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六年典藏精选·美文彩插系列(共四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31 20:3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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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杂志社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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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六年典藏精选·美文彩插系列(共四册)

《读者》六年典藏精选·美文彩插系列(共四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封面

版权信息

时光荏苒,我自清欢

我是不是你所有心思中最温暖的一段

你所付出的一切,岁月都会还给你

思念,是对这个世界的深情告白

目录

CONTENTS

倾听花落

把生活变成诗歌

在路上,不期而遇

忘掉她,像忘记一朵花

和自然一起呼吸

怎样度过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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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每天似乎都能听到花落的声音。像樱、梨、桃这样轻柔飘逸的花,我从不将它们的谢落看作一种死亡。它们只是在风的轻唤声中,觉悟到自己曾经是有翅膀的天使,它们便试着挣脱枝头,试着飞,轻轻地就飞了出去……

日常的琐碎、事业的艰辛使我们无暇旁顾,童年时发现世界的好奇心和少年时面对春花秋月而有的忧郁与憧憬,都随着漫漫岁月逐渐褪色,我们脑子里想着的是赶路,看到的是远处山顶上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或目标,对于沿途的美丽风景,我们没有时间欣赏。

我迟疑地把脚放在院子的青苔上,像是踏入了一个透明、无边的气泡,进入了它的内部:我站在春天里,你在哪里?

在这片土地上,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活下去。因此我崇敬那些能够活下来的人,崇敬那些从生下来就被搁置在这儿的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美的风景。

我们每个人,无法主导生命,却可以“改编”生活。那个时候,你会觉得生活是一种很诗意的劳作,而并不仅仅是从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的疼痛。

理想的下午,常伴随着理想的黄昏:是时晚霞泛天,袭人欲醉,似要替这光亮下午渐次地收拢夜幕,这无疑教人不舍。

就让生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吧。犹如窗前乌桕,荣枯之间,自有一份圆润丰满的喜悦。雨轻轻落着,没有诗,没有酒,有的是一份相知相属的自在自得。

凡眼睛无福看见的,只好用想象去追踪揣摩;凡鼻子不及嗅闻的,只好用想象去填充臆测;凡手指无缘接触的,也只得用想象去弥补假设。倾听花落花落的声音张爱玲

家中养了玫瑰,没过多少天,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花落的声音。起先是试探性的一声“啪”,像一滴雨打在桌面。紧接着,纷至沓来的“啪啪”声中,无数中弹的蝴蝶纷纷从高空跌落下来。

那一刻的夜真静啊,静得听自己的呼吸犹如倾听涨落的潮汐。整个人都被花落的声音吊在半空,尖着耳朵,听得心里一惊一惊的,像听一个正在酝酿中的阴谋诡计。

早晨,满桌的落花静卧在那里,安然而恬静。让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它曾经历了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玫瑰花瓣即使落了,仍是活鲜鲜的,依然有一种脂的质感,缎的光泽和温暖。我根本不相信这是花的尸体,总是不让母亲收拾干净。看着它们脱离枝头的拥挤,自由舒展地躺在那里,似乎比簇拥在枝头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丽。

这个世界,每天似乎都能听到花落的声音。像樱、梨、桃这样轻柔飘逸的花,我从不将它们的谢落看作一种死亡。它们只是在风的轻唤声中,觉悟到自己曾经是有翅膀的天使,它们便试着挣脱枝头,试着飞,轻轻地就飞了出去……

有一种花是令我害怕的。它不问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预兆,在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地、鲁莽地、不负责任地、骨碌碌地就滚了下来,真让人心惊肉跳。

曾经养过一盆茶花,就是这样触目惊心的死法。我大骇,从此怕茶花。怕它的极端与刚烈,还有那种自杀式的悲壮。不知那么温和淡定的茶树,怎会开出如此惨烈的花。

只有乡间那种小雏菊,开得不事张扬,谢得也含蓄无声。它的凋谢不是风暴,说来就来,它只是依然安静温暖地依偎在花托上,一点点地消瘦,一点点地憔悴,然后不露痕迹地在冬的萧瑟里,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水样的春愁许知远

郁达夫在他13岁那年,考取了杭州的学堂,因此他要离开小镇那个刚刚开始熟悉的漂亮姑娘了。多情甚至滥情的郁达夫经历了沉沦的青年之后,开始了对于少年的回忆。《水样的春愁》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动人的文字之一,那种单纯而洁净的少年情怀,掺杂了明显的羞涩和恰到好处的忧伤。

比起少年维特的矫情,这个东方少年更舒畅地进入了我的心灵。阅读这篇文字时,我14岁。似乎也正处于类似的情感中。我找来杭州的地图,看着那条弯曲的富春江如何蜿蜒地流过那个叫富阳的小城。我拼命地将自己的身份转化成那个羞涩的13岁少年,在北京凛冽并掺杂着大量黄沙的春风里,我幻想着自己流淌在缓慢的富春江水里,也幻想着那个姓赵的姑娘。不知为什么,我还固执地认为,那个女孩儿脸上一定点缀着浅浅的雀斑。尽管整篇文章的叙述是那么缓慢,它在结尾处还是给了我一个极大的刺激。

在临走前的晚上,喝了少量酒的郁达夫走进了姑娘的家,正好家里没人。蜡烛在这时灭了,只有月光溜进了屋内。少年借着酒神对他的挑逗,大胆地握住了姑娘纤细的手。经过犹豫或者说象征性的拒绝后,少女的手安静地躺在少年的手中。

这两只手的纠缠,也纠缠了我的心。这个简单的动作,蕴涵了怎样的惊心动魄。在三个少年人心中同样激起了一场巨大风暴。两个当事人被一种极度的喜悦与刺激所左右着,而作为阅读者的我,似乎同样参与了这重大的事情。当然,在阅读的紧张之时,我还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失落——为什么我不是那个少年。

在很长时间里,我陷入了水样的春愁。我被一种紧张与忧伤包围着。我时刻在期待着,出现那只让我盈握的小手,在偶尔晴朗的月空下,想象着那个细微而又惊险的动作。今天看来,这个动作已经对我的成长产生了历史性的影响。我的整个成长被蒙上了现实的羞涩与内心世界渴望激情的双重幕布。

距离郁达夫的春愁将近一个世纪了。那种纯净的情感,被今天的现实映衬得更加可贵。这是一个少年拒绝含蓄的时代,同样十三四岁的孩子,早已不满足仅仅拉一下手,更不会理解那个简单的动作蕴涵着怎样的惊险与快乐。当然,我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我只是无限地怀念那忧伤与羞涩,它是我们心灵依旧敏感而非麻木的标志。听济慈最后的歌唱三联文

跪在济慈墓前,听微风吹动满枝新绿,夜莺的歌声若隐若现。

一百多年前一个阴冷的冬日,济慈长眠于我膝下的这片泥土中;一百多年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我在济慈的墓前默默地吟诵着他的《夜莺颂》。

