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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06: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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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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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

日瓦戈医生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日瓦戈医生作者:(苏)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排版:KK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06-01ISBN:9787559602640本书由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 五点的快车一

他们一边唱着《永不忘记》,一边迈着步伐,不停地迈着。歌声停了下来,可他们的脚步、马蹄以及微风好像代替了他们,继续唱着哀悼的歌曲。人们给送葬的队伍让路,在一旁画着十字,数着花圈。有些人好奇,加入队伍中打听消息,问道:“这是给谁送葬啊?”有人回答说:“日瓦戈。”“是他啊!那我清楚了。”“死的人是他的女人,不是他。”“不都一样吗?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话说这丧礼办得真体面。”

最后,剩下的这点儿时间也流逝了,一点儿挽回的可能都没有。神甫一面念着“上帝的土地与意志,茫茫宇宙与天地生灵”,一面画着十字,将一小把土撒在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遗体上。《义人之灵》的歌声响起,人们忙了起来,将棺材的盖合上,钉好,之后将棺材放进墓穴。四把铁锹以极快的速度铲着泥土,在铁锹的努力下,泥土像雨点一样落入墓坑。一个土丘出现在坟墓的上方。一个十岁的男孩走了上去。

人们常常在隆重的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产生一种迟钝和迷蒙的感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觉得这个孩子好像有几句话想在母亲的墓前说。

男孩抬起头,从高处往荒凉的原野和修道院上方扫了一眼,眼里看起来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他将脖子伸得直直的,那长着挺拔鼻子的脸变得很难看。若是一头小狼这么仰着头,就意味着它马上要嚎叫了,这个所有人都知道。男孩用双手捂住脸,开始大哭起来。一片乌云夹着大雨迎面飞来,冰冷的雨滴像一条湿溜溜的鞭子,打在他的手上和脸上。一个男人走到坟前,他穿着黑色的衣服,窄袖口上镶了一圈褶儿。这个人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维捷尼亚平,他是死者的兄弟,是这个正在痛哭的孩子的舅舅,一个自愿还俗的神甫。他走到孩子面前,将孩子带出了墓地。二

他们在修道院的一间内室度过了一晚。能给他们腾出这么一间房,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尼古拉以前的关系。明天就是圣母节了,这个孩子要和他的舅舅去南方一个很远的地方,那是伏尔加河畔的一个省城。当地有一家办过进步报纸的书局,尼古拉就在那里工作。已经捆绑好的行李放在单间居室里面,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有低泣般的汽笛声随风传来。这声音附近的车站里那些正在调车的火车头发出来的。

夜晚降临,温度突然降了下去。落地的两扇窗户,朝着旁边的一角菜园,这个菜园周围种着黄刺槐,没什么好欣赏的。窗户的正前方,正好是白天埋葬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坟地和大路上的一个水洼,这个水洼已经结冰了。园子里只有几畦发青的白菜,已经被冻得萎缩了。园子看上去空荡荡的,一丛丛没了叶子的刺槐在风吹过的时候,像疯子一样晃动,倒向路边。

晚上,尤拉被敲窗的声音惊醒了。一道奇怪的晃动的白光将黑暗的单间居室照得很亮。尤拉跑到窗前,将自己的脸贴在玻璃上,玻璃是冰冷的,而尤拉只穿了一件衬衣。

从窗户里面没办法看见道路,同样看不见墓地和菜园。一片雪花在空中飘扬,风雪在院子里咆哮。似乎可以这么想象,尤拉被暴风雪发现了,而暴风雪也知道自己拥有很可怕的力量,于是它便肆意地欣赏着它对尤拉造成的影响。为了引起尤拉的注意,风在拼命地咆哮、哀嚎,用尽它所能想到的办法。从天上不停地旋转着飘落下来的雪,好像一匹白色的织锦覆盖在大地上,像极了一件件尸衣。现在,这个唯一存在的世界,是一个睥睨天下的暴风雪的世界。

爬下窗台后,尤拉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衣服穿好去外面做点事情。他担心大雪把修道院的白菜埋住了,无法挖出来。他害怕母亲会被大雪盖住,而母亲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睡在距离他更远更深的地下。

最终依然只是流泪。舅舅醒了过来,安慰尤拉,给尤拉讲基督的故事,然后打了个哈欠,走到窗边静静地深思。舅舅和尤拉开始穿衣服,天慢慢亮了。三

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尤拉并不知道父亲早就不要他们了。父亲一个人去了西伯利亚,在西伯利亚的各个城市和国外寻花问柳,将巨额家产全部花光了。常有人给尤拉说,他的父亲有时候住在彼得堡,有时候会出现在某个集市,更多的时候是在伊尔比特集市上。

之后,重病在身的母亲又得了肺炎。她开始接受治疗,在意大利北部和法国南部,有两次是尤拉陪着去的。尤拉的童年就是在经常变换的陌生人的照看下,在一系列没有答案的事件中,在这样动荡不安的环境中度过的。他已经适应了这些变化。在这动荡不安没有尽头的环境里,尤拉便不会奇怪为什么他的父亲不和他在一起了。

在那个时代,尤拉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很多和他的家族姓氏毫不相干的东西都想跟他们沾上关系。

作坊、银行、公寓大楼、领结、领带别针等,甚至连一种用甜酒浸过的圆形点心都想要冠上日瓦戈的姓氏。站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大声地朝车夫说一声:“到日瓦戈公馆去!”那就等于告诉人们,你要到最远的地方去。他们会用小雪橇将你送到很远的地方。那里四周是一片静谧的园林。乌鸦落在低垂着的云杉树枝上,将凝聚在树枝上的寒霜剥了下来。乌鸦的叫声传向四方,叫声听起来很像树枝断裂的声音,“叭、叭、叭”的。林子后面的几栋新房子里跑出几条猎狗,沿着林间小道奔跑着穿过了大路。跑出猎狗的地方,已经亮起了灯火。夜晚降临了。

突然间,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他们家破产了。四

尤拉和他的舅舅在1903年的夏天,坐着四个轮子的马车,去拜访了教育家兼普及读物作家伊万·伊万诺维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他们沿着田野向纺丝厂主、知名的艺术赞助者柯罗格利沃夫的领地杜普梁卡驶去。

那时正是农忙时节,也是喀山圣母节。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可能人们都去吃中午饭了,也可能是因为过节。收割了一半的庄稼地在阳光的暴晒下,像极了犯人剃了一半头发的后脑勺。田野上有小鸟在飞翔。周围一点风都没有,小麦秆直直立在地里,麦穗垂了下来。在离大路远一点的地方有堆好的麦垛。这些麦垛很像那些来回丈量土地的人,一边沿着地平线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帕韦尔是书局的杂役兼门房。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询问他:“这片地呢?”帕韦尔弓着腰,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斜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他用这个方式表明自己不是车夫,赶车也不是他的职责。“这是地主的地,还是农民的地?”

