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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14:5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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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一光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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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从大地走向大地

邓一光文集:从大地走向大地试读:

最后的自然(自序)

2000年4月下旬,我随一个电视新闻采访组离开武汉,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这个电视新闻采访组由7个人组成,除了我之外,那6个人全是对热闹的人和日益发达着的城市兴致勃勃的记者。我不是,我对人和城市不感兴趣。同伴们在发达城市的热闹人群中扛着摄像机兴高采烈跑来跑去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望着天花板发呆,或者离开队伍去青海湖,以及别的什么不是城市的地方,然后再回来,跟着采访组一路颠簸着去下一个目的地。

采访组分乘两辆车,从古丝绸之路的起点出发,穿越黄土高原和西部戈壁,经西安、银川、兰州、西宁、乌鲁木齐,沿着甘南草原和川北草原南下,行程万余里,5月上旬到了成都。在成都,我离开采访组,混进了另外一支由作家和画家组成的队伍中,搭飞机从成都飞到西藏的昌都,再改乘汽车,沿着川藏线的另一半路,向西藏腹地进发。

在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加查山时,汽车失火了。我们从车上跳下来,被困在夜幕降临的加查山上,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和大雪。也许是一路颠簸,也许是高原反应,也许是长期盯着美丽的雪山看,也许是别的,我的眼睛在大雪中突然看不见了。离开加查山后,朋友把我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医生怀疑是视网膜脱落,要我立刻出藏,回内地治眼睛。

我从拉萨返回武汉,开始了漫长的眼疾治疗。在北京,我的医生中有一个20世纪50年代从欧洲回国的老太太,她是北京同仁医院的眼底病权威。她给我做过眼底检查后,问我怎么有本事把眼睛弄得这么糟糕。我回答说我眼睛太小,总是拼命睁大了眼睛看世界,大约是睁得太大了,进了灰尘。她说你不要说俏皮话,你这种情况,以后睁得再大也白搭。我问是不是会瞎?她说不,你不会瞎,你只是看不见罢了。我说您真幽默,您是我见过的最幽默的人。她严肃地说,我一点不幽默,失明才是瞎,你暂时还不会瞎,还能看到一点光线,如果你不再那么往死里用眼的话。我说您不能这么残酷,您总得让我看点东西,否则您就干脆让我死。她想了想说,也行,从今以后,禁止读书写作,要是实在憋不住,就看看画报。

也就是那一次,一位朋友送给我一些画册,它们基本上是19世纪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作品。从北京回到家里,我遵从医嘱,蒙上了电脑罩布,把桌上床头所有正在读的书收了起来,然后坐在凉台上,翻开了那些画册。

那是整个的四季,天气从暖到凉,又从凉到暖,不远处传来正在进行着的市嘈声,有太阳。我在太阳下长久凝视着摊开在膝上的那些画册,我想起我在一篇小说里写到的一句话:太阳很好。

太阳总是很好。

19世纪下半叶是一个花开花落的缤纷时代,法兰西大革命和欧洲大陆的工业革命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同时也摧毀着传统艺术赖以生存的认知模式和操作根基。在人文精神、艺术潮流和技艺表现上,新的思维观和方法论不断介入,导致了文艺复兴运动之后人类对世界的再度怀疑和分裂,使这个时代不仅产生了现代科学萌芽,奠定了资本主义的壮大基础,而且在不断的分裂和颠覆中造就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

在灵魂不死的安格尔之后,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举出一大批“留长发,蓄长胡子,穿天鹅绒或灯芯绒衣服,戴宽边帽,系松领带,普遍地强调自己蔑视体面的习俗”(贡布里希语)的杰出艺术家们的名字:弗朗索瓦·米莱(Fran Cois Millet)、居斯塔夫·库尔贝(Gustave Courbet)、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爱德华·马内(Edouard Manet)、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奥古斯特·雷诺阿(Auguste Renoir)、米耶·毕萨罗(Camille Pissarro)、奥古斯特·罗丹(Auguste Rodin)、詹姆斯·阿博特·麦克尼尔·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 Whistler)、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文森特·凡·高(Vincent Van Gogh)、保罗·高更(Paul Gauguin)……他们是那个动荡年代中最不安分的一群精灵,继15世纪佛罗伦萨和17世纪罗马的艺术变革之后,他们以巴黎为中心,用反叛的颜料、质疑的泥土和分裂的大理石在欧洲大地上掀起了一阵阵骚动,让这个世界更富有生机,同时更加抵近了人类在精神世界里的孤独和迷茫的沼泽地。

在俄罗斯,彼得堡自由美术家协会和巡回展览画派集中了那个时代差不多所有才华横溢的俄罗斯画家们。他们被学院派教授们规定的一幅命题画所激怒,以此为分野契机,在学院派古典主义苍老的城堡下高高扬起批判现实主义的大旗,以“低级、庸俗”的历史画风俗画风景画为武器,向“高尚、神圣”的宗教画祭坛画圣经画投出质疑之矢。在他们之前,传统的艺术风格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咄咄逼人和才华横溢的挑战,壁炉旁的咏叹诗阒寂了,无忧无虑的古典时代结束了,在欧洲迅速崛起的工业革命和新兴的有产阶级以蹩脚的审美法则毫不留情地驱杀着传统的手工技艺时,他们在俄罗斯消灭的是取悦贵族和宫廷的艺术目标,消灭的是新兴的资产阶级意志薄弱的生命怀疑和摇摆不定的艺术观,代之以“世俗的光荣”和无畏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