徐志摩说:“诗中有济慈的《夜莺颂》,与禽中有夜莺一样神奇。除非你亲耳听过,你不容易相信树林里有一类发痴的鸟,天晚了才开口唱,在黑暗里倾吐她的妙乐,愈唱愈有劲,直唱到天亮,连真的心血都跟着歌声从她的血管里呕出。除非你亲自咀嚼过,你也不易相信一个23岁的青年有一天早饭后坐在一株李子树底下奋笔疾书,不到3小时写成了一首8段80行的长歌,这歌里的音乐与夜莺的歌声一样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间的一个奇迹。”

我常想,也许济慈本来就是一只夜莺变幻而成的。据说当年,济慈的住处附近有一只夜莺每晚不倦地歌唱,济慈沉醉在那美妙的歌声中写下了那不朽的名篇。两年之后,济慈与他的夜莺一样,呕血而死。

1820年2月,在济慈写出《夜莺颂》的第二年,他被确诊患了肺结核,很快就病重到不能继续写作。当年9月,济慈在好友的陪伴下从英格兰来到意大利养病。他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于南欧明媚的阳光,拖着病体历经3个月的舟楫颠簸才到达罗马。但阳光并没有留住她的生命,3个月后,年轻的诗人病死在租住的公寓内,年仅25岁。

济慈死后的第三天,好友将他安葬于古罗马城墙边的新教墓园。

济慈的墓碑上唯一的装饰是最上端的一个竖琴浮雕——象征着诗歌的守护神阿波罗。好友遵照济慈的遗愿,没有在墓碑上刻下济慈的名字,只是把济慈称为一个年轻的英国诗人,并刻下了济慈自撰的墓志铭:“此地长眠着,声名水上书。”距离济慈墓不远处,两千年前古罗马皇帝修建的金字塔耸立在蓝天白云下,在墓园里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墓园里芳草萋萋,松涛阵阵。微风过处,紫薇飘落一地花雨,紫罗兰轻轻摇荡。雪莱曾说,这里是罗马最美丽的角落。

将一支猩红的玫瑰放在济慈的墓前,含苞欲放的花朵轻擦着那一行济慈自撰的墓志铭。

我曾经探访济慈为自己写下生命中最后一行诗句的地方——当年济慈在罗马的寄居之地。那时地处市中心的西班牙广场26号3层的一套居室,现在已被辟为一间博物馆,专门展出济慈、雪菜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手稿等遗物。只是那里早已不是济慈度过生命最后时刻的那个地方的原貌。当年济慈客居此处时的家具早在他死后付之一炬,房间被重新装修过。整套房子只有壁炉仍是一百年前的旧物。

走进济慈的“家”,面对着唯一可以寄托思念的壁炉,好像又回到1821年2月那些阴冷的冬日。炉火旺旺地烧着,生命的火焰却越来越弱,济慈在病榻上思索着自己的墓志铭;眺望窗外,西班牙广场上是热情洋溢的生活,不时听到少年们的欢呼、见到热吻的情侣,人生的激情与欲望扑面而来,而夜莺却在这生的气息中轻轻吐出了最后的绝唱。

济慈在《夜莺颂》里唱道:

我在黑暗里倾听:啊、啊,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时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离魂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唱歌。但我却不能再听见——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守望着一片泥草,夜莺的歌声挥之不去。

徐志摩说:“万万里外的星亘古地亮着,树林里的夜莺到时候就来唱着,济慈的《夜莺颂》永远在人的记忆里存着。”

寂静的阳光下,猩红的玫瑰在苍白的墓碑前燃烧着。喜悦如莲雪小禅

喜与悦,两个字都妙。我喜欢这两个字,喜字就是俗世里的好,是馒头上的那点红,透着欢快,透着喜欢。悦是禅意,是初雪的曼妙,是你与我初相见,刹那间的天崩与地裂。

喜悦是这样的好,大雪压住红尘,一个人在屋子里围炉煮雪问禅意,墙角的梅花透着清香,翻看一本老相册,听一段上世纪30年代录制的老唱片,给朋友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下雪啦。

喜悦是这样的美,有老友,10年不见,忽然一日扣了门环。见到两下都怔住,从前的惨绿少年,如今手牵了小儿站在门外,笑逐颜开地介绍:囡囡,快,叫小姨。瞬间,眼睛就湿了。

喜悦还是,和三五知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半夜里跑到大街上吃烧烤,一人5瓶啤酒摆开,不用杯子,就这样边喝边聊,把爱情说上三千年,直到口也干舌也燥,直到泪眼蒙眬。

我见喜悦,是薄晨中的荷,淡淡飘逸而出,透着人世间的欢与愁,喜悦见我,是一低头的羞涩,是一举手的婀娜。

几年前,我曾是那自以为深沉的人,一脸的忧郁与茫然,与人说话,必然引经据典,处处不忘卖弄与显摆,同学聚会,我定要去买新衣做头发,生怕别人说出半个不好,这丝丝虚荣心是我的铠甲,处处透着虚张声势。

去年,我去旅游,车在高速上飞奔,被撞到时,我还正听着一段小夜曲。

醒来时,大夫伸出一个手指问:这是几?

我看到两个手指头,然后笑她: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3岁儿童?

旁边一同来的女友抱住我哭,我扭头看周围,全是我的朋友与亲人。

他们说,你有一个小时不省人事,我们以为,你不在了。

刹那间,我石破天惊。

我有一个小时,是在天堂了,如果不醒来,我就是那边的人了。

所有人都哭了,只有我笑了。我笑了,我从此懂得,这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赚来的,我要善待自己,要善待周围每一个人。

从前,我对朋友挑三拣四,但现在,我有一颗安静的心,常常以喜悦之心对待所有人所有事。

朋友说我变了,变得这样随和喜气,家人说我变了,变得这样体贴与关怀,我才知喜悦的好,喜悦,不是一个人的喜悦,是我把喜悦生于内心,传播于人间的一种暖意。

早晨上班,我步行,看到有老夫妻相扶着散步,看到孩童背书包上学,看到早春新发的芽,我喜悦。因为,又是一年春来早,又是一天如此美妙。

上班,我和同事共同做了一个表,喜悦!因为同事说,本来这个表要两天做完,没有想到半天就搞定了。

下班,去菜市场,黄昏了,出摊儿的都摆了出来,九头鸟炸鸡排第三家最好吃,麻辣鸭脖子“老武汉”做得最好。卖菜的一溜摆出来,红的红,绿的绿,上面淋了水,更显得那样妩媚,有年轻女子提着一捆菜前面走,我看着女子提着满篮不重不轻的俗绿,竟然觉得她是诗意的。

一个小女孩子,不停地翻阅着路边每秆草茎的腋下,寻找那种艳红的小浆果,然后将其捏碎,酒红色的汁滴在椭形的指甲上,慢慢染成一圈儿淡淡的蔻丹。那是街道边上的另一景,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也曾经这样染过蔻丹。

这生活,是这样的美,这样的艳,这样的让人喜悦,我慢慢走着,提着红的红绿的绿的菜,唱着戏,黄昏里,一个喜悦如莲的女子,心情散淡,眼角眉梢间,有情,有义,有爱。如果你恰巧路过我身边,我会说:嗨,你也在这里吗?山屋张炜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东、西、南三个方面都是重重高山。

山中绝少人烟,只偶尔看到几处遗留下的小小山屋。它们如今完全被丢弃了,主人是谁,又为何离去,这已经是个谜了。大约几十年前,这些山屋被人兴致勃勃地打造,而今打造者却弃它而去,再无踪影。人的兴致真是奇怪的东西,总是忽东忽西,没有确定,变化无常。但我可以想象其中的原因:山下的城市变得越来越热闹了,山上的人再也待不住了。

小屋里的人不是和尚,他们是守山人、林场工人或其他什么人。他们下山寻找新的生活,于是把原来的工作连同心情一块儿丢下了。我稍稍有些不解的是,难道现在的山上就不需要那些工作了?比如说大山不需守、林木不需护,连同其他一些山里的营生,在现代都可以一并省略?

