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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08:4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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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忆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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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道士.3

最后一个道士.3试读:

第一章 魂之舞动

生辰八字这东西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也是呼吸到阳间第一口空气时就确定了的,这个东西将伴随我们一生。通过生辰八字,懂道的人可以算出你将来的运势、姻缘、仕途,以及劫难;同样,如果被小人得到了,他就能通过这个来让你走上霉运,甚至是夺去你的生命。

通常一个人只会有唯一的八字来对应自己的运势,有的人也会用一些特殊的办法来改变命运中的那些背运,也就是俗话说的过掉那些沟沟坎坎。

可是命由天定,有些坎靠人力是迈不过去的。这时候就有人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借八字!

这八字怎么借?

答案是残酷的,那便是养一只小鬼,也就是婴灵。这些婴灵被拿出母体的那一天,便早就有了属于它的生辰八字。

那些尚未出娘胎便已经死亡的婴孩,因为他们未曾经历世事,所以也便不懂得善恶,只一心报答那个供养自己的人,东南亚地区就有一些富商用这种办法来避免霉运。

因为这些婴灵是能够通灵的,可以预知一些潜在的危险,这样它的主人便可以提前想好对策。但若是遇到那些大灾难,也是束手无策的,这时,富商便会用婴灵的生辰八字去替自己受这个罪,也就是所谓的嫁祸。

眼下,超子怀里的这张符纸上写的,正是那日他在石头爹家里那壶酒中发现的婴灵。这个婴灵虽然被查文斌超度了,却让超子积了它的阴德,能够用留下的那点运势替超子扛过一劫。

现在用它的时机到了,查文斌把这张符纸放在超子跟前,嘴里念念有词。

随着查文斌语速的加快,符纸的一角竟也动了几下。他拿出辟邪铃一摇,右手指着那符纸大喝一声:“起!”那符纸竟真的慢慢地立了起来。

一开始还是摇摇晃晃的,最后干脆立得笔直,就像是背后粘着小棍被插在地上一般。

查文斌拿出火折子俯下身去点燃了符纸。符纸一下子就燃了起来,但升起的烟却一直徘徊在不足半米高的地方,不断地上下翻腾着,始终不飘不散。

查文斌取出无根水,中指迅速朝着那团烟弹了几下,念道:“画符为人,落地生根;借你八字,度其天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那团烟开始慢慢地向下沉,洒出去的水柱像是被分散到了这些烟里,形成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这些雾气开始逐渐变幻,最终形成了一个只有婴儿般大小的人形。

这团人形烟雾便是这个婴灵留在世上并未消散的命魂,因为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世,地魂和天魂也就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三魂不能合一,所以即使是死亡了,它的命魂将不散不聚不轮回,成为一个游荡着但却没有心智的野鬼。

那小孩模样的烟雾虚空踏着步子,活像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不停地吮着自己的手指,“呀呀”叫着向查文斌走过去。

而查文斌看到此情此景也难得会心一笑,说道:“小娃娃,报答他的时候到了,待你这命魂一散,你的地魂便能进入下一世的轮回,我已经给你超度过了,来世你会找到一个好人家的。”

烟雾小人朝查文斌作了个揖,那模样甚是滑稽。这小人本还想用都站不大稳当的身子给他行一个跪拜大礼,却被查文斌赶忙止住了:“不用不用,他的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得赶快上路了。”

别了查文斌,那团烟雾又歪歪扭扭地走到超子跟前,双膝一弯,就给超子跪下了,虚空朝着他磕了三个头,便转身朝那晶莹剔透的地方走去。

查文斌目送着那团烟雾越来越稀薄,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查文斌转过身来看着超子,只见他两只眼睛都已经闭上,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看样子歇一会儿就没什么大碍了。但凡是遇上这种中招的,都会被损掉些精气,需要日后好生调理,但小命起码是保住了。

今天的查文斌算是被折了左膀右臂,先倒下一个卓雄,后倒下一个超子,这条道家龙的翅膀就这样被硬生生砍断了。

查文斌把超子也像卓雄那样安顿了下来,本来这儿也就不该他们来的,自己也没准备让他俩来,接下来该是独自面对的时候了。

看着前方那段仅数十米的路,查文斌由衷地想念它——老伙计三足蟾!

曾几何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那只蛤蟆。拍了拍怀里那枚太阳轮,这是和它唯一的记忆。一阵熟悉的温热感突然传来,让他暂时忘却了这儿的寒冷。

走吧,前方还有未知在等待着自己;走吧,命运便是如此安排的。查文斌觉得这样的结局是他想要的,也是最好的,因为他早已知晓一件事:要从死门入,必要死一人!这是规矩,没有人能改变。从死门入,要想平安通过,必须拿命来买路,否则是永远也通不过的。现在卓雄和超子经过两劫都还活着,就只剩下自己一人去面对了。

如果卓雄现在醒着,他一定会大声地阻止。因为他看到了,他在最早的时候便看到了这结局。超子已经应验了,虽然吃蜘蛛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超子。

那么查文斌呢,他会应验吗?“老伙计,你在哪儿?”查文斌喃喃自语。他这一生都是孤独的,没有一个真正懂他的朋友,唯有它——那只蛤蟆。

动了,这个现在看上去有些消瘦但却挺得笔直的后背;动了,那柄已经流传千年、出自道家名门的七星剑;动了,天正道这一脉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掌门……

跨出去的第十步前面横着一排细微的小石子,黑色的鹅卵石。它们被缜密地埋在了地上,形成一道细微的线。虽然这线的颜色是黑的,但却没能逃过查文斌的眼睛。这是一道生死界线,跨过这一步,他便不再是他。

脚步落地,风声四起,伴随着呼呼作响的冷风,还有无数个突然凭空出现的鬼魂,其中便有他的老熟人——石头爹!这道线就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壁,隐藏了太多太多。

这是一群没有心智的魂魄,它们的目标只有把这个擅自闯进来的人撕碎,男女老少皆是如此。这一刻,查文斌的心头再也没有了一丝怜悯。

风起,符起,咒起,剑起!

漫天飘扬的符咒伴随着朵朵剑光,他的身子就这样艰难地顶着肆虐的狂风前行。也不知是风太大,还是脏东西太多,他身上的道袍被一点点地划破。每前进一步,他的衣服上就会留下数道新的划痕。

雪白的道袍已被鲜血浸透,剑柄也被染红……那不是别人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他就像走上了一条路两旁站满手拿钢鞭的恶徒的小道,每走一步就会被人狠狠抽上一鞭。

太多了,几千年来因为摄魂草而被困在这儿的魂魄太多了。所有的魂魄都希望抓住这个等候了千年的机会,杀了他,让他做自己的替死鬼。这是它们轮回的唯一办法,他不怪它们。

无情的七星剑像是一台收割机,剑光闪过之处就立刻魂飞魄散。这只是一群普通的魂,它们并没有错,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也包括查文斌。

当他的眼睛流出第一滴血,白色的道袍已成红色的时候,曾经卓雄看见的那一幕终于出现了。

查文斌就站在距离中心不足三步的位置,七星剑再也举不起来了,他就那样仗剑而立,稳如泰山!

死了吗?没有人知道,如果看见那张七窍都在流血的脸,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死了。

不,他没死!此时,那些鬼魂没有一个还敢靠近,因为在查文斌背后赫然有另外一个人在舞动着七星剑,白衣胜雪,道气凌然!

是人吗?不,是一个魂!

一模一样的剑,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身影,一模一样的脸!

那个带着超子和卓雄下地的查文斌早已被鲜血浸透了道袍,他的剑是支持身体的倚仗,七窍中正往外涌的红色液体还带着丝丝热气,也表示了这具岿然不动的躯体还有体温。

而另一个查文斌不知从何而出,一袭雪白的道袍在这具血人的四周带起寒光剑影,剑光所到之处必有一魂魄当即散去,一时间杀得是天昏地暗,而其那身白衣依然一尘不染,煞是威风。

怎么会有两个查文斌?

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个站立不动的查文斌被远处超子头上那只还亮着的射灯照耀时,他的脚下是有影子的。

而另一个,正在肆意挥剑、驱魔除邪的查文斌不仅没有影子,而且光柱打在他的身上就如同打在玻璃上一般,穿透而过。

因为魂魄没有身体,所以光线能直接透过他,不经反射与阻挡,因此不会形成影子。而在民间鉴定是人还是鬼的最简单办法,便是看他在灯光下有没有影子。

他是魂,查文斌的魂,魂之舞动!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人有三魂,分别为命魂、地魂和天魂。

地魂管轮回,人死之后地魂便会被阴差带走,进入阴司,等待下一世的轮回。

天魂管运势,平时的道士看相,其实就是根据生辰八字推算出天魂的走势。

地魂与天魂平时都不在人身上,但偶尔会有一种情况:明明有个人在村东头打牌打了一整天,却有人说傍晚的时候在村西头看到这个人正从外面回来,而且能准确地形容他今日的穿着,这时候人们往往会说一句:“你是见鬼了吧!”

其实他见到的不是鬼,而是这个人在外面飘荡的另外两个魂之一,当然让人见到的概率少之又少,大多数人这辈子另外两个魂都不会现世,一旦现世也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即将终结。

还有一个是主魂,也就是命魂!人死灯灭,魂飞魄散,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死了,身上的那三盏灯也随之灭了,它是阳气的象征,没有了阳气,自然也就没有了生命。而魂飞魄散,是魄先散,七魄是身体能够活动的根本,魄散则体不动。

而魂飞指的便是这命魂了,命魂在人活着的时候会一直依附在身体上,但在身体死亡之后便会在一定的时间内消失。但有的人因为生前有太多的怨念便不愿散去,这怨念就会将本该自行散去的命魂凝为另外一个意识形态的存在,人们把它称之为鬼。

鬼本就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所以当鬼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后,大多便又自行散去,因为它的怨念已经不足以支撑这种形态的继续存在。

如果鬼作为命魂的延续非要强行留在这个世上,那么他生前的地魂将永远也无法进入下一世的轮回,在阴司遭受无尽的煎熬。这个规矩是由上天定的,谁都不能例外,否则就乱了套。

有的人死了上千年了,却因为心中那股怨气迟迟不肯消退,执意留在这世上飘荡。但是时间往往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鬼也不例外,因此他为了保住这个意识体的存在,就往往会选择另外一种极端:那便是杀生,杀得多了,用这种血腥而残忍的方式提醒自己恩怨还未了,不断刺激着自己的意识体进一步完整。久而久之,这只鬼身上的戾气就会多了,从而就会成为恶鬼、凶鬼,甚至是魔鬼!

这也是道士们做法事的根本意义。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超常规的存在本来就是不合理的,他们便要替上天消除这种不合理,于是有的道士便会得到与常人不同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上天,也就是他们供奉的三清。

于是道士们开始开坛作法,开始念咒画符,开始降妖除魔,其最终目的不过是让那人能够早日进入下一世的轮回,忘却这一世的仇恨。

而这位白衣飘飘的魂,正是查文斌的命魂!

他的命魂早已在那一日的死亡过后脱离了身体,或许再过不多久这个命魂便会烟消云散,可偏偏此处就有一株摄魂草,任凭他是有道之士,也抵不过此物的吸引,被困在了这具棺椁之下。

有句话叫冥冥之中一切皆有注定。若是查文斌在醒来后便走了,即使再回到浙西北,他也活不过两个月。因为人的命魂丢了,七魄要不了多久便会跟着散去,身体也会开始出现异样。结果呢,或许他会死于疾病,或许他会死于意外。

平时丢了魂的人,只需要找个懂点的人用些法子便能喊回来。将丢了魂的人放到床上,然后点燃一支香,插在床头或者扫帚柄上,祈求床公床婆或扫帚娘娘将失去的魂叫回来。“喊魂”的人一手拿着一只碗,碗口用作冥币的黄纸蒙着;另一手拿着饭勺子,用饭勺子敲一下门坎,叫声丢魂人的名字,再用饭勺子舀点凉水,倒在蒙着纸的碗上。就这样,敲呀,叫呀,倒水呀,直到看见碗内的积水中映出一个闪亮圆圈,就算“喊魂”成功。

但是被摄魂草囚禁的魂是永远也无法被召回去的,没有人能够违逆它的力量,魂将永久被困在这里,供不怀好意的人使用。

同样,查文斌的地魂走过了黄泉路,踏过了奈何桥,但即使他喝了那碗孟婆汤,也不会得到下一世的轮回。因为他的命魂被留在了此处,不散不灭。命魂先散是投胎的先决条件!

这里有千百年来无数被吸引过来而囚禁于此的命魂,这些人因为无法投胎而在阴司遭受着痛苦。至于这些魂是用来做什么的,那自然便是鬼道了!

同样是魂,但也有高低之分。虽然灭这些命魂的时候,他们是痛苦的,但是对于在阴司里的地魂来说,却是彻底的解脱。

找一个替死鬼来代替自己受罪是这些备受煎熬的命魂的本能,所以他们极其凶恶地扑向了查文斌。殊不知,就算成功了,他们的命魂依旧会被困在这儿,因为摄魂草一直在。

但是人心对于生存的渴望是最基本的,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也是人性最大的弱点。所以那些看似凶恶的命魂在被七星剑寒光闪耀过后,更多留下的是他们记忆中的最后一抹笑容,原来,死亡才是最大的解脱。

魂之舞动还在继续跳跃着,这是一支收割着这一世最后的残留却造就了下一世美好的轮回之舞,这是一支查文斌用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为世人超度作法的往生之舞,七星剑用它被铸造出来的本意完美地诠释了何为道,也完美地解释了那一句:道可道,非常道!“道”,可以用言语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只有在消解了这一世的欲望与仇恨时,才能体会下一世的美好,这是用生命在体会的道,这是只有在死亡的边际才能读懂的道。用一世的经历去感悟那短短的几秒,这就是道!

当凶狠的石头爹也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离去,风停了,查文斌的血也凝固了。那个白衣胜雪、仗剑而舞的魂动了,他慢慢走向伫立着的查文斌,越来越薄,越来越淡。

当两个身体完全重合到一起的时候,查文斌那紧握七星剑的手指动了。

动了,他动了,那个真正的查文斌回来了!

他在挪动!长长身影背后留下的鲜红的血迹,无数头发丝大小的伤口遍布全身,这是艰难的一步,任何一丝肌肉的颤动都会带动伤口的撕裂,这种痛楚岂是一般人能够体会?

他已经到了极限,眼中溢满尚未凝固的血,那座晶莹剔透的东西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方方长长的。

还有两步便到了,他喘着粗气,想要抬腿,却发现腿根本不听使唤。

颤抖着的身子,他告诉自己一定得走过去,这一步是关键的一步,只有迈过去才有可能看见明天的太阳。每一次呼吸带来的便是浸透道袍的新一轮的血迹,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坚持!”查文斌在内心深处不停地鼓励着自己,终于他再次迈出了一步,无比艰难的一步,那东西已经触手可及了。

几次尝试,就差那么一指的距离,他便可以触到了。他在努力尝试着,血顺着他的手指滴到地面转瞬便成了黑色,因为疼痛而开始痉挛的手指几乎无法伸直。“咚!”突然查文斌的身子猛地向前一趴,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到一个硬物上面,他用这种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步的跨越。

努力睁开已经被血糊住的双眼,他这才发现那是一口晶莹通透的棺材,近乎水晶般纯净而无半点杂质。额头的撞击带来了新的伤口,鲜血瞬间在棺盖上流淌开来,形成了一道道纹路。

凉,透心地凉,这是他的双手贴在这口透明棺材上的感觉,裂开的伤口几乎立刻就和这冰冷的棺材冻到了一起,就像是大冬天里把一块刚切下来的新鲜猪肉贴在室外的钢板上,彼此不能分离。

不知是流血过多,还是体力已经耗尽,他睡了,眼睛努力地眨巴了最后一次,他恍惚看见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正在冲着自己微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王和横肉脸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一直等待着那三个人出来。自查文斌他们进去后,他俩就一直把耳朵贴在椁壁上听里面的动静。木头本是具备很好的声音传播效果的,可里面却像是完全被隔绝了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也想过破椁而入,无奈雪柏的牢固程度又岂是他们徒手动得了的,况且它的结构注定了强行进去必定会让里面的人永无出来之日。

而此时,卓雄和超子依旧昏迷着,均匀的呼吸节奏显示着他俩还活着。

再看查文斌,脸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原来浓密而乌黑的睫毛上结满了冰花,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嘴唇也已经被冻成了乌紫色……若是被人看见了,定会认为这是一具尸体。

可是,此刻那个原本通透的棺盖上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无数诡异的字符跃然于上,整齐有序地排列在整个棺盖之上。没人识得这些字。

而在这些古怪的文字中间,一轮弯弯的黑色月亮显得格外扎眼。“热!”这是查文斌在迷迷糊糊中的唯一感觉,他的胸口就像有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烘烤着心脏。每当他觉得睡得正香的时候,这团火就会“轰”一下燃烧起来,把他烫得从睡梦中惊醒。

如此反复地睡着、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双眼终于再次睁开来。

痛,身体撕裂般的痛,他想把冻得已经没有知觉的手从那冰棺上拿下来,却发现已经被粘住了,稍微一用力,手上立马传来一阵撕裂的痛。“嘶……”查文斌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不敢再尝试了,也没有力气尝试了,索性便倚着这冰棺再睡一会儿。

可能是睡得不怎么舒服,在睡梦中,他轻轻地把自己的双腿往怀里蜷缩了一下,好让自己抱成一团。

就是这么一动,只听“啪”的一声,一块温热的东西从他怀里滚落。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不远便碰到了那冰棺。查文斌身子微微一颤,瞬间觉得一阵温热从手心传来,脸上的冰霜顷刻之间便成了汗珠,一股股燥热源源不断地向身体袭来。

这般热若换了常人,定得立马跳起来。那感觉,就像五脏六腑都掉进了滚烫的水里,可查文斌却觉得很是舒服,就像是在冬天里靠着墙壁晒着太阳那般温暖。

此刻,他身上的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血痂纷纷剥落,取而代之的是嫩如新生儿般的皮肤。

当他开始觉得脸上发烫的时候,猛地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了,手掌就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烧烤一般,他几乎是用弹跳的方式一下子就蹦了起来。“好烫!”查文斌伸出手掌一看,整个掌心绯红一片。他胡乱地揉了几把眼睑上干涸的血痂,惊奇地发现竟然完好如初了,就像是在蕲封山下被那三足蟾舔舐过一般。

仔细搜索了一下,东西都还在,七星剑就躺在自己身边,八卦袋也背在身上,他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然后再次醒来一般。

可是当他整理自己衣服的时候,发现暗红色的道袍上那股浓浓的血腥味是怎样也掩盖不掉的。如果此时的查文斌出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定会被当成一个屠夫看待。

他在拍打衣服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样东西——那枚青铜太阳轮不见了!转身四下寻找,见它就在离自己不远处,正靠在那冰棺上。

查文斌俯身便去取,不料手指在碰到它的时候立马被烫起了一个大泡,痛得他马上缩回了手。

此时的太阳轮中间那块象征着太阳的部分变得通红,就像是铁匠铺里正在炉子里被高温烧烤着的铁块。

他小心地用七星剑去挑,只见太阳轮一离开冰棺后中间部分迅速暗淡了下来。等到查文斌再次用手去碰的时候,它已经变回了那块普通的青铜器物,只是还带着丝丝热量。不过这一丝热量也在随后消失殆尽。

回头看看,超子和卓雄都还在,查文斌这才研究起了眼前的冰棺,用手去触碰,一股寒气瞬间从指尖直达心窝。

这是一口按照普通棺材规格打造的透明棺材,异常通透纯净,查文斌看不出具体材质,觉得有点像传说中的寒玉,但更像是玻璃。他也留意到了那些字符,一眼便认出来——鬼篆!

数了数,总计七十二个字外加一个月亮,他用剑尖刮了一下,放在鼻尖嗅了嗅,觉出淡淡的血腥味,他顿时明白了,是自己的血流上去才让这些原本雕刻在棺盖上的字符显现了出来。

虽然这些字都是鬼篆,他一个也不识得,但却见过,而且不止一次地见过。若让他写,他都能将这七十二个字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默写一遍。因为那日在湖面的男子凌空画的便是这些字,连同顺序都是一样,这些字早已像幻灯片一般映入了他的头脑中。“怎么在这儿会出现这个?”查文斌心头疑惑顿起。他想,难道那一日在湖中出现的人就是你——这棺中的主人?

棺材中躺着一个人,虽然这棺材是透明的,但是却看不清他的样貌,因为他和普通人下葬时的姿势不一样,他是趴着的!

从古至今,入棺之人必定是平躺着的,若是哪个入殓师把死人侧着放或是趴着放进棺,那主人家肯定得找他拼命。

一身朴素的青色长褂把尸体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留后脑勺上那个扎成圆盘的发髻露在外面。从身形上看,查文斌可以确定他是个男人。

不用想也知道就是此人布下这样恶毒的大阵,查文斌看着那两个还昏迷的兄弟,想道:今日开了你的棺,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千年寒玉,自古便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在没有冰库的古代,它是保存尸体完好的顶级材料,多少帝王苦觅一生也不曾得到半块。

查文斌试着用手去推棺盖,却发现纹丝不动。

这东西通体都是透明的,他找了一圈下来也没看见棺盖和棺体的哪个部分是互相咬合的,好似只是平常放上去的,棺盖和棺体的连接处仅有一道细缝可以让人分辨。

推、拉、翻、顶、撬,各种办法都用了一遍,可那棺盖就像是被焊接上去的一般,就是挪动不了分毫。

要是超子在,他八成就要用炸药炸了,但是查文斌不会这样做,自古开棺就是一样很严肃的事情,哪怕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也得按照步骤来。活人还能跟死人一般见识?

此人既然为自己布下了如此烦琐的机关,想必这棺材也不是轻易就能碰的,看似最简单的一关,但却是最后的保障。

抛开材料不说,单从棺材的结构上看,实在是有点儿过于简单,透明的材质让内部的所有东西一览无余,但却又有一股牢牢的力量将它死死地封住,那只能从这股莫名的力量上入手了。

有很多力量是我们用肉眼看不见的,据说一个道法好的人真的可以搬一座无形大山放到人的背上,让人活活被大山压死。这种神乎其神的本事查文斌是没有,但不代表他就没有听过,这种力量也叫鬼力。

谁也无法解释这种力量的来源,就像道士们所画的符咒对那些脏东西有效,而普通人照着临摹出来的只是一张普通草纸一样。总之,有的人就是能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办到常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是超越常理的事。

查文斌蹲在地上苦思冥想,把自己平生所学所看的那些个典籍全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以便找到有关这种寒玉棺的蛛丝马迹。可是依然没有半点头绪。

如果这是一种力量,以此人的道行和修为,恐怕不是凭借一己之力能够打得开的。如果这是一个机关呢?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到蕲封山下那个埋着玉棺的地方,曾经,花白胡子在和老王的对话中反复提到一个词——钥匙!

花白胡子强调查文斌手中有他们需要的钥匙,而那枚钥匙正是太阳轮。

这么一想,他的脑中一下子就涌上了好多事情。这些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事,却因为这个词汇,慢慢地形成了一条线索,现在要做的就是使这条线索更清晰些。

是老王带着他进了蕲封山,他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鬼道。花白胡子是修鬼道的,而他需要钥匙,钥匙就是太阳轮。

石头爹也是修鬼道的,这儿是鬼道道场,他来此处的目的又是什么,还送了自己的性命,这儿偏偏也是老王领着来的。

这两件事都是老王带着的,他一个神秘组织的人物为何偏偏看中了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间小道士?

若说修道之人,虽然道教在近代确实是式微了,但要找几个真有些本事的人也不算难,特别是老王那样有着强大力量在背后撑腰的组织,他查文斌又何德何能可以入他们的法眼,并且三番五次地来请自己下山?

一时间,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而自己不知为何就被选中了,成为这个圈套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老王经过几次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已经把能说的都和自己说过了。现在看来,他也只不过是人家手上的一枚棋子罢了,他查文斌就是替幕后的人打开一个个他们想去却又无功而返的门——他就是那把钥匙!

忽然之间,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怀里,触摸到了那枚青铜太阳轮。花白胡子说过,这也是钥匙,而且唯有它才能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自己曾经把这枚东西交给了老王,可老王偏偏又把它送还给了自己。

离开查文斌的胸膛,太阳轮再次成了一枚冷冰冰的青铜器,这块造型古朴、看似简单却异常复杂的玩意儿当真是钥匙?“那枚太阳轮中间实心的部位里面居然有着生命的迹象。”查文斌突然想起来当初自己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老王来送还这东西时说过这么一句话。当初他根本不想再和这个中年胖子有什么瓜葛,所以老王说的话他压根就没仔细听过,现在想来手里这枚青铜疙瘩似乎还真不是那样简单。“活的?”查文斌翻来覆去地看着它,自言自语道。

怎么看这都是一枚青铜器啊,怎么可能是活的呢?查文斌摇摇头,心想定是老王的组织上怕自己不答应这趟行动,所以才故弄玄虚编出来的鬼话,他再怎么学识浅也懂得一个道理:从石头里蹦跶出来的活物,上下五千年里就只有一个孙猴子,可那也是后人编的神话小说,还没听过青铜疙瘩里也能蹦跶出什么来的。

他又想到了先前的那股燥热,便试着把青铜轮小心翼翼地搁到那口棺材边靠着。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

几乎是在他的手离开青铜轮的一刹那,青铜轮中间的那枚小太阳瞬间变得通红,真就如一轮火红的太阳在熊熊燃烧。更让查文斌称奇的是那五道太阳芒也随之开始亮起,就像是太阳的光芒四散开来照耀大地一般。

发生变化的远远不止这些,那具寒玉棺也出现了异样。

因为查文斌的血迹才显现出来的文字原本都是暗红色的,那是血迹凝固之后正常的颜色,此时这些文字却像是刚被新鲜血液浇上去的,鲜红一片,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查文斌呆住了,因为还有一件更加让他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那枚血色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由上弦月变成了满月!

