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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04: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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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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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史记

说史记试读:

用小说法,而以记史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聊斋志异》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意思是蒲松龄是用唐传奇的写法,来叙写六朝志怪的题材。同书评唐传奇云:“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倘以“叙述宛转,文辞华艳”八字来评《聊斋志异》,确实也很贴切。纪晓岚看不惯蒲松龄的地方,怕也在这里:蒲松龄把子虚乌有的事写得太细密太逼真,不可能是从乡野村老那里听来的故事转述,里面灌注了作者自己无限的想象力。

莫言说他继承了蒲松龄的传统,论者多集中研究两人同致力于民间故事的挖掘,而忽略了“叙述宛转,文辞华艳”的一脉相承。其实再溯源头,就该是“无韵之离骚”《史记》,司马迁写鸿门宴,写荆轲刺秦,三翻四叠,动人心魄,实开唐传奇之先河。王小波重写唐人故事,从《甘泽谣》、《无双传》、《虬髯客传》抓取情节人物,更是将古今熔为一炉。二

前面的帽子很大,罗列名家,好象他们跟《说史记》有什么关连。其实没有。我只是想说,有时“故事”(story)和小说(novel)的区别,或许就在于细节之多寡,进程之平曲,想象力之有无。

曾自况《野史记》是“用新闻法,以写掌故”,古今笔记掌故,多是千篇一律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像纪晓岚这种自命严谨的作者,恨不得每则笔记都道明出处,会不自觉地使用限视角,也就会留下供读者想象的空白。这是《阅微草堂笔记》的好处。而我有意识地改用一些新闻的写法,因为新闻可以选择不同在场者的视角进入一个故事,也可以用口述实录的形式,这就让掌故的写法丰富起来。

到了《说史记》,我就在想:要不要有意识地再往前跨一步?掌故还是短小,适合一个截面或片断,有时不得不用“快进”的方式,也很难有细节的描写。如果写得再长一些,耐下心来慢慢进入人物与故事,或许能获得更多元的表达,更现场的感觉。

可是这样一来,难度何止倍增。因为这些故事本已经过了史书的锤炼与浓缩,仿佛一片新鲜的牛羊肉,已经风干日晒成可卷可藏费牙费劲的肉纸,再要将它泡在水里,想复原成能炒能炸的肉片肉丁,且不说能做到多高的还原度,水从何来?无非就是各种史料的拼合剔取,再就是作者的“历史想象力”了。三

历史需不需要想象力?人言人殊。常常需要给别人讲一个道理:史料不是历史,对史料的阐述才是历史。一堆断烂朝报,要连缀拼接成一段看似完整的历史,想象力必然要参与其间。人们常说追寻历史真相,其实得到的只是某种对历史的解释,当然有高下精粗之别,但“真实”只是,用章太炎的话说,“古人之虚言”。

从这个角度上说,历史与小说,同属叙事,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跨越的籓篱。《史记》就是兼二者之美——这也是纪传体的特色,要写活人物,就不可能不运用文学的手法。即使是编年体,一字之择,片语之炼,写者的倾向自然就在其中,也就引导着读者看向他心中的历史图景。

但总有人很执着地要厘清历史与小说之间的分野。2011年我写《民国了》,先交一个样章《让子弹飞》给出版社,用的是参与武昌事变的一个士兵的视角。被编辑否定,说“读者会分不清是历史还是小说”。我只好放弃这种写法,但没改干净,有几个句子还是主观视角。讽刺的是,《民国了》的版权页上,新闻出版总署给出的分类并不是“通俗历史”,而是“长篇历史小说”……

还有这本书里的《抢米》,投给某报历史版,编辑也是说“太像历史小说”而婉拒。在某刊发表,编辑不管你是什么分类,总之噼里啪啦发出来,会怎么样呢?莫非能改变读者三观?四

读者可以只看文章好坏,管你历史还是小说。作者心中,不能没有原则。蝙蝠似禽似兽,但生物学上总会给它个定性。如果你来问我,我会说,我写的还是历史,只不过“用小说法,而以记史”。《说史记》诸篇的叙事者大都是伪托的,但不等于书里的细节是编造的,可是我也不敢说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严格的推敲。我给自己定的原则大抵是:不编情节,对话和场景可以想象,但事件与情节必须有史料记述。

其实要分清叙事者是否伪托,非常容易,如果实有其人,他会有实在的姓名与身份,否则叙事者只是一个功能性的符号,代表着一种视角,亲历者,旁观者,听闻者……我想追寻的并非清晰的历史阐述,而恰恰是混沌难言的历史现场感,每个人都像瞎子摸象,只了解一部分事实——即使我们这些后世的人,又何尝知晓全部信息?所以这些篇什的目标,就是将近代史这个庞然大物放在一具单筒望远镜里观察,求其偏不求其全,求其细不求其宏。

出于这个目的,我选择的叙事者,往往会是一些小人物,门房,丫鬟,学徒,闲人……最好用的,还是职在录事的记者。为了追寻鲜活的历史场景,我不惮于在想象中化身穿越者,用这种另类的方式贴近历史,再贴近一点。

前些年,有一部相声剧对我启发很大,深有共鸣。那是台湾相声瓦舍2006年的作品《蒋先生,你干什么》。剧的第一段落,是两个演员,扮演草船借箭那夜,守在岸边的两名曹兵。当草船还未抵达江北,一切平静。两名曹兵困守长夜,闲聊打发时光。南方冬季的夜晚湿冷难捱,两名曹兵怀念许昌老家的田地与房屋,饮食风土,唏嘘无语。就这一个片断,终结于一名曹兵“快看,有船来了”的惊呼。在我看来,这一个无凭无稽的片断,比吴宇森宏片巨制的《赤壁》更接近历史,而比几回书烧死八十三万曹兵的《三国演义》更传神。历史镜头不必总是聚焦在大人物大事件身上,平凡人的悲欢喜乐,更能让我们产生共鸣。五

如果你将《说史记》与超级畅销书《明朝那些事儿》或易中天《品三国》相提并论,我不会感到被恭维,相反会很不高兴。

说到语言活泼,意识灵动,甚或打通古今,破除历史叙事的枯燥感,大家的追求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道不远人,史也不该远人。供于庙堂,置之高阁,自以为可传万世,有时难免像个笑话。民族的记忆会以不同的方式流传下去,着急上火也没用。

只是从个人趣味出发,我不喜欢坊间流行的通俗说史那种“将历史拉入当下”的手法。比如你觉得历史里的名物典章,风俗制度都很陌生,我就直接用一个现世的熟悉名称代替就是。诸葛亮就是CEO,朱棣是个好总理,这样做,诚然可以让历史变得易入口好消化,但也就消解了“知所从来”必需的一些门槛。淆乱词与物之间的对应,用现代思维直接代言古人,那读者得到的无非是包裹着古装的当代故事。不是不行,意义不大。

我喜欢与追求的,是“回到现场”,不是古代的人与物为你驱策,而是你通过想象与叙事融入前世。这种回到过去的渴望,有时候就是一种本能。最近多看穿越小说,有些作者,会花很大精力,用一两章来写穿越者在古代的一场婚礼,或考订风土人情,力求各种细节必有出处,影响可读性与情节推进,也在所不惜。我看到这些地方,往往有所会心,觉得吾道不孤。六《说史记》这样的文体,可以帮助读者贴近历史,那它对作者的益处何在?一位学者写这样的文字,算不算不务正业?我经常会面对这样的质疑,或“何不干脆去写小说”的揶揄。