不管怎么说,一个个挺好的小屋就这样被遗留在山上,它们空空的、静静的、黑黝黝的。屋里有一种烟火气还隐约可闻,但这需要用心去嗅。我长时间在山中徘徊,寻访了许多山屋。也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竟然私心大发。我在盘算一些事情,我发现这些小屋比最好的帐篷还要坚固,而且就扎在了帐篷应该扎的地方。这真是饕餮之徒眼中的珍馐。我目不转睛地看过了一个个山屋,心里正打谱在某一天搬进其中的一座。因为一个渐渐走近中年的男人有些惧怕了,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尘嚣围追堵截的狼。逃离之心人皆有,有缘遁迹几人能?

我和家人,又约上仨俩好友进山,挑选了一幢山屋认真打扫整理一番,又搬进一些食物和用具。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手头的工作如数移来,享受另一种幸福。果然,这儿的山屋让我有了清新的思绪、活泼的想念、愉快的心情,更有了安定的志趣。奇怪的是深夜寂静的大山并不使我害怕,听了猫头鹰的长号也安之若素。百鸟作歌,林兽和鸣,溪水在山侧回响。这样的时刻多么适合回忆,回忆青春年少时光,回忆无拘无束的日子。我正在开始的工作效率极高,仿佛不知疲倦,常常日夜劳作而不觉困顿,不愿停下。

偶尔有好友来访,他们总不忘捎来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这样的白天或夜晚啊,是多么愉快,好像整个的友谊都变得簇新了!大家一块儿从拥挤中、从无边的烦琐中挣扎出来,这时大大地舒出一口气。山下,凡是不好的消息都不愿提起,暂且让我们与他方隔绝。这里有树林、山泉和鸟兽,有久违的一切,于是什么都不缺了。朋友当中的大多数没有长时间离城的条件。他们只好匆匆地来,恋恋不舍地去。我从他们的身影联想到自己,想这几十年的光阴,想那些消磨和耗损,想每一个人究竟会被什么拖累,拖累一生。

我在山屋中愉快而真实地生活,高效率地劳动,日常生活用品却消耗甚少。我这会儿真的感受到了美国人梭罗的自得,也真的认为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多。同时我也进一步明白了简朴的生活并不等于简陋的生活,更不等于难以为继的尴尬,不是无米之炊。简朴的生活是一种自由,一种浪漫,一种心安理得和一种和谐自如。

两年的时间里,我前后换了两个山屋,几乎没有在城里长时间生活过。一切正常,收获甚丰。没有那么多电话、电传和呼叫的催逼,没有因为争夺生存空间而招致的可怕的倾轧,没有呛鼻的煤烟和汽车尾气,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的马达轰鸣。

这里没有了时髦信息、网络消息、快报慢报,没有了铺天盖地的报纸杂志,更没有红男绿女和荧屏把戏。我宁可做一个背时的无知之人,一个当代懵懂之人。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真正缺失什么,没有耽搁任何要紧的事情。相反,我提高了工作效率,把握了劳动时间,还赢得了双倍的安宁和健康。无事此静坐汪曾祺

我的外祖父治家整饬,他家的房屋都收拾得很清爽,窗明几净。他有几间空房,檐外有几棵梧桐,室内有木榻、漆桌、藤椅,这是他待客的地方,但是他的客人很少,难得有人来。这几间房子是朝北的,夏天很凉快。南墙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五个正楷大字:无事此静坐。

我很欣赏这五个字的意思。稍大后,知道这是苏东坡的诗,下面的一句是:一日当两日。

事实上,外祖父也很少到这里来。倒是我常常拿了一本闲书,悄悄走进去,坐下来一看半天,看起来,我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一点儿隐逸之气了。

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诸葛亮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心浮气躁,是成不了大气候的。静是要经过锻炼的,古人叫作“习静”。唐人诗云:“山中习静朝观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习静”可能是道家的一种功夫,习于安静确实是生活于扰攘的尘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静,不是一味地孤寂,不闻世事。我很欣赏宋儒的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唯静,才能观照万物,对于人间生活充满盎然的兴致。静是顺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

大概有十多年了,我养成了静坐的习惯。我家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虽是端然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这样连续坐几个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笔写出一点儿东西。

我的一些小说散文,常得之于清晨静坐之中。“静思往事,如在目底”。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创作心理状态。就是下笔的时候,也最好心里很平静,如白石老人题画所说:“心闲气静一挥。”窗外的大树周有光

我在85岁那年,离开办公室,回到家中一间小书室,看报、看书,写杂文。

小书室只有9平方米,放了一顶上接天花板的大书架,一张小书桌,两把椅子和一个茶几,所余空间就很少了。

两椅一几,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如此度过了我们的恬静晚年。小辈戏说我们是两老无猜。老伴去世后,两椅一几换成一个沙发,我每晚在沙发上屈腿过夜,不再回到卧室去。

人家都说我的书室太小。我说,够了,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

有人要我写“我的书斋”。我有书而无斋,我写了一篇《有书无斋记》。

我的座椅旁边有一个放文件的小红木柜,是旧家偶然保存下来的遗产。

我的小书桌面已经风化,有时刺痛了我的手心;我用透明胶贴补,光滑无刺,修补成功。古人顽石补天,我用透明胶贴补书桌,这是顽石补天的现代翻版。

一位女客来临,见到这个情景就说,精致的红木小柜,陪衬着破烂的小书桌,古今相映,记录了你家的百年沧桑。

顽石补天是我的得意之作。我下放宁夏平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裤子破了无法补,急中生智,用橡皮胶布贴补,非常实用。

林彪死后,我们“五七战士”全都回北京了。我把橡皮胶布贴补的裤子给我老伴看,引得一家老小哈哈大笑!

聂绀弩在一次开会时候见到我的裤子,作诗曰:“人讥后补无完裤,此示先生少俗情!”