帕韦尔一面把烟点上,一面回答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边是地主的,那边……”他狠狠地吸了口烟,烟头像火花一样闪了闪,然后停了一下才用鞭梢指着另一边说:“那边才是农民的!驾!又睡了!”他一直凶狠地呵斥马,还像火车司机一样来回看,不同的是,火车司机看的是气压表,而他看的是马背和马尾。

和所有拉车的马一样,这两匹辕马天性温厚,它们老实地跑着。不一样的是拉边套的马,看起来像一个十足的懒汉。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带来了一本论述土地问题的书的校样。这本书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写的,书局需要作者重新检查一遍,因为书刊的审查制度越来越严格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问:“乡下的老百姓造反了。潘科夫斯克乡里不但把地方自治局的种马场烧了,还杀了个生意人。你怎么看待这种事?你们乡里人会怎么说?”

帕韦尔的想法非常悲观,比那位书刊审查员还悲观——此人一心想要打消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热衷于土地问题的心思。“还能怎么说?他们说这是对老百姓太好了,把他们惯坏了!不可以这么对待我们这些人!我敢向上帝发誓,如果任由农民乱来,他们会互相掐脖子的。驾!又打盹儿了?”

这是尤拉和舅舅第二次去杜普梁卡。走的还是上次那条路。田野向两边无限延伸,每次前后一望感觉树林好像一条细线一样镶在田野上的时候,尤拉就会觉得他马上就能记起这个地方了,记得怎么从这儿到柯罗格利沃夫庄园,从哪里应该向左走,拐个弯儿,感觉自己马上就可以看见柯罗格利沃夫庄园的全景和那条在远处闪着光的河流,以及对岸的铁路。可是这一切很快就会从眼前消失。他没有一次认对过。他们脚下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旁边是连成一片的树林。变换不断的田野让他们觉得舒服极了,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象并开始思考未来。

那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想法已经成熟了,但是他连一本成名作都没有写出来。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快到了,他自己尚不知道。

这个人日后一定会成为当代优秀的作家、教授和革命哲学家。这些人考虑的所有明天,他都有思考。除了通用术语外,他和那些人几乎都不一样。那些人的思想非常保守,止步不前,他们固步自封地信奉着某些教条。他们不求理解词意,只会死抠字眼。可是,当过神甫的尼古拉经历过托尔斯泰主义和革命,而且他还会持续地探索下去。被尼古拉热诚追求着的思想,应该有激励人的用处,能够让世上的一切变得更加完善,可以在前进中确切地指出各种不同的路。不管是黄口小儿,还是目不识丁的人,都可闻可见,就好像是天上的闪电与阵阵的雷鸣。

尤拉感觉和舅舅在一起的日子快乐极了。舅舅是个崇尚自由的人,不会对自己不习惯的东西有偏见,这一点和尤拉的妈妈很像。他们都怀着和所有人平等相处的高尚感情。尼古拉还有一点和尤拉的妈妈一样,那就是不管什么事情,他们都能一下子看透,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很轻松地用自己最初想到的方式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尤拉非常高兴可以和舅舅一起去杜普梁卡。杜普梁卡是个美丽的地方,那里可以让尤拉想起他的妈妈,因为妈妈十分喜欢大自然,而且喜欢带着尤拉去散步。另外,这次还有一个收获,那就是尤拉可以和寄住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的一个中学生见面,这让尤拉感到高兴极了。这个中学生的名字叫尼卡·杜多洛夫,比尤拉大两岁,他每次和尤拉握手的时候,都将头垂得很低,头发顺势垂下来,挡住他的脑门和半张脸。尼卡·杜多洛夫的这个举动让尤拉觉得他看不起自己。五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读着经过修改的文稿:“赤贫问题的要点——”“我觉得用‘实质’更好一点。”伊万·伊万诺维奇一边说,一边在样稿上做必要的修改。

他们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有玻璃罩的凉台,那里的光线不怎么好。喷水壶和园艺工具胡乱地摆放在地上,这些用眼睛还能看清楚。有一把破旧的椅子,椅背上搭了一件雨衣。墙角放着一双沼泽地用防水靴,上面沾着干泥巴,靴筒垂到地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道:“出生和死亡的统计同样可以表明——”“应该把统计年度加上。”伊万·伊万诺维奇一边说一边记录。

风从凉台上刮过来,为了防止小册子被风吹乱,他们将一块花岗石压在了书页上。

修改完毕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迫切想回家了。“雷阵雨要来了,我该回家了。”“哪来的雨啊,我不让你走。我们这就去喝茶。”“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城里。”“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回家的。”

烟草和茉莉花的味道被煤烟味冲淡了,这股煤烟味是从房前小花园里刮进茶炊里的。用人们正在将厢房的热奶油、浆果,以及奶渣饼端过来。此时又听说帕韦尔牵着马去河里洗澡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唯有答应留下来。

伊万·伊万诺维奇建议:“悬崖上有长凳,咱们可以去那儿坐一会儿,正好打发准备茶点的这段时间。”

因为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好,而柯罗格利沃夫家又非常有钱,伊万·伊万诺维奇便占用了柯罗格利沃夫管家住的两间厢房。这幢小房子和房前的花园坐落在大花园的一个角落里,这是一个阴暗且荒凉的角落,房门前是一条旧林荫路,路是半圆形的,长满了杂草。这条林荫路已经见不到车了,唯一经过这里的只有垃圾车。垃圾车需要经过这里,将废弃的砖石料倒入一条沟谷里,那是堆放干垃圾的地方。现在,柯罗格利沃夫正和他的妻子在国外旅游。柯罗格利沃夫是一个既有进步思想又同情革命的人。如今住在庄园里的人除了少数用人外,只有娜佳和莉帕,以及一个家庭女教师。娜佳和莉帕是柯罗格利沃夫的女儿。

管家的小院子和整个花园、池塘、草地以及老爷的住宅,被一道篱笆隔开了。这道篱笆是密密麻麻的黑绣球花长成的。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外面沿着篱笆走着,上面长满了花朵,每当他们走过一段距离,就会有一群麻雀从绣球花丛中飞出来,每群麻雀的数量都是相同的。它们使篱笆像一条小河一样,响起了一片和谐的声音,就好像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面前不是篱笆,而是一条流淌着的小河。他们走过了很多地方,有暖房、园丁的住房,以及一座不清楚用途的石头建筑物的废墟。“有才能的人很多,”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但是,现在各种各样的小组和社团很流行。不管他信奉的是马克思、康德,还是索洛维约夫,只要是组织的形式,就都是庸才和白痴的栖身之地。独自探索是寻求真理的唯一方式,那些不真正热爱真理的人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世上真的有什么值得信仰吗?真正值得信仰的事物简直少得可怜。我觉得我们应该忠诚地对待那些不朽的事物,对生命来说,那是它的另一种更有力量的称呼。想要保持对不朽的忠诚?那就必须忠于基督教。呀!可怜人,你又皱眉了。你仍然什么都听不懂?”