这事我也常常反躬自省。写什么,怎么写,往往都是一种冲动。有无益,有何益,则是事后的总结。我觉得这样写写,探索历史写作的可能性,至少可以让自己增强“历史感”,近年读一些比我年轻的学者之著述,理论精深,立意宏大,但总感到跟历史“隔”得厉害。古为今用,六经注我,不是说不行,但以论带史太过,最后往往论归论,史归史,看看近现代学术史,历经淘洗,这样的论著往往最先过时,连旧书都卖不起价。

当然我也不觉得《说史记》是多么了不起的书,它只是兼顾“趣味”与“感觉”的尝试之作。散碎了几年后,我倒是有心慢慢搭建自己对近代某些时段的解释框架。这个就不是感觉和细节加上想象就能完成的了。不过这些写作尝试肯定不是虚掷光阴,尤其对于一个文学研究者来说,自己尝试一下叙事写作,对于理解研究对象,也会有所帮助,信不?《说史记》的编辑成书,与《野史记》的再版同期,因此做了一些篇目调整,有些篇什,从旧版《野史记》中移到本书中,自然,新版《野史记》也增补了一些别的文字,特此说明。

谢谢三联书店,谢谢郑勇师兄与卫纯师弟对这两本小书的眷顾与投入。感谢本书插画作者、当时《万科周刊》的美编季蕾女士。还有发表过书中作品的报刊,经手的编辑朋友,不能一一表达谢意,但咱们一起散播文字、传递趣味的往事,都会留在我自己的“史记”之中。2014年7月10日于京东豆各庄第一辑北里记北里:唐长安城北平康里为歌伎汇聚之所,孙棨著有《北里志》,后人以“北里”指代妓馆区。午后

虽然是冬天,阳光还是很好。眼睛看上去似乎有相当的温度,真要抬腿出去,才知道风吹得脸上身上一道道地疼。连隔壁当铺的黄狗,都将头埋在腿腹间,蜷成一团,全力抵抗这该死的冷。

冬日的午后,短。陕西巷的午后,转眼似乎太阳就有些西斜。

老胡坐在云吉班的门洞里。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不能关门,做生意,规矩!他倒不怕冷,干冷总比南方的阴冷容易抗,只要不站在风窝里。

他把头上的毡帽压压低,左手下意识地去顺那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却逮了个空,才省觉已经是民国,辫子剪了总有一年多了。

向右横了一眼,三河县来的田妈躲在南房檐下的长凳上,手上抓着抹布,低头打盹,胸前被口水湿了一片。哼,在上海的时候,下人哪敢这等放肆?谁不是格挣挣地立着,手不停脚不歇地做事……园子里的花没浇,鹦鹉笼的水罐也空了,灶下的柴草散放着,伊倒不怕冷,在这里打瞌铳!“田妈!……田妈!……”

田妈蓦然惊醒,慌张地东张西望,看见是老胡,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好!老胡,你大白天见鬼了吗?鬼叫鬼叫!”“田妈,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乖乖,若是妈妈和小姐现在回来,你阿要炒鱿鱼?”

田妈看看天色,还早着呢,心里不服气,嘟嘟囔囔地去擦柱子:“梅香拜把子——都是底下人,充什么二爷呢?!”

老胡没有听见田妈的抱怨,他直愣愣地望着大门外,早十年的时光一层层叠在空荡的大街上。

四马路上那时节,一过了中午,打茶围的陆续上门,莺莺燕燕几多热闹,自己掂着大茶壶,跑进跑出地要果盘,添茶水,打发小三子去老正兴叫烂肉面,凑个空,跟下脚娘姨打情骂俏,摸一把她们的肥屁股……冬至到了,也摆几台酒,热烘烘的菊花火锅,亮白赛银的铜手炉……“难不是民国害的?好好地在四马路,说南京好,去南京,张辫帅打得来,又往北逃,南京到清江浦,清江浦到天津,天津到北京……乖乖龙的咚,现时客人!毛都没一根!”他忍不住又一次的唠叨。

田妈白了他一眼。伊还记着仇,何况,老胡说的地方,伊一处都没有去过。“也不怪北方客人势利,规矩全坏了!旧时的客人,头次上门打茶围,英洋一只,末后都是出出进进,吃吃喝喝,碰碰和,做做花头,倌人亲热得来,像做了三世夫妻!一台酒八只洋,高兴末摆摆双台,双双台,全看阿是恩客!现如今,一台酒涨到了廿只洋,还讲究现过现,我要是客人,我也弗高兴!”

田妈突然来了兴致,抹布一丢,挨到老胡的长凳上。“我听说,小姐那时才十四岁?上海的印度阿三不让她出局?”伊说“出局”仿的是张妈的上海腔,歪歪扭扭的腔调,难听得来。“工部局是有介样章程。大抵是几位阿姐带着伊,局上末总有几位客人没有相熟的倌人,顺便荐过去,要末唱几只小调,代几杯酒……不然,何必去南京讨生活?”老胡还在愤愤然着南京。“我还听说,小姐的老太爷还是在旗的呢,是杭州做官的!真不?”见老胡今天少有的耐心,田妈斗胆捧出久亘胸中的疑团。“是倒是的,”老胡倒没有怪田妈嘴多,“伊是姨太太生的,老太爷一死,就被大娘赶出来,不几年娘就死了,张家姆妈,就是伊的奶妈带着伊,在浙江抚台家中帮忙,倒出落得读过几天书……好景不长,浙江‘光复’,哼哼,”老胡鼻子里很不屑地哼了光复两下,“张家姆妈带伊逃到了上海,过不下去,才将伊押到班里来的。”

田妈对这段掌故很满意,咂了咂嘴:“咱们这位小姐,刚来的时候,说是上海的红倌人,我瞧长相呀……不是说不好,比云庆班那几位呢……”

老胡不乐意了,瞪大了眼睛喝道:“田妈,弗要瞎三话四!阿拉小姐在上海,在南京,哪里不是局票多得接不完?大清的时候,不像民国的人,眼睛只看得见一张面孔!小姐知书识礼,又会自己写写歌词,才气多得溢出来,满地都是!你来这里半年,上门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哪个不说小姐是才女?”

田妈被他一吼,不敢再说,搭讪着要走开。眼前一暗,一部包车停在门口。

下来这两个人,不凡!都穿着军呢的大衣,獭绒的呢帽。尤其右边这个人,戴一副盲公镜,慢慢走下车来,走上台阶,走进门洞。摘下镜来,容长脸儿,两只眼微微斜着,有神。

没带随从,老胡却直觉这是贵客,不由得立了起来:“两位先生,您是?”

左边的来客脸上带出了诧异:“怎么?不可以打茶围?”听着是翘舌头的北边人。

老胡高了兴,又紧跟着把歉意往脸上挂:“您先生还是南边规矩,而今民国了,北边儿客人下午不会来,掌灯时分才有生意。小姐、妈妈今天去东岳庙烧香去了,要不,您去哪儿转转再……”老胡撇着京腔,跟田妈的上海话一样别扭。

右边那位“哦”了一声。低头想想,抬头对老胡说:“我是慕名而来,特为见见你家小姐。既是不凑巧,晚上没空,我留一张片子吧。改日再来。”他说话也有口音,似乎有点儿湖南,又有点儿云贵一带。

老胡点头哈腰,从那位手里接过了片子,又帮他们叫住没走多远的洋车,一直候着车出了街口,才慢慢欠身回到门洞里,见田妈正在涎着脸看,不禁得意地道:“看着没有?慕阿拉小姐的名来的!看那一身的行头,起码是个统领!”

