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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07:2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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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玛丽·瑞瑙特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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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三部曲

亚历山大三部曲试读:

天堂之火

》(Fire from Heaven)中看到斯巴达式锻炼,领会早年的纪律约束无论是对挥剑的亚历山大还是挥笔的玛丽,都同样必要。在拉德克利夫,玛丽邂逅见习护士朱莉·穆拉德,两人情投意合,后来相伴终生。

穆拉德女士晚年接受访谈,说她和玛丽都是双性恋,各自跟男性发生过恋情,但最终选择了彼此。瑞瑙特自己讲过:“我想许多人的性欲望是居间的……就像从白到黑的色差,中间是各种各样的灰。”她的早年作品多以女性为第一主角,转型写历史小说后,叙述者“我”总是男性而效果逼真,导致读者常认定“玛丽”是男作家的化名。《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的叙述者是一个性别暧昧的阉人。伍尔夫(Virginia Woolf)提出“伟大的心智雌雄同体”,瑞瑙特则说:“我从来不是女性主义者,因为这些年来我的内在自我都不加区分地占据着两种性别,以至于不可能参与性别之战。”她自由化入各种性别身份的能力,足证此言不虚。

完成学业后,玛丽从事护理,利用工余和假期写小说。她用笔名“瑞瑙特”登上文坛,头两部小说出版于战云密布的伦敦。“二战”爆发,玛丽和朱莉响应政府动员令,先后在多地医院照料伤兵,并一度返回拉德克利夫服务。医院中做勤杂工的良心反战者(conscientious objector)与士兵之间的冲突和友谊给玛丽带来震动,战争尘埃落定后被她写入《御者》(The Charioteer,1953)。

战后她离开护理行业,专注创作。迄移居南非为止,瑞瑙特共写成五部小说,都是当代题材,背景多少涉及她熟悉的医院和医务人员,致力刻画他们的内心世界,不乏骇俗的性意识。《相好的姑娘们》(The Friendly Young Ladies,1944)是半自传性的轻喜剧,书中人有作者和朱莉的影子。《归向夜晚》(Return to Night,1947)赢得米高梅奖金。1948年,这笔钱让玛丽和朱莉踏上远渡南非的航程。

南非是作家瑞瑙特步入成熟的里程碑。在这个新国度,她和朱莉举办派对,结识了大群的年轻演员和舞蹈家,不少是来自英国的退伍军人,多数是男同性恋者,他们的聚散离合激起玛丽的灵感,写出现代同性恋文学史上的名作——“二战”爱情故事《御者》。书名采自柏拉图《斐德若篇》(Phaedrus)的一个意象,喻示灵魂中骚动和驾驭的矛盾。这部以古典烛照现实的作品成了瑞瑙特创作的分水岭;其后,她沿着历史长河继续回溯,在音声已希的古希腊世界上岸。

第一人称回忆录体的《残酒》(1956)以希腊文明悲剧性的漫长内耗——伯罗奔尼撒战争(431-404 B.C.)为背景,是雅典青年阿列克西亚的成长故事。他与吕西斯的关系再现了雅典所崇尚的男同性恋习俗:较年长的“爱者”(erastes)要担当他倾慕的少年“所爱”(eromenos)的精神导师。瑞瑙特自言是《御者》导向《残酒》。前一本书中,现代同性恋者面临医学、法律和道德的裁判,被迫转入地下生活,难以获得灵肉兼备的满足,而《残酒》的两位男主角则生活在一个他们可以共同追求光荣的时代:在苏格拉底身边受教,在练身馆竞技,一起参加地峡运动会,为抵抗斯巴达并肩作战。在性议题上,瑞瑙特说她反对“性的部落主义”(sexual tribalism),觉得现代人纠结的性身份问题本不应成为问题:“希腊人问的是一个人有何优点,而希腊人是对的。”《残酒》不仅是个爱情故事,它更是雅典由盛而衰的画卷:书中战争与和平交替消长,寡头与暴民轮番上台。在玛丽和朱莉登上南非土地的那一年,南非国民党(National Party)赢得大选,随即颁行种族隔离的政策。瑞瑙特目睹政党利用非理性的民众情绪而控制国家,进一步激化了原已复杂的种族矛盾。尽管她奉历史现实主义(historical realism)为圭臬,从不为借古喻今而曲解史料,但是在私人通信中,她坦言自己在写三十僭主操纵雅典社会时,常联想到她的此时此地。“历史并不重复它自己,其韵脚却每每相同。”这句归于马克·吐温名下的话看来有点道理。《残酒》受到严肃书评人和读者的一致赞赏,奠定了瑞瑙特历史小说家的地位,其成功并非偶然。她不是古典学者出身,拉丁文颇有功底,希腊文却全凭自学,常读的是希腊文和英文对照的洛布(Loeb)古典丛书。然而她一丝不苟,研究两年方才动笔,初稿写好后远赴希腊实地旅行,以求细节无误,最终做到“对一个时代的风俗习惯的真正神入(empathy),这是把想象力,把一种深沉的人道精神,极致地应用到史料知识上,以至它化为本能的结果。”1

希腊之旅中,瑞瑙特踏足克里特岛,观看了阿瑟·伊文思修复的希腊史前文明遗迹——克诺索斯王宫,重睹近三十年前在牛津打开她眼界的文物,这次是真品。

据说,这里是雅典王子忒修斯勇闯迷宫,杀死牛头怪的地点。身临其境,她悸动不已。回到南非,便根据历史学者的理论和考古学的成果,剥除忒修斯传奇中的荒诞之辞,写成两部小说。那神话中看似超常的元素全都有了富于心理深度的诠释。《国王必须死去》(The King Must Die,1958)和《海里来的公牛》(The Bull from the Sea,1962)都是忒修斯第一人称的“自述”,早在希腊古典时期已沦为童话的忒修斯,形象从未这样血肉丰满。相传忒修斯身材魁梧,但瑞瑙特认为那是后起的附会,而把他写成一个仿若出土的斗牛者壁画中那种细巧灵活的人——祭献给牛头怪弥诺陶弥斯(Minotaur)的雅典少男少女,在小说中是斗牛者。无独有偶,史载亚历山大大帝个子也不高。亚历山大刚柔相济、泛性恋(pansexual)的人生,跟忒修斯只爱恋女子却排斥自身“阿尼玛”(anima)的倾向,恰成对比。2

在南非开普敦,玛丽和朱莉在一栋木屋住了多年,她们命名为“提洛”(Delos),原是爱琴海岛屿,传说中阿波罗的诞生地。“提洛”俯临大海,远眺平顶的桌山(Table Mountain),雄奇壮美。带盐味的轻风、滑翔的海鸥、远远的航船和勇敢的冲浪少年,都跟她笔下的另一个海洋文化——古希腊一样充满生机,不啻是她理想的写作环境。但外面的世界毫不自由,甚至这对伴侣日常散步的海滩,也竖起过“只许白人入内”的牌子(被玛丽用螺丝刀趁夜摘除)。1960年代,瑞瑙特一度卷入政治生活:上街游行反对种族隔离,参加抗议团体,到社区为政党拉票。然而政治讲求集体行动,处处需要妥协,与作家对“个人卓越”的信念相违。因此,她虽然在劝说下出任了国际笔会(P.E.N.)开普敦分会的会长,并跟图书审查长年斗争,但年事的增长、对政治的失望,令她逐渐淡出运动,重投想象世界。《阿波罗面具》(1966)以一个周游列邦的演员为叙述者,以剧场黄金时代的一件遗物——阿波罗面具——为良知的象征,展现了柏拉图实践治国理念的故事。在西西里的叙拉古城邦,强人僭主用密探施行恐怖统治,死后国家陷于混乱,跟瑞瑙特身处的非洲现实若有交集。但作者强调她写的不是影射小说:“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句话含有深刻的真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永远奔流的人性之河,由于所经过的土地而不断改变,成为浅水、漩涡、瀑布和湖泊。或许历史唯一具有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考量这种本质和个案之间的永恒变化的互动。”