伊万·伊万诺维奇回答道:“嗯。”他看起来很像同时代的美国人,尤其那淡黄色的细鬈发和两绺翘起来的胡须。他常常将胡子缠在一起,用嘴唇够它的两端。“我肯定没有意见。我对这种事情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你应该了解我。对了,能不能顺便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被免去教职。我很早以前就问了,你是不是害怕了?还是被逐出教门了?”“你不用给我绕弯子,就是被逐出教门也没什么!你不用说了,没有必要继续注意这些。反正就是遇见了几件倒霉事,霉运一直持续到现在。比如说,短期内我不可以去首都,也不能担任公职。但这没什么。我们还是说正事吧。要对基督忠诚,这个我之前说过的。现在我们就来讨论这个道理。作为一个人,你可以不相信鬼神,可以不去了解到底有没有上帝,抑或上帝存在的原因,但是你一定要知道,真正供人生存的地方不是自然界,而是在历史里。按照我们现在理解的,基督是历史的开端,而这个结论是从《新约》里得来的。这样一来,历史又是什么呢?关于历史,就是要确定世世代代与死亡之谜有关的解释,以及探索怎样才能打败它。人类能够发现数学里的无限大与电磁波,可以写出交响乐,全是因为这个。没有热情的人,不可能朝这个方向前进。若是想要发现点什么,就需要在精神上准备起来,《福音书》里记录着它的内容。首先,这是生命力的最高表现形式,是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它充满人心,一直在自我消耗中寻找出路。其次,是个性自由与视生命为牺牲的观点,这两个观点对现代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两部分。注意一下,这个观点十分新颖,之前从没有听说过。若是按照这个观点,历史并不包含远古。那个时候,可以做出这种卑鄙且充满血腥的事情的人只有得了天花而变成麻子脸的罗马暴君,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奴役者们有多么愚蠢。那个时候,所谓的永恒只是被青铜纪念碑和大理石圆柱夸大的僵死。人类和平时代在基督降生之后,才得以喘息。后代人也是在他之后才开始有了生命,人再也不会死于路边河边,而是死在自己的历史之中,死在为了打败死亡而从事的火热的劳作之中,死在自己甘愿献身的主要任务之中。正印证了那句老话:对牛弹琴。”“老兄,这是玄学。我的胃口可消受不了玄学,而且医生也不允许我谈这个。”“愿上帝保佑你。不过,你可真幸运。这里的景色美得让人流连忘返。在这里居住的人是感觉不到的,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朝河面上看的时候,会让人感觉眼花。阳光下,河水不停地流着,看上去像一块铁板,而河水流动所泛起的涟漪,就像铁板上突然皱起的层层波纹。一条船从这边驶向对岸,船上载满了马匹、农夫、农妇以及大车。“真想不到,才过了五分钟?”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道,“你看,那辆总是在五点零几分经过的车是从塞兰兹开来的快车。”

在平原的远方,一列火车正由右向左开去,那是一辆黄蓝色的火车。由于距离远,火车看上去很小。他们发现列车突然停在那儿了,一团团白色的蒸汽从机车顶上冒了出来。之后,机车里响起了警笛。“怪了,”沃斯科博伊尼科夫说道,“怕是发生什么事了。那是一片沼泽地,它没理由在那儿停车。肯定发生了什么。咱们回去喝茶吧。”六

花园和屋子里都没有尼卡的身影。和尤拉猜的一样,尼卡是有意躲着他们的。尼卡认为和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反正他和尤拉也不是朋友。伊万·伊万诺维奇和舅舅一起去凉台了,他们要在那里工作。于是,尤拉便有时间在房子的附近随便逛逛。

这个地方真让人着迷。任何时候都可以听见黄鹂的歌声。歌声是由三种音调组成的,中间好像专门停了一下,好让这轻快的如银笛般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传遍田野。淡淡花香仿佛迷路了,飘浮在空中,溽暑将它们凝固在花坛上,无法动弹。这场景让人想起了一些避暑的小镇,它们就在意大利北部和法国南部。尤拉一会儿往左走,一会儿往右走。四周充满了动听的鸟啼声,这让尤拉产生了幻觉,觉得这些飘扬在草地上的声音是母亲从天上发出来的。尤拉浑身颤抖,不时出现一种幻觉,好像他的呼喊得到了母亲的回答,而母亲想要召唤他去什么地方。

他向一条沟谷走去,顺着土坡,从上面覆盖着的稀疏、干净的林木中间下去,一直走到布满谷底的赤杨树丛。

谷底到处都是倒下的树干和被风吹下来的果实,这里又潮湿又昏暗。荆树的树枝很多,不过花很少,它们的样子跟他那本《圣经》里面刻着埃及雕饰的权杖木刻插图一样。

尤拉觉得越来越难受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跪在地上,大声地哭着。“我神圣的守护神,上帝的天使,”尤拉祷告道,“请让我的智慧通过真理之路,找到我的母亲,转告她: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她不需要为我担心。主啊,若是真的有灵魂,请让我母亲去天堂吧。让她可以见到您,看看您和星辰一样闪耀的圣容。我的母亲是一个大好人,她没有做过坏事。主啊,请您仁慈地对待她,别让她受苦了。母亲!”尤拉心痛极了,他像呼唤上帝身边新的圣徒一样,冲着天空大喊,身体突然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他没有昏迷多久,苏醒后,舅舅的声音从沟谷上方传来。舅舅在叫他。尤拉答应了一声,便朝上走去。这时他忽然记起,他还没有按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教他的方式,为他那不知所踪的父亲祈祷。

但是他现在不想祈祷了,不想失去昏迷之后的好心情。他认为下次再给父亲祈祷也是可以的。“父亲会等着的。”尤拉这样想。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七

格尔东律师带着他的儿子米沙·格尔东一起坐在火车的二等卧铺的包厢里,他们来自奥伦堡。这个男孩是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今年十一岁了,眼睛又大又黑。格尔东律师要去莫斯科工作,米沙·格尔东跟随他一起去莫斯科,要在那里上中学。米沙·格尔东的母亲和姐妹们提前过去了,正在莫斯科收拾他们的新房子。

米沙·格尔东和他的父亲已经在车上度过了两天。

太阳将尘雾照得如石灰一样白,田野、草原、村庄和城市就在这片白雾中匆匆掠过。川流不息的大车在马路上行驶着,它们向铁道路口拐弯的时候看起来笨拙极了,从飞驰的火车上看过去,车队好像根本就没动,马儿则是在原地踏步。