猩红的满月格外刺眼,这是不祥的征兆,如果这也是血祭的一种方式,那么今天用的可是他查文斌的血。但凡被血祭的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砍头,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神灵的尊敬。

查文斌只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这幅诡异的场景让他不寒而栗。

在这轮满月的左边,查文斌觉察到有一块区域跟其他地方有所不同,除了有文字和图案的位置,其他地方都是光洁的,可那一块地方隐约有一层光晕在闪烁。

他走了过去,那个位置的下方正对着的便是棺中人的脑袋。既然这儿是血祭,查文斌就索性在自己手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拳头一松,“滴答”一声,血落在棺盖上,迅速铺开,很快一个新的图案诞生了。

紧挨着那轮满月的左边,同样是一个红色的圆,只是这个图案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青铜太阳轮!

这幅诡异的场景,他不想再看了,马上跑到另一边挑开地上的青铜轮。再回头看,棺盖瞬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所有的字迹都是干涸的红褐色,那轮满月重新成为了上弦月,而太阳轮的图案已经消失不见。

发现了其中门道的查文斌,再次把青铜轮放了上去,刚才的一幕立马重现,只是红色太阳尚未出现。

他如法炮制,重新血祭,太阳很快出现了。

左边一个太阳,右边一个月亮。左升右降,符合日出东方之说,这两个东西加起来便是一个汉字——明!

再次拾起那块已经冰冷的青铜器,查文斌陷入了沉思……

查文斌壮着胆子走到那寒玉棺前,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地上躺着的两位兄弟,将手中的太阳轮照着刚才出现太阳的位置缓缓放了下去。

当远古的器物在千年后相遇,古朴的太阳轮遇上千年寒玉,在那个已经等待了太久的位置,中间那枚小太阳犹如点燃的火球,红色的光芒鲜艳如血,刹那间绽放。

所有的文字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凝固的血液开始沸腾,而那抹残月也再次变成了血红的满月。

太阳轮犹如获得了某种力量,兴奋地向另一边移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坚硬的寒玉表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那月亮也如见到久违的朋友般,兴奋地“咕嘟、咕嘟”冒起泡来。

看着这难得的异象,查文斌眉头紧皱。当太阳和月亮终于相碰时,他明显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颤抖起来。

当这日月交辉的奇观逐渐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时,查文斌急了,他连忙用手中的七星剑去挑,想要阻止太阳轮的移动,可此时的太阳轮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吸盘,牢牢地抓在了棺盖的表面。七星剑就如螳臂当车一般被硬生生地推开。

原本铜中带绿的太阳轮边缘,此刻像是被重新染了色,一丝丝的血色花纹在太阳轮的边缘开始迅速蔓延。一时间太阳轮像是更加兴奋了,加快了自己的移动速度;而相比之下,红色的月亮却暗淡了几分。“天狗星坠地,血食人间五千日!”查文斌喃喃地说道。

如果把现在棺材上的这幅场景换到天上,那便是被我们称为“月食”的发生过程。

在道家的说法中,月全食,也就是天狗食月,乃大凶之兆。每一次天狗食月都有可能发生一次天灾人祸,何况是发生在这样一个环境里。

容不得他查文斌再想了,现在太阳轮已经越过了半个月亮……

当青铜太阳轮完全遮住那枚月亮时,“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像是被拧紧的发条慢慢松开。是谁造就了这天下无双的陵墓……查文斌紧张中又带着些许害怕,此时太阳轮已经完全燃烧了。浓郁的血腥味将这件好似神器的东西完全变成了邪魔,因为只有野蛮和邪恶才需要用鲜血来召唤。

查文斌已经准备好了符纸和大印,只要棺材里的尸体一动弹,他就准备拿大印直接朝他后脑勺盖上去,即使没有镇压的效果,当块砖头使也不错,若是普通人必定当场就会被砸晕。

突然,已移动到棺材一半位置的棺盖突然停止了,太阳轮上的光芒也迅速暗淡了下去,就连那些沸腾的文字也突然凝固了。

见没了动静,查文斌心里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死人他见得多了,从死上千年的到刚死的,从尸变的到闹鬼的,他何曾怕过半个?学道的第一天,师父便告诉他四个字——邪不胜正!

青铜轮失去了往日那种朴素的味道,反而多了一丝邪气。查文斌看着它身上那些如蜘蛛网一样散开的淡红色纹路,突然有了一种再也不想拿回它的冲动。

但太阳轮像是知道了他的心思一般,竟然微微动了一下,就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一般。查文斌无奈地伸手去取,当他的手落到太阳轮上时,却赫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手!

查文斌抬头一看——竟是棺中的尸体!

他捞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天师符,朝着那人的后背贴过去:“果然诈尸了!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看我今天就收了你!”

这天师符据说乃道家鼎鼎有名的张道陵所创,对付这些个邪门脏东西,有着与生俱来的克制力。查文斌满心期待着他如破稻草一般重新倒进棺材内,却发现这符如草纸一般摇摇晃晃地飘落到了棺材里。

查文斌大骇,此时自己右手被扣,只得使左手快速操起那天师大印,就要朝着那尸体的脑袋上拍去。这一下他可是使足了力气的,大印被他抡得呼呼作响。眼瞅着就要拍到,他却感到手腕一痛,好似骨头要被捏碎的感觉——左手也被抓住了!

五指一松,大印滚到了一边,他怎么也没想到,才两个照面,他就被这具死尸给制伏了!“小娃娃,是他让你来的吧?”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

查文斌环顾四周,这儿除了卓雄和超子外,再没看到第四个人,那么说话的是谁?

要说这些鬼怪,他也见得着实不少了,但是会说话的死人他今儿还是第一次见。虽然眼下是受制于人,可他心中牢记师父那句“邪不胜正”,心头不禁便又有了底气,回道:“没有人让我来,我自己想来便来了。”“哈哈……”那声音笑了起来,“好个想来便来,那你可以走了,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回去告诉他,我活得挺好。”

查文斌手腕上的痛感立刻就没了,再一看,自己已经能够活动自如,只有手腕上那两道红得有些发紫的痕迹还在说明着先前的力道。“不要以为你放了我,我就放过你,就凭你收了这么些亡魂,我今天也要替天行道!”“噌”的一声,七星剑重新出鞘,一抹寒光闪过,便斜着朝他的脑袋劈去!

剑未到,风先至!这是势大力沉的一剑,没有任何的花哨,七星剑本就是祖传的法器,那可比一般的符咒要好使得多,一般的鬼魂被它碰上,立马魂飞魄散。“铛”的一声,七星剑像一根破木棍般倒飞出去,查文斌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握剑的手竟一时抬不起来。他怔怔地看着那背影,他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剑是好剑,可惜了你们这些自称天道的人啊,就连最后的容身之地都不肯留给我,那么你就留下来陪我吧!”话音刚落,查文斌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被凌空高高提起,他的双腿不住地乱蹬着,却是那样无力。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脑中闪过之前所有的记忆,从他刚出生时被父亲抱起的场景到跟了师父,再到结婚生子……几十年的光景像是一部按了快进键的电影,在他的脑海中以超快的速度播放了一遍,最终画面停留在了那个血色的湖面,那个模糊的身影再次清晰了起来。

左手抬起,凌空画圆,不聚不散,不动不落!此时的查文斌正在做着和那人一模一样的动作,七十二个鬼符被他一一写进了那个圆中。当最后一笔写完,他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被掐得死死的,无力地喊出一声,但是耳中听得分明,他的身边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咕呱!

一只硕大的三足金蟾,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他的脚边,巨大的舌头凌空一卷,查文斌便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束缚。

远处那个已经有些颤抖的背影,猛地转过身来喊道:“是你!”“是我。老朋友,我们再次见面了。”一个不属于查文斌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响起。“不!你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棺中人有些惊恐,声音有着些许颤抖。“死?我想你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那种感觉。追求了一生的鬼道又如何,最终落得个不生不死的下场,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到今天你还是执迷不悟。”“查文斌”厉声呵斥道。“仙道,人道?哈哈!就你们修的是道,我修的就不是道了?凭什么要有三界轮回,凭什么要让老天来主宰我的生命,凭什么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我不,我非要逆天而为!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是得依附在一个小娃娃身上来见我?三千年前要不是他们断了那棵树,你我早就位列仙班,你以为就凭他那点儿道行也能叫天师?什么是道?我就是道!”棺中人开始狂笑,笑得甚至有些扭曲。“查文斌”叹了一口气道:“人皆有命数,你我都逃不过。他已经在那往生河里度了三千年,就是为了度化被你困在这里无法往生的冤魂,你造的孽还不够多吗?放手吧,你应该去该去的地方了。”

第二章 魑魅

三人上到二层墓道,又得重新等那九宫八卦复原位,三人又耽误了会儿才重新爬出那个出口。“外面的空气真好。”这是超子探出脑袋后说的第一句话,紧接着他那永远处于兴奋状态的男高音响起,“老王,大块头,我们出来啦!”

最后的“啦”字在空荡荡的地下空间里来回飘荡。要搁以前,老王那招牌式的笑声就该响起了,可今儿倒好,没半点儿动静。超子赶紧把头往下一探:好家伙,老王正躺在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中,那大半个脸都是红的。

超子急忙朝着洞里喊了声:“老王出事了!”说完就抓住登山索刺溜一下便到了底,抱起老王一探。此时,老王的鼻孔里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这么一大摊血,就是精壮青年也差不多得报销了。

本来老王那头皮贴在地上,血已经凝固,超子这么一抱,那后脑勺一个大窟窿立马又露了出来,鲜血汩汩地往外冒着。

超子赶紧把自己外套一把脱了下来给捂上。查文斌匆匆从那已经破得不成样的八卦袋里掏出个香炉来,抓了把香灰就往老王那伤口上一捂,再从已经破烂不堪的道袍上撕了些布条子给他缠上,道:“超子,赶紧给他打强心剂,然后得快点儿出去了。”

基本的医疗措施做完,查文斌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横肉脸不知道去哪儿了!

因为害怕他也出事,查文斌叮嘱超子看好老王,便喊了卓雄四下去寻。这个地方空间本来就不大,查文斌连吼带喊,一圈下来,连个人影都没看着。等他俩再次回到起点一看,超子的背后正站着一个背影高大的男子,他的手上高高举起一块鹅卵石,正欲朝着超子的后脑勺拍去。“大块头!”查文斌急了。一声喊叫过后,超子听到便转过脸来,看到一块饭盆大小的青色石头“呼呼”地朝着自己袭来,一时间竟也蒙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横肉脸的手臂随即爆起一朵血花。杀伤力巨大的沙鹰几乎要废掉他整条手臂,大石头也随之“扑通”一声跌到地上。

超子眼疾手快,放下老王,接着一个标准的擒拿手就扣住了横肉脸的手腕,以他在军队里的经历,这一手下去,横肉脸必定拿下。可没想到横肉脸却把他那铜壶般大小的脑袋朝超子头上狠狠撞去,“咚”的一声后,超子便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你疯了吗?再动我真的要开枪了!”卓雄吼道——他是从那个地方来的,是爷爷身边最亲的人,那么也就是自己最亲的人,所以刚才那一枪,他并未真的往要害处打。

横肉脸背对着他们,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那笑声让人头皮都要发麻了。霍然,他转过身来,那条垂着的手臂上,一缕鲜血正在滴滴答答地流向地面,他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面无表情地朝着查文斌他们慢慢走来。

双方相隔不过十来米,这种距离,以横肉脸的冲击力,也就是一眨眼便能杀到跟前,但卓雄手上的枪绝对有把握在他动手前先响起。“卓雄,别乱动,他不是大块头兄弟,大块头兄弟的眼神不是这个样,这是一双要杀人的眼。”查文斌发现横肉脸那原本清澈通透的眼睛此时露出一道凶光,若他真的是这样的人,那一日也绝对不可能堵住那个招魂幡,所以查文斌想这小子八成是中招了。“那怎么办?要说打,就算超子在,我们三个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卓雄深知横肉脸的蛮力,那绝对不是他们几个的身躯能够扛得住的。当日就连那望月一木都吃不住他的一击,自己不开枪又有几成把握?“被附体了,等会儿你想个办法引开他,他的速度没你快,身手也没你敏捷,拖住他一会儿应该没问题,我来想想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到他的人。”查文斌快速地在卓雄耳边交代了一番,然后迅速闪到了一边。

横肉脸见查文斌要逃,一个加速便要去追,卓雄抬手便朝他脚边的地上打了一枪,火星四溅,然后扭头便跑。这一招果然有用,横肉脸像是被激怒了,刚才卓雄那一枪已经让他受了伤,这一下更是把他当作了自己首要的追击目标。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卓雄凭借着自己敏捷的身手,带着横肉脸不停地兜着圈,而查文斌则顺着那登山索,麻利地爬到了棺椁顶上,还收起了绳子。

要说这有人被附体,查文斌是不怕的,多半被附体的人都会狂性大发,平时看上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都有可能爆发出比成年男子还要大的力量。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地方要是有人闹这个凶,便不是开玩笑的。为什么?因为这棺椁上那株明晃晃的摄魂草还在呢,有哪个鬼魂能在这东西跟前游荡?就是个小阴差过来,也一并被锁进那棺材了。

所以可能性只有一个:这东西根本不怕摄魂草,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闹凶了!

虽然横肉脸一直在追卓雄,但他每次经过查文斌下面的时候,总会抬起头看一眼,这时候卓雄就会朝他跟前的地上放上一枪,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正常人跑起来是会感觉累的,但是被附体的人不会,只会撑到身体的极限后,被活活累死。卓雄虽是练家子出身,但这玩命地跑却也让他气喘如牛,可那横肉脸依旧拿着块石头紧追不舍……

蹲在上面的查文斌也一刻都没闲着,虽然那八卦袋已经破了,但好东西都还在。他铺开一张黑色的符纸,摆上砚台,取出那杆毛笔,蘸上黑狗血和朱砂就画了起来。

落符完毕,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黑漆漆的不知道啥玩意儿的东西含在嘴里,把那条手工搓的麻绳系在自己腰上,右手提着一面八卦镜,顺着登山索溜到了离地面三米高的地方候着。

这时,卓雄的脸色都开始发青了。连续的冲刺跑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但横肉脸仍紧随其后。查文斌瞅准机会往下一跳,不偏不倚,刚好骑在横肉脸的脖子上,双腿一个老树盘根死死地夹住。横肉脸见自己被偷袭,反应倒是不慢,顺势就抡起了自己手上那大石头,朝着查文斌的腿上砸去。

关键时刻,还是卓雄,他又是一枪,打中了横肉脸的另一只手。查文斌趁机拿出麻绳往横肉脸的脖子上一缠,然后顺着横肉脸的后背一个倒挂金钩下来,迅速在他的脚踝上又缠了“8”字结,接着双手往地上一撑,打了个滚儿,这才落了地。

落地之后,他手上还牵着那麻绳,背对着横肉脸把绳子扛在自己肩膀上便使了最大的力气往前一冲,“轰”的一声,横肉脸那无比巨大的身子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麻绳又叫捆仙绳,据说鲁班发明的墨斗能够治住棺材里面的僵尸,而这麻绳就专门用来捆住被附体的人,诀窍就在捆的位置。

查文斌见一击已成,拖着麻绳迅速跑向卓雄,大喊道:“按住他的头!”

卓雄哪敢不从,一个饿虎扑食,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横肉脸那个硕大的头死死勒住,又将整个身子压到他的身上,这才算是勉强制住了那小子。

查文斌将那麻绳每隔一段就打上一个特殊的结,然后找到横肉脸身上一个特定的部位捆下去。结一共打了七个,应对的穴位分别是横肉脸气魄所在的位置,剩余的绳子也让他一通乱捆,就差没把横肉脸捆成个粽子了。

忙完这些,两个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尤其是卓雄,喘口气都觉得嗓子疼。可那横肉脸还是没老实,使劲儿挣扎,地上很快就被他刨出一个大坑来。“翻过他的身子,再撬开他的嘴!”查文斌摸出那个黑魆魆的东西说道。

待卓雄把横肉脸的身子翻过来,看到那家伙的脸上一点儿好皮都没了,全是在石头上蹭的,鲜血淋漓,加上他那股子凶劲,那还就是一个杀神下凡了。

卓雄用两根手指掐住横肉脸的腮帮子,一个使劲儿,横肉脸吃痛,嘴巴便张开了。查文斌趁机把那黑魆魆的东西就给他塞了进去,然后又从破道袍上撕了块布条下来捆住了横肉脸的嘴。

至此,查文斌才喘了口气,坐了下来,说:“你先去看看超子咋样了。”

这超子倒还算没有大碍,卓雄给掐了会儿人中他便醒了,只是觉得脑袋发晕,眼冒金星,看样子轻微脑震荡是没得跑了。

虽然超子嘴上叫嚣着要去把横肉脸给削了,但这会儿也只能无奈地坐在老王跟前。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一想站起来,便犯恶心。

等到卓雄再去看查文斌时,见他已经用香灰把横肉脸的两处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那两枪虽然都没击中骨头,可沙鹰的威力还是太强,子弹几乎是贴着骨头擦过去,横肉脸手臂上的肌肉几乎都被轰没了。

若是普通人受了如此重的伤,恐怕早就疼晕过去了,可那横肉脸仍在地上挣扎,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这都准备走了,还得拉上三个病号,查文斌只好尽力而为。“卓雄,你把他看好,还得再弄会儿。”查文斌说着剪开一袋子黑狗血,那股血腥味瞬间就飘了出来。横肉脸一闻到那味儿,眼珠子都要瞪得爆出来了,虽然身子被捆着,但那股子狠劲儿还是让压在他身上的卓雄觉得十分吃力。

到现在为止,查文斌只是确定这小子是在闹凶,闹的什么凶还完全不知道。他用中指蘸了点儿黑狗血,往横肉脸那已经血肉模糊的额头上使劲一抹,那小子立马叫得跟杀猪一般,要不是嘴里塞着东西,估计这会儿都能喊破天了。

查文斌的身上还常年带着另外一个东西——一个白瓷的小净瓶,瓶嘴用塞子塞着,瓶身被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这里面的东西就是牛泪。

这牛啊,是很通人性的动物,年轻力壮的时候给人耕田干活,任劳任怨,到了干不动了,就会被拖出去宰了卖肉。

高手怎么杀牛呢?在外婆家那儿,就有这么一个高手,每次要宰牛之前都会去喊查文斌,让他来拿东西。拿什么呢?就是这牛眼泪。

杀牛往往是在傍晚进行,据说这一天无论怎么样,主人家都不会让牛再去干活,反而会给它准备上好的草料,让它吃个饱,算是让它这辈子也过上一天好日子。

到了傍晚呢,主人家便会把牛牵到村口,在那儿有一棵大树,就把牛系在那大树上。这时候,主人家便会背过身子去,有的人还会偷偷地哭,前来围观的小孩和妇女通常会被赶回家,那个宰牛的高手便会和查文斌一块儿过来了。

宰牛人手上抓着几把青草送到牛嘴边,这时候通常牛是不会吃的,然后这宰牛的便开始轻轻抚摸牛的背,把嘴巴贴到牛的耳边轻轻说上几句话。过了不一会儿,只见那头大黄牛便会朝着主人的方向前膝往地上一跪,接着查文斌就马上把那小净瓶放到牛的眼角下面,不一会儿,那豆大的牛泪珠便滚滚流出。

接着这牛的脖子后方,便会慢慢隆起一个小包,这时候宰牛人才会打开自己的家什,取出一把细窄而锋利的小刀,大小也就水果刀的一半。

宰牛人一只手摸着那个包,另外一只手就那么悬空放着,等到牛背上那小包有馒头大小时,查文斌也接够了所需要的牛泪。这时候宰牛人便会喊上一声:“一刀走!”接着另外一只手上的小刀猛地扎进牛后颈背上的那个小包,这老牛便立马一命归了西。

这给人做超度不稀奇,但是查文斌却会给牛作法。据说这牛啊都是这辈子投胎过来给主人家报上辈子的恩,有句话不是叫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吗,这许下的承诺就要兑现,所以查文斌也会给做个简单的往生咒送一送,这跟人处久了的动物多少都沾了点人气儿,农村里头被动物缠身的事儿也不少见,还有便是自己取了这牛泪,算是还它一个人情。

因为这牛耿直,老实又忠厚,所以牛的眼泪有一个特殊的用处,那就是能够看见一些人眼所看不见的东西,特别是那些用道法都看不见的东西。

这查文斌就先用食指蘸了几滴牛泪,然后点了根香,这香是祭奠那头老黄牛的,意思是借它的眼睛来看点东西。再把那手指上的泪往那香上滴,要滴三滴。每滴一下,这水和火相遇,就发出“刺”的一声。三滴牛泪下去,那香继续烧着,那就代表老黄牛肯借你眼睛用一用;要是这香灭了,就是借不到了。

这三滴过后,那香不仅不灭,反而烧得越发旺了。查文斌赶紧又蘸了几滴抹在自己的眼皮上,再睁开眼睛一看,那横肉脸身上被一团黑魆魆的东西包着,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却正在死命挣扎。他走到那边上,索性拿了那剩下的黑狗血往横肉脸的头上洒去,这下惹得他越发挣扎,几次都险些把卓雄从身上给甩下来。

这黑狗血历来就是克制邪气的东西。慢慢地,横肉脸身上那层黑气开始散开。查文斌这才发现他身上隐约被一圈蔓藤绕了起来,脚下还被一层老树根给捆着。那些个蔓藤的头部长得就像是蛇头一般,正在努力往外钻,可是那麻绳却困住了它们。“原来是这东西!”查文斌马上抄出那张已经画好的黑符,往横肉脸的胸口上一贴。那些个蔓藤便纷纷想往里面钻,横肉脸的表情也开始不像之前那样凶悍,反而成了十分痛苦的样子。

卓雄见自己兄弟受苦,赶忙问道:“文斌哥,怎么样?”

查文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我行道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以前只是听师父说过,但没亲眼见过。这东西叫魑魅,据说是修成了精的山神。书上曾经记载‘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这东西只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的,算是成了精的东西。怪不得它不怕摄魂草,说白了就是一树精。”“树精?树也能成精?”卓雄只听老人讲过有些动物会成精,比如狐狸和黄鼠狼,还从没听过植物也能成精的。

查文斌叹了口气道:“这种千年不遇的风水死地,积了太多的阴气,出这么个东西也算是造化,就像道观前面种的树一样,听道久了自然也有了门道。在这鬼窝里待久了,自然也就成了这等邪物,但是精不同于鬼魂,它无魂无魄,对人的办法估计还使不上多大用,我刚才这一逼,它势必是要杀死附体了,事不宜迟,得赶快想办法了。”

查文斌把过去那套用在被鬼魂附体的手段先用了一遍。糯米也撒了,狗血也涂了,符纸也烧了,可横肉脸不但不见半点儿好转,反而喘气越来越粗了。查文斌此时眼睛上的牛泪早已干了,匆忙补了几滴上去一看,横肉脸的脖子上已经被一层又一层的蔓藤给绞得严严实实,再不想点办法,估计很快就要断气了。

给查文斌思考的时间可不多了,因为道家符咒和道法多半是针对人发明的,因为无论是鬼、魂还是神,那都是人的另外一种存在方式。但是这精怪不同,尤其是植物类的,它们无魂无魄,但这麻绳既然能困住它,黑狗血也能让它害怕,那说明还是有一点相通的。“树精、树精……”查文斌嘴里不断念叨着,希望能想起点什么,突然灵光一闪,“树精,木!对了,金克木,这木头能被柴刀砍断!”