我的小室窗户只有1米多见方。窗户向北,“亮光”能进来,“太阳”进不来。

窗外有一棵泡桐树,20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不作截枝整修,听其自然生长,年年横向蔓延,长成荫蔽对面楼房十几间的宽广的蓬松大树。

我向窗外抬头观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树,倒像是一处平广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树竟然自成天地,独创一个大树世界。

它年年落叶发芽,春华秋实,反映季节变化;摇头晃脑,报告阴晴风信,它是天然气象台。

我室内天地小,室外天地大,仰望窗外,大树世界开辟了我的广阔视野。许多鸟群聚居在这个林木村落上。

每天清晨,一群群鸟儿出巢,集结远飞,分头四向觅食。鸟儿们分为两个阶级。贵族大鸟,喜鹊为主,骄据大树上层。群氓小鸟,麻雀为主,屈居大树下层。它们白天飞到哪里去觅食,我无法知道。一到傍晚,一群群鸟儿先后归来了。

它们先在树梢休息,漫天站着鸟儿,好像广寒宫在开群英大会,大树世界展示了天堂之美。

天天看鸟,我渐渐知道,人类远不如鸟类。鸟能飞,天地宽广无垠。人不能飞,两腿笨拙得可笑,只能局促于斗室之中。

奇特的是,时有客鸟来访。每群大约一二十头,不知叫什么鸟名,转了两三个圈,就匆匆飞走了。你去我来,好像轮番来此观光旅游。有时鸽子飞来,在上空盘旋,带着响铃。

春天的燕子是常客,一队一队,在我窗外低空飞舞,几乎触及窗子,丝毫不怕窗内的人。我真幸福,天天神游于窗外的大树宇宙、鸟群世界。其乐无穷!

不幸,天道好变,物极必反。大树的枝叶,扩张无度,挡蔽了对面大楼的窗户;根枝伸展,威胁着他们大楼的安全,终于招来了大祸。一个大动干戈的砍伐行动开始了。大树被分尸断骨,浩浩荡荡,搬离远走。

天空更加大了,可是无树无鸟,声息全无!

我的窗外天地,大树宇宙,鸟群世界,乃至春华秋实、阴晴风雨,从此消失!天上的星星贾平凹

大人们快活了,对我们就亲近,虽然那是为了他们更快活,我们也乐意;但是,他们烦恼了,却要随意骂我们讨厌,似乎一切烦恼都要我们负担,这便是我们做孩子的,千思万想儿,也不曾明白。天擦黑,我们才在家捉迷藏,他们又来烦了,大声呵斥,只好嗫嗫地出来,在门前树下的竹席上,躺下去,纳凉了。

闲得实在无聊极了。四周的房呀,墙啊,树啊,本来就不新奇,现在又模糊了,看上去黝黝的似鬼影。天上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也不见,昏亮亮的一个大的天空。我们伤心了,垂下脑袋,不知道这夜该如何过去,痴呆呆儿守着瞌睡虫怕上眼皮。“星星!”妹妹突然叫了一声。

我们都抬起头来,原来是无聊得没事可做,随便看看罢了。但是,就在我们头顶,出现了星星,小小的,却极亮极亮,分明看出是有无数个光角儿,但就在这个时候,那星的周围里,又出现了几个星介介,这是那么一瞬间,几乎不容觉察,就亮亮地出现了。啊,两颗,三颗……不对,十颗,十五颗……奇迹是这般迅速得出现,愈数愈多,再数亦不可数,一时间,漫天满空,一片闪亮,像陡然打开了百宝箱,灿灿的,灼灼的,目不暇接了。我们只知道夜夜天上要有星星,但从没注意到这么出现,那是雨天的池塘,霎时浮了万千水泡?又是无数沉睡的孩子,蓦地睁开了光彩的眼睛?它们真是一群孩子呢,一出现就要玩一个调皮的谜儿啊!这些鬼精灵儿,从哪儿来的,是一个家族的兄妹?还从天涯海角集合起来,要开什么盛会呢?

夜空再也不是荒凉了,星星们都在那里热闹,有装熊的,有学狗的,有操勺的,有挑担的,也有高兴极了,提了灯笼一阵风地跑……

我们都快活起来了,一起站在树下,扬着小手。星星们似乎很得意了,向我们挤弄着眉眼,鬼鬼地笑。

过了一会儿,月亮从村东口的那个榆树桠子里升上来了。它总是从那儿出来,冷不丁地,常要惊飞树上的鸟儿。先是玫瑰色的红,像是喝醉了酒,刚刚睡了起来,蹒跚地走了。接着,就黄了脸,才要看那黄中的青紫颜色,它就又白了,白极白极,夜空里笼上一层淡淡的乳白色气。我们都不知道这月亮是怎么啦,却是发现那些星怎么就少了许多,留下的也淡了许多,原是灿灿的亮,变成了弱弱的光。这竟使我们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啦?”妹妹慌慌地说。“月亮出来了什么?”我说。“月亮出来了为什么星星就少了呢?”

我们面面相觑,闷闷不得其解。坐了一会儿,似乎就明白了:这漠漠的夜空,恐怕是属于月亮的,它之所以由红变黄,由黄变白,一定是生气星星的不安分,在吓唬着它们哩!“哦,月亮是天上的大人了。”妹妹说。

我们都没有了话说。我们深深懂得做大人们的威严,又深深可怜起这些星星:月亮不在的时候它们是多么有精光灵气,月亮,月亮出现了,就变得这般猥琐了。

我们突然又回想起了一切:原来天上并不甚好,月亮睡着的时候,它才让星星出来,它出来了,就要星星退去。那纷纷扬扬的雪片,五个角的,七个角的,全是薄亮亮的,不就是星星的尸骸吗?或许,燃烧起晚霞的大火柴烧它们,要不,星星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叶,也没有根,只是那么赤裸裸的星颗呢?

我们再也忍不住看那些星星了,低了头走到门前的小溪边,要去洗洗手脸。谁也不言语,默默想着我们做孩子的不幸:是我们太小了,太多了吗?

溪水浅浅地流着,我们伸手下去,才掏起一杯水,但是,我们差不多全看见了,就在水底里,有着无数的星星。“啊,它们藏在这儿了。”妹妹大声地说。

我们赶快下溪捞,但无论如何也捞不上来,看那哗哗水流,也依然冲不了它们。我们明白了,那一定是星星不能在天上,偷偷地藏在那里。我们就不再声张,不让大人们知道,让它们静静地躲在那里好了。

于是,我们都走回屋里,上床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害怕那藏在水底的星星会被天上的月亮发现吗?可惜藏在水底的星星太少了,那无数的还在天上闪着光亮。它们虽然很小,但天上如果没有它们,那会寂寞啊!

