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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10: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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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奥马尔·阿卡德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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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幸免(大胆预言美国第二次南北战争!)

无人幸免(大胆预言美国第二次南北战争!)试读:

版权信息无人幸免American War作者:[加] 奥马尔·阿卡德(Omar El Akkad)译者:齐彦婧出品方:未读·文艺家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献给我的父亲

夫犯汝者,汝必犯之。[1]——《诗歌集成》

我的产业向我岂如斑点的鸷鸟呢?鸷鸟岂在她四围攻击她呢?你们要去聚集田野的百兽,带来吞吃吧。——《旧约·耶利米书》第12章第9节合众国全图,2075年前后南方自由邦全图,2075年前后引子P R O L O G U E

小时候,我喜欢搜集明信片。在孤儿院时,我把它们装进一个鞋[2]盒里,藏在床底下。后来,我搬进了新安克雷奇后的第一个家,在我那间摇摇欲坠的工具棚里有只旧油桶,我就把这个鞋盒存放在桶底。我大半辈子都在研究战争史,搜集这世界静谧而理想化的浮光掠影,帮我找到某种平衡。

有时候,我也想把那只旧油桶扔掉算了,又怕别人——譬如大学里的某个同事——看见了,把它当作一种意气用事的政治表态,[3]就像在曾属于红区的地方,住宅门前偶尔还会出现铜头蛇旗和开膛破肚的肌肉车——都不过是些苍白无力的反叛徽章,昭示着那段被摧毁,也摧毁一切的过去。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出身于南方的人。尽管我六岁就到了中立区,也从没与人谈起过此前的生活,但不排除我那帮同事中仍有人暗地里相信,我的血液中残留着一丝反抗军的红色。

我最喜欢的明信片,出自21世纪三四十年代,在那之后,这个世界就开始跟这个国家作对,而这个国家则开始跟自己作对。在明信片上,海岸边宽阔的沙滩尚未被高涨的海水吞噬;西南部的景致尚未化为灰烬;蓝天下的中西部平原依然辽远空旷,尚未挤满因“内迁运动”而迁徙来的沿海流民。这些图景,记录了美国21世纪前期的面貌:如日中天,繁荣兴盛,对危机浑然不觉。

我还记得自己买的第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一张安克雷奇老城的照片。画面上,城市海滨覆着皑皑白雪,海面上点缀着层层浮冰,山峦背后落日低垂。

六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阿拉斯加落日。当时,我,一个被晒伤的佐治亚男孩,一个难民,正站在走私船的甲板上。我还记得自己的睫毛上挂满了奇怪的白色碎屑,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冷。看到靠近山巅的天空中,高悬着一枚封冻的蛋黄,我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人世的尽头,生息的尽头。☆  ☆  ☆

我们这代人,被称为“不可思议的一代”:都出生在2074年爆发、2095年结束的第二次美国内战期间。有人更进一步,把战后十年瘟疫期间出生的人也囊括进来。长久以来,这个国家都有一个传统,总爱用几乎将一代人赶尽杀绝的动荡来为那些人命名,对我们这代人也不例外。我们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逃过了人弹的愤怒和“鸟”的蹂躏,又藏在塞满食物的地窖或避风窖里,躲过了横扫内陆的“再统一瘟疫”。

我们为数不多,侥幸而已。

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研究我们国家这场血腥的战争,为此我写过学术论文和杂志文章,还主持过不计其数的研讨会和工作会议。我研习过所有留存下来的文献,包括国会报告、口述历史,以及瘟疫幸存者令人心碎的证词。我还原了“再统一日”当天那一系列臭名昭著的事件——在反抗军所剩无几的旧部中,有一人潜入合众国首府,释放出一种病毒,将整个国家拖入了死亡的十年。据估计,战争期间的死亡人数达1100万,而战后死于瘟疫的人数几乎是这个数字的十倍。

我收到的读者来信数不胜数,他们总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史实上与我纠缠——例如某次自杀式爆炸是否真该算在反抗军头上,这场或那场屠杀是否确如南方宣传的那样恶劣,等等。我保留了成百上千封这样的信件,它们的内容看似观点迥异,但实际上都秉持同一个论调:作为一个娇生惯养的新安克雷奇北方人,一个从未亲历过厮杀的中立区精英,我根本就不懂这场战争。

但我却知道战争中许多不为人知的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我因知情而卷入其中。☆  ☆  ☆

如今,我已时日无多,于是,开始审视早年积攒的什物。

不久前,我找到了自己买的第一张明信片。上面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画面上的一切,除了山峦与大海,其他的都已不复存在。新安克雷奇原本是铺展在山脚下的一片郊区,建筑低矮,人口富足,这些年来,它向内陆迁移了不少。我当年作为一个晕头转向的战争遗孤登陆的那个港口也经历了无数次的抬高和加固。过去码头上那些拴绳结的木桩,都换成了便于迅速移动和拆卸的组装平台。毕竟,猛烈的风暴说来就来。

有时候,我会沿着新安克雷奇的海滨漫步,一直走过码头和港口。如今,要是不租清道船的话,这就是离我最初登陆中立区的地点最近的位置了。我的医生说,经常散步对我有好处,在不引发病痛的前提下,我应该尽量多走走。我怀疑他对所有的临终病人都会说这句鸡肋的话,而这些人对“有好处”“没坏处”之类的说法早已麻木。

行将就木的感觉有些古怪。我一生都以为自己会死于非命,要么死于传入北方中立区的瘟疫,要么死于红区再度掀起的叛乱,或者因这场叛乱而发生的手足相残。然而恰恰相反,我注定要以最平淡无奇的方式死去,死于大面积的细胞失灵。我曾读到过,患上一种病程适中的癌症要算一种体面的死法了——患者既不必忍受长达数年的病痛,又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必要的安排,说完该说的话。☆  ☆  ☆

已经很多年没有下雪了,不过到了1月末,细碎的冰霜就会不时地爬上窗棂。每逢那样的日子,我总爱到海边去,看自己的气息凝结在空气中。那一刻,我感到心中了无牵挂,不再害怕。

我站在滨海板道边缘,望着海水,想着它带走的一切,还有它从我手中夺走的一切。有时,我会一连几小时盯着海面,直到夜色渐浓,直到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回到那个满目疮痍的红色国度——我出生的地方。

这时,我就又见到了她,看着她从水面上升起。她依然是我记忆中模样,古铜色的身躯高大魁梧,背上布满了灰白的伤痕,每一道都意味着她经受的一次折磨,她遭遇的一次隐秘的暴行。她越升越高,宛如血肉筑就的磐石,在萨凡纳河洞开的肚腹中重生。而我又变回了一个孩子,尚未与父母分离,尚未失去家园,尚未遭到背叛。我又回家了,回到了河边,幸福快乐,依然爱她。

我的秘密,就是我依然爱她。☆  ☆  ☆

这个故事讲述的,不是战争,而是毁灭。PART 1 | 2075.04路易斯安那州—圣詹姆斯县1

那时,我还快乐。☆  ☆  ☆

太阳穿过重云,露出脸来,执着地照耀着密西西比河。

岸边风平浪静,海水一片棕黄。宽阔的入海口覆盖了残毁的湿地,并且还在逐年拓宽,海水逐渐卷走了淤泥、沙子和土壤,旧河床沿岸的种植园、塑料厂和船排都变得摇摇欲坠。在这些建筑彻底没入水中之前,三角洲最后的居民会把上面能用的部件拆卸一空。海水吞没了陆地。在东南方向,曾享有无上荣光的新奥尔良被圈在海堤连成的高墙内,沦为一座井底之城。