说着他立马拿出七星剑来,朝着横肉脸的脖子上贴着他的皮肤一剑横扫过去,只见那些蔓藤纷纷被砍断,转瞬间,卓雄就觉得自己的头顶上散落下一片枯树枝,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查文斌抬头一看,在离地的头顶上,是有不少树藤盘结在那儿。见这招有效,他立马又劈了几刀,一直到横肉脸的脖子上再无蔓藤缠绕,横肉脸的呼吸才开始平稳起来。

接着,查文斌又朝横肉脸身上挥剑。超子在那儿看着,觉得查文斌就像个跳大神的,冲着空无一物的横肉脸身边一通乱砍,但是地上散落的枯枝却越来越多。

等到横肉脸的呼吸开始变得通畅,身上那些缠着的蔓藤也不见了,查文斌才解开绑在他嘴上的布条子。

横肉脸嘴里塞着的那个黑魆魆的东西便是死玉。死玉就是那种质地很差的普通玉石,需要和金子放在一块儿埋进泥土里,时间久了,这玉便会发黑,也失去了那种以往玉石特有的光泽。这死玉在民间是不祥之物,可在道家却常常拿来作法,用来封锁脏东西。

查文斌又将那张黑符取下,用火折子点了,绕着横肉脸的头顶转了几圈,再把那八卦镜放在他的面前照上几分钟。等到他的眼神重新开始散发出以往那种通透,这才让卓雄扶着他的后背坐起身来,一把拍上,那横肉脸便吐出了那块死玉。

查文斌用红布条子把这块非常难看的黑石头给包了起来,揣进了破袋里。

接着,横肉脸便开始呕吐起来,吐出来的东西有一股树木腐烂的味道。查文斌又给他灌了些清水,直到吐不出东西的时候,横肉脸才喊道:“哎哟,这下真舒服了。”

见自己身上被捆着绳子,老王那一脑壳的血,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先前只是觉得恶心。查文斌也不隐瞒,便说了他被那魑魅附身的事。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横肉脸急忙跟超子道歉,也开始担心老王的安全。

查文斌问了才知道,原来这横肉脸见他们进了棺椁许久都没动静,便也闲得慌。他块头大,平时也饿得快,见头顶之上有几个红色的果子,便顺手摘了一个啃了几口。后来的事儿,他就不知道了。

料想横肉脸八成就是这样中招的,查文斌重新爬了上去。在横肉脸的引导下,他果真看见头顶的石头缝里有根蔓藤上挂着红果子,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往往这坟地里头结出来的果子是非常诱人的,可这东西还真就不能吃。一个说法是,这东西是那些个小鬼专门用来引人上当的,还有一个便是这玩意儿是墓主人自己种了给自己吃的,你吃了死人的东西,那不出事才怪。

但是这个地方不同,查文斌知道这个墓主人肯定没那么小气,需要用果子来害人,这果子完全是凭借这里的风水所生。至阴至邪的地方孕育出来的东西,人吃下去能有好才怪呢。他仔细看了看,那头顶全是蔓藤遍布,想必这树在这个地方待久了,也因为太充足的邪气而成了精。

查文斌下来说了这里面的事儿,超子就琢磨着等会儿出去顺便炸了这里,如果摄魂草不除,还不知多少人得遭殃。

收拾完毕,几人坐下来吃了点干粮,横肉脸到底身体好,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这会儿又生龙活虎了。因为老王是他打的,心里有些内疚,所以他一定要背着他出去。超子头还有点晕,便让卓雄给扶着走。

这一行人当初是浩浩荡荡进来,经过了无数次的生死劫难,一个个狼狈不堪地准备按原路返回。临出洞口的时候,超子找了炮眼的位置,让卓雄塞上炸药,这鬼地方是不能再让它继续留着祸害人了。

等到他们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太阳才没升起多久,可想他们已经在下面待了有多久。“嘭”的一声,伴随着大地的一阵颤抖,地面开始崩裂,古老的墓穴里已被无数乱石填满,摄魂草也早被一同砸下,混合着石块永远埋在了地下。

查文斌看着远处腾起的那股沙石,心想,现在就得想办法找到出路。

路,其实已经有人为他们找到了。谁?那便是石头爹。

既然他能进来,就说明这儿还有另外的路。侦察兵们最擅长的莫过于逆向思维,超子判断,石头爹的死亡时间是在他们离开村子后不久,所以这个出口应该离此处不会太远。“按照那个老头走来的路线,我们原路返还就应该能出去。”超子说道。

这活儿现在就得交给卓雄了,一个好的侦察兵可以找到半个月之内人活动的痕迹,更别提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脚印、植物被人动过的痕迹,甚至是气味都可以成为他们的线索。

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卓雄的带领下,他们绕到了这片竹林的东边。一块被人挪动过的黑色石板留下了几天前的印迹。卓雄搬开那块沉甸甸的大石板,一个黑魆魆的洞便露了出来。卓雄俯下身子,拈了点儿灰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给超子闻了闻,两个人都点点头。

超子说道:“那老头就是从这里下来的,地上还有火把散落的灰烬味道。沿着这儿走,应该能出去。”

这个洞口不大,他们三人倒是没问题,可苦了横肉脸和昏迷着的老王。两人硬是把身上的衣服都给剥了个精光,才勉强挤了进来。特别是横肉脸,背上被那些锋利的石头划出一道道血痕,可这个汉子愣是没吭一声。

这条通道有着明显的人为开凿痕迹,里面的空间要比外面大上几分。这是一个“T”字形的通道,往下黑魆魆的,看不到底,往上也是一样。但是卓雄说这石头爹是从上面下来的,所以他们没必要冒险再去看看下面通向何方了。

这往上走的路可不那么平坦了,加上又有重伤,隔一会儿他们还得给老王检查一下。顺着这条道,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终于没有了路。

又是一块黑魆魆的石板挡在了前面。这是一条单行的道路,周围并没有其他岔路。卓雄和超子拍着胸脯保证,石头爹肯定是从这里下来的。超子便用匕首去撬石板。

果然这石板的那头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是空的,被这老头做了个掩护。”超子这会儿已经好了七八成,便用力去顶,他的力气倒也不算小,可只能微微顶起一条缝便再也挪动不了了。

超子回头看了一眼背着老王的横肉脸,嘿嘿笑道:“大块头,你力气大,来试试?”

这个地方只能站一个人,两个人就没法儿一块儿使劲。横肉脸把老王交给查文斌后,勉强挤到前面,用手托着那大石板试了试,深吸一口气后,“嗯”的一声猛吼,震得周围的灰纷纷往下掉。

什么叫不是一般人?横肉脸就是很好的解释。他那脖子瞬间鼓得比脑袋还要粗,那青筋一根根的,跟筷子一般全部爆了起来,涨红的脸,闭着的眼睛,微张还带着怒吼的嘴巴,让超子不禁喝道:“哎呀妈呀,这活脱脱张飞再世啊!”“咯吱吱”的石头移动声慢慢传来,一股冷气瞬间袭入他们几人的脖子,所有人都不禁打起了寒战,唯有横肉脸额头上那如黄豆一般大小的汗珠正在“滴答、滴答”往下淌。等到挪出一个半圆,他率先爬了上去,又把下面的人一个个给拉了上去。

回到这儿的查文斌抬头一看,真没想到竟然是这儿!

一排排的死尸整齐地冰冻在周围,相貌栩栩如生。这不就是那天超子掉进来的冰窟窿吗?

超子见是这儿,这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靠,怪不得那老小子说这儿是禁地,还整出个什么白獐子的鬼故事来糊弄我们,敢情就是怕我们找到这个进口!要知道这里可以下去,咱有必要吃那么多苦头吗?别说他现在是死了,就算是没死,让我找到了,我也得把这老小子的头给拧下来!”

查文斌想让他少说两句,这人都死了,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儿竟然还能和那里扯上关系,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没把这里的情况跟老王说,如果他知道或许就能提供更多的线索了。

石头爹下这冰窖子的时候,上面留着一条草绳,还在那儿挂着呢,想必是准备给自己出去之后留的退路。超子试了几把,还算结实,便第一个爬了上去。

他上去之后,取出登山索丢了下来,又招呼查文斌和横肉脸先上来,卓雄得留下负责给老王打绳结。这种绳结,他们在部队里学过,专门用在这种情况下,能把人拉上来又不会伤到他。

他们三人一齐在上头发力,慢慢把老王给吊了上去。卓雄这才开始慢慢往上爬,等爬到一半的时候,他不经意间一瞥,便停住了。

查文斌暗道一声不好,便喊道:“卓雄兄弟,你快点上来,咱们得马上下山。”

可卓雄就像聋子一般丝毫没有反应,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神情,因为他看见了冰冻里有一个赤膊的男人胸口赫然和他一样文着一条血红色的应龙。“瞎子,你愣什么呢?快上来啊!”超子见卓雄没反应,便朝着冰窟窿里吼道。

应龙,爷爷说过,这是家族的标志。我到底是谁?他们又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一时间,无数的问题涌上卓雄的心头。他就像一个迷失的孩子,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去向何处。

他不是横肉脸,他比他的感情要丰富,他渴望知道这一切,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胸口就如同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开始触向那块冰冻。“别碰!”查文斌突然大吼一声,这个冰冻着的人他也见过,他不想让卓雄再为自己的过去分心了,谁也不知道那会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会儿,查文斌分明看见了卓雄的脸庞已经开始扭曲了,那是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扭曲。

但是卓雄的手还是伸了过去,眼看就要摸到了。情急之下,查文斌一把抢过别在超子腰间的手枪,朝着井里“砰”的一声就扣动了扳机,刚好打在卓雄对面的冰层上。“啪”的一声,这威力巨大的子弹呼啸着砸向透明的冰层,发出了剧烈的碰撞,可让拥有极高军事素养的超子目瞪口呆的是,子弹仅仅是在冰冻上留下了一个白点而已,甚至都没有产生一丝裂纹。

卓雄被这一击立马拉回了现实,反弹回来的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大腿呼啸而过,他愕然地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立刻大骂道:“超子,你个王八蛋是打算要把我打死吗?”

超子从查文斌手中拿过手枪,关上保险笑道:“哈哈,没想到啊,文斌哥,你还会使枪,这枪打得不错,打得可真有水准。瞎子,快上来吧,就等你一个人了,磨磨叽叽干吗呢?”“我……”卓雄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袋莫名其妙地就瞬间短路了,但是那人胸口红彤彤的印记在刺着他的双眼,“这里有个人有块文身和我一样,我……”

查文斌劝道:“先上来再说,我们得快点把老王送出去,等他醒了,这里的事情你再问问他,或许他会有答案,因为他是唯一认识花白胡子,也就是你爷爷的人。”

卓雄再看了一眼那人,顺着绳子几下便到了顶。

这雪山里可比不了那洞里,温度低得很。这下山的路该有多难走他们是知道的,但是老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们再作停留,能早一刻赶出去便是最好。

卓雄和超子一起做了个简易担架。五个人便趁着还有太阳,抬着这号重伤员开始下山。这雪地里一个脚步一个坑的,走起来谈何容易,夜里的温度更加低了,这让老王的呼吸开始变得微弱。横肉脸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盖上,这个汉子在冰天雪地的夜里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卫衣。

终于,在后半夜里,他们下了通天峰,看到路边已经被积雪覆盖的汽车,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没有休息,超子立刻驱车奔出大山,但窄小的山路和厚厚的积雪让这辆四驱越野也显得力不从心。车里的暖气开始让他们的身体有了变化,柔软了的皮肤有了疼痛感,关节处更像是断了一般,大家都很想睡,可是却没有人能睡得着。

卫星电话的那一头给超子指示了他们将要去的路线,一个北方小城,那儿正在紧急调派最好的医生。

当老王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瘫坐到了地上,看着彼此破烂不堪的衣服,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据说那一晚有一群全国最好的脑外科医生被各种渠道紧急安排到了那个小城。查文斌他们几个也得到了最好的医疗待遇,但是他们却被分别安排到了单独的病房里,各自身上的行囊均被一群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子拿走。据后来超子说,那群人看样子就是行家,不排除都是受过训练的特种兵。

这种躺在病房里、门外有人看守的百般无聊的生活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没有人回答他们任何问题,只是定时会有人来检查和送食物,可以说他们是被暂时软禁了。

到了第十六天,一个身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来到查文斌的病房,手里还拿着他那个已经破烂的八卦袋。“查先生,东西我就放在这儿,物归原主了,下午会有人来安排你们回老家。”说完,中山装便起身要走。

查文斌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袋子,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但还是问了一句:“他怎么样了?”“受到钝器致命打击造成的开放性颅脑损伤,加上失血过多,送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最佳抢救时间。”那位中山装背对着查文斌说道,临出门前他的身子顿了顿又说道,“已经成了植物人。”

查文斌随即陷入了沉默,植物人,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从他进入那个死位起就知道,若想离开此地,必定会有一人丧命。这个人或许是他,或许是超子,也或许是卓雄,因为他们三个是真正进去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老王。

入死位者,就相当走了阴间道,而且是以活人的方式进去的,要想全身而出,必须至少有一人得把魂给留在那儿,也算是给看路的阴差们有个交代。这就得全凭谁的八字硬了,若都是一样,那就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关于老王这件事,虽然是横肉脸中招了导致的,但在事实上,他确实是为其他四个人抵了命。

植物人在现代医院的解释下就是陷入深度昏迷不会醒的病人,但在查文斌的道家世界解释里,便是人七魄中丢了一魄——中枢魄。

丢魄是一种让他束手无策的状况,这个人的魂将会处于不散不灭也不出的状态,七魄不散,则魂在。若那一魄不回,在主魂消亡前,人就会一直沉睡着,魂与肉体还有着一丝的联系,维持着其他六魄的运转,只要这层联系不断,人就不会死。

有的人魂丢了之后,可以通过喊魂喊回来,但是老王这样的魄丢了,那便是无力回天了。只有他自己的魂知道这魄丢在哪儿,也只有他自己的魂才有把魄重新找回来的希望。

查文斌整理那破烂的八卦袋,里面是他的东西,一样都没少,但那青铜太阳轮和从那下面带回来的月亮轮却不知了去向。

他很想去找回来,因为那是他对于三足蟾唯一的记忆,但是他知道这样做是无力的。

到了中午时分,查文斌被两个年轻男子请到了院子里,这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晒到了太阳,而在院子里停放着的一辆中巴车上,他见到了另外三个兄弟。

一架只载着他们四人的飞机冲向了蓝天,而他们谁都不会忘记登上飞机前中山装男子那句冷冰冰的话:“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重新回到省城的查文斌当晚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比一个月前似乎长高了,也长胖了,但是额头上却多了一道疤痕。

冷怡然跟查文斌解释,这是在学校的单杠上摔下来磕的,好在没什么大碍。她显得很拘谨,似乎很怕文斌怪罪她没有照顾好他的孩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副小魔女的姿态。

当晚,还是在楼外楼,赵所长设宴,为这个曾经他一心想拜却没有拜成的道家师父接风洗尘。

查文斌在省城一直待到清明前后,超子家暂时就成了这几人的落脚点。院子里都知道何老家里住着一个道家高人,来找他看相和算命的络绎不绝,也让这个向来冷清的研究所大院热闹了好一阵子。

后来很多省城里的权贵都知道了这儿有个掌门,各种小车几乎把这个院子变成了停车场,有赵元宵带来的,也有人托冷所长带来的,发展到后来,那些经常出现在报纸和地方电视台上的人也来了。

但查文斌坚持着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不收红包。真正让查文斌声名鹊起的是他有一天对一位到访的老者只说了一句话:“下周的礼拜三不要出门。”据说那位老者是有着通天本事的高官,干完这一年即将退休。

结果那一天,这位老者的司机来接他去开会,被他以身体欠佳为由婉拒了。那位司机在回去的路上,被一辆装满渣土的车子撞击。事情的巧合是,那位司机毫发无伤,但是整个车子的后半截被压成了铁饼。

任凭你多大的官儿,要想请他去府上坐一坐,或是赏脸吃顿饭那都是没门的。久而久之,在当地官场流行了这么一句话:谁要是能把查道士请来吃顿饭,那他的面子可真大了去了。

所以赵元宵一时间风头无二,常常成了高官宴席上的座上客,因为他那可是自吹为查文斌不记名的徒弟。到后来,连请赵元宵吃饭都成了倍儿有面子的事情。过了不多久,他就被提拔起来,有人说他是全凭那张嘴,更多的人说那是因为查文斌。

第三章 朋友离去

查文斌这个人,虽然面对谁都是不卑不亢,但这种生活实在不是他想要的。太多的人把他视为高高在上的神明,有恭敬的,有崇拜的,更多的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寻未来的。

人都是这样,谁都想预料自己的下半生,但是查文斌说道也从来是说半句。什么叫说半句呢?那便是算命看相的时候,只说一半。

原来啊,算命说半句算是他们这个行当里的潜规则,主要有两个原因。

这第一个原因呢,就是但凡天机这东西,是不能泄露得太多的。人各有命,命理之中定当有各自的旦夕祸福,若都被人一一点破,再觅法子破解,那样便是乱了规矩。道士们能做点法,通点灵,免不了要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打交道,说多了等于砸了它们的饭碗,那能有个好下场吗?

查文斌时至今日,他的女儿就是最好的例子。再一个,真正的道者是不会凭借出卖这些东西换取钱财的,你若拿了小鬼的太多利益换自己的,那恐怕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这第二个原因呢,其实还是为了避免出现错误。这玄学是一门很深奥的东西,古往今来,又有谁敢说自己已经参破了天道,能道古今、预知未来?这里面的学问太多了,也太复杂了,普通的学道者或许只要能够揭开其中的一个小角那便是道有所成了,免不了也有算错或是出岔子的时候,所以往往有些话说得就比较模棱两可。

比如那句“下周三不要出门”就是这个道理。他可能知道那一天是对你不利的,但是具体是什么事,或许他知道,或许他不知道,但是就这么一说你便听话不出去了。

这一天要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你在家里平平安安地过了,心里就会想:这人算得挺准的,今天在家里待着,果然什么事儿都没。其实在这之前算命的已经给你一个暗示,就是那一天对你原本是不利的,他告诉了你一个破解之法,只要按照这个法子,那便可以躲过去。到了第二天一看,哟,这昨天果真就让自己躲过去了,免不了心里就认为那人算得准,是他让自己过了劫难。

要是昨天恰好还真就出了一个你本该发生的事儿,却因为他的一席话让你给躲过去了,那他也不算是泄露天机。因为他仅仅是跟你说了要去干吗,而没有说你本来会怎样。

所以,这说半句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加上汉语的博大精深,任凭怎么解释,到最后都能圆场。但高人与糊弄人的区别就在于,一个说半句是他为了自己不受天谴,但却道出了真命理;另外一个说半句则是纯粹为了圆谎,糊弄人。

至于怎么区别,真正的道士往往都是很清贫的,他们也不会接受别人的钱财,若真要给,他们也会取少量的一点,但也不是给自己用,而是拿去买些香烛供品和纸钱孝敬那些被他得罪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朋友。

这种日子过了有一个多月,查文斌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待了。省城这个大城市里,没有他想要的那种宁静和随和,越来越多的人把他当作神仙一般敬仰,这让他觉得十分反感。恰值清明即将到来,他准备回去扫扫墓,心想,这往后的日子还是继续回洪村做个农民算了。

当天夜里,一大群人在何家聚着喝酒吃饭,自从查文斌回来后,赵元宵一有空便提着酒肉过来找他。这一晚,查文斌跟大家伙儿说了自己的想法,决定把孩子托付给何老带着,因为他需要更好的治疗和调养,自己则打算回去了。

这何老心知查文斌是个自由随性的人,在这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确实也待不惯,便也不作强求,再说他那儿子也成了大院里的一个小鬼精头,老爷子们都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孙子看。

卓雄也得先带着横肉脸回一趟四川,出来这么久了还没回去看过,两人打算回去扫扫墓。一是祭奠卓玉贵,再怎么,他也对自己有着养育之恩;还有一个,便是去祭奠蕲封山,那儿埋葬了自己太多的过去。

这超子虽然还在考古队的编制里待着,但是老王这么一去,他也没多大心思再干这个行当了,打算换点别的活计做做,他脑袋瓜子聪明。何老知道拗不过这个儿子,也就随他去了。

当晚,只有冷怡然好像不怎么舍得查文斌离开,显得有些不开心。

第二日,查文斌婉拒了赵元宵的好意,自个儿去买了车票。等他坐上车的时候,才发现隔壁的超子正在对着自己大笑。

这小子打算跟他一块儿回去玩几天,也顺便看看农村里有没有买卖可以做。查文斌一问才知道,这小子打算干点倒腾古玩的活计,也算对得起他这两年的专业学问。

经过半天的汽车颠簸,又换乘了小巴和三轮车,等他们两人到家,都过了晌午。

这家里许久没人住,免不了得打扫一番,下午又去镇上添了些粮食酒水和生活用品,到了傍晚弄一锅子滚着,小酒喝喝,倒也好不自在。

明天就是清明了,查文斌取出白天在镇上买的白纸,用剪刀修了几串“标”。其实就是白色的小招魂幡,剪的模样就是一串串的铜钱,头上用小红纸一包,做个嘟嘟头,挂在小木棍上挑着。

第二日清晨,查文斌便和超子一块儿上了山,把师父和父母的坟上都插了标,上了供品,点了香纸,又取了柴刀把坟包旁边的杂草给锄了,重新挖了一次排水沟,然后便下了山。

他们还得去王庄呢,因为超子的老妈在那儿埋着。

借来村里的摩托车,他们就赶往了王庄。这是超子老妈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何老年纪大了,超子怕他伤心,便和他老爹说好自己一个人去。

可还没走到山顶呢,超子就见着一个身着卡其色衣服的人半蹲在那儿,烧的纸钱正随着山风飘得到处都是。超子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起来了。“爹,不是说好了不来吗?”超子快步走了过去说道。

何老的年纪大了,背也驼了,满头的白发。见超子和文斌来了,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站了起来,虽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是那红彤彤的眼圈儿早已把他出卖了。“昨个儿夜里梦到你妈说太冷了,睡不着,一个人睡有些孤单,我一早便过来了。”何老对着爱妻的坟墓跟超子说道,他和王夫人感情一直都很好,在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中从来就没有红过脸,也难怪会梦到她。

查文斌拍了拍超子的肩膀说道:“先去祭奠你妈。何老,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儿问你。”

在离超子有十多米的地方,查文斌说道:“昨儿夜里梦见老夫人,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何老笑笑道:“文斌,你已经看出来了吧,什么都别说了。以后我家那小子,你多看着点,这孩子心眼是好,就是脾气臭,容易犯浑。我家那老婆子说冷,还不得快点下去陪陪她,给她做个伴儿吗?我老了,看得开了,早晚的事儿,到时候还麻烦你帮我俩都葬在这儿,这儿风水好,又是你亲自选的位,我信得过你。”

查文斌有些尴尬,连连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何老摇摇手:“我知道的,你是行家,怎么会看不出,把我叫过来也是为这事儿吧。不是老婆子要找我,而是我自己大限已到。”说完,他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查文斌。查文斌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省人民医院的化验单,上面清晰地写着:肝癌晚期。“医生说还有一个月时间,我打算搬到她娘家住,到时候麻烦你给张罗张罗。”何老又看了一眼正在烧纸的何毅超说道,“先别告诉那小子,我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面对死亡的来临,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态,有恐惧,有不舍,有求生,有觅死,但像何老这样已经看淡了生死的,那是真不多。要知道两天前的晚上,他还在跟一群后生开怀畅饮,想必他是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了的。

查文斌背过身子,眼中有了一丝涟漪,慢慢朝超子走去,嘴里喃喃说道:“还有一个月零七天。”

祭拜完王夫人,何老执意要去王庄住,还不让超子同行,他们两人只好先回了洪村。

到了第五日,卓雄带着横肉脸也风尘仆仆地从四川回来了,这四兄弟算是又聚到了一块儿。虽说这老王跟他们算不上什么铁哥们儿,但好歹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要说这感情自然也是有的,特别是横肉脸,一回来就跟查文斌打听有没有他的消息。其间,他们也通过村里的电话让赵元宵找人打听,只说在他们走后不久,老王便被人接走了,至于去了哪儿,人怎么样,就没了下文。

超子开始带着另外两个哥们儿走街串巷地收古董,那会儿外婆的村子是他们经常要去扫荡的地方,所以我偶尔也能见着这几个从外地来的小伙子。特别是超子,看见我的时候常常会给我买些吃的,还有像钓鱼钩啊,风筝啊这类男孩子比较喜欢的玩意儿。

何老是在那天祭拜完后的一个月零七天死的,正如查文斌预测的那个日子。那一天查文斌很早便起来了,外面天还没亮,他便收拾好了东西把他们挨个儿叫醒。

那会儿超子他们在洪村已经混得很熟了,村长家的三轮挎子成了这几个当兵的最喜欢的东西,一开始老是借,后来村长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半卖半送给了他们。

那会儿刚买了挎子,查文斌便时常提出让超子载着他去王庄,说是找他父亲聊天。那会儿何老虽然已经时日不多,但精神气儿却十足,每天乐呵呵地和查文斌品茶论道,丝毫看不出重病的迹象。超子那会儿打着收废品的名义也在王庄淘到了不少宝贝,其中有一件玉器让何老鉴定后可以追溯到战国。超子认为自己的事业可以真正开始了,有了他的专业加上何老的经验,他一定会在这个行业里大获成功。

何老也很欣慰,这个顽劣惯了的儿子开始走上了正途。那会儿何老跟他说得最多的是如何做人,而不是鉴赏古董,他再三强调收到好的藏品一定要献给国家,只有在博物馆里的文物才会发挥它的最大价值。说来也怪,向来最怕老爷子烦的何毅超竟然也能捺着性子听下去,后来那件玉器也就真被他给送到了省博物馆,倒不是因为它有多珍贵,而是那是最后一件让何老鉴定的文物,超子也算是遂了老爷子的心愿。

查文斌对睡眼蒙眬的超子说:“去洗把脸,然后去你外婆家看你父亲。”

超子哪知道查文斌这是弄哪出,揉着眼睛说道:“去看我爹,要这么早吗?”