乘客们每到一个大站都会赶紧去趟商店。夕阳穿过车站花园的树林,照着他们快速移动着的脚步,照亮了火车的轮子。所有独立活动都是在清醒并且有明确目标的前提下进行的,搁谁身上都一样。不过,一旦生活的洪流汇聚起来,就会变得十分混乱。在利益驱使下的人们不停地做事、思考。人们的生活不会因此受影响,只要没有那种在最高和最主要意义上的超脱感在其中调节。超脱感来自人类生存的相互联系,来自相信彼此间可以互相转换,来自一种叫作幸福的感觉。所有事物不只是发生在埋葬死者的大地上,它们还可以发生在别的地方,人们常常称那里为天堂,也有人叫它历史,当然它还有别的名字。

这个男孩对于这条法则来说,是一个沉痛而伤心的例外。他一直很伤心,怎么做都无法让他的精神好起来。他知道自己遗传了某些特性,时常会敏感地在自己身上查找它的征兆。这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他难过极了。

他从小就感到奇怪,为什么有些人没有办法和大家一样让人喜欢,很多人讨厌他们,只有一部分人会喜欢他们。他们明明和普通人一样啊,不管是长相、语言,还是习惯。有一种情况是他们无法理解的,那就是人为什么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低人一等的地位。身为一个犹太人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让他活着?这个让人无能为力的名称,除了带给人痛苦外,还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报酬和公正的解释吗?

当他请求父亲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父亲便说他的出发点是荒谬的,不应该这样判断事物,但也提不出让米沙认为深刻的想法,使他在这个摆脱不掉的问题面前无言地折服。

所以,米沙渐渐看不起除了父母以外的所有成年人,他觉得是那些人自己把事情搞乱,还挽回不了。米沙发誓等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就说现在发生的这件事吧,谁也无法判定他父亲向那个冲到车厢门口的精神病人紧追过去的举动是错误的;也不能单方面说那个人用力拉开格里戈利·欧西波维奇,把车门打开,如跳水一般从火车上倒头跳到路基上的做法不对,那时候他不应该让火车停下。

火车之所以会糊里糊涂地停下来,是因为拉紧急制动闸的人是格里戈利·欧西波维奇。

没人知道列车为什么停下来不走了。有人猜测列车正停在坡道上,需要一个冲力才能继续前进;也有人猜测列车的气动刹车装置因为无法承受突然刹车的力量坏掉了。还有一个消息称死者的随行律师要求从柯罗格利沃夫卡车站找几个见证人来做调查记录,因为死者的身份比较尊贵。司机助手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爬到电话线杆上去的,检道车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车厢里有一种味道,应该是有人用自己的洗漱水冲洗厕所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别的味道,很像带味的煎鸡肉被又脏又油的纸包起来的味道。列车头的煤烟和油腻的化妆品将几个两鬓斑白的圣彼得堡老太太弄得变了样,看上去好像不检点的茨冈女人。她们依然往脸上涂粉,用手帕擦手,用低沉的声音叽叽喳喳地聊天。当她们把头巾围在肩膀上,从格尔东所在的包厢走过去的时候,拥挤的过道变成了打情骂俏的地方。米沙感觉她们正在抱怨着什么,发出沙哑的声音。从她们撇嘴的模样上可以看出,她们好像在说:“哎呀,这事太让人激动了,你说对不对?我们可是知识分子,和别人不一样的。我们不能接受这个。”

路基旁的草地上,躺着自杀者的尸体。死者的前额和眼镜上有一条如十字架般的血印,这条血印已经发黑并且凝结了。这个血印好像是被人贴上的一片药膏,或一块泥巴,不像是死者的血凝结成的。

死者身边围着很多人,有的是因为好奇,有的是因为同情。围观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死者的那个身强体壮、表情傲慢的朋友好像一头穿着被汗水浸湿了衬衣的禽兽,他麻木地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看着死者。这个人就是和死者同一个车厢的律师。律师看起来很热,不停地扇着扇子。不管问他什么问题,他只是耸耸肩膀回答:“这还不够清楚吗?是一个酒鬼。这一看就是发酒疯的下场。”看上去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一个瘦瘦的女人走过死者身边好几次。她穿着一件毛料的连衣裙,身披一条带花边的头巾。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两名火车司机的母亲,叫季维尔欣娜,她是个寡妇,两个儿媳妇和她一起坐在三等车上,这里不需要买票。两个儿媳妇看上去和修道院的修女似的,将头巾裹得低低的,沉默地跟在季维尔欣娜身后。这三位女人令旁边的人严肃起来,纷纷给她们让路。

季维尔欣娜的丈夫死于一次火车意外,是被活活烧死的。为了可以透过人群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们停在距离死者几步远的地方。她不停地叹息,好像在拿这两次意外事故做比较。“人的命运从他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她好像是这么说的,“你看,上帝要想让他有个什么傻念头,他就必定会那么去做,不要荣华富贵的生活,非要到这里来发疯。”

乘客们都来看过尸体,然后又回车上了,因为他们怕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偷走。

大家在跳到路基上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这件不幸的事情没有发生,列车没有停下来,大家没有跳下来活动活动身体,采几朵野花,来回跑跑的话,这条宽阔的河、河对岸高高的教堂和这漂亮的房子,好像从来就不存在似的。

那里的太阳好像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傍晚时候阳光照耀着轨道旁边的场景,犹如旁边牧放的牛群中的小牛,悄悄地走到路基前面,向人群望着。

这个意外让米沙吃惊极了。开始的时候,米沙既同情死者,又感到害怕,他还为此哭了起来。现在自杀的这个人,在长时间的旅途中曾经来过他们车厢好几趟,他和米沙的父亲谈话,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个人说:拥有一颗纯洁、宁静的心和对尘世的领悟,是最让人向往的事情。他还向格里戈利·欧西波维奇询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法律上的细节和有关期票、馈赠、破产,以及伪造等方面的诉讼问题。“哦,原来是这样啊,”格尔东的解释让他感觉很惊讶,“您说的法庭都是比较宽容的,这和我的律师告诉我的情况不一样。这些问题在他看来要悲观多了。”

每次等这个神经有点问题的人安静下来后,他的律师就会从头等舱过来,拉着他到公共客厅那边去喝香槟酒。现在正弯腰站在死者旁边显得见怪不怪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身强体壮、神情傲慢、穿衣考究并且脸刮得很干净的律师。围观的人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的委托人的情绪总是很激动,在某种程度上,这和他的心意相符。

父亲告诉他,死去的人是一个很有名的富豪。这个人还是一个友善且已经无法对自己一半行为负责的鞭身派信徒。在米沙面前,他肆无忌惮地说起他的儿子和他已经死去的妻子,那个孩子和米沙一样大。之后,他又说了同样被他抛弃的第二个家庭。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点什么,由于害怕,他脸色苍白、语无伦次起来。

可能因为对另一个人的怀念,他看米沙时,眼中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宠溺。他给了米沙好多东西。列车每次在大站停车的时候,他都要跑到头等车的旅客候车室去,因为那里有书摊和卖各种玩具以及当地纪念品的地方,他要给米沙买礼物。

他一边不停地喝酒,一边抱怨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睡觉了,一旦酒意消失,非人的痛苦就会马上找到他。