一场新美利坚式的洗礼。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坐在自家前廊的遮雨棚下,手拿一个小熊形状的塑料蜜罐。金色的液体涌出罐顶,滴落在简陋的松木地板上。

小女孩往木板的节疤里灌了些蜂蜜,看着液体蜿蜒地变换着形状,适应着周遭的轮廓。这是她最早的记忆,仿若人生的起点。

在那些不念旧恶的时刻,我也选择记住这样一个她——一个孩子。

真希望我当时就认识她了,在她完好如初的年纪。“萨拉·切斯特纳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说话的是小女孩的妈妈。她正站在孩子身后的集装箱门口,他们切斯特纳特一家就住在里面。“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你可没资格糟蹋东西。”“对不起,妈妈。”“蜂蜜是你挣钱买的吗?嗯?不,我看压根儿不是。叫上你姐姐,给我吃早餐去,要不爸爸该走了。”“好吧,妈妈。”女孩一边说,一边交出剩下的蜂蜜。她妈妈拍拍她印满鸢尾花的连衣裙,想拍掉她屁股上的土,她却猫着腰躲开了。

萨拉·T.切斯特纳特是她的名字,但她管自己叫萨拉特。

这个名字源于那年早些时候学校里的一个误会。新来的幼儿园老师错把这孩子的名字跟中间名连在一起,念成了萨拉特。小女孩觉得这个新名字听上去挺带劲儿的。“萨拉”结束在一个无力的开口音上,末尾那个渐弱的“啊”最终消失在空气中。而“萨拉特”却利落地闭合起来,活像个捕熊陷阱。

仅仅几个月之后,学校就停了课,战争无孔不入,大多数师生只得北上。但这个名字却保留下来。

萨拉特。☆  ☆  ☆[4]

切斯特纳特一家的房子位于河西,离岸边100英尺。说是房子,其实不过是个从附近的造船厂淘来的集装箱,凹凸不平的。房子由几个埋在地下的楔子,也就是几块镶钢板的水泥块固定。因为终日潮湿,所以集装箱四角棕色的锈迹正在悄然扩大。

几块老式太阳能板几乎铺满了整个屋顶,只留出一个角落用来放储雨罐。太阳能板旁边有一块油布。每当风暴来临,他们就把这块油布铺展在屋顶上,四角用带钩的绳子牵住。随后他们会把雨水从太阳能板上引开导进储雨罐里,罐子满了,就导到地上或河里。这样,一家人的饮用水就有了,还能防止房子生锈或朽烂。

冬天,风暴来临时,切斯特纳特一家偶尔会在前廊躲雨。遮雨棚尽管会垂坠、漏水,却不会像集装箱那样在暴雨的抽打下噼啪作响,[5]听上去就像卡里普索钢鼓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到了夏天,房子会热得像个窑,这家人就在户外消磨大部分时光。这个季节十分漫长,从3月一直热到12月中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萨拉特跟她的异卵双胞胎姐姐达娜和哥哥西蒙一同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纯真快乐的童年时光。父母会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在桶里装满河水,一桶一桶地往土堤上灌,直到堤岸滑坡。孩子们还会从湿滑的泥岸上冲下河去,再顺着一条打结的绳子爬上来;下滑时,他们开心地尖叫,身体在泥土里留下深深的凹痕。他们可以这样玩上整整一下午、一晚上。

在屋后的鸡舍里,切斯特纳特家养了几只孱弱的鸡。它们聒噪,爱神经兮兮地来回奔走,棕色的羽毛脏兮兮的。只要能吃饱,又不太热,它们就会下蛋。另外,它们要是不听话或快死了,就会被提前宰杀掉,脖子钉上钉子,挂在附近一个木桩上的一圈钉子中间。

集装箱内部用隔板隔开。本杰明和马丁娜·切斯特纳特住在里间。九岁的西蒙和六岁的双胞胎一起住在中间。狭小的空间内,他们越来越难相安无事。

最外面那间屋子里有张窄小的餐桌,是用沙色的胶合板做成的。经年累月,餐桌上留下了斑斑污迹和道道凹痕。桌旁,有个带展示柜的松木橱柜,里面放着红薯、大米、几袋薯片、甜麦片、山核桃、面粉,还有从屋旁的高粱地里收来的大颗大颗的高粱。田地的那头,就是离切斯特纳特家最近的邻居。他们还有一台迷你冰箱,总是让太阳能板不堪负荷,里面放着牛奶、黄油和一罐罐旧式可乐。

大门由一尊本杰明从小就有的雕像把守。那是一尊瓜达卢佩圣母[6]像,她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做出祈祷的姿态。她的脚下,放着一束结满露珠的鲜花,里面有金鸡菊和睡莲,旁边还放着一支烧熔的木兰香蜡烛。花儿凋谢、干硬之后,孩子们就被打发到田野里去采些新鲜的回来。

萨拉特蹦蹦跳跳地从雕像前经过,去找她姐姐。达娜正站在父母床上,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椭圆穿衣镜中的自己。达娜弄来一件妈妈的家居服——一件紫色的无袖宽松罩衫,虽然洗了又洗,却没怎么褪色——把自己的小小身体完全遮住了。罩衫下摆绵软无力地从床上滑落,堆在地上。她给自己涂上了妈妈的樱桃色口红——妈妈平时很少化妆,这是她那套简陋的化妆品中最珍贵的一件——还涂多了。尽管达娜小心翼翼,还是把口红涂到了她粉嘟嘟的小嘴之外,看上去就像匆匆啃了块草莓派。“来跟我玩吧。”萨拉特说道,对姐姐的行为感到大惑不解。

达娜转向妹妹,不耐烦地说:“人家忙着呢。”“可是我好无聊。”“人家在扮淑女呢!”

达娜又转身对着镜子,想用手背揩掉些口红。“妈妈说我们现在就得去跟爸爸吃早饭。”“好吧,好——吧,”达娜说,“这个家里简直没一天安生。”她又瞎添了一句,这话是她偶尔从妈妈那儿听来的。

双胞胎中,萨拉特是妹妹,比姐姐晚出生五分半钟。尽管父母说她和达娜是由同样的血肉铸就的,但达娜却更像爸爸的女儿,继承了他随和的心态和真挚的笑容;而萨拉特则更像妈妈:执拗、严苛、百折不挠。姐妹俩虽然是双胞胎,却迥然不同。萨拉特常听见妈妈用“假小子”来形容她。“上帝一下子给了我两个孩子,”她会说,“但只肯给我一个女儿。”☆  ☆  ☆

达娜离开后,萨拉特独自在父母房间里待了几分钟。她一脸困惑地研究起那件被姐姐涂了一嘴的东西。口红丝毫激不起她的兴趣,在她看来,口红完全无法与自然界的河流、灌木、野兽和鸟儿媲美,不带任何冒险的意味。她只知道它代表了自己那个双胞胎姐姐对成人世界的向往。但萨拉特不明白的是,达娜为什么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成人的行列。