他眯起眼,借着倾斜的阳光看片子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昭、威、将、军、全、国、经、界、会、督、办、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办、事、员、参、政、院、参、政、蔡、……蔡什么?认不得。田妈,你……算了,你又不识字!”

那是“鍔”字。出关

望平街与别处不同,它的日夜是分为四段的。

白天大部分的时候,这里人影寥寥;日落向晚,渐渐有记者、编辑回报馆,也许在路边吃一碗烂肉面,而闲散了一天的各商铺、茶楼的伙计们,此时各各精神起来,预备迎接诸位老主顾。

入夜时分,国际新闻版、各地新闻版已经基本上排好,京里的命令和要闻,或许有些还在路上,至于那些跑巡捕房的伙计,多半要回馆交代一下,再回捕房去盯个通宵。茶楼酒馆里灯火通明,喝茶的,吃宵夜的,磨时间的,全上海跑新闻的大小角色大约都会露露面,交换交换情报。此时的望平街,无数消息在空气飘荡,碰撞,起伏,融合,在雨前茶和虾仁炒面的气味里从一张嘴到另一张嘴,它们竞相奔跑,看谁能爬上当天的版面。

此时的望平街,才不枉叫做“中国的舰队街”,大英帝国的新闻中枢,也未必比这里热闹。

凌晨两点之后,报馆人员渐次散去。全上海的报贩砉然拥进望平街,争抢各馆新出的日报。人头涌涌的望平街,好象闸北的小菜场。

在我看来,半夜那一段远比此时迷人,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气息。

民国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晚上十一点,我正坐在青莲阁茶楼临窗的位置里看报。老余匆匆走进来,将一卷电报纸掼在茶桌上。“京里的可靠消息,蔡松坡出京了!”

团团圈圈桌上的同行都被吸了过来,老余一下子变成了总经理级别的人物,有人搬椅子,有人掺茶,有人点烟,有人帮着叫“烂肉面一碗,油水足点”!

更多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发议论:“蔡松坡是任公的学生,前一阵他竟然头一个签名赞成帝制,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可不是。《群强报》报道说松坡将军日日云吉班,夜夜小凤仙,醇酒妇人,纵情声色,如今看来,大约是韬晦之计,以消极峰的疑虑。”“哈,老胡,就叫老袁好了,什么极峰、总统,咱们在租界里,不鸟他!”“松坡听说为了小凤仙和夫人起争……”“先别吵!老余,你说说,松坡是怎么出的京?”

所有眼光都集中在老余的瘦脸上。

老余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电报上只说,老头子今天才收到松坡的告假书,其实他大概昨天就失踪啦!”

一时很静默。往往有头条新闻而无详细内容时,便是各报记者编故事的好时机。

一年眨眼就过去了。这一年里,商家的招牌和帐簿换上了有“洪宪元年”字样的,未及两月就又得换回民国。大伙儿叫苦不迭。还是青莲阁的老板有远见,说:“不换!”老袁的手虽长,却也伸不到上海公共租界来。

是十一月十一日吧,我们凑在青莲阁,品评北京公祭松坡大会的挽联、电报。大家最措意的,当然是蔡将军那位红粉知己的两付挽联。“听说小凤仙自己也去了,穿蓝布大褂,见到的人说,相貌不过中等,语带南音,颇有英气。”“这副长对据说出自易哭庵之手,‘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怜他忧患余生,萍水相逢成一梦;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好则好矣,轻巧了些。”“哭庵嘛,哪里合适凝重沉稳的路子?有人说短联也是他的大作,我看不像!”“着哇,有人说就是小凤仙的亲笔,那便可称得上才女喽!”“不错,‘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简明,贴切,有出处,将来必成名联!”

唏嘘感叹声中,有人问了一句:“到底去年松坡是如何出的京?”

是呀,蔡锷蔡松坡是怎么出的京?在松坡仙逝、小凤仙失踪之后,这成了我唯一能够追索的谜题。

京沪报纸上有几种说法。一种是,松坡与朋友在长安酒楼痛饮,召小凤仙侑酒,席间蔡忽称自己“腹痛”,借尿遁出了酒楼,直奔前门车站,乘夜车往天津;

另一种是松坡与小凤仙乘车出游,故意在京城内绕来绕去,将跟踪特务绕晕了之后,两人经过东车站,梁启超已经派家人在彼相候,蔡遂登车东行,小凤仙一人回班。

还有一种,说是留日士官生的学长、兴中会老会员哈汉章(时在陆军部任职),借用老母八十大寿的机会,掩护蔡松坡逃走,却将此事栽到了与松坡出双入对的小凤仙身上。小凤仙被迫停业回南,但老袁随后也侦知是哈汉章的把戏,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帝制已经无望,哈逃过一劫。

这几种说法腾传人口,都有人信,但都不能让我全信。以老袁对松坡的疑忌,蔡出走前数日,他还指使引军警执法处处长雷震春搜查蔡锷住处,对蔡本人,应当看守更加紧密才是。即使被蔡溜走,也应立即发现,大肆搜捕,岂能容松坡轻轻松松到达津门?

这个疑团萦绕我心头多年。四十年后,偶然遇见许姬传先生,他告诉我,小凤仙后来嫁到东北,偶有机缘,晤谈梅兰芳梅老板,语及前事,他也在座。“哦?她自家怎么说?”我自然又惊又喜。

许先生说,小凤仙自称当日(11月18日)是云吉班班主寿辰,贺客众多,蔡松坡趁机在小凤仙房里摆酒相贺,并特意撤去窗纱,卷上纸帘,让外面看见屋内情形。冬日严寒,蔡将大衣、皮帽挂在衣架上,怀表摆在桌上,只穿单衣到院里如厕。院子里厨师、跑堂、贺客、大茶壶,全是人,松坡趁着乱劲儿溜出门外,叫了辆洋车。想那八大胡同离前门能有多远?不一时到了车站,梁任公早派老家人曹福买了两张三等票等在那里,于是松坡随曹福上车离京,经天津转日本,回了云南……“等等,”我刚释然的疑云又聚成了堆,“蔡松坡离开云吉班后的事,小凤仙是怎么知道的?”“她不知道,她也是后来看报上说的。”

我听老余说过,老袁在帝制前后,极其关注国内局势与反袁诸人动向,前门车站、天津梁任公寓,都有特务日夜监视。蔡松坡离开云吉班的说法是可信的,部署也很周密,但后面的情节就太简单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重逢老余!两人还像当年在望平街一样,手挽手去喝老酒。下酒菜除了松花皮蛋茴香豆,也少不了蔡松坡与小凤仙。“你这个疑问我能解释,”老余的瘦脸笑成一朵花,“洪宪事后,我就被派到了北京当跑腿员,曾经看到北京报纸上有一条札记。作者我也认识,叫侯疑始,是严复严几道的弟子,和朝野都有极深的关系。“那条札记上说,蔡松坡不但在云吉班布下了空城计,而且,他还从那里打了个电话,就是打给总统府,他说,有要事要面禀总统,问何时可以谒见。那边讲,下午两点。电话打得很大声,守在外面的特务都听见了。所以蔡松坡出云吉班,是大摇大摆出去的,还要把门的人给他雇常用的汽车哩!特务们既知他是去总统府,又未携行李,当然以为他去去就回。

