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宪承 等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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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与教学(孟宪承文集第八卷)试读：
旧序
现在学校苦于课程的繁多，每一课目又各有它的繁复的原则和教材；教师苦于工作的加重，团体教学以外，又添上了个别的指导。如果找不到一种统一性的线索，简单化的原素，那末，这一切，结果也徒陷于纷乱。本书所代表的信念是： 这统一的原素，就在于所谓科学的思维态度的养成。有人以为这种思维态度和儿童的教学并不相干。而本书所代表的信念又是： 儿童期的天真的好奇，丰满的想象以及试验的、探索的爱好，便近于——很近于——科学的思维态度。这书如能帮助读者了解这层关系，而深知它在教育方法上的应用，可以增加个人的幸愉，减省社会的浪费，则这书也就尽了它的功用了。
列举我所得益的许多著作家没有必要。所特别感激的是吾妻，是她引起我著述这书的意思，也是她在1896至1903年间芝加哥所设实验学校里的工作，使书中许多观念因实际试用而获得了具体性。对于许多合作的教师和指导员的智慧和同情，尤其是那时大学的同事，现任芝加哥教育局长的扬夫人（Mrs.Ella F.Young），我表示我的感谢。
杜威1909年12月
第一篇 思维训练的问题
第一章 什么是思维
一思维的各种意义
〔最好的思维方法〕没有人能够确定地告知别人应该怎样思维，正和没有人能够告知别人应该怎样呼吸或使血液循环一样。然而人们的思维方法，却大致可以表述出来。有些方法是比较的好的，为什么好，理由也可以说明的。懂得思维的较好的方法与为什么好的理由的人，如其要，便能够改变自己的思维方法，而使它更有效能。本书所论的较好的思维方法，谓之“反省的思维”（reflective thinking），是对于问题反复而严正地、持续地思考的一种过程。案： thinking与thought二词，一指过程，一指结果。译文中一译思维，一译思想。但在原书中二词常互用的。——译者在未入主题之前，我们先略说别的有时也称为“思想”的心理过程，以为比较。
〔意识之流〕在我们醒着，有时连睡着的时候，心里有些事情憧憧往来着。如其是在睡眠中，我们叫它是梦。而我们也有昼梦、幻想、空中的蜃楼，一切心慵意懒中的思绪。这种不控制的心理过程，寻常也称为“思想”。孩子们有时试着要“不想”而不能。我们醒时的生活，所消磨于这种无端的心思，纷繁的忆想，愉悦而无凭的希冀，倏忽而模糊的印象的时间，超过我们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如其有人像俗语所说，肯“给你钱而要知道你在思想着什么”，他一定也得不到什么。憧憧于你的心中的，过后没有多少值得遗留的。
〔反省的思维是连贯的〕在那种意义上，就连愚的人也会得思想了。我曾听到这样的故事： 一个没有很多智慧的人，谋当选做一个委员，他对着邻人说，“你们不要以为我的知识不够，而要知道我在这大部分的时间，总是思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的呵。”所谓反省的思维，包含一串所想的事情原和这种散漫的思想，没有两样。可是它决不止于“这样那样的事情”的偶然的、不规则的相续，则和这种散漫的思想截然不同了。反省的思维，不止于观念的“相续”（sequence），而要求它的相续的“结果”（consequence）——它是一个持续的、有步骤的过程。前一步决定后一步的结果，后一步参照前一步的成因；一步一步相因而发生，相辅而成立，不是胡乱地倏往倏来的。每一步，术语上称为思想的一“名词”（term），每一名词，遗留着在下一名词里可以利用的成分，这全部过程成为一个连索。各个单位这样互相连贯，持续进行，向着一个共同的目的。