达娜从屋里出来时,还拖着妈妈的衣服。“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动我的梳妆台吗?”马丁娜说。“对不起,妈妈。”“少拿‘对不起’打发我——还有,把衣服提起来,你把灰尘拖得到处都是。”马丁娜把衣服从女儿身上拽下来,“我让你妹妹去找你,结果你出来就成了这副鬼样子,她现在说不定也一样在里面瞎鼓捣呢。”“她才不会化妆呢,”达娜说,“她长得难看。”

马丁娜跪下来,抓住女儿的肩膀,说:“永远别这么说,听见没?绝对不准说她难看,绝对不准说她任何坏话。她可是你妹妹呀,她是个漂亮姑娘。”

达娜低下头,噘起嘴。马丁娜托着她的下巴,扳起她的头。“听着,”她说,“你进去跟她说,说她是个漂亮姑娘。”

达娜一步一顿地走了进去,看见妹妹正把妈妈的口红放回化妆盒。“你是个漂亮姑娘。”达娜说完,一溜烟地跑出房间。

有好一会儿,萨拉特都站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谎言的意义,也不知道人会言不由衷。她微微一笑。☆  ☆  ☆

屋外,马丁娜在一个笨重的柴炉上做早餐。碗盘里盛着硬饼干、高粱麦片、煎蛋,还有人工合成的胡椒培根。培根在本身渗出的油脂里被煎得脆脆的。

马丁娜双颊瘦削,眼圈发黑,39岁的年纪在脸上一览无遗——她比丈夫显老,尽管他还大她五岁,而且两人已经共同生活了半辈子。她腰胯壮硕,但并不臃肿,身上有着农村妇女那种天生的矫健,能在必要时挑起重担或长途跋涉。她丈夫是移民,小时候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那时美墨边境的移民还是以北上为主。但她不同,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吃早饭了!”马丁娜喊道,用一块破破烂烂的洗碗布拭了拭眉头上的汗珠,“都给我过来,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本杰明从屋后走出来,他刚在露天淋浴间里洗好澡,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趁人还没来,赶紧吃。”马丁娜说。“没事的,别那么紧张,”做丈夫的答道,“他哪次不迟到?”“你那条好领带呢?”“我又不是去面试,不就是个工作许可吗?我只是去一趟政府办事处而已,跟上邮局没什么两样。”“上次有人为了从邮局搞点东西而弄得你死我活才过去多久?”

院子里,本杰明坐在桌旁。他身材瘦削,面庞清癯,一对眉毛几近相连,上方是硕大的额头,太阳穴两侧略微有些脱发,更衬得他天庭饱满。他的脸随时都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一撮浓密的小胡子,马丁娜担心这会让他显得不够体面。

他吻了吻萨拉特的额头,随后又看见满脸口红的大女儿,于是也吻了吻她。“你的两个闺女又来了,”马丁娜说,“不守规矩,也不听话。”

本杰明先对达娜摇摇头,做出假意责难的神情,然后他俯下身去,凑近她的耳朵。“我觉得你这样很好看。”他小声说。“谢啦,爸爸。”达娜也小声回答。

一家人围桌而坐。马丁娜喊了西蒙一声,不一会儿,他就来到前廊附近,手里拎着一截梯子。那是刚从他们家那架十级梯子上锯下来的。

看见妈妈的脸色,这个九岁的男孩脱口而出:“是爸爸让我锯的。”

马丁娜转向丈夫,只见他正乐呵呵地嚼着培根,喝着又酸又糙的咖啡。那是配给包里的陈货,给士兵提神用的。“别这么看着我。史密斯需要梯子,”本杰明说,“他得重修屋顶,原来的瓦都烂掉了。”“那你就把梯子锯了给他?”“这也挺划算的,毕竟他在办许可证那儿有熟人嘛。没有他,我们就只能一路杀过边境了。”“他的钱都够买100万把梯子了,”马丁娜说,“我记得你说过他这回纯属帮忙。”

本杰明笑道:“靠半截梯子就能拿到北方工作许可证,够帮忙的了。”

马丁娜把剩下的一点咖啡泼在地上,说:“史密斯家要修屋顶,我们也一样得爬梯子修屋顶啊。”“五级梯子够我们用了,”本杰明答道,“而且咱儿子现在也长高变壮了,爬得上去。”

西蒙热烈地附议,向妈妈保证,自己会像爸爸一样,定时爬上屋顶去给储雨罐加氯,清除太阳能板上的鸟粪。

一家人开始吃饭。本杰明这个天生的瘦子吃起培根和鸡蛋来简直狼吞虎咽。他儿子盯着他,仿佛要将父亲的一举一动悉数奉为自己要恪守的男子汉行为指南。很快,男孩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

双胞胎没碰塑料杯里的橙汁,还把饼干拨来拨去。等妈妈用黄油和杏肉酱浸软了面包,她们才默默地吃了起来,沉浸在各自秘而不宣的思绪里。

马丁娜望着丈夫,沉默不语。孩子们误以为这是一种严苛的神情,其实她丈夫知道,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终于,她开口说:“千万别提你为南方自由邦的人做过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本杰明回应道,“他们很清楚,在这一带,凡是个男人都给南方自由邦干过活儿。那又不代表我为他们打过仗。”“不过你没必要提。你要是说了,他们肯定会在那张表上多打个钩,再把你带到单间里一通质问。最后说不定还会找个安全问题或随便什么理由拒绝给你发证。说你在制衣厂干过就行了,这也不算撒谎。”“瞧把你担心的,”本杰明靠在椅背上,掏着牙缝里的肉说,“他们会给我们发证的。北方缺人,我们缺工作。”

西蒙插嘴道:“我们为什么非要去北方不可呢?我们在那儿谁也不认识。”“那儿有工作,”他母亲回答,“还有学校。你不是总嫌没玩具、没朋友、什么都缺吗?这不,那儿什么都不缺。”“康纳说叛徒才会去北方,他们都该被吊死。”

萨拉特专注地听着,暗暗记下这个生词:叛徒。听上去很有异国情调,兴许是某个外国部落的名字。“你怎么说话呢?”马丁娜说,“你相信你妈,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屁孩?”

西蒙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嘟囔道:“是康纳他爸告诉他的。”

吃完饭,他们回到前廊。马丁娜坐在台阶上,用一块湿洗碗布擦去女儿脸上的口红。女孩一边挣扎一边哭喊。西蒙用砂纸打磨着锯下来的梯子,想把截面打磨平。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直到爸爸告诉他不用这么用力。

萨拉特重拾早上的实验。黏稠的蜂蜜已经凝固在节疤里了。她捅捅它,琥珀色液体稠密的质感深深吸引着她。她着迷的是,这东西怎么会如此轻易就顺应了容器的形状。她用小拇指戳破了风干的外壳,蘸了一小口来尝。她本以为蜂蜜会变成木头的味道,但它依然保持了本味。

本杰明坐在一张核桃木椅子上,椅背上的波纹装饰已经磨损剥落。他望着眼前棕黄而苍凉的河流,等着自己的保护人。“你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吗?”马丁娜又再次确认,“都想好没?”“他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呗。”“证件都备齐了吗?”“都备齐了。”

马丁娜摇摇头,望向船来的方向:“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许可证,他们很可能会故技重演,把我们遣送回来。他们就爱这么干,对[7]‘密亚佐’线以南的人根本不屑一顾。就跟我们不是人似的,连动物都不是,简直把我们当成异形了。他们会把你遣送回来的,我敢肯定。”