瑞瑙特对柏拉图终身保有仰止之情。“在他身上,亚历山大炽热的想象力会找到一个解人、一个向导。”柏拉图两度远赴叙拉古,辅佐不成器的二世僭主做“哲学家国王”而惨淡终局,令人扼腕。他死时,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年约八九岁。假设柏拉图来得及教导亚历山大——假设是他而非亚里士多德做了亚历山大的教师,历史又会是怎样一番面貌?借着《阿波罗面具》叙述者的口吻,作者抒发了自己的怅恨:“一台悲剧……其悲哀在于主角们从未相遇”。

亚历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1970)、《波斯少年》(1972)、《葬礼竞技会》(Funeral Games,1981),加上一部传记《亚历山大的本性》(The Nature of Alexander,1975),花费了瑞瑙特最后十几年的大部分时光。历史上,亚历山大是个顺应时代潮流的巨人,在城邦制走到绝路之时横空出世。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就说,马其顿崛起前,各自为政的城邦之间长年争斗,令希腊文明危机四伏,而亚历山大的政策“给有思想的人们的头脑带来四海一家的观念;以往对城邦的忠诚与(在较小程度上)对希腊民族的忠诚看来已不合时宜了。在哲学上,这种世界主义观点始自斯多葛派,但在实践上它开始得较早——始自亚历山大”。瑞瑙特对希腊文明的回顾,从《残酒》到《阿波罗面具》再到亚历山大系列小说,写作次序和历史发展恰好一致,各书脉络也相互贯通。1960年代以来西方反战的呼声很是强烈,到瑞瑙特写亚历山大时,她很清楚这位征服者是个逆潮流的题材。然而令她最着迷的大概并非亚历山大的军事才华,而是他无畏无惧、闯荡四方的自由——她自己不是从记事起就渴望“走出去”吗?《天堂之火》中,作者用一个虚构的情节塑造他那无畏的心性。少年亚历山大首次厮杀前感到胆怯,在晨曦中向赫拉克勒斯申诉,听见神告诉他:“人的不死并非在于永远地活着,那愿望源自恐惧。令人不死的是每一个超脱于恐惧的瞬间。”

历史学家霍兰(Tom Holland)指出瑞瑙特亚历山大小说的特色在于她对亚历山大能切身认同(self-identification),这在《天堂之火》中尤其显著。亚历山大跟作者一样,父母的关系剑拔弩张。这种家庭张力是以象征手法烘托的。欧里庇得斯晚年作于马其顿的《酒神女众》(The Bacchae)把人性中文明理智和本能迷狂的两极冲突予以戏剧化,它在小说中有一台演出。这部戏象征着崇拜酒神的奥林匹娅斯对儿子亚历山大的影响;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让他相信自己是“神之子”。另外故事开始时,缠绕五龄童亚历山大腰间的蛇,是母亲捆缚他的、他后来努力挣脱的纽带。小说结束时鹰蛇厮斗,则是借自《伊利亚特》(第十二卷)的意象,小说中蛇代表母亲,鹰(宙斯的神鸟)代表男性因素。3荷马的诗里,大蛇咬伤鹰的胸脯,使之松开脚爪翔离,《天堂之火》的鹰蛇搏击却胜负未定,暗示父母双方的烙印在亚历山大余生中将继续起伏消长,造成他一些悲剧性的过错。

然而《天堂之火》不是悲观的,故事明暗交错,亚历山大始终是希望之光。他是荷马史诗在精神上的最后一个传人,以阿基琉斯为榜样,宁舍长寿而追求光荣,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犹胜乃父。他师从大哲亚里士多德学习治国、伦理和科学,但比亚里士多德更富于想象力和热情,又能在实践中超越老师的种族偏见。他情感细腻,却由于父亲性放纵的反激作用,秉持着近乎禁欲的节制。家庭张力使他从小向外寻求友谊:从卫队的营房、马厩的仆役、波斯流亡者那里增长见识,得到安慰;受《伊利亚特》英雄情谊的熏陶,他与赫菲斯提昂更成了生死相随的伴侣。正如朱莉陪伴着玛丽度过不少艰难岁月,友情是亚历山大一生的救赎。

阿里安在《亚历山大远征记》中频频使用pothos(希腊文“渴求”、“热望”)一词,解释亚历山大为什么永远向前,决心走到世界的尽头。《波斯少年》借叙述者巴勾鄂斯之口,多次点明亚历山大这种不知疲倦的探险家性情。作者又让亚历山大告诉巴勾鄂斯:“什么是快乐?……当人把整个心智和身体伸展到极限,当人把思虑全部用于下一瞬间要做的事,这样的时候,回想起来就是快乐。”我们可拿这书当旅行记来读,追随亚历山大从里海之滨走到今日阿富汗,到印度旁遮普,到沙漠,到伊朗,写实之中又有一种异域奇幻的色彩,令人想起托尔金是瑞瑙特的老师。《波斯少年》从被征服者——波斯人的视角看待亚历山大远征,这是文学的创举。作者曾说,马其顿人对波斯人充满偏见,是她不想用的视角;同时她希望在书中容纳波斯人对马其顿人怀有的一些偏见,展现亚历山大如何克服它们。叙述者巴勾鄂斯的身份极不寻常,他是被波斯末代君主和亚历山大先后宠幸的宦官。由一个异族的阴柔者说出最勇武的战士的正传,颠覆了两千年来的主流叙述方式,也开阔了读者的眼界。用内廷宦官的观点叙事,代价是亚历山大一生的几场大战都只能用远景镜头或转述来呈现(作者出于和平主义立场,也许本就有意简写战争,而且屡借巴勾鄂斯的眼睛凸显战争的惨象),优势则在于让护士出身、对肉体富有第一手知识的作者,能够无微不至地描写健康和伤病时的身体,因为巴勾鄂斯在亚历山大生命中扮演的常常就是护士角色。当他怜惜地端详亚历山大布满伤疤的肉体,或在战场外遥遥注视国王受伤的过程时,瑞瑙特笔力千钧。巴勾鄂斯和亚历山大的爱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他对国王的奉献式的爱,令人想起和瑞瑙特年龄相仿的奥登(W.H.Auden)的诗句:“If equal affection cannot be,/Let the more loving one be me.”(若爱情无法平等,/让我做那更深爱的人。)它不同于赫菲斯提昂和亚历山大荷马式的同袍之爱,也不同于《残酒》的雅典男风。但亚历山大进入波斯后短短数月便采取东方化的政策,巴勾鄂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小说中亚历山大的话是:“从爱你开始,我学会了爱你的民族。”瑞瑙特写下这些文字之际,南非正因其种族隔离政策而被国际社会孤立。作者褒扬亚历山大超前的同时,也对某些现代人倒行逆施作了含蓄的批评。