〔不直接知觉的事物的意象〕寻常所谓“思想”的第二个意义，指非直接感知、非见着、听着、触着、嗅着、尝着的事物。我们问一个讲着故事的人： “你看见那事情发生的吗？”他答：“没有，我只是想着的。”这里有的是意象的创造，而不是观察的实录。想象的情节，多少也以一条线索贯串起来；这种“思想”是介于虚构的幻想与有意获得结论的思维之间的。儿童们娓娓讲谈的想象故事，内含的配合性的程度，很有参差，有的是断断续续的，有的是有联络结构的。如其是有联络结构的，它们便会引起反省的思维，而也就是思维能力的表现了。儿童的这种想象，发展在严正的思维之前，而为它的一种准备。可是在想象里，观念只是不直接感知的事物的意象，而所谓思维只是这些意象的相续罢了。
〔反省的思维是要获得结论的〕反省的思维，却不止于以意象为娱乐，而有着一个“目的”（purpose）。在反省的思维中，意象的连续必求达到一个目的，获取一个于意象以外可以证明的结论。当作一个故事说，“巨人国”是有趣的，但是反省的结论，要说出这种巨人存在于何时何处，便非于意象以外有事实的证明不可了。我们口头上所谓“要想得通”。思维要能够使纠结的贯通，隐约的明著： 它有所要达到的目的，而这目的就控制了观念相续的过程。
〔信念〕寻常所谓“思想”的第三个意义，实际上便等于“信念”（belief）。说我想明天气候要冷，说我想匈牙利比南斯拉夫要大，等于说我相信如此云云。前人想大地是平的，等于说前人相信是这样。思想的这一意义比前述两个意义更狭窄了。信念指超于事物以外而对这事物的判断；它确定（肯定或否定）一个事实、一种原则或一项定律。信念的重要不消多说。凡我们并无可靠的知识却有充分的自信而决定的事情，都是信念；凡我们自认已有可靠的知识而将来或许证明只是偏见或谬误的，也都是信念。
说思想等于信念，并不就是说那信念一定有根据。例如人们同样说，“我相信地是圆的”；而其中有人当着别人提出问难的时候，并不能拿出他所以这样相信的证据来，他只从别人那里拾来这样一个观念；他接受这观念，也只因这观念的流行，并不因为自己曾经思索过，也并不因为自己曾经自动地参与过这一信念的树立。
所以这种思想是无意识地发生，是不知道怎样得来的；从隐微的源头，从不知不觉的蹊径潜入于人们的心中，而成了人们思想结构的一部分。传说、教训、模仿——这些都靠着权威、私利或强烈的情绪——都要负些责任的。这种思想其实是成见，而不是从直接观察、搜集和检查证据等思维活动中所得来的结论。即使也有正确的，它的正确性也只是偶然。
〔反省的思维是促起探究的〕这样，我们又回到反省的思维和寻常所谓思想的比较。前两种意义的思想是有害于我们的心智的，因为它们分歧了我们对于现实的注意，也浪费我们的时间。可是耽溺得如其不过分，却也给我们单纯的娱乐和必要的消遣。不过无论怎样，它们不得称为真理，不得要求人们的必予接受。它们只有情绪的约束，而没有理智的、事实的约束。至于第三个意义的信念，却是理智的、事实的判断了；惟其如此，信念迟早会要求我们去考查它的根据。把一片白云想作一匹骆驼或一条鲸鱼——这是想象——这并不约束我们要采取骑那骆驼或取那鲸脂的结论。但是当哥伦布想着地圆的时候——这是信念——这就约束着他和他的友侣，去决定别的信念和行动，去试探印度的航线，去推想从大西洋一直西航的结果；正和前人相信地平，而约束着他们相信环绕地球的不可能一样。