本杰明耸了耸肩:“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去?”“想啊,你知道我想。”

擦掉达娜脸上的口红之后,马丁娜又给她编起了辫子。孩子柔顺的长发缕缕垂下,色泽乌黑,不像萨拉特的头发,虽然颜色差不多,却是一团乱麻,毛糙不堪。“姑娘们,你们知道北方最棒的是什么吗?”马丁娜问。“是什么?”萨拉特应道。“嗯,你们知道我们这儿晚上有时候会非常闷热,早上起来床单湿透。”“我最烦这个了。”达娜说。“嗯,要是你向北走到一定的地方,天气就再也不会这么热了。而且再往北,到了冬天,连雨都不会下了——天上会下起很小很小的冰疙瘩,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把路全都盖住。冷天,河也冻成坚硬的石块,人可以在上面走。”“这真傻。”达娜说。她觉得这不过是父母精心编造的又一个童话,什么冻硬的河啦,天上下冰啦,跟她爸爸以前讲过的那些故事没什么两样。他曾说过,从前,密西西比河岸并不像今天这样了无生气,那时它还只是一条河,河里游弋着大群大群长着胡须的鱼;而西边那片沙漠之下埋葬着古老时代的蜥蜴,它们的遗骸曾为整个世界提供能源。对这些玩意儿,达娜一概不信。

但萨拉特相信,每个字都深信不疑。“是真的,”马丁娜说,“那里夏天凉快,冬天冷。他们管那叫温带气候。那儿也安全,小孩能在外面玩到大晚上,你们一到那儿就能交到朋友。”

西蒙无声地摇摇头。他心里清楚,妈妈虽然在对双胞胎说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她跟别人说话时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绝不感情用事、拐弯抹角,但在唯一的儿子面前,她始终担心自己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总会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通过看似无意实则显而易见的暗示来传达自己的意思。西蒙烦透了这个,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学学爸爸有话直说。☆  ☆  ☆

到了中午,说好来接本杰明的人还是没影儿。马丁娜立刻确信他们忘掉了她丈夫,不然也有可能是本杰明那个熟人在那艘老旧的化石燃料船上让人逮了个正着。诚然,在邻近红色反抗地区的几个州——路易斯安那、阿肯色、田纳西和北卡罗来纳连成一个茧,把红区围在中间——人们对南方自由邦的诉求抱有深切的同情。然而,尽管这几个州的居民只有凭证才能北上迁往蓝色国度真正的腹地,但它们仍是合众国的成员,因此在这些地区,使用化石燃料依然是非法的。

她有时会想,如果索性就让这几个州脱离合众国,让它们按地域、信仰、种族或意识形态去建立自己的小国家,说不定大家都会好过得多。众所周知,裂痕早已存在:西北诸州一直扬言要宣布独立,建立[8]骄傲的和平主义国度卡斯卡迪亚;而在卡斯卡迪亚以南,加利福尼亚、内华达、亚利桑那和得克萨斯西部的大片地区早已处于墨西哥的非正式管辖之下:情势与几百年前相比,正好掉了个个儿。中西部地区迎来了上百万名沿海难民,他们为了躲避上涨的海水和猛烈的风暴而迁居腹地。对这些人,土生土长的本土主义者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而在这里,在南方,则有一整片地区宁可再次掀起战争、脱离合众国,也不愿停用那种非法燃料,尽管它已经为这个国家带来了太多的不幸。

马丁娜有时觉得,所谓合众国其实从不存在,那不过是很久以前,某些事不关己的党派或投机者在地图上凭空画下的一道界线,它把许多各不相同的小国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统一的国家。她想知道,就算哥伦布政府放手不管,停止虚掷金钱,不再白流鲜血,放弃统一这块分裂的大陆,事情又能坏到什么地步呢?不如就让南方人去用他们那落伍背时的燃料吧,她想,就让他们去把这贫瘠的土地榨干吧。

马丁娜望着河面,等候来船。她看见萨拉特正在水边查看那张废旧的捕虾网。那是几个月前从河里冲上来的,孩子们用这张网捞起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一个铁十字架,理发师椅上的颈枕,一张塑封画,画的是某个封禁已久的麻风病村,还有一个小小的牌匾,上书“食堂内禁止渎神”。

萨拉特正瞧着一本捕捞上来的湿透的书,翻动着滴水的书页。书名是《地球的变迁》。封面上,一座巨大的蓝色冰山浮在水面。她小心翼翼地把粘连的书页分开,一页页翻着。书里全是世界各地的地图,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现在的地图看上去跟过去的差不多,只不过陆地边缘都被裁去了一些——大批的岛屿消失不见,海岸线向内陆推移。

过去的美国在地图上显得更大些。

萨拉特看见哥哥西蒙的影子从自己身后冒了出来。“什么玩意儿?”他说,伸手就要抢书。“不关你的事,”萨拉特说,“是我先找到的。”她把书抽了回来,猛地站起身,随时准备为它而战。“切,”西蒙说,“我才没兴趣呢,不就是一本破书吗?”但她看见他还在向翻开的书页上张望。“你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他问。“是地图,”萨拉特说,“我知道地图是什么。”

西蒙指指书上一角、大陆最南端的位置,那里有几缕狭长的陆地,几乎被蓝色海水吞噬。“笨蛋,”他说,“那是我们住的地方。”

萨拉特看看西蒙指的位置。地图看上去相当抽象,丝毫看不出家的模样。“瞧见这些海水了吗?”西蒙说,“以前那儿全是陆地,但现在都没了。”他又指指身后的房子,“有一天这里也会全是水。我们得搬走,不然会被淹死。”

萨拉特看见哥哥脸上隐约闪过一丝窃笑,立刻知道他是想吓唬自己。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老爱耍这种把戏,故意说些话,只为吓她一跳或惹她干傻事。他大她三岁,还是个男孩——完全是另一个物种。不过,她仍能从哥哥身上嗅到一丝不安,吓唬她并不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残酷伎俩,而是在借此向自己证明着什么。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孩都这样,把刻薄当作一种自我保护。

不过,她反正知道他在撒谎。水才不会淹到他们家呢。水也许会吞没路易斯安那的其他地方,吞没整个世界,但她家一定会安然无恙。她家将始终矗立在干燥的陆地上,因为它向来如此。☆  ☆  ☆

临近晌午时,本杰明的熟人奥尔德·史密斯终于出现。晚了足足四个小时。他那艘胶合板小渔船劈开水面,微微起伏,外置的马达咯咯作响,吐出浓烟。这是一艘老式小艇,但仍然比摩托艇跑得快,后者那种没用的太阳能马达根本驾驭不了风浪。

拥有一件烧非法燃料的交通工具是相当具有说服力的,不仅说明此人家财万贯,还能彰显其人脉、地位。“早啊。”史密斯边说边把绳圈往码头的桩子上套,把船停到切斯特纳特的领地上。他跟本杰明一样,是个高个子,不过他总是得意扬扬地展示自己宽阔的双肩,炫耀那一头因终日暴晒而发黄的棕发。战前,他父亲曾是化石燃料汽车经[9]销商,在新奥尔良和巴吞鲁日开了十几家店。虽然生意早已败落,但他家的财富尚未耗尽,还能供史密斯在河对岸过上舒适的日子。这里的住户已所剩无几,散布在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南部的泽国之中,不过,凡是留下的人,都知道史密斯是个人脉通达的掮客。他不但在亚特兰大认识南方自由邦政府的人,还结交了掌管密西西比和阿肯色航线的走私贩;在合众国散乱的南方领土上,他认识形形色色的联邦官员,甚至还自称认识联邦首都哥伦布那些参议员、众议员的左膀右臂。“早啊,”马丁娜回应道,“上来坐坐,我们有三明治,咖啡也有。”“多谢好意,不过我们已经晚了。来吧,本。那帮蓝党可不等人。”