谁知蔡松坡坐汽车路过前门车站,突然下车,一去不回。司机当然以为他乘车逃逸,马上报告。执法处立即命车站特务登车巡检,但怎么都找不到与松坡形状相似之人,天津的特务也在车站守了一天一夜,连根蔡松坡的毛都没有见着。

蔡松坡哪儿去了?他在车站雇了辆人力车,直奔一个朋友家,就在那儿剃须易容,扮成一个运煤的工人,担着空筐,满脸煤黑,天擦黑时出了东便门,雇骡车奔通县。在通县小店里住了两天,等风声松了,才由通州间道赶到天津,见梁任公,定下了反袁护国的大计。”

老余一口气说完。我都听傻了。

听说小凤仙病逝于1976年,离蔡松坡因喉癌死于日本,整整六十春秋。买笑

话说咸同以来,士农工商,百业凋蔽,惟有两种人最易发达,一是当长毛的,一是打长毛的。如今单表长毛军中一个混世魔王,姓李,双名长寿,江西人氏。他本来在乡里种地,红羊过境,便入了伙,十余年下来,居然也挣下了金山银山,于是离了队伍,全不顾天京南京,一口气走到上海,隐姓埋名当了一位富翁。

初时还怕朝廷缉拿,渐渐地风声淡了,方敢出来走动。大乱之世,只有上海租界内笙歌不辍,各地战祸连绵,反而为渊驱鱼,逼了许多巨贾大宦迁到沪上洋场,一时四马路风光大盛,生张熟魏,迎来送往,好不闹热。

那日李长寿来至大大的一处娱游所在,名唤丹桂戏园,是宁波大商人刘维忠手创,李长寿平时听人说得不少啦,今天特地登门。

一走进大门,就吩咐:“来呀!”“小的在。”“替我包下中厅,旁人一概不得进来!”走进中门,又吩咐:“来呀!”“小的在。”“替我叫十七八个长三倌人来,要上等的清倌人!”走到桌前,撩马褂,大模大样地坐下。外面已是一叠声地叫“水果!瓜子!手巾!”

跑座的小刘站在门口发怔。这是哪儿来的大爷?气派大得很,可是看身上,土布长衫,辫子在脖子上盘了几转,倒像是苏北乡下来的洋盘!开门做生意,又不能回,小刘一路盘算着走出去。

那个时节,上海的长三书寓刚刚兴起,声价正高,要是没有熟人引见,倌人正眼也不会甩你一个,更别说打茶围叫局啦。小刘没奈何,一路来到小东门外,那里是“堂子”集中的地方(因为门上往往有块匾写着“某某堂”),堂子里的姑娘称为“幺二”——长三书寓的倌人出局,一次要三只洋,幺二就便宜多了,茶会一元,堂唱两元,而且堂子里的幺二比较杂,那些长得丑样,没什么客人的姑娘,好讲话些。

差不多过了一点钟,小刘带着十来个幺二匆匆回来了。看门的一轧苗头就知道,这都是幺二里最烂污的。一群人进门,照例团团将李长寿围住,却个个都提不起兴致,自顾自嗑瓜子,讲闲话,对这位大人爱搭不理。李长寿也根本不睬她们,一个人有滋有味地看戏。

戏看完,吩咐:打赏!跟着的仆人,也是一身土布长衫,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一人分了一张。幺二们接在手里,眼乌珠都快瞪出来了:大洋一百!

一夜之间,李长寿名震上海滩。

第二晚,李长寿又来了。“厅包了!叫倌人!”哗地一声,长三,幺二,挤了满满一厅,倒茶的,斟酒的,剥瓜子的,递手巾的,莺莺燕燕,咕咕呖呖都是苏白,一片都在叫“李大人”。

李长寿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很不满意,叫声“来!”跟班赶紧凑上,打开包袱,递上一支水烟筒。满堂苏白,都少不得倒吸了口凉气——这水烟筒是黄金打的!

李长寿又叫了声“来!”这次叫的是跑座的小刘。他左手翻着叫局的局票,右手用黄金水烟筒指点着小刘:“有个红倌人,叫什么李巧玲的,为何不见?”“回李大人,巧玲阿姐身上不清爽,故而……”“这么说,我这个场面还打不动这小丫头?嘿嘿……”

他第二天去了回春里李巧玲的书寓。一进门就赏了四十块的下脚钱——这本来是“借干铺”才须打发的。小大姐打水来揩面,李长寿挽起袖子,右臂上一圈金脱条,总有三两多重。他将手放进水里,几滴水溅上了金脱条,“哎呀“,小大姐连忙拿毛巾去擦。李大人微微地笑:“脱条着水,没用了。送你吧!”

小大姐愣在当地,一脸惊愕。李巧玲在旁边冷眼看着,面无表情,说了句“啥末事,值得大惊小怪”,扭身进了房间。

这晚李长寿赖到很晚,带挡娘姨朝巧玲使了好些眼色。巧玲只是不放话。李大人只得讪讪地去了。

次日又登门。又坐了许久,巧玲只是懒懒地,陪说些不咸不淡的闲白。后来推说有个要紧的局,出了门,二更也不见返。李长寿又只得打道回府。

第三天还没过午,听见有人拍门,一开闩,李大人匆匆冲了进来,一进房间,就大声嚷着:“昨儿有些晕,有张纸忘在妆台上,看看谁拿了,快些还我,有用场。”

巧玲还没起床,慢慢地坐起身,倚了枕头,睁开眼看了看来人。

不就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吗?还“忘”在妆台,分明是看准一钱入娼门,九牛拉不回,那时阿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少不得多给三分颜色。这土老冒儿!“李大人,莫要着急。纸头末,阿拉倒有几张,只是屋里厢的,斗大字识不得半箩。阿珠,侬匣子取出来,让李大人自家寻寻看。李大人,阿拉一早吵醒了起来,头发也勿曾梳,怠慢你哉。”

匣子打开,梭落落满把都是金珠、头面、钻饰,耀着近午的日光,闪得人眼有些花。

首饰拨开,一卷卷都是房契、借券、银票,银票有三千的,四千的,六千的,当然也有五千的,一张张叠着,不知道有多少。

李大人站在妆台前,脸色颇有些发白,伸手去翻检,似乎不太好,不伸手,似乎也不太好。

过了好久,他吞了口唾沫,强笑道:“我也认不出哪张是我的,随它去吧。”

李长寿再不敢发横,从此绝迹呢,又舍不得。日日来施那水磨功夫,可惜潘、驴、邓、小、闲,只占得一个闲字,佳人便如镜花水月,想春风一度,那是老猫嗅咸鱼——嗅鮝(休想)。

疆场上何等威风,戏园内何等霸气,终于折在这小丫头手里!李长寿坐在客堂里长吁短叹。

没多久,听说李巧玲姘了个戏子叫黄月轩。侬看看,阿要气得呕血?

李长寿自己不好出面,婉转地托了别人去问巧玲:李大人在侬身上用的功夫也尽够了,开门做生意,勿好介能样子绝情绝义?