大人们骂我们不安生睡觉。骂过一通,就打起鼾声,我们赶忙爬起来,悄悄溜到门外,将脸盆儿、碗儿、碟缸儿都拿了出去;盛了水,让更多更多的星星都藏在里边吧。童年与树安妮宝贝

树与一个人的关系,是和他的童年密不可分的。所有曾经在童年眼眸中蓬勃生长过的树,才能留下彼此与四季共处的记忆。小时候,我只知道杜鹃花是可以吃的。与大人一起进山,他们砍柴,在山道上栖息,就会摘来杜鹃花,吃它的花瓣。一串红也是可以吃的,花根出的清露甜得如同蜜水。至于树,属于我的童年的那些树,与吃花无关。

曾经的那些在家里大宅子外面的法国梧桐,应该至少存活一百年了吧。因为它们看起来需要好几个孩子张开手臂才能合抱。也因为它们高大,在一年一度的台风来袭时,经常遭殃,被刮断的树桠枝干铺满整条街道。它们枝繁叶茂,路面在夏天从无烈日光照,淡淡的金色光斑从浓密的绿叶里筛洒下来,在柏油马路上跳跃晃动,铺成闪烁的光影。两边的树冠彼此交织,搭成清凉的绿色长廊。即使有车辆来往,也不觉得灰尘扑面,空气污浊,大树吸收掉很多污染。洒水车也是经常来的。马路一洒透,树叶的清淡气味就浓郁起来,空气中湿湿的芳香,让人清爽。附近宅子里的儿童们,围绕着这些大树,捉迷藏、下棋子、跳皮筋、捉昆虫,日夜与它们在一起。大人们也不例外,夏天都在树下搭桌子吃饭,啃西瓜。

后来,我再未见过这样高大的法国梧桐。也可能是因为它们被我的回忆异化了,闪烁出现实未必黏合过的精神光亮,它们在我的心里,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纯粹的关于岁月的深深的记忆。在幼小的我看来,那些树,一棵一棵,其实就是一个一个老人。它们见证过多少次变迁,又给予过人们多少乐趣与庇佑,每一棵老树里面,一定停留着一个静默而高贵的灵魂吧。这是小时候的我所坚信的。所以,我看见童年里的自己,在吃完晚饭后,有时心里寥落,也不想找小伙伴,就在暗淡的路灯下,贴着一棵古老的法国梧桐,一边用手剥着粗糙的老树皮,一边无所事事,那时的树,在夜色里清幽,显示魔力,大大的掌形树叶在风中窸窣作响,叶片上有细细的白色茸毛。夏夜因此闪烁出格外神秘而跃动的童年畅想。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为了拓展路面,这些树全部被砍伐了。整整一条街道的百年大树,消失得了无踪迹。我相信那些积聚在粗大树干里的静默而高贵的灵魂在树干被砍倒的一瞬间,就回到星光闪耀的夜空中去了。是的,一定是这样。

在城市里,新落成的住宅公寓总是很华美,房间里也可以布置得尽如人意,但是周围的环境会凸显出没有底气的荒芜来,那是因为新建筑附近的花园及街道边的树,大多是新栽的树苗。树干细伶伶的,树叶稀少,树的数量及绿荫的密度,与路面范围不成比例。在这样的街道上散步,人是惶惑的,宽阔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阳光在头顶赤裸裸地暴晒,即使戴着凉帽也觉得浑身冒烟。此时,就很有可能对大城市这个概念产生一种绝望的心绪。人没有了依傍,人没有了支撑。所有的一切,都是曾经被扫荡过的,被清除过的,被抛弃过的,然后开始新的拓展、利用和占有。老的旧的传统的根基没有得到照顾和保护。如此一批一批开发出来的,是一往无前而无所依据的商品。人存活在一个充满商业气息却无比贫瘠的氛围里,又该会有怎样的心绪。成人的世界,尚可麻木度日。童年中的孩子,则一定需要有一棵大树,陪伴他一起成长,带来四季变迁的感受和心得,扩大感情和想象的容量,见证生命的真实与尊严。就是这样一棵树,在岁月里迎风傲立的大大的树。那会是他的第一个朋友。海的坟墓〔荷兰〕赫·布洛魁仁

在北海岸几处零落的沙丘中间,矗立着一间穷苦的渔夫的小屋。当海滨的暴风来时,窗子上的玻璃,插在边框里琅琅地响着,屋内炉火的烈焰高高地喷着。

但现在是在寂静的夜晚,满天的繁星放着闪烁的光芒;镜一般平的海面上,全没有汹涌的波浪;只有那海水碰在岸上,时刻发出单调的噼啪的声音。月儿放射出银灰色的光辉,照在光赤的沙丘上面,而且在海水里,映出一个浑圆的影子。

从那小屋的矮窗里,放射出依稀的灯光,时时地移动着,到后来就熄灭了。显然那渔夫是已经睡下了。一切都已睡着了。只有那周围的沙丘依旧寂静地屹峙着;连那飞沫拍岩的海水,也渐渐地困倦起来了,仿佛想要休息一会儿,养一养神,待到了明天,暴风来时,再鼓起些新勇气。只有那受了惊恐的海鸥的叫声,偶然打破夜的静寂,但是随后,一切又都变成了静寂。

这时候有人开门出来,一个女孩子从小屋里出来,她的模样,长得又温柔又刚健,金色的卷发,披散在光赤的颈上,在微风中飘动着。她的轻软的脚步,踏在海边的沙粒上,几乎一步一步都听得出来。

走近了海边,她就停下来,拿出一顶小花冠,放在海水上面。海水的小波浪玩弄着,跳舞着,把那花冠卷去了。她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看着那水中的花冠,那可爱的月光趁势在她百合花一般白的额上亲了一个吻。

她是渔夫的小女儿、每天晚上她走到海边,放一束鲜花在波浪上面——算是送给在远方的她的恋人的敬礼。她的恋人出去好久了,从这一处到那一处,走遍了无尽的海洋。没有人给她带来一个信息,谁也不知道他还活着呢,或者已经是死了,更不知道几时她才能看见他。但是她挟着坚贞的爱情,她坚信着上帝,而且她希望着……

他们是这样地约好了的,当他们最后一次互相拥抱的时候,为了他俩中间要有一个信号,每天夜晚,当星月皎洁的辰光,他俩各在异地,同声地唱着恋爱之歌。他在远处的海船上,高高地攀在桅杆的顶端,除了水天相接的汪洋大海,看不见什么;她呢,却是在北海岸旁的家乡。

现在她立在薄暗的海岸上了,胸中挟着一腔坚贞的爱,仰头向着天上的繁星,用了缠绵的音调,唱出她的恋爱之歌。清晰的歌声,在静夜里,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夜的风吹来,使她的肩头抖颤了、她又仰着看了看青青的天色,随后便缓步走回家了,心里还暗暗地替他祷告着;他呢,此时此刻,还漂泊在远方无情的海水上。

有一次,是暴风雨的那天。带着飓风的黑云猛烈地袭过天空。海鸥在旋卷着的浪花上面飞着,惶恐地叫着。

可是那晚上,那女孩子照旧走到了海边,送一束鲜花给她远方的恋人,而且照旧唱了一回恋爱之歌,虽然狂风把她的卷发吹散了,大雨把她的玉容打坏了,浪花拍着她光赤的双脚了。

一年一年都这样地过着,她的恋人依旧是不曾归来。

许多挂着旗帜的大船舶都从远处驶回来了,但是没把他载回来,没把他——她那心爱的人儿——载回来。

许多勇敢的水手们都向她行了敬礼,用了最美丽的话来恭维她。但她却毫不欢悦,因为这些不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那只有在幻想里还隐约听得到。

年月来的又来,去的又去,和海边的波浪一样。渔夫的女儿的玉颜变成了忧郁、灰白而且干枯了,她的双眼充满了泪痕,因为如今——她知道了,她自己感觉到了——他是永不回来了。

那时她便不再在夜晚歌唱,因为他也已不再在桅杆上歌唱了。但那鲜花,每天晚上,她还是送去,放在波浪上面。她这样算是装饰他的坟墓——那广大的,广大的海……徒然草〔日〕吉田兼好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以前的恋人,还记得她情深意切的话,但人已离我而去,形同路人。此种生离之痛,尤甚于死别也。故见到染丝,有人会伤心;面对岔路,有人会悲泣,堀川院的百首和歌中有歌云:

旧垣今又来,

彼姝安在哉?