如果说亚历山大军事才能近乎超凡,他的治国手腕则显出人性的弱点。在《波斯少年》里,他有志建立一个种族平等、选贤举能的帝国,但任用官吏偶尔也所托非人,而马其顿将士们以胜利者自居的骄矜,更多次阻碍他推行民族融合的政策。瑞瑙特暗示他悲剧性的一面既有个人因素,又是其思想超出时代的必然结果。到了三部曲的终篇《葬礼竞技会》,亚历山大便以缺席来显现他的伟大:各怀私利的将军和王族女眷全都缺乏他全面的天才,挽不住帝国分裂的狂澜,也大多难逃血腥的下场。《葬礼竞技会》类似编年史的结构,似乎打破了作者自《御者》以来始终运用的成长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模式。比如《波斯少年》就既是亚历山大正传,也是巴勾鄂斯个人的成长史,写出他如何从童年的劫难中解脱出来,长成一个觉醒的、善用生命的强健人物。然而《葬礼竞技会》的一种读法,是把它看成欧律狄刻的成长故事。她是瑞瑙特历史小说中绝无仅有的女主角,生为天潢贵胄,自幼习武,她唯一的moira(希腊文“天命”、“命运”)是像亚历山大一般以武功和权力实现自我;却野心有余,愿景不足,有一时之勇而无亚历山大在严酷的成长教育中炼成的魄力;女性身份也孤立了她,最终从权力高峰坠落。瑞瑙特不回避欧律狄刻的幼稚和自私,但也予以同情。或许她意识到,以她童年要做牛仔的志愿、以她少女时期壮怀激烈的白日梦,倘若生于古代,她本来也可以是欧律狄刻。就事论事,欧律狄刻在历史舞台上的七年只能说是夭折的成长史。《葬礼竞技会》是一支挽歌,角色的明暗呼应像是以对位法(counterpoint)谱成的旋律:亚历山大的贤妻斯塔苔拉对恶妻罗克萨妮;他视若母亲的、情深义重的波斯太后对他毒辣的生母奥林匹娅斯王后;欧律狄刻的怯弱对她傻丈夫的勇敢……使得这暗黑的故事也偶尔闪现人性的高贵。亚历山大的幽光如同一轮午夜太阳投射在战火纷飞的疆域上,连这太阳也快要沉落了。但是全书最后一句却描写亚历山大陵寝的屋顶上月桂叶的金环,它“在地中海的微风中轻轻颤动,栩栩如生”,喻示他生命虽短,他的pothos会活在人类的记忆里。

瑞瑙特晚年写道:“我们走向过去,也许是为了寻回自己,也许是为了解放自己。必然的是,直到挣脱大都市的脆弱包裹,久久回望那条把我们带到今天此处的崎岖长路之后,我们才可能理解自己。”古希腊文明构成了瑞瑙特小说世界的底色;即使在她那些当代题材的故事中,人物也常被希腊神话和文学的光束所映照。不同于许多文人对古希腊怀有单纯而美好的向往,她的古希腊远非世外桃源,而是和她生活过的时代一样战乱频仍、社会激荡。无论她的主人公是开辟新天地的英雄如忒修斯、亚历山大,抑或流徙不定的士绅、演员、颂诗人,还是平凡的伤兵、医生、护士,几乎每一位都努力在挣脱环境的掣肘,塑造自我,寻求自由,如同他们的创作者从家庭,从英格兰破茧而出,寻求自由一样。希腊人的理想——光荣、自尊、卓越、适度;阿波罗的理性和狄奥尼索斯的沉醉——在玛丽·瑞瑙特的作品中无处不在。《御者》里,体验着成长之痛的主人公想起苏格拉底与斐德若的那篇对话:“现在它不再代表饱满完整的东西了,而是充斥着困惑与不定与痛苦与悲悯,和一团乱麻的倏忽人生。但是,他转念一想,这本书也正是为了这样一个世界而写的。”瑞瑙特崇敬地称苏格拉底为“我的主保圣人”;在他看来,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去过。捧读瑞瑙特的日日月月,对于我就是一趟得以审视生活的旅程。主要角色(英文字母序)

阿癸斯 Agis 腓力王的卫士

埃斯基涅斯 Aischenes 出使马其顿的雅典政客,曾是演员

亚历山大大帝 Alexander the Great 本书主人公

伊庇鲁斯的亚历山德罗斯Alexandros of Epiros 伊庇鲁斯国王,奥林匹娅斯之弟

阿敏塔斯 Amyntas 腓力之兄佩尔狄卡斯之子

阿敏托尔 Amyntor 赫菲斯提昂之父

安提帕特罗斯 Antipatros 腓力的将军,马其顿摄政

阿奇劳斯 Archelaos 马其顿先王,培拉宫殿的营建者

阿里斯托德莫斯 Aristodemos 雅典使节

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 亚历山大的导师

阿里达乌斯 Arridaios 腓力之子,白痴

阿塔罗斯 Attalos 马其顿将军,喀罗尼亚战役中任帕曼尼恩的副手

大流士 Darius 波斯帝国的国王

德马拉托斯 Demaratos 科林斯贵族,科林斯议会期间招待腓力

狄摩西尼 Demosthenes 雅典辩论家

德尔基罗斯 Derkylos 亚历山大的体育教师

小狄奥尼索斯 Dionysios the Younger 叙拉古从前的城主

埃琵卡拉特 Epikrates 亚历山大的音乐教师

欧律狄刻 Eurydike 阿塔罗斯的侄女,嫁给腓力

吉拉斯 Gyras 兵士,亚历山大参与其家乡的血仇之战

戈尔歌 Gorgo 埃盖酒神节上的姑娘

哈帕劳斯 Harpalos 亚历山大的朋友,跛足

赫拉妮科 Hellanike 亚历山大的保姆

赫菲斯提昂 Hephaistion 亚历山大的爱人

希尔密娜 Hyrmina 来自伊庇鲁斯,在秘仪上担当奥林匹娅斯的助祭

伊索克拉底 Isokrates 哲学家,呼吁腓力联合希腊人

卡桑德罗斯 Kassandros 安提帕特罗斯之子

克莉奥帕特拉 Kleopatra 亚历山大之妹

克雷托斯 Kleitos 将官,赫拉妮科之弟

兰巴若斯 Lambaros 色雷斯部落王子,曾在培拉做人质

列奥尼达斯 Leonidas 奥林匹娅斯的叔父,亚历山大的第一个教师

林凯斯提斯家族 Lynkestids 埃若珀斯(Airopos)的三子,长兄亚历山德罗斯(Alexandros)、二弟赫若梅内斯(Heromenes)、幼弟阿剌拜厄斯(Arrabaios)