李巧玲的回答很绝:“李大人末姓李,阿拉末也姓李,孔夫子讲过,同姓不婚,阿拉一个倌人晓得,李大人一个大人,阿是弗晓得?”义赈

上海滩这两年,最热闹的大抵是两件事:一件是赈灾,商绅两界的善长仁翁,往往由于某省的旱涝灾害,组织大会,广结善缘,义卖啦,义演啦,弄得张园几乎每个月都开大会。

另一件是彩票。上海地方总有许多发横财的传说流淌,常常弄得大众激动不已。打花门、白鸽票、六合彩、赛狗、回力球……一桩桩你方唱罢我登场,总会有一大堆人在里面卷进卷出。现在回头看,也没听说过几个中彩的富翁,倒是那些做航船的(零售彩票)、做听筒的(传递消息)的,有几个借此发家,像那个本来叫“水果月笙”的小杜杜月笙,而今手里已经开了几片店啦。

最近的新鲜事,是后马路的红倌人陆文琴闹出来的。陆文琴我认识,在上海滩红了也有小十年了。就算她出道时只有十五六岁,现在怕也靠三十了。虽然还算红,总不免露出些下世的光景。隔壁的王好婆闲着无事,总喜欢猜猜陆文琴的下场,是嫁人作小?还是买几个小姑娘自己当姆妈?

今年河南大水灾,听说灾民队伍足足有几百里长。商会几位理事正在合议,办一场赈灾园艺会,请上几位外国公使夫人、几位官眷,再加上理事们的太太姨太太,捐一些绣件、首饰什么的,拍卖成善款寄往河南。

平地一声雷,张园门口贴出了一张布告,看的人堵得呀,好象城墙拐弯再加俩炮台。王好婆让小三子去看,挤了半天没挤进去。挤去吧,我不着急,我知道,到傍晚,《游戏报》上准会登出布告的详细内容,那报纸主笔李先生神通多广大呀,到时两个铜板买一份,请街口算命的小神仙念一念,不比挤得满身臭汗强煞?

刚吃完晚饭,小三子就出现在街口,手拿一张报纸,飞奔而来。正好,小神仙也收摊了,几位街坊围在王好婆杂货铺前,听他念布告的事。“愿为百万灾民,牺牲一己之身!……为河南赈灾事,小女子愿发起义赈……发行彩票……总额十万元,每票一元,一月为期,借张园安垲第摇球开奖,以示大公……出售彩票款项,一概用于救济灾民……嗯!”

小神仙的眼乌珠突然瞪得老大,吓了周围人一跳。不就是赈灾吗?又不是没听说过!但是小神仙确实受了惊吓,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大家,布告署名人是陆文琴,她发起的这次赈灾彩票,其它方面确实平平无奇,只是中彩的彩头有所不同。

这次的彩头,是陆文琴自己。

她在布告里说,彩票发行之后,不论何人,掷其一元资本,即有得彩之机遇。无论中彩者是浪子,是苦力,或是老者,文琴均以身作彩,断无不相随俱去之理,即使将来陷于贫苦地位,为灾民计,亦在所不辞!

王好婆听到这里,嘴角撇得像一弯下弦月,她巴掌一拍:“陆文琴这只婊子,整天吃喝玩乐,用度大得弗得了,谁养得起伊?小神仙,侬养得起?老谢,侬养得起?”

我当然养不起,不过小神仙说,布告还有下文,陆文琴才精哩。她说,十万元彩资之中,她要提出三成,就是三万元,作为她的嫁妆。

这个消息,就像一包石灰投到了冷水里,咕咚咕咚,烧得一条条马路都像开了锅似的。人们奔走相告,聚拢在陆文琴的门口,看她出局,看她坐马车。彩票开售的那一天,彩票店再次挤成了城墙拐弯加炮台,这次我没有等,甚至没有使唤小三子——这小子手臭,我自己挤了半天,买了十条彩票。人群中我也看见了小神仙,他停了半日生意,也抢到了五条。

自这之后,聚在陆文琴门口的人更多了,他们大都买了陆文琴发起的“肉彩”,每束看着陆文琴的目光里,都已带上了一点儿挑肥拣瘦的苛刻,与人财兼得的满足。《游戏报》几乎每天都有此事的报道与评论。小神仙说,李先生人促狭得来,他讲,自从陆文琴发起以身作彩之后,上海滩多了好几万“未来富翁候补娇客”。这话说得,我和小神仙脸上都有点儿讪讪的。

陆文琴本来有点走下坡的身价突然高昂起来。等闲的局根本不去,就算出去也是马车大轿,闲汉们等半天也未必看得见她半面。

而她的彩民,已经蔓延到了浦东、松江。

又有布告了!反正挤过一回,也不差再挤一回。我挤在人群里,听别人大声读着:“自小女子发起赈灾以来,善长仁翁莫不随缘乐助,文琴不才,薄有姿容,蒙诸君子错爱,想望颜色者甚众……今特发行洋装照片一种,每张小洋三角,成打者惠减为三元,意者请洽同福里四十七号高升行……”

我不买,坚决不买!这小婊子,门槛忒精了!

开彩前三天,小神仙忽然找到我,要把他那五条彩票卖给我。?给个理由先。

小神仙吞吞吐吐地说,他等钱急用,只好忍痛割爱。十五条,不是比十条中彩机会大么?

俗话说:光棍眼,赛夹剪。我老谢都四十年光棍,还能看不出小神仙打的啥小九九?我躺在燕子窠里想了半天,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拒绝了小神仙的请求,然后,出门,以每条五角的价格,将十条彩票处理给了鸿兴当铺的伙计陈大福。

开彩的那天,一起床,就听见满街人说:陆文琴跑了!陆文琴蹽了!碍着满街的愁苦,我只能把笑声藏在喉咙里。

出门,碰见小神仙,两人脸上都是暧昧的笑。突然想起王好婆日常念叨的话:陆文琴这只婊子,不知道将来什么下场!淴浴

赵世昌是老嫖客了。他从丹徒乡下到上海来,已有四五年,上海滩头,买笑寻欢,哪一处关节,赵大爷不是门儿清?他时常以《九尾龟》里的章秋谷自许,只有他调倌人的噱头,几曾见过倌人砍他的斧头?“赵大爷,还是你嫖得精!”赵世昌每次在茶馆里吹他的嫖经,总有知情识趣的听众翘起大拇指。赵大爷哈哈一笑,几碗茶钱就都在他身上,说不定,还伺候一人一碗烂肉面。

岁末年终,四马路上人人犯愁。空心大少愁的是堂子里催开发局账,堂子里老鸨、倌人愁的是银楼、香水店、饭馆算总账,娘姨、大茶壶愁得是年节下大少们回乡的回乡,躲债的躲债,没人上门,谁来给他们小账?“急景凋年,确是嫖家大忌”,一个花白胡子摸着自家胡子,深有体会的模样,“欠债太多的倌人,往往要借这个时候找瘟生,淴一把浴,任你好汉……”“老先生,啥个叫淴浴?”一个生客操着外乡口音问。

花白胡子好脾气,慢吞吞地答他:“小兄弟,淴浴是四马路堂子里的行话,比喻妓女嫁人,将债务全部清脱,好似淴了个浴,浑身清爽,又好重新开张做生意哉!”

赵世昌鼻孔里一口冷气,被外乡人岔断了,到这时才哼出来。“哼……哼,啊哟,吓人的来!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咬定主意不媒不娶,看哪个咬我的卵脬?”