在巡回展览画派中,风景画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无论画家还是作品,风景画都给巡回展览画派乃至世界美术史提供了值得称道的言说机会。与学院派“高尚的意大利风景画”不同,这些非贵族出生的年轻画家们漠视神的虚拟权威和人类自鸣得意的伪自尊,蔑视贵族和宫廷腐朽的等级制度。他们不愿做艺术的囚徒和思想的低能儿,而是听从自己内心真切的呼唤,把视线专注地投向大自然的淳朴和雄伟。在他们那里,绘画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名义下的梦呓或者自娱自恋的纯粹技艺,甚至不是艺术家激情宣泄的传达,而是一种朴素生命的立场和姿态。如果说发生在欧洲大地上的现代艺术是一种思想观念和艺术类型上的决裂的话,那么同一时期的俄罗斯风景画派的画家们则更像是在进行着一场生存信仰与生命和谐之间的思想感情和身体力行的决裂。

人类这个物种太相信自己的智慧,并且努力实践着把自己从其他形式的生命中分离出来。人类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戴维·方坦纳在他的《象征世界的语言》一书中提到这样一个数据:在工业时代,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香水调配师能够准确地分辨出10万种不同的香料气味,一个同样专业的威士忌调酒师甚至能超过这个数字,分辨出10万种以上的酒分子气味。这个数字的确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现在有谁敢说他对自然是熟悉的?有谁能够分辨出大自然的颜色和气味,并且为它们感动?工业革命滚滚如潮,人类为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处,再也没有人愿意去注意和能够注意到自然的颜色和味道,并且为它们所感动;再也没有人会把自然当做生命孵化和成长的境地,并且为它曾经的生育和庇护而感激。

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风景画的画家们是最后一批虔诚的自然朝拜者,他们双膝跪倒在俄罗斯的大地上,热情地歌颂自然界无穷的变化和内在的诗意美。这是人类以生命种群中之一种的身份和自然界间进行的最后一次亲缘拥抱,是人类与自然最后的一个蜜月期。在此之后,人类以获得了科学魔法为要挟,从自然界的祈祷者抗争者对峙者进入到征服者的位置上,开始了人类在自然界的霸权时代。

和同一历史时期在法国崛起的印象派、后印象主义、野兽派等现代主义画派相比,巡回展览画派中的风景画也许不具有前者在美术史上艺术突破和观念变革的卓越地位,列维坦、希施金、萨符拉索夫、库茵芝也不像莫奈、雷诺阿、塞尚、高更、马蒂斯一样,为以后的人们所熟悉和敬仰。但在我看来,巡回展览画派中的风景画是那个时代人类思想和艺术宝库中最为明亮的一支,列维坦等人则是浪漫主义时代的最后标志者,是人文时代与技术时代最后的分水岭和见证。列维坦之后,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再不是时代的风格,只是人类历史中的一段遗址,艺术家们在颜料中埋葬着的梦想,甚至成为实用主义的人类在丰衣足食和精神背叛后的笑料。人类与自然的分野和最终隔阂由此生成。

人类最后一次投向大自然的怀抱,正是列维坦等人以大自然同行者和钦慕者的名义、婴儿般新鲜的艺术姿态和艺术实践做出的。

回到19世纪是一个梦想,它甚至成了我们在科技文明时代路途上一次大逆不道的冒险。自然被我们忘却得太快,历史被我们忘却得太快,我们回到自然和历史中去,已经需要命运中的邂逅了。

但我愿意回到19世纪去——仰仗列维坦们,借助文字,以我自己的方式。而且我并不认为那只是一次邂逅——从我面前的这些作品里,我能目睹大自然的美丽姿态和变化,感知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和内在魅力,聆听大自然在我们离去时留给我们的最后叮咛。

违背医嘱,我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电脑,写下了后面这些文字。医生肯定会批评我,也许她会皱紧眉头,并且不再愿意为我这种不尊重科学的人看病。但我没有一点不尊重真正的科学的意思,没有一点不尊重她的意思,我知道无论是真正的科学还是她,都令人敬仰。而且我想,总会有光线的。自然在那里,神灵在那里,它们永远都在,走失掉的只是我自己,我只需面对它回过头来。我可以不用眼睛。

我喜欢具有无比热情的理论家斯塔索夫说过的一句话:“只有这样的艺术是伟大的,需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

谨以这本书,感谢2000年的那次西行、白雪皑皑的加查山、把我领进19世纪俄罗斯风景画中的朋友。邓一光2001年11月11日

大地之根:阿·康·萨夫拉索夫

阿列克谢·康德拉季耶维奇·萨夫拉索夫(АлексейКондратьевичСаврасов,1830~1897)萨夫拉索夫是俄罗斯现实主义风景画派的奠基者和创始人,他率先摒弃陈腐的学院绘画题材,走出画室,以笔为眼,以爱握心,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开始取得理解大自然和被大自然理解的艺术实践。他的《白嘴鸦飞来了》和《村道》两幅作品标志了俄罗斯现实主义风景画发展的新阶段。车尔尼雪夫斯基把这两幅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和柴可夫斯基的钢琴组曲相提媲美。从此,现实主义风景画旗下的画家们不再妥协于苦难而生涩的艺术主题,而把画笔热情地伸向俄罗斯大地的无限富饶和美好,色彩由单调转为丰富,情绪由沉闷转为开朗,光线由单纯转为活泼,成为足以和法国巴比松画派以及欧洲所有现实主义风景画流派相媲美的劲旅。萨夫拉索夫1830年出生在莫斯科一个商人家庭,毕业于莫斯科唯一的、也是最著名的绘画雕塑建筑学校。他一生从事风景画的创作,足迹遍及俄罗斯,甚至孤身一人进入荒无人烟的蛮夷之地。他为俄罗斯大地的美丽风光深深折服,同时为底层人民的悲惨遭遇而掬泪。他的作品最具有自然界的精神气质和俄罗斯民族精神,几乎每一幅画都能深深地打动观众,被誉为“可以感受到俄国底层人民的喘息声”、“最具精神气质的自然感情”的艺术杰作。1897年,萨夫拉索夫在极度的贫困和孤独中去世。他的艺术思想和对俄罗斯大地的深厚感情如同渗透画布的颜料,传给了他的后继者们。