本杰明吻别了妻子和孩子们,又回到屋里去吻了陶瓷圣母像的脚。随后,他小心翼翼地踏入河中,生怕滑腻腻的泥浆弄脏他那条好裤子。他拎着一只旧皮箱,还有那半截梯子。他的妻子站在平地边缘看着他,叮嘱道:“先把船停在南边,再走到城里去,别让政府的人看见这条船。”

史密斯哈哈大笑,发动了引擎。“你就放心吧。”他说,“下礼拜这时候,你们已经在去芝加哥的路上了。”“反正好好的吧,”马丁娜说,“我是说,当心点。”

两个男人把小艇推下水,掉转船头,对准巴吞鲁日方向。小艇隆隆地驶入河心,在棕黄色的大河里渐行渐远,船后,两道水痕荡漾开去。联邦教学指导大纲——历史第八章 第二次内战(节选)

章节概要:

第二次美国内战始于2074年,止于2095年。战争双方为合众国与各分离主义州,即密西西比、亚拉巴马、佐治亚和南卡罗来纳(以及墨西哥接管前的得克萨斯)。

战争的主要起因是,南方各州拒绝接受一项在美国境内全面禁用化石燃料的法案,即《可持续未来法案》。在一定程度上,由丹尼尔·纪总统牵头的该项法案,是一系列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包括数十年来气候变暖带来的恶果,化石燃料不断下降的经济地位,以及2069年达科他州北部威利斯顿市发生的一起伤亡惨重的油罐列车脱轨事故。

战争的导火索由一连串流血事件点燃,其中包括2073年12月,分离主义人弹茱莉亚·坦普尔斯通在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行刺纪总统一案,以及2074年3月,南方示威者在南卡罗来纳州杰克逊堡军事基地外死于枪击的惨案。

2074年10月1日,几大分离主义州(合并为“南方自由邦”)宣告独立。这一天通常被认为是战争正式爆发的日子。战争的头五年中,联邦军队取得了一连串决定性的胜利——起初在东得克萨斯,随后在密西西比、亚拉巴马和佐治亚(即“密亚佐”)三个州的北部边境一带——从而将战事推向缓和。然而,在随后的五年时间里,反抗集团继续在外国特工及反美颠覆势力的支持下,以零散的游击作战方式实施暴力反抗活动。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双方最终缔结了有利于合众国的和约。

2095年7月3日,“再统一日庆典”在联邦首府俄亥俄州哥伦布市举行,标志着战争正式结束。庆典当日,一名分离主义恐怖分子得以越过南北边境,潜入北方领土,释放了一种生物因子,致使全国暴发疫情(即“再统一瘟疫”)。这场瘟疫致使约1.1亿人死亡,其影响在全国范围内持续十年之久。

该名恐怖分子至今身份不明。2

切斯特纳特一家在前廊的栏杆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涂了油,用来捕捉蚊虫。亮晶晶的液体引诱蚊虫落下,再把它们困住。

萨拉特站在前廊上,顶着滚烫的阳光观察挣扎的蚊子。它们全是小黑点,像葡萄一样圆鼓鼓的。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举到眼前。它看上去不像活物,与小女孩对生命的概念相去甚远。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一点也不像聒噪的蟋蟀和发狂的鸡。但她知道,自己手上这个玩意儿依然是有生命的。

萨拉特一捏,蚊子在压力之下炸开,在她手指上留下一个黑黑的污点。“你干什么呢?”达娜问道。萨拉特完全没察觉姐姐已经从屋里来到了自己身边。

她吓了一跳,说:“没什么。”

达娜瞧瞧她的手指,说完一句“真恶心”便走开了。

萨拉特在自己那条粗糙的牛仔背带裤上擦擦手。这条裤子是她哥哥穿剩下的,上面的铜扣经年日久已经有些发黑。她在裤子里面什么也没穿。天气一热,她就松开背带绑在腰上,权作腰带,不过这只能坚持几分钟,裤子不一会儿就会垮下来拖到地上。

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探索身边这些生机盎然的微小世界——其中饱含着那么多的奥秘,简直取之不尽,比如飞落下来困在碗里的蚊虫;比如松木地板上灌满蜂蜜的节疤;还有她父亲捉来的肉虫子,他像过去河里还有鱼群时那样,把它们穿在钩子上,教孩子们学习这个旧日的习俗。达娜觉得这些既乏味又烦人,但在萨拉特眼中,它们是鲜血,是脉搏,生命的魔力就流淌其中。☆  ☆  ☆

马丁娜·切斯特纳特站在她家和高粱地之间的草地上晾衣服。她把湿衣服往细绳上搭,绳子一头连着前廊柱上的钩子,另一头系在一把插在地里的破海滩遮阳伞上。这柄遮阳伞跟屋顶上的油布一样,都是几年前从河里冲上来的。

马丁娜沿着绳子把衣服一件件搭好,再用夹子固定住。水顺着裤脚、衣角滴了下来,在这里,晾衣绳底下,草绿得更鲜亮了。

那些衣服全都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不是白色就是米色,上面印着各式花纹。衣服全都穿了又穿,不少地方都磨得略有些透光。在反抗军控制下的“密亚佐”,不少人家为了不惹麻烦,都把牛仔服染成了红色。但在沉睡的路易斯安那沿海,人们还不必担心这些。[10]

在1000英里之外的东部沿海,每个月,来自遥远国度的物资援助船都会送来新一点的衣物:有廉价的长袍和马球衫,有运动服和棒球帽,其中不少还带着著名体育俱乐部的标志,比如开罗国民俱乐部。不过,这些衣服一般刚到佐治亚港就会被一抢而空——并且,在密西西比、亚拉巴马和佐治亚这三个分离主义州之外的地区销售、转运这些衣服,起码从理论上讲,都是非法的。当然,人们从不顾忌这项法令。不过,这些衣服最终进入路易斯安那、阿肯色,或抵达西面的墨西哥保护领地时,早已经过中间人的层层转手,贵得超出了大多数普通人家的承受能力。

自战争伊始,脱离联邦的几个州就始终依靠接济度日。化石燃料曾一度价格不菲,因此,在当时,路易斯安那的港口和得克萨斯的炼油厂尽管已经无法再像20世纪那样赚得盆满钵满,但尚且能够盈利。但随后,其他国家具备了更先进的技术,从太阳、风力和原子的裂变与碰撞中获取了充足的能源,于是昔日的燃料过了时,变得几乎一文不值。虽说几个反叛州宁可开战也不遵守禁令,但人们依然关停了炼油厂,遗弃了钻井。现在,在战争中处于劣势,资源也几近告罄的南方人越来越依赖那些巨轮。这些庞然大物每个月都会从世界另一端驶来,满载着衣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这些巨轮来自布瓦吉吉帝国,它在数十年前还只是散布在中东和北非的一连串小国,但随后合而为一,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帝国,其疆域从摩洛哥州的直布罗陀海峡,一直延伸到黑海和里海之滨。☆  ☆  ☆