查文斌抬头看了一下天象说道:“天亮前,都还来得及。”

他这话一说完,超子心里就咯噔一下,一时间睡意也没了。他知道查文斌从来不会做没头绪的事情,以为是不是那头在闹凶,需要他去解决。这好歹是自己老家,他胡乱洗了几把脸,便要去发动那挎子。

不想查文斌却把钥匙拧了下来,丢给卓雄说道:“今儿你来开,超子跟我坐后边。”

超子越发有些莫名其妙了,一直以来这摩托车可都是自己在骑,不是因为他技术好,而是那个年代汽车还没有普及,小青年能骑个挎子是一件非常拉风的事情。卓雄这人生性善良,与世无争,这种出风头的事情自然就不跟他抢了。

卓雄也有些不明白,但查文斌说的话,他们哥几个很少会不听。这挎子只能坐三个人,横肉脸那体积又放在那儿,查文斌让他天亮了再坐村里的车去。那会儿还没有城乡小巴,但有头脑一点的人已经率先买起了那种农用大三轮卡车跑起了载人运输,路线从洪村到县城,其中就会途经王庄。

趁着夜色,那盏红兮兮的大灯照过了一棵棵擦肩而过的大树,查文斌坐在那小翻斗里跟超子说道:“我跟你说个事儿,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超子这心里还真一早就有准备了,立马回道:“是王庄那儿闹鬼了吧,咱是去收拾脏东西的吗?”他心里同时还在想,不会是老爹中招了吧?“你父亲……”查文斌说到这儿看了一眼超子,只见那小子的脸瞬间就白了,“你父亲他生病了,今天带你过去是让你看看的。”“生病?”超子心头一惊,“老爷子怎么了?不是这几天一直好好的吗?”

查文斌强忍着泪水,依旧平静地说道:“肝癌,晚期。”

超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塌下来了。“你早就知道了?”“嗯。”查文斌点点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他是在吼,朝着查文斌在吼,这是一种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吼,吼得连前面骑车的卓雄都感觉到了那种冲击。“嘎”的一声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查文斌没有反驳,他不会说那是你父亲交代我的,他理解超子现在的心情,所以他只是说道:“别停,继续开。”

夜幕里,一辆三轮挎子载着三个男人风驰电掣般地在公路上疾驰。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滴滴洒向地面的眼泪。

何毅超没有给他的母亲送终,那是他一辈子的遗憾,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父亲就这样离开,但是查文斌的那句天亮即是大限让他第一次有了想飞的冲动,一个劲儿地催着卓雄加速。

到了王庄村口,村子里黑魆魆的一片,“突突”的摩托声让村子里的狗一下子沸腾了起来,纷纷涌向村口。但是远远见着是这辆车,这群土狗没有一条不是夹着尾巴就跑的,因为那车上待着一个混世魔王,多少条土狗都是被他的挎子擦着大腿呼啸而过的,这车对于它们来说不亚于索命阎王。

到了王鑫家门口,超子率先跳下来敲门,一会儿后,里面传来了含着睡意的声音:“谁啊?”

超子像是已经等不及了,抬起他那穿着军用皮鞋的大脚狠狠地就踹到了门上。“咯噔”一声,门闩随即断成了两半,卓雄猛地加大油门,挎子“轰”一下就射进了大门里。

王鑫正在床上呢,听到这动静,还以为是鬼子进了村儿,硬是不敢出房门来。超子可不管这些,率先冲进了西厢房,那儿以前曾是王夫人未出阁前住的,如今何老住在里面,查文斌和卓雄紧随其后。“啪”的一声,那盏不算太亮的白炽灯被打开了,超子抬头一看,差点儿没给吓死。何老正坐在桌子前对自己怒目而视!“爹……”超子喊道,他很少喊何老“爹”,一般都是喊老头儿,因为他是何老和王夫人的老来子,也是家中的独子,所以小时候虽然何老对他很严厉,但是王夫人却很疼这个儿子。“混账!”何老骂道,一股父亲的威严和学者的涵养在这一刻表露无遗。何老气得几番想站起身子却又办不到,但还是用力地拍响了桌子怒道:“做事永远都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将来怎么样才可以成大事!”“爹,我……”超子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老爷子发这么大的火,因为老爷子是搞学术研究的,在当时的考古界可以说是泰山北斗,只是他把一辈子的精力都献给了博物馆,自己半点儿藏品也没留下。

何老不再看这个儿子,脸上的肌肉开始变得柔和,他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儒雅的模样,转向查文斌说道:“文斌啊,是不是到时候了啊?”说这话的时候,查文斌看见何老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他知道那是疼痛造成的。

查文斌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何老依旧笑着说道:“那就要麻烦你了,还有这小子也交给你看着了,你要不出去先准备准备,我还有几句话跟这小子说。”

查文斌带着卓雄退出房门,轻轻地关上了门。外面的王鑫正披着大衣拿着木棒出来了,一看是查文斌,这才问道:“是查先生,出啥事了啊?”

查文斌再看了一眼天象说道:“命星落了。”

这话说完,王鑫不明就里地抬头看了一眼,一颗闪亮的流星刷地划过天际,朝着西边消失在茫茫夜空。“嘣!啪!”一枚带着火光的爆竹在天色开始有些蒙蒙亮的时候,飞向了清晨安宁的王庄半空,继而炸响开来。耳朵灵的人马上就醒了,然后趴在床头,一听到另外两声爆竹声响便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院门。

爆竹三声响,这是农村里在人咽气后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大抵的意思便是有人过世了,通知下,这是千百年来留下的规矩,多一下少一下那都不成。路上遇到的人们互相打探着这是谁家在发丧事的信号,又是谁家的谁谁谁最有可能归天了。

老人们面色凝重,心想这回该又是哪个童年的玩伴先走了,指不定村子里的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妇女们不用招呼,得赶紧准备着去帮衬,农村出丧事,那可要海了去的帮手。年纪轻正当壮年的,那是自家的代表,自然是准备要出力的,抬中的抬中,建坟的建坟,有的还要去当脚力。在那个年代,报丧也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孩子们呢,则被年长的奶奶辈捂在家里不让出门,怕触了霉头。其实小孩子们在这种场合多半是感觉不到悲伤的,相反他们会因为这是难得一次的全村大聚会而觉得非常热闹。

没一会儿,全村的家庭代表基本都齐聚王家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这王家又死了谁。眼尖的人一早就看见查文斌这个道士已经换上了那身紫金道袍站在王家大院里了。

讣告是查文斌亲自写的,用大红纸写上了何老归天的时辰,也算出了冲哪些属相,冲哪些八字,这是告诉大家伙儿有的人您得回避了,弄不好就得被冲上。

当得知过世的是何老,村子里的人便开始唏嘘开来。虽然何老不是王庄的人,却胜似这儿的乡亲。何老为人耿直又善良,还是这里能沾亲带故出去的人里面最有学问的,人家可是专家。王庄那些个老乡亲有需要去趟省城办事的,也基本都是去找他。只要是乡亲们去,何老多半会留人家吃顿酒,然后安排在自己家里过上一夜。“何老是个好人啊!”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按照惯例,查文斌自己先当了一回入殓师。因为何老就超子一个独子,所以给老人洗澡的事就落在了外甥王鑫身上。

到村里的媳妇们给何老穿寿衣时,才发现这老头的胸口已经瘦得只剩下根根肋骨了,心疼得泪水跟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下落。

何老是闭着眼睛走的,而超子从他走后,便一直跪着。何老的尸体在哪儿,他就跪到哪儿,一步也不肯起,连走都是跪着走。

王家的木头大门被拆下来放在堂屋内,拿了两条通长的大板凳放在下面架着,木板上铺着一层红色绸缎的被子,穿上寿衣寿鞋的何老就这么睡在上面,身上还盖着一床薄被子。何老很安详,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般,后来人们在整理他房间的时候,发现那张桌子下面的痰盂里已成了红色。这位老人走得很体面,也走得很从容。

查文斌心想一定要为他办好这次葬礼,让自己的这位忘年之交走好最后一程。

灵堂就设在堂屋里,这里已经送走过很多人了,可能连王老太爷都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女婿最终也还是从这里走了。

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已经被人们用粗粗的麻绳捆着,“吱呀、吱呀”抬了进来,也用两条大板凳垫着,并排放在何老的身边,悬着惨白惨白的丧幛。这口棺材原本是给王老太爷的夫人准备的,她现在已经是这王庄里年纪最大的人了,先是丧了夫,又丧了女,这会儿连女婿也走到自己前头了,这棺材也就先给女婿用上了。

这王家老太太身子骨虽然硬朗,但也经不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躺在床上干流泪,几个孙子辈的媳妇儿正在照顾她。

王家的孝子们,此时都已经戴着白孝,穿着孝服,腰间系着麻绳,站在灵堂的两侧接待来吊唁的客人。何毅超和王鑫他们这些晚辈以及他们的媳妇儿,何老的孙子辈的亲人们则穿着孝服,跪在灵堂前号啕大哭。这在农村里有一说法,哭丧的人越多,人走得就越顺,何毅超红着眼圈,一张纸钱接着一张纸钱地烧着,一下子没憋住,号得一嗓子哭喊道:“爹啊,你两眼一闭就这么走了,去找我妈了。怎么忍心把我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啊,我这都还没成家呢,您都还没抱上孙子呢……”嘴里念叨的都是让何老下去之后多照顾他妈妈之类的话。

其他人听见他这么一哭喊,不禁也觉得伤心,都跟着哭了起来。说着,超子就跟疯了一般扑向他爹的尸体,却被卓雄和横肉脸死死按在地上。超子就那么哭得鼻孔里都在冒着泡,脸上糊的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鼻涕,那真叫一个伤心。

查文斌白天是不用做什么法事的,但也有其他事交给他,搁在平日里道士们不屑做的,但这一次他却亲力亲为。

第一件事便是写挽联。

这农村里有人死后是得写一副挽联,大小同春联差不多,但是得选用白色宣纸做底,黑色浓墨书写,写完了贴在大门的两侧,在往后的三年里,这户人家过春节都不得贴红对联,以表示守孝三年,不得参加任何事情的庆祝。何老这副贴在大门口的挽联便是查文斌亲笔书写的。上联:鹤驾已随云影杳下联:鹃声犹带月光寒横批:宝婺星沉

这些个大字,个个都是方方正正,笔锋铿锵有力,全是查文斌一气呵成的。王庄里头有些个爱好书法的老人看完这副挽联,无不在私下里品论这查道士的几个字写得当真好看,有气势!

第二件事呢,就是为送信的人写好报丧信。

农村里那会儿通信还不方便,电话都还没普及,更别说手机了。在更早的时候,人们报丧就会挑选村子里脚力的人,让他揣上这报丧信。过去的时候是给报丧的人发一双新的布鞋,得是千层底的。后来人们图省事,就改配发一双解放鞋了,让他穿着去通知远方的亲人来奔丧。

这奔丧可有讲究了,查文斌都把这注意事项告诉了那些个送信的人。

第一,能走路尽量走路,这代表着对死者的一种尊重,实在不行得赶车的,路上也别和他人多话,这信封里的东西更加不能拿出来给陌生人看。

第二,要是遇上路远的,需要过夜,那也不能到农户家里去借宿,这是大不敬,会给人家带去霉运的,实在憋不住了,只能选择那些个村里的老祠堂凑合一夜。

第三,到了收信人的家里,不得进门,得在人家门外把主人喊出来,也是避免带晦气进去,更加不得和收信人在路上结伴吃饭,这收信人的第一口饭必须熬到这王庄来吃白豆腐,路上可以吃些从这儿带去的干粮充饥。

第四,回到王庄后,需要先把人带到灵堂磕头烧香完毕,自己方可返回家中。进门之前需要脱掉鞋子,赤脚进门,然后抓上一把米拌上茶叶向自己的背后撒出大门外,接着就得马上去沐浴更衣,这也是为了不让报丧的人自己沾上晦气。因为送的是丧信,路上有些个孤魂野鬼看见了,便会跟着,想找机会投胎,很容易就带进了自己家。

所以这送信,真是一个辛苦活儿,肯去送信的人多半也是和主人家有着不错的交情。好在何老和王家平时就德高望重,不愁送信的人选。

第三件事情,便是写上几道天师符,粘在那大门上悬着。这种黑色符纸是为了门神而贴,目的是不让那些个野鬼进来抢着投胎。也是为了接下来做七的时候,能够保主人家一份安宁。

干完这些,查文斌便一整天守着那长眠灯,时不时地给它添点油,拨弄拨弄火焰,好让它烧得更旺,嘴里念叨着让何老路上看得清楚些,别摔着。这时候的查文斌真不像道士,反而像是一个失去老朋友而感到落寞的人。

村里的妇女们忙着洗菜、刷碗;男人们分成几拨,一拨在门口搭上帐篷,吃饭就在这帐篷下面吃,另外一拨则负责杀猪宰羊和打豆腐,这豆腐就是白喜事上最重要的东西,有的负责搬运桌椅,还有的则负责招待来宾。

总之,村子里的所有人各司其职,都没闲着。在物质不发达的农村地区,人们就是靠着团结,靠着互相帮衬过来的。一家有事,万家来帮。

本来何老这场丧事也就按照规矩这么办下来了,谁也没想到,查文斌千叮咛万嘱咐,这件事最终还是出了点意外。

这被派去送信的,有一个人叫胡长子,因为他腿长人高,姓胡,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儿。

这胡长子是个热心肠,王家出了事儿,他是撒腿就冲进了院子里到处讨活儿干的。负责招待宾客里的有一个人叫“指客”,这个指客呢相当于现在王家的临时总管,负责处理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安排和招待吊唁的宾客,一般都是村里头有些头脸和威望的人干的。

胡长子那年也刚三十出头,因为家里条件不大好,媳妇娶得晚,那年正月里才得了一儿子。这儿子出世后,胡长子在村里连走路都挺起了背脊,用他们的话说叫走道过去都带一阵风。

但是这人穷啊,自古就在村里没啥地位的,为了博人家一个好印象,便只能给别人家里多帮忙,好让别人记得他那点人情,农村地区就讲究这个。

当时老王家里还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我老家的邻县。农村里办喜事你可以不去喊这些个远房亲戚,人家是不怪你的;但若是办丧事不去喊,人家会认为你这是瞧不起他,那得结梁子。所以啊,那时候只要是谁家办个丧事,村子里一准能见着好多生面孔,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会千里迢迢赶来奔丧。丧事那可是最能看得出一户人家的门面有多广的。

那时候大户人家要办个丧事,那是族谱上写着的,能沾点亲带点故的都会被通知到,生怕漏了谁家没喊到遭人日后口舌。偏偏这何老对于这个小山村那可是几百年都没出一个的文化人,只要被邀请到了,那脸上也有光不是。

那个县呢,从行政上是划进了安徽省的,当时这个县和我老家之间是有公路的,但是得绕老远的路,转上几趟车,十分不方便,得走一条平日里少有人走的小道翻过一座大山穿过去。加上那个亲戚又住在大山里,所以这户人家的信呢就不太有人愿意去领。

当听说有这个难啃的任务无人问津,胡长子在王家大院里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指客的那人正愁没人肯送,听闻胡长子愿意去,高兴得立马从箩里多拿几块白米糕给他包上,又让账房拿了两包烟出来揣进了他兜里,拍着胡长子的肩膀称赞他是村里最有为的青年才俊。

这胡长子活这么大也从来没被人这么称赞过,感动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被领到查文斌那儿接过发丧信,换上全新的解放鞋,那神气的模样顿时引起了一群老娘们的哄笑。

胡长子感叹自己总算也是在这村里出人头地了一回,把查文斌说的东西都牢记在了心里,便背着帆布包出门了。

其实送信的那地儿,他也没去过,只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心想着自己长着一张嘴,那到了路上还不能沿路问过去吗?便踩着自家那辆结婚才置办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朝着王庄后头去了。

这王庄后头有一座大山,叫狮子山,海拔近千米,在浙江一带来说算是座高山了。这山的山顶常年云雾缭绕,只要翻过这座山,过去便是安徽边境了。

以前也有些安徽的农民挑着茶叶和山货到浙江来贩卖,走的就是这条道儿。我们这边呢,也有些农民挑些笋干和草药之类的东西去他们那边贩卖。但这些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事儿了,应该说这里是有一条古道的,连接着两个相邻县之间的商贸往来。后来因为各自的经济都发展起来了,当地有了市场,老百姓们也就不吃这个苦头翻山倒腾那点钱了。

这胡长子是土生土长的王庄人,自然也是听老人们讲过这条道的事。这狮子山平日里王庄的村民们也经常上,但多半都是上到半山腰。

上去干吗呢?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座大山在某种程度上也养育了一方村民,砍柴、挖草药、摘茶叶……这狮子山的半山腰原来有一块上好的野茶,因为地势高,所以比普通的绿茶上市要晚上半个月。因为这茶汁味香,形状又好看,所以有些个农妇会结伴上山,采上二两茶。

据说这狮子山的山顶上还有一种更好的茶,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敢上去摘过,因为人们都说这山顶上有勾人引魂的野鬼在,是去不得的,这话大概是从当地的猎户那儿传出来的,真要说起来,胡长子的老爹便死在这座山上。

在国家实行枪械管制前,农村地区的人家多半有一种自己造的土枪,用黑火药击发,没有膛线,里面多半装着散弹,火药装多少全凭你准备狩猎的动物大小按照经验匹配,这玩意儿也叫土铳。虽然精度很差,但是近距离威力却相当惊人,若是用上锡条搓成子弹放进去,三十米的距离可以直接放倒一头两百斤的野猪。

那会儿秋忙结束后,几户村民就相约着上山打野猪,用狗撵猪,一直把猪撵到山顶上困住,然后猎户们就从各个方向包抄上去开枪。

参加这一次狩猎行动的有一对父子:胡长子的爹和他的亲爷爷。

这爷俩儿都好打猎这一口。分开搜山之后,这胡长子的爷爷就隔着灌木丛慢慢往上摸,只看见不远处有两只猪耳朵不停地忽闪着,这老爷子朝着手掌心“呸”了一下口水,慢慢举起那火铳瞄准,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看得出来这是一头野猪正在觅食呢。“砰”的一声枪响,那对大耳朵就往地上一头栽了下去。胡老爷子的枪法那可是一等一的。这老爷子大声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和其他村民,通知他们猪已经打到了,赶紧过来抬,自己则兴奋地拿出砍柴刀劈开荆棘往里面冲,等他走过去一看,傻眼了,那躺在血泊中的正是自己的亲儿子!

等到其他兴奋的猎户赶到现场时,胡老爷子已经晕倒在了自己儿子身旁。据王庄的老人们讲,胡长子的老爹脑袋瓜子直接被小拇指粗细的锡条弹轰开了小酒杯那么大的洞眼,因为锡在火药击发后,会带着非常高的温度,所以整个伤口当时还呈现出烧焦的样子,可谓惨不忍睹。

那一年小胡长子也不过两三岁,还是走一步摔两步的娃娃。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胡长子的老妈在一个月后悄悄收拾行李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过。而当年这件事没有闹大,而胡老爷子在误杀了自己的亲儿子之后,也是悲伤自责万分,每天抱着小胡长子念叨着他看见的真的是一头黑面獠牙的大野猪。没过一年,胡老爷子就日渐消瘦、一命呜呼了。直到临死前,他还说自己看见的是头野猪。

后来这件事,人都说是那山上有野鬼要来勾命,不然胡老爷子那种老猎人怎么会把自己儿子当野猪给打死了。久而久之,那座山的上半截也就没人再上去了。而胡长子从小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家道一没落,便成了如今村里身份最低的几个人了。

胡长子这辆二八大杠可是用了他足足存了两年的钱买上的,为的就是娶媳妇那天可以扎着大红花把她给载回去。这会儿他已经骑着车到了山脚,据说这山的那一头他还得骑上几个小时,才能到那个村庄去送信。

这小子不仅个子高,力气也是很大。穷人家的孩子都这样,从小使苦力使惯了。现在,胡长子正把那二八大杠扛在自己肩膀上哼着小曲往上爬。他是知道自己老爹当年那回事的,可是他早就忘记了老爹长啥模样,十五六岁起就在这狮子山上砍柴了,不过也没上过那山顶,因为山脚的柴就足够这小小的王庄用的了。

这下半山的路,因为常年有人活动,是有一条小路的,胡长子不知道都走上多少回了,哼哧哼哧不费力就上到了半山腰。他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这件事儿过后,村里人肯定都会觉得他热情,不然怎么会比别人多发了一包烟,多领了几块米糕呢。

越想事情越美,就索性停了下来歇歇,掏出那白花花的米糕,就着旁边小沟里甘甜的溪水……胡长子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被人如此重视过。吃完了不算,他又摸出那包印着精美贴的阿诗玛香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又舍不得拆,这可是高档货啊,纠结了半天终于拆出一支点上,品了几口,吐出几个圈圈,猛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才叫生活啊!

这吃饱喝足外加过了烟瘾,胡长子背着二八大杠便继续上路了,此时也不过早上八九点钟,山上湿气重,再往上走便是几十年来都无人踏足过一步的地方了。

那句世间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对于现在的胡长子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山方才过了一半,那脚下的路就不见了踪迹,满眼过去都是藤条枝蔓,杂草丛生。胡长子这是走一步、停一步、砍一步,肩膀上还扛着自行车可就没之前那点轻松劲儿了。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心疼脚上那双崭新的解放鞋——全都让这条路给糟蹋了,这走了没多远就跟刚下地干了农活一样,糊得满脚泥。

有路,那也是几十年前开出来的小毛路,这会儿哪里还辨得清楚,只能靠着大致的方位,在这些老树藤里钻进钻出,忽然就觉得前面的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胡长子大喜,心想着这小山包也不算难翻嘛,不是有条路摆在这里嘛。他就顺着这条小山路一直往上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头上的汗就跟下雨一样开始往下淋,脚下的步子走得也是越来越沉。

话说这胡长子走着走着,就觉得肩膀上扛着的二八大杠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而且是越来越重。他这人力气倒是不小,两百斤的粮食扛在肩膀上能够走上五里地不带喘气的,今天扛个几十斤的自行车却觉得不行了,便想找个地方歇会儿。

这怪事立马就来了。每当胡长子想歇的时候,肩膀上的自行车就会变得更沉,压得他几乎不能动弹,这手想要把车子放下来,却怎么都不肯听自己使唤;若是他咬咬牙坚持,这种被压的感觉又会立马轻松一点。

胡长子几次试着把自行车卸下来都没成功,而且似乎这条山路也越走越让他胆战心惊起来。

原本小路两边是老树林立,里面杂草丛生,全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遮着,可是现在他似乎看见了那些灌木丛中隐约有一两个隆起的小山包。

这小山包是啥?他没敢往心里想去,只想着快点赶到山那头把袋里的丧信给发了,可是脚下的步子已经有些迈不开了,就在那停下准备歇歇,这实在是走不动了。

忽然,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小孩的笑声。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孩子?胡长子便抬头一看,这里的树实在是太高太密了,连同那天上的太阳也一并给挡住了,虽说现在是晌午时分,但此时却像是太阳已经下山了一般,那孩子的笑声也越发明朗了,就像在自己耳朵根子边。

胡长子心里有些害怕了,他有些后悔接这份差事了,据说那门远方亲戚就是因为路难走,所以王夫人和老爷过世,这丧信都没发成,若这一次何老的依旧没人肯送,这点亲戚关系肯定就此断了。

他心里挺矛盾,要是回到村里说是因为自己胆子小,不敢送信,让人家断了亲戚,指不定会被别人看成个啥样,那算是在王庄彻底没法混了。但若要继续赶路,自己的腿肚子都已经在发软了,那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一刻也没停过,他是真不敢再走了。

就在他愣在那里,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的时候,胡长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他猛地回头一看,当即三魂吓掉了两魂半,这肩膀上扛着的哪还是自行车啊,分明是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在那棺材之上,有一个穿着寿衣的小男孩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可那脸色一看便知不是正常人,因为那是一张惨白的脸,就像是用面糊糊涂上去的一般,还有两个小红圆点点。

胡长子“妈呀”一声尖叫,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把肩膀上的自行车往地上狠狠一扔。只听见“哐当”一声,那崭新的二八大杠便被他给扔到了旁边一棵大树上,撞得那铃铛直响。胡长子知道自己八成是见鬼了,吓得屁滚尿流,连翻带滚,一个跟头往下山滚了七八米,只听见后背“轰”的一声,撞到了硬物上,疼得他当即就背过气儿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等他再转头看,自己原来是被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给挡住了,他暗自庆幸要是没这块石头可真就得摔死了。扶着那块大石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想把自己的后背揉上几下,抬头一看,这里满是那种一个个的小山包,每个小山包前都有一块石头竖着。

胡长子颤抖着身子低头一撇,手上扶着的那块石头上还刻着字呢!他虽然不识字,但却清楚得很,这玩意儿是墓碑,合着自己什么时候就窜进了乱葬岗了!