白昼启示

谁能让天空呈现出来,让风是风,云是云,无须礼让,来往无羁?谁能让青的草黄的草比肩而生,让花开花落全凭自由,树木参天而向,种子互不打扰?谁能让湿地丰腴,沼泽连绵,让细小的溪流从容不迫,鱼儿永远不老?谁能让木讷明白羞赧,惊喜追逐恋爱,让黑颈鹤自天而降,繁衍子孙,承载天长地久的生命?

草原。

季节悄悄通过,对于认定了天地关系的画家来说,这样的季节已经没有了太多气候学季节的意义。但它对我有意义。画面上不再是恬静的时候,不再是热烈的时候,不再是丰饶的时候,不再是神秘的冬、敏捷的春和激情的夏。画家冷落了色彩,把更多想象留给了天地和埋伏着的草来讲述,甚至想象也不再重要,因为冷落了颜料的画家是孤傲的,他不想提醒谁,只是固执地把天空呈现出来,告诉人,空旷是草原的本色,却不是草原本色的全部。知道这一点是重要的,知道了这一点,季节可以任由渲染,我们的目光也可以任由渲染。

这一点并不能阻止我。我知道天空有多远,草原就有多远;大地有多深,草种就有多深。我只是和画家一样,不把这样的知道说出来,只是在画家的启示下,仰着头看天空;仰着头,虔诚在上,天空才真的呈现出来了。我有了那样的姿势,草原就不会从我心中失去,并且始终丰腴;如此,风起云涌又有什么呢?季节变换又有什么呢?岁岁枯荣又有什么呢?

白昼是画家之外的一次启示,是自然给我的一次反省机会。如果我在白昼中静静地立住了,不等夜色到来,在如歌如泣的风中看清楚空旷下那些细小而又伟大的生命;看清楚它们埋伏着的快乐和岁岁枯荣的自由自在;看清楚所有的草都来自被认作是生命禁区的沙窝,并且繁华过、繁殖过;看清楚所有生命都生于无,有生于无,博大生于无,永恒生于无,我就有了希望,就能继续下去了。

我还知道,待草重新生长起来的时候,草原上会有更多的生命出现,它们聚集在那里,让天空显得更加空旷;那样的景象与季节无关,与撕搏和爱情有关。而无论生命和死亡怎样在草原上巡回交替,有一点可以肯定,溪流不会干涸,种子不会消失。

爱在这样的草原上,可以降落下来,放弃飞翔。

爱唯有在这样的草原上,才会降落下来,放弃飞翔。《白昼的草原》

冬夜思念

雪橇在一整天的忙碌后静止了,马匹在马厩里,吃饱了带着酒糟味的陈年燕麦,满意地打着响嚏,阖上眼,回忆白天在橡树林子里遇到的那只赭色鼻头的雪獭,或者想念邻村一匹毛色油亮而英俊无比的马。雪是蓝色的,马的回忆也是蓝色的。

雪橇上的麦草会想念什么?泥土吗?来去匆匆的栗头灰鹛吗?那么树枝呢?树枝从田野上来,或者从森林中来,在经历过漫长的季节后,它们纤长得有些疲惫了,有了惴惴不安的躁动,在一念之差后,离开了枝头。它们会想念谁?或者后悔?

只有雪橇不会想念。雪橇经历过太多,走了太多的路,到过太多的地方,如果想念,它会变得沉重,渐渐散了架,不会挨到今天。

没有人经过,路上的新雪还没来得及记下什么,拿不出新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夜在冬天是16世纪穿翘头靴的西班牙人,靠黑色铁骑主宰着世界,所有白昼的记忆都被当做无人识辨的玛雅文字焚毀掉,成了捕捉不住的黑色空气。但故事仍然存在。故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并且变化着,层层铺设,延续下去,所以老马才会回忆、麦秸和树枝才会怀念。

真正的主角是茅屋中的那盏灯。

那盏灯属于谁?是谁点燃了它?为谁而点?月在西头,月沉得厉害,不是有心聊天的样子。风吹起屋檐上的雪花,炊烟早已冷了,冰凌已折断过无数次,门静止无声。《冬夜》

这肯定不是三更前的时光。这样的时光静止不动,盘桓在那儿,让我们感到陌生。问题是,谁点了那灯?为谁而点?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茅屋中,灯下应该有一个火塘,火儿燃得熊熊,并且有足够的干柴守在一旁,还有一位静静盯住了火焰的人儿。谁都知道,这样温暖中的寂静,是适合做彻夜长谈的。

和谁交谈呢?季节么?收成么?日来夜去悄没声息的雪么?还是背着褡裢出远门的亲人?

如果门被敲响了,我们就开始;如果是风,我们就等待。有足够的柴柈,我怎么会等不来你?

如果是月光呢?月光老在推动那扇虚掩着的门,它在门外观望的时间太长了,想要进来,我开还是不开?

