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流沙,我们都握不住的那段年华(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5 16: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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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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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指流沙,我们都握不住的那段年华

一指流沙,我们都握不住的那段年华试读: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左右。我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四岁时母亲一面告给我认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虫,弄得黄瘦异常,只得每天用草药蒸鸡肝当饭。那时节我就已跟随了两个姐姐,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那人既是我的亲戚,我年龄又那么小,过那边去念书,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节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时间或者较多。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廊下。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家中特别为他请了一个壮实高大的苗妇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壮大异常。我因此一病,却完全改了样子,从此不再与肥胖为缘,成了个小猴儿精了。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如一般风气,凡是私塾中给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样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比较其余小孩,可谓十分幸福。第二年后换了一个私塾,在这私塾中我跟从了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我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掩饰我逃学应受的处罚。我的爸爸因这件事十分愤怒,有一次竟说若再逃学说谎,便当砍去我一个手指。我仍然不为这话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会轻轻放过。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作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一家人便光着眼睛不睡眠,在床边服侍我,当我要谁抱时谁就伸出手来。家中那时经济情形还很好,我在物质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亲戚小孩似乎都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将军的好梦,一面对于我却怀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个军人,不希望我作将军,却告诉我祖父的许多勇敢光荣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间所得的一份经验。他因为欢喜京戏,只想我学戏,作谭鑫培。他以为我不拘作什么事,总之应比作个将军高些。第一个赞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当他发现了我成天从塾中逃出到太阳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荡,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这颗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说谎时,我的行为实在伤了这个军人的心。同时那小我四岁的弟弟,因为看护他的苗妇人照料十分得法,身体养育得强壮异常,年龄虽小,便显得气派宏大,凝静结实,且极自重自爱,故家中人对我感到失望时,对他便异常关切起来。这小孩子到后来也并不辜负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岁时便作了步兵上校。至于我那个爸爸,却在蒙古、东北、西藏各处军队中混过,民国二十年时还只是一个上校,在本地土著军队里作军医(后改为中医院长),把将军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乡从一种极轻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领导我逃出学塾,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人是我一个张姓表哥。他开始带我到他家中橘柚园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边去玩。他教我说谎,用一种谎话对付家中,又用另一种谎话对付学塾,引诱我跟他各处跑去。即或不逃学,学塾为了担心学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学时,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笔写个大字,我们尚依然能够一手高举,把身体泡到河水中玩个半天。这方法也亏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我最初与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领带的。

现在说来,我在作孩子的时代,原本也不是个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当时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个哥哥比我聪明,我却比其他一切孩子懂事。但自从那表哥教会我逃学后,我便成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样教训各样方法管束下,我不欢喜读书的性情,从塾师方面,从家庭方面,从亲戚方面,莫不对于我感觉得无多希望。我的长处到那时只是种种的说谎。我非从学塾逃到外面空气下不可,逃学过后又得逃避处罚。我最先所学,同时拿来致用的,也就是根据各种经验来制作各种谎话。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只这样一个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记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离开私塾转入新式小学时,我学的总是学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时,我又不曾在职务上学好过什么。二十年后我“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分性格的形成,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

自从逃学成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什么也不再关心。

有时天气坏一点,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学没有什么去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本地大建筑在城外计三十来处,除了庙宇就是会馆和祠堂。空地广阔,因此均为小手工业工人所利用。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因为自己既逃学,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较远的庙里。到了那里,既无一个熟人,因此什么事都只好用耳朵去听,眼睛去看,直到看无可看听无可听时,我便应当设计打量我怎么回家去的方法了。

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内中有十多本破书,由《包句杂志》、《幼学琼林》到《论语》、《诗经》、《尚书》通常得背诵。分量相当沉重。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这就未免太蠢了一点。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许多这种小孩子,因为逃学到各处去,人家一见就认得出,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逃学的,赶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这里玩。”若无书篮可不必受这种教训。因此我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里去。那地方无一个人看管,但谁也用不着担心他的书篮。小孩子对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这木偶,把书篮好好地藏到神座龛子里去,常常同时有五个或八个,到时却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谁也不会乱动旁人的东西。我把书篮放到那地方去,次数是不能记忆了的,照我想来,次数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我当然不能在这些变动上有什么异议。这事对我说来,我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作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上鞋。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时,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时间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总得绕一节路玩玩。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干人戴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动不动。若还有野狗在那里争夺,就预先拾了许多石头放在书篮里,随手一一向野狗抛掷,不再过去,只远远地看看,就走开了。

既然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水,就把裤管高卷,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门,又进南门,再绕从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方面我还可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织簟子的铺子,每天任何时节皆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钢刀破篾,有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织簟子。(我对于这一行手艺所明白的种种,现在说来似乎比写字还在行。)又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着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待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这个小东西,赶忙舞动细柄铁锤,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溅地一下一下打着。有时打的是一把刀,有时打的是一件农具。有时看到的又是这个小学徒跨在一条大板凳上,用一把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铁皮,有时又是把一条薄薄的钢片嵌进熟铁里去。日子一多,关于任何一件铁器的制造程序,我也不会弄错了。边街又有小饭铺,门前有个大竹筒,插满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鱼同酸菜,用钵头装满放在门前柜台上。引诱主顾上门,意思好像是说:“吃我,随便吃我,好吃!”每次我总仔细看看,真所谓“过屠门而大嚼”,也过了瘾。

我最欢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脚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湿却鞋袜为辞,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开心事,还是落过大雨以后,街上许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没,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在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过身,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涨了大水,照例上游会漂流得有木头、家具、南瓜同其他东西,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桥上必已经有人用长绳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桥头上待着,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东西浮来时,就踊身一跃,骑到那树上,或傍近物边,把绳子缚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游岸边泅去,另外几个在岸边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绳子拉着,或缠绕到大石上大树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来在桥头上等候。我欢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鲫鱼在网中蹦跳。一涨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这种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规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钉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种笨重钉鞋。虽然在半夜时有人从街巷里过身,钉鞋声音实在好听,大白天对于钉鞋,我依然毫无兴味。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都是蟋蟀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便觉得学校真没有意思,简直坐不住,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东西安置这小东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只手各有一只后,就听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间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砾中,如今既然这东西只在泥层里,故即或两只手心各有一匹小东西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较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方捉回两只小虫。城头上有白色炊烟,街巷里有摇铃铛卖煤油的声音,约当下午三点左右时,赶忙走到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兴奋地同那木匠说:“师傅师傅,今天可捉了大王来了!”

那木匠便故意装成无动于衷的神气,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车盘,正眼也不看我地说:“不成,要打打得赌点输赢!”

我说:“输了替你磨刀成不成?”“嗨,够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会磨刀!上次磨凿子还磨坏了我的家伙!”

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确磨坏了他一把凿子。不好意思再说磨刀了,我说:“师傅,那这样办法,你借给我一个瓦盆子,让我自己来试试这两只谁能干些好不好?”我说这话时真怪和气,为的是他以逸待劳,若不允许我还是无办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让步的样子,“借盆子得把战败的一只给我,算作租钱。”

我满口答应:“那成,那成。”

于是他方离开车盘,很慷慨地借给我一个泥罐子,顷刻之间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这木匠看看我捉来的虫还不坏,必向我提议:“我们来比比,你赢了我借你这泥罐一天;你输了,你把这蟋蟀输给我,办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个办法,连说“公平,公平”,于是这木匠进去了一会儿,拿出一只蟋蟀来同我的斗,不消说,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败了。他的蟋蟀照例却常常是我前一天输给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点颓丧,明白我认识那匹小东西,担心我生气时一摔,一面赶忙收拾盆罐,一面带着鼓励我神气笑笑地说:“老弟,老弟,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你应当捉好的来,走远一点。明天来,明天来!”

我什么话也不说,微笑着,出了木匠的大门,空手回家了。

这样一整天在为雨水泡软的田塍上乱跑,回家时常常全身是泥,家中当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说,沿老例跪一根香,罚关在空房子里,不许哭,不许吃饭。等一会儿我自然可以从姐姐方面得到充饥的东西。悄悄地把东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点,老鼠来去很多,一会儿就睡着,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学校去时又免不了补挨一顿板子,我还是在想逃学时就逃学,决不为处罚所恐吓。

有时逃学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大骂着追来时,就飞奔而逃,逃到远处一面吃那个赃物,一面还唱山歌气那主人。总而言之,人虽小小的,两只脚跑得很快,什么茨棚里钻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认为这种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作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插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梦。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学时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须强悍一点,才能各处跑去。因为一出城外,随时都会有一样东西突然扑到你身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抗这点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荡。一个野一点的孩子,即或身边不必时时刻刻带一把小刀,也总得带一削光的竹块,好好地插到裤带上,遇机会到时,就取出来当作武器。尤其是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戏,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你能干点,单身往各处去,有人挑战时,还只是一人近你身边来恶斗。若包围到你身边的顽童人数极多,你还可挑选同你精力相差不大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个说:“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

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在地上尽他压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把他揍够后你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结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时,也会有人特意挑出你来殴斗。应战你得吃亏,不答应你得被仇人与同伴两方面奚落,顶不经济。

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份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到被人围上必须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气运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谁,同时因换了好些私塾,各处皆有些同学,大家既都逃过学,便有无数朋友,因此也不会同人打架了。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倒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然十分怕狗。(有种两脚狗我更害怕,对付不了。)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只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本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斗的人物,有军营中人,有哥老会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在当地另成一帮,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但这类人物为时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渐渐消灭了。虽有些青年军官还保存那点风格,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洒脱处,却为了军纪一类影响,大不如前辈了。