他也不管什么自行车了,抱着脑袋没命地往山下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山脚下出现了村庄的模样,这时候他又听见了那孩童的笑声。胡长子心想完蛋了,这回肯定是被山里的野鬼给缠上了,双腿一发软立马就坐到了地上,想着自己的孩子尚在襁褓,媳妇又还年轻,指不定在自己死后就带着娃娃马上改嫁,他那叫一个绝望啊。

没一会儿,那些笑声就越来越近,只见一个穿着碎花红衣的小女娃从林子里头钻了出来。胡长子一看,妈呀,又来一个!这下他是真没力气再跑了,心想这是死定了,脚跟子一软便朝着那小女娃跪下了,嘴里说道:“求求大仙放我一马,我这家里还有刚出世的娃娃,回去之后一定多烧点金银财宝给您……”

那小女娃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位大叔给自己磕头下跪,立马喊了一声:“爷爷快来看啊,这儿有个疯子。”

胡长子抬头一看,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头牵着那小女娃正警惕地看着自己,那老头见他那疯样便骂道:“哪里来的神经病,到这里撒野吓我孙女!”

这胡长子一听,是人的声音,再一看,确实是两个大活人。常年在农村生活的他一看这装扮便知道是采药人,便抹了眼泪和鼻涕说道:“我是一送信的,还以为遇到鬼了。”“呸!”那老头骂道,“光天化日,哪来的鬼,我看你就是来诅咒我们爷孙的,看我不打你!”说完那老头就随手捡了根木棍向胡长子打来。

胡长子举手便挡,说道:“别别别,我是从王庄来的,给人送信,刚才真遇到鬼了!”

那老头狐疑地看着胡长子,问道:“你送的什么信?送信怎的送到这山上来了?”“丧信,我是从王庄过来的。”胡长子说完,就急着想把兜里的信掏出来作证明,却被那老头呵斥道:“别拿出来,真晦气!呸呸呸!”然后那老头便急忙扭过头去带着孙女往回走。

胡长子追了几步喊道:“哎哎哎,老大爷,我跟您打听个事儿,这是哪儿啊?”

那老头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三个字:“方家村!”

方家村?胡长子回头看了一眼,叹道:“妈呀,我竟然翻过了整座狮子山!”

这方家村已经是属于安徽了,隔着狮子山的那一头就是王庄,翻过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方家村,穿过方家村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就是接信人所在的禾木冲了,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还真走了下来,就是那辆自行车给丢了,连同自行车一起丢的还有那袋子白花花的米糕,他为了方便就顺手把袋子系在车把上。胡长子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发毛,那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和那个小孩……

他不敢再作停留,跟在那老头的后面保持着二十来米的距离,一直下了山,终于在太阳下山前赶到了何木冲送了信。

带着那个接信的远方亲戚,他是死活也不肯翻山了,袋里又没钱,最后两人只好转车走。那会儿的公共汽车可不像现在,随去随走,又是傍晚,等他们两人饿着肚子转回到王庄的时候,都已经是何老要出殡的那一天了。

话说这胡长子到家之后也没敢说丢车的事儿,只是按照查文斌之前的吩咐撒了米和茶叶,倒头就睡。

那查文斌在这几天里又干了些什么呢?他已经连续两夜都没合眼了,省城里来的那些人,他也认识不少,白天管招待,晚上忙着做法事,还得抽空安慰超子。

第三天这金馆长亲自带着车队来拉何老的遗体时,胡长子那二十出头的小媳妇抱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娃娃就冲到了王家大院,嘴里只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家长子不行了!”

第四章 劫煞变飞煞

查文斌不送何老去火葬车,他只要等在家里完成最后送上山的仪式便可,折腾了这么多天,他也累了,想去何老生前住的小屋里眯一会儿。

却听见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喊道:“查先生,查先生,你赶紧起来去看看吧。”

查文斌双眼通红,披着衣服便跟了过去,被人带到了胡长子家。村里有老人见他来了便推开那虚掩的一道门示意查文斌去看看。

只见床上有一人正在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查文斌见状立马闪了进去,一把掐住胡长子的人中,喊道:“快,马上去抓一把筷子来。”

胡长子的媳妇这会儿完全没了主意,好在有几个看热闹的是热心肠,没一会儿筷子便送到了。

查文斌把筷子往胡长子的嘴里一横,然后掐住人中的手指一放,胡长子便一口咬住了那把筷子死不松口,那股狠劲像是要咬断它似的。“都别围在这儿了,里面的人都出去!”村长吼道。这王庄村长可对查文斌佩服得紧,当初王卫国一家多亏了他查文斌出面。在他眼里,查文斌就是他们王庄的大恩人。

轰走了围观的人群,村长便凑了过去问道:“那个查先生,他是刚从安徽那边送信回来的,一到家就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被何老给冲了啊?”

查文斌翻开胡长子的眼皮仔细看了看,摇摇头道:“不是,我给你们村里看过,自从那件事后,咱们王庄这几年都不会再死人了。何老并不算是王庄的人,虽然他年轻的时候也在王庄,但这些年吃的早已不是王庄的粮食,喝的也不是王庄的水,只是在这里发丧罢了,只能算是落叶归根。这根虽然归到王庄了,但是叶子却是在省城落下的。仙桥昨晚也过了,路我也送了,他的死是不会冲人的。”“那他咋的?是羊痫风发作了吗?”村长那叫一个急啊,这几年王庄就没太平过一阵子,不是这家倒霉就是那家出事的,他这个村长当得也不轻松。

查文斌本身是懂点医术的,一般小毛病都能自己开中药解决,他第一眼看也觉得是羊痫风,但翻开眼睛一瞅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这屋里还点着灯,正常人的眼球在灯光下会折射出一层光,哪怕是生了病的也会。但这胡长子的眼睛里压根没有半点儿光彩,这是典型的中了邪才会有的征兆,人无魂则无光。“魂丢了。”查文斌淡淡地说道。“那可咋办啊?查先生你可得救救他啊,这孩子命苦,从小就没了爹娘,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就这盏电灯泡是唯一的电器,婆娘又刚生了娃娃……”没等村长诉完苦,查文斌便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放心,我有法子的,但现在弄不了,一会儿你派人去王家拿上三荤三素三水果三主食,外加三杯酒,用托盘托好了带到这里来。这活儿我白天干不了,等把何老送上山了,晚上我会过来的。另外,你帮我把村里的屠夫找来,一定让他把杀猪用的尖刀带上。”

村长急忙就喊了外面一个小伙子,吩咐他去找人,没一会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便来了,身上一股腥臭味儿扑面而来。

屠夫在村里也算不上是什么有地位的人,那会儿农村家家都养猪,过年的时候村民便会去请这屠夫来杀猪,杀完了请他喝上一顿酒,然后再随屠夫挑上一块肉带走作为报酬。因为杀猪是个体力活,又是脏活累活,所以干这事的多半都是些粗人。

那屠夫往胡长子的房里一钻,然后嚷嚷道:“村长,你叫我?”

查文斌抬头一看,好家伙,这人的身板还真能跟横肉脸有一拼。那屠夫瞧见胡长子正在床上抽抽,便想走过去瞧瞧,嘴里说道:“哟,这长子兄弟是咋了?”原本一直躺在床上的胡长子立马把身子往后一缩,顿时蜷成一团。

查文斌忙说道:“哎,这位小哥,别急,叫你过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这屠夫自然是认识查文斌的,王庄谁不晓得他查道士的名号,那可是活神仙。屠夫便一抱拳说道:“俺叫铁牛,查先生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铁牛?”查文斌站了起来,看了几眼,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铁牛啊,一个张飞,一个李逵,今天就劳烦你们两个替我守在这房里,我没来之前不能离开,能做到不?”“两个?你让我和老村长守啊?我是没问题,就怕他吃不消啊,年纪一大把了。”那铁牛倒是一个实在人,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大块头兄弟,你进来!”查文斌对着窗户外头喊道。

没一会儿,一个彪形大汉便低着头进来了,说道:“文斌哥,你叫我?”

这人正是横肉脸,若非要拿他和屠夫铁牛比,这家伙的吨位恐怕还要大上一级。铁牛一看来这么个家伙,也是好生惊叹:“这位兄弟怎么称呼?”“我?我没名字,他们都管我叫横肉脸。”说完,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查文斌顿时觉得老这么叫也不是个办法,琢磨过几天给他取个名字,他也尴尬地说道:“你们两个做伴守在这里,铁牛兄弟,把你的杀猪尖刀插在这床头上然后就可以出去了。”

铁牛拔出那插在木头盒子里明晃晃的尖刀,因为这是拿来宰猪的缘故,除了刀上有一层油腻腻的感觉之外,刀身上还残留了已经沁入钢铁的斑斑血迹。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胡长子跟前,“噌”的一声,那柄尖刀便扎了下去。胡长子一个哆嗦,把身子蜷得更紧了。

查文斌又叫人拖来两条大板凳,放在床头,让他们两个一人一边坐在胡长子的两旁,这才把老村长给拉出去,然后带上房门轻轻说道:“等下给他们两个送饭的时候,得找一个九月出生属龙的人,要实在找不到就再来找我,其他人不准进去。”

这老村长马上说道:“哟,我二儿子就是九月出生属龙的,你看他行不?”

查文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行,您这儿子啊,好命!”然后便快步走回了王庄。

被这么一搅和,他觉是睡不着了,索性就坐在已经空荡荡的灵堂里想着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些事儿,细细想来,蹊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本来还想跟何老探讨些什么,可是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何老从考古学的角度听查文斌讲述了那些所见所闻和所得,也一时陷入了云里雾里,但是他却给了查文斌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在我们的国家,确实存在一个很神秘的组织,专门收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在他的生涯里,也曾经出土过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但最后这些东西都没在博物馆保存着,而且也找不到它们的去向,更加没有留下任何档案。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的都不是什么金银珠宝、瓷器等贵重文物,而是一些看似形状十分古怪,像是用来祭祀一类的器物。

如果再给何老一点时间,或许他就能破解那段来自羌氐的古老文字,但是上天到此就已经给他画上了一个句号。临终前何老和查文斌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是拜托查文斌在有生之年能够破解其中的奥秘,这或许就是他的遗嘱吧。

正想着呢,外面的爆竹声已经响起了,有人匆匆跑了进来喊道:“灵车快到村口了,查先生是不是可以动身了?”

查文斌收起桌子上的家伙,喊了一声卓雄,便匆匆赶往了村口。

凡是和何老生前有亲戚关系的晚辈,一律跪在地上,披麻戴孝。各种花圈、白幡、哭声让村庄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悲伤之中。

打头的超子手捧父亲的骨灰盒,满眼通红,他已经为何老守了整整三天的灵,就那么跪在何老的棺材前面整整三天滴水未进,眼泪都哭干了,嗓子也喊哑了。替他撑伞的是表兄王鑫,查文斌把早已准备好的丧轿差人抬到超子跟前,然后接过骨灰盒放了进去喊道:“一跪天,二跪地,三跪何老入黄泉!”接着手中一把纸钱撒向空中,所有的人又开始放声大哭起来,跪着的人们重重地朝着那骨灰盒叩了三个响头。

然后查文斌再喊道:“起!”

一阵鞭炮声中,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骨灰盒,在查文斌的带领下开始慢慢走向坟山。

何老和王夫人是合葬墓,样式也简单,就用几块水泥砖码了个土包,两边修了排水沟。这土是上好的黄土,查文斌抓了一把黄土细细撒在停在骨灰盒上,喊道:“入土!”

接下去便是超子,然后其他亲人一起按照顺序都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撒在何老的骨灰盒上。

查文斌见吉时已到,便小心翼翼地捧着骨灰盒,送入了那小小的坟墓里。超子死活不肯,硬要去抢,被卓雄等人死死拉住,一场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着实让人的眼泪成了最好的表达工具。

入了墓,孝子孝孙们便开始最后一次烧纸上香。过了这一次,就得等新年晚上才可以再上山了。挑上来的几箩筐元宝都被人们抢着点燃,查文斌默念道:“何老,您就安心上路吧。”

现场只留下几个泥瓦匠负责最后的封墓,其他人便又结着队哭哭啼啼地下了山。查文斌一个人监督了最后的施工,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他还独自一人待在那儿,或许他也想多陪陪这个忘年之交吧。

查文斌再次回到村里,天已是大黑,摸到王家简单吃了碗面条便要求去睡会儿,也跟卓雄打了招呼,十一点左右叫醒他。超子因为这几日悲伤过度,这会儿已经让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挂上了点滴,好歹供点儿营养。

到了时辰,查文斌起床,沐浴更衣,从头到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胡家,那儿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办。

刚刚经历了大丧的王庄,家家户户都睡得比较早,这些天也确实忙坏了。村子里安静得很,天上布着厚厚的云层,见不得半点儿星光,就连虫子们的叫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和卓雄两人做伴摸到了胡长子家里,家中一个人都没有,那胡长子的婆娘因为害怕,早早就带着小儿跑去了娘家,还未走近,就听见那两个大汉爽朗的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

查文斌推门而入,横肉脸和铁牛正喝在兴头上,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想解释,却被查文斌笑着打断了。张飞和李逵哪个不好酒?若是喝了酒的张飞只怕比清醒的时候还得猛上三分,这不,胡长子已经像小猫一般蜷缩在被子那头一丁点的声音都不敢出。“白天有什么异常吗?”查文斌问道。“没有,就是没吃饭,俺们喂他吃,他躲都来不及,就跟这儿睡了一整天了。”铁牛答道。

查文斌笑着说:“你们两个先回去休息,卓雄你在门口守着,别让其他人进来。刀子还留在这儿,铁牛兄弟,你明早再来取。”

两个大汉应了一声,互相搭着肩膀摇摇晃晃地不知道是不是又准备继续找地方去喝酒了。

等卓雄退出去之后,查文斌立马收起了笑脸,而胡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了起来直视着查文斌。

两人就这么互相盯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率先开口的还是查文斌:“好玩吗?要是玩够了,就可以走了,过些天我会上你那儿去看看。”

胡长子咧嘴一笑,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清脆笑声,然后摇摇头,朝着查文斌做了一个鬼脸。

查文斌无奈地摇摇头,从那已经修补好的八卦袋里掏出一枚不起眼的小疙瘩朝他晃了晃,然后又拿出了一枚符。胡长子立马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就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那你还不走,难道要我送你吗?既然离了人世,早点投胎才是正道,你在这儿逗留,只会害人,我念你年幼才网开一面,但这人鬼的规矩不可乱。”查文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右手慢慢搭到了七星剑上,只要此刻的胡长子稍有不从,七星剑立马出鞘顶着符纸就会烧过去。自从这几件事后,查文斌只觉得自己的道行和之前已经大有不同,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以前做了一场法事得休息一个星期人才能缓过劲来,可现在只要碰见这些脏东西,他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胡长子听完,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慢慢走到查文斌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朝着查文斌“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然后举起手指点点自己的天灵盖,又再次磕了几个头。磕完了,他也不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看着查文斌。“你是说被封住了,出不去?”查文斌疑惑地问道。

跪在地上的胡长子使劲地冲着查文斌点点头。

查文斌白天来的时候便看出了胡长子的魂儿被弄丢了,身上附着个东西,但是大白天的人气太旺,他也没精力去多管,只知有他们二人看着,不会有大碍。晚上一进门便发觉是个小娃娃,他先前只是以为哪个枉死的娃娃不肯去投胎,一时贪玩给闹的,没想到这里面还另有隐情。“我会帮你去查的,但是你在这人身上待的时间有点久了,再不让他的魂魄回来,怕是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所以你还是先回自己原来的地方,我保证会去看的。”按照查文斌的算法,胡长子的魂丢了应该得有三天了,也就是说他去送丧信那一天便让这娃娃给着了道,这人的魂一旦离开身体超过七天,则很有可能就会和肉身失去感应,再久一点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料胡长子的脑袋又开始摇了起来,然后指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拍了拍,表情也换成了一副惊恐的模样。“你是想说你不敢回去?”查文斌只能猜个大概的意思,便问道。

胡长子立马又恢复了笑脸,使劲地朝着查文斌点点头,但是他的表情突然一变,马上又成了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可是查文斌能区别得出,刚才他那是模仿给自己看的,这回却是真的,刚想问他怕什么,胡长子便伸出手指指了指窗外,然后一溜烟地跑上了床,扯起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门外的卓雄大喊一声:“谁!”

查文斌看了一眼胡长子的表现,急忙一把拉开房门,只见卓雄已经冲到了院子里,查文斌喊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追到院子里的卓雄又返了回来,走到查文斌跟前说道:“好像有人朝这院子里丢了个东西,我追出去一看已经没人影了。”“丢了什么东西了?”查文斌问道。“我也不知道。”卓雄回道,“就听见‘啪’的一声,有点像熟透了的西瓜砸到地上的感觉。”

胡长子这家里也真的是挺穷,院子里连个灯都没有,查文斌掏出火折子吹亮了,两人朝着卓雄说的方向去寻,只听见“咔嚓”一声,低头一看,一个人的头盖骨已经被踩成了几瓣。

查文斌暗道一声:“不好!”再回头一看,原本房间里那盏白炽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调虎离山!卓雄,快跟我来!”查文斌拔腿便冲了回去,一脚踹开房门,点亮了原本放在胡长子他娘们用的梳妆台上搁着的煤油灯,举起灯一看,那柄原本插在床头的杀猪尖刀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地上,而胡长子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船上的被褥乱七八糟,明显有挣扎的痕迹。

查文斌小心地试探了一下,还有呼吸,连忙和卓雄把胡长子抬上了床,自己急忙掏出一只小碗来,倒了点煤油进去,又顺手从垫被上扯了点儿棉花搓成小长条当作引子点燃放在床头,那绿豆般大小的火苗跳动着,像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

查文斌又从兜里掏出七枚铜钱,按照北斗七星的布局迅速在胡长子身上放了一圈,取出那八卦镜放在窗下小碗的对面,刚好让火苗出现在镜子里,火苗这才恢复了正常的模样,烧了起来。

查文斌松了一口气,对卓雄说道:“明天一早,你去召集村里的人到外头院子里集中。”

卓雄应了一声,便出去挨家挨户通知了,查文斌这布下的便是当年诸葛孔明用的七星续命灯。人本命七穴,对应七魄,构成人身内本命七星灯,欲点续命灯,当用添油法,所以他今晚是离不开了,这只小碗的油燃烧的速度会是平常的七倍,他得盯住了不让油干,否则灯灭人亡!

这天才大亮,村里的人都陆续到了胡家院子里报道,其中有一个人特别扎眼,那便是超子。

查文斌又一次添足了油后才出来,一看全村好的劳力基本都来了,清一色的都是些青壮年。自从这几件事情后,原本这些人里有一部分是不信这玩意儿的现在对这位道士都是敬畏得紧,因为他做的事绝不同那些封建迷信,一招一式全都有模有样,何老发丧第二天有一户人家的娃娃拉肚子也被抱过来想请查文斌给瞧瞧是不是吓着了,可查文斌却给那妇人开了张中药单子,一服药剂下去,立马药到病除。

这就是查文斌,行道事,也行医事,他决不会为那些是因为身体原因造成的疾病而给人家做法事,反而会推荐去医院瞧,怕误了治疗时间。只有那些真的是中了邪的,他才会出手相助,且分文不取。

查文斌一看人还挺多,便说道:“已经结了婚的请留在院子里玩就行,至少得保证这里有人气。老村长,你每隔五分钟进一次屋,给床下的那只碗里添上油,油不能溢出,也不能让它烧空了,另外不能让其他生人再进房门。”

剩下的一群小伙子,全都让查文斌给领到了院子外面,超子看上去人还很憔悴,查文斌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你来干吗啊?回去歇着去!”“我跟你们一起去,不能因为我爹走了,就让我散伙了吧。”超子挤出一丝笑容回道,虽然他很想用这种难看的笑容遮住自己的悲伤,但那笑得确实比哭还难看。“你不行,按说头七天之内,你都不能随便进别人家。”他四下回头看看,好在没人注意,又说道,“要真是你去了哪家,恰好他们家出了事,就会赖到你头上的,村里不比你们城市,讲究的地方多,该注意的地方还得注意。”

超子这人就是这样,你越不让他干的,他就偏是要干,把脖子一僵道:“那战场上战友被打死了,是不是全军都得跟着后撤啊,阵地也不用守了,说到底你还是怪我前几天冲你发的那火吧,我这不是给你赔不是来了嘛。”

查文斌知道跟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理,但现在可没时间来教训这个兄弟,他得忙着去办事儿:“我没那么小心眼,你先听我的,回屋里待着去,头七天案子上的香不能断,别人上的都不算数,得你自己上,你爹才能收得到。先回去,我一会儿也就回来了,他这弄不好真要出人命的。”这句话,其实也是半吓唬的,还真没这一说,查文斌一时没辙,只好拿何老来说事。

不过这话果真管用,超子只能悻悻作罢,耷拉着脑袋回去给何老的灵位上香去了。

剩余的那拨小伙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血气方刚,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跟着道士去捉鬼,都兴奋得不得了,想去瞧个新鲜。

这会儿,查文斌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伙伴,那就是黑子。

自从他去了省城,黑子就被托付到外婆家了,也就是重新交还给了小舅舅。昨晚,查文斌又让卓雄连夜去了外婆家,用挎子把黑子给运回来了。

查文斌打开一块用红绸子包裹着的包袱,里面装的就是昨晚被扔进来的骨头,让黑子嗅了嗅,黑子立马朝着远处那座狮子山狂叫,两条粗壮的大腿都要把地上蹬出一个坑来。“那叫什么山?”查文斌向村长问道。“狮子山,当年胡长子他爹就是被他亲爷爷一枪在山顶给打死了,都说那山邪乎,我们也只是在山脚活动活动,上面老树参天的,根本没人敢去。对了,胡长子去送信,就是翻过这座山的,那户人家在山那头。哟,我得进去添油了,等我出来再跟你说,那山确实有点儿邪乎。”老村长说完,赶紧就进去了,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查文斌已经带着那群后生走了,其实他想说的是当年去打猎的,他也是其中之一。

留下他去添油,那是有原因的。七星续命见不得生人,当晚是老村长先去的,所以他的气息还留在那房间里。若最佳人选那肯定横肉脸和铁牛,但这两人五大三粗的,查文斌怕他们都干不好这细致的活儿,还不如带在身边放心。

带没结婚的去,也是有原因的。没结婚的男人阳气足,火焰高,不容易被冲着,再说这么大一群人聚在一起,一般的东西还真不敢出来。铁牛虽然也结了婚,但他不一样,人家是杀猪匠,那可是邪物的克星。

过去能比这个职业强的,便是刽子手了,若是老到一点的刽子手,取人头数达到一千,成了千人斩,那他那柄刀就真的连阎罗都会畏惧三分了。大多数刽子手生前杀生太多,怕死后下了地府被算账,都会把刀带进棺材里,只要刀在,那些个曾经的刀下亡魂就不敢拿他怎么样。将军墓也是这个道理,出土的东西多半都是生前的佩刀,很少会有杀过人的刀一代代传下来,普通人若是拿了只会给自己招来厄运,所以杀生刃不是谁都能拿得起的。

如今早就没了这两个职业,所以杀猪匠已经是现存的唯一能有杀生刃的了,只是昨晚那柄尖刀居然都被拿下,那娃娃的魂儿也给揪了回去,查文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莫不成这里还有成了精的修鬼道的存在。

一大堆人马扛着铁锹、锄头,斧子、柴刀等农具浩浩荡荡地开向了狮子山。这群二十岁左右的毛小伙是从来不信老人家的那些山上有鬼的话的,但自小就被家里叮嘱不能去那儿玩,今天得以上山,都挺开心的,谁都想见识见识这座开门便能看见的高山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初查文斌看风水的时候,用罗盘瞧过这一带的风水,除了何老葬的那块地儿是条小青龙,别的还真就没好地方了。因为这狮子山离得太远,一开始就不在计划内,所以他也没仔细瞧过,如今到了山脚一看,查文斌倒吸一口凉气!

这山当真看着气势如虹,生得四四方方,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单从外形看,这气势可就不一般了。山顶的走势是一片平坦,不带半点起伏,但是却在山的两头各起了一个小尖角儿的山包,它也不同一般的山是下宽上窄,而是上下一样粗。若是这山没有那两个尖角,在这山的正中间辟一块地葬下去,那就是后代能封侯封王的宝穴,这种山势可谓是难觅得很;但像眼前这一座两头有尖角的更加难得一见,查文斌也只是在书里见过。

查文斌拿出罗盘在这山脚开始走来走去,每隔几步,便要停下来重新算一算方位,眉头也开始越皱越紧了,等到他再回来时,说道:“巽未申山癸劫藏,辛戌居丑庚马乡,震艮逢丁甲见丙,壬猴乾兔丙辛方。坎癸逢蛇巳午鸡,丁酉逢寅坤亥乙,龙虎遇羊乙猴劫,犀牛龙位永不立。”“听不懂,文斌哥。”卓雄很老实地回了一句。

查文斌叹了一口气,这要是何老在该有多好:“你看这山像什么?”他问卓雄。

卓雄看了好半天,才说道:“有点儿像鼎,这山也有两个耳朵。”“像鼎就没事了,这座山是有龙气的,只是龙的走势像一座横放着的案几,凡是葬在这里的人必定会断子绝孙,所以我敢说王庄里头绝对没有祖先是葬在这儿的,否则村子里就没活人了。这山本是一座风水宝地,属坐山劫煞,也就是说能化解一切煞气,但以坐山来论吉凶,与山的走势无关,但是却只忌一山。如果它的四周没有山,只是孤零零的,在这儿也没事,但最忌讳的就是它的巽、未、申三位分别有三座山,若是有了,则劫煞变飞煞,而让原本狮子山这座癸位成了这一带最凶的位置!这种风水是极为难得一见的,让原本属于大吉之地转眼成为大凶,所以往往一知半解的人很有可能就会选择在这个看似好穴的位置下葬,到头来就会落得个断子绝孙啊!”