漫长的冬夜,思念最易铺张成无人知晓的喜悦,融化屋檐下的冰凌,启动吱呀儿的门。等待则是由远及近的脚步。试一试,在许多的喜悦之后,我们会轻轻地咧开嘴,笑出来。

我愿意把这样的灯光想象为思念。

不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思念。

我现在就在思念着。《冬》《别捷尔斯基修道院》

两个世界的日子

教堂的钟声响了,红嘴鹛惊飞起来,飞向薄暮时分的天空。天空一直盘算着,集腋成裘,终于有了足够的新雪将要落下。天空顾不得鸟儿的栖落和徘徊,人也顾不得,人忙着对付炊烟、在炊烟里烘烤冻得发僵的手、脱下割草时渍湿的皮褛、呵斥顽皮的孩子以及把洗干净的马肉放进锅里,结束一天的日子。

这大约是一天里最后的那一次钟声了,晚祈祷的钟声。村里的人放下手中的活,朝教堂走去,村外的人匆匆往村里赶,径直去教堂,小路空旷,所以我们看不见人。

其实雪和寒冷不是空寂无人的原因,和上帝说话才是。牧师会以朗诵的方式,农夫会以嘀咕的方式,妇人会以窃窃私语的方式,孩子呢,他们会在父母的呵斥下,一边心不在焉地背诵耶和华的教导,一边惦记着锅里渐沸的掺了肉块的土豆浓汤。炊烟已经升起来了,炊烟不是钟声,但它毕竟离我们饥肠辘辘的生命最近,离我们对田野的热爱最近,让我们信赖和喜欢,让我们习惯。《苏哈列瓦尖塔》

这是两个世界,宗教和世俗的世界。它们怎么会近在咫尺?怎么会相处得安然无恙?

这是我们的失误,是我们在庸常日子里丧失掉高贵精神时的失误。我们以为我们来自普通,就必然普通,生为凡人,就必定平凡,是不会再有作为了。我们以为我们只需要生育,不需要洗礼;只需要哺养,不需要坚信;只需要稼穑,不需要圣餐;只需要渔猎,不需要忏悔;只需要战争,不需要圣职;只需要挽草而居,不需要主来作证的婚礼;只需要忙忙碌碌的迁徙,不需要给临终的亲人施涂油礼……

我们这样想,想自己世世代代渺小着,已经被上帝抛弃了,堕落成了必然,习惯成了自然,我们就去堕落,去习惯。我们与上帝做着邻居,却从来不知道上帝在想什么,不知道上帝在注视着我们,为我们担忧,因为我们的堕落和习惯不能释怀,因此日日形销骨立。

尖塔伸向天空,它指向精神的教诲和净化之路,而我们忽略了它。

圣母静立圣殿,她为我们睁眼不见的细微和纯洁哭泣,而我们忽略了她。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知道。

其实鸟儿不是教堂的晚钟惊起的。鸟儿一直在天上,它们是去远方的,去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一个宗教和尘世不知道的世界,一个主和世俗人不知道的世界。它们甚至不在乎要去哪里,它们只是要飞翔。钟声也许会令它们惊奇,让它们在钟声响起的地方徘徊上一阵;炊烟也会,但那只是片刻工夫的事。

弥撒牵系着天堂里的日子,土豆浓汤牵系着世俗的日子,飞翔却是这之外的事,与现实和来世无关。

鸟儿带来的变化

俄罗斯北方的早春总是让人分不清,让人迟疑,无法判断春天是不是真的来了。

天空中,阳光仍然被埋没在深深的云彩后面,日行云掩,让人怀疑整个冬天都会如此,大致不会出现什么奇迹;稍远处,伏尔加河静止着,河边的积雪还没有融尽,让人无法分辨雪下埋伏着的厚厚冰凌和棕熊猎鱼时留下的足迹;村道旁,简陋的篱笆还来不及修理,朽了散了,任狗和风在其间钻出钻进,任孩子做了出门的近路,系上雪橇跑去远处嬉戏;乡村小教堂里,牧师还穿着厚厚的棉坎肩,在点灯的时候,要用手小心翼翼地护住烛焰,以免北风将烛光吹熄,于神不敬。

如果我们执著于这样的静物,执著于这样的现实生活,让生命中藐视恒久的事情缠住了,相信了它们,我们就会懒惰在漫长的冬眠里,真的看不出冷冽的空气中会有变化出现。

变化是白嘴鸦带来的,春天是白嘴鸦带来的,它们从遥远的南方归来,羽毛上还带着沼泽地湿润的气味,翎翅上还挂着南方平原温暖的云丝;它们匆匆落下来,唧唧喳喳,寻找去年熟悉的枝头;它们还有一些沿途的口角和藕断丝连的爱情,要等到安顿下来之后再继续解决。

凋零的白桦树上,旧日的鸟巢里已经有了主人们的身影。主人未必全是老主人——口角不会永远口角下去,爱情也有累了的时候,何况,爱情总是会带来新的生命。老房子打扫过后也会有新的邻居来庆贺,风也会来,云也会来,我们在那些熟悉的身影中注意了看,是不是会发现不曾见到过的影子?《白嘴鸦飞来了》

变化是潜在的,不会一朝一夕,一气呵成,一日千里,一目了然,一鸣惊人。鸟儿的口角也好,爱情也好,都不会在振翅间看出结果,否则我们怎么就说不清冤家这个词儿?怎么就把爱情这种事没办法,并且在新的生命来临之时总是显得无所适从?