我有三个堂叔叔两个姑姑都住在城南乡下,离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黄罗寨,出强悍的人同猛鸷的兽。我爸爸三岁时,在那里差一点险被老虎咬去。我四岁左右,到那里第一天,就看见四个乡下人抬了一只死虎进城,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还有一个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长宁哨的乡下,从那里再过去十里便是苗乡。表哥是一个紫色脸膛的人,一个守碉堡的战兵。我四岁时被他带到乡下去过了三天,二十年后还记得那个小小城堡黄昏来时鼓角的声音。

这战兵在苗乡有点威信,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来城时,必为我带一只小斗鸡或一点别的东西。一来为我说苗人故事,临走时我总不让他走。我喜欢他,觉得他比乡下叔父能干有趣。

萧萧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四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将有许多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当然十分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

丈夫

,年纪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在吃奶。地方规矩如此,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再来,。”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到头上的黄发。有时垂到脑后一条有红绒绳作结的小辫儿被拉,生气了,就挞那弟弟,弟弟自然嗗的哭出声来,萧萧便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不讲理,这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就骂着,“疯子,你想什么!”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笑着。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不能处置,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来,眼屎朦眬,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灯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卟卟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慢慢的阖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那使自己也快要睡去的歌。

在院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小板凳无一作空。

祖父身边有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长火绳,是驱逐长脚蚊东西,蜷在祖父脚边,就如一条黑色长蛇。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那祖父开口说话:“听三金说前天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像个尼姑,穿的衣服又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祖父又说话了。他说:“萧萧,你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了,所以接口便说:“我不做女学生!”“不做可不行。”“我不做。”

众口一声的说:“非做女学生不行!”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热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皆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如怪如神,行为也不可思议。这种人过身时,使一村人皆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官;做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五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可以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有了小孩子也只化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

总而言之,说来都希奇古怪,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不管好歹,做女学生极有趣味,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我不怕她们。”“她们读洋书你不怕?”“我不怕。”“她们咬人你不怕?”“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人皆有所得,各人皆为命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这时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已来了,院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杆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喊他那小丈夫:“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姊姊吃,这是大的。”“我不吃。”“要吃一颗!”

她两手哪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弟弟,你唱的是什么?”“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好好的唱给我听。”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

丈夫唱歌中意义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个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陪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就把话支开,扯到“女学生”。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不有女学生过路。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这些事的来源就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到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完全是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

花狗是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您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你身个子也大。”“我全身无处不大。”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叭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他说:“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黄花女,还要等十二年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砺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四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两三年来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已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到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感情不坏”。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一次女学生了,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因为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皆不缺少,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也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给花狗变成了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说,我想了你二三年。他又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我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作了一点糊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花狗,我们到城里去过日子,不好么?”“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我肚子大了。”“我们找药去。”“我想……”“你想逃?”“我想逃吗?我想死!”“我赌咒不辜负你。”“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姊姊,为什么哭?”“不为什么,灰尘落到眼睛里,痛。”“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从溪中捡来的小蚌小石头陈列在萧萧面前,萧萧用泪眼看了一会,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第二天,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哑叭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哪儿去。哑叭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叭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东西使她常常一个人干发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似乎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八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时被她丈夫见到了,丈夫问这是做什么事,萧萧就说这是肚痛,应当吃这个。萧萧自然说谎。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仍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见到了,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更多了,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所螫的话,使萧萧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外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悬梁,投水,吃毒药,诸事萧萧全想到了,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想出了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两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既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处罚好像也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

萧萧次年二月间,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年纪十岁,已经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原载1930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1号;选自《新与旧》,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11月初版)丈夫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的怀抱,跟随了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好好的保留到那乡村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妻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像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钳子由人工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派头城市里人的衣服,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看到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就是变成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做媳妇的神气了。

但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做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原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谈,……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觉,那宏大而含胡的声音,那势派,皆使这做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实在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皆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在后舱看河中景致取乐,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攀援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客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咚咚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那太太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太太不能忘却的,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糖在口里。太太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像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妻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女子出乡卖身,男人皆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据说在年青时节杀过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集中。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今天,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一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到了水上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那方面人说,凡地上小缝小罅皆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那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一个船上去谈谈话。他得先调查一下,得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又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他做了许多妓女的干爹。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业,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但是喊过五多了,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类人出气,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梦。水保就偻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哪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说:“是我。”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都上岸么?”“上岸了的。她们……”

好像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着篷架,非常拘束的望着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鹿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手上一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脸膛。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着城市里人说话,“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船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

这个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儿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

水保懂得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同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年青人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折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皆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便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这样大不容易得到。”“我选出来的。”“你选?”“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到今年。”“你们那里有猴栗?”“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他又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他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且如何结实合用。这个人是太需要说说这些了。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烟,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妻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去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腮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的妻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着。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付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提起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他说:“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我们的床下,门枋上,谷仓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我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是仍然不见。鬼打岩,朦朦眼,它在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一身锈得像生疮。这东西多坏!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尖劈,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抖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找到它就好了。”“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嗨,那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它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懂的!因此再说下去,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妻睡到一个枕头上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记起问客人贵姓。“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你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不要接客,你要来?”“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好,我们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到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的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彩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的是“山坳里团总烧炭,山脚里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皆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拿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身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牵了手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你走那里去?”“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回到船上去!”

看看妻,样子比说话还硬,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转去也好,转去也好”。就跟了妻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付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回来。”“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怎么,柴都被谁偷去了!”“米是谁淘好的?”“一定是火烧不燃。……姊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了一捆柴么?”“都完了。”“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姊夫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据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姊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我不会。”“我听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才说就为姊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是的。值多少钱?”“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搭嘴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笑着。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如办大喜事作红颜色,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踢船,蓬蓬蓬发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王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王帝么?我不是人!……”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皆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挟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谁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使老子们生了气,认不得人!”“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了,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了,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下去了。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什么事?”“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是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那是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他说些什么事?”“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的事情不成样子,伸伸舌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怎么?”“不怎么。”“怎么,他们走了?”“不怎么,他们睡了。”“睡——?”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姊夫,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走后,五多大娘老七皆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姊夫,姊夫,他们走了,我们应当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鸦雀无声,四个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嗄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的。”

老七补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缸子,水保便抓了一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了。“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查完夜就来。”“当真吗?”“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很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摇摇头不作答。“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

“……”“戏也不看看么?”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将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她站在船后梢看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皆回转乡下去了。民国十九年四月十三作于吴淞二十三年七月廿一改于北平(原载1930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4号;选自《从文小说习作选》,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5月初版)

爱欲

在金狼旅店中,一堆柴火光焰熊熊,围了这柴火坐卧的旅客,皆想用故事打发这个长夜。火光所不及的角隅里,睡了三个卖朱砂水银的商人。这些人各自负了小小圆形铁筒,筒中贮藏了流动不定分量沉重的水银,与鲜赤如血美丽悦目的朱砂。水银多先装入猪尿脬里,朱砂则先用白绵纸裹好,再用青竹包藏,方入铁筒。这几个商人落店时,便把那圆形铁筒从肩上卸下,安顿在自己身边。当其他商人说到种种故事时,这三个商人皆沉默安静的听着。因为说故事的,大多数欢喜说女人的故事,不让自己的故事同女人离开,几个商人恰好各有一个故事,与女人大有关系,故互相在暗中约好,且等待其他说故事的休息时,就一同来轮流把自己故事说,供给大家听听。

到后机会果然来了。

他们于是推出一个伙伴到火光中来,向躺卧蹲坐在火堆四围的旅客申明,他们共有三个人,愿意说出三个关于女人的故事,若各位许可他们,他们各人就把故事说出来;若不许可,他们就不必说。

众旅客用热烈掌声欢迎三个说故事的人物,催促三个人赶快把故事说出。一、被刖刑者的爱

第一个站起说故事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人物仪表伟壮,声容可观。他那样子并不像个商人,却似乎是个大官。他说话时那么温和,那么谦虚。他若不是一个代替帝王管领人类身体行为的督府,便应当是一个代替上帝管领人类心灵信仰的主教。但照他自己说来,则他只是一个平民,一个商人。他说明了他的身分后,便把故事接说下去。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得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分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迷惑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皆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仍然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聪敏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底还仍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与盗贼,既然这两种人皆得在女人面前低首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但这种故事,只说明女人某一方面的长处,只说到女人征服男子的长处!并且这些故事在称扬女子时,同时就含了讥刺与轻视意见在内。既见得男性对于女子特别苛刻,也见得男子无法理解女子。

我预备说的,是一个女子在自然派定那分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正是义务。她的行为也许近于堕落,她的堕落却使说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选择,按照“自然”法则的意见去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像一个真正的人,因为她有“人的本性”。不过我又很愿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处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一切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转成脓包一团,可是同时她也就会在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无从发展,无从挣扎。凡是她用来支配男子的那份长处,在某一时节,也正可以成为她的短处。说简单一点,便是她使人爱她,弄得人糊糊涂涂,可是她爱了人时,她也会糊糊涂涂。