行至半山腰,有眼尖的村里后生在这儿发现了那枚烟头,四周地上散落着米糕的碎渣,查文斌叹了口气道:“终究还是害在这点儿东西上,才会让那娃娃瞅见了。”

因为这烟和糕点都是从王家拿的,上面不免就会沾上点香烛味,在荒郊野外食用,最是容易招惹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它们会以为这是供品来着。

因为这山上常年少有人走动,所以前几天胡长子走过的路,留下的痕迹还清晰可辨,加上黑子又一个劲地往前蹿,他们要寻的方向倒也不算太难。

查文斌看着这些已经遮挡住光线的大树,心想若没个指引,在这林子里还真容易走丢。黑子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也还是一条追踪的好狗,这一路上多少还残留着胡长子前些天留下的痕迹,它就带着众人在这片林子里东突西窜。这些后生谁都没有到过这里,见到那些几人都合抱不了的一棵棵大树纷纷啧啧称奇,兴奋已经让他们忘却了这里的古怪传说。“汪汪汪”,黑子朝着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开始狂吠起来,查文斌知道这是它发现了什么。一挥手,那七八个后生呼啦一下往里面一冲,接着就有人喊道:“自行车!”

胡长子那辆崭新的二八大杠此时就在眼前,车子的把手上面还系着用布袋子扎好的糕点,有胆大点的后生已经把车子给扶了起来。

再往前没走几步,黑子便停了下来,开始发出低沉的嘶鸣。这是它的警报,只有在有危险的时候它才会这样,查文斌做了停止前进的动作,示意卓雄和横肉脸两人先进去看看。待他们二人拨开那些蔓藤树干的一看,好家伙,这一眼都数不清有多少个坟包包分散在这一块不大的地方,地上还七零八落地散落着一些棺材板和坛坛罐罐,那一看就是盛放骨灰用的,敢情这是到了一乱葬岗。

卓雄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跟查文斌说了里面的情况,然后其他人就都跟着进去了。查文斌看着那么多坟,皱着眉头说道:“先找到那个娃娃的坟要紧。”

这些个坟墓上虽然有的有墓碑,但是上面的字迹因为岁月的侵蚀和风吹雨打早就分辨不清了:有的则就是光秃秃一个坟包;更有的仅仅是露天的薄皮棺材一副,腐烂地只剩下很小一部分。那些原本来看热闹的后生,一个个也都失去了刚来时的兴奋劲,真到了乱葬岗,那种肃杀的感觉是能带走一切的。这就好比平日里我们讨论太平间里如何如何是没有感觉的,甚至还会开些玩笑,等把他们送进了那个地方,然后把门一关,我想任何人都不会再笑出声来,因为这个世上没有比直接面对死亡还要残酷的事情。

卓雄到底是个侦察兵,他很快便发现了那个被胡长子撞倒的墓碑,因为那上面的苔藓被人动过。查文斌也不敢确定这就是那个娃娃的墓,但终究他和那娃娃是有过一次照面的,所以他决定卜卦问问了。

因为时间紧迫,查文斌也就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六爻卦。

取出几枚铜钱,连扔了几次,得出了一个异卦相叠,五阴在下,一阳在上。查文斌不想自己竟然得了个中下卦,心里头顿时有些不舒服,瞅着那墓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卓雄见这一卦过后查文斌就没声了,便问道:“卦象不好?”“不怎么好。”查文斌说道,“这卦是个阴盛阳衰的图,我带了这么多后生,竟然只占了一分阳,可想而知这地方真有点不怎么好来。这卦也叫‘剥卦’,阴盛而阳孤,高山附于地。这卦象说的是鹊遇天晚宿林中,不知林内先有鹰啊,看来这是知道我们要来挖他的坟的,只要我们动手,就八成会出问题,不过这卦原本是警告君子提防小人,但我们不是小人,这种害人性命的也定当不会是君子。所以,我就用这一分阳来赌他的五分阴!”

卓雄听完,一把夺过身边一后生手中的铁锹跃到那坟包上大喊一声:“把这地下的害人精给拉出来瞅瞅,让他知道咱王庄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说完,就一锹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墓碑上,顿时那块长条麻石就断成了两截。

这就和上战场的道理一样,只要有人带头打响了第一枪,后面的战友们就会跟着上,在某些困难的时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那群后生顿时来了精神,一时间黄土纷飞,那个小坟包没一会儿就被铲平了,根本用不着横肉脸这样的人肉挖土机动手,就有人喊道:“挖到棺材了!”

查文斌走近一看,一口黑色棺材的一角已经露出了地面,尚且看不出其他。“继续挖,但别给弄坏了。”查文斌吩咐了一声过后,那群后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掘土。等到整个棺材都露出地面,人们才发现它的与众不同处。

平日里咱们见到的棺材多半都是长条形的,一头大一头细,也有简单点的,就是用木板钉起来的盒子,但这一口棺材是个人形的!

查文斌只瞧了一眼便知道自己找对了,因为这棺材通长还不足一米,约莫四十厘米宽,也只有小孩才能葬得进去。棺材按照人的轮廓造型,只有头和躯干,并没见到四肢,通体被大漆刷得黝黑。

拿出草绳来从棺材下方穿过,再弄一根棍子扛在肩膀上,四个后生一齐发力,“嘿”的一声,这口人形棺材便被抬出了地面。

但凡开馆的死尸是见不得光的,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无论他生前或者死后犯了多大错,都不能这样对待,所以对人最狠的惩罚就是死后被拉出来鞭尸了。

查文斌在棺材上铺上一层棕垫,然后把棺材上的钉一颗颗给拔了出来,慢慢推动那棺盖,所有人都在上面围成了一圈,挤不进去的只能在外面跳着干着急,这帮后生谁不是头一回看这个,但是查文斌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开棺后,都得屏住呼吸,谁要是憋不出的就先出去,免得着了道。”

一时间呼吸声都没了,只有木头移动发出的“咯咯”声,先出来的是一双红色小虎头鞋,那老虎头绣得非常可爱,颜色也很是鲜艳。接着便是一身红色的小寿衣,那白嫩的小手上还套着银圈圈,等到棺盖被查文斌轻轻放到一边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到了,连同查文斌自己!

有胆子小的后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妈呀”,丢下手中的锄头就跑。查文斌大声喊道:“卓雄,拦住他,这个地方不能随便走动!”

卓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后生的领子,其他几个想跑的后生都被横肉脸和铁牛死死地拦住,他们二人要是露出凶相,也不会比棺材里的那主要好到哪里去,加上黑子露出自己的尖牙在那儿低声怒吼,所有人都被迫留在了原地。

查文斌站起身来,说道:“这林子古怪得很,你们要是执意要走,我也不拦着,但是我不敢保证你们会不会走丢或是出点其他事儿。待在这儿,至少你们是安全的,我既然带你们上来,就会带你们下去。”

可以说查文斌行道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因为这是一具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尸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他就不会完全打开这具棺材了,因为这无论是对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那个画面或许会影响这群年轻后生一辈子。

查文斌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能在这里破除这个阴影,那么噩梦会在他们的脑海中持续一生,因为这个娃娃的头颅是用纸糊的:惨白的白纸上,用大红的颜料画着一张笑得极为夸张的嘴,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让人不寒而栗,只有过去的丧事上人们才会用这种纸扎的童男童女,那东西看着就阴森森的,让人不舒服。

那东西也是查文斌最为反感的,童男童女是作为过去权贵们陪葬的牺牲品,是一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如今有的地方还在把这种殡葬的陋习延续。但是这个童男虽然头颅是用纸做的,但是他的一双手却又是真人的,而且还保存得相当完好。查文斌突然有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他把手慢慢地伸进了棺材里……

第五章 黄大仙

“空的……”当查文斌接触这具小尸体腹部的瞬间,便发现这孩子的肚皮一按便马上瘪了下去。

出于谨慎,他从卓雄那儿要了一把匕首,缓缓挑开寿衣上的纽扣。一颗、两颗……当匕首把衣服向两边拨开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这孩子的腹腔空空如也,整个上半身全部是用稻草填充,头上用一根木棍支着个纸糊的娃娃头,难道这是个疑冢?

可是他的两只小手还露在外面,怎么看都像是个人的手臂,查文斌捏了一把,隔着衣服还能触摸到一丝肌肉的弹性。“得罪了!”查文斌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把那娃娃衣服往下一脱,所有人都呆了。这具尸体根本就只剩下了两条光溜溜的手臂,头颅、身躯还有双腿都已不知去向,也没留下任何遗骸。

查文斌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只手臂捧了出来,也不过就四五岁的孩子,手腕上还戴着银镯子,整条手臂是从肩膀处被切断,伤口进行了缝合,而手臂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斑点,触目惊心。“这是?”卓雄捂着鼻子问道。“水银斑。”查文斌都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殉葬手段。过去有些权贵用童男童女来陪葬,便让这些孩子在短时间内迅速服用水银,通过血液循环,这些水银走遍全身,同时也会立马导致这些孩子毙命,但是却能保证尸体不腐败,让他们永生永世服侍着自己,满足这些人的变态心理。

查文斌将那两截小手臂放在棕卷内悄悄包好,搁在了一边,然后说道:“还得挖,我估摸着这娃娃的身子一定是被散落在这些坟里。”“不挖了,我们不挖了,再挖下去恐怕会被它怪罪的……”一个领头模样的后生结结巴巴地指着那散落一地的寿衣说道,其他后生则纷纷附和:“不挖了,我们要走了,这地方谁敢待?”

查文斌这人向来不喜欢勉强别人做事,但这批人真的不能先走,只好说道:“那你们就站在我们边上,别乱动也别乱跑。”然后转向横肉脸说道,“大块头兄弟,一会儿还是你来吧,早点干完,咱们就早点下山。”

横肉脸非常鄙视地接过一后生手中的锄头,朝手掌心吐了点口水,这才发现满地都是坟包:“这……文斌哥,我该挖哪个啊?”“那个、这个,还有这个。”查文斌拿起罗盘在这乱葬岗里走了一圈,迅速指定了剩余三座坟墓说道。“好嘞!”横肉脸扛起锄头,一时间真的是黄土遮天,他这台人肉挖土机一旦开动,效率可顶得上五六个后生,把那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了。”当第二口棺材出土的时候,横肉脸喊道。

查文斌让卓雄和铁牛两人负责把那口棺材搬到自己跟前,然后又让横肉脸去挖剩余两口,自己则要看着那群蠢蠢欲动的后生,生怕他们就胆小跑了。

当剩下的三口人形棺材依次摆在自己跟前的时候,查文斌又把那两只小手放到正中间,然后在每口棺材的前面地上都立了个小土堆,取出四根长香来,依次点燃,每个土堆上面都插上一根,以小手为中心,四散开来。

查文斌轻轻说了一句:“所有人都背过身去,不准回头看,等我说好的时候才可以转过来。”

这群后生哪里晓得他要干吗,他们只知道这个道士肯定是要作法了,这会儿对于偷窥法事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心底的恐惧,不过这道士身边那两人看似都不是什么善茬,所以也只得听话乖乖转了过去。

查文斌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用最快的速度蘸上朱砂,在纸上画了一个娃娃的图案,取出那柄祖传大印,朝着娃娃身上按了个印章,不偏不倚,刚好将整个画像都包围了进去,然后又迅速把这个娃娃的身体撕碎,按照头颈、身子、双腿和双手分成了四个部分,然后向天一撒,四张纸片纷纷扬扬地落向地面。

其中有一张纸片落在了那只包裹手臂的棕上,另外三张分别落在了其他三口人形棺材上。查文斌嘴中开始念道:“荡荡游魂何处留,惊虚异怪坟墓山林,今请山神五道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天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查文斌的右手手掌向内举起,四根手指开始不停地挪动,除去棕上的一张纸片,其余三张开始慢慢移动,先后跌落到了地上,并且逐步向中间靠拢。再细细一看,原来是他的手指上还有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线捆在手指上,另外一头穿在四张纸片上,这头一动,那边的纸就和皮影戏一样开始动了起来。

若仅仅是这样,他也就不是查文斌了,就这种招式,手上灵活点儿的人都能玩得起来,但是还有一样东西就不是人力所能操控的了。

随着那几张纸片开始缓缓向中间合拢,地上的四根香原本都是各自一缕青烟升起,此时那烟道却开始弯曲,隐隐地竟然开始向中间聚拢起来。查文斌的额头上开始冒汗,手指每一次拉动纸片都像是要付出极大的力气,在几次挣扎之后,那张纸片已经就要完全贴合,而那四炷香也要合而为一之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呱”的一声怪叫,一个巨大的黑影直扑查文斌的门面而来。

他哪里来得及闪躲,这一击来得太突然了,也没看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便左手拔出七星剑来挡,只听见“当”的一声,好似金属碰撞,接着一道黑影从查文斌的头顶掠过。他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地痛,用手一摸才发现,一手的鲜血,但是右手依旧没有停止,眼看这张被他撕碎的纸就能在地上重新拼接起来了。

黑子开始疯狂地朝着头顶的树林狂叫,它焦急不安地围着查文斌转来转去,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空中。有一个后生,没能憋住,他想着后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就那么回头看了一眼,他只看到棺材前方有好大一缕青烟直冲而起,却不腾空,只是在那儿四下翻腾,他觉得很是惊奇,为什么这烟不走呢,便“咦”了一声。

就是这么一声“咦”,那本来已经聚成一团的青烟立马散开,重新分成四股,而查文斌手指上已经绷得紧紧的线“砰砰砰”纷纷断裂,他的脸涨得通红,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往前一趴,一头栽倒在地。

那后生吓得发出“啊”的一声尖叫,所有人都几乎同时转过身来,卓雄一把抱起查文斌便要往山下赶,他却摇摇手示意把他放下,然后捂着胸口艰难地问道:“刚才,是谁转过来了?”

卓雄鹰一般的眼睛迅速扫过众人,其中一个后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卓雄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的领子一把就把他从人群里拖了出来,吼道:“是不是你?”

这后生哪里见过这阵势,但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嘴上还不认输,说道:“是我又怎样?又不是我把他弄成这样的。”

卓雄原本已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了,一听那后生还在犟嘴,更是火大,不由自主地便把拳头提到了半空……只听“啊”的一声,就见那后生捂着后脑勺栽倒在地。原来不等卓雄动手,旁边的铁牛已经把自己那蒲扇大小的巴掌狠狠扇到了那后生的脑袋上,大骂道:“再犟嘴,你牛哥把你塞进那棺材里!”

铁牛这个杀猪匠,那力气自然不是盖的,本身自己杀气就重,加上平日里在村子里就是个横惯了的主。他这一发火,其他几个想说话的后生哪里还敢动,一个个全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双腿打战了。因为旁边那个比铁牛块头还要大,就像个人肉坦克般的横肉脸手里已经多了一根大碗口粗细的树干,谁都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朝着自己抡过来,因为刚才他可确确实实把身边这棵小树硬生生给掰断了。“都住手。”查文斌嘴边还冒着夹杂着血色的泡沫,这种伤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受了,道法这玩意儿掌握不好火候或者是被打扰,是非常容易受到反噬的。鬼力非人力可比,人只能通过引导的方式来调动鬼力,但一旦这种引导失败,就会被脱了缰的鬼力反噬,这和人用一根皮筋去拉动重物一样,若是这皮筋被切断了,便会狠狠地反弹回来砸到人的脸上。

卓雄带着一丝怨恨看着那后生,重新站到查文斌的身边扶着他,查文斌带着一丝歉意看着那后生说道:“别见怪,我这兄弟是个急性子,心地不坏。”

见查文斌来给自己赔不是,那后生不觉得也自己脸上一红,他是知道因为自己的莽撞才让这位道士受了伤的,心里也非常过意不去,赶忙道歉说:“是我不好,没有听你的吩咐偷偷瞄了一眼,可那也是因为听见那声怪叫,以为出啥子事了。”

铁牛见他还想为自己狡辩,那蒲扇大的手掌又举了起来,被查文斌连连阻拦:“别怪他了,确实刚才我见着一只大鸟在关键时刻袭来,看样子要聚这娃娃的魂,还得先破了设局的人。”“鸟?哪来的鸟?”铁牛见这林子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并未看见有鸟儿存在,但黑子却一直警觉地盯着空中,两只眼珠子不停搜索着。“应该是一只老鸹,这种乱葬岗里是它们最爱待的地方了。”查文斌虽然没看清那大鸟的全部,但在那一带这种被人叫作老鸹,也就是乌鸦的鸟向来是被农村人视为晦气的东西,因为乌鸦还有一个别名:报丧鸟。“我有这个……”有一个后生怯怯地从腰上拔出一件东西,顿时一群后生都开始大笑起来。原来那后生拿出了一把弹弓,在众人的哄笑中,他接着又从兜里掏出一把泥弹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喜欢打鸟,随身带着的。”“那就先掏了正主的,把个娃娃葬在这儿,用水银封魂,这个人实在恶毒得紧。”原本收了这娃娃,查文斌打算把他给送走,那样被他勾去的胡长子的魂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开了,这事也就这么过了。

这里面的门道他也是听过的,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埋上童子,不懂的人以为是陪葬的,其实这是用来做接引童子的。

设局的人肯定是懂行的,幻想自己死后能够成仙,需要童子来接引,但若就是这样埋上一个娃娃,死后便会魂归大地,哪还能有童子?于是便设计下这么个恶毒的办法,把尸体分解,分别用水银封住,然后再以纸造假躯壳,误让那娃娃以为自己身体是完好的,便安心待在这里。实则那娃娃已经被分成了四个部分,查文斌可以判断出当时的手段残忍,这个娃娃不是一次性死亡的,而是慢慢被折磨而死。

先砍去这娃娃的手脚,然后想办法续命,保证人不立刻死去,然后装进人形棺材里,让手脚每个部分残存了一部分魂魄,最后才开始取下头颅,因为七窍被水银所封,所以魂魄不能出窍,这娃娃装在人形棺材里又以为自己尸首尚好,并不会对主人心存怨恨。只是因为魂不能聚,也不能散,便一直待在这儿。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残存的魂魄在人形棺材的作用下,就等于有了四个童子,这应了那句“四方童子来接引”,又可以保证这童子永世存在,不会灭亡。

因为孩童是顽皮的,所以胡长子路过这里,被那娃娃某一部分的魂魄看到,便去勾了他的魂,自己附了上去。想必是设局者发现童子少了一个,局不能成立,所以大为光火,弄了个调虎离山之计把他抓了回来。

不过这地方看似一个乱葬岗,其实也是设局者刻意所为。想必地上那些坛坛罐罐和棺材都是道具,那些林立的坟包里只有一个是真的墓主人,这么做无非就是设置一个假象:一来是用作掩盖自己真正的墓,二来是告诉他人这里是乱葬岗,最好别进来。因为大多数人看见这些东西都会自觉地退出,怕沾了晦气,而盗墓的一看是乱葬岗,想必就是个贫民墓,也不会下手,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高超的伪装术和防盗术。“现在看来,胡长子的老爹是进错了地方,才会被他爷爷打死。”查文斌说道,“没有一个妄图成仙的人会选择滥杀无辜,那样只会招来他人的报复,可能是当时他们在打猎的时候碰到了禁区,那人不得已下了死手才要了他的命,就像刚才那只老鸹一样,与其说是要我的命,不如说是一种警告。”“那怎么办?我们要撤吗?”卓雄问道。

查文斌说道:“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成仙,只不过是妄想罢了。这娃娃倒是挺聪明,到现在也没把胡长子的魂给放出去,我想这就是他想告诉我的,让我解开他,他才会放了胡长子。”

既然这是一笔他和那个小鬼之间的交易,那么现在交易的筹码在那娃娃手上,查文斌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拿出罗盘,查文斌开始用步子丈量整个乱葬岗,既然是按照阵法来布的局,就一定找得到那个坑所在的位置,最终他的脚步停留在两个坟包的中间,那里长着一棵歪歪扭扭的野柿子树,因为这儿常年照不进阳光,所以这树的长势非常差。“应该就是这里了,这棵树肯定是后栽的,所以比四周的树都要小,这家伙真的挺隐蔽的,连个坟头都没有,又怕后人找不到,弄了棵树,大块头兄弟,就在这儿挖。”说着,查文斌用七星剑在地上圈起了一个大致的范围。

横肉脸提着锄头便走了过去,先是顺手一掰,那棵也不知道几百年了的柿子树立刻应声而断,被他丢在一旁。他抡开那肌肉膀子一顿猛挖,只听见“当”的一声,地面上火星一蹿,把横肉脸的虎口都震得发麻。“这下面是石头。”横肉脸拨开表面那层黄土之后说道。

难道自己推测有误?查文斌赶紧跑过去一看,捂着还有点痛的胸口说道:“挖对了,这是块墓碑,这家伙为了隐蔽,连墓碑都一块儿埋下去了,你们去帮帮忙,把这东西给撬起来,下面肯定就是正主。”

他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其他几个后生在铁牛那要杀人的眼光威逼下,只好也加入了施工队。在一大群人的合力下,发现这还真是一块用巨大麻石雕成的墓碑,得有上千斤。这帮人用了吃奶的劲才给挪到一边。只见那墓碑上没有刻字,反而画了一幅图,图案正是四个接引童子跪坐在地,目送他跟着一头牵着鹿的神仙腾云而起。

铁牛朝着那墓碑“呸”了一口痰,骂道:“就你还想成仙!”

只听见“哇”的一声,那个黑色影子又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速度极快地迎着铁牛飞去,看样子目标是冲着他的眼珠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咻”的一声,那只老鸹在空中身子一颤,接着便扑腾着翅膀开始往下掉。

黑子早已对这个讨厌的大鸟怒不可遏,只是自己够不着那高度,这下机会来了岂肯放过?还没等那只老鸹落地,黑子便一声怒吼,身子朝天一跃,连同那肚皮都朝了上,两只前爪一把搂住,张开大嘴一口咬住,落地之后,它便跟疯了似的叼住那只可怜的大鸟在地上狠命撕咬。没一会儿,那只老鸹就被它撕成了碎片。

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后生手上举着的弹弓还没放下,嘴里喃喃说道:“我居然打中了。”

铁牛高兴地拍了他一把,让那后生不禁双腿一曲,哈哈说道:“好小子,有两手,等回去了,牛哥请你们吃猪下水。”“好!”那群后生被这么一激励,又来了兴致,一个个又开始卖力地挖了起来。

这坟藏得够深,挖起来的土都够堆起四个坟包了,才勉强见到底,这里面埋的根本就不是一具棺材,而是一个半米长的盒子,但是做工却非常精美,上面还有墨玉镶嵌,查文斌取出来一看,木料应该是紫檀。“该不会也是个娃娃吧?”“不是,人绝对不会用这么小的东西。”查文斌让众人稍稍走开些,把那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盒子上有一个活的锁扣,但是让查文斌诧异的是,这锁扣的状态不是关着的,而是打开的。“这里面埋的肯定是宝贝。”“我猜是骨灰。”“哪有这么高级的骨灰盒,肯定是陪葬的宝贝。”一群后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可查文斌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下葬的盒子怎么会是开的呢?

一大群人把查文斌围在中间,都等着看最后的结果。那盒子被轻轻开启一条缝的时候,有胆小的人立马缩到了后头,好奇心与害怕在每个人的脸上写得是那样分明。

但是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大概所有人都不会猜到会是这样。

当查文斌完全打开盒子的时候,里面放着一匹金黄色绸缎,绸缎的一头隔着一枚绣花小枕头,上面还盖着一床大红色的小被子,被子上绣着的是童子送仙的美好图案。

如果按照摆设来看,这真的是一口棺材,但是里面睡着的却不是人!“黄大仙!”有一后生喊了出来,接着便立马跪下了,在那儿猛磕头。

另外几个后生也跟着开始双腿发软了,以为自己闯下大祸,哆哆嗦嗦也跟着下跪了。还有几个后生则为了表示自己不信邪,硬挺着,但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这盒子里面埋的正是一只黄鼠狼!