暮色降临,暑热渐渐消退。埃莉萨·波尔克过来吃晚饭。她家也住在河边,往北1英里,过了高粱地就是,要算离切斯特纳特一家最近的邻居了。去年夏天,东得克萨斯的一场战役让她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她的哀悼持续好几个月,并且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每天都是一身黑。于是,切斯特纳特家的[11]孩子就在背后喊她“死亡圣神”。

她48岁,看上去却足有58,因为她总是弓腰驼背,说话还带着尖厉的颤音。自从在东得克萨斯战场上失去亲人以来,她这一年都靠一支反抗军发放的遗孀抚恤金过活。此外,她还得到了其他的照顾。每隔几周,密西西比领土护卫队就会从对岸派来一艘船。船靠岸后,会下来两三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到她的院子里修修剪剪,替她打扫屋子,还给这个小个子寡妇送来了吃不完的食物和穿不完的衣服。波尔克把大部分多余的物资都给了切斯特纳特一家——而作为回报,切斯特纳特一家则陪伴这个孤独的女人过着炎热而望不到头的日子。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波尔克一到,就给了邻居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问她有没有丈夫的消息,马丁娜说没有。“他肯定平安无事,亲爱的,别担心了,”波尔克说,“上帝会保佑他的,这我打心眼里就知道。”

波尔克把带来的软泥派放在前廊栏杆上,绕到屋后跟西蒙打招呼。西蒙正站在半截梯子上,艰难地往屋顶上爬,却又碍于颜面不肯向妈妈求助。波尔克坐到一把山核桃木椅子上,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喊了双胞胎几声。达娜正忙着过家家,没搭理她,但萨拉特走了出来。“哦,你好啊,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波尔克说着,吻了吻萨拉特的面颊,然后像往常一样企望捋顺她那一头毛糙支棱的乱发。“嘿,圣圣。”萨拉特说。这女人照例误以为自己是因为老给这[12]家人送东西才得了这么个绰号。

马丁娜晾好衣服后,走上前廊,挨着客人坐下。两个女人呷着甜茶,看孩子们在暮色中嬉戏。

西蒙在河边一个木桩上拴了一只简陋的筏子。筏子是用几个油桶做的,上面铺了一块胶合板,中间用打磨过的树枝搭了一个十字桅杆,桅杆上挂着一张床单,权作船帆。这面船帆毫无作用,多好的风势都推不动它。不过上面还是用黑色马克笔画了一面海盗旗,用以震慑过往的船只。起码西蒙是这么打算的。

风平浪静的时候,大人允许西蒙独自把筏子划到河心去,他会用一柄铲子做桨,拼命地划水。不过要是跟妹妹们在一起,他就得待在岸边。而且无论何时,筏子都必须拴着。“我敢说那两个小伙子都好着呢,马丁娜,”波尔克又说,“那种政府办事处你是知道的,那儿的人搞不好跟他们说了,手续得花上一两天才能办妥。他们说不定会住上一晚,这样就不用再跑一趟了。我打赌他们这会儿正享受着呢。”

马丁娜摇摇头:“他应该会回来的。但凡有三个小时空闲,他也会回来的。”

波尔克的思绪大多数时候都停驻在过去,这会儿她呷了一口茶,又陷入了回忆:“你知道,反抗军带来亨利和孩子们的死讯时,我肯求他们把我也一起埋了。把我埋在他们身边吧,我一个人没法活下去。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可是你知道,在他们下葬前,我见到了他们。他们被安葬在墨西哥边境上的烈士公墓里,跟别的勇士长眠在一起。他们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安详、纯净。就连弹孔也不像照片上那样,根本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就只是一个个小洞。看着它们,你会想,这么小的伤口怎么会致命呢?见到他们之前,我怕极了,生怕他们会变得狰狞可怕、残缺不全。但没有,他们都没有。他们看上去平静极了。马丁娜,他们显得很幸福。”“你不是说我丈夫会没事吗?”马丁娜说。“当然啦,宝贝儿,他肯定会没事的。”波尔克说,她顿了顿,又柔声说了下去,“我只是想说,万一——但愿不会——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蓝党对他做了什么,那也不是什么耻辱。他在我们记忆中将永远是一个骄傲的南方爱国者,就像我的儿子们一样。”

马丁娜把玻璃杯里的茶往地上一泼:“我们可不是什么南方爱国者,我们哪儿也不爱。我们……我们想离开这儿,到北方去。我们才不是什么爱国者,我们家也没有什么烈士。”

波尔克捏捏马丁娜的肩膀:“当然,当然啦,离开也没什么错。我知道你们是为孩子们好,北边毕竟安全嘛,这没的说,他们不该再受我们这种苦。但你们跟那帮人不是一边的。想让孩子过上安稳日子并没什么错——等他们长大了,能自己做决定了,也许还会回到自己的祖国——不过你们跟那帮人绝对不是一边的。你们骨子里还是南方人,身上流着南方人的血,这永远改变不了。”“我们只是一家人而已,”马丁娜说着,向上游方向眺望,盯着视野最北端的那道河湾,“不是别的。”

河湾那边传来什么声音,来源不辨。不是史密斯那艘化石燃料艇的咯咯声,而是一种更平滑的划水声,来自一艘更大的船。一时间,马丁娜以为那是一艘反抗军走私船,只不过出动得比平时更早些。她大声叫孩子们回岸上来,他们听了,匆匆爬上湿滑的河岸,脚上沾满了泥。然而,船转过河湾后,探照灯却在漆黑的河水上投下了明晃晃的光圈。马丁娜知道走私船是不开灯的。来的是一艘江防舰,长20英尺,从巴吞鲁日开来。平时,这种舰艇一般用于阻遏反抗军在得克萨斯油田和墨西哥保护领地之间走私军火。它行驶缓慢,两侧船舷上的太阳能板闪闪发光,延伸到船身之外,宛如蝴蝶的双翼,十分引人注目。船体本该完全由这些太阳能板驱动,只在紧急情况下才启动备用的柴油引擎。但实际上,驾船的官员很快就厌倦了这些太阳能板,受够了它们孱弱的动力。他们一到河上,就几乎只用自己本该查禁的化石燃料。

马丁娜知道舰上的都是什么人。他们全是南方人,为密西西比河流保护机构效力,或受雇于应急安全部之类的州立政府机构。这些机构名义上属于各州,实际上却为北方的战时目的服务。这些官员被称为“蓝徽章”,按反抗军的说法,他们干这个是因为在老鸨那儿赊了账。每个月,密西西比边境上总会有一两个蓝徽章失踪。他们的尸体一般会在几天后被人发现,通常都吊在梓树弯弯曲曲的枝条上,裤兜里子被人扯了下来,塞在嘴里。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在脱离联邦的各州是这样,在邻近的各州也是如此。尽管这几个州的政府选择站在北方一边,但普通大众却对反抗军充满同情。“是本杰明,”马丁娜说道,眼看着船转舵,向切斯特纳特家驶来,“他出事了。蓝徽章没事不会大晚上到这儿来的。”“别慌,别胡思乱想。”波尔克劝道,“说不定没什么大事。”但马丁娜已经起身向河岸走去。半路上,她遇上了从河里上来的孩子们。孩子们在往前走,脑袋却转向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船。“进屋去。”马丁娜说。女孩们乖乖照做了,但西蒙没有。“他们来是要说什么跟爸爸有关的事,对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知道。”