下面是我要说的故事。

××族的部落,被上帝派定在一个同世界俨然相隔绝的地方。生育繁殖他们的种族,他们能够得到充足的日光,充足的饮食,充足的爱情,却不能够得到充足的知识。年纪过了三十以上的,只知道用反省把过去生活零碎的印象随意拼凑,同样又把一堆用旧了的文字照样拼凑,写成忧郁柔弱的诗歌。或从地下挖些东西出来,排比秩序,研究它当时价值与意义。或一事不作,花钱雇了一个善于烹调的厨子,每日把鸡鸭鱼肉,加上油盐酱醋,制成各式好菜好汤,供奉他肠胃的消化。一切都恰恰同中国一些上层阶级一样,显得生命空虚,又无聊又可怜。他们因为所在的地方,不如中国北京那么文明,不如上海那么繁华,所以玩古董,上公园,跳舞,看戏这类娱乐也得不到。每人虽那么活下去,可不明白活下去是些什么意义。每人皆图安静,只想变成一只乌龟,平安无事打发每个日子,把自己那点生命打发完结时,便硬僵僵的躺到地坑里去,让虫子把尸身吃掉,一切便算完事了。他们不想怎么样把大部分人的生命管束起来。好好支配到一个为大家谋幸福与光荣的行动上去。(一族中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如何组织社会,使用民力!)他们都在习惯观念中见得极其懒惰,极其懦怯。用为遮掩他们的思索与行为懒惰懦怯的,就是几本流传在那个种族中极久远极普遍的古书,那几本书同中国的圣经贤传文字不同,意思相近。书中精义,概括起来共只十六个字,就是:生死自然,不必求生,清静无为,身心安泰。

那种族中中年人虽然记到这十六个深得中国老庄精义的格言,把日子从从容容对付下去。年轻人却常常觉得这一两千年前拘迂老家伙所表示的自然无为人生观,到如今已经全不适用,都以为那只是当时的人把“生”“死”二字对立,自然产生的观念。如今的人,应当去生,去求生,方是道理。可是应当怎么样去求生,这就有了问题。

因此那地方便也产生了各种思想与行动的革命,也同样是统治阶级愚蠢的杀戮,也同样在某一时就有了若干名人与伟人乘时雀起,也同样照历史命运所安排的那种公式,糟蹋了那个民族无数精力和财富,但同时自然也就在那分牺牲中,孕育了未来光明的种子。

其中有年青兄弟两人,住在那个野蛮懒惰民族都会中,眼见到国内一切那么混乱,那么糟糕,心中打算着:“为什么我们所住的国家那么乱?为什么别的国家又那么好?”

两兄弟那时业已结婚;少年夫妇,恩爱异常,家中境况又十分富裕,若果能够安分在家中住下,看看那个国家一些又怕事又欢喜生点小事的人写出的各样“幽默”文章,日子也就很可以过得下去了。可是这两兄弟却觉得这样下去并不好,以为在自己果园中,若不知道树上所结的果子酸到什么样子,且不明白如何可以把结果极酸的,生虫的,发育不完全的树木弄好的方法,最好还是赶快到别一个果园去看看。于是弟兄两人就决计徒步到各处去游学,希望从这个地球的另一处地方,多得到些有用的智慧同经验,对于国家将来能有些贡献。两人旅行计划商量妥当后,把家中财产交给一个老舅父掌管,带了些金块和银块,就预备一同上路。两个年轻人的美丽太太,因为爱恋丈夫,不愿住在家中享福,甘心相从,出外受苦,故出发时,共有四个人。

两兄弟明白本国文化多从东方得来,且听说西方民族,有和东方民族完全不同的做人观念与治国方法,故一行四人,乃取道西行,向日落处一直走去。

他们若想到西方的另一文明国家,必须取道一个寂无人烟不生水草的沙漠。同伴四人,为了寻求光明,到了沙漠边地时,对于沙漠中种种危险传说,皆以为不值得注意。几人把粮秣饮水准备充足以后,就直贯沙漠,向荒凉沙碛中走去。

他们原只预备了二十七天的粮食,可是走过了二十七天后,还不能通过这片不毛之地。虽然还有些淡水,主要食物却已剩不了多少。几人讨论到如何度过这些危险日子,却商量不出什么结果。这沙漠既找寻不出一点水草同生物,天空中并一只飞鸟也很少见到。白日里只是当头白白的太阳,灼炙得人肩背发痛、破皮流血。到晚上时,则不过一群浅白星子嵌在明蓝太空里而已。原来他们虽带了一张羊皮制成的地图,但为了只知按照地图的方向走去,反而把路走差了。

有一天晚上,几人所剩下的一点点饮料,看看也将完事了。各人又饥又渴,再不能向前走去,便皆僵僵的躺在沙碛上,仰望蓝空中星辰,寻觅几人所在地面的经度,且凭微弱星光,观察手中羊皮制就的地图。

两兄弟以为身边两个妇人皆倦极睡熟,故来商量此后的办法。

哥哥向弟弟说:“你年轻些,可以多在这世界上活些日子,如今情形显然不成了,不如我自杀了,把肉供给你们生吃,这计策好不好?”

那弟弟听哥哥说到要自杀,就同他哥哥争持说:“你年纪大些,事情也知道得多些,若能够到那边学得些知识,回国也一定多有一分用处。现在既然四个人不能够平安通过这片沙漠,必需牺牲一个人,作为粮食,不如把我牺牲,让我自杀。”

那哥哥说:“这绝对不行,一切事情必需有个次序,作哥哥的大点,应当先让大的自杀。”“若你自杀,我也不会活得下去。”

弟兄俩一面在互相争论,互相解释,那一边两妯娌却并未睡着,各人皆装成熟睡样子,默默的在窃听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两个妇人都极爱丈夫,同丈夫十分要好,都不想便与丈夫遽然分离。听到后来两兄弟争论毫无结果,那嫂嫂就想:“我们既然共同来到这种境遇中,若丈夫死了,我也得死。”

弟妇则想:“既然不能两全,若把这弟兄两人任何一个死去,另一个也难独全。想想他们受困于此的原因,全为路中有我们两人,受女人累赘所致。我们既然无益有害,不如我们死了,弟兄两个还可希望共同逃出这死海,为国家做出一分事业。”

那嫂嫂因为爱她的丈夫,想在她丈夫死去时,随同死去,丈夫不死,故她也还不死。那弟妇则因为爱她的丈夫,明白谁应当死,谁必需活,就一声不响,睡到快要天明时,悄悄把自己手臂的动脉用碎磁割断,尽血流向一个木桶里去,等到另外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时,木桶中血已流满,自杀的一个业已不可救药了。

弟弟跪在沙地上检察她的头部同心房时,又伤心,又愤怒,问她:“你这是做什么蠢事!”

那女人躺卧在他爱人身旁,星光下做出柔弱的微笑,好像对于自己的行为十分快乐,轻轻的说:“我跟在你们身边,牵累了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既然吃的喝的什么都完了,你们的大事中途而止,岂不可惜?我想你们弟兄两个既然谁也不能让谁牺牲,事情又那么艰难,不如把无多用处的我牺牲了,救救你们离开这片沙漠较好,所以我就这样做了。我爱你!你若爱我,愿意听我的话,请把这木桶里的血,趁热三人赶快喝了,把我身体吃了,继续上路,做完你们应做的事情。我能够变成你们的力量,我死了也很快乐。”

说完时,她便请求男子允许她的请求,原谅她,同她接一个最后的吻。男子把一滴眼泪淌入她口中,她咽下那滴眼泪,不及接吻气便绝了。

三个人十分伤心,但为了安慰死去的灵魂,成全死者的志愿,记着几人远离家国的旅行,原因是在为国家寻觅出路,属于个人的悲哀,无论如何总得暂且放下不提。因此各人只得忍痛分喝了那桶热血。到后天明时,弟弟便背负了死者尸身,又依然照常上路了。

当天他们很幸福的遇到一队横贯沙漠的骆驼群,问及那些商人,方明白这沙漠区域常有变动,还必需七天方能通过这个荒凉地方,到一个属于文明古国的边镇。几人便用一些银块,换了些淡水,换了些粮食,且向商人雇了一匹骆驼,一个驼夫,把死尸同粮食用具驮着,继续通过这片沙碛。但走到第四天时,赶骆驼的人,乘半夜众人熟睡之际,拐带了那个死尸逃逸而去,从此毫无踪迹可寻。原来这赶骆驼的,属于一种异端外教,相信新近自杀的女尸,供奉起来,可以保佑人民,便把它带回部落,用香料制作女神去了。

三人知道这愚蠢行为的意义,沙漠中徒步决不能跟踪奔驰疾步的骆驼,好在粮食金钱依然如旧,无可如何,只好在当地竖立一枝木柱,上刻“凡能将一个白脸长身女人尸体送至××国者,可以得马蹄金十块,马蹄银十块”。把木柱竖好,几人重复上路。

走了三天,果然走到了一个商镇,但见黄色泥室,比次相接,驼粪堆积如山,骆驼万千,马匹无数。人民熙熙攘攘,很有秩序。走到一座客店,安置了行李以后,就好好的休息了三天。

休息过后,几人又各处参观了一番,正想重新上路,那弟弟却得了当地流行的不可救药的热病,不能起身。把当地的著名医生请来诊治时,方知病已无可治疗,当晚就死了。

临死时这弟弟还只嘱咐哥哥,应当以国家事情为重,不必因私人死亡忧戚。且希望哥哥不必在死者身上花钱,好留下些钱财,作旅行用。且希望哥嫂即早动身,免得传染。话说完时,便落了气。这哥嫂二人虽然十分伤心,一切办法自然皆照死者意愿作去,把死者处置妥当,就上了路。

剩下这一对夫妇,又取道向西旅行了大约半年光景。那男子因为担心国事,纪念死者,只想凝聚精力,作为旅行与研究旅行所得学问而用,因此对于那位同伴,夫妇之间某种所不可缺少的事情,自然就疏忽了些。女人虽极爱恋男子,甘苦与共,生死相依,终不免觉得缺少些东西。