于是我们惊喜地承认,春天脚步匆匆,是真的朝着我们来了。只是白嘴鸦飞得快了些,在路途上越过了、抢到了春天的前头,我们来不及看见,但我们的确应该放下懒惰,搓搓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手,从火炉边站起来,走出门去迎接春天了。

知道了这个,我们就可以留心看看,白嘴鸦的羽翅下,凋零的树干上,其实已经有尖锐的芽儿萌发出来;只需几个阳光日,那些芽儿就会铺天盖地地长上去,长成新鲜的白桦树,长成葳蕤的白桦树。

我们会发现,我们并不总在隆冬里,错误地认定太阳不会再出现,而把心袖在寒冷的暗处,以为这就是以后永远的季节。

积雪会融化,鱼会吃掉棕熊的足迹,狗会被风带去河里,篱笆会追赶孩子,神甫会扬着棉坎肩满处里去捕捉凤尾蝶……

记住,变化是鸟儿带来的。

记住,变化它在那儿。

美丽如树:伊·伊·希施金

伊万·伊万诺维奇·希施金(ИванИвановичШишкин,1832~1898)希施金1832年出生在俄罗斯北部的叶拉布格镇,他的父亲是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家庭环境不算优裕,但足可以供他读完最初的学业。在这一点上,他比同时代其他的风景画家们要幸运。在19世纪的俄罗斯风景画史上,希施金被称作“森林歌手”。他从小生活在大森林中,为森林所迷恋,习画之日,便立誓为万树写照。20岁时,他离开森林,只身来到莫斯科,考入莫斯科绘画、雕刻和建筑专科学校,进入莫克里茨基的工作室,四年后,他转入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师从画家伏罗比约夫。五年后,他以优异成绩获得金质大奖章,取得公费赴德、法等国深造的机会。1865年,他从欧洲回到俄罗斯,获得彼得堡美术学院院士称号。希施金早年的创作显示出他对素描过分追求的倾向,如他的《歇斯特罗列斯克的橡树》《瓦拉姆岛上的松树》等。在他研究了法国巴比松画派的风景画之后,开始让自己的画面显得多姿多彩。他所画的树赋有更多的个性,神秘、气魄宏伟,令人感到自然界旺盛的生命力和坚不可摧的力量。19世纪90年代,希施金的创作进入黄金时期,他赋予自己画上的树木以轻快的歌唱性和灵性的生命力,我们已经能够在他疏朗和恬静的树林中找到更多的阳光、更轻松的节奏感和幽邃的意境。希施金留着长长的大胡子,性格爽朗,有一副大嗓门,爱说俏皮话,有一双粗大结实的手,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农民。可我们从来不曾在他的作品中看到这一点,他的颜料浓稠如血,容不下任何幽默,与其说他是森林歌手,不如说他是森林的情人。1898年3月8日,希施金一大早就来到画室,画一幅尚未完成的素描稿。他坐在画布前,画纸突然从手中滑落下去,人也从椅子上摔倒在地,然后再也没有起来。这位被克拉姆斯柯依称作俄罗斯风景画发展史上“路标”的伟大画家,手里握着画笔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

拒绝阳光

据说画家十分偏爱橡树。

据说在俄罗斯,白桦树象征女人,橡树象征男人。

它们有些老了,是成熟过后的老。或者不是老,是成熟必须的经历和代价。树疤和苔藓,比树叶更醒目的枝干,还有黑暗的氛围,那些都是成熟必须的经历和代价,否则我无法理解。

我无法理解作为生命科目中的一种,它们怎么区别于其他生命,也无法理解作为个体的某一类生命,它怎么决定自己的经历,衡量自己的代价,并且生长成这样。我无法理解这些,因为我不是它们,不是它,我只是我自己。

其实后者才是重要的,因为后者是我自己。我不是它们,不是它。我是我自己。我自己阻止了自己。

我不能理解自己的时候,会找出很多理由,用质疑和类推之石做磨,扬出我的矛,来刺我自己的浅薄之盾,让我在冲突中寻找理由,在关联中寻找理由。寻找理由使我尖锐,从而不消失。

比如我在说橡树的时候,我在说男人这种生命的时候,我其实是糊涂着的。我的视野很窄,不知道橡树它怎么可以长成这样,在它之外还会有什么样的植物;不知道男人为什么是男人,甚至不明白男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找不到橡树的出处,找不到男人的出处,找不到男人最先生成时的那种样子,那种自然、酒、繁育和狂欢神狄俄尼索斯的样子。我把不能理解的橡树搁置在一边,把个体生命中的男人消灭掉,拋到一边,只是关注共性的男人,在化石中阅读过去的男人。我把个体生命中的男人消灭掉,拋到一边,当然不是送进坟墓;他们已经在坟墓里了,不用我再操心。我的关注只是把很多的男人,全体的男人,一并融成一体,融成一个可以模糊的类,这样我就把很多解决不了的事情遮掩住了。我就有理由了。我就离橡树近了一步。我有了混淆,再站立于社会性的大地上时,所有的问题,都用不着我个人来负责了,我们就全体逃亡了。《橡树》

比如我现在看到的是三棵橡树,我不会去评价某一棵橡树,它是怎样张扬着的,生长向上,或者萎缩掉。我只会评价它们的整体,评价它们的生长姿势。我还知道三隐含着创造力的各个方面:毕达哥拉斯称“三”为最完美的数字,三代表身、心、气,头脑、身体、精神,父亲、母亲、孩子,出生、生命、死亡,过去、现在、将来,神性、权威、牺牲,神圣的三位一体和缺失之前的警告。我不能把它们拆开,只要其中的一样,而丢弃了其他。我要把它们拆开了,我就没有了再生、孩子和警告。

如果把它们伐倒,数一数它们的年轮,它们会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这个念头有些奇怪,还有些生硬。在靠着秩序和依赖着法律生存的社会里,在靠着文化学支撑的人类社会里,该有怎样的隐匿,不让人看到年轮才对呢?