他自杀前的最后一分钟还专门跑到米沙车厢里,握着格里戈利·欧西波维奇的手,想对他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之后他就跑了出去,从车门口的平台上跳了下去。

米沙打开小木箱,里面放着那个人最后送给他的礼物,那是一套乌拉尔的矿石标本。周围突然骚动起来,有一辆检道车从另一条轨道上开过来了。从那辆车上跳下了一个侦查员,他的制帽上缀着帽徽。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医生和两个警察。耳边响起了他们谈论公事的说话声,问了几个问题,并做了笔录。两个警察和几个乘务员一起抬着尸体,沿着路基往上走,脚时不时在沙土上滑一下。有哭声传来,不知道是哪个农妇。把乘客们请进车厢后,火车的汽笛声响了。火车开始前进了。八“还是那个让人厌恶的混蛋。”尼卡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恶狠狠地想。客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卧室里摆着两张床,床的主人分别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和尼卡。尼卡想都没想就躲到了自己的床下。

尼卡不在房间让人们觉得很奇怪,他们去另一个房间找他,尼卡也听见他们在叫他的名字。稍后他们来到了卧室。“哎,没有办法了,”维捷尼亚平说,“尤拉,先进去吧,尼卡说不定一会儿就出现了,那时候你们再一起玩。”他们谈了一会儿话,说的是关于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学生的骚动,结果将尼卡困在这个荒唐又丢脸的地方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去了凉台。尼卡慢慢将窗户打开,从屋里跳了出去,走进花园。

他前天晚上没有睡觉,今天觉得难受极了。对于别人还将他看成小孩子一事,尼卡觉得糟糕透了,他已经满十三岁了。黎明的时候,他离开了厢房。在这之前,他整整一夜未眠。太阳升起来了,将被露水打湿的树的斑驳光影投射在了花园的地面上,树影看上去很长,像深灰色的湿毛毯一样。清晨迷人的花香好像是从这片湿润的土地上飘起来的。一条条光纤从树影间穿过来,好像女孩子漂亮的手指。

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突然有一条水银似的带子,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流过。它并不往土里渗透,只是不停地流过去。这条带子突然一转弯不见了。原来是赤练蛇啊!尼卡哆嗦了一下。

尼卡高兴的时候会大声地跟自己说话,这个孩子很特别。他模仿他母亲,喜欢不着边际地大发议论,追求一些怪异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真好!”他心里想,“可是,为何又会经常因此感到痛苦呢?上帝自然是存在的。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那我就是。我现在就命令这棵白杨,”他扫了一眼从上到下都在颤抖着的白杨(这棵树的叶子湿润而发亮,好像是用马口铁剪成的),想着,“我马上给它下旨,”他拼命地克制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全身心地祈祷道,“停止颤抖。”马上,杨树就很听话地停止了颤抖。尼卡笑得开心极了,然后跑到河里去游泳。

那个恐怖分子杰缅季·杜多洛夫就是他的父亲。这个人曾经被判处死刑,之后蒙沙皇特赦才改为服苦役。他的母亲是一个郡主,出生在格鲁吉亚的埃里斯托夫家族,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她性格乖张,喜欢从事如同情暴动、反抗分子,主张极端学说,吹捧著名演员,以及帮助可怜的失意人等事情。

她很爱尼卡,把“尼卡”二字变成一连串没有意义却温暖傻气的昵称,比如“伊诺切克”或“诺亲卡”这样的名字。她带尼卡到梯弗里斯,和她的亲戚们见面。那里最让尼卡吃惊的就是院子里那棵茂盛的树。这棵树又粗又壮,是一棵热带树。南方晴空的烈日都被它用和大象耳朵一样的叶子遮住了。尼卡无法将它看成一棵树或者其他植物,而是把它当成动物。

伊万·伊万诺维奇得到尼娜·加拉克季奥诺夫娜的同意后,准备向沙皇陛下申请,允许尼卡改用母亲的姓氏。让他用父亲那个可怕的名字是有风险的。

这件事是他躲在床上生气抱怨的世界不平等的事情之一。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凭什么这样干涉他的事情,他算老几啊!等着看他会如何处罚他们吧!

还有那个叫娜佳的。莫非因为她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就可以像孩子一样,翘着鼻子同他讲话吗?走着瞧,非得教训教训她!“我讨厌她,”他自己对自己说了好几遍,“我要把她杀掉!让她去划船,淹死她。”

妈妈计算得很不错嘛。离开的时候,她肯定对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和他说了谎。她没有在高加索停留,而是在离那里最近的一个枢纽站换了北上的车。到彼得堡后,她和大学生们一起开枪袭击了警察。然而,他却要在这个破地方活活地烂掉。不过,他可以捉弄捉弄这里的人,一个都不放过。淹死娜佳,从学校里离开,去找他待在西伯利亚的父亲,然后发动起义。

池塘里到处都是睡莲。划着小船进入密集的睡莲丛时会发出干涩的声音。池水好像从切口渗出来的西瓜汁一样,要到有空隙的地方才能看得见它。

娜佳和尼卡开始采摘睡莲。两人同时抓住了一根绷得紧紧的茎秆,这根茎秆长得和橡皮筋一样结实。它把娜佳和尼卡拖到了一起,让两人碰了下头。小船往岸边漂过去,像被钩杆拉着一样。莲梗连在一起,越来越短,可以看到那一朵朵白花中间绽放着艳丽的花心,花心看上去像带血的蛋黄,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又淌着水珠浮出水面。

为了继续采摘睡莲,娜佳和尼卡将小船压得越来越朝一边倾斜。他们两个看上去像并排俯在倾斜的船舷上。“我烦死读书了,”尼卡说,“现在的我应该走上社会,去挣钱养活自己了。”“但是,我现在想请你讲讲联立方程式,我代数学得不好,差一点就要补考了。”

尼卡认为她话中带刺。这不就是告诉他,他还是个小孩子吗?联立方程式?尼卡根本就没学过代数。

他故意毫不在意地问了一句话,没有让自己露出一点受了侮辱的样子,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太笨了。“你长大后要嫁给谁呢?”“呵,还早呢!不过也可能一直单身。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情呢。”“拜托你别认为我对你嫁给谁这件事情感兴趣。”“那你为什么问我?”“因为你笨。”

娜佳和尼卡吵了起来。尼卡记起早上的心情,那时候他十分厌烦女人。他警告娜佳,如果她再乱说话,就把她淹死。

娜佳回答道:“你试试!”尼卡将娜佳拦腰抱起,两人扭打起来,船因此失去了重心,两人一起掉到了水里。

娜佳和尼卡都会游泳。但是这里的睡莲让他们伸不开腿脚,他们也挨不到池底。最后,他们总算踏着陷脚的淤泥,蹚着水到了河边。水从两人的脚下和口袋里流出来,好像小溪一样。尼卡觉得很累。