利西马科斯(绰号“菲尼克斯”) Lysimachos(nicknamed Phoinix)腓力的宫廷宾客,后成为亚历山大的教仆

瑙克利斯 Naukles 亚历山大的数学教师

尼阿卡斯 Niarchos 海军将官,亚历山大的朋友

奥库斯 Ochos 波斯国王,于大流士之前在位

奥林匹娅斯 Olympias 亚历山大的母亲,本是伊庇鲁斯的公主

保萨尼亚斯 Pausanias 腓力的近卫队长

帕曼尼恩 Parmenion 腓力的将军

裴同 Peithon 兵士,战斗时掩护过亚历山大

佩尔狄卡斯 Perdikkas 腓力的兄长

腓力 Philip 亚历山大的父亲,马其顿国王

菲洛克拉底 Philokrates 雅典使节,腓力在雅典的间谍

菲洛塔斯 Philotas 帕曼尼恩之子,亚历山大的朋友

皮克索多若斯 Pixodoros 卡里亚总督

托勒密 Ptolemy 腓力的私生子,亚历山大的异母兄和朋友

泰伊丝 Thais 科林斯的雅典艺妓,托勒密的女朋友

特阿格尼斯 Theagenes 喀罗尼亚之战的南方联军统帅

西塔罗斯 Thettalos 周游列邦的演员,爱恋亚历山大

提曼特斯 Timanthes 亚历山大的语法教师

动物

布克法罗斯 Boukephalos 牛首骏,亚历山大的战马

格劳科斯 Glaukos 培拉王宫中的家蛇

裴瑞踏斯 Peritas 亚历山大的猎犬

提喀 Tyche 培拉王宫中的家蛇

主要神话人物

阿基琉斯 Achilles

赫克托尔 Hektor

赫拉克勒斯 Herakles

帕特罗克洛斯 Patroklos

普里阿摩斯Priam(希腊文Priamos)

当佩尔狄卡斯问他,他愿何时飨受神祀,他回答,愿在他们自己快乐之时。这就是国王最后的话。——昆图斯·库尔提乌斯天堂之火1

孩子被在他腰间盘绕了几匝的蛇弄醒,一时受到惊吓。方才它挤压着他的呼吸,使他做了个噩梦。但是他一醒就知道了缘故,两只手扎进那肉环中。蛇动弹着,一条有力的纽带在他脊背下攒紧,然后变得细长,蛇头溜上他的肩膀,滑过脖子,他感到蛇信子在耳际起伏摆动。

老式油灯上绘着男孩们投环套物、观看斗鸡的场景,在婴房的灯台上低低烧着。他入睡时分的暮色已尽,一道冷锐的月光穿过高窗射落,在黄色大理石地板投下一块蓝色。他把毛毯推下去一点,想看清楚是不是那条蛇。他母亲告诫过他,背部像衣物镶边织纹的蛇永远不能碰。但一切都好:它正是那条淡褐色的蛇,灰肚皮平滑如漆釉器物。

将近一年前,他年满四岁,得到一张五尺长的男孩子的床。为了万一他摔下来,床脚做得短,因此那条蛇无需攀高。房中每个人都熟睡着;他妹妹克莉奥帕特拉在摇篮里,在那斯巴达保姆的旁边;近处一张较好的梨木雕床上,躺着他自己的保姆赫拉妮科。肯定是半夜了,但他还能听见宴会厅中男人们的喧唱,又吵闹又不成调,唱词末尾都含含糊糊。他已经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这蛇是个秘密,今晚属他独有的秘密。连咫尺之遥的赫拉妮科,也没有发觉他俩沉默的招呼。她打着呼噜,很安全。他曾因将那鼾声比作匠人拉锯而挨了巴掌。赫拉妮科不是寻常的保姆,是个有王室亲缘的贵妇,一天两次地提醒他说,她做这工作只是看在他是腓力王之子的分上。

那鼾声、那远远的歌声,都是孤单的音响。醒着的只有他自己和那条蛇,还有走廊上巡夜的卫兵。方才他经过门前,甲衣搭扣咔嗒咔嗒响。

孩子翻身侧卧,抚摸那条蛇,感觉它平滑而有力地穿过他的指间,贴住他裸露的皮肤。扁平的蛇头靠在他的心脏上,似乎在聆听。它起先冰冷,促使他醒了过来。现在它从他身上取暖,慵懒起来。它快睡着了,也许会这样待到早晨。赫拉妮科发现它时会说什么呀?他极力忍笑,生怕蛇因震动而离开。他从来不知道它能从他母亲的房间游开这么远。

他谛听,想探知她是否遣了侍女们出来找蛇。这蛇叫格劳科斯。但是他只听见宴会厅里有两人互喊,然后是他父亲比谁都响亮的喊叫,把那两人压了下去。

他想象她穿着浴后的黄边白羊毛的袍子,头发披拂着,油灯从拢护它的手指间透出红光,轻轻地唤“格劳科斯——斯!”或者拿她小巧的骨笛吹乐吸引它。侍女们会在放篦子和胭脂瓶的架子上、弥漫肉桂味儿的镶铜衣橱里,四处翻寻;有一次丢了只耳坠子就是这样,他见过。她们会胆怯而笨拙,叫她发脾气。宴会厅又传来喧声,令他想起父亲不喜欢格劳科斯,它丢了,他会很高兴。

于是他下决心自己马上带它回去,交还给她。

一定要做到。孩子站在黄地板上那块蓝色月光中,蛇缠绕着他,停在他臂膀间。不能因穿衣而惊动它。他从凳子上拿起自己的披风,把他俩一同围起来,让蛇保暖。

他停步思忖。他要经过两个卫兵。即使两人都是朋友,在这个钟点,他们也一定会阻拦他。他倾听外边那人的响动。走廊有一处拐弯,拐角上有间库房。那卫兵两个门都要看守。

跫声渐弱。他拔闩启门,张望着,筹划路线。一尊阿波罗青铜像立在壁角绿色大理石基座上。他身材尚小,可以藏于其后。趁卫兵向另一边去远,他奔跑起来。余程简单,他一口气来到那个有阶梯通上寝宫的小庭院。

阶梯两边都是彩绘着树木雀鸟的墙壁,阶顶是一个小平台,锃亮的门上,巨大的门环衔在狮子口中。大理石地砖几乎还没有磨损。阿奇劳斯王当朝之前,这里只不过是佩拉潟湖边的一个港口小镇,如今它成了一座有神庙和华厦的城市;阿奇劳斯在缓坡上筑造了他著名的宫殿,引来全希腊的惊叹。此宫名气太大,以至于不能改建,一切都保留着五十年前时兴的辉煌。宫墙由宙克西斯4彩绘,历时多年才完成。

阶梯下站着第二个卫兵,隶属于国王的近卫队。今晚是阿癸斯当班。他放松地站立,倚在长矛上。孩子从昏暗的甬道窥视着,退后了些,观察、等待。

阿癸斯年约二十,是王室私有土地上一位贵族的儿子。因是御前侍奉,他一身检阅时的甲胄,头盔上有红白二色马鬃的顶冠,其铰合的颊瓣上凸雕着雄狮;盾牌上精致地绘了一头步态雄健的野猪。盾牌挂在肩膀上,在国王安全就寝前不得脱卸,其后也不离手边。他右手握着一支七尺长矛。

孩子愉悦地凝视,一边感到披风里的蛇微微动弹着、纠缠着。他熟悉这年轻人,恨不得大喊一声跳出来,使他抓起盾牌对准矛头;然后被他抛上肩膀,摸到那高高的盔冠。但阿癸斯正在值班。会是他去挠门,把格劳科斯交给一个侍女;他则会回到拉妮科5那边,被打发上床。从前他也试过夜晚来,但没有这样晚;他们的答复永远是除了国王谁也不能进门。