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因为犯罪双足被刖去的丑陋乞丐,夫妇二人见了这人,十分怜悯,送他些钱后,那乞人看到这一对旅行的夫妇检阅羊皮地图,找寻方向,就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有什么事。两人把旅行目的如实告给了乞人。

那乞人就说,他是西方××大国的人,知道那边一切,且知道向那大国走去的水陆路径,愿意引导他们。两人听说,自然极其高兴。于是夫妇二人轮流用一小车推动这乞人上路,向乞人所指点方向慢慢走去。

夫妇两人爱情虽笃,但因作丈夫的太不注意于男女事情,妇人后来,便居然同那刖足男子发生了恋爱。时间这样东西,既然还可造成地球,何况其他事情?这爱情也很自然,并不奇怪了。两人因这秘密恋爱,弄得十分糊涂,只想设计脱离那个丈夫。因此那刖足男子,便故意把旅行方向,弄斜一些,不让几人到达任何城池。有一天几人走近了一道河边,沿河走去,妇人见河岸边有一株大李子树,结实累累,就想出一个计策,请丈夫上树摘取些李子。丈夫因为河岸过于悬崭,稍稍迟疑,那妇人就说,这不碍事,若怕掉下,不妨把一根腰带,一端缚到树根,一端缚到腰身,纵或树枝不能胜任,摔下河中时,也仍然不会发生危险。丈夫相信了这个意见,如法作去,李树枝子脆弱,果然出了事情。女人取出剪子,悄悄的把那丝质腰带剪断,因此那个丈夫,即刻就堕入河中,为一股急促黄流卷去,不见踪影。

妇人眼见到自己丈夫堕入大河中为急流冲去以后,就坦然同那刖足男子成为夫妇,带了所有金银粮食重新上路了。

但这男子堕入河中,一时虽为洑流卷入河底,到后却又被洑流推开,载浮载沉,向下流漂去。后来迷迷糊糊漂流到了一个都市的税关船边,便为人捞起,搁在税关门外,却慢慢的活了。初下水时,这男子尚以为落水的原因,只是腰带太不结实,并不想到事出谋害。只因念念不忘妇人,故极力在水中挣扎,才不至于没顶。等到被人从水中捞起复活以后,检察系在身边那条断了的腰带,发现了剪刀痕迹,方才明白落水原因。但本身既已不至于果腹鱼鳖,目前要紧问题,还是如何应付生活,如何继续未完工作,为国效劳,方是道理。

故不再想那个女人一切行为,忘了那个女人一切坏处。

这男子因为学识渊博,在那里不久就得到了一个位置。作事一年左右,又得到总督的信任,引为亲信。再过三年,总督死去,他就代替了那个位置,作了总督。

妇人虽对于这男子那么不好,他到了作总督时,却很想念到他的妇人,以为当时背弃,必因一时感情迷乱,冒昧作出蠢事,时间久些,必痛苦翻悔。他于是派人秘密打听,若有关于一个被刖足的男子,与一个美丽女人因事涉讼时,即刻报告前来,听候处治。

时间不久,那大城里就发现了一件希奇事情,一个曼妙端雅的妇人,挽了一辆小小车子,车中却坐了一个双脚刖去剩余只手的丑陋男子,各处向人求乞。有人问她因何事情,从何处来,关系怎样,妇人就说:废人是她的丈夫,原已被刖,因为欢喜游历,故两人各处旅行。有些金银,路上被人觊觎,抢劫而去。当贼人施行劫掠时,因男子手中尚有金子一块,不肯放下,故这只手就被贼徒砍去。路人见到那么美貌妇人,嫁了这种粗丑丈夫,已经觉得十分古怪,人既残废,尚能同甘共苦,各处谋生,不相抛弃,尤为罕见,因此各有施赠,并且传遍各处,远近皆知。事为总督所闻,即命令把那两个夫妇找来。总督一看,妇人就是自己爱妻,废人就是那个身受刖刑的废人,虽相隔数年,女人面貌犹依然异常端丽。刖足乞丐,则因足被刖,手又砍去一只,较之往昔,尤增丑陋。那总督便向妇人询问:“这废人是不是你丈夫?”

妇人从从容容说:“是我的丈夫。”

总督又问废人:“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在什么地方住家?”

废人不知如何说谎,那妇人便答:“我们结婚业已多年,我们本来有家,到后各处旅行,路上遇了土匪,所有金宝概行掠去以后,就流落在外,不能回家了。”

总督说:“你认识我不认识?”

那妇人怯怯看了一下,便着了一惊。又仔细的一看,方明白座上的总督,就正是数年前落水的丈夫。匆促中无话可说,只顾磕头。

总督很温和的向妇人说:“你还认识得我,那好极了。你并没有错处。你并没有罪过。如今尽你意思作去,你自己看,想怎么样,你可以自己选择。你要和这个残废人同在一处,还是想离开他,你可以把你希望说出来。”

那妇人本来以为所犯的罪过非死不可,故预备一死。如今却见总督那么宽厚温和,想起一切过去,十分伤心。哭了一会,就说:“为了把总督人格和恩惠扩大,我希望还能够活下去。我本应当即刻自杀,以谢过去那点罪过,但如今却只希望总督开恩,仍旧允许我同这废人在本境里共同乞讨过日子下去,因为这样,方见得你好处!”

总督说:“好,你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总之,如今你已自由了。”

此后这总督因为关心祖国事情,故把总督职务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金钱,赠给了那个他极爱她,她却爱一残废人的女子,便离开那都市,回转本国去了。

故事到末了时,那商人说:“我这故事意思是在告给你们女人的痴处,也并不下于男子。或者我的朋友还有更好的故事提到这个问题,我希望他的故事比我的更好。”二、弹筝者的爱

第二个商人,有一张马蹄形的脸子,这商人麻脸跛脚,只剩下一只独眼,像貌朴野古怪,接下去说:“女人常使男子发痴,作出种种呆事,呆事中最着名的一件,应当算扇陀迷惑山中仙人的传说。我并没有那么美丽架空的故事,但我却知道有个极其美丽的女人,被一个异常丑陋的男子所迷惑,做出比候补仙人还可笑的行为。”

这故事在后面。

副官宋式发,年纪青青的死去时,留给他那妻子的,只是一个寡妇的名分,同一个未满周岁的小雏。这寡妇年龄既还只有二十岁,像貌又复窈窕宜人,自然容易引起年轻男子的注意。谁都希望关照这个未亡人,谁都愿意继续那个副官的义务和权利。因为许多人皆盼望挨近这个美貌妇人身边,想把这标致人儿随了副官埋葬在土中的心,用柔情从土中掏出,使尽了各种不同方法,一切还是枉然徒劳。愚蠢的诚实,聪明的狡猾,全动不了这个标致人儿的心。

她一见到这些齐集门前献媚发痴的人,总不大瞧得上眼,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以为男子全那么不济事,一见美貌红颜,就天生只想下跪。又以为男子中最好的一个已经死去了,自己的爱情,就也跟着死去了。

过了两年。

这未亡人还依然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见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惊骨战。爱她的人还依然极多,她也依然同从前一样,贞静沉默的在各种阿谀各种奉承中打发日子。

她自己以为她的心死了,她的心早已随同丈夫埋葬在土中去了。她自己不掏出来,别人是没有这分本领把它掏得出来的。

到后来,一些从前曾经用情欲的眼睛张望过这个妇人的,因爱生敬皆慢慢的离远了。为她唱歌的,声音皆慢慢的喑哑了。为她作诗的,早把这些诗篇抄给另外一个女子去了。

有一天,从别处来了一个弹筝人,常常扛了他那件古怪乐器,从这未亡人住处门前走过。那乐器上十三根铜弦,拨动时,每一条铜弦皆仿佛是一张发抖的嘴唇,轻轻的,甜蜜的靠近那个年轻妇人的心胸。听到这种声音时,她便不能再作其他什么事情,只把一双曾经为若干诗人嘴唇梦里游踪所至的纤美手掌,扶着那个白白的温润额头。一听到筝声,她的心就跳跃不止。

她爱了那个声音。

当她明白那声音是从一只粗糙的手抓出时,她爱了那只粗糙的手。当她明白那只粗糙的手是一个独眼,麻脸,跛足的人肢体一部分时,她爱了那个四肢五官残缺了的废人。她承认自己的心已被那个残废人的筝声从土中掏出来了。她喜欢听那筝声。久而久之,每天若不听听那筝声,简直就不能过日子了。

那弹筝人住处在一个公共井水边,她因此每天早晚必借故携了小孩来井边打水。她又不同他说什么。他也从不想到这个美丽妇人会如此丧魂失魄的在秘密中爱他。

如此过了很多日子。

有一天她又带了水瓶同小孩子来取水,一面取水,一面听那弹筝人的新曲。那曲子实在太动人了。当她把长绳络结在瓶颈上时,所络着的不是水瓶颈头,竟是那小雏的颈项。她一面为那筝声发痴,一面把自己小孩放下深井里去,浸入水中,待提起时,小孩子早已为水淹死了。

附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时,大家跑来观看,却不明白为什么这妇人会把自己亲生小孩杀死。或以为鬼神作祟,或以为死去的副官十分寂寞,就把儿子接回地下去,假手自己母亲作出这事。又或以为那副官死后,因明白妇人过于美貌年轻,孀居独处,十分可怜,故促之把小孩子弄死,对旧人无所系恋,便可以任意改嫁。谈论纷纭,莫衷一是,却无一人想象得出这事真正原因。

那时弹筝人已不弹筝了,抱了他那神秘乐器,欹立在一株青桐树下。有人问他对于这希奇事情的意见:“先生,一个女人像貌如此善良,为人如此贞静,会做出这种希奇古怪事情,你说,这是怎么的?”