这件事情若发生在不久前,例如发生在今年春天,那他们一定会这样湿漉漉地叫唤、嘲讽,或者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现在他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仍呼吸不过来,因为刚刚才发生了那样一桩荒唐事,让气氛变得很压抑。被尼卡激怒的娜佳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生着气。尼卡的手、脚以及两肋,像被棍子打了一顿似的,全身都痛。最终,娜佳说了一声:“神经病。”她语气很轻,像个大人一样。尼卡也用成年人的语气说:“请你原谅我。”

娜佳和尼卡往住宅走去,像两个水桶一样,在身后留下了一道湿溜溜的水印。他们需要穿过一片有蛇出没的土坡,那个地方和尼卡今天早上看见赤练蛇的地方挨得很近。

尼卡记起自己晚上那种奇怪的精神兴奋状态,记起了清晨和黎明时刻曾经让大自然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强大力量。现在应该给她下达什么命令呢?尼卡思考着。现在他最需要什么呢?他觉得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能再次和娜佳一起掉到水里,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用这种方式弄清楚他的愿望到底能不能实现。第二章 来自其他圈子的姑娘一

和日本战斗期间,俄国突然被另外的事件击垮了。国内到处都在发生革命事件,这些事件如洪流一般激荡着,一浪比一浪高。

一位比利时工程师的遗孀,已经俄国化的法国女人阿马利娅·卡尔罗夫娜·吉沙尔,在这个时候带着儿女从乌拉尔来到莫斯科。儿子罗季翁被她送到了武备中学,女儿拉利莎则被送到了女子寄宿学校。娜佳正好和她的女儿是同班同学。

吉沙尔太太手里有一笔有价证券,是从她丈夫那儿得来的。这笔证券之前是上涨状态,现在却处于下跌状态。吉沙尔太太从女裁缝的继承人那里买了一处不大的产业,就是凯旋门附近的列维茨卡娅缝纫作坊,并获得了使用老字号的权力。她留下了这个店里之前的所有女工和学徒,并照应这里的老顾客。吉沙尔太太买下这里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免出现坐吃山空的情况。

是吉沙尔太太丈夫的朋友兼她自己的保护人柯马洛夫斯基律师劝吉沙尔太太这么做的。这人精通俄国事务,是一个冷静沉稳的实干家。这次举家迁移的决定,是她和他以信件的方式沟通商量后定下来的。来接站的是柯马洛夫斯基本人,他带着他们穿过莫斯科,将他们送到了军械胡同的“黑山”旅店里,租了一间房让他们住下,房间带家具。就是他建议将罗佳送到武备中学读书的,也是他介绍拉拉去女子学校学习的。他一边用让人脸红的目光看着那个女孩,一边漫不经心地跟男孩子开玩笑。二

他们在“黑山”住了近一个月后,才搬到作坊去住那三间一套的小宅子。

那里聚集着马车夫,有专门供男人寻花问柳的街道,生活着很多穷困潦倒的妓女。这里是莫斯科最可怕的地方。

孩子们不会为凌乱的房间、简陋的家具以及屋子里面的臭虫感到奇怪。母亲自父亲死后,便一直生活在对贫困的恐惧中。关于他们全家都快死了的话,罗佳和拉拉已经听得习以为常了。他们清楚自己如今虽还不是街头流浪的孩子,但是他们在有钱人面前,还是会非常不安,感觉他们和那些被孤儿院收养的孩子一样。

他们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整天都生活在担心害怕中的样板。阿马利娅·卡尔罗夫娜已经三十五岁了,她体态丰满,留了一头黄色的头发。每次心血来潮的时候,她总会干出点蠢事。她特别害怕男人,胆子小得不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被吓得手足失措,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跑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住在“黑山”的23号房间里,一个叫特什克维奇的大提琴手早就住在24号房间里。特什克维奇是一个戴着假发的和事佬,非常好出汗。每当他想劝说别人的时候,就会将双手放在胸前,做出祷告的模样。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时候,他会往后仰着头,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经常不在家,在大剧院或者音乐学院里待着,一待就是好几天。他们两家经常相互照应,如今已经非常熟悉了。

孩子们在家的时候,柯马洛夫斯基每次过来都会让阿马利娅·卡尔罗夫娜觉得别扭。于是,特什克维奇走的时候,都会将自己的钥匙给阿马利娅·卡尔罗夫娜,让她在自己家里招待朋友。吉沙尔很快就习惯了特什克维奇这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做法,为了逃避家人和自己的保护人,她好几次含泪敲响过特什克维奇的门,请求他的保护。三

他们住的是一幢距离特韦尔街拐角很近的平房。他的隔壁是铁路职工的宿舍、机车修理厂以及仓库,由此可以判断布雷斯特铁路干线应该就在附近。

那也是欧丽娅·捷明娜回家的方向。她是莫斯科商场里一个职员的侄女,人很聪明。

商场老板当初选学徒,在所有学徒里,欧丽娅·捷明娜属于非常能干的。如今,她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工匠了。

一切还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和列维茨卡娅在世的时候一样。缝纫机在那些女工的脚踏和手摇之下快速地转动着。女工们看起来非常疲惫。一些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做着缝纫工作,她们手中拿着穿了长线的针,时不时地抬一下。碎布头胡乱地丢在地板上。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声响,窗户下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在叫着。为了压住这些声音,她们必须大声说话。大家都用“基利尔·莫捷斯托维奇”来称呼这只鸟。不过没有人知道鸟之前的主人为什么会给它起这个名字,这个秘密已经被鸟的主人带进坟墓了。

接待室里的太太们全都如画中人物似的围在一张桌子旁,那张桌子上放了很多杂志。她们全都照着画纸上人物的样子摆着各种姿势,一边看服装样品,一边点评着。这些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半靠半坐在那里。

法伊娜·西兰捷耶夫娜·费季索娃是老裁剪工出身,也是阿马利娅·卡尔罗夫娜的助手,她就坐在经理的位子上,那个位子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她骨骼突出,两颊松弛,长了很多疣痘。

她一边用牙齿叼着一支装着香烟的象牙烟嘴,眯着一只眼睛,将黄黄的烟从鼻子和嘴巴里喷出,一边将等在那里的订货人说的尺码、发票号码、住址和要求记在本子上。她眯着的那只眼的瞳孔和她的牙齿都是黄色的。

阿马利娅·卡尔罗夫娜跟作坊里的其他人相比,经验还不够丰富,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这里已经属于她了的事实。作坊的工人们都很老实,费季索娃也值得信赖。但是,正好赶上这些让人担心的日子。阿马利娅·卡尔罗夫娜害怕思考未来,她生活在绝望里,做什么都不顺利。

柯马洛夫斯基常常到这里来。维克托·伊波里托维奇每次穿过作坊,向着那边走去的时候,都会吓到那些正在洗衣服的漂亮女人。那些女人会躲到屏风后面,放肆地和他说笑。成衣工会在他背后用一种看不上他的口气悄悄地讽刺他:“又来光顾了!”“她亲爱的来了!”“讨好她的情人来了!”“水牛!”“色鬼!”