地平的信念，当初原不算一点没有证据；它是根据人们视觉限度内的观察的。但这点证据，没有继续考查，没有与别种证据核对，也没有更新的证据的搜寻，那就使这种信念终于只凭着怠惰和习惯，而使人们缺乏探究的勇气了。地圆的信念，却根据于缜密的探究和扩大的观察，根据于各种不同的臆说所生的不同结论的推测。这种思维过程，所以别于第一种所谓思想的，是它有观念的秩然的连贯；所以别于第二种思想的，是它有受着控制的目的；所以别于第三种思想的，是它出于个人自动的探究。
为了不肯轻受传统的信念，为了肯怀疑，肯探究，哥伦布成功了他的新思想。悠远的习惯认为确定的，他偏要疑；多数的人们目为虚构的，他偏要信；他的思维这样迈进着，直到自己能够提出所疑所信的证据来。即使他的结论是谬误的，那也已与旧的信念不同了，因为它是由不同的思维方法得到的。反省的思维，就是对于信念（或假定的知识）从它所依存的根据上以及它所指向的结论上，自动的、持续的、缜密的思考。前三种的思想，虽都可以引起反省的思维；但反省的思维一经开始，则必有有意的努力，把信念筑在证据与合理性的坚牢的基础上。
二思维的中心因素
〔观察不到的事物怎样暗示起来〕然而各种思想间也没有崭然截然的界限。若使它们不是互相混合杂糅，那末，养成正确思维习惯的问题，倒也就简单了。我们以前为说明上的明了，所举的实在是各种的极端的例子。现在反过来，让我们引一个介于缜密思考与游离幻想之间的例。一个人在热天往外面走路，起初天气是晴明的，在他一路正想着别的事情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气温的降低。他想，这莫非要下雨，抬头一望，乌云堆了上来，他就加快了他的脚步。在这情境里，什么算是思想呢？走路的动作，气温的感觉，乌云的仰视，这些活动不算思想。可是将要下雨的可能，乃是“暗示”（suggested）起来的。他觉得凉，而想着云；看见云，想到看不见的雨。这暗示起来的事物却是观念，是思想了。如果他相信这暗示的可能，那就入于知识的范围，而要求反省的思考了。
在若干限度内，这情境和一个人看着云而想象起一个人的脸也无异。在这两种情境（一是信念，一是幻想）中，思维都是由知觉的事物——云，暗示着另一知觉不到的事物——雨或人脸。可是其间有绝不相同的一点： 人们并不相信云是人脸，没有反省的思维；反之，暴雨的袭来，却当作一个实际可能的危险。换句话说，人脸只是云的暗示，而暴雨却是它的意义了。一则我们见到一事物，而偶然想起它事物；而一则我们把见到的事物和暗示的事物的关系，有什么可能，具什么性质，都思考过了。在后者，所见的事物成为暗示的事物的信念的基础，成为它的一种证据。
〔指示的作用〕一事物“指示”（signifies）它事物，从而使人以一事物为相信它事物的根据的这种作用，所以就是反省的思维的中心因素。学者只要想到“指示”这类名词所应用的情境，便知道思维的因素了（如“代表”、“预兆”、“意含”等，意义都相似的。我们说，一事物预兆它事物，是它事物的象征、线索或暗示）。反省的思维，固然不等于“一事物指示它事物”这一点。但当我们探究这指示的可靠性，试证它的价值，而求得它的证据时，反省的思维便在进行了。
〔反省的思维包含有证据的信念〕反省的思维，这样，包含对于事物，不因它的本身，而因它所暗示，认为是一种信念的根据。“雨”有时是直接知觉的；而有时我们从树头和草上的水点，可以推想到曾经下雨；从空气或气压表的变化，可以推想到将要下雨。“人”有时是直接看见的；而有时我们看不清，则从旁的事物可以作为符号或指示的，推知其为什么人。
反省的思维的定义是： 它是从现有事实暗示其他事实，而以其间的实在关系作为信念的根据的一种过程。一片白云，可以暗示一个鼬鼠或一条鲸鱼，但并不真是鼬鼠或鲸鱼；因为所见的和所暗示的并没有关系。一撮残灰不只暗示火，而且证明曾经有火；因为只有燃烧才能有烬灰，所见的可以作为所暗示的根据。