那弹筝人说:“我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爱了一个男子。世界上既常有因受女人美丽诱惑而发昏的男子,也就应当有相同的女人。她必为一个魔鬼男子先骗去了灵魂,现在的行为,正是想把身体也交给这魔鬼的!”“这魔鬼属于哪一类人?”

那弹筝人听到这样愚蠢的询问,有点生气了,斜睨了面前的人一眼,就闭了他那只独眼说道:“你难道以为女子会爱一个像我这种样子的男子么?”

那人看看话不投机,说来无趣,便走开了。至于这弹筝人,当然是料不到妇人会为他发痴的。

到了晚上,弹筝人正独自一人闭着独眼在月下弹筝,妇人就披了一件寝衣走去找他。见到他时,同一堆絮一样,倒在他的身边。弹筝人听到这种声音,吃了一惊,睁开独眼,就看到一堆白色丝质物,一个美丽的头颅,一簇长长的黑发。弹筝人赶忙把这个晕了的人抱进屋中竹床上,借月光细细端详一下面目,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日里溺死婴儿的妇人。再想敞开妇人那件衣服,让呼吸方便一点时,稍稍把那衣服一拉,就明白这妇人原来是一个光光的身体,除了寝衣什么也没着身!

那弹筝人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等不及弹筝人逃走,就霍然坐起,把寝衣卸下,伸出两只白白的臂膊抱定那弹筝人颈项了。

她告给了他一切秘密,她让他在月光下明白她如何美丽。

但那弹筝的丑八怪,想起日里溺毙的婴孩,以为这是魔鬼的行为。因为害怕,终于弃却了女人同那件乐器,远远的逃走了。而她后来却缢死在那间小屋里。三、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

第三个商人像貌如一个王子,他说:

我的故事虽然所说到的还是女人。这女人同先前几个女人或者稍微不同一点。我的故事同扇陀故事起始大同小异,我要说到的女人,却似乎比扇陀更能干一些。但也有些地方与其余故事相同,因为这女人有所爱恋,到后便用身殉了爱。她爱得更希奇,说来你们就明白了。

和扇陀故事一样,同样是一个山中,山中有个隐居遁世的男子搭了一座小小茅棚,住在那里,修真养性,不问世事。

这隐士小便时,有一只母鹿来舐了几次,这鹿到后来便生了一个女子,长大后像貌端正娴雅,美丽非常。这母鹿所生孩子一切如人,仅仅两只小脚,精巧纤细,仿佛鹿脚。隐士把女孩养育下来,十分细心,故女孩子心灵与身体两方面,都发展得极其完美正常。

女孩子大了一些,隐士因为自己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物,担心自己的顽固褊持处,会妨碍这女孩的感情接近自然,因此特别为女孩在较远处,找寻到一片草坪,前面绕有清泉,后面傍着大山,在那里造一简陋房子,让她住下。两方面大约距离三里左右,每天这女孩子走来探望隐士一次,跟随隐士请业受教。每次来到隐士住处读书问道,临行时,隐士必命令她环绕所住茅屋三周,凡经这个女孩足迹践履处,地面便现出无数莲瓣。

隐士从女孩脚迹上,明白这个女孩必有夙德,将来福气无边,故常为她说及若干故事,大都是另一时节另一国土女子,在患难中忍受折磨转祸为福故事。女孩听来,只知微笑,不能明白隐士意思。

有一天,国王因为国家大事无法解决,亲自跑来隐士住处领教,请求这个积德聚学的有道之人,指点一切困难问题。

到了山中隐士住处之后,见到隐士茅屋周围,有莲花瓣儿痕迹,异常美丽,国王就问隐士:“这是什么?”

隐士说:“这是一个山中母鹿所生女孩的脚迹。”

国王说:“山中女子,真有美丽如此的脚迹吗?”“你不相信别人的,就应当相信你自己的。国王,那你以为这是谁的脚迹?”“假如这个山中真有如此美丽脚迹的人,不管她是谁生的,我皆将把她讨作王后。”“凡世界上居上位的皆欢喜说谎,皆善说谎。”“我若说谎,见到这个女人以后,不把她娶作王后,天杀我头。你若说谎,无法证明这是女人的脚迹,我就割下你的头颅。”

隐士眼见到这个国王感情兴奋,大声说话,因为一切全是事实,当时只微笑颔首,不作别的话语。

时间不久,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女孩跑来了,一见隐士身边客人,从服饰仪表上看来,就明白这个人是历史上所称的国王,于是温文尔雅地为隐士和国王行了个礼。行礼完后,站在旁边不动。这女孩既然容貌异常,并且知书识礼,国王有所问时,应对周详,辞令端雅。国王十分中意,当场就向那个女孩求婚。他请求女孩许可,让他成为她的臣仆,把那戴了一顶镶珠嵌宝王冠的头,常常俯伏在她膝边。

女孩子那时年龄还只一十六岁,第一次见到陌生男子,且第一次听到一个国王向她陈述这种糊涂的意见,竟毫不觉得希奇。她即刻应允了这件事,她说:“国王,既然你以为把王冠搁在我的膝下使你光荣幸福,你现在就可照你意思作去。”

那国王得了女人的爱情以后,就把女人用一匹白色大马,驮回本国宫中。选择吉日良辰,举行婚礼。

结婚以后,这个女人被国王恩宠异常。一月以后,为国王孕了个小孩,将近一年,所孕小孩应分娩了,真忙坏那个国王。自从这山中女孩入宫后,专宠一宫,因此其他妃嫔,莫不心怀妒嫉。故当女孩生产落地一个极大肉球时,就有人暗中把王后所生产的肉球取去,换了一副猪肺。国王听说产妇业已分娩,走来询问,为其他妃嫔买通的收生妇人,就把那一堆猪肺呈上,禀告国王,这就是王后所生产的东西。国王听说有这种事情,十分愤怒,即刻派人把那王后押送出宫,恢复平民地位。

这女孩因为早年跟隐士学得忍受横逆方法,当时含冤莫白,只得忍痛出宫,出宫以后,就匿名藏姓,且用药水把自己像貌染黑,替大户人家做些杂务小事,打发日子。因为出自宫中,礼仪娴习,性情又好,故深得主人信任,生活也不十分困难。

那个国王,自然就爱了其余妃嫔,把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子渐渐忘掉了。

当王后所生养的肉球下地时,隐藏了这肉球的先把它放在锅中,用烈火煮了三天三夜,估计烈火已把它煮烂了,就连同那口锅子,假称这是国王赏赐某某大臣的羊羔,设法运送出宫。出宫以后,就抬到大江边去,乘上特备的小船,摇到江中深处,把那东西全部倾入江中,方带了空锅回宫复命。

这肉球载浮载沉一直向下游流去,经过了七天七夜,流到另外一个地方,被一个打渔的老年人丝网捞着。渔人把网提起一看,原来是个极大肉球。把肉球用刀剖开,见到里面有一朵千瓣莲花,每一花瓣,各有一个具体而微非常之小的人,渔人极其惊吓,只听到那一千小人齐声说:“快把我送进你们国王那边去,你就可得黄金千块、白银千块。”

渔人不敢隐瞒下去,即刻用丝网兜着那个肉球,面见国王,且把肉球呈上。那国王正无子息,把肉球弄开一看,果然希奇,因此就赏了渔人金银各一千块,渔人得了赏赐,回家去了,不用再提。这肉球中小人,却因为在日光空气和露水中慢慢长大,为时不久,就同平常小孩一般无二了。这个好心国王,于是凭空多了一千个儿子,上下远近,都认为这是国王积德,上天所赐。

这一千小孩到十六岁时,莫不文武双全,人世少见。到了二十岁时,这一千个儿子,便被国王命令,派遣到邻国去战征。各人骑了白马,穿戴上棕色皮类镂银甲胄,直到另一国家皇城下面挑战。凡个人应战的莫不即刻死去,凡部队应战莫不大败而归。这样一来,竟使城中那个国王,无计可施。

官家方面待到自己无计可施时,于是只得各处张贴上布告,招请平民贡献意见,且悬了极大赏格,找寻能够击退外敌的英雄。

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便穿了破旧衣服,走到国王处去,说她有退兵办法,请求国王许可尽她上城一试。得了许可,走上城去,那时城下一千战士正在跃马挺戈,辱骂挑战。但见城上大旗子下站了一个穿着褴褛像貌平常的妇人,觉得十分希奇,就各自勒马缰,注意妇人行为。

那女人开口说道:“你们这些小东西,来到这里胡闹什么?我是你们的母亲,这里国王是你们的爸爸,还不赶快丢下刀枪,跳下白马?”