马丁娜二话不说,一巴掌抽在儿子脸上。男孩惊得目瞪口呆,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藏在他妈妈身上的那股无情的力量很长时间才会爆发一次,男孩常常忘记它的存在。“进屋去。”马丁娜对儿子重复道。男孩震惊,泪水夺眶而出。他满腔怨愤,脸色阴沉下来,可最后还是顺从了。

船在泥泞的河边靠了岸,船上下来两个男人,穿一身乏味的褐色的制服。那身打扮有点像治安官:他们胸前都挂着一些粗糙的徽章,看上去像用塑料做的。

其中一个男人长得又高又壮,头发剃得很短,紧贴着肉粉色的头皮,马丁娜不看就知道,他的后颈上一定堆积着层层脂肪。另一个矮点的男人十分瘦削,看样子比他的搭档大十岁左右,而那位搭档本人肯定不超过21岁。矮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单薄的文件夹,不停地打开手电翻看里面的文件。“你是马丁娜·切斯特纳特吗?”他终于开口问道。“他怎么了?”马丁娜反问。“你是本杰明·切斯特纳特的妻子吗?”“告诉我他怎么了?”

这个官员始终盯着手上的文件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用他那漠然而单调的口气说道:“切斯特纳特女士,2075年4月1日下午1点17分,一名分离主义分子在巴吞鲁日联邦政务大厅实施了自杀式爆炸……”

后面的内容,马丁娜什么也没听见。她两眼一黑,感觉面前的人影化入了黑色的河流。她隐约觉得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强烈而灼心。波尔克再次把手搭在她肩上,这让她暂时回过神来,打断了那个男人的话。“带我去见他,”她说,“我要见我丈夫。”“女士……”官员正要劝说。“我有权见我丈夫的尸体,我有这个权利。你们带我去,再把我和他一起送回来。他不能躺在某个太平间里,他得在自己的领地上入土为安。”“女士,在应急安全部调查完毕之前,我恐怕……”“该死的胆小鬼!”马丁娜嚷道,“你们还是爷们儿吗?他们让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吗?啊?跟狗有什么两样?但愿下回轮到你家,但愿下回轮到你家。”“一旦调查完毕,您就可以来认领遗骸。”“滚出我的家。”马丁娜吼道。她躬下身子,抓起泥土,朝两个官员扔去。泥巴砸在他们的制服上、靴子上,一团团湿漉漉地炸开。她再次躬下身去时,两名官员已经转身往船上走了,泥团落在他们背上。

解开船锚时,年轻的那个官员短暂地回过头来,面向马丁娜说:“节哀顺变。”

马丁娜看着那条船逆流而上,看见它在驶过月牙的倒影时,瞬间通身透亮。随后,船转过河湾,消失无踪。

她听见波尔克在说:“他去见上帝了。他跟我家那位一样,是个烈士。”“去看看孩子们,”马丁娜说,“把他们都哄睡。我马上就来。”“亲爱的,我不会丢下你的。”“快去。我马上就来。”

波尔克进屋后,马丁娜又独自在泥岸边站了好一会儿。

她望着河面,漆黑的河水无穷无尽,奔流不息。她向北走,脚踩着清凉潮湿的泥土。不久,她就来到高粱丛中,庄稼秆上结满了饱满的穗,一粒粒粮食有如钢珠般结实。她来到离家很远的位置,在确信孩子们听不到之后,她双膝跪地,放声尖叫。血脉的召唤发自南方反抗地区的通讯报道(节选)

梦醒时分最是煎熬。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亢奋,身体瘫软,感到无法面对新的一天。她把母亲那枚蝴蝶胸针攥在手里,上面那些褪色的绿宝石有光滑的触感。护士们允许她留着它,他们已经提前把后面的别针拆掉了。

这是在一切发生之前——在茱莉亚·坦普尔斯通成为南方反抗地区的第一位烈士、第一位杀手、南方的战争守护神之前。人们总是容易忘记:凡事都有个之前。

反抗军将她招入麾下时,她手腕上还带着新缠的绷带。他们是在法里什街上一间酒吧里找到她的,那间酒吧就在废弃的阿拉莫剧院对面,门上横着一个蓝色招牌,首尾字母都已经不见踪影。某个护士给了她一件别人不要的衣服,她当时就穿着它。她孤身一人,酒气熏天,脑部的恶疾又复发了。

他们懂得如何甄别最适合的人选。他们派人在医院里观察,寻找有自杀倾向的人;在学校里,他们寻找受人排挤的对象;在教堂里,他们则会锁定那些顽固的宗教极端分子,那些为神谕而狂热的信徒。

从这些人中,他们锻造武器。

总统到访杰克逊那天,他们开车把茱莉亚送到城市以南10英里处的一栋废弃的农舍里,给她穿上死亡盛装。执行任务时,她会乔装成一名孕妇。他们在她的假孕肚里装满了浓稠的农药和柴油,再撒满种子般的铁钉,他们称其为“农人工装”。一条引线横贯她的胸前,藏在袖子里,顺着左臂向下延伸,连着她手腕上的雷管。“人们会永远记住你的,”他们对她说,“战争结束后,人们将用你的名字命名一座座城池。”3

萨拉特伏在前廊上,等妈妈从埃莉萨·波尔克家回来。她去那里是要见个什么人。不远处,西蒙在奋力往屋顶上爬。过去三天里,他已经试过十几次了,始终无法翻上屋顶。他深知上面那些太阳能板必须隔天清洗,否则功率就会降低;而储雨罐要是不定期氯化,过不了多久就会散发出一股臭鸡蛋味。他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却对这些事无能为力,心中懊恼不已。

他再次把梯子竖起来,靠在集装箱一侧。这里靠近露天淋浴间,地面的泥土被废水冲得发软,梯子腿微微陷了进去。

西蒙非要让妹妹们帮忙不可,于是她们一人一边扶着梯子,尽量不让它摇晃。西蒙站在最高一级梯子上,准备起跳,想把自己弹上屋顶。“行了,”他边说边擦掉手心的汗,“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萨拉特和达娜齐声答道。

西蒙手扶集装箱边缘,踮起脚扫了一眼屋顶。“扶稳了。”他冲妹妹们喊道。“扶着呢。”萨拉特回答。“不行,扶好,别让它动。”“扶好了!”