三反省的思维的各形态
进一层说，反省的思维和其他一般所谓思想不同，它包含：（1）引起思维的疑难；（2）解决疑难的探究。
〔疑难与探究的重要〕在前举的例中，气温的突低是一个疑难，因为出于意外，它需要一个解释。叫它是一个“问题”或许有些勉强，可是我们如愿意把“问题”这一名词的意义放宽了，使它包括一切寻常琐屑的疑难，则这也就是一个真实的问题了。
抬起头来，注着眼，看着天，这些是寻求事实以解决疑难的动作。初得的事实是纷乱的，但至少暗示了云；抬头注视的动作，就是要决定所暗示的对不对。叫这动作是“探究”或“研究”，更像有些勉强，可是我们如愿意把思维的意义推广些，使它包括一切寻常细微以至专门学术的思索，则这也就是一个探究了。因为这动作的目的，在于觅取事实而得到一个有证据的结论。既然是有目的的动作，既然是为给信念寻求根据的动作，当然要算是简单的探究了。
再举一寻常而不这么细微的事例。一个旅行异地的人，走到了两条叉路，踌躇着不知道哪一条对。这疑难怎样解决呢？只有两种方法： 一是盲目地、武断地前进，听凭运命如何；一是先思索一下，找得可以认为对的一条路的根据。如出于后者，而以思维来决定，则必须从记忆或观察再探究其他更多的事实。这旅行人必须回忆，必须仔细观察，找得可以认为对的一条路的证据。他可以攀升树巅去瞭望，他可以这条那条都试走一走，探寻一些线索。这时他所要的是可以替代“路标”或“地图”那样的东西；他的反省的思维，目的在于这样事实的发见。
概括说来： 思维起于叉路的疑难，起于两歧的取舍。如果行动是平顺而毫无困难，如果思维只是聊以自娱的幻想，那便没有反省的必要。只有遇着困难、阻碍，而将信将疑之时，我们才会停顿下来细细思索。只有停顿在疑难之中，我们才会遐想高瞻，找出观察新事实的立场，从这立场，决定各事实的关系。
〔思维受目的的支配〕解决疑难的要求是持续与引导思维全程的因素。如果没有要解答的问题，要克服的困境，则任意乱思，就只有第一种的所谓思想。如果观念的相续，只受情绪的引导，只问它和幻想或故事的配合不配合，那就只有第二种的所谓思想。但到了要解答问题，决定歧惑，则观念的流动，必须向着一定的目的，而循着一定的径途。每一暗示或假设的结论，要以这目的来判断，要问它和问题有没有相关。这解决疑难的需要，也支配着探究的性质。那异地的旅行人，依他的目的在于赏玩最美的风景，抑在于觅取最速的归程，而探究的立场也随之而异。问题的性质，决定思维的目的，而目的支配着思维的过程。
四总结
复述起来，我们可以说，思维起于疑难。它不像“自然燃烧”，也不凭“抽象原理”而可以凌空发生。它必定要有引起它的情境。叫儿童（或成人）去思维，而不管他的经验中有没有感觉的疑难，那是完全无效的。
有了疑难，第二步便是解答方法的暗示——一种暂定计划的成立，一种解释的理论的产生。现有事实不能供给问题的答案，只能暗示这答案。暗示的来源是什么呢？那就是过去的经验和所有相关的知识了。如果一个人遭遇过相类的情境，处理过相类的事实，那末，暗示便容易发生。否则疑难将终于是疑难，即使有问题，思维还是不会进行的。
然而有了疑难，又有了相类的经验，思维也未必就是反省。所引起的观念，不经批判的检查；所遽定的结论，没有充分的根据；为着怠惰或轻率不肯耐心寻思，而只以第一答案为解决者，仍旧是没有反省的思维。只有甘愿忍受犹豫和不安，不辞探究的烦苦的人，才会有反省的思维；而许多人就不喜欢这犹豫和苦闷，他们要直截痛快，因而养成了独断的习惯而以迟徊审密为思想低劣的表征。在这一点上，反省的思维和不良的思维习惯迥乎不同： 真正的思维，先须愿意延长犹豫和迟徊，以促起彻底的探究，非俟有了充分的理由，不轻易接受任何结论或信念。
第二章 反省的思维为什么是教育的目的
一思维的价值
