘稠的情绪了。

读了东北,才知道有关东北的文字太少了。东北历史悠久,早在公元前23世纪的尧舜时代,天下分为九州,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巫。东北地域太辽阔了,几乎囊括了东北亚大部分地区。后来的人虽然著了一些书并整理出东北历史的纹脉,但是书中的东北缺少细节。远古自不必说,即使近古,也只能从中原史官的笔下偶尔发现几行有关东北民族的蛛丝马迹。好在有红山文化,保留了一草还算完整的女神陶像。好在有嘎仙洞,那壁上还存有北魏皇帝的使者留下的碑刻。好在有渤海国城址,让一个最有生命力的古老民族找到了原始的注脚。

没有人为东北作史记,当然有它自身的原因,这里曾经有一百多个民族繁衍生息,如东北夷、肃慎、东胡、扶余、高句丽、乌桓、鲜卑、邑姿、句奴、勿吉、契丹、渤海、女真、蒙古、满族、达斡尔、鄂伦春、郑温克、锡伯、赫哲等,其中有四十多个东北土著民族一直延续至今。这些土著大都生活在白山黑水,草原大野,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的祖先只知道奔驰,不懂得停留,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也就没有史记意识。后来即使有了,也很简单,一场大厮杀,一场大迁徒,又是一片空白。

读了东北,还知道东北在中国文化史上始终未能占据一个应有的位置。在中原人眼中,只有黄河文化,长江文化。中原人甚至把它们又细分为秦晋、燕赵、齐鲁、吴越、湘楚文化,而习惯地把东北打入另册,东北就是变荒一片,东北人是天生的入侵者和掠夺者,而他们是文明摇篮里的。东北的文化人自己也心虚,直到今天,有人仍然璐起脚尖望中原,而且总是拿自己的东西与中原相比,想在那里排上座次,或者干脆就背起行囊,向黄河长江走去。生在东北却不了解东北,想寻根却不知道根在哪里,这种丈化责任的丧失,也使东北自己的文化光芒受到伤害。

东北在历史上被称为东北夷、边外、关东、北大荒等等,然而,“边外”不是“圈外”,红山文化把中华文明史大大向前推进,如果以黄河为轴,那么,黑龙江就与长江一样,是中原文明的两翼,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化的主流。只不过,东北太遥远了,太寒冷了,风也太大了,无数次的消失,又无数次的重建,许多东西还是留不下来。

然而,即使可看的文字极少,即使知道东北一直不被认同,我还是觉出了东北的伟大和神秘。1996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当万达足球队主场迎战的哨声响起时,我悄悄地背起旅行袋,一个人向东北的深处走去。

我先在黑龙江走了两个月,最北到过漠河北极村,到过黑龙江源头的洛古河,还跟着一支车队游遍了三江平原北大荒。然后,我又在吉林东部山地和辽宁西部丘陵走了两个月,去延吉就为了看朝鲜族女人荡秋千,为了寻找婉容的墓地,为了看长白山的湿润。辽西的干燥则让我知道了人类来过多久,人类已经失去了什么和正在失去什么,辽西强烈地震撼了我。为了探访鲜卑人曾经住过的嘎仙洞,我还走进大兴安岭,走进内蒙古的鄂伦春自治旗,在一个黄昏爬上那座神秘的山洞。为了让东北的概念更完整,我还分别在黑河、绥芬河加入陌生的民间旅行团,到布拉戈维申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去看望那块几百年前曾经属于东北属于中国的土地,因为我要写《走近玻辉》……

四个月后,当满脸尘土皮黑意倦的我回到久别的滨城时,大东北在我心里已经不再是平面的,意象的,它栩栩如生,它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面有大队大队的人物,一面一面的风景,各种各样的道具,是一台地域特色浓厚的悲喜交加的地方戏。

我将它们分为三幕:

第一幕,东北土著史。这决土地,孕育了太多强悍的民族,一个一个,崛起了,又消亡了,或者被拆散之后又融合。它们的马队曾相继入主中原,却在中原的陷阱里沉落了。仿佛是一种宿命,骑射者总是将悲壮印在东北的上空。当然还有另一种耻辱,就是做列强的殖民地。如此坚硬的东北,却饱尝了被蹂确的痛苦。

第二幕,东北风俗史。土著者,移民者,殖民者,杂交成独特的东北文化,东北风情。土著发明了火墙火炕,殖民者带来了淘金热,移民者一路唱着莲花落闯关东,后来竟然改了乡音唱起了二人转大秧歌,它们与人参文化、土匪文化、冰雪文化相交织,使东北独一无二地站在这片冻土原上,无人可以模仿。

第三幕,东北山川史。东北首先是一个地域的概念,它在东北亚核心位置,白山黑水,三江平原,兴安岭森林,大庆油田,盘锦苇海,扎龙沼泽,当它们以巨族的气势扑面而来,你会为东北之博大之丰富而震惊。然而,绿色已经稀薄,你又会为它暗自神伤。

当然,这一路看得最多的是人。在许多篇章里,我都没忘了写几笔东北人。东北与东北人,真是浑然天成。有位哲人说,人是环境的产物。在东北的背景里,人被彻底地塑造了。我也是东北人,但走在自己人中,仍有既亲切又拒绝的那种复杂感,还有一丝尴尬,一点悲悯。东北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气和霸气,但许多时候,你能看见某些东北人将坦荡和无知连在了一起,将豪勇和粗鄙连在了一起。他们大多是高大的,看上去有力气,却不能吃苦,看上去有车严,却过着苟且的日子。看他们喝酒,抽烟,吃肉,赌博,会让你爱他又恨他。清楚地记得,在牡丹江机场与在广州机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东北的男人总是昂起下巴,目光里有一种侵略感,不论在哪里都要大呼小叫地用手机打长途,明显带有炫耀的意思。南方的男人很谦虚,较少穿西装,可能戴一件金饰,但嘴里没有酒气,说话时的表情精明而含蓄。我一直无法说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当我读了林语堂的《中国人》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林先生说:北方人是强盗,南方人是商人。这一句话点亮了我,我找到了东北人的精神本质。虽然现在已不是过去,但现在仍能在某些东北人身上看见英雄加强盔的复杂性格。东北给了东北人懒惰与野蛮,东北人又给了东北落后与滞重。走东北,我常常感到舒展,气畅,有阳光,有时却也觉得窒息,厌恶,焦急。在我的文字里,我有时是乐观的,有时又相当悲观。