甬道以鹅卵石镶嵌画铺地,砌出黑白棋格。他站久了脚痛,夜里的寒气也越来越重。阿癸斯只需看守阶梯,别无任务,跟另外那个卫兵不一样。

他有一瞬打算走出来,跟阿癸斯聊一会儿就回去。但是胸前蛇的滑动提醒他,他出门是要见到母亲的。所以,他就是要做到。

如果把心念专注于想做的事,机会就会出现。而且格劳科斯也是有魔力的。他轻抚变薄的蛇颈,像召唤一样用气息说:“善精灵,萨巴宙斯-扎格柔斯6,遣走他吧,快呀,快呀。”还加上一个听他母亲念过的咒语。虽然他不知它用于何时,试试也无妨。

阿癸斯从阶梯走向对面的甬道。走过去一点是一座雄踞的狮子,阿癸斯把盾牌和长矛靠在石雕上,绕到背后。虽然以本地标准他清醒得很,但是站岗之前饮下的酒量令他无法忍到交更时分。守卫们向来是走到狮子后面。痕迹在黎明前就会被奴隶擦除。

他一开始移步,武器还没放下,那孩子就明白了,奔跑起来。他脚步如飞,无声登上冰冷平滑的台阶。与同龄孩子玩耍时,他永远惊讶他们居然那么容易被追上或抓住。他们大概没有真正在努力吧。

狮子身后的阿癸斯并未忘记职守。一只看门狗吠叫起来,他立刻抬头。但是犬声来自对面。它停了,他正了正衣装,拾起武器。阶梯上杳无人迹。

孩子无声地用背部掩上那扇沉重的门,伸直手臂插上门闩。门闩光滑,又上过油,没有弄出一丝声响。然后他转身面对房内。

一灯独燃,锃亮的铜灯台缠着镀金葡萄藤,企立在镀金鹿蹄上。房中很温暖,隐秘的生命在周围一呼一吸。厚重的织锦边蓝色羊毛帘幕,墙壁上彩绘的人物,都随之颤动;灯焰也在呼吸。男人们的声音被厚门隔断,传到这里只是耳语。

各种味道弥漫而窒息,有浴油香、熏香和麝香,有铜制火篮里松脂灰的气味,有他母亲的脂粉、精油和来自雅典的一瓶香水,有某种她烧来施法的呛鼻之物,还有她的体香和发香。一张大床,床腿镶着象牙和玳瑁,床脚做成狮子的四个脚掌踏地,她卧眠其上,头发在精织的亚麻枕上披散。他从来没见她睡得这样熟。

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格劳科斯丢了,睡得这么死沉。他停了下来,享受着他偷偷摸摸的独占。她的橄榄木妆台上,瓶瓶罐罐干净地盖着。一尊镀金的宁芙擎着她满月般的银镜。那件橘红色睡袍折好了放在小凳上。从侍女们的卧室远远传来隐约的鼾声。他目光移至壁炉旁那块松动的石头,下面栖有禁碰的生物;他常常盼望有机会自己来施法。但是格劳科斯也许会溜开的。现在就得交给她。

轻步上前,他是她睡梦的隐形守卫和主人。猩红色镶边有金线排穗的貂皮褥子在她身上一起一伏。她的眉毛描画分明,底下是薄而细腻的眼睑,烟笼笼的灰眼睛仿佛透睑而现。睫毛影沉沉的,嘴紧合着,唇色如兑了水的酒。鼻子又白又直,随着呼吸而微微吁气。她二十一岁。

被子从她的乳房滑下来了一点,那是克莉奥帕特拉前不久还常常埋头的部位。现在她归那个斯巴达保姆照管,他又一次独霸他的王国了。

她有一绺头发垂向他,深红、强韧,在灯光的跳动中闪熠。他把自己的一些头发也拨到前面,跟她的比对。他的像是粗打的金子,亮泽而坠手;逢年过节,拉妮科总埋怨它难卷。她的头发则是弹性的波浪。那斯巴达女人说克莉奥帕特拉的头发将来也会那样,尽管现在还只是绒毛。如果她以后长得比他更像母亲,他会恨她。但她可能会死的,婴儿死掉的很多。

在阴影中,那头发看上去颜色沉暗,不同了。他扭头看靠内的墙面上那一幅巨型壁画——宙克西斯为阿奇劳斯绘制的《特洛伊沦陷》。画中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木马在远景中遥遥矗立,稍近处希腊人将剑扎进人的身体,长矛刺向他们,或是把张口尖叫的妇女抓在肩头。前景里,年迈的普里阿摩斯与幼小的阿斯蒂阿纳克斯在血泊中挣扎。那头发是同样的颜色。他满意地转回头。他生在这房间里,这幅画实在眼熟。

他披风底下,盘在他腰间的格劳科斯扭来扭去,无疑是因回家而欢喜。孩子又细看了一次母亲的脸,然后让身上唯一的衣物滑落,小心掀开毯子边缘,与交缠的蛇一起溜进她身旁。

她的手臂伸过来抱住他。她轻轻呵了口气,鼻和嘴埋进他的头发里,呼吸加深了。他把头捺到她颔下,她柔软的乳房包围了他,他能感到自己的皮肤贴着她的皮肤,从头到脚相依偎。蛇在中间被夹得太紧,使劲扭摆,滑到一边去了。

他觉得她在醒来;一抬头,只见她睁着灰眼睛,瞳孔像烟环般一圈圈放大。她亲吻并抚摸了他,说道:“是谁放你进来的?”

尚在她半梦不醒,而他幸福地躺于怀抱中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怎样回答。阿癸斯守门失职,会因此受罚。半年之前他从窗户目睹过一个卫兵在演武场上被别的卫兵处死。时隔太久了,他已经忘了那人所犯何罪,就算他当时能明白的话。但是他记得那遥远而缩小的身躯捆在柱子上,围成一圈的人横握投枪齐肩,一声紧张锐利的命令,继而一声惨叫。然后,他们聚拢上前拔出密集的长枪,那颗头晃了晃,鲜红喷涌。“我对那个人说是你要我过来的。”不用提起名字。以一个爱说话的孩子而言,他是很早就学会了何时缄口。

她的腮帮子贴着他头部,动了一动,是个微笑。他每每发现她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夹着谎言。他觉得那是她的一种本领,如同那以骨笛吹响的蛇乐。“母亲,你什么时候嫁给我?等我大一些,六岁的时候?”