花白胡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你,你弗要……”

赵大爷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土:“诸位,少陪,我还有恩相好等着,先走一步。”

他的“恩相好”叫陆品娥,是两个月前朋友荐给他的,出了十来个局,茶围也打了七八次,还未能一窥天台门径。品娥对赵大爷,也不能说不好,但总是不冷不热,坐末便坐,唱末小曲也唱几只,更阑夜深,从不留人,“借干铺”的话头,提也弗曾提得。

赵世昌是老手段,先时尚疑心陆品娥是以退为进,打听了一通,发现品娥近四五个月都不太搭理客人,个中原因,大家都不太了然。

今日腊月廿八,是祭灶的日子。赵世昌下定决心,今晚探个究竟。

红烛高烧,罗帐春浓。

转瞬间天昏地暗,隆隆雷声,一道闪电欲破未破,天地为之屏息。

赵世昌猛地从梦中惊醒,叫声不好,鞋都顾不得穿,噼里啪啦地直奔帐后的马桶。

一泻千里,紧皱的眉头才松驰下来。

方才在梦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酒阑客散,我诈醉倒在榻上,任娘姨、大小姐千呼万唤,也不理会。终于大家莫奈何,七手八脚扶我到床上歇了。

等到三更,我突然“醒”了,瞥见品娥就在隔壁床上,似乎转侧未眠。故意大声说:“怎么!醉成这样!”起身便走,有意晃过伊的床前,衣角果然被牵住了。“半夜三更,往哪儿去?”声音里有着哀怨。

我顺势便倒在她床上,软玉温香,满怀都是。这下真的醉了。

这小妮子……

跟我呜咽,说从来遇人不淑,开头总是花言巧语,得手后就视若路人,随手抛弃。不知我是否也会如此?

我心里暗暗发笑。你是干什么的?口里当然指天发誓,哄得伊转悲为喜。

果然,不几天,就提出要嫁我。赵大爷会上这个当吗?只是一味敷衍。

不过品娥倒真是打我进门之后,就没接过客,也不再出局。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她们倒舍得下这个本钱?

我防着品娥的“丁娘十索”,买头面,买衣衫,办家具……然而也没有。

偏生年下吃坏了肚子,日日十余趟马桶,医生见天上门,这一来,品娥索性收了买卖,一心一意侍候我,药亲自煎,亲自喂,油荤吃不得,每夜在房里熬一吊莲子白粥。

赵世昌有点儿得意,一面起身穿裤子,一面哼着“最难消受美~~人~~恩……”

隔壁似乎有什么响动?

他走到板壁前,透过缝里一张。啊哟!品娥脂粉不施,双目含泪,跪在当地。桌上点着一对素烛。“菩萨保佑,千灾万难,小女子一人承担,只求赵郎身体康健,平安喜乐,小女子愿减寿十年,求菩萨慈悲……”

老江湖赵世昌,喉头也不免有些哽咽。

后来呢?后来,赵世昌有没有娶陆品娥?

如果你是赵世昌,我是陆品娥,你会不会娶我?

娶,当然娶!别说你像品娥那么好,你再坏我也娶你。

那,你怕不怕我是借你淴浴?

那,陆品娥是不是借赵大爷淴浴?

嘻嘻,我偏不说!

说吧,说吧,这两人结局究竟如何嘛?小妮子,真会熬人!

我不说,我要你娶了我,我再细细地告诉你。夜宴“我在天津的时候,听人说过上海有个胡宝玉。琴轩,你在上海半年了,那究竟是怎样的风光?”他站在窗前,微微仰起头,似乎在打量壁上的字画,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其实有着一份好奇与紧张。“雨翁,”申琴轩只是个道台,但忝为同乡至交,说话不必那么拘泥官场礼节,“雨翁,这个胡宝玉成名已久,架子相当大,不是什么人叫局都叫得来的。我来了这许久,也只在一品香见过一面。”“听说这两年李巧玲红得很,贵相好金小红也是上海滩上一等一的红倌人,不知胡宝玉比她们如何?”“唉呀,巧玲和小红哪能跟胡宝玉比!”申道台吐了吐舌头,“雨翁,我说个事你听,就知道胡宝玉有多出挑!别的倌人,也就是在堂子里红,总不能和绅商一并提说。只有这个胡宝玉,不得了,外面有个说法叫‘上海三胡’,你道是哪三胡?第一个,替左大帅襄办军饷的胡雪岩,第二个,书画双绝的胡公寿,第三个,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倌人胡宝玉了!”“哦,一个倌人何以会红成这样?”“听说,伊极能带动风潮。上海四马路一带多少红粉翠珮,从前也不过是普通摆设家什,所以有身份的人总不愿在堂子里多流连。自从胡宝玉出道,向洋行订全套广南红木家具,用来铺房间,这下子漫说扫榻留客,便是住上十天半月,办理一切政事公务,都不致失了面子,所以士大夫趋之若鹜,一时间堂子纷纷跟着订红木家具,很挑了几家洋行发财哩!“最难得的是,伊一个倌人,倒比朝中许多大佬懂事,伊常对人说:而今是外交世界,少不得要同夷人周旋。所以伊竟请到了一个广东的‘咸水妹’……”“什么叫咸水妹?”雨翁听得兴趣盎然。“咸水妹是广东话,说的是一些专接洋人的船家女子,上海的书寓倌人一向不大瞧得起的。这些人耳濡目染日久,大半通一两门夷语。胡宝玉结交了一个咸水妹,请伊到家里住着,每日驷车高马,招摇过市,就为的是学一点‘也司’、‘哪’的洋话,好跟洋人交际。”“这么说,这个女子颇有头脑。但我前年听说,她为了一个戏子远走京师……”“不错,我听人说过此事。雨翁,你久居北国,当然知道秦腔十三旦的名头,秦腔从来为都下士夫所鄙,难得十三旦色艺双绝,才让秦腔声震京华,连上海的戏园子都请他来唱。谁知一到沪上,就和宝玉勾搭上了。两人情热,是以十三旦约满返京,胡宝玉竟然随着入都。这件事轰动得很。大家都讲,胡宝玉对多少达官贵人都不假辞色,倒喜欢去姘戏子!什么杨月楼、黄月山……对胡宝玉的艳名帮助不少。”

一番话说得雨翁沉吟起来。他慢慢踱到桌前,伸出指节敲了敲大理石的桌面。“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位海上闻人!只是我后天就要率军南下,不知道今晚请不请得动这尊菩萨?”

琴轩忙趋前一步,陪着笑道:“雨翁是国之柱石,料胡宝玉也不敢拿糖……只是,只是堂子里的规矩,断没有初次见面就留宿的道理……”

雨翁呵呵大笑,用力拍拍琴轩的肩:“我哪里会想着有剪髠留宾的艳事?不过是想看看海上繁华而已!就这么定了,你替我邀几位好朋友,今晚我们先在一品香吃大菜叫局,再到胡宝玉家去吃个双台!”