对东北,似乎有说不尽的话。然而四个月,我只是对它做了一次粗粗的造访,不可能有更多的话说。古老的东北,是一本尘封的书,没有多少人乐意去翻开它,是一眼深井,没有多少人去打捞它的底细。东北很久以前就被遗忘了,如今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今后,我还会再找理由去走东北,不止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直到把它的每一个角落走遍,把它的每一个细节都看明白。当我有了更多的阅历,我可能再为它写一部书,厚厚的一部书。

我一路结识了很多朋友,他们给过我无私的帮助,我无以报答,只想等这本书印出来,每人寄上一本。今天,这本书总算是出版了,在此,我向我远方的东北朋友深深致意。这本书的书稿曾在几家出版社周游,后来被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谢大光先生看见了,才有了今天。在这里,我要谢谢大光先生,谢谢百花文艺出版社。

山是白的,水是黑的,风是黄的。雪像种子一样四季发芽,春天像白驹一样来去匆匆。城市恢宏而又豪放,村庄遥远然而纯朴。走进大东北,就走进真正的北方。走进大东北。就走进冬季,走进粗犷,走进野性的森林。

绝唱

盛夏的时候,走到了辽西。

以前从未去过辽西。对辽西的感觉就是总有风,风中带着黄沙。离那里不远就是大漠,辽西被大漠烘烤得很干燥。干燥的辽西肯定荒凉寂寞。荒凉寂寞的辽西肯定影响人的心情。那种心情如果是长年累月,对人就是长年累月的折磨。住在辽东半岛的海边想辽西的干燥,是暗自侥幸和庆幸的那种心理。

盛夏的时候去辽西并不是有意,而是这个时候就走到了辽西。原以为冬天去辽西,辽西才像辽西。没想到夏天去辽西,辽西更像辽西。那庄稼太矮小了,遮不住辽西的山。那庄稼是季节安擂在这里的过客,一场秋霜,它们就将踪影全无。绿色在这里显得刺眼,它的那种隔膜和匆忙,仿佛是故意来伤辽西的心。它使盛夏的辽西比冬季的辽西还苍凉。辽西的山并不高,但它们绝对是山,曲线优美,迄逛通通。偶尔地,也有高耸和挺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它高或者低,它都那么光秃,石化铁化尸化一般,与阳光河流雨伞花裙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那些没有生命的山,让你感觉辽西是赤裸着的,那些山是被榨干了乳汁的女人的朋体,她们疲惫地仰卧在辽西,死了仍然在做辽西的母亲。

我这样描写辽西,是因为辽西有自己的故事。辽西的故事是女人编织的。从走进辽西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她们而使辽西这块土地过早地成熟,使辽西的山脉太快地衰老干瘪?

这个故事就是红山文化。

裸露的辽西却怀揣了一个旷世的秘密。本世纪七八十年代,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一处原始社会末期的大型石砌祭坛遗址,还发现了一座女神庙遗址和积石家群。在这些遗址和家群下面,有美仑美灸的玉器,那玉器以它墨绿色的晶莹,雕刻出自己的光芒。红山文化宣布的是一个最新消息,辽河文明早于黄河文明,中华文明史由四千年改写成五千五百年。

辽西太古老了。它因为古老而神秘,因为早熟而枯涸。

我实际上就是为这一片枯涸而来。在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文明都这样沉静地凝固了。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城郑,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王国,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化,欧洲的庞贝古城,中美洲的玛雅文明,它们都曾经辉煌地存在过,但它们又都以自己的方式消失了。有的消失,至今仍然是谁也猜不透的谜。红山文化的休止更是如雾如风。她们的家园曾经遍布辽河以西,西喇木伦河以南,张家口以东,燕山南麓长城以北。这是一片宽阔的红土地,她们就用这一片宽阔的红土烧制深腹陶罐。老哈河和大小凌河牵牵绊绊缠缠绵绵着她们,为什么一下子就走得无影无踪?她们是从哪儿来的,谁是她们的祖先?她们究竟走到哪里去了,谁是她们的子孙?

不知道。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我便走不出辽西。

或许因为我是女人,才格外钟情辽西。因为我是女人,我才一定要拜访那位女神,哪怕相见不相识。

牛河梁。一条普通的小河发源于此,那条河叫牛河,那座山便叫牛河梁。牛河梁对面还有一座猪头山。猪啊牛啊,都是一些极平淡的景致,极家常的事物,很容易就被忽略。世世代代在这里耕田的人压根没有想到,数千年前就已有人在这儿收割庄稼。冷兵器时代的马蹄盾牌践踏过,热兵器时代的飞机大炮轰炸过,居然都没能惊醒女神的梦。现代人一声轻叩,就与她撞个满怀。

去牛河梁的时候,干燥的辽西突然小雨如酥。女神庙就在牛河梁北山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庙的概念,看见那时候人类对庙的理解。它由一个单室和一个多室组成,顶盖和墙,都是木架草筋内外敷泥,光面的泥墙上还画有彩绘。我是说,女神庙早已不是立体的了,只是一些古老的碎片,如果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她就该是这个样子。

在这些碎片里,曾有一尊生动的泥塑头像。她等待了数千年,那温柔的目光终于与我们相遇。她的眼睛是绿色的玉镶嵌的,她的嘴巴含着羞涩却似有话要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有风情万种。因为她出土时,近旁有女性的手臂和乳,所以发现了她,便有了这座庙的名字,她也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红山女神。

她让我一下子望见了中华民族早期原始艺术的高峰,望见了原始宗教庄严而隆重的仪式。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五千五百年前的人们用黄土塑造的祖先形象。原来,辽西是因为有了她,而成了一条更大的河之源。

辽西真的是母性的。只有母性,才会把那么久远的美丽完好地庇护到现在。只有辽西,才会哺育出这样一位妩媚鲜润的女神。在那之前,人们还在崇拜自然,突然间就崇拜了人自己,而且是崇拜自己所爱的女神。母性的辽西,赋予它的子民先知般的智慧,让她们总是走在历史的前头,向世界发出文明的曙光。

但是,女神那如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如今有几人能破译?你的饰物是骨是玉?你的文身喜欢哪种图案?当初那么繁盛的香火,那么密集的人群,为什么突然间像轻烟一样散去?当什么都消失了之后,在你那长久的寂寞里,有谁走过那空空的庙宇,再为你献上一朵野菊?