她亲了亲他颈后,手指抚着他的脊骨。“等你六岁了再问我吧。四岁定亲年纪太小了。”“到狮月我就五岁了。我爱你。”她亲吻着他,默默无语。“你最爱我吗?”“我完完全全地爱你。说不定会把你吞了。”“但是‘最’吗?你最爱我吗?”“你乖的时候呗。”“不要!”他用双膝扣住她的腰,在她的肩膀上捶着。“当真是‘最’。超过对别人。超过对克莉奥帕特拉。”她轻柔地支吾了一声,抚慰多于责备。“你就是!你就是这样的!你爱我超过爱国王。”

能不说“父亲”的时候他就不说,也知道这能讨她喜欢。他从她身体上感到她无声的笑。她说:“也许吧。”

他在胜利的得意中又溜倒在她身边。“如果你许诺说你最爱我,我就给你一样东西。”“噢,小霸王。会是什么呀?”“看,我找到了格劳科斯。他到我床上去了。”

他把毯子翻开,露出那条蛇。它已经再次缠到他腰上,觉得这样舒服。

她瞅着光亮的蛇头,它从孩子白皙的胸膛上的憩息处抬起,对她嘘气。“啊,”她说,“你在哪儿找见的?它不是格劳科斯。是同一类,不过大多了。”

他俩一同凝视那盘曲的蛇,孩子心里充满了骄傲与谜团。他照着教他的那样抚摸伸起的蛇颈,那颗头便又低了下去。

奥林匹娅斯嘴唇轻启,放大的瞳孔一圈圈侵入灰色的虹膜;他看见那虹膜像软绸般层叠。她的手臂松开了些,目光却紧扣着他。“他认识你,”她细声说,“他今晚来,绝对不是第一次。你睡着的时候他一定常来。看他多黏你。他对你很熟悉。他是神派来的。他是守护你的精灵,亚历山大。”

灯光颤动。一根松枝烧成了炭灰,抛起蓝焰。那条蛇敏捷地扭紧他,仿佛要分享一个秘密;它的鳞片滑如水滴。“我要叫他提喀,”他立即说,“他可以从我的金杯里喝牛奶。他会跟我说话吗?”“谁知道?他是你的精灵。听好了,我会告诉你——”

宴会厅大门一开,压伏的噪声便爆发出来。男人们互喊晚安,嚷嚷着笑话和酒醉的谑语。噪声流进他俩关闭的堡垒,漫到身上。奥林匹娅斯停了口,把他搂紧在身侧,轻声道:“没关系,他不会上这儿来。”但是他感到她在紧张地倾听。传来一种沉重的跫音,又听见打了个趔趄,伴着一声咒骂;然后是阿癸斯的长矛底端铿然在地板上敲了一敲,以及他持矛敬礼时的顿足之声。

跫声嚓嚓噔噔上了台阶。房门忽然开了,腓力王摔门而入,看都没看床上一眼便开始脱衣。

奥林匹娅斯已经拉上被褥。在警觉中睁圆了眼睛的孩子,一时庆幸自己能够躲着。然后,蜷身于子宫般的软羊毛和体香之间,他渐渐对自己无法迎对或看见的危险感到恐怖。他从一条褶子里打通窥孔。知道总强于猜测。

国王裸身而立,一只脚踩在妆台的软凳上,解着鞋绳。为了看见在做的事,他侧着满是黑须的脸,那只昏瞀的眼睛向着床。

一年多以来,每当有可靠的人把他从妇人手里接走,孩子往往会去摔角场奔跑流连。身体着衣或裸裎都一样,区别只在于能否看见男人的战伤。但是他极少看见的父亲的裸体总会使他恶心。迈托尼围城之战使他一目失明之后,他变得吓人了。起先他以纱布遮挡,混着血的眼水会一直流淌到胡须里。流干之后纱布也没了。箭矢刺穿过的眼皮皱巴巴的,有一道道红痕;睫毛粘结着一层黄物。他睫毛是黑的,与他健全的眼睛和胡子颜色一样,与小腿正面、前臂和胸口的浓毛也一样。一丛黑毛从他腹部延伸至裆部的密林,如同第二把胡须。双臂、颈部和双腿布满或白或红或紫的创痕。他打了个嗝,散发一股不新鲜的酒气,露出齿缝来。紧贴窥孔的孩子忽然知道了他父亲像什么。他像那独眼的波吕斐摩斯——生擒奥德修斯的众水手并活嚼了他们的怪物。

他母亲已经坐了起来,一肘支身,衣服拉至颔下。“不行,腓力。今晚不行。正赶上不是时候。”

国王阔步走近床前。“不是时候?”他声音很大,饱腹登阶使他仍然喘气。“这话你半个月前就说过。你当我不会计数?你这摩罗西亚的臭娘们。”

孩子感到母亲本来搂着他的手攥成了拳头。她再说话便是战斗的声口。“计数?你这冬夏不分的酒鬼。找你的娈童去吧。一个月里每一天对他都是一样。”

孩子对这些事所知未全,但隐约能够会意。他不喜欢新近在他父亲左右的那个显出傲气的青年,厌恶他所觉察的两人之间的秘密。他母亲全身紧张而僵硬起来。他屏住呼吸。“你这个蛮女!”国王说。孩子看见他俯冲上来,就像那擒食的波吕斐摩斯。他仿佛倒竖着浑身的毛发,连腹下丘壑黑林里吊挂的棒子也自动举起,挥向前方,神秘而恐怖的一幕。他掀开了被子。

孩子躺在母亲怀中,手指扎进了她的身侧。他父亲愕然后退,指着什么咒骂。但不是指向他们;盲眼仍朝向那边。孩子悟出他母亲方才为何不讶异身旁有他的新蛇。格劳科斯已经在那里了。他一定是睡着过。“你好大胆子!”腓力喘着粗气,控制住一阵反感的震动。“我早就禁止过,你居然还敢把你那些肮脏的虫豸带上我的床?弄蛊人,蛮夷的女巫……”

他煞住了口。他妻子双眼中的仇恨把他的单眼引向那边,看到了孩子。二脸相对:男人的脸紫涨着,由于酒,也由于此时被羞耻加深的愤怒;孩子的脸亮如嵌入金器的一颗宝石,蓝灰色眼睛定定地睁大,皮肤透明,贴近标致脸骨的细腻肌肉,因不明白的痛苦而绷紧。

腓力嘟囔着,本能地要拿袍子蔽体,但已经没有必要了7。他感到委屈,受辱,受了暴露和背叛。手边若有剑,他真想杀了她。

孩子腰上的生灵被这一切所打扰,扭摆着身子,擎起头。腓力这才看见了它。“什么东西?”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孩子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你那种玩意儿?现在你教起他来了?你要把他教成一个蛮荒里扯嗓子跳蛇舞的巫祝吗?我告诉你,这我决不能容忍,你若不想受罪就当心我说的话。宙斯在上,我说到做到,你看着好了。我儿子是希腊人,不是你家乡山野上放牧的蛮夷……”“蛮夷?!”她扬起的声音铿锵振响,然后降了下去,像格劳科斯生气时那样阴冷。“村夫你听着,我父亲是阿基琉斯的后人,母亲是特洛伊王室的苗裔。我的祖先称王的时候,你家的人还在阿尔戈斯替人耕地呢。也不拿镜子照照!一脸色雷斯人的粗蠢相。要说我儿子是希腊人,那是因为我。我们在伊庇鲁斯血脉纯正。”