其中就有人说:“你这疯婆子,你说你是我们的母亲,给我们一个证据看看。”

女人嘱咐各人站定,把嘴张开,便裸出双乳,用手将乳汁挤出,乳汁便向下射去,左边计分为五百道,右边也分为五百道。一千战士口中,莫不满含甜乳。这一千战士业已明白城上妇人当真是生身母亲,赶忙放下武器,投地便拜。

一切弄清楚以后,两国战事,自然就结束了。两个国王因为这一千太子生于此国,育于彼国,因此到后就共同议定,各人得到五百儿子。至于那个母亲,自然仍为这一千儿子的母亲,且仍然回转到王宫中作了王后。二十年来使这王后蒙受委屈的一干邪恶争宠嫔妃,因为当时还同谋煮过太子,便通统为国王按照国法一起捉来放到火中用胡椒火烧死了。

当初那个山中母鹿生养的女人,其所以能够在委屈中等待下去,一面因为受得是隐士熏陶,一面也正因为自信美丽,以为自己眉目发爪,身段肌肤,莫不是世所希少的东西,国王既为这分美丽倾倒于前,也必能使国王另外一时想起她来,爱情复燃于后。因此所遭受的,即或如何委屈,总能忍耐支持下去。如今却意料不到有了一千儿子,且正因为这一千儿子业已长大成人,能够恢复她原来那个地位。但同时却也明白,她其所以受人尊敬,只为了有这一群儿子。且明白如今已老,再也不能使那个国王把戴了嵌宝镶珠王冠的尊贵头颅,俯伏到她的脚边了。她明白这些失去的青春再也无从恢复时,觉得非常伤心。

她想了七天,想出了一个极好计策。同国王早餐时,就问国王说:“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山中时节的样子?”

国王说:“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真美丽如仙!”“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你向我求婚时节的种种?”“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为你美丽如何糊涂。”“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以后出宫以前那些日子的快乐幸福生活?”“同背诵我自己最得意的诗歌一样,最细微处也不容易忘记。你当时那么美丽,这种美丽影子,留在我心中,就再过二十年,也光明如天上日头,新鲜如树上果子!”

女人听到国王称赞她的过去美丽处,心中十分难受,沉默着,过一会儿就说:“我被仇人陷害出宫,同你离开二十年,如今幸而又回到这宫中来了,一切事真料想不到。我从前那些仇人皆为你烧死了,现在却还有一个最大的仇人,就在你身边不远。我已把这个仇人找得。我不想你追问我这仇人姓甚名谁,我只请求你宣布她的死刑,要她自尽在你面前。若你爱过我,你就答应了我这个要求。”

国王说:“我就照你意思做去,即刻把人带来。”

王后说,她当亲自去把那仇人带来。又说她不愿眼见到这仇人的面,请求国王,仇人一来,就宣布死刑,要那个人自杀,不必等她亲自见到这种残酷的事情。说后,王后就走了。

不到一会,果然就有个身穿青衣头蒙黑纱手脚自由的犯人在国王面前站定了。国王记起王后所说的话,就说:“犯罪的人,你如今应该死了,你不必说话,不必作任何分辩,拿了这把宝剑自刎了吧。”

那黑衣人把剑接在手中,沉沉静静走下台阶,在院子中芙蓉树下用剑向脖子一抹,把血管割断,热血泛涌,便倒下了。国王遣人告给王后,仇人已死,请来检视,各处寻觅,皆无王后踪迹。等到后来国王知道自杀的一个“仇人”就是王后自己时,检察伤势,那王后业已断气多时了。

那王后自杀后,国王才明白她所说的仇人,原来就是她自己的衰老。她的意思同中国汉武帝的李夫人一样,那一个是临死时担心自己老丑不让国王见到,这一个是明白自己老丑,便自杀了。为张家小五哥辑自《莲花太子经》一九三三年七月十八日于青岛

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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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船将拢岸时,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自己霍的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

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要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这弄渡船的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大哥,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看样子不成材,巴掌大叶子,味道蛮好,送人也很合式!”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随意解渴。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那么老了,骨头硬硬的,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惟一的朋友是一只渡船和一只黄狗,惟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这屯戍兵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考虑后,屯戍兵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为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依旧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故意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给这个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老船夫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有人过渡时,便略弯着腰,两手缘引了竹缆,把船横渡过小溪。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皆溜刷在行,从不误事。有时又与祖父黄狗一同在船上,过渡时与祖父一同动手牵缆索。船将近岸边,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点,慢点”时,那只黄狗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且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

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必争着作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的攀引缆索,让船缓缓的过去。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送队伍上山,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走去很远了,方回转船上,把船牵靠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头一里路,买油买盐时,逢年过节祖父得喝一杯酒时,祖父不上城,黄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备办东西。到了卖杂货的铺子里,有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红蜡烛,莫不给翠翠一种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边,总把这些东西说个半天。那里河边还有许多船,比起渡船来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记。2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五倍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脚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自家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等待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涨水时在城上还可望着骤然展宽的河面,流水浩浩荡荡,随同山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羊、大树。于是在水势较缓处,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板,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个妇人或一个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急的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了那个目的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袴,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可以发现,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

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茶峒算是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虽宽约半里,当秋冬之际水落时,河床流水处还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滩青石。小船到此后,既无从上行,故凡川东的进出口货物,皆从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货物俱由脚夫用桑木扁担压在肩膊上挑抬而来,入口货物也莫不从这地方成束成担的用人力搬去。

这地方城中只驻扎一营由昔年绿营屯丁改编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户。(这些住户中,除了一部分拥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账屯油、屯米、屯棉纱的小资本家外,其余多数皆为当年屯戍来此有军籍的人家。)地方还有个厘金局,办事机关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庙里,局长则长住城中。一营兵士驻扎老参将衙门,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还驻有军队以外,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皆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檐口下。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如一座一座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住在城中较高处,门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对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来时,远远的就从对河滩上看着无数纤夫。那些纤夫也有从下游地方,带了细点心洋糖之类,拢岸时却拿进城中来换钱的。船来时,小孩子的想象,应当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鸡,养两只猪,托下行船夫打付金耳环,带两丈官青布,或一坛好酱油,一个双料的美孚灯罩回来,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妇的心了。

这小城里虽那么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故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檀木活车、竹缆与锅罐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朱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捏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故意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子,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木滤子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这烧酒自然是浓而且香的,能醉倒一个汉子的,所以照例也不会多吃。杂货铺卖美孚油,及点美孚油的洋灯与香烛纸张。油行屯桐油。盐栈堆四川火井出的青盐。花衣庄则有白棉纱、大布、棉花以及包头的黑绉绸出卖。卖船上用物的,百物罗列,无所不备,且间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铁锚,搁在门外路旁,等候主顾问价的。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水码头饭的,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必敞开着,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像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来到这里的,虽说所谈的是船上生意经,然而船只的上下,划船拉纤人大都有个一定规矩,不必作数目上的讨论。他们来到这里大多数倒是在“联欢”。以“龙头管事”作中心,谈论点本地时事、两省商务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闻”。邀会的,集款时大多数皆在此地;扒骰子看点数多少轮作会首时,也常常在此举行。真真成为他们生意经的,有两件事:买卖船只,买卖媳妇。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小妇人不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布的袴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则轮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同样做什长的,有因革命成了伟人名人的,有杀头碎尸的,他却带着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回到了家乡,把所积蓄的一点钱,买了一条六桨白木船,租给一个穷船主,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气运好,半年之内船不坏事,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又讨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小寡妇。因此一来,数年后,在这条河上,他就有了八只船,一个妻子,两个儿子了。

但这个大方洒脱的人,事业虽十分顺手,却因欢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便不能同贩油商人一样大大发作起来。自己既在粮子里混过日子,明白出门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学文墨人,凡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一面从水上赚来钱,一面就这样洒脱散去。这人虽然脚上有点小毛病,还能泅水;走路难得其平,为人却那么公正无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极其简单,一切都为一个习惯所支配,谁个船碰了头,谁个船妨害了别一人别一只船的利益,照例有习惯方法来解决。惟运用这种习惯规矩排调一切的,必需一个高年硕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来执事的人死去了,顺顺作了这样一个代替者。那时他还只五十岁,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爱财,故无人对他年龄怀疑。

到如今,他的儿子大的已十六岁,小的已十四岁。两个年青人皆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够作的事,他们无一不作,作去无一不精。年纪较长的,性情如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年幼的则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两兄弟既年已长大,必需在各一种生活上来训练他们的人格,作父亲的就轮流派遣两个小孩子各处旅行。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邦邦的舱板。向上行从旱路走去,则跟了川东客货,过秀山、龙潭、酉阳作生意,不论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赶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动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继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帮里的风气,既为“对付仇敌必需用刀,联结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时,他们也就从不让它失去那点机会。学贸易,学应酬,学习到一个新地方去生活,且学习用刀保护身体同名誉,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两个孩子学得做人的勇气与义气。一分教育的结果,弄得两个人皆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依势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边境上为人所提及时,人人对这个名姓无不加以一种尊敬。

作父亲的当两个儿子很小时,就明白大儿子一切与自己相似,却稍稍见得溺爱那第二个儿子。由于这点不自觉的私心,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龃龉处,至于傩神所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为“岳云”。虽无什么人亲眼看到过岳云,一般的印象,却从戏台上小生岳云,得来一个相近的神气。3

两省接壤处,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极其得法,并无变故发生。水陆商务既不至于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发生别的死亡大变,为一种不幸所绊倒,觉得十分伤心外,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远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与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是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日子。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脚楼门口边看,不然就站在税关门口与各个码头上看。河中龙船以长潭某处作起点,税关前作终点作比赛竞争。因为这一天军官、税官以及当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税关前看热闹。划船的事各人在数天以前就早有了准备,分组分帮,各自选出了若干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练习进退。船只的形式,与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平常时节多搁在河边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时,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带头的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枝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蓬蓬铛铛把锣鼓很单纯的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声,故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说故事上梁红玉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牛皋水擒杨幺时也是水战擂鼓。凡把船划到前面一点的,必可在税关前领赏。一匹红,一块小银牌,不拘缠挂到船上某一个人头上去,皆显出这一船合作的光荣。好事的军人,且当每次某一只船胜利时,必在水边放些表示胜利庆祝的五百响鞭炮。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把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膊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于是长潭换了新的花样,水面各处是鸭子,同时各处有追赶鸭子的人。