照说这批二十来岁的后生,是不会对这种东西害怕的,但确实是有一段真实的事情刺激了他们的神经。查文斌又轻轻把盒子给关上,准备告诉他们没什么黄大仙,这只不过是有些人玩弄的鬼把戏,但是铁牛却把查文斌给拉到了一边,说了这么一件事。

铁牛说:“我们村里黄鼠狼一直挺多,过去常有谁家的鸡和鸭被咬死,因为这畜生狡猾得很,所以也老拿它们没办法,会打猎的人都说不愿意打这东西,说这玩意儿邪门得很。“后来没办法,只能家家户户都养狗来提防,山区多野兽也是正常的。有了狗,黄鼠狼来村里祸害的次数确实是减少了,但也就是三年前,村里出过一件事,这帮孩子都知道。”

铁牛又指了指那第一个下跪的后生,嘟嘟嘴说道:“喏,就是他的表叔出的事儿。他表叔原本也是村子里一好劳力,扛着两百斤的东西能走三里多地都不歇。他们家原本也养了条狗,不想给村子里毒老鼠的人给药死了,也就没继续养了。“后来他们家就开始遭黄鼠狼了,先是一窝小鸡全部被咬死,后来就开始咬母鸡,他表叔这人跟我一样不信邪,就弄个陷阱,过了几天还真让他抓到一只。他心里那个恨,立马连笼子一块儿丢到了村口鱼塘里,把这东西给活活淹死了。那张皮子被他给剥了下来用钉子钉在墙上晒干,据说有人收这东西,能换五角钱。“结果没有几天他表叔就开始发疯,他们家人都听到一个女声从他嘴里传出来,说什么‘你把我害死了,我就让你受苦受罪’之类的。之后就开始用头撞墙,用手把自己身上抓得鲜血淋漓的,最后还用刀子去割自己的肉,他家人只好把他绑在床上,他就用非常大的力撞床板。那会儿还不认识你,他们家找了好多人看也没效果,有先生说是得罪了黄大仙,后来足足受了一个多月的罪,在一天晚上把绳子给崩断了跑了出去。“等家里人找到的时候,他表叔的尸体正漂在村口的鱼塘里。捞起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他表叔的手里死死地拽着那张黄鼠狼的皮子。后来村子里的人觉得邪乎,就把那口鱼塘给填了。”

说到这儿,查文斌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儿,他的师父曾经跟他说过在民间有一个说法叫“南茅北马”,说南方人驱邪这一块主要是道术,特别是茅山派,他们的天正道就是属于茅山派的一个分支,但要说北方那就得是出马仙了。

虽然查文斌不懂什么叫出马仙,他也没见过真正的出马仙是什么样,所以不敢确定这种类似于萨满教的信仰有多大用,但是他知道巫术这种东西的存在,确实有它的根据。道家里头有很多东西也跟巫术有一丁点的挂钩,比如用冲符水饮用就能驱邪。中国古老的文化实在是太多了,真正懂得这些道门又何止他天正道一家,只是传承下来的越发少了。

不懂但也不代表没听说过,这民间自古有五仙的说道,多半人和动物之间发生的那点邪门事都跟这五仙有关,也称为狐、黄、白、柳和灰,分别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一来可能是这些个动物常常出现在人类的活动范围内,不免会沾染些人气,所以关于这些动物的传说是非常多的,在各种古代小说里也是登场的常客。

当然,查文斌对于这些东西并不懂,索性也就不解释了。他只能按照他能懂的东西来处理这件事。人能修道成仙,那也不排除动物有这个能耐。

当然了,这个黄大仙,在道教中也是有的,名叫黄初平,被封为“养素净正真人”,号黄大仙,故号称“赤松仙子”,在南方还是非常有名的,香港就有个黄大仙区。但跟这个黄鼠狼的黄大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查文斌心想不管作乱的是人还是动物,这等邪恶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善类,他是不会怕什么黄大仙来报复的,你若敢来,大印伺候,废了你那百年道行便是。

等到再回到那盒子边,查文斌便说道:“都起来,没什么黄大仙,一只害人的东西罢了。”再一看,那盒子里哪还有什么黄鼠狼,空空如也。“跑了?”铁牛不可思议地看着空盒子说道,“莫不是真成仙了吧?”

查文斌拿起那下面铺着的绸子仔细一看,里面还有不少新鲜的泥土,刚才都被盖住了。

卓雄愤愤地拿起那盒子使劲丢到了地上,骂道:“想必是这畜生那一晚跑出去叼来的骷髅在作祟,这坟肯定被它开了洞眼平时进出,这盒子就是它的老窝用来睡觉的。”

所有人都认为是这只黄鼠狼在作祟,可查文斌却不那样想,黄鼠狼再厉害也只是个畜生,而这片地方不是人力绝不能为。“接着往下挖!”查文斌说道。“还挖?这不就是个黄大仙的坟吗?扰了黄大仙,我们都要遭报应的。”那个跪着的后生哭丧着脸说道。

查文斌跳下那大坑,捏了一把土放在手里搓搓,发现这下面的依旧是五花土,证明这下面的土还是被人动过了重新填埋进去的,说道:“只管挖,别管什么黄大仙,一只畜生能有多大能耐,就算成了精那也是只畜生罢了。这个地方是按照严格的阵局布下的,黄大仙再神也做不到能搬出童子接引阵,我估计这只黄鼠狼八成就是个守陵的,如此看来我们才挖了一半,还得继续。”

铁牛听查文斌这么一说,他本来就不信什么黄大仙,第一个拿起锄头跳了下去。横肉脸和卓雄也先后拿着镐子挖了起来。唯独那群后生这会儿又蔫了,一个个铁青着脸看他们继续。

这坑要说深,那还真有点儿。查文斌检查着运送上来的土,没看一眼便说道:“还没到底!”一直挖到下午三点多,太阳都快下山的时候,凭借这三个人肉挖土机已经下去八米多了。当卓雄的镐头砸到一块青砖的时候,他们才算是真正踏入了这该死的墓穴第一步。

随着一块块砖头被取出来,一个大黑洞渐渐露了出来,今天也没带什么照明设施,查文斌只好点了个火折子丢了进去,正巧就丢在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边上。这上面的人着眼一看,这下面还真是别有洞天,那群后生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的墓,心里那个后悔,早知道就不嚷嚷着上来看热闹了。

现在这地步,他们是没得选择了,走也不是,马上就要天黑了,谁敢说能好着走下山,胡长子的例子放那儿呢。留下,谁有那胆子在乱葬岗里过夜?

因为也没带登山索,查文斌只好让卓雄砍了些藤条之类的捆在身上,他决定亲自下去探一探。算算时辰不多了,查文斌从兜里取出一把白石灰,在地上撒了个圈,以圈为圆,用石灰画了个八卦,把那掌门大印丢在阵中间说道:“我上来之前,你们都留在这圈里,不准出圈一步。”

那些个后生争先恐后地往圈里钻,卓雄想要跟着下去,却被查文斌阻止:“你在上面看着他们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查文斌背着乾坤袋就慢慢下去了,本来这儿就晒不到什么太阳。这个时辰,林子里已经挺黑了,一群后生在圈里一个个不敢动弹,只盯着那大印干瞪眼。卓雄见天色已晚,便点了火把插在边上,淡淡的火光把这几人照得有一丝温暖。

其中一个后生无意中一瞥,然后“啊”的一声大叫,扑到卓雄怀里瑟瑟发抖,那后生小声地说道:“哥,你看那圈圈上的脚印。”

卓雄定睛一看,果然不知何时查文斌撒下的石灰上无缘无故多出了一排脚印,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的脚印都是脚尖向内的。

这脚印显然有些凌乱,并且还在逐步增多,但是没有一个能够踏入圈内,他们就像是被一群狼包围着的羔羊。后生们吓得都不敢互相看了,也不敢说话,就连一向胆大的铁牛也变了脸色。唯独横肉脸和卓雄不怎么在乎,这些东西他们两个跟着查文斌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没事的,几个孤魂野鬼,进不来的。”卓雄安慰着这群初次和脏东西打交道的人。

查文斌下了地,打着火折子扫了一眼,只见周围一片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可惜光线实在是太暗了,以至于他只能看清楚自己跟前那口大棺材。

从兜里摸出两根蜡烛点燃,插在地上,再抬头一看,那些个角落里挤着一大群黄鼠狼,正龇着牙齿凶狠地看着自己。这玩意儿虽然小,但是牙齿却很锋利,粗粗看了一下,这里恐怕有不下三十只,要真一齐扑过来,查文斌估计也够呛。

这种传说中能有点通灵的畜生最是喜欢出没在老坟里。它们能打洞,而且生性残暴狡猾,其中有几只体形略大的,几番跃跃欲试,想来攻击这个擅闯自己地盘的人类。

查文斌本不想去招惹这些东西,他要做的就是启开眼前这口棺材便是,可没想到他的手才搭上棺盖,有几只黄鼠狼立马冲了上来。查文斌连忙闪开,那手一离开棺材,这几只黄鼠狼便又停了下来,只是背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这是一种警告,它们不让查文斌碰那口棺材!

这人和畜生就这么僵持着的时候,查文斌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熙熙攘攘的人在说话的声音和狗叫声,抬头一看,却见几道光柱照了下来,有个声音在上面喊道:“文斌哥,你怎么样了?”

是超子!

原来村子里的人见他们上去一整天了还没个动静,老村长也急了,赶紧通知了村里的一批常在山上活动的猎户进山找人来了。超子听说他们还没下山,也急了,非要跟着上山找,听说查文斌一个人下了地,劈头盖脸地就训了卓雄一通。

几只猎犬在黑子的带领下,一顿狂叫,那些石灰上的脚印再也没能多起来了,想必这人一多,阳气就足,也把那些个东西都给赶跑了。

这会儿他已经和几个猎户还有卓雄先后下了洞,猎户们下地一看,好家伙,这么多黄皮子,顿时头皮都开始发麻了,他们平时什么东西都敢打,唯独这玩意儿从来不愿意碰。

超子还带来一个消息:“文斌哥,村长说胡长子的油灯烧得越来越暗了,怕是快不行了。”“你们来了也好,撬了这棺材一看便知。”查文斌说完就要去翻那棺材盖,几只黄鼠狼急了,猛地就往前冲来,那些个猎户虽然手里端着枪,可就是没人敢动手,毕竟三年前的那个教训谁都知道。

但是那些黄皮子这次恐怕失算了,这里面不仅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事情,而且还是个杀神投胎的。超子见一群小畜生也敢来凶,抢过身边一猎户手上的枪,“砰”的一声轰出去,震得整个墓室顶上尘土飞溅,当场就有三只黄鼠狼被打烂,还有几只受伤的正在地上挣扎。“何少爷啊,这些东西打不得啊,要遭报应的啊。”那个被超子抢走猎枪的人哭丧着脸说道。“报应?”超子这脾气一上来加上何老又刚走,正憋着一肚子气,迅速从那猎户身上摸了几发子弹,说道,“既然要报应,那爷爷今天就端了它们的老窝,杀他个片甲不留!”抬手又是一枪,把那几只正往回爬的黄皮子一同给送上了西天。

剩下的那些黄皮子被打蒙了,一个个愣在那里不敢动弹了,同伴的鲜血刺激着它们的神经,死亡始终是最大的震慑,不管是对人还是动物。

超子把枪扔给卓雄,说道:“瞎子,你拿着,要是还敢上来就干死这群畜生,我去帮文斌哥开棺。”

几个猎户连连摇头,这城里长大的娃娃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连黄大仙也敢打!

卓雄拿着这杆大杀器站在查文斌身边,剩下的黄皮子哪里还敢动,只好眼巴巴看着那棺材被一点一点地开启。

打开棺材一看,里面乱七八糟地充满了干草和破棉絮,甚至还有塑料袋。

查文斌可傻眼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看这墓少说也得有个几百年,怎么能有这些玩意儿呢?单凭那些角落里堆着的瓶瓶罐罐,超子就知道价值不菲,棺材里面怎么这么狼狈呢?

查文斌戴上手套,慢慢地揭开那层破棉絮,发现下面竟然有几只粉红色的小东西还在蠕动着。“小黄鼠狼!”查文斌惊奇地发现,这层破棉絮下面居然有一窝刚出生的小黄皮子,怪不得它们这么紧张呢。“一窝端了!”超子准备拿枪来打,却被查文斌拦住了,“不要乱杀生,动物也有灵性。”“是这玩意儿搞的鬼?”超子有点不相信这种小动物也有如此能耐。

查文斌没有回答,准备再掀开一点被子看看,因为他已经看见了那层被子旁边露出的头发丝,这下面肯定还得有人。

正欲动手,只见一个白影“嗖”地从棺材里面一射而出,径直扑向了查文斌。他哪里料到还有这样的情况,一个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喉咙一痛,然后拼命挥打着拳头。

一只硕大的白色黄鼠狼死死地咬住了查文斌的脖子,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从喉咙里被吸出的声音,与此同时,那些原本愣着的黄皮子也跟发了疯似的向人群冲来。

卓雄带头打响了第一枪,余下的那些个猎户一看要出人命了,也顾不得那些诅咒和报复的传言,纷纷开起枪来。

虽然黄皮子不能抵御子弹,但是它们身手敏捷,还是有几只成功蹿到了人身边,一个个直取喉咙,一时间人和黄皮子陷入了肉搏战。黄皮子凶狠的撕咬声和人们的痛叫声顿时在下面乱成了一锅粥。

当超子替查文斌拧断那只黄皮子的喉咙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所有人身上都挂了彩,这种看似弱小的动物实在是凶猛得紧。

此时的查文斌脖子上被咬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超子紧急查看,还好没咬到动脉,给临时做了止血包扎便要背着查文斌出去。

可是查文斌却不肯走,喉咙的伤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走到那棺材旁边也不管什么讲究了,双手抬着那棺材用力往边上一翻,轰隆一下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其中一具已经干瘪了的尸体也滚落出来。

走过去一看,那尸体的模样哪里是人,虽然脸上的肉已经萎缩成了一层皮还粘在骨头上,但那个嘴巴确实尖尖长长的,还有几枚非常锋利的尖牙露在外面,眼睛也和正常人不同,是那种典型的狐狸眼。

要是单单把这个头给拧下来,让一百个人看,都会说这是一只特大的黄鼠狼。可这具尸体偏偏有手有脚,还穿着人的衣服,这立马就让查文斌明白了,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真正的“黄大仙”了。

王庄那地方的人口也多半都是天平天国运动之后迁过来的,所以关于之前的历史谁也不知道,也有人从自家地里面刨出个瓶瓶罐罐的,其中超子收的那个玉石件也是当地村民从田里挖出来的。

据说新中国成立后,这儿也曾经过平坟还地的运动,现在,王庄不少人家的地基下面都是老坟子叠着老坟子,露出地表的基本也都在那个年代被后迁徙过来的人们消灭光了,这也足以说明以前这块地曾经有着大量的人口,只是后来才消失了,那这个鬼地方是不是出过一个“黄大仙”,也就更加无从考证了。

查文斌认定基本就是这个东西在作祟,至于这种人是怎么来的,他也不知道,看着这群黄鼠狼在他的庇护下倒是成了灾,加上这块地方做坟山绝对是要断子绝孙的,今天把这窝黄鼠狼给端了,也算是应了这块风水。

超子觉得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碍眼,便打算一并拖出去烧了,免得再祸害人,就拿根绳子准备去系住它的脖子。

这小子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喜欢骂。这会儿,他一边吊着那尸体,一边还在唾沫横飞地骂着,而一滴唾沫星子就这样溅到了尸体的嘴巴上……

干完这个,超子把身子一转,就准备拖着它出去了,这一群被咬伤的人还得下山去医院打针呢,可耽误不起了。

超子非要留在最后一个走,还一个劲儿地催着查文斌先上去。等看到查文斌爬上绳子了,他这才“嘿嘿”一笑,嘴里嘀咕道:“敢咬你超爷,说过让你断子绝孙就肯定一个不留!”原来这小子是惦记着那窝小的还没被宰掉,战场上的经验让他记住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刚想转身准备走,超子只觉得背后有人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后颈子上还传来丝丝凉意,这里可就剩下自己一人了,那背后的是?

超子的额头上顿时冷汗开始往外涌了,他知道自己这是被鬼搭肩了!

被鬼搭肩,决计不能回头,一回头就得出事,这是查文斌常常说的,超子也记得,但是查文斌可没说过被鬼搭肩了不准说话。“文斌哥!”超子在下面一声大叫,查文斌正要出去呢,低头一看,好家伙,超子身后那具古怪的尸体居然站在那儿。他哪里还来得及考虑,猛地向下滑去,那手掌和绳索之间的摩擦带来了大量的热量,瞬间就破了皮。

但是还未等查文斌落地,超子已经摇摇晃晃地和那具尸体一同向地上倒去!

其实被鬼搭肩是不能这么喊的,这么用力一喊,那阳气便立马给泄了出去,刚好给后面那主可乘之机。

查文斌见超子中招,那心里自然是一股无名火起,直接从八卦袋里翻出一枚灭魂钉,朝着那“黄大仙”的脑门子狠狠拍去。

灭魂钉是何等凶戾,那“黄大仙”顿时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本蜡黄的皮肤瞬间就开始变黑,连在一块的头颅也发生了轻微的“咔嚓”声,这是里面的骨头断了。

查文斌再翻出八卦镜往那尸体上一照,一个朦胧的人影显现了出来,并且开始慢慢变淡,一直到消失不见,魂被打散了,升仙的美梦也就没了。

超子这算是着了道了,这“黄大仙”一去,他过了没多会儿就醒来了,非要去灭了那群小的,最后还是查文斌劝阻,这老的没了,小的自然也活不成了,不要再杀生了,他才悻悻地离去。

等再回到上面,天已经漆黑一片了。查文斌让超子和卓雄带着后生们和猎户先下山,他还得办点儿事。“黄大仙”一死,这收魂的事情就好办了,等到那群人一走,查文斌把那些原本分散的尸首一样样给重新找了出来,放到一口小棺材里,然后重新给埋了起来,剩下的那些纸糊的都被他一把火并同多余的棺材给烧了,然后带着黑子最后一个回到村里。

第一拨人回去的时候就已经收到了消息,胡长子已经醒了,只是叫着肚子饿,他媳妇正在给他下面条。等到查文斌下山,胡长子已经三大碗面条下了肚,听说是这位先生救的自己,硬要下床给他磕头,却被查文斌阻止了。

村里头包了一辆面包车,拖着这些受伤的人赶紧直奔县城打针消毒去了。等到再回村里,已是大半夜,查文斌刚刚躺下,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孩便出现了,朝着查文斌又是作揖又是下跪的,折腾了好久才肯离开,想必是赶去投胎了。

在王家待了两天后,就到了给何老“复山”的日子了。过去,人死后是不立即下葬的,只是把棺材浅浅地埋下去,上面盖上一层薄薄的土,相当于把挖的坑给重新填上,但是地表却是平的,不留坟包。需要等到下葬三日之后,再去做上一次法事,给立上坟包,这就叫“复山”。

但是因为现代人都给坟上加个水泥顶,一来是坟墓坚固,遇不着水;二来也比过去要显得更像个样子。

就是因为用上水泥顶了,所以“复山”这道过去一直存在的殡葬文化已经消失了,因为在下葬的时候,就已经用水泥封了拱顶,一次就到位了,但是查文斌可没打算把这道工序给省下,他决定还是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走上一遭。

这一天,家里的几个亲戚捧着熟食,拿着祭祀所需要的东西就上了山。

摆好案台,点了香烛,查文斌从坟前捧起黄土,在那水泥顶上垒起了一个小土堆,用石头压上几张黄纸,算是给何老复了山。

在放置石头的时候,查文斌觉得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开始变得僵硬,不像过去那么灵活了,而无名指也隐约有些开始发麻。他也没在意,以为只是最近在外面活动多了,可能关节受了点风寒。

晚上,一些至亲好友坐在王家吃了一顿饭,这顿晚饭的意思便是逝者已去,丧事到了今天可以算是正式结束了。

超子送别了这些亲人,便又和查文斌他们凑到一块儿,商量之后的生活。总之超子的意思还是干点儿倒腾古玩的买卖,卓雄已经把四川留下的产业都低价卖了,他也不愿意回去了,横肉脸本就是跟着来的,也就打算留在这边,查文斌则希望回乡下种田,用毕生的时间来破解那副鬼篆,告慰何老在天之灵。

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几个出钱,在查文斌的老家盖一座大房子,超子和卓雄专门负责倒腾,横肉脸负责帮查文斌干农活,因为他力气大,那一天他们还有了个新的收获,就是查文斌给横肉脸取了个名字,叫大山。从字里行间,也就能明白这意思,姓随卓雄,因为他们都是一个寨子里出来的。

事情当时就是这么定下了的,查文斌准备给何老做完头七,就准备开始动工,准备前期的很多事情,比如买材料、寻工匠、张罗图纸。

查文斌自己是道士,所以破土动工这些事情他都会看看日子再进行,所以房子暂定在二十天后拆。那段时间里,大家都挺忙活。但是因为他平日里为人好,经常给人帮忙,所以乡里乡亲的都愿意给他帮忙,像帮不上忙的,如金馆长那样的知道给钱查文斌不会收,就索性派人从县城里拉最好的钢筋水泥往这儿送,弄得查文斌倒有几分尴尬。

但是有一件事,查文斌他不知道怎么讲出口,何老还有个头七没做,超子也提醒过他,但是他却说时间没到,查文斌是算过的,他不是在第七天,而是在第十八天来!人死之后会被阴差押回来看一次,了却生前的愿望,免得在下面有念想,也就是我们说的回魂夜。

这回魂也分两种:一种就是普通的回魂夜,一般第七天头上,也有其他时间的,基本就是来看看就走了,只要把跟当日相冲的人支开不要出现,基本也就没事了,所以即使是提前或者是推迟到第七天也没多大关系;还有一种呢,名字就不那么好听了,叫回煞,回煞当日,所有人无论八字多硬,皆有被冲的可能,所以这个就得让人提前打好招呼了。

大部分人的回魂是在第七天进行,所以民间也把这个回魂之夜叫作头七,但实则对懂道的人来说,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若是算错了或是根本没算,那是要出事情的。

按人死之时的年月干支,推算出所谓出魂魄回家的时间,并说返回当天,有凶煞出现的就叫回煞;没有的,则就是普通回魂。

回煞还要分几丈几尺,都有严格的区分,可以按照干支来推算。

举例来说,倘若一个人死于甲子日,那么他的魂魄是九尺(甲)加九尺(子),那么合共就是一丈八尺,这个数值代表的就是魂魄入地的深度,深度越大则煞气越重,留的时间则越短,因为他往回赶也需要时间;深度越小则煞气轻,但停留的时间则就更长。

巧的是何老死的那一天恰好是农历二月初四,那单单刚好就一甲子日!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离身,魄先散,再则是魂。

三魂中,地魂是经常在地下的主阳寿,天魂主运也经常不在身,唯有命魂是一定依附于人身上的,通常说丢魂丢的就这个魂。

人死之后这命魄便会下地,由一丈八尺至九尺不等。但是这地魂在死后便会上升,每日升一尺,所以像何老这样死于甲子日的,入地一丈八尺深,便要于死后十八天才会回魂。

因此,亡魂于回魂之前,其灵魂仍是留在土中的。一般人在亲人回魂之夜,通常会于亡魂的必经之处和放祭品的台上撒下一些灰或粉,然后把门关上,告诫生人切勿闯入骚扰。

直到第二天黎明,回魂的时间已过,然后才集合家中各人,开锁入内观看,看看灰上或粉上有无手印或脚印留下,便知道亡魂是否已回来。

查文斌知道何老的为人那绝对是没话说,但是这人死过后喝过汤,地魂一出,那便就是六亲不认的,所以他心里头还有点犯怵,但这事终究还是得跟超子交代的,毕竟到了那一天,要注意的事情太多了。

查文斌三思过后,终于还是在回煞的前天晚上把这里头的事情跟超子说了,何老是从王庄走的,所以这事还得回到王庄去办。

那一日早上,他们几个便早早地赶过去布置。查文斌也跟村里的人打了招呼,今晚上没事的就别出来溜达了,天一黑,尽早关门睡觉便是。

杀鸡宰羊,弄了一大桌子供品摆在灵台前,有了上次超子他外公回煞那件事,今天所有人都学乖了。是因为“回煞”时,也就是亡灵来到家的时候,是不能有生人的。为什么不能有生人呢?其实是因为在道门里面有说道,如果有生人的话,鬼魂听到声响就不会进去,另外是因为有的人“火焰低”,就会看到鬼魂,容易被冲。

查文斌准备了香蜡纸钱、切成墩子的猪肉、一根竹子、一张桌子、八个板凳、一个筛子、灶灰、鞭炮、爆竹,以及两份倒头夹生饭,一根筷子横在两个碗中间,筷子上面放上一枚生鸡蛋。

他先是拿了那根竹子,然后在竹子上贴纸钱,是一张一张地贴,一直到整条贴满为止,然后又借了梯子,把那房顶的瓦片给拿下了一张,然后竹子从那个洞里面穿出去,有点像电线的意思。

这么做是为了方便等会儿何老进门,这回煞是不会从大门进来的,为什么呢?因为大门上有门神看着!所以这回魂基本上是从窗户或者房顶下来的,若是遇上开不了瓦片的屋子,也可以把这根竹子靠在窗户上。

然后,准备一桌酒菜,摆好八张板凳,每张板凳上放一张纸钱,这是用来给阴差和何老用膳的,因为不能确定他们会坐哪一张,索性就都摆上。

这筛子就是用来晒灶灰的,生活在农村地区的人都知道,那时候都是用柴来做饭,所以灶头下面会有灰,过去没有洗发液的年代可以用那玩意儿混合皂角和何首乌来洗头发,效果远比现在电视广告里的那些东西好得多。

等到他们吃过晚饭,查文斌把那筛子上面弄上灶灰,先是在竹子下面细细撒上一层,然后按照它们要走的路,一直撒到供品前和桌子下面等有可能经过的地方,然后在大门上拴上一只芦花大公鸡,要有个什么不对劲的,就准备让卓雄砸这鸡,只要鸡一叫,阴差以为天亮了,就会立马押着鬼魂回去。

事情就是这么办的。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查文斌把所有的门窗全部封上,然后把所有人赶上了二楼,弄了两张天师符把门一封,叮嘱他没叫开门之前,这门便不能开。

然后他只身一人牵着黑子去了何老那坟山下面,坐等这位老故人的出现。

黑子越长大,就越发黏着查文斌,现在是他到哪儿,它就跟着到哪儿。查文斌摸着它的脑袋有点想起了它,便顺手往怀里一摸,然后便停住了。太阳轮已经不在了,那些记忆也就没了。

第六章 身世

摆在身旁的几张纸钱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一阵风过来,把它们吹得四散飞扬。查文斌站起身子,提着那白纸糊的灯笼,上面用毛笔写了个大大的“奠”,一拍黑子的屁股道:“走!”