〔使行动有目的〕大家承认，至少口头上承认，思维的能力是十分重要的；我们拿它的有无，来分别人和禽兽。可是思维怎样是重要，为什么而重要，我们平常也只有含糊的观念，因此值得把思维的价值先作一说明。第一，思维使我们解脱于冲动的、惯例的行为；正面地说，它使我们的行为有先见和目的。它使我们作有意的行动，以达到预期的结果或把握住遥远的将来。想到不同的行动的不同的结果，我们便知道自己在作什么。思维把盲目的、情感的行动，转化而为智慧的行动了。兽类的动作，照我们所知道的，是全受目前外界刺激和生理状态所驱使。人类能思维，他的动作决定于远见，决定于多少年后才能获得的结果。一个青年为了多少年后的生涯而受着一种专业教育，便是例子。
兽类遇着下雨，身体受着刺激，便往洞里跑。人类能思维，看到可以指示将要下雨的事实，就会依着预期，采取适当的行动。凡播种、施肥、收获，都是有意的动作，都非于现在经验中认取其所预兆的价值者不能为，非能思维者不能为。哲人们常用“大自然之书”、“大自然之语”等比喻，正唯有思想，才能使事物之已形者为未见者之象征，而自然界无声之语才可以了解。对于一个会思维的人，事物是它们的过去的纪录，例如从化石可以发见地球的远史；又是它们将来的预言。例如从天体的地位可以预测很远的日蚀。莎翁（Shakespeare）诗里所谓“树中有舌，溪中有书”，正写出一个能思维的人所能加于事物的意义。如其周围的事物于我们没有意义，如其他们不指示我们以某种动作所可得到结果，那末，对于事物的有意的控制便不可能。
〔使预防和发明有可能〕人类也运用思维来安置人为的符号，以预示结果而知所趋避。上述思维的一特点，是人和禽兽之分；这一特点，是文明人和野蛮人之分了。野蛮人在航行遭过覆舟的灾祸，会注意到若干事物，可以作为危险的符号；文明人却思患预防，安设浮标，建筑灯塔，以为可有危险的符号。野蛮人会得老练地观测晴雨；文明人却设置一个气象台，在没有任何征兆之前，以人为的方法，探取气候变化的符号，而且以探取所得广播出来。野蛮人会得精巧地侦查荒野的路途；文明人却开辟一条大道，指给途程于大众。野蛮人会察出火的符号并且发明取火的方法；文明人却发明燃烧的汽和油，制造电灯和汽炉。文明的特质，就在于人能够有意地制成标志，以免遗忘；有意地创作器械，以觇预兆；使得危害可以避免或减少，利益可以稳定或加多。一切人为的器械，无非是有意地对于自然物所施的改变，使得它们尽量供出其未来的、隐微的、遥远的意义。
〔使事物的意义更丰富〕最后，同样的事物对于能思维与不能思维的人，有很不同的地位和价值。这书上的文字，在不识者看来只是离奇的黑白不同的图迹；在识者，则这些符号代表着观念和事物了。我们久已以事物为有意义，而非仅感官的刺激，我们这样习以为常，以致不易认识这意义的由来，是为了在过去这种已见的事物，能指示所未见的事物，而这种指示又为后来经验所证明的。假如我们在暗中碰着一件东西，我们的反应是立即避开，以免撞伤跌倒，而不问那东西是什么，那末，这东西便只是机械的刺激了。许多事物是这类的刺激，当然也便没有意义，而不能成为确定的对象（objects）。对象不只是一件东西（thing），而是有了确定的意义的东西。
这分别很容易了解，读者只要想起自己所认为奇异的事物，和有着专门知识的人的看这些事物一比，或者拿自己未有和已有理智的认识的事物一比，便明白了。一缸水，从平常人看来，只指示是可以洗濯或止渴的；从另一人看，则是两种化学的原子的化合物或是含有病菌而危险的饮料。小孩子最初接触的东西，只是些颜色、光和声音的配合，要等到这些东西成为可能而未见的经验的符号时，于他才有意义。在有学问的科学家，则寻常事物所含的意义，便扩大了范围。一块石头不只是一块石头，它是一种矿质，来自一种地层，它代表着百万年以前的地球的历史的一片。