船与船的竞赛,人与鸭子的竞赛,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码头的龙头大哥顺顺,年青的时节便是一个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鸭子,在任何情形下总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傩送年过十岁时,已能入水闭气汆着到鸭子身边,再忽然冒水而出,把鸭子捉到,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向孩子们说:“好,这种事你们来作,我不必再下水了。”于是当真就不下水与人来竞争捉鸭子。但下水救人呢,当作别论。凡帮助人远离患难,便是入火,人到八十岁,也还是成为这个人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

天保傩送两人皆是当地泅水划船的好选手。

端午节又快来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开会,就决定了属于河街的那只船当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应向上行,随了陆路商人过川东龙潭送节货,故参加的就只傩送。十六个结实如牛犊的小伙子,带了香、烛、鞭炮,同一个用生牛皮蒙好绘有朱红太极图的高脚鼓,到了搁船的河上游山洞边,烧了香烛,把船拖入水后,各人上了船,燃着鞭炮,擂着鼓,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长潭射去。

那时节还是上午,到了午后,对河渔人的龙船也下了水,两只龙船就开始预习种种竞赛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听到了鼓声,许多人从这鼓声中,感到了节日临近的欢悦。住临河吊脚楼对远方人有所等待的,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声想到远人。在这个节日里,必然有许多船只可以赶回,也有许多船只只合在半路过节,这之间,便有些眼目所难见的人事哀乐,在这小山城河街间,让一些人嬉喜,也让一些人皱眉。

蓬蓬鼓声掠水越山到了渡船头那里时,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黄狗汪汪的吠着,受了惊似的绕屋乱走;有人过渡时,便随船渡过东岸去,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门外大石上用棕叶编蚱蜢蜈蚣玩,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着,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又回来,就问它骂它:“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可是一会儿,那声音被她发现了,她于是也绕屋跑着,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4

这是两年前的事。五月端阳,渡船头祖父找人作了替身,便带了黄狗同翠翠进城,到大河边去看划船。河边站满了人,四只朱色长船在潭中滑着,龙船水刚刚涨过,河中水皆豆绿色,天气又那么明朗,鼓声蓬蓬响着,翠翠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快乐。河边人太多了一点,各人皆尽张着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黄狗还留在身边,祖父却挤得不见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过不久祖父总会找来的”。但过了许久,祖父还不来,翠翠便稍稍有点儿着慌了。先是两人同黄狗进城前一天,祖父就问翠翠:“明天城里划船,倘若一个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说:“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个人可不好玩。”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个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赶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请那老人来看一天渡船,自己却陪翠翠进城玩一天。且因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单,身边无一个亲人,也无一只狗,因此便约好了那人早上过家中来吃饭,喝一杯雄黄酒。第二天那人来了,吃了饭,把职务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进了城。到路上时,祖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热闹,你一个人敢到河边看龙船吗?”翠翠说:“怎么不敢?可是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到了河边后,长潭里的四只红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边祖父似乎也可有可无了。祖父心想:“时间还早,到收场时,至少还得三个时刻。溪边的那个朋友,也应当来看看年青人的热闹,回去一趟,换换地位还赶得及。”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这里看,不要动,我到别处去有点事情,无论如何总赶得回来伴你回家。”翠翠正在为两只竞速并进的船迷着,祖父说的话毫不思索就答应了。祖父知道黄狗在翠翠身边,也许比他自己在她身边还稳当,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处时,见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听远处鼓声。

祖父喊叫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问老船夫为什么又跑回来,祖父就说想替他一会儿故把翠翠留在河边,自己赶回来,好让他也过大河边去看看热闹,且说:“看得好,就不必再回来,只须见了翠翠告她一声,翠翠到时自会回家的。小丫头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对于看龙船已无什么兴味,却愿意同老船夫在这溪边大石上各自再喝两杯烧酒。老船夫听说十分高兴,于是把酒葫芦取出,推给城中来的那一个。两人一面谈些端午旧事,一面喝酒,不到一会,那人却在岩石上被烧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后,无从入城,祖父为了责任又不便与渡船离开,留在河边的翠翠便不能不着急了。

河中划船的决了最后胜负后,城里军官已派人驾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鸭子,祖父还不见来。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因此带了黄狗向各处人丛中挤着去找寻祖父,结果还是不得祖父的踪迹。后来看看天快要黑了,军人扛了长凳出城看热闹的,皆已陆续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鸭子只剩下三五只,捉鸭人也渐渐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翠翠望到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头,她想:“假若爷爷死了?”

她记起祖父嘱咐她不要离开原来地方那一句话,便又为自己解释这想头的错误,以为祖父不来,必是进城去或到什么熟人处去,被人拉着喝酒,故一时不能来的。正因为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断黑以前,同黄狗赶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码头边等候祖父。

再过一会,对河那两只长船已泊到对河小溪里去不见了,看龙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脚楼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灯,且有人敲小斑鼓弹月琴唱曲了。另外一些人家,又有猜拳行酒的吵嚷声音。同时停泊在吊脚楼下的一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摆酒炒菜,把青菜萝卜之类,倒进滚热油锅里去时发出唦——的声音。河面已朦朦胧胧,看去好像只有一只白鸭在潭中浮着,也只剩一个人追着这只鸭子。

翠翠还是不离开码头,总相信祖父会来找她一起回家。

吊脚楼上唱曲子声音热闹了一些,只听到下面船上有人说话,一个水手说:“金亭,你听你那婊子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我赌个手指,说这是她的声音!”另外一个水手就说:“她陪他们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个又说:“身体让别人玩着,心还想着你;你有什么凭据?”另一个说:“我有凭据。”于是这水手吹着唿哨,作出一个古怪的记号,一会儿,楼上歌声便停止了,两个水手皆笑了。两人接着便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不很习惯把这种话听下去,但又不能走开。且听水手之一说,楼上妇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杀死的,一共杀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个古怪的想头,“爷爷死了呢?”便仍然占据到心里有一忽见。

两个水手还正在谈话,潭中那只白鸭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码头边游过来,翠翠想:“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的等着,但那鸭子将近岸边三丈远近时,却有个人笑着,喊那船上水手。原来水中还有个人,那人已把鸭子捉到手,却慢慢的“踹水”游近岸边的。船上人听到水面的喊声,在隐约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水上人说:“这家伙狡猾得很,现在可归我了。”“你这时捉鸭子,将来捉女人,一定有同样的本领。”水上那一个不再说什么,手脚并用的拍着水傍了码头。湿淋淋的爬上岸时,翠翠身旁的黄狗,仿佛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几声,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码头上已无别的人,那人问:“是谁人?”“是翠翠!”“翠翠又是谁?”“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你在这儿做什么?”“我等我爷爷。我等他来。”“等他来他可不会来,你爷爷一定到城里军营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他不会这样子。他答应来找我,他就一定会来的。”“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好不好?”

翠翠误会了邀他进屋里去那个人的好意,心里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她以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本来从不骂人,这时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听人要她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的说:“悖时砍脑壳的!”

话虽轻轻的,那男的却听得出,且从声音上听得出翠翠年纪,便带笑说:“怎么,你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说:“鱼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黄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来。那男子把手中白鸭举起,向黄狗吓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黄狗为了自己被欺侮还想追过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告给狗“那轻薄男子还不值得叫”,但男子听去的却是另外一种好意,男的以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乱叫,放肆的笑着,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有人从河街拿了一个废缆做成的火炬,喊叫着翠翠的名字来找寻她,到身边时翠翠却不认识那个人。那人说: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来接她,故搭了过渡人口信来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听说是祖父派来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让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黄狗时前时后,一同沿了城墙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问那拿火把的人,是谁告他就知道她在河边。那人说这是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里的伙计,送翠翠回家后还得回转河街。

翠翠说:“二老他怎么知道我在河边?”

那人便笑着说:“他从河里捉鸭子回来,在码头上见你,他说好意请你上家里坐坐,等候你爷爷,你还骂过他!你那只狗不识吕洞宾,只是叫!”

翠翠带了点儿惊讶轻轻的问:“二老是谁?”

那人也带了点儿惊讶说:“二老你还不知道?就是我们河街上的傩送二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

傩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个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骂人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再也不说什么,默默的随了那火把走去。

翻过了小山岨,望得见对溪家中火光时,那一方面也看见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过来,一面拉船一面哑声儿喊问:“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会祖父,口中却轻轻的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中鲤鱼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来的人,打着火把走了,祖父牵着船问:“翠翠,你怎么不答应我,生我的气了吗?”

翠翠站在船头还是不作声。翠翠对祖父那一点儿埋怨,等到把船拉过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个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5

两年日子过去了。

这两年来两个中秋节,恰好无月亮可看,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举行,故两个中秋留给翠翠的印象,极其平淡无奇。两个新年虽照例可以看到军营里与各乡来的狮子龙灯,在小教场迎春,锣鼓喧阗很热闹。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龙耍狮子的镇筸兵士,还各自赤裸着肩膊,往各处去欢迎炮仗烟火。城中军营里,税关局长公馆,河街上一些大字号,莫不头先截老毛竹筒,或镂空棕榈树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钢砂,一千槌八百槌把烟火做好。好勇取乐的军士,光赤着个上身,玩着灯打着鼓来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样子,从悬到长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灯的肩背上,锣鼓催动急促的拍子,大家皆为这事情十分兴奋。鞭炮放过一阵后,用长凳脚绑着的大筒烟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线,先是咝咝的流泻白光,慢慢的这白光便吼啸起来,作出如雷如虎惊人的声音,白光向上空冲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时便洒散着满天花雨。玩灯的兵士,在火花中绕着圈子,俨然毫不在意的样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过这样的热闹,留下一个热闹的印象,但这印象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不如那个端午所经过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为了不能忘记那件事,上年一个端午又同祖父到城边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时,忽然落了行雨,无人衣衫不被雨湿透。为了避雨,祖孙二人同那只黄狗,走到顺顺吊脚楼上去,挤在一个角隅里。有人扛凳子从身边过去,翠翠认得那人正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给祖父:“爷爷,那个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时,真像喽啰!”