唯见萋萋处,

寂寞堇花开。

这种寂寞的景况,谁说没有呢?

赏月的时候,万物也随之更加感人。有人说:“没有比月更富有情趣的了。”也有人分辩说:“最有情趣之物,该是露珠吧?”这样的争论,也很有趣。然而万物各有其天然的情趣。

月与花不必说了,便是风,也令人为之心动,而清溪巉岩相与激荡,则无时不令人逸兴遄飞。我还记得这样的诗句:“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真是意境深远。嵇康也说:“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大约在人迹不到、水草清茂之处徜徉容与,是人世间最为赏心悦目的事。

暮春时节,天朗气清的时候,路过一个颇为体面的人家,门户深邃,古木苍苍,落花遍洒于庭院,令人流连难舍。于是进门探望,见其朝南的格窗都放了下来,到处寂静无声;朝东的一扇角门半开着,从门帘的破损处,窥见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秀男子,仪表优雅,神情闲淡,坐在几案前翻书闲读。此不知是何人,有机会颇想正式拜访一下。

酬谢他人,穷人不要用出钱的方式,老人不要用出力的方式。明白自己能力的限度,做不到的就放弃,是聪明的表现。别人不许你放弃,是别人的错;不自量力而勉强行事,则是自己的错。穷人做事不自量力就会变为盗贼,老人做事不自量力就会病倒。

世上的事,最令人回味的,是始和终这两端。男女恋爱,也是如此。恋爱之真味,不只在于日日相会长相厮守。有时要因暂难相会而忧虑重重,有时要悲叹缘分之变幻莫测,有时独自辗转到天明,有时遥寄相思于远地,有时则远避他乡而追怀往日。凡此种种,都体验过了,才敢说明白了恋爱的真谛。“学艺之人,在技艺未达精熟之时,深藏不露,暗自苦练,学成之后,才现身于众人。这实在是令人艳羡的做法!”然而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是一艺无成。

技艺未精时,厕身于名手之间,虽备受讥讽而不以为耻,虽遭人非议而能泰然处之,虽于此道缺乏天分,仍然好学不倦,不拘泥于陈法,也不任意妄为,积年之后,必然能脱颖而出,成为德艺俱佳、一时无双的名手。

普天之下被称为名手的人,学艺之初,其技艺都不免拙劣,且有顽固不去的瑕疵,但始终谨守正道,不放任自流,最终成为一代名家、万人师表。这是不易的规律。

精通一艺的人,纵然技艺还不够纯熟,较之聪颖但不专攻一样的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体上,前者专心致志,谨慎行事,而后者恃才妄为,做事轻率。两者是有差别的。这个道理不仅限于某门技艺。平常的作为与用心,如果因拙而谨慎,则得其根本;如果因巧而轻率,则失其根本。

为人处世,要想没有过失,最好的办法是以诚相见。与人交往时,最好恭敬少言。不管男女老幼,这样的人最受欢迎。至于相貌俊美的年轻人,如果言谈得体,就更令人倾倒了。众人都讨厌的,是那种脸上一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得意样,说话旁若无人的人。把生活变成诗歌幸福的瞬间林中洋

德国的深秋,阴冷而压抑,凄雨寒风中万叶飘零,夜也来得早,下午五点左右,天就落黑了。这样的季节里,人也很难有明朗的心情。

十一月底的一个下午,天忽然放晴了。气温虽然很低,可是没有风,有淡淡的秋阳。于是我和儿子去田间散步。他骑着他的小拖拉机,兴致勃勃地跟在我后面。骑一段路,他就会停下来,到路边去拾落叶,先抓起一大把,然后再细细挑选出比较好的,放进车斗里,还没忘了“送”给我两片。有时骑得太快,他刚刚收集的叶子吹跑了,他就会不厌其烦地下车,把掉了的叶子再捡回来。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看见天色渐晚,他的小脸也已经冻得红扑扑的,想到还有挺长的一段路要走,我有些心急,正要催他快走,他却指指我的身后,一脸惊叹的表情。我赶紧回过身去,田间小路上只有一个老妇人在遛狗,除此之外不见一个人影。我不解地看着儿子,他急急地指着我身后的天空叫我看,我这才注意到晚霞正映红了天边,粉红色的薄云像带子一样划过水蓝的天际。在深秋时能有如此亮丽的黄昏,我也不由得惊叹起来。

小孩子的眼睛常可以看到很多成年人忽略的东西。日常的琐碎、事业的艰辛使我们无暇旁顾,童年时发现世界的好奇心和少年时面对春花秋月而有的忧郁与憧憬,都随着漫漫岁月逐渐褪色,我们脑子里想着的是赶路,看到的是远处山顶上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或目标,对于沿途的美丽风景,我们没有时间欣赏。

然而人生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流。多少的良辰美景、平凡瞬间,若不用心体味,便会无声地从指缝间滑过,留不下一丝记忆。尽管佳节年年有,但毕竟年年不同。看见夕阳下儿子小小的身影,帽子上的绒球随着他的脑袋来回晃动,我情不自禁地上去抱抱他,亲亲他的小脸蛋。孩子很快就长大了,尤其是男孩子,用不了几年就不许妈妈再这么亲他了,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想到将来有一天,他像一棵树一样站在我身旁,我得仰着头和他说话的时候,在骄傲的同时,我肯定会有一丝怀恋,怀恋他幼时揪着妈妈衣角的样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时候,忽然传来惊鸿之声,我们两个一同抬起头来,只见两行大雁排成一个巨大的“人”字形,正从我们头顶飞过。由于飞得极低,连它们的面部表情似乎都看得见。于是我向儿子解释,大雁是候鸟,秋天的时候飞到南方去过冬,春天再飞回来。儿子似懂非懂地听着,并不看我,我也就不再说话,和他一起目送这群大雁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我相信,很多年之后,我仍会记得这个黄昏,记得我在这个时刻所体会到的平静和恬然的幸福的感觉。木格花窗的眺望李汉荣

是松木做的,阳光照射的时候,窗棂就飘出令人惊喜的、特有的清香。这是我们能够嗅到的乡村气息的一部分。植物的魂灵遍布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桐木的门、桦木的椽、榆木的门墩、盛米的椴木勺、舀水的葫芦瓢,就连脾气难免尖刻的菜刀也有着柔和的柳木柄……