只有女神没有走开,一直就守候在这里,并且一直端庄地微笑着,看日出日落,草绿草黄。她的守候似乎就为了告诉我们一句话,这儿原先并不荒凉。她那颇有深意的目光,她那欲言又止的唇,似乎还想说,如果这世界有个地方荒凉了,一定因为那里有人或者曾经有人。

的确,站在牛河梁上,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自然脆弱,人更脆弱。人的脆弱是因为生命本来就脆弱。当初环绕着女神跪下的人们早已不知去向。丘陵起伏着,却没有村庄的痕迹,也没有只言片语。只能放飞想象,在不远的地方,有过炊烟和姑娘的歌声。

牛河梁遗址

那群脆弱的生命或许找到了更适于生存的地方。他们走的时候,把死去的亲人留下来给女神作伴。在女神庙附近,我看见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积石家。漫长的岁月里,只有这些家与女神庙默默相对,无语也无泪。家有圆有方,都是由未经雕凿的石块垒筑而成。家外砌有石墙,或围有石桩,家内有大小石棺墓葬。我想,家里的人活着时,肯定也是女神庙虔诚的香客。因为只要睁开眼睛,就是生存的喧闹,活着就要祈祷,生命里绝不可以没有女神。怀有这样的依恋,即使死了,也不可能离开女神,死了也要把灵魂安放在她的脚下。于是,那一堆一堆有序的石家,就在山梁上摆成了一个不变的史实。

小雨把那些远古的石头润湿了。我蹲下去一一地抚摸着它们,想象我的手印与古人的手印重叠。那每一座石家,都要上千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每当有人故去,氏族里有多少人在为他送行呵!那是一个无声的画面,人们沉默着,漫山遍野地寻找石头。又沉默着,看一座新家与旧家排列整齐。只有萨满跳她那永不厌倦的梦魔般的舞蹈,为上路的死者祈福。那石家,那舞蹈,那密密麻麻脸色深沉的人群,让你觉得,由于生命脆弱,原始人类对待死,比迎接生更庄严,更有宗教感。

然而今人是多么粗心。他们或许在那石堆上采过蘑菇,或许耕地时犁烨与那些密集细小的石头擦边而过,歇息时甚至坐在那上面抽过一袋老旱烟。他们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些石头。当这些石头成为红山文化的符号,当考古学家从那堆石头下面捡出了玉璧、玉龟、玉鸟、玉猪龙,他们才突然间觉得这块被千遍万遍诅咒过的干燥的土地,曾经肥沃,曾经富有。那些不知名姓的先人们,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心情相当快乐。

他们当然没注意到那个小石家,更没看见石呆里那个幼小的孩子,没看见孩子身旁那只透明的玉帼姻。我好容易找到了那个小石家,但那个孩子的故事只能是听同行的辽西朋友诉说。当我听说了这个细节时,面前便有了一个始终跳动着的小身影,他的脖子上就挂着那个玉帼帼项坠。玉烟帼被今人收藏着,它会永远在,那稚嫩的孩子却没有一点音讯了。那时候,即使是一个很小的部落,也天天都会有死亡。女人给了孩子生命,却不能看着他们长大,这对她们是怎样一种残酷!我知道,她们就是为此而流尽了泪水,而形容憔悴。

那个大石家里埋的肯定是个至高无上的人物。他与孩子一样脆弱。他的家里没有玉烟帼,但他有一枚玉猪龙。得感谢这玉猪龙,它从此揭开了一个古老的谜,让我们终于找到了华夏龙的源头。龙原始于猪,而牛河梁的对面就是猪头山。在图腾时代,人们对自然的崇拜是多么感性!龙在红山文化遗址还有许多,我还看见了另外一条玉龙,它身体卷曲着,吻部前伸,双眼凸起,颈脊有长俄。活脱就是甲骨文中那个优美的“龙”宇。甲骨文属殷商文化,它比红山文化至少晚两千年。

却原来,中国的第一条龙诞生在牛河梁。牛河梁是龙的故乡。然而那创造了龙的人呢?那么先进的文化,那么深厚的红土,还有他们亲手雕刻的龙,他们崇拜着的女神,居然就能一走了之,龙和女神都挽留不住!

他们离开这里时,还留下了一座大型祭坛。

它距牛河梁不远,静悄悄地坐落在喀左东山嘴那面黄土高坡上。它一定是在高坡上。祭坛与史前人类对自然的恐惧有关,人类因为脆弱而恐惧,因为恐惧而崇拜。为了让神明看清楚自己的虔诚,就需要有这样一个高处。神圣,至上,也为的是接近所崇拜的那个神抵。后来,人类连盟誓朝会封疆,也要站在一个高处。记得刘邦当年拜韩信为大将,就曾专门筑了一个坛,好像只有坛才能造足那种气氛。去北京时去过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校坛,读书时读过浙江余杭那座良诸文化的祭坛。给我的感觉,坛是人类的一种创造。它实际上就是一个让天地昭昭日月煌煌的大广场,人类在某一时刻想与谁对话,就到这广场上说说好了。绿地白云,小鸟大象,老男少女,谁都可以作证。

东山嘴祭坛也是这个模式。居高临下,石块堆砌而成,一座是方,一座是圆。和它比起来,北京的那些坛显得雕琢而且小气。它却是高居河川与山口的梁顶,俯瞰大凌河开阔的河道。对天对地对万物,那是何等庄严何等痛快的倾诉和表达!可以想象,当年在这个广场上祈天求地的不可能只是一个氏族或一个部落。它与女神庙一样,是许多部落或者是一个王国共同的聚会之所。那祭坛从未闲置过,祭坛上面,几乎每天都旋转着苍凉的歌舞,飘落着欢乐的泪水,还有无数或圆或碎了的心愿。

然而东山嘴最打动我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它圆形基址周围发现的那几个红色的女性泥塑像。有两个居然是孕妇塑像,而且裸体。在中国,远古的裸体女像,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孕妇的裸体美。她们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腹部凸起,臀部肥大,体态自然优雅,优雅里还有一种壮硕。她们的那种舒展,那种健康,是站在阳光下的感觉。