他每走几步,便摇一下辟邪铃,再撒一把纸钱。惨白的灯笼、清脆的铃声,在这夜里格外扎眼。这样做,一是为了告诉阴差这家亲人挺客气的,亲自来迎接了;二是要路人有个生人经过也可以早早看见,免得犯冲。

若真在路上遇上引魂的,要么选择走另外一条岔路避一避,要么就干脆背过身去蹲在地上,等灯笼走过了再起来,千万不要迎头撞上便是。

经过村子,听到铃声的人家纷纷用被子把头给盖住,正在啼哭的娃娃都会被老人们用力捂住嘴巴,而正在办事的小夫妻们也会戛然而止,有胆子大的,会不顾婆娘的小声叫骂爬起来从窗户的一角偷偷瞄上几眼。

待走到王家,查文斌便寻了根短棍把那灯笼插在路边,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黑子背上的毛虽然早已全部竖起,但是却很听话地没有吼叫,它的目光从一个角度慢慢移动到另外一个角度,然后转而向上看去,查文斌明白它们已经进了屋子。

二楼房间里,一大家子人都围坐在一块儿,灯是灭的,声儿也没了,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温度开始变得比之前更低,有耳朵尖的可以听到楼下传来细微的碗筷碰撞声。

超子的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落,他很想冲出去再看老爹一眼,但是横肉脸和卓雄分坐在两旁,压得他动弹不得。

也许是楼上这轻微的举动惊动了什么,有人开始听到楼梯处传来碎碎的脚步声。卓雄赶紧捂住了超子的嘴巴,这声音没多久便消失了。

估摸着也就一炷香的时间,黑子的眼神再次回到了房顶,然后从上而下移动了一次,它慢慢地转动着自己的身子,方向开始对着村口,久久不愿回头。

查文斌有种想苦笑的感觉,又拍了一把黑子,喊道:“走,进屋睡觉去。”

一直到天明,门口的大公鸡打鸣了,楼上的人才试探性地打开房门,却见地上多了一样东西。也不知是昨晚有风,还是查文斌没贴好,其中一张符纸已经掉到了地上。

面面相觑地发现屋子里有一串脚步从灵堂一直延伸到了房门处,两个侦察兵很快便发现了家里的脚印属于两个人,其中一个的范围只落在灵堂前,但不是供品的位置,而是那个曾经母亲倒下的桌子边,这是何老的,他回来之后依旧没能忘记王夫人。

关于楼梯上留下的那一串脚印,超子却说这个脚印比他父亲的要大上一码。

点燃了鞭炮,这个看似平静的回煞夜算是过去了,只有查文斌晓得那张符纸落地的瞬间,他几乎就要破门而入了。

别了王鑫,在这边的事情算是真正了结了。

之后的半年是平静的,几乎算得上查文斌有生之年过得最舒服的半年了。在那半年里,房子落成了,超子他们几个的事业也小有起色,在那一带也算混得挺开。

哥儿几个每天晚上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倒也有那么几分快意人生的意思。那时候冷怡然常常带着小查回老家来过周末,顺便做两个菜犒劳下这群男人,日子倒也真是舒坦。

半年后的一个白天,超子兴冲冲地抱着一个包裹往家里赶。他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然后关上门,说是要宣布一个喜讯。

大家见他那样,便就等着看最后的结果。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个花瓶。超子颇有几分得意地说,这玩意儿是元代青花瓷。

中午,他和卓雄两人到县古玩市场准备淘点儿货,看到一个脏兮兮的老头抱着这瓶子在叫卖,超子一眼便认出这东西来,因为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就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瓶子,可谓价值连城。

结果超子花了一千块钱便买下了对方手里的东西,两人顾不上吃饭,就急着往回赶,用他的话说,这次是真捡到宝了。

几人一合计,准备去买点好菜,晚上好好整上一桌。对于查文斌来说,这些东西他没有多大感觉,在他眼里那只是一个瓶子罢了;但是这对于超子的事业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

他们几个都围着那个瓶子可劲稀罕,那买酒买肉的事情就落在查文斌身上了。

推开大门,查文斌愣住了,门口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没他开口,就已经被两个人冲上来拿住。

有个带头模样的人说道:“小心点,里面有两个是退伍兵,还有一个也身手不凡,不要伤了疑犯,上头有命令,只准活捉!”

他把大手一挥,两排警察手持武器破门而入。里面的人们还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转眼间便已经被人包围了。“干什么的?”超子大声喊道。

一把五四式手枪立刻顶在了超子脑门上,一个青年警察毫不客气,一脚踹在超子身上喝道:“不许动,老实点!”

见超子被打,横肉脸便顺手抄起一个板凳准备上,但立刻觉得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原来是后面一人用了电警棍。“大山?我操你们!你们到底是来干吗的?”卓雄也怒了,他从来没见过有这样的警察队伍。

几乎是被枪顶着脑袋,他们三人全部都被铐了起来,然后有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那些警察立刻喊道:“报告队长,赃物已经找到!”

跟随那个警察一起进来的还有另外一位老者,他拿起桌子上的瓶子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没错,这就是博物馆里丢的那一个,感谢公安同志的辛苦,为我们追回了这件国宝。”“丢的?不对啊,这是我从古玩市场上买的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超子一听,也蒙了,这怎么就成了赃物呢?“少废话,全部带回去!”

连同查文斌,四个人被分别塞进了四辆车子,拉着警报的队伍一路快速飞驰,只留下村里的人们跟在后面议论纷纷。

他们被套上头套,等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查文斌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密封的房间里。这是一张谈判桌,桌子的对面是一张他见过的脸。“是你们?”查文斌愤怒地问道。“对不起了,查先生,我知道用这种方式把您请来有些不礼貌,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恐怕查先生也不会过来。是啊,归隐田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生活谁都向往啊。”那个人挥挥手,查文斌身边的两个警卫便一同出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这么说,那个瓶子是故意安排的局?”“不不不,查先生,关于那个瓶子,我只知道前段时间故宫丢失了一件国宝,至于那件国宝怎么到了你朋友的手里,我就不知道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坏笑,接着说道,“盗窃国家一级文物,在这个严打的年代若要追究,怕是能杀头的。不过查先生和您那几位朋友都是人才,而且曾经帮助过我们,所以,我想只要查先生愿意,这件事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我觉得你们有点儿卑鄙。”查文斌毫不客气地说道。“不这样,我想谁都请不动您再出山了,原谅我们,这是一个下策,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上门拜访,只能用这种手段,请您理解。”“要怎样?”“跟我回北京,先去见一个熟人,然后他会告诉你们做什么。”

查文斌还有拒绝的权利吗?没有了,不过的确如此人所说,如果是村里的百姓请他去做一场法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去,但是如果是帮他们,他半点儿兴趣也没有,因为他不会再拿自己的命和朋友的命去干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个人正是那天在病房里还他八卦袋的中年男子。

那人知道查文斌已经答应了,便起身要走,查文斌却喊道:“老王怎么样了?醒了吗?”“我只负责把你们带回去,其他的事情与我无关,但是我可以透露一点信息给你,查先生,这件事不光是我们做的,在很大意义上也是为你自己。等下会有人来带你去和你的朋友相聚,明天一早即刻启程。”

被人要挟是痛苦的,被人用这种方式更加是无奈的,查文斌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棋子,总之从他一开始踏入四川的那一步,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他没有选择,他的朋友们更加没有选择,很快他们重新到了那座大山深处的建筑。一样的房间,一样的装备,甚至还有一样的人。“老王?”虽然这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一次还会和他搭档吗?走的时候,他被告知老王已经是植物人,应该说出来迎接他们的这个人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文斌,好久不见。”“你,没事了?”回到那个曾经待过的房间,查文斌有点惊喜又有点疑惑地问道。

老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笑笑道:“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当时只是被大块头兄弟给砸晕了,后来等我醒了,你们都不在了,他们说已经把你们送回去了。”

不知怎的,对于这个答案,查文斌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变化。他没有点破,或许老王真的不知道,他的魂儿当时的确丢了。

能好模好样地站在这儿,终归是件喜事,好歹也是一路并肩战斗过的伙伴,从心底里来讲,对于这位老大哥,查文斌没有什么抵触,人所在的层面不一样,做的事情也会不一样吧。

查文斌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这里能人异士如此之多,能把他的魂弄回来也不足为奇,毕竟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花这么大的周折把我们请过来,想必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吧?”查文斌也没想绕弯子,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比较轻松。“是的,那我也照直了说。你们走后,我一直在疗养阶段,组织里的事情也没接触过,只是昨天才接到通知,说你们要过来,让我准备准备。至于具体是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不该问的谁都不能问。”“昨天?够狠啊你们,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要挟我们过来,这是请人办事的态度吗?”超子心里早有不满了,当得知自己是被人设了局,而且还是被这拨人给设的,心里那股火已经压了好久了。

当听说了查文斌他们一行是如何被请过来的时候,老王的脸上多了几分尴尬道:“组织上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他们怕你不肯再来了,你们多担待点。”老王依旧是那个老王,说话把握的分寸永远是滴水不漏,只是原本他头上还残存着点的头发这会儿已经全没了。

查文斌有些不满地说道:“好了,超子,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我就想问一句:你们这儿能人这么多,何必要来找我一个乡村野道士呢?再说了,这大川名山里头那些个千年古道场里有的是比我厉害的人,为什么找的是我?”“我来回答你。”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那个带他们回来的中年人,“因为从你出生起的那一天,就已经进入了组织的视线。你的师父本名马肃风,道号‘清风上人’,天正道第二十六代掌门,当年他奉命去寻找一个八字纯阴之人收为徒弟,那人便是你。”

查文斌冷笑道:“那你们恐怕是找错人了,我的八字我自己知道,可不是你们说的纯阴。”“查先生,恕我直言,您真的知道自己的八字吗?”那个人玩味地看着查文斌。“有谁会记错自己的八字?”查文斌反问道。“那我再冒昧地问一句,查先生的八字是何人告知的?”“自然是父母。”“很抱歉。”那个人顿了顿,然后换了一种较为平和的语气,“您的父母,并没有告诉你真的八字,因为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是一个被遗弃在路边的弃婴,后来‘清风上人’将你抱到了浙江,并在那儿给你找了养父养母而后再收你为徒,传你道法,教你成人。只可惜,那些年的动乱让我们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同时和他也和你彻底失去了联系,一直到老王重新找到你。”

这番话对于查文斌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一向很有修养的他第一次发怒了,他几乎是咆哮着抓住那个人的领子吼道:“如果你敢胡说,我保证会让你连地狱都下不了!”

那个人一脸平静地说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如果不信,以查先生的本事可以自己去求证。至于更多的,我想等你有机会还是自己去问问那个人吧,或许他会告诉你一些你想要的答案。但是我劝查先生还是接受这个现实,你生来就注定跟这件事脱离不了关系。所有人都是这样,生下来就是注定的,这就是命。好了,查先生,我也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老王到时候会通知你们要去干吗。”

说罢,那个人便转身走了,查文斌还想问点什么,但又止住了,他知道他再想问什么,别人也不会告诉他了。“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查文斌下了逐客令,其他人也只好散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第一次感觉到迷茫和失落,他反复推敲着那个人所说的话。他可以接受自己是一枚别人的棋子,但是他接受不了他是一个弃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运比卓雄还要惨,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以前也有一件事查文斌时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就是自从父母死后,他在梦中从来没有遇到过,难道真的如那人所说自己是个弃婴?那自己的生身父母又是谁,他们为什么会把自己抛弃?一连串的疑问让他的头几乎要痛裂开。

那人说自己是八字纯阴?八字这东西,自己从来没有去怀疑过,父母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也从来不给自己算命,因为这是道家的规矩,无论是何门何派之人都不会给自己算,也算是习道之人的一个禁忌,但是今天查文斌打算要破了这个禁忌。

一炷香的时间后,瘫软在地的查文斌身边散落了一地的铜钱。他彻底蒙了,因为这个结果真如那人所说,自己便是那八字全阴命格。

古语说:孤阴则下生,孤阳则不长,阴阳需调和,才合万物生长之道。其中四柱纯阳格或四柱纯阴格,更是命带刑克,不利六亲之命。

查文斌很想呐喊,他想问问上苍为什么会如此对他,他给人算了一辈子的命,看了一辈子的相,纯阴纯阳命格虽然也不少见,但像他这样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唯其一人了。

查文斌两行泪水缓缓而出,口中念叨着:“天煞孤星……”

在中国的命理学中除了八字五行,还有一样东西,那便是神煞之法,也叫命书。它是把天上星宿神煞和人的命运结合起来,在一个人的四柱八字中,看星宿神煞大多以代表自身的日柱干支为出发点,再联系年、月、日、时或大运、流年等其他干支进行观察比照。

翻开命书,自身干支中的什么字碰到年、月、时,或大运、流年干支中的什么字便算遇上了什么神煞,命书都有一定的规定。譬如自身日干庚金,碰上年、月、时中地支的亥,就被认为是“文昌入命”了。这种文昌,是个吉星,假如读书人碰到了它,一定事业出人头地,春风得意。

煞又有天煞、地煞、岁煞、刑煞。天煞在劫煞前二辰,地煞在劫煞前五辰,是辰戌丑未也。岁煞在劫煞前三辰,亦是寅申巳亥也。刑煞在劫煞前七辰,与将星同位,是子午卯酉也。以上四煞俱主有权,不克身,不为灾。克身则为灾重,与亡劫同。带金土为武臣,水木为文臣,文臣带土金为煞者,亦主兵权。

孤星即孤辰寡宿,男怕孤星,女怕寡宿。只有劫煞或天煞与孤辰寡宿同在一个时空的八字里才算是完整的天煞孤星。北斗七星第四颗与第七颗连心的中垂线上,有一颗忽明忽暗的星,那颗便是了。它起于五行绝处,一旦煞权聚会,万人之尊,又不免刑克六亲,孤独终老。

有诗云:“劫孤二煞怕同辰,隔角双来便见坉,丑合见寅辰见巳,戌人逢亥未逢申,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

自己竟然是这般命理,也算是解开了查文斌为何亲人接连逝去的原因。若他不是做了道士,恐怕连那唯一的儿子也早晚难以幸免的。因为还有诗云:“天煞孤星不可挡,孤克六亲死爹娘。天乙贵人能解救,修身行善是良方。”

这一夜,查文斌反复念叨着那几个字,彻夜无眠。

早上用餐的时候,查文斌看着另外三人:超子父母双亡、卓雄父母双亡、大山和自己一样压根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难不成这还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硬是把原本一帮子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聚集到了一起。

中午的时候,老王再次把他们带进了一个小会议室里,简短地报了一个地名,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振。这是一个充满了传说却至今都没有人能够完全穿越的地方,这是无数典籍提起却又最不为人知的地方,这是一个中华古文明的发源地和神话的源泉,它就是——昆仑。

昆仑山,又称昆仑虚、中国第一神山、万祖之山、昆仑丘或玉山。昆仑山由于其高耸挺拔,成为古代中国和西部之间的天然屏障,被古代中国人认为是世界的边缘,加上昆仑山的终年积雪令中国古代以白色象征西方。

传说昆仑山高一万一千一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其下有不能浮起羽毛的弱水,外围还有生长持续燃烧不灭的神树的炎火山。昆仑山顶是黄帝的帝之下都,有开明兽守门。

古代神话认为昆仑山中居住着一位神仙“西王母”,人头豹身,由两只青鸟侍奉,是道教正神,与东王公分掌男女修仙登引之事。

关于这个地方的一切都是神秘的,而老王得到的资料是他们需要去寻找一座远古的祭台,那个人说日月双轮会将被选中的人送往他们原本该去的地方。

看着这两件被自己带回的东西,查文斌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想见见你口中的那个人。”“这……”老王面露难色。

查文斌冷冷地说道:“难道我连自己在为谁卖命都不能知道吗?”“好吧,我去试试,你们等等我。”老王关上门,心里异常复杂,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呢,只是他有这个机会吗?

不多久,老王回来了,还带回了另外一个人,便是那位中年男子。“查先生,很抱歉,暂时我们谁都没办法见到他,我想如果这一次你们能活着回来,他想您应该能够解开心中所有的疑惑。”“装神弄鬼的,不敢见人?”超子有些不屑。“不,那是因为他。”中年人指了指老王道。

老王有些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问:“我?”“为了救你,他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所以,等以后吧。那个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手了,组织上每年死的人不知有多少,比你重要的比比皆是,也不曾见过他来出面。我想这大半也是因为查先生吧。”那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看着查文斌的,“另外武器装备等你们到那边,会有人提供,向导和接头人也都已经安排好。各位准备准备,下午就出发了。”

老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查文斌,然后自己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当时我伤得很重?”“丢了一魂,丧了一魄,当时我无能为力,即使是现在,我也找不到破解的办法,你成了植物人。”打开房门,查文斌走了出去,看着外面明媚的太阳说道,“你真的非常厉害。”

下午,查文斌的家伙早已被那些人拿了过来,所以除了他,其他人都是轻装上阵。飞机降落在一处非常偏僻的地方,这里处于青海和西藏的交界处。超子和卓雄一下飞机便仿佛又回到那个身着军装的年代。对这儿,他们太有感情了。

在高原上,最好的现代交通工具还是越野车,负责接头的人叫老刀。或许是长年在这一带活动,他的脸黝黑,皮肤也很粗糙,更多的是沧桑。而那种沧桑不是用岁月的痕迹就能留下的,而是靠着出生入死的战斗。这个人,超子一眼便锁定他是军人出身,而且杀过人!

基地里停着两辆越野车,老刀问道:“你们谁会开车?”

超子接过钥匙说道:“我会。”

老刀扫了一眼超子,以他的阅历自然可以看出这群人里还是有几个练过的,但是他依然用一种近乎孤傲的语气说道:“那你们跟着我,我接到的命令是全程负责你们这次行动的安全,这位查先生可以随意调派我们五人。另外,在后备厢里有各位需要的装备。营地在野牛沟外一处牧民家里,那儿有我们的向导。时间不早了,可以出发了。”

超子自认为自己的驾驶技术是不错的,但是跟老刀比起来,显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颠簸而泥泞的道路让所有人都有呕吐的欲望。若不是前方那辆车经常刻意减速,超子恐怕连对方的尾灯都要看不见了。

高原上的夜是非常寒冷的。打开车门,他们就感觉到了那种刺骨的冷,一个个晕头转向地跟在老刀身后走进一幢不大的富有藏族民俗风格的屋子。主人家早就手捧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守在门外。

这户人家虽在藏区,但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在这里,他们见到了那位向导——一个身材瘦弱却两眼放着精光的小伙子。他名叫哲罗,而那位出来迎接的老人家是他的爷爷。

这里就是他们今晚的宿营地,围着篝火,喝着暖洋洋的酥油茶,吃着青稞面做的粑粑,火堆上翻转着一只烤得金黄冒油的全羊。

哲罗的爷爷切下羊腿上的一块肉,先递给了查文斌。虽说他们是汉人,但在习俗上却也延续了藏族的传统,第一刀肉是献给最尊贵的客人的。

吃着喝着,话就多了起来,其实主要是哲罗的爷爷一个人在讲述。

他的老家原本在湘西,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和哲罗的奶奶带着一家人迁徙到了这儿定居,虽然自然条件比较恶劣,但是藏族人却非常好相处,于是这家子就过上了游牧的生活。

后来哲罗的父亲成为了一名军人,也娶了一位藏族姑娘为妻。在哲罗的母亲怀孕七个月时,哲罗的父亲在一次绘制地图的任务中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最后跑回来的只有他的坐骑——一匹枣红色马。

超子很是理解,在他的军旅生涯中,类似的事故已经出现了太多次。有很多人就这样永远地无声无息地被埋葬在雪山深处。他们甚至没有获得共和国的勋章,因为最高的荣誉便是和雪山融为一体。

哲罗自小便随爷爷一起放牧,对这一带的地势、山形颇为熟悉,胆子也很大,枪法也非常不错,曾经一人面对狼群却带领牛羊全身而退。哲罗的爷爷年纪大了,所以这向导的活儿也只能让他孙儿来代替了。

老刀带来的那四个人,整个晚上一句话都没有。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老人家讲述,惊险的地方脸上也会微微抽搐。查文斌知道,只有共同的经历才会产生发自内心深处的共鸣,这群人都不简单!

大家约定好第二天一早进山,需要去的地方只能靠人的脚力,而且给的还是个大致的范围,所以很早他们便各自拿了睡袋休息了。

夜里很安静,除了偶尔传出的一两声狼嚎和狗吠,便只有身边那蹿起的火苗还在熊熊燃烧。

超子在睡袋里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轻声问道:“文斌哥,你睡了吗?”“嗯,有事?”“我睡不着,你说这帮子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觉得我们也太好糊弄了,随便就被人给弄到这种鬼地方来了。”“不知道,睡吧,等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查文斌摸着胸口的太阳轮,那丝温暖渐渐传来。

天亮了,哲罗爷爷为他们准备了食物,但都是高热量的。藏区的生活很艰苦,但人却都很实在,就和他们的食物一样,虽然简单,但足够御寒。

老刀看了一下手表,喊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可以出发了。查先生,你意下如何?”

查文斌自然没意见,因为他连自己要来干吗都不知道,昨夜他反复想的都是自己的身世。作为一个道士,竟然会不知自己的八字这么多年,查文斌有些难过,因为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师父除了整日醉醺醺地到处溜达,便是在家中呼呼大睡,实在看不出能和这帮人扯上什么关系。

老刀带人打开车子后备厢,取了大包的装备。从鞋子到衣服,从食物到药品,从指南针到战术手电,从匕首到突击步枪……这一次的装备比之前更加齐全。

老刀把其中一个包丢给超子,说道:“会使吗?”

超子熟练地拉了一把枪栓,眉毛向上一挑,算是给老刀的回应。

向导哲罗背着一杆老猎枪,据说这还是他爷爷从湘西带来的,也不知道里面的线膛有没有磨灭。每个人的服装都显得非常臃肿,背上的行囊也是塞得鼓鼓当当。进这种地方,还是多备一点比较靠谱,雪山的多变比之大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迎着初升的太阳,这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远处山谷的深处,留下哲罗的爷爷那越来越小的身影还匍匐在地为他们祈祷。

第七章 大凶之兆

虽然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是向导哲罗,但除了老刀和他的那几个兵之外,其他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就连超子和卓雄这样在藏区摸爬滚打过来的老兵都佩服这孩子的脚力。

他们一直沿着一条看似古河道遗址的低洼带行走。这里曾经也是肥沃的草原,随着气候的变迁,现在早已成了无人区。偶尔他们还能看见一些早已倒塌的石头建筑,哲罗说,那是以前人的庙宇。

昆仑这个虽置身藏区却流传着汉人神话的地区,极少会有藏人过来,有人活动过的地方也多半是汉人留下的遗迹。

有着这群专业军人在前方开路,行军的速度明显比过去几次行动要快了很多。天空也开始飘起了雪花。在这儿,天气预报是不管用的,拐个弯儿都能遇到新的天气。

夹杂着凛冽的冷风,很多的人睫毛上都是白白的一片,风雨之大超出了哲罗的预料,若是放牧人遇到这样的天气就会赶着羊群找到避风口,不然牲畜们是非常容易受到惊吓而走丢的。

哲罗背着风雪,用双手撑成喇叭的模样,用那不算地道的普通话喊道:“所有人排成一队,后面的人拉着前面的背包带子,不要松手,领头的人跟着我走,风雪太大了,我们得找地方避一避!”

这种恶劣的天气里,每一个字吐出来对人都是极大的考验,吼叫需要消耗大量的氧气,人不得不大口地呼吸进行补充,每一口新鲜的空气都会带着被狂风卷起的雪花直接进入气管,那种滋味才叫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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