西蒙给自己鼓鼓劲。他想起爸爸从前干起这些事来是多么得心应手——尽管他夜里很晚才从制衣厂下班,手指因终日缝衣而粗糙发红,但他依旧欣然扛下了家中的琐事:给储雨罐打补丁,在风暴肆虐之后加固窗户,用老旧的手摇磨磨高粱面。他想起把粮食磨成精细的面粉时手柄吱呀作响的声音——那是劳动的声音。

西蒙在梯子顶上站稳,然后他大喊一声“一、二、三”,竭尽全力向上一蹦。他双手抓着集装箱边缘,胳膊向上一撑,在屋顶上探出半个身子。有一个瞬间,他仿佛失去了重量,整个人悬在空中。他试着向上用力,想把自己撑上去,结果却像一架失衡的跷跷板一样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脖子着地,跌在软和的泥土上。

双胞胎惊叫着从梯子旁弹开。萨拉特望着地上的哥哥。他与地面的剧烈碰撞溅起无数泥浆,简直把她看呆了。达娜则在尖叫,因为她的裙子哗啦一下沾满了泥点。

西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躺了差不多一分钟,有些痉挛。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呻吟一声,爬了起来。“算了,”他对妹妹们说,“都是因为你们没扶好。”“我的天哪,等爸爸来修不就好了?”达娜说,“你把泥巴溅得到处都是。”她说完就冲进屋里换衣服去了,西蒙也跟了进去。

萨拉特留在屋外,注视着西蒙刚才落地的位置,然后跪了下来,用手在淋浴间和西蒙砸出的坑之间挖了一道小水沟。随后她打开淋浴喷头,任水哗哗地流。水慢慢地向小水沟里汇集,注入西蒙留下的小坑,形成一片男孩形状的海洋。“快把它关了,”西蒙说,他已经换好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别浪费水。”☆  ☆  ☆

夜幕降临,妈妈还没回家,孩子们只好自己吃晚饭。他们吃的是三明治,就是用过期的面包夹几片罐头猪肉。肉罐头的标签上印着奇怪的文字——都是物资援助船运来的进口货,是死亡圣神送来的。这几天,他们这位邻居来得更勤了,带的礼物也更多:有更高级的食品和更好的衣服。

罐头肉嚼起来像浸湿的橡皮,有些弹牙。吃完三明治,孩子们又解决了波尔克那块软泥派的最后几块,这道甜点已经在冰箱里放了两天了,面上那层奶油芝士已干硬开裂。

萨拉特眺望着河面。这一天来,她发现自东向西渡河的船只比往常要多,而这会儿,在夜幕下的河面上,交通变得更加繁忙。她听见从上游1英里左右的地方传来化石燃料引擎经过消音处理的轰鸣,偶尔还能听见一些看不见的人在发号施令的声音。“那是爸爸吗?”达娜问道。“不,”西蒙回答,“是反抗军。”“谁是反抗军?”“就是一些战士,”西蒙盯着妹妹的脸,想知道她能不能理解这个词,“他们跟我们是一边的,在跟北方打仗。”“妈妈说爸爸就在北方呢,”达娜说,“我们要上那儿去找他。”“妈妈撒谎。”西蒙说。

达娜听了,一脸惊诧地转向妹妹:“他居然说妈妈撒谎!”然后她又对哥哥说:“我要告诉妈妈。”“你以为爸爸会撇下我们自己去北方吗?”西蒙说,“他可什么也没带,除了几份文件,连换洗衣服都没有。肯定出了什么事,妈妈还瞒着我们。”

达娜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妈妈说爸爸就在北方呢,你在瞎说些什么啊?”☆  ☆  ☆

孩子们听见的的确是反抗军的船队的声响,船只正把士兵和补给转移到西部前线附近的油田上。他们停靠在埃莉萨·波尔克家附近,在那儿设立了一个临时营地。在邻居的邀请下,马丁娜·切斯特纳特赶到这里,来跟反抗军指挥官商谈庇护问题。

波尔克家的房子是四节围成一圈的拖车。拖车是用预制件组装的,外墙由乙烯制成,每节都有倾斜的锡制屋顶。

埃莉萨·波尔克家这块地方向来十分宁静,但现在,由于反抗军的到来,这里变得混乱而喧闹。马丁娜从高粱地里出来,看见好几十个男人在邻居家附近走来走去,大都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他们一个传一个,把板条箱和粗麻布袋从熄火的船上转移到拖车里。反抗军士兵身上都别着小小的移动对讲机,里面不时传出各种指令,要他们准备迎接更多的即将靠岸的船只。一个小伙子坐在河边,把一盏落地灯开了又关,用瞬时迸发的强光为漆黑河面上的过往船只打着信号。

他们身上的制服破旧不堪,颜色、款式各异,都是用手边现成的料子将就做的——黑色牛仔裤、工装背心、猎鸭人迷彩,还有应反抗军将领要求夹在援助物资里走私进来的外国军用工作服。他们的武器也是走私来的,要不就是从父辈、祖辈的阁楼里翻出来的——这些枪支往往比持枪的男孩还老。在一般人看来,他们远远谈不上训练有素,而且装备匮乏。他们这些人的前景,不外乎奔赴西面的战场,死在自己根本无法匹敌的强敌手中。然而在他们身后,在他们出生的那些绝望小镇,还盘桓着另一种更为缓慢的死亡——死于贫困、厌倦和堕落。

马丁娜站在高粱地边上望着他们。他们在院子中央支起了一张桌子,充作临时指挥台。桌上铺展着一张硕大的等高线图,画的是路易斯安那与得克萨斯交界处的地形。几个稍稍年长一些的男人正围在桌旁,用各种图钉和记号笔在地图上标来画去。他们会偶尔抬起头,对忙着搬箱子和搭帐篷的年轻战士说几句话。有个看上去不超过17岁的男孩爬上了波尔克家那节正对河面的拖车,想在上面插一面代表“反抗军联盟”的响尾蛇旗,却被一位行事谨慎的年长军官制止了。

在那节拖车门口,马丁娜看见了埃莉萨·波尔克。她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几个反抗军士兵把她的行李从屋里搬到停在附近的一艘船上。

波尔克也看见了马丁娜,于是招呼她过去。一路上,马丁娜能感到士兵们向自己投来冷漠而狐疑的目光。不过他们什么也没说。

波尔克抱了抱她的邻居。“噢,宝贝儿,宝贝儿,”她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呀。”“你不是说只有那个指挥官会来吗?”

波尔克摇头:“蓝军从得克萨斯油田向东转移了,我们这些小伙子要去会会他们。他们说要是行军够快,就能阻止蓝军进一步挺进路易斯安那。”

马丁娜四下打量,想找出战地指挥官模样的人。“他在这儿吗?”她问道。“在,亲爱的。不过他正忙着呢。他这会儿不会搭理任何人的,除了他的手下。”“指给我看,哪个是他?”“等一会儿吧,”波尔克央求道,“现在去找他谈没什么好处。”“告诉我他在哪儿。”

波尔克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马丁娜带到院子中央那张桌旁,一个男人等在那里。他又高又瘦,比马丁娜年轻五六岁。他的小胡子经过精心修剪,呈倒梯形,像个箭头似的指向他胸骨的顶端。他穿一身黑,从靴子到军帽都是黑的。忙碌的士兵们围绕在他身边,仿佛运行在一条长长的轨道上,他们在临时营地里四处穿梭,执行着他的指令,完成后再回来领命。他说话时声音很轻,马丁娜走到铺地图的桌前,直到只跟他一桌之隔,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见了她,战地指挥官一言不发,转而把目光投向波尔克。“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那位邻居,”波尔克说,“丈夫牺牲了的那位。”“他不是牺牲,”男人说,“是死了。”

战地指挥官再度陷入沉默。他身边的人都带着敌意盯着马丁娜,不过他的目光却平静如水。[13]“我听说你们在维克斯堡附近有一个为烈士遗孀设立的避难所,”马丁娜说,“那儿能保障妇女和孩子的安全。”

战地指挥官没有搭腔。“我有两个小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很年幼,”马丁娜接着说,“他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失去了生活的经济来源。”她转向波尔克,“波尔克女士是我们唯一的邻居,多亏她慷慨解囊,我们才不至于饿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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