〔两种价值——控制事物和丰富意义〕以上所说思维的三种价值，前二种是实际的，它们增加我们控制事物的能力；第三种则给予事物更丰富的意义，不管控制的如何，——我们知道日蚀和它的怎样发生，日蚀是增加了意义，但当然我们并不能影响天体的现象。对于这种事情，我们不一定有思维的必要，但是如果我们以前是思考过的，则那思考所得便积蓄在那里，使这些事情的意义更丰富了。思维的巨大的报酬，即在于已得的意义，在生活中事物上的应用的无限，因此，生活中意义的继续发展也无限。靠着前人思考的结果，今日儿童们所能看到的事物的意义，有为昔日伟大的天文家如托勒密托勒密，古希腊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数学家。著天文学著作《大综合论》，论述了宇宙的地心体系（又叫“托勒密体系”）。——编校者（Ptolemy）和哥白尼（Copernicus）所没有看到的。
穆勒亦译“密尔”。英国哲学家、逻辑学家、经济学家，实证主义和功利主义主要代表之一。——编校者（John Stuart Mill）这样综说思维的价值：
推论是人生一件大事。每个人、每日、每时、每刻都有确定自己所没有直接观察的事实的必要；这并不是为求知，而是为这种事实与自己的利益、业务是有重大的关系的。行政官、军事指挥者、航海者、医师、农业家所必须做的一件事，是判断证据，决定行动；……他对于职务的忠不忠，看他这件事做得好不好。只有这件事，是永远不能不用心的。见Mill，System of Logic，Introduction，§5。
〔训练思维的两个理由〕上述三种价值的积累，使得人类的理性的生活与别种动物的被制于感觉和嗜欲的生活不同。这种价值，除在一极狭的限度内，是为生活需要所必然的引起而外，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发生，而要有谨严的教育的引导。还不止此，思维是可以误入歧途而成为虚假有害的信念的；我们所虑的，不只是思维的没有发展，尤其是思维的错误发展；这样，思维的系统的训练，更见得是必要了。
比穆勒更早的著作者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论到思维与人生的关系以及为使思维尽它的最大的功能，而免除最坏的弊害，怎样有训练的必要，也说：
凡人行事，必存着一种意思以作为行事的理由。不论他运用什么“心能”（faculties），他的“悟性”（understanding）正确或不正确，总是在前引导着而决定他的行动的。……寺院里的神像，影响着无数的人。其实，人们心中的意象，才真是主宰他们，控制他们的无形的势力。所以最要紧的，是对于“悟性”要注意指导，使能求得正确的知识和判断。见Locke，The Conduct of the Understanding，第一节。
思维的力量一方面使我们超脱于本能和惯例，一方面也带来了错误的机会和可能。它把人类抬高到其他动物之上，同时使人类有其他完全受制于本能的动物所没有的危险。
二常须制约的倾向
〔思维的正确受自然的社会的制约〕在某种限度内，生活的需要不断地执行着思维的纪律。这种纪律是任何人为巧妙的方法所不能替代的。烧痛了手的小孩怕火，这所要求的正确的推论，比之于关于火的性质的博学的演讲，有效得多。如其行动是与社会有关的，那末社会的情境也制约着思维的正确。这类制约影响到生活的本身，避免生活上的危害；敌人的踪迹、住和食以及其他社会情境的征兆，都是不能不正确地了解的。