他用皮带牵来的那条叫杰克的哈巴狗最招人讨厌。那只狗飞快地往前跑,拽得他两手前伸、歪歪斜斜地向前走着,好像是被人领着的盲人。

春天,有一次拉拉被那只狗咬到了脚,还撕坏了一只袜子。

捷明娜在拉拉耳边孩子气地说:“这个魔鬼,我肯定会弄死它的。”“这只狗确实招人讨厌。小傻瓜,你有什么对付它的办法吗?”“你说话声音别这么大,我告诉你怎么做。复活节的时候不是要准备石头鸡蛋吗?就是那些被你妈妈放在五斗橱里面的东西……”“是呀,它们有的是用大理石做的,有的是用玻璃做的。”“对,你弯一下腰,我小声告诉你。把猪油抹到那些石头鸡蛋上,弄成油油的样子,让这条坏心眼的狗去吃,保准它死翘翘。”

拉拉一边笑,一边羡慕地思考着:尽管这个女孩的家庭条件不好,需要她出来工作,但她早熟。不过,这个女孩的身上还保留着很多没有被损害的东西,那是种纯真的孩子气。亏她想得出用石头鸡蛋对付那条狗。“我们的命运为什么是这样的啊?”她依然在想这件事,“这一切为什么要被我看见,我又为什么要为这些事情难过呢?”四“对这个人来说,她的妈妈就是……也可以说:这个人是妈妈的……我无法说出那个丑陋的词语。如果这样的话,那个人为何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呢?我可是妈妈的女儿啊!”

虽然拉拉才刚刚十六岁,但她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少女了,看起来有十八岁或者更大一点。她思路清晰,性格开朗,长得也非常漂亮。

生活中所有东西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这个道理她和罗佳都知道。他们与那些花天酒地的人不一样,没有时间学习钻营之术,对于那些不实际的事物,他们并不会从理论上去辨别它们。多出来的东西才是肮脏的。在这个世界上,拉拉是最纯洁的。

拉拉和罗佳很清楚,他们心里对任何事情都有一本账,要很珍惜那些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必须学会算计和谋划,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出人头地。拉拉用心学习的原因是为了免缴学费,而不是为了满足求知欲。在学校,只有成绩好的优秀生才能免缴学费。

在用功学习的同时,拉拉自愿在作坊帮忙,做一些洗洗涮涮的工作,或者按照妈妈的嘱咐去外边做事。她动作轻快协调,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那灵敏到不易觉察的动作、身材、嗓音和她灰色的眼睛以及亚麻色的头发,都显得那么和谐。

这个礼拜日在七月的中旬。每个假日的早上都可以晚一点起床。拉拉正面朝上躺着,把双手交叉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作坊里安静得有点不正常。朝着院子的那扇窗户没有关。拉拉听见一辆四轮马车从铺着鹅卵石的路上走上马车轨道时隆隆的声音,之前听起来如碰撞一般粗重的声音,变成了和走在油脂上一样均匀的响声。“该再躺一会儿的。”拉拉这么想着。隐隐约约传来的闹市声,听起来好像哄人睡觉的摇篮曲。

拉拉透过自己左肩胛和自己右脚大拇指这两个接触点,就能感觉出自己的身材与躺在被子下面的体态。没错,算上她的肩膀和腿,再算上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在某个程度上,这些就是她的身体、心灵或气质了。把这些都加起来,她的身体和对未来的所有幻想就都出来了。“到时间睡觉了。”拉拉这么想着,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那是车市商场向阳的一面,被打扫干净的车库旁边的地坪上停着的有待出售的马车、磨了花的车灯玻璃,以及熊的标本和丰富多彩的生活。接下来,另一个场景出现在拉拉心里:正在兹纳敏斯基兵营操场上训练的龙骑兵,那些整整齐齐绕圈走着的马队,以及一些骑手,这些骑手在跳跃障碍、快跑、快走以及慢走;兵营篱墙外站着很多带着孩子的保姆和奶娘,她们都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再往下走,”拉拉继续想,“前面就应该是彼得洛夫卡了,彼得罗夫铁路线就在它的后面。”柯马洛夫斯基有个朋友帮小女儿奥莉卡庆祝命名日。成年人因此有了娱乐的机会,他们又是舞蹈,又是喝香槟。妈妈也被邀请了,可是妈妈去不了,因为她的身体不太好。“带着拉拉过去吧!”妈妈这样对柯马洛夫斯基说:“你不是经常劝告我说:‘要好好照顾拉拉呀,阿马利娅。’这次,就请你照顾好她吧!”他果真照看了她,没办法说,哈哈哈!

多么让人沉迷的华尔兹啊!不需要思考,只要转啊,转啊,就可以了。只要音乐还响着,生活就会如小说一样匆匆而过,一旦它不响了,那就会让你产生一种出丑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有人朝你泼了一盆冷水,或脱光了衣服被别人看见一样!除此之外,你能同意别人放肆,是因为你想要炫耀,用这种方式告诉别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舞蹈竟然跳得这么好,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那两只灵活的手非常自信地搂着她的腰。但是,她一定不会同意别人亲吻她的,谁也不行。让另一个人的嘴唇长时间停留在自己的嘴巴上,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该是多么无耻的事情啊。

绝对不能再乱来了!别装得什么都懂了,也不要再展示你的风情了,更不要羞涩地将你的目光垂下,不然早晚会出错的。你的前面就是可怕的界限了,只要你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无底的深渊。不要再想着舞会了,都忘记吧!那里边都是邪恶。总能找到借口的,不要不好意思拒绝。你可以说:从没有学过跳舞,或者脚扭伤了。五

莫斯科铁路枢纽站在秋天的时候发生了骚动,喀山到莫斯科的铁路全线罢工。莫斯科到布雷斯特这段铁路也该参与进去的。罢工委员会还没有商量何时公布罢工的日期,但是罢工的决定已经定下来了。有关罢工的事情,全线路的人都已经知道。为了让这次罢工看起来像自发进行的,还需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十月初的一天早上,天气寒冷,满天云彩,这一天是全线发工资的日子。等了好久都不见账房那边有什么动静,后来才看见一个男工出来,往账房走去。他手里捧着一沓表册、工资登记表和一堆挑出来要进行处罚的工人记录簿,要开始发工资了。在车站、修配车间、机务段、货栈和管理处的几幢木屋中间,有一段长条形的空地,长得看不到尽头。来领工资的人在这块空地上站成一队,包括列车员、扳道工、钳工和他们的助手,以及停车场的女清扫工们。