我想,在这一片鲜红的背景里,有这样一群健康可爱的女人,怎么能不让那些男人激情难抑?在男人那野火般的爱里,生育是多么普通的事情。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成为母亲,女人的肚子,此起彼伏。然而她们无怨无悔,生生不息。女人生命的韧性,其实就是从孕育生命获得的。女人并不天生柔弱,在原始部落里,她们与男人一样裸体,一样劳作,还要鼓胀着受孕的腹,为氏族生育子孙。那个时候太需要子孙了,动物太凶猛,生存太难,有人群就有一切。女人承担了此任。

于是,出于对生育之神的崇拜,也是出于恐惧,男人们就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捏出了女人的乳,女人的肚子。然后把她们安放在祭坛之上,心中默念着祈语,默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当年的那个场景,一定十分感人。什么时候,女人回到了后院?当然是在她们的子孙越来越多之后,在人的欲望越来越复杂之后,在有了尊卑贵贱和政治之后。这世界变得拥挤,她们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她们的肚子,连那双被裹得变了形的小脚,也要严严实实地遮在衣裙之下。女人从此学会了咬紧牙关,无声地笑,无声地哭,无声地呻吟。女人从此有了病态。

东山嘴的女人算是有福,她们可以挺着大肚子,在远古的蓝天下任性地走来走去。她们因为能生养孩子而受尊敬,因为健康,而让那个充满恐惧的世界那些脆弱的灵魂有了支撑。

那祭坛的基址还出土了二些红色的陶罐,陶罐上描绘着黑色的彩纹。每个陶罐,只有红黑两种颇色,是单纯的凝重,是古朴的时髦。东山嘴的女人呵,你用这陶罐盛过烈性的酒么?那粗糙的大碗,可曾使烂醉的男人跳舞?喝醉了,他们说些什么?可曾透露要走的消息?

那几天,我一直是与辽西的朋友们在山野里奔跑。辽西比我原初的想象更古老。在辽西,自然与人类再脆弱,却不论什么时候总要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总要在这里停一会儿。生命在这里从未绝过种。

六亿年前,这里是海洋。它使干燥的辽西生产出各种各样的鱼化石,贫穷的农民拿这些化石赚了一笔小钱。没去辽西的时候,我的桌上就有辽西朋友送的一片侏罗纪时代狼鳍鱼化石。那是一个相当生动的画面,然而那两条鱼正在游着,突然就静止了。沧海已变成桑田。

两亿年前,一支庞大的恐龙家族正在大凌河边悠闲地散步,火山爆发了,厚厚的火山灰和炽热的熔岩覆盖了一切。本来是一场灾难,却让我们通过恐龙巨大的足印,通过椎叶放、银杏、拟卷柏化石,看见了遥远的绿色的辽西。与那绿色一起凝固的还有鸟儿们。我刚刚离开辽西,就听见了由它发布的震惊世界的新闻:鸟类专家认定,德国的始祖鸟不是世界上最早的鸟,辽西的孔子鸟才是真正的鸟类始祖。可见那时候的辽西是多么的葱笼,多么的繁茂!

在鱼和鸟之后出场的才是人。

十万年前,当周口店的北京人围着火堆分吃熟肉的时候,喀左的鸽子洞人也小心翼翼地烤羊腿了。只是那个孩子吃完了最后一口,扔掉了换下的乳牙,就头也不回地随着大人们走出了洞穴。这里从此便只有野鸽子飞进飞出,那些猎羊人再也没有回来。

四万年前,大凌河边的建平人渔猎正酣。他们的祖先也可能就是鸽子洞人。只是不能想象,他们之间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六万年!

一万年前,从华北走过来一群人。他们是经过这里,手里握着楔形石核,一路向北向北。他们走过大兴安岭,走过贝加尔湖,走过白令海峡,一直走到北美南美。他们就是后来的印第安人。那时,辽西大走廊相当宽阔,而且水草丰美,说不定就有掉了队的华北人留在了辽西,与鸽子洞人建平人一起成为红山女神的祖先。

假使这样,那供奉着女神的牛河梁,那高筑着祭坛的东山嘴,那个神秘的王国,究竟谁是它的主宰?

一位考古学家用手指了指燕山。他认为,燕山在商代叫炎,其实它的来历可能还要早,和传说中的炎帝有关。《左传》中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阪泉就是现在的燕山一带。《海内经》和《列子》也说,炎帝是因居于炎山而名炎帝,只是在黄帝战胜了炎帝之后,燕山地区才归黄帝轩辕氏占有。所以燕山最早应是炎帝的领地。

那么,牛河梁东山嘴就应该是炎帝的都城。那么,关于三皇五帝就不再是传说,而是一个失踪了的时代。那么,牛河梁东山嘴之所以荒芜至今,是因为炎帝被黄帝打败,这里曾经是一个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古战场。我终于明白,是人类的自栽,造成了人类的自失。呜呼,红山文化就这样空寂了,炎帝的子孙就这样被流放了。

在历史的缝隙里,还有多少被人类自己扼杀而失踪的故事?还有多少都城多少坛庙因为人类自己的打磨而难以辫认?红山文化不音是一个索引,它在让我眺望历史的同时,也让我对历史惑然。历史其实布满了我们无法探看的黑洞。

我当然知道,黑洞并不是空白,历史永远没有终结。红山时代消失了,别的时代又开始了。一个种族亡逸了,另一个种族又诞生了。炎帝走后,这里仍然有故事。夏商时,这里是孤竹国,伯夷和叔齐耻食周粟的传说,老马识途的传说,就发生在这里。秦汉时,这里属辽西郡和右北平郡。三燕时,这里叫龙城。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写的就是镇守右北平的汉将李广。隋唐时,这里叫营州,隋四伐高丽唐六征高丽都曾以此为行帐。就连“朝阳”这个名字也是乾隆东巡时御赐的,每朝每代,都在这里衔接得天衣无缝。然而,只有女神明白,红山文化对于中国文明史,是绝唱,绝响,是空前绝后。历史可以没有许多东西,但不能没有它。它震撼的不仅仅是中国,还是世界,它让所有的人都因为它而仰望辽西。

辽西给了我们这么多,它怎么能不枯涸!辽西老了,女神仍然年轻。历史老了,时间永远年轻。

面对古典的母性的辽西,我的心里涨满了沧桑。这世界曾经有过的辉煌总能因种种理由被湮没成尘土,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我们要怎样呵护珍惜才不再让它风流云散?这世界已经开始沙化,自然的沙化和心灵的沙化已经悄悄地向我们逼近,我们要怎样阻拦遮挡才不发生辽西那样的干燥?