但这种纪律在某些限度内很有效的，却不能进行得很远。在某一方向所得的合理的推论，并不能排除在另一方向的怪诞的谬误。野蛮人在狩猎中尽能精确地推断野兽的踪迹和住处，而对于野兽的习惯的来源以及其结构的特性，却郑重地传受着顶荒谬的臆说。只要推论不直接影响到生活的安全，就没有自然的限制，使他不接受错误的信念。只因为臆说是生动而有趣的，他就接受了；习俗相沿，即使已有积聚的可靠资料，也不易使他获得正确的推论了。而且人类有一种“原始的轻信”（primitive credulity）的倾向，非有相反的过重的证据，他什么也会得相信。在人类思想史上，他几乎是穷尽了一个信念的一切错误的形式以后，才发觉着正确的思想的。科学思想史也指明： 一条错误理论既得一般承认以后，人们是宁愿费尽心思，再搜集错误事实来支持它，而不愿放弃它的。托勒密关于太阳系的理论，在被放弃以前，人是费尽了心思去维护它的。就是在今日，群众接受自然科学所给予的许多信念，也只为它们是习俗中流行的，并不是因为真的了解这些信念的根据。
〔迷信和科学是一样的自然〕如单以“指示”的功用来说，则以一段水银来预告晴雨和以兽的脏腑、鸟的飞翔来预卜战争的胜负也一样。蚊可以预兆疟疾，也和泼盐可以预兆凶运是一样。要决定什么是正确的推论，什么是愚顽的迷信，只有靠所观察的情境的系统的控制，与获得结论的习惯的严格的纪律。科学所以替代迷信，并不因我们感觉的增加敏锐或指示功用的自然奏效，而是将进行观察，取得结论的条件（conditions）加以控制的结果。没有这种控制，则梦幻、星宿、掌纹、纸牌都可以做吉凶的符号，而最有意义的自然现象，反被熟视无睹了。吉凶的先兆，现在是壁角里的迷信，以前却是普遍的真理，经过长久的科学纪律才被克服了的。
〔错误思维的一般原因——培根的偶像〕错误信念的来源，以前有人分析过，而值得我们审视的。例如培根（Francis Bacon）在近世科学之初起，曾列举过四种错误观念的诱因，他用着诡谲的名词，称为“偶像”（idols）或魅影。那就是：（1）部落的偶像；（2）市的偶像；（3）岩穴的偶像；（4）剧场的偶像。说得朴素些就是：（1）根于人类一般本性的错误；（2）由于社交和语言的错误；（3）由于个人性习的错误；（4）由于时代流行的错误。我们把这四种错误信念的原因分为两类，可以说，两种是内含，而两种是外铄的。内含的原因，一是人类共同的倾向（例如对于偏好的信念，只注意到它的相符的事例，而不肯观察它的否定的事例，便是一个共同的倾向）；一是个人性情习惯的偏蔽。外铄的原因，一是起于一般社会的情境（例如把名词当作事实，没有名词便当作没有事实的倾向）；一是起于一时一地社会的风尚的。
〔洛克论错误信念的型式〕洛克论错误信念的型式不像培根那样的整齐，而或许更是显豁。我们最好引用他自己的峭劲的话；他列举几种人，以明思想错误的几个样子：（一）第一种人是难得思维的；为省却自己思考的烦难，他们的行动和思想都遵循着父母、邻居、教师或任何所信仰的人的榜样。（二）这种人以情欲代理性；既然决定以情欲主宰自己的行动和思辨，则除适合自己的利益或党派者以外，就不运用自己的理性，也不听从他人的理性。洛克在别的地方说：“人的偏见和倾向，当是主宰着他的。……倾向在语言中变成好听的名词。名词引申出偏爱的观念，最后，那倾向便当作明了确切的结论而化装成功了。如其照它的固有的状态，而运用正确的观念起来，怎样也不能被承认的。”（三）第三种人愿意而诚心听从理性的，可是没有广大融通的识力，没有对于一个问题的充分的观察……他们所识的只是一种人，所读的只是一种书，所闻的只是一种意见……所与往还的是支流小港的通讯员，而不敢向知识的大洋去探险。本来禀赋的才力和别人也差不多，而知识的造诣，却迥居人后者，就为了运用“悟性”的范围，用心于搜集知识，获得观念的范围，比别人为狭隘。见所著The Conduct of the Understanding，§3。