可以感觉出来,市镇的冬天已经来了。空气中有踩烂的槭树叶子的味道,有机车煤油的焦臭味,还有车站食堂地下室里刚刚出炉的热面包的香味。有人在不停地摇着展开或者卷起的信号旗,列车开过来开过去,一会儿编组一会儿拆开。很多声音融合得非常协调,有巡守员的喇叭声、挂车员的哨声,以及机车粗重的汽笛声。白色的烟柱好像顺着那个看不见尽头的梯子升上了天空。机车已经停下来了,在那里烧火做发动准备,蒸汽滚烫地烧烤着冬日里冰凉的云朵。担任段长职务的交通工程师富夫雷金和本站的养路工长帕韦尔·费勒蓬特维奇·安季波夫沿着路基来回地踱步。安季波夫已经开始厌烦养护工作了,他不停地抱怨,说那些运给他替换轨道的材料是不合格的,例如说:钢的韧性不好、铁轨经受不住弯曲和破裂的实验。安季波夫猜测,这东西一旦被冻了,就会断开。对于帕韦尔·费勒蓬特维奇的质问,管理处没有任何表态。有人可能从这里面得到了好处。

富夫雷金穿着一件外出时穿的皮大衣,大衣里穿了一套新的哗叽制服,大衣的扣子没有系。富夫雷金一边欣赏着自己上衣前襟的褶缝和笔直的裤线,以及漂亮的皮鞋,一边十分小心地在路基上迈着步子。

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安季波夫的话。富夫雷金每隔一分钟就要把表掏出来看一看,好像急着去什么地方。他在想自己的事情。“没错,非常正确,老爷子,”他悠悠哉哉地打断了安季波夫的话,“但是,这只是哪一段车次多的区间,或者是在某个地方的正线上。不过,请你思考一下你现在得到的是什么?有备用线和停车线,以及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还能空车编组,调用窄轨机车。这些还不能让你满意吗?你是不是疯了?真正的问题并不在铁轨上,即便用木头也是可以的。”

又看了一次表后,富夫雷金盖上了表盖,之后他开始向远方眺望。那个方向正有一辆长途轻便马车朝铁路这边跑来。这时候,在大路的转弯处又出现了一辆四轮马车。这辆车才是富夫雷金家的,他的妻子坐着车子来接他了。直到驶到路基跟前,车夫才将马车停下来。车夫两只手依然紧紧地扯着缰绳,同时不停地用尖嗓子呼叫着,就像保姆叫唤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这声音很像女人发出来的。拉车的马有点害怕铁道。一位美丽的太太随意地倚靠在靠枕上面,坐在车厢的角落里。“行了,兄弟,下次再说吧!”段长说话的时候,摆了一下手,“现在,我没有时间去思考你说的那些道理。和这个道理相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们夫妻二人坐车离开了。六

三四个小时过去后,已接近黄昏了。路旁的田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双之前没有看到的人影,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他们时不时回头张望,同时以非常快的速度朝远方走去。这两个人分别是安季波夫和季维尔欣。“快点走,”季维尔欣说,“我怕的倒不是被侦探跟踪。这个开得啰里啰唆的会议一定快结束了。他们只要一从地窖里出来,就会追上咱们的。我可不想和他们见面。都这样推来推去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呢!开始的时候成立委员会干什么?什么练习射击啊,钻地洞啊,都白折腾了。你可真行,还支持那个尼古拉耶夫街上的废物!”“我得把达里娅送进医院,她得了伤寒病。在没有住院以前,我听不进去任何话。”“据说薪水是今天发的?我顺便去一趟账房。给上帝一个面子,我敢说,若不是因为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我会把我的口水吐到你们这群人身上,之后不会多待一分钟,马上结束这种吵闹的局面。”“你有办法吗?说来我听听。”“新奇的办法倒是没有,只要去锅炉房拉一下汽笛,就完成任务了。”

两个人分开了,各走各的路。

季维尔欣走的是去城里的路。一路上不断有从账房领完薪水回来的人迎面走来。季维尔欣猜测:车站区域内应该没有没领工资的人了。

天开始黑了,空旷的广场上聚集了一些没有上班的工人,他们就在账房旁边。富夫雷金的马车停在广场的进口处,车里坐着富夫列津娜,她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好像从早起开始就没有离开过马车。她的丈夫去账房取钱了,她在等她的丈夫。

突然,天空飘起了雨夹雪。车夫离开座位将皮车棚撑开,一只脚放在车厢的后帮,用力拉着篷架的横梁。富夫列津娜坐在车里,看着空气里的那些水汽。在账房灯光的照射下,这些水汽好像闪着光、裹着无数银白色的小珠子。她朝聚集在一起的工人看去,一眨也不眨的眼睛里带着希望的光芒。如果有需要的话,她的目光好像可以从雾气、寒霜和人群中穿过去。

季维尔欣无意中看见了她的神色,觉得很让人讨厌。他为了不见到富夫列津娜的丈夫,决定先退到一旁,待会儿再去领自己的薪水。退开的时候,他没有向富夫列津娜鞠躬。向前走了走后,他到了修配厂那边,那里的灯光比较暗。站在这里,可以看见黑暗中很多去往机务段的支线弯道。

好几个声音在暗处朝他喊着:“季维尔欣!库普利克!”有一群人站在修配厂前边,谁在厂房里叫唤,其中还有孩子哭泣的声音。“为孩子求求情吧,基普利扬·萨维里耶维奇!”人群里一个女人说道。

老工长彼得·胡多雷耶夫又犯老毛病了——打他的受气包小徒弟约苏普卡。

之前,胡多雷耶夫并不会这样折磨徒弟,他不是酒鬼,下手也不重。有段时间,莫斯科市郊工场作坊区的买卖人和神甫家里的姑娘们看见这个长得又好又有手艺的工人时,都要悄悄地多看几眼。那时候,季维尔欣的母亲刚刚毕业,没有答应胡多雷耶夫的求婚,之后她嫁给了机车修理工萨维里·尼基季奇·季维尔欣——他的同伴。

萨维里·尼基季奇死去之后(死于1888年一次轰动一时的撞车事故,在那场事故中被活活地烧死了),彼得·胡多雷耶夫在她成为寡妇的第六年里,又向她求婚了。玛尔法·加夫利罗夫娜还是没有答应他的求婚。自那时候起,胡多雷耶夫便开始喝酒,开始乱来,并固执地觉得,他会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全是这个世界的过错,他想和整个世界算账。

吉马泽特津是季维尔欣所居住的院子的看门人,约苏普卡是他的儿子。季维尔欣在工厂里总是护着这个孩子,这也是胡多雷耶夫对他不满意的原因之一。

胡多雷耶夫大吼:“你是怎么使用锉刀的,你真是笨死了。”他抓住约苏普卡的头发往后拽,使劲地朝着他的脖子打。“可以这么铸工件吗?你说说,是不是专门糟蹋我的手艺啊?你这个斜眼鬼!”“哎哟,大爷,我下次不敢了!哎哟,我下次不敢了。哦,痛!”“我跟他说了上千遍了,要把架子往前推,把螺栓拧紧,但他就是没记住过。这个狗娘养的,差点把大轴给弄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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