煌煌祖宅

关于肃慎氏

真正地贴近了东北的山林和平原,才惊心地感觉到它的神秘和不可思议。一路走着,突然就能拣拾到某个民族扔在历史上的那些散乱的碎片,由那碎片,就可以拼接出一个不完全是喜也不完全是悲而是悲喜交加的故事。

那被匈奴追杀得无路可逃的鲜卑人,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自己舔干了自己的血迹,一番休养生息之后再次出山,经过一代一代的跋涉,终于登上了中原的政治舞台。他们通过云岗石窟大佛的嘴角,流露了这个民族内心谁也猜不透的笑。

那个在草原上长大的耶律阿保机是契丹人的太祖,没有他,就没有那支烟尘如浪震撼整个北方的马队,也没有至今仍遍布北方自成一格的辽代砖塔,以及塔尖上清脆的风铃。

那古老的额尔古纳河边,曾经站着个总是眉头深锁总想报杀父之仇的铁木真。谁能想到他就是后来创建了蒙元帝国的成吉思汗!他和他的子孙们挥舞着上帝之鞭,几乎踏平了亚欧大陆……

这都是从大东北出发的队伍。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骑着马,来势汹汹,把那英雄狂野之气张扬到了极致。然而可悲的是,他们又都无一例外地被中原以深厚的文明和儒雅的风度从马上拉下并打翻在地,而且从此就再也没有站立起来,再也没有续写关于骑手的新的神话。

只有肃慎氏源远流长。

去年春夏之际,当我沿着我自己选定的那条线路,在大东北里面寻找那些让我陌生又让我感动的历史风景时,肃慎氏像一位慈祥资深的长老,带着我在岁月的密林里穿行。

以前只是简单地知道,在商周的时候,大东北有一个游牧民族叫肃慎。如果他们不是经常地向周王室献弓矢大崖之类的贡物,就没有孔丘那一番绘声绘色的耻噪,中原人就不会知道那片冰天雪地那片大森林里还有这样一群粗野的猎人,中原的史书上也压根就不可能出现他们那怪怪的名字。他们因为朝贡,而在历史上给自己开了一个户头。那时他们不仅没有文字,也没有参加过中原的战争,天长地久地游荡在那片苦寒之地。他们未必懂得什么叫贡物,什么叫君臣之属,只是像走亲戚一样,送你周家一只座。他们猎的崖太多了,跟你共产主义一把。这种慷慨有时就做得过分,那西晋已下台靠边了,那东晋已偏安江左了,那中原已改朝换代大乱了,他们仍一如既往千里万里追着去送。最可笑的是那些中原人,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只要有人给东西,就以为是归附臣服,就吩咐史官记上几句骄傲自满的话。这真是小看了这群骑马射猎的人,以后的历史表明,他们并非没有心机,欲取先予,那时候他们还正在马背上练习箭法,一旦兵强马壮,他们便会杀将过来,让中原到处都践踏上他们的铁蹄,还要骑在你的脖子上称王。

这当然是后话。从肃慎到艳娄、勿吉,他们在中原人眼里就是来朝来宾来服。他们在自己的家里则是自由自在,游刃有余,驰骋无羁。男人打猎女人采集,强壮的臂饱满的乳,是泉,是雄厚的铺垫,是一个民族的底气,让子孙后代受用不尽。

我之所以对这个民族怀有崇敬,是因为如果把它比作一条河,它在断断续续的流淌中,居然有过三次瀑布般的辉煌。末喝时代的渤海国,女真时代的大金国,满洲时代的大清帝国,那每一次的激情喷溅,都是照亮中国的那种光芒,让我对莽苍苍黑油油的大东北刮目相看,对那些短命的马队抱有悲悯。

原以为,黄河文化长江文化便覆盖了整个华夏。走过东北才知,如果以黄河为轴心,黑龙江与长江一样,是中原文明的另一翼。只是我们没有像对长江黄河那样,认真关注过它那曾经雄壮的飞翔。那些日子,我几乎是一口气走完了肃慎民族遗留在黑土地上的祖宅。当我睁大了眼睛去打量那些曾经繁华的都城遗迹,这个民族本身所具有的巨大的传承力量,更让我震撼不已。

祖宅之一:龙泉府

渤海原本在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唐玄宗却把渤海国封在了牡丹江边,可见东北在长安的眼中是多么的模糊和遥远。

那天早晨,我从牡丹江市内乘车去宁安,想在宁安寻访几位研究渤海的文化人。但是那幢散发着厕所味儿的供文化人坐着的旧楼里空空荡荡,我只好又重新回到街上,打听去往东京城渤海镇的长途汽车站。我背着行李,正在尘土飞扬的街上乱走时一位老太婆赶着她的驴车拦住了我,到头,一元钱送你到车站。一种久违了的童年的快乐罩住了我,于是跨步上车,听凭老太婆敲打她的驴,在小城街道的正中央扬起一股烟尘。

宁安的文化人都驻守在渤海镇。渤海文化在中国历史上是不朽的一页,他们只能守在这里。这里让他们有话说,他们能把这里的一切说得绘声绘色,并且已经把字斟句酌的历史说成了童话或者神话。我能理解。对文化人而言,有一个渤海,就有了如痴如醉的理由。

渤海镇是原渤海国都城上京龙泉府所在地。龙泉府虽已不见当年模样,却是中国现今保存最完好的中世纪古城遗址。它建在松花江与牡丹江的冲积平原上,近处三面临水,远处四面环山,西南是镜泊湖,西北是火山口地下原始森林。数千万年前的火山爆发,使这里成了一个民族的风水宝地。它的建筑仿唐都长安,它不可能不仿唐,那时它还不是一个国家,它只是大唐怀抱里一个有时乖有时淘气的孩子。那天我们就在它的宫城里小心地散步。其实只剩下宫城了,内城和外城只有通过远处残存的土埂,让它从那种空旷和荒芜里清新地升起。宫城却是让我恍如亲见了那座千年以前的历史殿堂。

他们就用火山爆发时流淌出来的玄武岩砌筑城垣,用它打磨廊柱、石灯幢、石龟、石佛。那近于黑色的玄武岩,显出游牧者的粗糙,却也散发着北方民族的那种大气,那种自然无雕的朴素,那种不拘的个性。然而即使是宫城,也已见不到一座完整的城门。它是一个布局,是一串足迹,是一场战火之后的余烬。那曾经辉煌了二百年的情景,只能从那一排排树根般的础石,从那仍有火迹的午门坎,从那石铺的路面上依然清晰的车辙里去感知。