就这样,一些松木来到母亲的生活中,以窗的形式帮助着母亲,也恰到好处地把一部分天空、一部分远山引进了她的日子;到了夜晚,则把一部分月光、一部分银河领进了她的屋子、她的梦境。

站在窗前,首先看到的是一片菜园:韭菜整齐地排列着,令人想起千年的礼仪,透出一种代代传递的肃静与活泼;白菜那白净的脸,那微胖的身段,是一种永不走样的平民美貌;葱那不谙世事的单纯的手,却能在不动声色的土里取出沁人心脾的情义;花椒树,经营着浑身的刺,守着那古老的脾气——鲜美的麻,一种地道的民间味道。

人在愁苦的时候,倚在窗前,看一眼这菜园,内心就有了春色,有了不因世道和人心的扰乱而丢失或减少的那种生的底色,也是心的底色,这就是天地生命的颜色。

我能想象,母亲多少次站在窗前,看那菜园,看那经她的手侍弄的植物们。那些绿,星星点点竟绿成这一大片,要不是泥土缚了它们的脚跟,它们也许会翻过窗,走进屋子里来的。

母亲曾说,她年轻的时候,经常失眠,就站在窗前,久久凝神看。好几次看见月光从窗格里进来,变成四四方方的,她就想这是一封封信,是从天上寄来的,静静地放在窗台,等她收阅。我知道母亲这一生是没有收到过几封信的,也许她是在想象天意里有一个夫君,等着她,却无缘相遇,就在远天远地的夜晚辗转投寄来一封封素笺。

窗框上雕有简单的图案:喜鹊、蝴蝶、莲花、仙桃。这些中国的古老图腾,是自然里美的生灵。人居住在它们中间,受它们庇护,也庇护着它们。人与天地就这样互相凝视、互相友善,人也变成了自然的情义。

阳光洒进来,月光照进来,星星走进来,风有时也跑进来,雨有时也会两三点跳进来,更有时,那迷路的蝴蝶也会因了惹眼的窗花飘进来,在屋里逗留片刻。窗外墙根下,时不时冒出几丛喇叭花藤,顺着墙壁爬上窗子,在母亲有些寂寞的窗口,吹奏起淡紫的、蓝色的音乐;那些蛐蛐们、蝈蝈们,还有根本见不到面的无名无姓的虫儿们,就伴和着唱它们的歌——那从远古一直传下来的老歌;喜鹊、斑鸠、麻雀、八哥、云雀、布谷鸟、阳雀、清明鸟……也远远近近地唱着,唱着。从木格花窗,你抬眼可望见万里,你侧耳能听见千秋。

我站在窗前,嗅着淡淡的松木香气和从窗外深远的天地飘来的草木风月的气息,我在想我小小的母亲,她仅是这窗里的一个小小的妇人吗?

此时,鸡叫二遍,已是深夜时分,母亲睡熟了。我静立窗口,看见月亮偏西,泊在遥远的一个山脊上。银河浩瀚,展开了它波澜壮阔的气象,我似乎听到天上涨潮的声音,哗啦啦的声音,它的波浪汹涌而来,拍打着夜深人静的民间,拍打着这小小的窗口,笼罩着我小小的母亲。

哦,小小的窗口,小小的母亲,小小的我,与浩大的天地一起——我们很小,但是,人世悠远,天道永恒……发现诗意刘心武

小焦曾跟我抱怨:“住在‘女生宿舍’啊!一个进入了更年期,一个进入了青春反叛期!”听他细说,其实他妻子的更年期综合征发作得并不严重,倒是女儿焦姝的青春反叛如雷似电,那一阵,放学刚进家门,还没跟父母照面,就大声嚷嚷:“什么也别问我!”进了她自己那个房间,“嘭”地一摔门,做好饭,隔门唤她吃饭,要么根本不理睬,要么忽然拔门而出,气冲冲地说:“就知道吃饭、吃饭!除了吃饭你们还懂得什么?”

开始他们还试图教诲她,后来知道那只会使其反叛加剧,就干脆沉默。但沉默有时也会遭到抗议:“为什么都不说话?我是聋子吗?”我曾安慰过小焦:对此不要过分焦虑,如今的社会环境,不至于将青春反叛期的“潘多拉魔盒”以某种漂亮的借口掀开,造成对社会的大伤害与他们自身的大迷失,估计焦姝多半只是家里反叛,在学校里大概要收敛得多,随着年龄的再增长,生理发育和心理成长都会渐趋平衡。

前些时小焦报告我好消息:焦姝不仅不那么反叛,还能主动跟父母交流了,她那间屋的门也不再关死,有时虚掩,有时敞开,以前她在屋里鼓捣电脑,绝对不许父母“偷看”,现在她会高兴地招呼他们过去,同看她从网上链接来的信息或博客文章,还乐于跟他们进行讨论。小焦问:难道青春反叛期的症候能不治而愈吗?我也不能解释。

昨天焦姝来我家还书,我看她神情欢愉,就趁便问她,为什么有所改变?她就跟我细说端详。她说,先是班上跟她最合得来的果果的母亲因病逝世,果果跟她说:“真的很后悔,到遗体告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没有怎么认真地注视过妈妈……”果果这话,以及果果眼里罕见的泪光,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不小心触了电。那天晚上,她睡不着,起来上卫生间,路过爸妈卧室,卧室里有灯光,她朝里面望,望见妈妈坐在梳妆台前。方便完了,出了卫生间,她蹑手蹑脚再路过爸妈卧室,发现妈妈还坐在梳妆台前。爸爸出差不在家,妈妈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再细看,妈妈是在那里翻弄一些小东西。她以前也是从没有长时间地、认真地注视过妈妈。她此刻细观,惊讶地发现妈妈原来那么中看,却又怎么有了衰老的迹象?当时妈妈开的是梳妆台的镜灯,灯光只照出穿睡衣的妈妈的正面,从侧面望去,妈妈像一个半明半暗的剪影。妈妈所摆弄的,她终于看明白,是爸爸历次出差给她带回来的小首饰,那些项链呀、手链呀、戒指呀、耳环呀、领饰胸针呀,没有一样是贵重的,最贵的一个大概是在回国的飞机上买来的免税的水晶手镯,花了一百多欧元,其实那水晶是人造的,只不过施华洛世奇的牌子算得有名而已。妈妈每次得到礼物,总是欢喜一阵,戴上几天,然后就收起来再不见踪影。爸爸也曾给她带回过琥珀手链,被她接过来就甩到柜子里,还故意伤爸爸的心,喊道:“有钱为什么不捐给贫困地区?”爸爸后来多半给她带回印刷精美的知识含量颇高的画册……

那晚焦姝在爸妈卧室门外偷觑了许久,妈妈一直没有发现她,她也因此平生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了妈妈,妈妈将那些小首饰一一从小匣子里取出,观看,抚摩,嘴角漾出满足的、幸福的笑意。有一个玉石挂坠,妈妈戴着招待客人时,一位阿姨不留情面地跟她说:“便宜货!假的!不仅绝非和田玉,连俄罗斯菜玉也不是!”妈妈很不自在,想说什么,语塞。当时焦姝却觉得那阿姨很为自己“解恨”,心里想:臭美什么?以后少教训我吧!但那晚在卧室门外细观妈妈的动作表情,焦姝觉得忽然看到了妈妈内心深处,她亲切地抚摩那个“假玉挂坠”,回味着生命里那个最亲近的人给予她的爱意……

焦姝说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失眠之夜,但又是一个甜蜜之夜,她忽然憬悟,这个让她处处不屑和愤慨的世界上,原来确有弥足珍贵和让人心仪的因素,这因素可以称为诗意……我听了祝福她:“好啊,从身边最平凡琐屑的场景里,发现了诗意,这说明你脱离了青春反叛期,进入了诗意享受期!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转折啊!愿有更多像你这样的少男少女!”