祖父当时不作声,等到那人回头又走过面前时,就一把抓住那个人,笑嘻嘻说:“嗨嗨,你这个喽啰!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还怕酒里有毒,把你这个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长大了!二老说你在河边大鱼会吃你,我们这里河中的鱼,现在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话不说,只是抿起嘴唇笑着。

这一次虽在这喽啰长年口中听到个“二老”名字,却不曾见及这个人。从祖父与那长年谈话里,翠翠听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滩过端午的。但这次不见二老却认识了大老,且见着了那个一地出名的顺顺。大老把河中的鸭子捉回家里后,因为守渡船的老家伙称赞了那只肥鸭两次,顺顺就要大老把鸭子给翠翠。且知道祖孙二人所过的日子,十分拮据,节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许多三角粽。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谈话时,翠翠虽装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却把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说翠翠长得很美,问过翠翠年纪,又问有不有人家。祖父则很快乐的夸奖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许别人来关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这件事便闭口不谈。

回家时,祖父抱了那只白鸭子同别的东西,翠翠打火把引路。两人沿城墙脚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说:“顺顺真是个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这一家人都好!”翠翠说:“一家人都好,你认识他们一家人吗?”祖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在,因为今天太高兴一点,便笑着说:“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妇,请人来做媒,你答应不答应?”翠翠就说:“爷爷,你疯了!再说我就生你的气!”

祖父话虽不再说了,心中却很显然的还转着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头。翠翠着了恼,把火炬向路两旁乱晃着,向前快快的走去了。“翠翠,莫闹,我摔到河里去,鸭子会走脱的!”“谁也不希罕那只鸭子!”

祖父明白翠翠为什么事不高兴,便唱起摇橹人驶船下滩时催橹的歌声,声音虽然哑沙沙的,字眼儿却稳稳当当毫不含糊。翠翠一面听着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发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

祖父不说什么,还是唱着,两人皆记起顺顺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滩过节,但谁也不明白另外一个人的记忆所止处。祖孙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还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边等候他们。几人渡过溪到了家中,剥粽子吃。到后那人要进城去,翠翠赶即为那人点上火把,让他有火把照路。人过了小溪上小山时,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着,翠翠说:“爷爷,看喽啰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着横缆,注目溪面升起的薄雾,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祖父静静的拉船过对岸家边时,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却守在船边,因为过节,明白一定有乡下人从城里看龙船,还得乘黑赶回家乡。6

白日里,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个卖皮纸的过渡人有所争持。一个不能接受所给的钱,一个却非把钱送给老人不可。正似乎因为那个过渡人送钱气派,使老船夫受了点压迫,这撑渡船人就俨然生气似的,迫着那人把钱收回,使这人不得不把钱捏在手里。但船拢岸时,那人跳上了码头,一手铜钱向船舱一撒,却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还得拉着船让别一个人上岸,无法去追赶那个人,就喊小山头的孙女:“翠翠,翠翠,帮我拉着那个卖皮纸的小伙子,不许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真便同黄狗去拦那第一个下船人。那人笑着说:“不要拦我!……”

正说着,第二个商人赶来了,就告给翠翠是什么事情。翠翠明白了,更紧拉着卖纸人衣服不放,只说:“不许走!不许走!”黄狗为了表示同主人意见一致,也便在翠翠身边汪汪的吠着。其余商人皆笑着,一时不能走路。祖父气吁吁的赶来了,把钱强迫塞到那人手心里,且搭了一大束草烟到那商人的担子上去,搓着两手笑着说:“走呀!你们上路走!”那些人于是全笑着走了。

翠翠说:“爷爷,我还以为那人偷你东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说:“他送我好些钱,我绝不要这些钱!告他不要钱,他还同我吵,不讲道理!”

翠翠说:“全还给他了吗?”

祖父抿着嘴把头摇摇,闭上一只眼睛,装成狡猾得意神气笑着,把扎在腰带上留下的那枚单铜子取出,送给翠翠。且说:“他得了我们那把烟叶,可以吃到镇筸城!”

远处鼓声又蓬蓬的响起来了,黄狗张着两个耳朵听着。翠翠问祖父,听不听到什么声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么声音了,便说:“翠翠,端午又来了。你记不记得去年天保大人送你那只肥鸭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东去,过渡时还问你。你一定忘记那次落的行雨。我们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还正想起两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但祖父一问,翠翠却微带点儿恼着的神气,把头摇摇,故意说:“我记不得,我记不得。我全记不得!”其实她那意思就是“我怎么记不得?”

祖父明白那话里意思,又说:“前年还更有趣,你一个人在河边等我,差点儿不知道回来,天夜了,我还以为大鱼会吃掉你!”

提起旧事,翠翠嗤的笑了。“爷爷,你还以为大鱼会吃掉我?是别人家说我,我告给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让城中的那个爷爷把装酒的葫芦吃掉!你这种人,好记性!”“我人老了,记性也坏透了。翠翠,现在你人长大了,一个人一定敢上城去看船不怕鱼吃掉你了。”“人大了就应当守船呢。”“人老了才应当守船。”“人老了应当歇憩!”“你爷爷还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说着,于是,把膀子弯曲起来,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显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说:“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着腰背微驼的祖父,不说什么话。远处有吹唢呐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且知道唢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过家中那边岸旁去。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亲的喜轿,翠翠还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过不久,那一伙人来了,两个吹唢呐的,四个强壮乡下汉子,一顶空花轿,一个穿新衣的团总儿子模样的青年,另外还有两只羊,一个牵羊的孩子,一坛酒,一盒糍粑,一个担礼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却傍花轿站定,去欣赏每一个人的脸色与花轿上的流苏。拢岸后,团总儿子模样的人,从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封,递给老船夫。这是当地规矩,祖父再不能说不接收了。但得了钱祖父却说话了,问那个人,新娘是什么地方人,明白了,又问姓什么,明白了,又问多大年纪,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唢呐的一上岸后,又把唢呐呜呜喇喇吹起来,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着那唢呐声音走去,走了很远的路方回到自己身边来。

祖父掂着那红纸包封的分量说:“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年纪还只十五岁。”

翠翠明白祖父这句话的意思所在,不作理会,静静的把船拉动起来。

到了家边,翠翠跑还家中去取小小竹子做的双管唢呐,请祖父坐在船头吹“娘送女”曲子给她听,她却同黄狗躺到门前大岩石上荫处看天上的云。白日渐长,不知什么时节,祖父睡着了,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7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业已预先约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黄狗过顺顺吊脚楼去看热闹。翠翠先不答应,后来答应了。但过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来,以为要看两人去看,要守船两人守船。祖父明白那个意思,是翠翠玩心与爱心相战争的结果。为了祖父的牵绊,应当玩的也无法去玩,这不成!祖父含笑说:“翠翠,你这是为什么?说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称。我们应当说一是一,不许三心二意。我记性并不坏到这样子,把你答应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虽那么说,很显然的事,祖父对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巧,祖父有点愀然不乐了。见祖父不再说话,翠翠就说:“我走了,谁陪你?”

祖父说:“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一对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

祖父心想:“你总有一天会要走的!”但不敢提起这件事。祖父一时无话可说,于是走过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葱,翠翠跟过去。“爷爷,我决定不去,要去让船去,我替船陪你!”“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还得戴了朵红花,装老太婆去见世面!”

两人皆为这句话笑了许久。所争持的事,不求结论了。

祖父理葱,翠翠却摘了一根大葱吹着。有人在东岸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占先,便忙着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着横溪缆子拉船过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祖父不唱,却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摇着,一句话不说。

祖父有点心事。“爷爷,你唱,你唱!”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时间在成长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述说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的说:“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就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女孩子身体既发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龄自然而来的一件“奇事”,到月就来,也使她多了些思索。

祖父明白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祖父心情也变了些。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处。因为翠翠的长成,使祖父记起了些旧事,从掩埋在一大堆时间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东西。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的,也乖得使人怜爱——也懂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机伶懂事,使家中长辈快乐。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来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那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到底还像年青人,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并且那时有个翠翠。如今假如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小雏儿再抚育下去吗?人愿意的事神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中国乡下人,一生中生活下来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业已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有一个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手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当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一分的。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为翠翠担心。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对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的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翠翠应分交给谁?必需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鸦成天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双小眼睛瞅着大老。意思好像说,你的傻话我全明白,我不生气,你尽管说下去,看你还有什么要说。

于是大老又说:“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媳妇。‘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转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些出于一个男子口中的真话,实在又愁又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8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河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已变作豆绿色。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一个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其中放了一吊六百制钱,就走了。因为是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上戴了一个崭新的斗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这些狗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的就不敢有什么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嚷着:“狗,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且依然满船闻嗅不已。翠翠说:“这算什么轻狂举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像想起什么心事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在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亲眼见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饱喝饱!”那一个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如果说着如上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会醉!”那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人过碧溪岨喝个够量。倘若有人当时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啬,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去。酒喝过后,那兵营中人卷舌子舔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了,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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