把它们伐倒,数一数它们的年轮——我就是赶不走这个古怪的念头。

需要逆光。

逆光总是能使微小生命凸现出个性来。逆光可以穿透叶片和蒙眬的小草,以剪影的方式给我一次重新认知的机会,让我分辨出它们来,让我放心。

但无论我怎样重新得到了那样的机会,认知了,分辨了,也无法真正走近它们。成熟是属于每一种生命自己的事,经历和代价不能共享,机会也不能。

再说,我走不近它们,要认知干什么呢?要放心干什么呢?

橡树是好样的,橡树呈现出的效果,不是我视角上的反映,不是光和影制造出的神秘,不是阻挡,是生命科目中的一种成就方式,一种别开生面站立于大地上的方式。

这样的生命,它们可以和阳光对立,甚至拒绝阳光。

伞下的鱼

《雨中的橡树林》

下雨的时候,橡树的叶片是亮晶晶的,叶缘圆润,在薄雾中摇曳着,快乐得要命。雨滴落在叶片上,站不住,滑落到地上,被草丛拽了去,匿进草丛里和别的同伴躲迷藏,但很快就有新的雨滴落下来,与摇曳着的叶片共舞,让快乐不曾间断。

雨没有根,和橡树的树叶原本不是一类生命,它们相遇的时候,却能相互激发,创造出快乐,并且彼此灵动起来,圆润起来,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泥泞当然有,但雨滴儿忙着躲猫猫,在草丛下窃笑,根本不会在意谁,那样的泥泞没有受到打扰,因此单纯而干净,不会给人带来烦恼。

因为路边有着那些高大而宁静的树,我不会顾虑,不会停下脚步,知道路再遥远,遥远得看不见尽头,也有所依靠,可以静静地走下去。

走累了的时候,我可以站下来聆听。林中正在举行演唱会,是合唱。树叶以雨滴的方式歌唱,雾以行走的方式歌唱,小鸟以掠过翎毛的风的方式歌唱。还有草。草是乐队指挥,它不歌唱,它只沉溺于挥舞它的指挥棒。

你会开心地说:呀。

你还会微笑,有些羞涩和惊讶。我知道。

雨不会住,有时候它会停止一会儿,去别的地方,去看看新奇,但很快地,它就会跑回来,在树的叶片上学习弹跳,然后匿藏进草丛里。

这样蒙蒙如雾的雨,它喜欢不住。它喜欢这种样子的橡树林,喜欢在这种样子的橡树林中来来回回地捉迷藏,并且学习弹跳,你能把它怎么样呢?

只是伞不该出现。伞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出现是个意外,伞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出现都是意外。

遮蔽是后天形成的,是我们接受了一种形式主义的观念后形成的一种形式主义支配下的行为。或者说,它是一种秩序。当我们违反了大多数人同意和遵守着的规范,而又不肯妥协时,它就出现了,让我们消失,或者成为我们唯一与世抗争的借口。“他不争论,也不喧嚷,大路上也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这是《圣经》里的话,与伞无关。

伞应该是艺术品,支在窗帘后,让毛脚黄蜂隔窗睥睨,或者悬挂在屋檐下,让衔泥的燕子歇翅,而不是阻止人与雨亲近的法器。

为什么不可以淋雨呢?淋着雨,我们也许会全身透湿,鼻尖冰凉,也许会打喷嚏,甚至感冒发烧,但我们可以不断地生长上去,长成我们喜欢的橡树林。

不,不要伞。别让伞出现。

大概用不着担心,林中的水洼,有一天会有鱼儿生长出来?

远离森林

我怎么也分辨不出,这是日出时分还是日落时分。

城市生活使我的观察力萎缩,嗅觉失灵,舌苔精致,神经冲动麻痹,甚至比不上最简单的海葵和水螅;让我看不见红土浓烈的色彩,闻不出松香浓烈的芬芳,尝不到暖风清甜的味道,呆瓜一样站立。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一些没有用处的纯净水,它们的出现只是一次意外,在我一相情愿时,为我洗去花草枯萎的凉台上挤满的汽车尾气。

满眼城市之红,视而不见的是落满尘土的法国梧桐下那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城市没有日出日落,城市只有拼命挣扎的霓虹和命名为“毒药”的香水。

升腾和堕落、开始和结束、出生和死亡,这些重大的问题,却因为平庸生活中日益渐进的迟钝被悬置起来了,遮蔽在巨型广告牌后面。没有人再对我说出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台词,我就像傻瓜一样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整日整夜啜着“卡布其诺”,一部分时间用报纸盖住脸打打盹,其他时间沉默寡言。

但这没有关系,我喜欢这幅画,喜欢画中的那棵树。

松树我见过很多。有时候,我自己就想变成一棵树。更多的时候,我认定自己就是一棵树。我喜欢像树那样出生、成长和呼吸,像树那样矗立、招摇和向往天空。那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我喜欢幻想,等到长大了,我就不再幻想了。我改变了幻想的方式,我不想变成树了。我想变成鸟,或者鱼。

有一点非常肯定,我前世是鸟,后世是鱼。

不管怎么样,这样结实、安静和美丽的松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不算梦里的事。

第一次。见到。《在平静的原野上》

我这样说会让弗洛伊德和荣格生气,但谁都知道梦靠不住,梦只不过是我们生命中得到的最没有用处的补偿,它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躲藏在觉醒之后,在我们最不需要的时候出现,给我们离开和放弃现实诱惑的理由。

一枚硬币被拋向天空,当它落下来的时候,我怎么知道狮头和鹰爪哪一面朝上?我怎么知道它在空中翻滚着,到底落不落下来?何况梦醒时分,硬币并不是结局,屋外纷至沓来的脚步才是,谁催我入的梦?谁进来唤醒我?我的肉体被束缚着,又靠什么来进入等待、定和三昧的梦中撒玛地?