可以想见,那是寒冷的东北最初的喧闹。中原人即使穿再厚的棉衣,也只能迎着大北风走到今天的朝阳和辽阳,曹魏毋丘俭恐怕是最早走进东北也是走得最远的中原将军,但他也只是把高句丽追杀到长白山脚下就掉回马头。大唐的君主也光顾过这里,但他们打完了高句丽,把弱小的末喝人从突厥和契丹的夹缝里衔出加封以后,也打道回府了。金光闪闪的渤海国上京龙泉府不是别人帮的忙,而是渤海人自己一砖一瓦完成的作品,所以它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不止如此,它也是当时世界最耀眼的一隅,东北亚第二大城市,海东盛国。除了长安,就是它了。那时的世界是空荡的,骚道漫长,天低野阔。但在那片凄冷的背景里,燃烧着一轮太阳,那就是渤海的城郭和人烟。它的朱雀大街,它的平民坊市,它的佛寺和学堂,吸引了世界的目光。有无数的人争先恐后走在去往这个城市的路上,通向它的每一条释道从来就不曾空白,那是怎样一种生动!

几乎所有的渤海王子,都在长安浸染过大唐的风骚,有的竟成为温庭摘的诗友和莫逆。而大唐的使者崔忻从山东半岛乘船至旅顺至鸭绿江又北上渤海国,为的是看看你还是不是在老老实实做着大唐的子民,旅顺黄金山下的鸿驴井刻石,既是焦虑不安,也是由衷的牵挂。

让我惊异的是,这个民族当他们认为自己还不够强大时,能不动声色地效起翅膀,拼命吸吮大唐的乳汁,暗中却以一个国的野心,敞开大门与异族与世界交流。他们无数次出使日本或朝鲜,有时一个使团的人数多达几百人。从城市里边还延伸出一条车轮滚滚的契丹道,那条道也是相当忙碌的,曾经与契丹人打仗,现在的主题是以物易物商贸。这一切至少证明,大东北从那时起就不再是封闭的,它的城市感觉,它的贵族气息,从那时起就已经很饱满了。

遥远的天边,终于有了座皇都一样的城市,终于有了个可以从容地坐下来谈天说地载文载武的民族,这个民族终于完成了从野蛮到文明的跨越。

对于东北,渤海则是天赐的机会。当初的渤海人未必像现代人那么明白什么叫机会。但历史告诉我,没有大唐就没有渤海,大唐如一棵大树,这棵大树被五代十国们乱刀砍断之后,渤海也不再是一粒完卵。渤海的意义就在于,它在那个历史的缝隙,在那个高粱拔节的季节,不失时机地把自己托举起来给世界看。而当人们抬头看渤海的时候,不仅看见了一个民族深藏的不凡,也看见了整个东北。

龙泉府因此而具有恒久的魅力。

我是来瞻仰渤海文化的,如果我是今天渤海的文化人,我也会不离不弃地守在这里。不是看家护院的那种,而是以质疑的态度,追寻那座不该失落的仙邸,那一片不该塌陷的文明。

祖宅之二:会宁府

从哈尔滨到阿城铺上了高速公路。路两边是起起伏伏柔受的丘陵,没有树,大豆高粱都刚刚发芽,视野开阔得像远古。此时的汽车如一匹茁壮的小马,我把自己想象成马上的骑手,想象成完颜阿骨打的士兵,在按出虎故地驰骋。

按出虎是阿什河的古称。阿什河至今还日夜流消着,围绕着实际是个县的阿城市。在我的感觉里,阿城不过是一座地面上的城,虽有满街的金字招牌,明晃晃地惹了不少世人的眼,但毕竟显得肤浅了些。而那座已深埋地下的金代故都会宁府,默默无语,却有举世的分量。

如果不是大东北经常刮大北赶子风下大烟泡子雪,如果不是总有人为的劫难,会宁府不会衰败得这么快,它也就不会是现存的惟一一座金代都城遗址。走近它的时候,初夏的阳光正与它温存,这可能是一年中最受宠的季节了。在我站的地方,有几座明显高的土包,这就是当年的皇城。南城和北城则只剩那一圈已看不出是墙的城墙了。城的范围太大,所以即使是墙内,看起来也是一望无际。田垅很长很直,清纯地种着大蒜。呼兰的大葱阿城的蒜。蒜是阿城的名产,皇城根的蒜价钱当然要更好,所以一望无际全是蒜。在大蒜中间,散发着许多的小村落。听说这些村民原先并不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后来人们在种大蒜时一不小心就捡到了一个金戒指,或者一面铜镜子,个个暗自高兴。因为这地方的新名字叫白城,就有白城一年发一家的说法。究竟发了谁家,谁也不说。现在终于明白四周的土围子是保佑他们的大金之城,个个趾高气扬地高兴,年年种大蒜。

这是百姓的快乐。有着浓郁的大蒜味儿。

然而这毕竟是金源故都。拂去那片嫩绿的蒜苗,历史如铁。想当初,粟末末喝建渤海国时,黑水末喝是他的臣民。他们之间有过生死之争。然而我始终认为,当契丹人火烧龙泉府并强迫渤海君民南迁时,留在东北故地的黑水末喝心中便播下了一颗为自家兄弟复仇的种子。他们虽然转附于辽,但他们将自己的名字改写成女真。多少年后就出演了那惊人相似的一幕:你辽太祖不是让我渤海末君牵白羊穿素服出城投降么?我金太宗就让你辽国末帝按那个样子在我会宁府旁边金家太庙前袒背跪下。这绝不是一种巧合,更不是斗气,而是捍卫,是一种凝聚千古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让这个民族不断有未来。

面对空旷的大蒜地,我的眼前浮现出三个人的影子。一个是完颜阿骨打,一个是完颜兀术,还有一个完颇亮。他们三个串起来几乎就是一部金史。

我曾经感动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说的那句话。他选在大年初一早上登墓称帝,那天早上他说,辽以宾铁为号,取其坚也。宾铁虽坚,终亦变坏,惟金不变不坏。金之色白,完颜部尚白,于是国号大金,改元收国。这是一个多么响亮的早晨,这个早晨多么具有诗意哲理,它给这个民族规定了一种境界,它使这个民族在宣布自立的时候理由充分,堂而皇之。中原人一惯叫四边的民族北狄南蛮东夷西戎,殊不知夷也有夷的追求。