灶披间里。

阿金和阿珠已经叽叽嘎嘎笑了好一阵子。好在客人们已经散了,也没有人管她们。“今晚格丁大人真是吃瘪到家哉!你不见他头一摆一摆那样,得意来!讲炮船多大多凶,海浪末大得满船都是,他带兵巡阅有多少威风……”“还有北方海港冬天会冻,所以他每年都要带兵船经过上海去南方,年年都可以来看我们小姐……”“大人末,文官阿拉见得多,武将末头一趟见,原来欢喜耍豪气,喝酒要使大杯,搞得我代小姐喝了五六杯,抵得平日十二三杯哩!”“堂子里规矩半点也弗懂!花酒的帐阿有现结的?笑煞!”“你弗听他讲,后朝要坐船去南方,约摸是不想欠帐……你当面讲明好了,一声不出,一大卷钞票放在汤碗边上,我去收台面,吓一大跳!”“当时我看见你把眼睛看小姐。小姐定心得来,只说一句:‘哪能介小气?真是没见过世面,大人赏你们几个钱花,不来谢恩,立在那里做什么?’”“谁敢谢赏啊?足足一百元呢。堂子规矩,吃双双台,赏娘姨、茶壶的下脚也不过四元。我们只敢看着丁大人,看他不做声,才齐齐上前磕头……”“不骗你,我亲眼见的,丁大人的脸,绿了好一阵子。不过到底是大人,人倒架子不倒,呵呵大笑一通,也就遮过去了。”“哎,你说,丁大人会不会再送酒帐来?”“我觉得会,当官的最怕失面子,喝了花酒不给帐,面子往哪里摆?他不是每年都要来吗?”

阿珠猜中了一半。第二天,丁大人派了手下的戈什哈,送来三百元。

明年,后年,丁大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过了几年。刚过了元宵节,消息传到上海,北洋水师提督、赏加尚书衔丁汝昌,在威海卫刘公岛自杀殉国。

胡宝玉有没有听到这则新闻?她还记不记得那位冤大头丁大人?她会不会愣上一阵,淡淡对阿珠说:早知是位忠臣,那一次不该砍他的斧头?诗妓

书房里静悄悄的。

那个叫老罗的仆人引我到这里坐地,奉上茶,道一声“先生自便”,就不见了踪影。主人不在,他或许有什么私下的勾当?燕子窠?花烟间?邻街的麻雀馆?还是都市的某一处,有个小寡妇在等着他?

洋场的这帮下人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几次跟主人说,换了老罗,似乎总是碍着同乡的情面,何况老罗办事也还得力,只是财色二字上定力差些。我自己用的小陈,又好得到哪里去?一天不去张园、大世界逛荡,就恹恹的没精神。

不去提他,主人未归,不免在架上取一册书,打发时光。

说起来还是东方式的过从较好,朋友通家,内眷不避,独自呆在这书房里,便如在家中一般自在。哪像前日去怡和洋行拜访他们的大班,在会客室枯坐了半个时辰,只吞了两杯极苦的加非茶,还有白衣硬领的西崽防贼似的盯着你。

唔?这是什么?好象是主人昨夜写就的文章。这个老吴!正事从不打点,镇日里只在堂子里厮混,回来再写些花事艳迹,发在《游戏报》、《风月报》上,被人说成“嫖界指南”!好在洋场上大家脱略形迹,老吴一介布衣,也不怕声名有损。

且让我看看,这又是在捧哪位倌人的臭脚?

本姓黄氏……松江?或谓之皖人?倌人一向不肯承认自己是外籍,不是苏杭,就是松江,大半靠不住……

主人笔下这位倌人,叫李苹香——这个名字我也常听人提起,走红也有十来年了吧?这些红倌人,身世都迷离得很,但也总有人热心打听,传闻无算,只不知有多少是真。

据说,李苹香的父亲当过四川广元的知县。所以伊从自小有先生教读。长成后许配刘家,可是这位黄大小姐,私下看上一个浮浪子弟小潘。伊好大本事,居然说动了伊母亲,趁到天竺进香之机,闹了一场假死,用一口装满砖瓦的棺材,打发了刘家。可怜刘家至今,大概仍当伊是未娶先亡的儿媳。

伊的母亲大约不是正室,不然岂会如此荒唐?!

母女二人与小潘一道流寓杭州,青楼生涯是可以赌定的。而且这位黄小姐,姿色才艺也不见得十分出众,从杭州做到苏州,再到上海,也不过是一名幺二。那时伊已改名叫李金莲。

四五年的幺二,在上海滩两三个月,就挤入了长三的行列。凭什么?李金莲会写诗。

我这才想起,我第一次是在哪里听到李金莲的名字。当然是一次饭局,那时李金莲已经晋升为长三,也已改名叫李苹香。几位熟人热哄哄地议论,说洋场竟然也出了一位诗妓,好象《儒林外史》里的沈琼枝那样的诗妓。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热衷。妓而能诗,据说已经是远古的事。尤其是沪上开埠以来,有贝之才,打得无贝之才落花流水。长三堂子的清倌人,会唱几部昆调,已经做出万般嘴脸,要死不活,幺二以下,更是只会代酒敬水果揩手巾。就算有人想把四马路当作倚红偎翠的大观园,哪里去找博雅通文的颦儿宝钗?

更何况,这名诗妓据说是官宦之后,这也挑动了许多宦游人的心思。

伊隐隐约约会被看作同僚的儿女,怜惜之心中,夹杂着一丝犯罪的快感。这番颠来倒去的心绪,便是无数诗题的来源。

故此李苹香声名大噪,坊间到处流传大人先生们赠伊的诗篇。至于这名诗妓自己的诗怎么样,反倒少人提及。

后来,李苹香出了一回丑。

某位退休大员很喜欢李苹香,时时过访,有时还在月下摆一桌酒,两人吟咏唱和,以乐晚年。

大员的诰命夫人发觉了这桩艳事。更糟糕的是,夫人发现,不只是老头子本人,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与这位李小姐关系亲密。

这是不可容忍的,当然不可容忍。夫人指使家人将李苹香唤至公馆,逼着伊跪在烈日下的院子里,一面带着哭音痛斥这个败坏自家门风的狐狸精、贱货、小蹄子。

李苹香那个郁闷、狼狈、无奈。一口气转不过来,出府后,也顾不得诗妓的身份,放声痛哭。恩客们当然过来劝慰。“吴老爷,侬讲讲看,阿是阿拉的错?开门做生意末,老的少的,总归是要接的。难道要他开祖宗三代的履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大员三代不再登门,李苹香依旧当她的诗妓,直到一位远戍的官员想纳伊为妾。

一直跟着伊的小潘翻了脸。他不敢通知黄家和刘家(那样他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但他找到了李苹香的舅舅。虽然不知这位舅舅是真是假,但他一纸诉状,官府判李苹香不得为娼。

从此一年多没有伊的消息。据说伊和母亲去了宁波。

主人突然想起记这名倌人。是因为他前两天又见到了伊。依然是四马路,依然是标榜诗妓,只不过名字改了作“谢文漪”。

名字越改越雅,人品却越来越低!这种有文无行的女子,为什么大家还趋之若鹜地去捧伊?

看得出写字人的愤愤,一大团墨汁滴在纸边,洇湿了下面的好几张。

我不禁哑然失笑,摇着头,叫着主人的字:“趼人,趼人,你这是何苦?上海那么多倌人,连番淴浴的,肉身放赈的,丁娘十索的,为什么单挑着李苹香说事呢?”

顺手翻到了最后一页稿纸。作者果然是解人,他自问曰:上海娼亦多矣,予何独责一李苹香?

这个精怪,他早就知道我会这样问他!