云彩是灿烂的;花草生长得野性十足;小路蜿蜒而来,或者去;原野袒露无遗,却很神秘。它们全都与树无关。

这样的树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都会自成风景,与他者无关。风景是因为我自己不能展示,不能呈现出来,只配在一边遥望。而树的独立才是真正迷人的,因为只有一棵树,因为我看不见别的树。

也许它是孤独和寂寞的,这样的树。也许它不肯合作,选择了远离。也许它会将所有成熟的种子深埋于根下,终身不能成林。也许也许。但这又有什么呢?整个原野,原野上的万般事物,它们全都是它的背景,要依赖它才能成为风景,构成关注。没有它,它们不复存在。

什么叫做无与伦比?这就是。

而我只需一眼,甚至不用,凭着呼吸,就会知道它是个性的,就会知道那是我不具备的自由、招摇和张扬,是我的至爱。

不,我不会做灿烂的云彩,不会做野性的花草,不会做蜿蜒而来而去的小路,不会做袒露得神秘的原野,因为它们与它无关。

我决定了,如果我的所爱是美丽的树,我就做它之下那片炽烈到极致的红色泥土。

猜测雪下世界

《冬》

大多数树木可以不计较季节,任凭邂逅,松则不同,应该在冬天相遇。

在冬天遭遇松,而且有了悄悄的雪,有了悄悄的雪中的静谧,我才知道,绿色不是永恒美丽的。

第一个念头是想成为植物中的一种,松中的一种,与美丽比肩;想要比美丽多出勇敢和阔大,有资格拥抱美丽的松,拥抱松的古典和特立独行。但又害怕拥进怀里的是一粒碎掉的骰子,是眸子里自顾铺延的幻想。不是因为松,而是因为雪。松不说出答案。松从来不说出任何答案,它只微笑,静静地在那里,让人猜测。

冬天是一个需要猜测的季节。没有人知道雪是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出现的;冰雪下的倒木会不会变成鱼儿,或是虎斑蝶;黑色的树在这个季节之后会不会长出黄或绿的针叶来,铺天盖地;鸟儿静栖在枝头想着什么,或者思念;白雪之下有什么样的种子在孕育,要等雪化之后变了芽儿冒出地面来让人惊喜;甚至没有人知道在所有别的季节里流动的万物,怎么会在冬天凝固起来,静成一幅画。

雪并不厚,但那已足够到让我因为这样的安静和这样安静中的邂逅袒呈自己了。

我袒呈自己,覆盖并期待覆盖。

没有遮蔽。这样干净的雪、圣洁的空气、保持着倾听姿势的松林,无论呼吸在不在,无论怎样温柔地进入,都会留下痕迹。

雪是暂短的,是一个季节的礼物。松树久远一些,之于世纪,也是暂短。雪在那里,松也在那里,它和它是我能够看见的。我不能看见的呢?有多少?我怎么知道无雪时的漫长和无松时的漫长?怎么知道无雪的广阔和无松的空旷?在分别和再度分别的时间里,我靠什么来穿透此在的历史?

吃惊画家怎么会将雪霁后的天空画成玫瑰色。或者是我看错了?我的期待中有神秘的玫瑰色?

我在雪地里寻找脚印。那是我和你曾经有过的约定。两次:前世和此生。我没有找到脚印,但一点不气馁,因为我知道,没有脚印并不说明什么。风过无痕,云过无痕,鸟过无痕,鱼过无痕,它们不是你,我要寻找的肯定是我的同类,是无须脚印来证明的。

无痕,它们不是你,我要寻找的肯定是我的同类,是无须脚印来证明的。

告诉我,谁在雪地里窃笑着放下了那块小人儿一般的石头?雪是不会生育出石头的。

雪。还是雪。约定有过两次,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了。《初春》

雪不是永恒的,比如绿色不是永恒。雪会成为一段记忆。在雪之后,有许多新鲜的生命会哔哔啵啵地冒出来,长成五彩缤纷的树,诱惑来远处的太阳。而雪会在太阳来到之后消失,这正是雪的目的。诱惑来太阳是它的目的,消失也是它的目的。

不必猜测太阳来后雪还在不在,它们去了哪里。不必相信由风告诉你的有关命运的话。就像那些背着褡裢在集市上给人说谜语的埃特鲁亚人,你怎么知道,他告诉你的进出门之神雅鲁,哪一张脸注视着过去,哪一张脸注视着未来?

冬天还是一个即将发动的季节,没有人知道在冬天的万籁俱寂之中埋藏着怎样的贲张,没有人知道松在漫长的矗立和悄悄的悬挂之后会有怎样的狂喜。

我知道。你也知道。

再做一次新的约定:守尽最后一个冬雪之夜,看松成林。

而解读松的语言,则是我的课题。

种子的姿势

谁在无人之境播下种子,或是荒芜之境?谁的姿势能够招摇成风,在占尽大地之后,又蔓延向天空?纤细怎么可以成就丰满?怎么可以自种子始,蔓延出一地青青的芽儿,再葱葱郁郁,站成一片森林?而真正的森林却因为欣赏和景仰消解掉自己,成了背景,谦逊地退到远处,做了麦田最后的守护者。

金黄是结果时的颜色,是一切宣告结束时才能看见的,无法预期。在整个种子埋藏于地下的时间里,在幼苗无忧无虑生长着的时间里,我怎么知道它的颜色?它是否能够破土而出?我怎么知道我的颜色?我将收获什么?《麦田》