腓力咬牙切齿,下颔突出成方形,阔颧骨的脸愈发宽大。这些极致的辱词也没有使他忘记孩子在场。“我不屑答复你。要说你是希腊人,那就拿出希腊妇女的风度,给我们一点矜持看看。”他无衣蔽体,感到被两对烟茫茫的灰眼睛从床上瞪视。“希腊人的学业、理智、教养,我要这孩子像我一样全都获得。你不要另存他想。”“哎哟,忒拜8!”她像念咒一样抛出这个词。“现在又来讲忒拜了?我对忒拜倒知道不少。你在忒拜学会了做希腊人,你在忒拜变得有教养了!在忒拜呀!你听过雅典人怎么谈起忒拜的吗?全希腊都知道它是粗鄙的别名。别丢人了。”“雅典人只晓得磨嘴皮子。他们的盛世早完了。他们若还有廉耻,就别拿忒拜说事。”“该这样的是你。你在忒拜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人质,是个政治筹码。我哥哥的和约是我订立的吗?你不要抓住那一点来对付我。我当年才十六。我在那儿学到的礼节,比从你身上看到的全部还多。他们还教了我战争。佩尔狄卡斯去世的时候马其顿如何?他四千人马,败在了伊利里亚人手上。山谷丢荒着,我们的人不敢从山堡下来耕作。他们唯一有的是羊群,羊皮拿来御寒,就连这些羊都几乎不保。伊利里亚人差点就席卷一切了,巴尔德利斯已经在磨枪。我们如今的地位和疆域的四至,人人都知道。因为忒拜,还有教我成为战士的忒拜人,我才以国王身份娶了你。那时你的亲属可是欢喜得很。”

孩子挨在她身侧,感到她越来越深重的呼吸。乌云压顶,他茫茫等待着未知的风暴,手指攥着毛毯。他知道自己被遗忘了,只身一人。

风暴来了。“是么,那里教你做了战士?还教了什么?还教了什么?”他感到她的肋骨在狂怒中抽动。“你十六岁南行时,这边已经到处是你撒下的野种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是哪些人?那婊子阿丝诺伊,拉戈斯的妻,老得能给你当娘……然后伟大的佩洛皮达斯又教了你令忒拜举世闻名的全部学问——战争和男色!”“住口!”腓力吼道,声音之大如在战场。“当着孩子你怎么不知收敛?他在这间房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告诉你,我儿子一定要得到文明开化的教养,哪怕我必须……”

她的笑声淹没了他的话音。她从孩子身上抽回手,一挺身。胳臂和手掌撑着身体,红头发在裸乳上、在孩子张开的嘴巴和眼睛上披散,她笑得声震屋宇。“你儿子?”她叫道,“你儿子?”

腓力王像是刚跑完长跑一样呼吸。他大步上前,扬起手。

孩子从极度的沉静中惊起,骤然甩开母亲头发的帘幕,直立在床上。扩大了的灰眼睛近于黑色,嘴巴苍白。他打在他父亲抡起的手臂上,使他纯因震动而缩手。“走开!”孩子尖声喊,像林中野猫般凶悍发光。“走开!她讨厌你!走开!她要嫁给我!”

在深吸三口气的时间里,腓力木然呆立,嘴眼大张,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然后他一扎身拽起孩子的双肩,把他荡过空中,放开一手去推撞开大门,将他抛了出去。猝无预备之下,惊异和震怒使他僵硬,完全没有自救。他滑动的身体落到阶梯顶端,开始滚下去。

锒铛一阵乱响,青年阿癸斯松脱长矛,从盾牌系带里拉扯出手臂,一连三四级地跃上台阶拦截那孩子。他在下楼的第三级台阶接住他,抱了起来。他的头似乎没受撞击,眼睛睁着。上方,腓力王扶门观望,见一切平安方才摔上了大门。但是孩子对此一无所知。

与他一同被提溜起来的蛇受了惊吓,也有擦伤,在他开始跌落时脱开了他,游下台阶,到暗处去了。

阿癸斯看清了扰动的来源,回过神来。孩子就够他伤脑筋的了。他抱着他下了楼梯,坐到台阶底部,把他托在膝盖上,就着墙上火炬的光验看。他摸起来硬得像木板,眼睛翻白。

看在冥界众神的分上,青年想,我该怎么办?如果我擅离岗位,队长会要我血偿的。如果他儿子死在我手上,则是国王要我血偿。去年有一夜,那新宠尚未得势时,腓力的眉眼曾经向他溜了过来,他当时装傻。现在他已经见了太多了,他明白,自己并不会值多高的身价。孩子的嘴唇周围发青。角落里远远搁着阿癸斯厚实的羊毛斗篷,是为凌晨御寒而备的。他拾起斗篷,在孩子与他自己的铁衣之间塞了一层,然后裹起他。“来来,”他焦急地说,“来来,看呀,没事了。”

他似乎没有呼吸。怎么办?拍打他,像止住妇人失态的大笑一样?那也可能会弄死他的。他的眼睛在转动,在寻找焦点。他啼喘着吸进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撼人的尖叫。

阿癸斯大感释然,将围住挣扎着的肢体的斗篷松开一点。他像是对一匹受惊的马儿一般,叫唤、咕哝,不搂得他太紧,只让他感到他沉稳的双手。在楼上的房间里,他父母对骂着。过了阿癸斯不知是多长的时间(他眼前还有大半个夜晚),这些声音终于沉寂,然后孩子开始低泣,但不久便止住了。复原至此,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咬着下唇,吞咽着,专注地仰视着阿癸斯。那卫兵一时恍惚,不能确定孩子是几岁了。“这才是我的小官长。”他温柔地说,被那稚气的脸蛋上成年男子般的努力所感动。他用斗篷擦干了它,亲了亲,一边揣想这金色的男孩到了钟情的年纪会是什么模样。“来吧,甜心,你和我一块儿站岗吧。咱们彼此照应,好吗?”

他环抱住那孩子,轻抚他。过了一会儿,那安静、那温暖、由于受这青年抚摸而生的不自知的感官快乐,对自己被人敬慕多于怜悯的朦胧察觉,开始平复那个先前仿佛是他仅有的全部的巨创。它逐渐愈合,关闭了里面的一切。

少顷他从斗篷探出头,四面看了看。“我的提喀在哪儿?”

怪孩子,他呼唤他的命运之神是什么意思?见阿癸斯茫然,他添上:“我的蛇,我的精灵。他哪儿去了?”“啊,护佑你的蛇。”阿癸斯认为王后的爱畜可憎至极。“他这会儿躲起来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把斗篷更多地团在孩子身上:他开始打寒战了。“别往心里去,你父亲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他喝多了。我脑袋上也吃过我父亲不少掌掴呢。”“等我长大了,”他停下来数手指,数到十,“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他。”

阿癸斯从齿缝间倒吸一口气。“嘘!不能说这种话。杀父是受神诅咒的,复仇女神会追逐这样的人不放。”他描述起她们来,却因孩子大睁双眼而停了口。今晚已经够他受的了。“我们幼年受过责打,将来打仗才能够忍受住战伤。瞧,转过来瞧瞧。看这儿,我第一次跟伊利里亚人战斗时留下的。”