人们常问:为什么青春产生诗歌?焦姝的个案给了一个明晰的回答。是的,正如你想到的,焦姝告别后,留下一个小本本给我,那是她的第一册短诗集。看海李锐

女儿早就吵着要去看海。今年夏天总算是让她如愿以偿了。

一大堆吵吵闹闹的旅游者,坐在一辆漂漂亮亮的旅游车上。车上装满了水果、食品、罐装饮料,装满了各色名牌或非名牌的服装和鞋袜,另外还装了满车的流行音乐,我不由得想,在这样一副装备里,看见的还是海吗?我有点儿替女儿感到遗憾。

久居闹市,总担心孩子丧失了对大自然的感悟。可闹市里的“大自然”只有家门对面的那个公园。公园里有山,有水,有森林,但在它们的前面都得加一个“假”字。有时为了躲开这个“假”字,我有意在傍晚或是干脆等到月亮升起来,才带女儿进公园。这种时候游人寥寥。草木之间有种难得的沉静,牵着孩子的手散散漫漫地随意而去,听她讲些学校里的事情,或是什么忽发的奇想。有时我们都停下来,都不说话。然后,我问她:“你看藏经楼现在好看吗?”暮色中的藏经楼抹去了鲜艳的色彩,只留下一个幽深怅然的剪影,晚归的紫燕精灵般地在昏暗中划出些呢喃的虚线,远远的天光中还留着最后一点儿依稀的残红。女儿看看,说:“好看。”后来在一篇老师的命题作文中,女儿提到藏经楼,她写道:“傍晚的藏经楼很孤独。”但我知道,这还不是大自然。这种古老的人文景观,在古老的中国到处都有。

仔细回想起来,我与大自然刻骨铭心的相遇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因为插队而来到吕梁山的腹地。那时候根本就想不到还有大自然这码事,是懵懵懂懂地被命运扔进大山里来的。没有汽车,没有电灯,没有任何机器的响声,随便捡一条小路走下去,就会淹没在林木之间。寒来暑往,山坡上的画除去旧的,又换上新的;风霜雨雪,峡谷里的音乐或喧哗,或萧瑟,错杂缤纷。有许多次,独自一人待在葱茏的树林里,或是站在荒远的山顶上: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树,变成了一块石头,满心的孤独,如麻的惆怅,都随着脚下的溪水蜿蜒而去,都随着起伏的群山曼延到极远极远的地方——那时候,就忘了还有一个自己;那时候,就觉得敞开的心胸无遮无拦地躺在天地之间,仿佛一股清风,纤毫之动便可极游八方……

第二次是因为无意中闯进了河西走廊。那一次也有一辆汽车,也有满车的旅游者,那次的目的地原本是敦煌。可是当汽车翻越乌鞘岭进入了河西走廊的时候,你就会觉得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到了生物圈的外面,抛到一个任何生命都不可企及的地方,你的肉身不知被留在何处,跟着自己的只是一个充满了犹豫、恐惧、彷徨、惊叹的灵魂。狰狞而又庄严的祁连山,广漠如海却又冷酷死寂的戈壁滩,轻而易举地淹没了可以称作人类文明的那点东西。举目所见除了地平线,还是地平线。河西走廊,是造化给人类留下的形而上的大课堂,是人类语言的终点站,从这儿再向前,你将没有任何熟悉的经验和理念可以依凭……

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太功利,有些杞人忧天。与大自然的沟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的人终生置身于自然环境当中,却一直麻木不仁;有的人只因为在一个早晨,偶然朝一片结了露珠的叶子瞥了一眼,却在刹那间领悟了宇宙。

于是,我跟着尖叫不已的女儿走下海去。沁凉的海水翻卷着雪白的浪花涌上身来,淹没了所有恐惧而又惊喜的孩子们。这种在刹那之间得到的恐惧和惊喜,用不着任何事先的准备和安排,也是任何准备和安排都不可能得到的。在这一刹那,女儿开始了她自己和大海的相遇。

也许有一天她会明白,自己和所有走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终其一生都将无法穷尽这一份浩茫无涯的恐惧和惊喜。花园汪曾祺

我每天醒在鸟鸣里。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那个花厅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子,吆喝、拍手,用书扔,用竹竿打,甚至把自己的帽子向空中抛去。可怜的东西这一下完全没了主意,只是横冲直撞地乱飞,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最后大概都是从两椽之间的空隙脱走。

园子里时时晒米粉、晒灶饭、晒碗儿糕。怕鸟来吃,都放一片红纸。有了这个警告,鸟儿照例就不来,我有时把红纸拿掉让它们大吃一阵,到觉得它们太不知足时,便大喝一声赶去。

我为一只鸟哭过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癞花,也不知从什么人处得来的,欢喜得了不得,把父亲不用的细篾笼子挑出一个最好的来给它住,配一个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个荸荠,安了两根风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正是花开的时候,我想那是全园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当当后,还独自欣赏了好半天,我才上学去了。一放学,急急回来,带着书便去看我的鸟。笼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还有半碗水。我喊道:“我的鸟,我的鸟呢!”父亲正在给碧桃花接枝,听见我的声音,忙走过来,把笼子拿起来看看,说:“你挂得太低了,鸟在大伯的玳瑁猫肚子里了。”“哇”的一声,我哭了。父亲一面推着我的头回去,一面说:“不害羞,这么大的人了。”

有一年,园里忽然来了许多夜哇子。这是一种鹭鹜属的鸟,灰白色,据说它们头上的那根毛能破天风。所以有那么一种名,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如此吧。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我见它们叽叽喳喳做窠了,就去告诉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话。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脸。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就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地想着什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蜡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瓷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我穿花时,服侍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摘的花。

花园里有一间花房,由一个花匠管理。那个花匠仿佛姓夏。关于他的机灵促狭,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为旧日佣仆谈起,但我只看到他常来要钱,样子十分狼狈,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说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离去后,花房也因为改造园内房屋而拆掉了。那时我认识的花名极少,只记得黄昏时,夹竹桃特别红,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急急走回去。

我爱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的叶子,然后看它们都合起来,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地张开了,猝然又来一下。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什么不好呢。

小时候胆小害怕,树影风声都令人却步。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地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闷热,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儿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听见一声咳嗽,有人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把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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