在别的书里，洛克的同样的意思，有略为不同的说法。他说：（一）凡和我们的既定的原则不符的，我们不但不认为或然，并且认为必不然。对于这种原则有这样大的尊敬，而给予这样高的权威，以致不但别人的相反的证明，就连自己感觉所得相反的证明，也遭我们的摈弃。……最平常的，是儿童们从父母、保姆和亲近的人那里接受了许多意思；本来是天真的，没有戒备，没有偏倚的理性，渐渐的给这些意思浸润潜滋；长久的习惯和教育，又不问其真伪，把这些意思紧缚得十分牢固，不可再拔。等到他们长大了，想到这些意见和自己的记忆有同样悠久的来源，遂不察其怎样浸润而来，怎样束缚而牢不可破，于是把它们视为神圣的东西，决不容许怀疑或亵渎。他们以这些意思为标准来判断真伪，辨别一切是非。（二）还有一种人的理性，是铸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型，而照着所接受的意见以为模型的大小。这种人，虽不否认事实和证据的存在，对于事实和证据，也就不能如本无成见者的信从。（三）占优势的情欲，也使理性陷于同样的运命。一个贪夫把理性所得的盖然性和金钱秤一秤，金钱一定是重得多的。泥土般的心像泥土筑的壁垒一样，能抵抗最强烈的炮击。（四）最后，理性的错误的度量是权威。这使人放弃自己的意见，而屈服于朋友、党派、邻里或国家的流行的意见。它的使人沉溺于无知和谬误，比起前三种总合起来，力量还要大。见洛克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Book IV，Ch.XX。
〔态度的重要〕以上我们引了从前有力的思想家的话。但其中所指的事实，也习见于我们日常经验之中。我们只要会观察，便会见到我们自己或别人都有相信合于自己欲望的观念的倾向。我们喜欢它是真的，便认以为真；不为我们所喜欢是真的，怎样也不易为我们所相信。我们大家会轻率地得到结论；为了维持自己的态度，再也不肯检查试证自己的观念。我们大家会武断地概括事实，那就是说，从一两个事例便概括了全体。个人的欲望以外，社会的势力无关于思想之真伪的，也有重大的影响。使得思想受这些不相干的势力的限制的倾向，有几种并不坏也使思维的训练更加有必要。例如对父母和有权威的人的尊重，抽象的说，是好的特质。但如洛克所说的，这特质就是使我们的信念隔离或且违背理智的主要力量。和别人意见的融和的倾向，也是好的特质。但也容易陷于别人的偏见，而减少自己判断的独立性；或且引到极端的党派思想上去，以怀疑其所信为对于团体的不忠。
因为态度是这样重要，思维的训练所以并不单靠论理的形式的知识。这种知识，并不能保证好的思维的能力。而且固定的思想练习，也并不一定能养成好的思想家。知识和练习，都是有价值的。但除非个人自己的品性中，有坚强的态度在激动着，他并不会求得这样的价值。以前，人相信心智分为各别的“心能”（faculties）如记忆、注意等，可以用反复的练习来发展，正如筋肉可以用体操来锻炼一样。但现在，这信念在广义上已不为人所承认了。同样，人们也不很相信用论理的公式来造成一般的思想习惯了。最显见的例，是一科专家讨论到专业以外的问题，便不用自己专业以内所必须用的证明事实的思考方法。
〔态度与方法的合一〕我们所能做到的，是培养适于运用最好的思考方法的态度。单是方法的知识是不够的，须有运用方法的欲望才成。欲望是属于个人的倾向的。但在另一方面，单有倾向也是不够的，仍必须有表现这种态度的最适当的形式和方法的了解。关于思想的形式和方法，是以后所要讨论的，这里先略举所须培养的几种态度。（一）虚心（open mindedness）这种态度，便是没有偏见、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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