更让我感动的是完颜阿骨打的朴素。他已当上了皇帝,仍然住在毡帐里。所谓“国初无城郭,星散而居,呼日皇帝寨”。只设毡帐,毡帐就是他的临政之所。那些毡帐一定是雪白的,雪白的毡帐排列成一个寨子,寨子里住着开国之君。童话一般。住毡帐体现的是女真单纯简约的传统,完颜阿骨打始终是一个战士,始终是出发,直到死也没有一座皇宫(会宁府是他的儿子第二个皇帝太宗开建的)。所以他和他的子孙不仅可以灭辽,而且可以灭北宋,让中国在魏晋南北朝之后,再一次划分出南北朝。一个朴素的伟人,可以影响时代,造就历史,让你永远也忘不了他。

关于完颜兀术,始终是《说岳全传》里的印象。那本书是中原人写的,所以就把完颜兀术也就是金兀术写得青面僚牙,让我总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伙的,他是强盗。走到会宁府,我终于从近处细细打量了他。对于他的民族,他与岳飞是同一种高尚。他与岳飞的不同则是金主英明宋主昏庸,金兀术得以老死,而岳飞是被自己人害死。当然岳飞的死与金兀术们有关,要不是他和他们买通了秦桧,就不会发生风波亭冤案。而邸城之战后如果没有赵构的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如果岳飞不死,金兀术征战一生的英名,恐怕也就毁于一旦,因为打南宋的这支精锐部队已被岳飞几近击溃。在英雄时代,英雄与英雄是彼此成全的。

在我去会宁府遗址的前一天,有人掀了一块砖,发现一只锈迹斑斑的弩机。金上京博物馆的伊先生说,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它就是金兀术遗嘱里说的那个神臂弓呵。于是他真就找那遗嘱来给我看。看一个壮志未酬的将军的遗嘱,是想落泪的那种感觉。事过三个皇帝,立下赫赫战功,极想做个大官,但每次皇帝只赏他金银畜绢,然后再让他去冲锋陷阵。即使这样,在生命将尽时仍写出字字千斤的《遗行府四帅书》。他在最后一句写道:“吾昔南征,日见宋用军器大妙者不过神臂弓,次者重斧,外无所畏,今付样造之。”他在写遗嘱的同时还用颇抖的手画下了这两种武器的草图。但金人究竟造出没有,一直无从知道,现在看见了它的实物。伊先生拍了张照片送给我作纪念,更让我睹物思人。在金兀术身上,有一种苦涩的人生况味。

结束会宁府的是完颜亮。栽熙宗而登基,然后迁金都于燕京。如果把渤海看做大东北的第一次灿烂,金则是第二次繁荣。他怕臣民不跟他走,居然一把火将这座都城给烧了,让大东北重又陷入荒凉。靖康之乱,金人掳北宋徽、钦二帝及三千宫院北上,带来的是变夷地为华夏的急转,使金文化成了地地道道的从辽和宋掠夺来的文化。这种掠夺,对中原是灾难,对东北却是生命和血液。然而这还是不能让完颜亮停歇下来,他一定要离开东北,东北太偏远了。他对祖宗发样之地没有感觉,坚决要走那条“空国以图人之国”的覆亡之路。他说,荷花为什么在上京不能开放,而在燕京却能破蕾吐红呢?于是北京作为国都就从金代开始了。公平地说,没有完颜亮,就没有今天的北京。因为当年的燕京也是蛮夷之地,完颜亮让它变成了华夏,使以后的元明清三朝也都围绕着他开掘的燕京拓建国都。然而作为完颜亮,他没打败南宋没为祖宗建任何功业却亲手毁了祖宅,这使他永远得不到祖先和后人的饶恕,他自已所得的报应,就是在中原文明的奢华之海沉没无踪。

我总觉得完颜亮是个花花公子。他头脑灵活,思想新潮,但他又太讲享受太虚荣,金的家族里因为有了他,而有了败家的气象。完颜亮本身就是一个寓言式人物,他不仅是金史而且是整个中国历史的一个注脚,类似的悲剧俯拾即是。通过完颜亮的悲剧再去想完颜阿骨打的简朴金兀术的无畏,他们就更可悲,完颜亮使他们前功尽弃。因为正是由于金的旗帜顾前不顾后地一路南指,而让蒙古人从背后端了老窝。

阿城的大蒜将越来越葱笼,会宁府却永远地成了废墟。但它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具有金石的重量。

祖宅之三:盛京

许多人从沈阳回来,强调的是它那灰色的工业烟尘,它的拥挤和杂乱。沈阳在我眼里,不论什么季节,却都是秋天的印象,整个城市仿佛是镶了一层金,从容而且成熟。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故宫那深黄色的琉璃瓦,福陵昭陵那凝重的松柏,使这个城市在我心中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吧。

沈阳,是肃慎的子孙们留在大东北的最后一座祖宅。他们自己给它起名叫盛京。如果渤海是春,金是夏,清就是秋。如果春是积蓄力气,夏是疯狂地占领,秋则是漫无边际的收获。这个民族走到这个时候,脸上的确有一种壮年的沧桑感了。

曾经无数次地走进故宫。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情感细腻。

它没有北京故宫那么庞大和复杂,而是一座真正属于这个民族自己的宅院。走进这个院子,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一个人——努尔哈赤。在任何一个时代的历史中,代表历史进程的总要有一个伟大的人物,有这样一个人率领着他的民族,这个民族就充瀚了世界。努尔哈赤就是这样的人物。被完颜亮们带进中原的女真人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已变成了汉人。只有留在东北的女真人保存了本色,努尔哈赤统帅了他们,并把他们分列在八旗之下。南北征战时,那八面旗帜是飞驰着的,只有当努尔哈赤把都城定在了沈阳,它们才工工整整地在大政殿两侧站住。故宫最能让人产生联想的就是这当年坐着努尔哈赤的大政殿和十王亭。完颜阿骨打以毡帐为殿,努尔哈赤则把殿修成毡帐模样。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十王亭其实是由两个传令王亭和八个旗王亭组成,它们面对着大政殿,如列仗营中的将士在等待检阅和号召,随时可以出发。我想,只有努尔哈赤才会如此设计自已的宫殿。他让今天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能感觉到那种悠远的游牧气息,骑射雄风,正穿过历史扑面而来。