风会来,而云会去远处。风是有了太多的欣赏,在漫长的经历中,风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令人震惊的丰满和纯粹。风被这样的壮观迷住,会驻足下来,以不断抚过的方式和麦田交配,然后把种子带到它想去的地方,繁衍成新的麦田。云是羞愧。云为自己的清高羞愧,为自己缺乏根的自鸣得意羞愧。云第一次知道,真正的纯粹不是无色,不是白和借助于阳光的缤纷色彩;而道路会在有与无之间出现,再不会遮掩和躲避。云会终身记住这个教训,成为好云。

麦穗从来不曾给我一个假设,不会告诉我如果我是麦穗,我将有怎样的萌芽和蔓延,不会告诉我孤株而生之后,是否一定会消瘦下去,丧失颜色。麦穗也许会在不知道的时候选择出走,选择沿着泥泞之路自由生长。它也许被风雨摧残过、零落过、在暮色中茫然不知所向。但这不能决定它在此生中不再能成熟。走近麦穗时我已经认定了,它是我见到过的最优秀的植物,它会顽强地扬起头颅来,向上长去,以绚烂的金黄色带给我吃惊。

我已经看见结果了,就不必置疑开始;该是纯粹的,没有结果也是纯粹。

所有的种子都会发芽,长成麦的林或树的林;所有的种子都保持着向上的姿势,即便在泥土里掩埋100个世纪,注定了永不成林。

松树如今已经长高了,可它也曾经是种子,曾经幼小和纤细过,它知道这个,所以它不会走开,永远和种子在一起。

生命礼赞

《松林的早晨》

黄昏是用来总结的,总结生命,总结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

一天将过,或者是一个月,一年,一个世纪,画家用颜色暗示出时间,告诉我有什么到了结束的时候,到了该从头来盘点,让自己知道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心总是静止的,不肯再往前走,而目光则会投向远处,或温柔如水,或犀利如刃。目光是我生命中最后的脚步,它会至死采取眺望的姿势。

不知远处的湖泊已经存在了多久,有什么样的帆从湖上无声地滑过,帆下载着谁。林中的水洼该是大水时留下的痕迹,在大水消却之后一直停留在那里,一点点消瘦下去;如果雨季不来,水洼终究会追随大水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痕迹不会告诉我来自水的真正消息。

水洼还在,只是不知道如今水洼中,鱼儿还在不在,它们是不是已经回到湖泊中,或者不喜欢水的日渐小去,以鳍易翅,变成了枝头栖息的鸟儿?

风吹断的树已经失去了树的原样,失去了树向上生长的希望;它倒在那里,再不会向上生长,直到完成攀缘上天空的梦想,就像天空中一颗星星坠落了,不再飞行,落下来,就成了泥土中的一枚坚果。

人工伐倒的树为何被遗弃在那里?它本该成为香巢中的一根栋梁、火炉中的一缕温暖、海洋中的一只小船或孩子手中的一杆铅笔,在抖落掉华丽的叶和皮后脱胎换骨成另一种生命。如今它静止在那儿,被伐倒它的人遗忘掉,日渐腐朽,只有灵魂徘徊在黄昏之中,等待覆盖。

覆盖来得很慢,但在静止下来的地方,覆盖总是顽强的,并且不会遇到反抗,步步为营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完成改变。

生命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倒下,在终结时分,都会有一声叹息。

我是想要听见那些叹息的,想要知道叹息是不是那些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忠告,是不是肉体转化为灵魂时的一声惊喜通知;我甚至想要知道,那些叹息从黄昏中传来的时候,过往的风会不会收罗它们,将它们带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而那里有一个不为我知道的灵魂世界。《黄昏》

暴风雨精灵

暴风雨来临时,万物都呈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风憋红了脸;雨猴急着要抢个先;蚂蚁试图把帆一样巨大的树叶挡在巢穴之外;野花尚未开饮,已然醉得姹紫嫣红……

小路洇湿过,刚刚干燥起来,只等太阳出来,那段经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次苍老的记忆。这样的经历来过了,来过几次,希望便会一点点消没掉,让人觉得经历过了,再不会堕入,剩余的生命再不会有什么变化,或者相信了也不会说出,不会行动,一任风来风走,雨来雨去。这样的经历,我们称之为怀疑。

太阳很遥远,赫利俄斯的金色马车还没有启程,我们只能依赖于怀疑。

你已经静过了,静了那么久,静得谁都不认识你了;热烈和辉煌之后,你的存在与不存在只是往昔的历史,只有风过时才被带去远处,让远处的人们知道你还在。风来时,你会招摇,让风知道;风过了,你又静下来,复归于以往,并不曾被风带走。带去你不知道的远方、希望中的远方,那和风不来有什么两样?和没有你有什么两样?和你不曾招摇过有什么两样?和死去有什么两样?已经静过了,不再有热情被冲刷去,风来雨来,无非是一次徒劳的点燃。《暴风雨来临》

如此,那就让暴风雨来吧,让真正的撕裂来把怀敞开,迎接洗礼,遭遇打击,接受涅槃;让静结束,变幻静的姿势为淋漓尽致的舞蹈,双人舞或者索性了独舞。要么在暴风雨中连根拔起,被风吹去远方,被雨带去远方,要么干脆做了残枝碎叶,香消玉殒,做最后的静,希望去绝的静。

没有人知道暴风雨会带来什么,造成什么结果;没有人知道那是一次新生还是死亡。天门开启,上天让我以雷神宙斯的名义来告诉你,握心如拳,仰首向天,微笑如兰,展开双臂迎接暴风雨,你便有了重新启动的希望;即便是死亡,也死它个轰轰烈烈,在暴风雨中做最后一次点燃。

我希望下一次在雨水汇集的河流中看见你,而不是在泥土的深埋处;我希望下一次在乱风呼啸的天空中看见你,而不是在苔藓干燥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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