而他的答案是:“正以其识字故”。因为伊是诗妓啊,士大夫视为禁脔的诗妓,怎可如此堕落?见夫

长江之干,花船众多。正是开筵时分,冷盘已经上齐,单等主人号令,热菜便可下锅。主人呢,红笺花签,已遍发各处,诸位大人正在清谈,以候芳驾。

一桌人都在听一个人讲见闻:“……界首镇,地跨河南、安徽两省,虽然是小地方,因为地处交通要道,姑娘多得不得了。诸位想想,镇里住宅拢共不过七八百户,能应客的姑娘倒有一千多位!……主要是江苏班跟河南班,南北口味都全的,哈哈……他们那里,管打茶围叫‘上盘’,叫局是‘出条子’,留客倒是叫‘住局’……有一桩规矩最是古怪。书寓里每早是要拜佛的,假使头天晚上,哪怕只有一位姑娘,没有‘住局’,连‘上盘’也没有,好,书寓里所有姑娘在拜佛里,一排排齐刷刷地跪搓衣板。有个名目,唤做‘满堂警’。不消说,这是逼姑娘们生意上殷勤些,人人争先,莫拖累了同侪们,呵呵,跟始皇帝连坐之意也差不多……奇怪的是,倘若生意兴隆,人人都有住局,也要全体罚跪,也有名目,叫‘满堂红’,你道怪不怪?……对,我也曾问来,知道的人说,因为妓多客少,若有满堂红的情况出现,多半是姑娘们太过巴结,自轻自贱,不免损了书寓的声价。诸位……”

话没说完,舱外有人报:“兰芳姑娘到。”帘子立即挑起。众人眼睛一亮,均转侧向外,要看看这张新近艳名大噪的面孔。

今天的主人,是湖北省政府的一位参事,借这只花船摆他的六十寿宴。但寿宴的东道不是他,反是保免县卸任的邓知事,因为亏空了公款,到省来另谋一个前程。这两个月邓知事凡应酬必到,依红偎翠,随手抛撒,是个极受欢迎的外场人物。他今天为参事出面祝寿,大家都纷纷在请帖上写“知”字,知道必有一场香风艳雨。

果然,邓知事开场便同众人讲,武昌群芳我们都看得熟厌了,须得有些新意思才好。听闻汉口新近有位倌人,色艺双绝,举止雍容,最难得是身上不带风尘味道,一时间富商豪客,争掷缠头,更无虚日。邓知事为了今日之会,七日前便已遣人过江落了定。今日一宣布,诸客欢声雷动,只等着看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名妓就是名妓。不知是外面的日头猛烈还是珠光耀眼,款款步入的伊人,一时竟让人有不可逼视的感觉。正待揉揉双眼细细观赏,哗啦一声,邓知事连人带椅摔倒。他左手扶着桌面想站起来,右手已举起来,指着走进来的兰芳:“你……”

只见兰芳(她的面容众人仍未看清)突然前冲几步,左手一把揪住还未完全站直的邓知事脖领,右手左右开弓,给了邓知事两个清脆响亮的耳括子。同样清脆响亮的骂声在寂静的船舱震荡:“好你个邓忠,整天沉溺勾栏,连家连老婆你都不要了!难为我到处找人,惹人耻笑,好容易才在这里逮到你!你看这满屋的狐狸精,你还有什么话说?!咱们一起到武昌去,上法庭去,我出首告你!告你在官挟妓,遗弃家庭,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在官场上混!”

邓知事脸色铁青,额上已经是密密的汗珠,却一时撕掳不开。亏得两边有几位老成人,夹着些姑娘,做好做歹,将两人分开。邓知事不敢恋战,一面在旁人扶持下急急往舱口奔,一面嘴里嘟囔道:“泼妇!泼妇!有什么事在家里讲,偏到外面来坍场面!……可翁,可翁,小弟先走一步,改日再奉酒谢罪!……”

声音渐渐远了。又有船橹的响动,看来邓知事回武昌了。众人回过头来,却见兰芳已经整了一下妆,款款立在那里。这才看清,伊长得颇清秀,瓜子脸,下巴颏有一颗淡淡的痣,虽然不算倾国倾城,放在脂粉堆里,别有一种韵味。

大家一时都没什么话说。良久,朋友里的一位方才说道:“兰芳,你也太恶作剧了!……”

兰芳微微笑着,道:“尹公子,你要原谅我!我要不是先发制人,不免被那狗才拿到短处。你见过我几次的,须知道我并不是欢喜撒泼的人!”

眼波流转,将在座每个人看了一眼,道:“不好意思,扰了各位的雅兴。听说今日是一位大人的寿诞,小女子无以为敬,谨奉三杯为寿,呆会儿再清唱几曲,为大人贺寿,兼给各位赔罪,好吗?”徐徐入座,拿过邓知事的酒杯,满饮了一杯。

席面渐渐活动。听见有人叫:“船家,拿揩布来!收拾一下!再添几个菜!乌师拉琴!大家入座吧!……”轰轰烈烈的寿筵开始了。闯宴

赵云千辛万苦,终于杀入重围,在山坳口寻得糜夫人与幼主阿斗。可是糜夫人不肯连累赵云,投井自尽。赵子龙将阿斗系在胸前,唱四句西皮散板,提枪上马,一路杀出去也。

采声雷动。千多双眼睛跟着赵子龙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转身,起霸,剑眉凛凛生威,护背旗微微颤动。白盔白甲,映着几十支一百多瓦的电灯光,闪得男男女女眼中都起了爱慕,比台上的灯光还亮。

只他静静地看着。微微的难以察觉的点头。“四爷,杨月楼杨老板成名廿余年,人称活赵云,他的《长坂坡》,不值得您叫一声好么?”

他微微地侧头,嘴角有莫名的笑意,也有一丝悲凄。“杨月楼……杨月楼……的确是都下名角哪,他扮的赵云,我总有十年没有来看了……自从那桩事之后……”他转头问,“你知唔知呢个人,同我哋广东人有好重的过节?”

锣鼓声急,曹操八十三万大军五百里连营,赵子龙正在杀他的七进七出。一回头,他看见夏侯恩背上,有他一生的最爱,青釭。

十年前,杨月楼自京来沪,盛名藉藉,海上士女趋之若鹜。一曲《长坂坡》,迷得多少名媛贵妇心旌摇荡。其中有位徐太太,是我们广东人。她家老爷在江苏候补,家就安在上海。两年前老爷病逝,徐太太带着女儿过活。徐家称得上巨富,风韵犹存的徐太太也就成了上海滩出名的一只凤蝶。

她看上了杨月楼。杨月楼见有这么一位又有钱,又风骚的寡妇太太垂青,当然也求之不得。两人干柴烈火了个把月。杨月楼甚至因此加了戏期,推了京津的包银。

可是徐太太不是一般人,杨月楼更是万众瞩目,私下来往,诸多不便。那段时候,我们也时时听到一些不堪的传闻,甚至快开戏了,还要去旅馆里找杨老板的事,也发生过多起。

又过了半个来月,广东同乡突然都听到一个惊人的传闻:徐太太要将十六岁的女儿嫁给杨月楼!!!这如何使得?徐太太不守妇道,结交优伶,同乡们虽然觉得名声不好,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无凭无据,谁有闲心真的管她?现在情势不同了,徐老爷是我们粤籍官员,他的女儿,岂能嫁给下九流的戏子?这事传出去,上海全体广东人的脸面,都要被丢到黄浦江里去了!

我们一班广东缙绅,联名递了呈状到衙门里。那天,正是徐太太嫁女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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