对于这个民族,这里的确是一个整装待发的地方。它之所以简易,是因为这还不是最后的王廷,而是一个释站。努尔哈赤把他的汗宫从新宾迁到辽阳又迁到沈阳,绝对是深思熟虑的。正像他年轻时逛抚顺的马市一样,马市是他的大学,他从马市上了解了他的对手,为的是起兵反明。而他扎营沈阳,则是要实现取明而代之的民族理想。

努尔哈赤对汉文明也有一种追崇。但他不是渤海式的吸吮,也不是金式的掳掠,而是融合之后的君临。他比他的祖先成熟多了。他是在整理完后院才面向中原,他是在向中原出发之前就把身后的一切都交待给自己的儿子皇太极。他好像已经有了预感,预感到前面将有一场惨败,带领这个民族入关的只能是他的儿孙。

我是后来在兴城浏览那座明清两代珍修的古城时,体验到了努尔哈赤的这种悲凉。宁远之战,努尔哈赤率领十三万剿悍的八旗兵,浩浩荡荡向山海关挺进,本以为胜券在握,却碰见了一个铁杆效命大明誓与宁远共存亡的袁崇焕。在明史上,那叫宁远大捷。对于努尔哈赤,那是灭顶之灾奇耻大辱。有一次已经打开一个缺口了,硬叫袁崇焕亲自率闽卒堵上了。那西洋炮打伤了他,他只有狼狈地退回到沈阳。伤很重,更大的伤是尊严的挫痛,这决定了他的死。所以,即使到本溪去坐汤也恢复不了元气。他就在从本溪回沈阳的半路上,告别了这个民族,告别了他心意拳拳的江山。这是英雄的悲剧。几乎所有的英雄,都是悲剧的结局,英雄生来好像就是一场悲剧的主角,惟其悲,英雄才有光芒。

故宫如今成了空宅,所有与它有关的人物都离它远去。它比龙泉府会宁府幸运的是没有被火烧过,它距今天近,它仍然是一座城而不是遗址。那天有雨,来这座城的人却很多,故官已不只属于这一个民族,它与北京故宫一样,是这个国家的故宫,是中华民族的故宫。

我从故宫去福陵和昭陵时天仍下着雨。福陵是皇太极为努尔哈赤修的,昭陵是皇太极自己选的地方由他的儿孙们修的。它们与故官相伴,使盛京城阀多了些龙兴之地的帝气,使大东北更有一种祖宅的氛围。我想,当年康熙乾隆们一定也捕捉到了这个感觉,所以他们很突然很干脆地就把东北封存起来,再也不让一个汉人进来。那是长达二百年的禁闭呵,他们以为这是爱了祖先,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独享人参貂皮鹿茸角。其实再严酷的戒令,仍不断有关外的流民从那软绵绵的柳条边钻过去。真正被关住了的,是那些地道的东北老家的人,他们从此有了一个把手抄在袖口里不爱出门的习惯。

那天我还冒着雨去了北市附近的太平寺。太平寺是锡伯族家庙,我从《锡伯族图录》知道这里在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很悲壮的场面,这个场面与努尔哈赤的子孙有关。

康熙乾隆都是熟谙历史的人物,他们吸取了先祖完颜氏被异族抄后路的教训而有点疑神疑鬼。凭一种直觉,他们认为能在后院坏了大事的大概就是锡伯人,于是就把这个曾经为他们打江山卖过命的民族搓弄来搓弄去。搓弄的办法就是迁徙。最大的一次迁徙是乾隆搞的,他比康熙更聪明,康熙是小折腾,他是大扫除。一七六四年,他从盛京等地先后抽调将近五千多名锡伯族官兵和家属,分两队于农历四月初十和四月十九起程迁往新疆,理由是沙皇俄国有可能进犯。四月十八,在沈阳太平寺锡伯族家庙,数千人聚在那里举行宴会,为明天就要西迁的第二批亲人饯行。那天的情景是可以想象的,明明是政治家的居心巨测,却让这些可怜的锡伯人装做心甘情愿。那种无处倾诉的郁闷,在举杯的时候,一定是火山爆发洪水泛滥。那是个永世难忘的日子,那个日子从此就独属于这个民族,他们叫它“西迁节”。把屈辱之日当做节日,是纪念,绝不是庆祝。那酒,那泪,那离仇别恨,怎一个节日可以承载!那些官兵和家属经过一年多的长途跋涉,走了万余里,于次年七月才先后抵达伊犁。在西行的路上,风餐露宿,曲曲折折,有歌哭,还有情爱,那健壮的锡伯族女人,居然在颠簸之中给这支被流放的队伍生下了三百五十个婴儿!只因为当朝皇帝要看守好他自己家的祖宅,就要把另一个民族驱逐出去,让他们背井离乡去戍边,他们的心灵,经受的是怎样一种折磨。

那座锡伯族家庙,被拥挤在一间工厂的大院子里,属于它的地方太小。由于下雨,门紧锁着,惟一可以触到门前那块石碑,却无法看清碑文。它好像已不再有当年那样的声势,那种激动因为时间已渐渐平复,已变成刻骨铭心的记忆。去了伊犁的锡伯人如今是一个自治县,据说他们更多地保存着这个民族的原态。他们的祖宅在东北,他们常常来探亲。但东北的锡伯人已基本汉化了,而且,他们已与康熙乾隆的子孙们相处得亲如一家。如今各族人民都团结成一个大家庭了。

在浙浙沥沥的小雨中,我又想起福陵昭陵上空那神灵一样的古松。它们除了让我感到千秋万代的永恒,还让我感到岁月的短促。从肃慎到清王朝,历史够长,但它必然要画上一个句号。就像人类不可能总停留在原始时代,中国也不可能总梳着那条长长的辫子。所以就有了推翻帝制的辛亥,就有了沈阳机场的一幕:努尔哈赤的最后一个继承人溥仪被捕。似乎是一种宿命,这个民族从这儿走出去,又从这儿走回来。走出去的是一个虎虎有生气的开国之君,走回来的却是一个弱质病态的末世之帝,他们两个人就决定了这个王朝的发生和埋葬,都在老地方。

这时候,历史便像一个冷面的幽默大师,站在高处暗暗地笑,让我们悲喜交加。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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