他拉起猩红色羊毛短裙,露出大腿上隆起的一条长疤,凹陷处便是当时矛头刺入的地方,几乎抵骨。孩子敬佩地凝视,又用手指去摸。

阿癸斯盖起伤疤,一边说道:“你也能猜到,疼是很疼的。但为什么我能忍住不叫喊,不在伙友们面前丢人?是因为我父亲的耳光。刺伤我的人,没有活到能拿它吹嘘的时候。他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当我把首级拿给父亲看时,他给了我一条刀带,祭献了我的儿童围腰,然后大宴亲朋。”他望彻走廊。难道没有人会路过,把孩子领回去睡觉?“你能找见我的提喀吗?”他在问。“他不会走远的。他是家蛇,家蛇不游荡。等着吧,他会回来喝牛奶的。不是每个男孩都能驯服一条家蛇。我敢说,是因为你有赫拉克勒斯的血脉。”“他的蛇叫什么名字?”“他生下来不久,有两条蛇爬进他的摇篮——”“两条?”他俊秀的双眉攥到一起。“啊,但是那些是坏蛇。宙斯之妻赫拉派它们去,要扼死他。但是他抓住蛇颈,一手握着一条……”阿癸斯停顿了,无声地咒骂自己。干吗叫这孩子做噩梦呢?但也许,这话更可能驱使他出走,去捕杀一条大毒蛇。“不,你知道,这事发生在赫拉克勒斯身上,只因为他是天神之子。他名义上是国王安菲特律翁的儿子,然而是宙斯让安菲特律翁的王后怀上了他。所以赫拉才妒忌。”

孩子全神听着。“而且他还有苦功要完成。为什么他要那么辛劳?”“欧律斯透斯——继位的国王,妒忌他,因为他比他自己优秀,是个英雄,而且父亲是神。欧律斯透斯只是个凡人,你明白吧,而且赫拉克勒斯本来是要继承王位的,只不过赫拉让欧律斯透斯先了一步出生。所以,赫拉克勒斯必须去完成他的十二件苦功。”

孩子点点头,像是个参透一切的人。“这样,他才能证明他是最优秀的。”

阿癸斯错过了这些话。他终于听见夜班的卫队长从走廊那边巡视而来。“官长,附近没有人路过,”他解释道,“真不知那保姆干吗去了。这孩子光着身子在王宫周围跑来跑去,冻得发青呢。他说他在找自己的蛇。”“他妈的懒婆娘。我叫醒一个女奴进去唤她起床好了。时辰太晚,不能打扰了王后。”

他铿然大步离去。阿癸斯把孩子高举齐肩,拍拍他的臀部。“你该去睡了,赫拉克勒斯,真不早了。”

孩子扭摆着俯下来,双臂扣住他的脖子。阿癸斯代他掩饰了痛处,没有泄露。这样一个朋友是难以报答的。他把他的秘密分享出来,因为这是他能给的全部。“如果我的提喀回来了,告诉他我去了哪儿吧。他知道我的名字。”

称为拉戈斯之子的托勒密,骑着他新获的栗色马向佩拉湖轻驰而来。沿岸有宜于跑马的土地。这匹马是拉戈斯送的礼物,年岁愈久,拉戈斯愈是对他钟爱,尽管托勒密童年是不大快乐的。他今年十八,是个深肤色壮骨骼的年轻人,刚硬的轮廓日后会变得嶙峋。他已经刺过野猪,可与汉子们同桌共餐;又在一场边界交锋中杀过人,遂将儿童围腰换成了一条红色的皮革插刀腰带,上面有一把兽角柄匕首,杵在刀鞘中。大家都说他给拉戈斯添了荣光。说到底他俩的作为对彼此都有益,但国王才是大赢家。

在松林和湖泊之间,他看见亚历山大向他招手,便骑马过去。他喜欢这个无论置身何处都出群的孩子:在七龄童当中显得太早慧,尽管还未满七岁;在年龄大些的男孩里又太矮小。他跑过夏日的沼地,芦苇丛生处泥土龟裂着。他的大狗翻检过田鼠,又回来把脏鼻子蹭上他的耳朵,两只前掌并未离地。“跳上来!”青年道,一把将他抱上身前,放在马背的鞍布9上。两人让马匹一路小跑,寻觅可纵马奔驰之地。“你那条狗还在长大吗?”“嗯。看它脚掌的大小,还能继续长呢。”“你说得对,它父母两边肯定都是摩罗西亚种。正在长鬣鬃呢。”“我们现在这里,就是那人打算淹死它的地方。”“如果狗种来历不明,养大了也可能还是不划算。”“他说它是烂货,在它身上绑了块石头。”“最后有个谁被咬伤了吧,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可不想被这条狗咬一口。”“它还不会咬人呢。是我咬的。看呀,我们可以跑马了。”

那狗欣然于尽情扬腿的机会,跟着他们,沿着接通佩拉和大海的宽广潟湖奔跑。他们在湖岸全速疾驰,野鸭和海鸥、长腿伶仃的鹭鸶和鹳雀被那滚雷般的脚步所惊吓,纷纷鸣叫着从莎草丛中拍翅而起。男孩高亢清澈的嗓音大声唱起了伙友骑兵的战歌,一阕依进攻节奏而渐次加强的壮曲。他脸色酡红,轻金色的头发波浪一般落在额前,灰眼睛泛蓝,整个人闪着光。

托勒密放缓马匹的步子让它呼吸,又夸赞它的长处。亚历山大的答语像马夫一般地道。这又勾起了托勒密的兄长之情,他问道:“你父亲知道你成天跟兵士们一起吗?”“哦,知道的。他说希兰诺斯可以教我掷投枪,门涅斯塔斯可以带我去打猎。我只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去。”

看来是说得越少,和好越快。托勒密早已听说国王宁愿让儿子跟粗人扎堆,也不乐意他成天待在他母亲那里。他轻策马儿小跑起来,直到一块石子卡住了蹄楔,只好下马料理。那男孩的声音在他上头说道:“托勒密,你真的是我哥哥吗?”“啊?”他在惊诧中放了马儿,它越走越开。男孩立即抓住了缰绳,稳稳刹住它。但是心神不定的青年没有骑上,只与马儿并头而行。男孩感到话有闪失,正色道:“他们是在卫队的营房里这么说的。”

他们默默踱步前行。男孩察觉是不安多于愤怒,便肃然等待。

托勒密终于说:“他们说他们的,但是不能当着我说。你也不能。谁这么说我就得杀了他。”“为什么?”“就得如此,没别的缘故。”

没有答话。托勒密见那男孩竟是一副伤心的神气,不禁嗒然。这是他本来没想到的。“好啦,”他笨拙地说,“像你这样茁壮长大的男孩,倘若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我当然会乐意做你哥哥,跟这个并不相干,原因不在这里。只是我母亲是嫁给了我父亲的。那个话是说我是私生子。你知道那意思。”“嗯。”亚历山大说。他知道那是奇耻大辱。

托勒密感到男孩即使不是无知,也仍旧迷惑,便履行了兄长的责任。他直爽的提问得到直爽的答复;男孩从他的卫队朋友那里听来的不少。但是他似乎认为,生儿育女还需要某种魔法。青年明白地解释之后,换来了一阵长久而专注的沉默,令他诧异。“怎么了?我们全是这样生下来的,没什么不对。那是众神造就的。但是妇女只能与丈夫如此,否则生的就是私生子。所以那个人才想淹死你的狗:担心它坏了血统。”“嗯。”男孩说,再次陷入沉思。

托勒密感到烦恼。在他的童年,腓力还只是次子兼人质的时候,他没少受罪;后来他不再受辱了。倘若他母亲未嫁,也许他的身世会被承认,境况不可同日而语。事关礼法;他觉得不说明这一点,对那男孩未免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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