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弘农
出版社：树上微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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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富士康日记试读：
小引
又是一
年的年末，我闲下来，整理一下尘封书柜的日记，发现当年的一段富士康工作经历，回忆进厂的前因后果，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我的日记上，演了一遍电影。年轻轻的生命，活生生地装进罐头瓶，每天重复着枯燥的工作，找不到存在的价值；没有物质的基础，找不到感情的寄托。每个人的努力，每一声的呼救，都在时时提醒着我，不要忘记他们。我想把那段日记整理出来，和大家分享，也希望今天还奋斗在各个工厂里的朋友们，立足当下，着眼未来。只是文中人物，不可对号入座。一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不管过啥年，不能赚钱，终究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何况我毕业近半年，天天在家捣鼓网络生意，一时半会儿没有成效，村里人就觉得我是吃闲饭，都笑话说：“郭家有奇男，不娶不嫁不赚钱，不慌不忙过大年。”我也因此被评为郭家村的“教育模范”。但凡有谁家孩子读书不上进的，总有人站出来说宽心话：“不上大学有活儿干，上了大学也扯淡，老郭家的谁谁谁，照样在家喝稀饭！”想想当年上学的无限风光，看看今天“失业”在家的落魄模样，我有迫切改变现状的愿望：我得走出去，我得走出去……不管多累的工作，干起来再说。天上飘着点儿雪，母亲站在寒风中的村口，我背上行李，不敢回头……我暗暗发誓：今生不成功，来世不投胎。二
我在我们的小城，转悠了两天，一无所获。除了城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实在也看不到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转悠的，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我不能在我们的小城里转了，得到外地看看。小城的人才市场，在冬日的暖阳里静悄悄。几个工作人员都围坐在暖气炉边打哈欠。小城的招聘信息，除了本地招聘几个工人外，最多的就是“富士康大量招聘普工”的信息了，——虽然传出富士康有跳楼的事件，但丝毫不影响它的招聘，——工资待遇是我们小城的两三
倍，它的招聘牌子也最醒目，还有和它一样醒目的是旁边坐的一个胖子，胳膊粗得能一拳打死泰森！牌子周围已经聚集起一圈人了。富士康大量招聘普工，不收应聘者任何费用，体检费、路费由富士康报销。胖子很热情地给他旁边的年轻人介绍：“你们这一批，先到深圳实习三个月，实习好的人，肯定能混个线长之类的官儿，工资慢慢都往上涨；“这次过年，还有红包拿；“进厂后，签订劳动合同，缴纳保险；“免费安排宿舍，免费伙食（一日三餐，二荤一素，晚餐有水果；周一、四
有牛奶）；“宿舍有空调、洗澡间、饮水机、电视房；“超过每日8小时工作加班1.5倍工资，星期六日加班2倍工资，法定节假日加班以3倍工资发放，每周单休，春节休假。”……他们都开始领表填信息了。我看他们的学历一栏，填的都是初中、职专的，高中的都没有，大学的更别提了。我感觉自己混成这个样子，也不要谈什么面子不面子了，不能养活自己才是最大的耻辱。我就填一个“大学”吧，说不定到了厂里还有点别的用处。另外，我还真想看看，富士康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为什么会有人跳楼，而且最近还是接二连三地跳。有个黄牙初中生——因为吸烟太久，牙齿全黄——毕业四年了，漂泊了四年，故意问我：“哎！大学生，你说你读书是为啥？读了书又没有用，跟我们这些初中生一起去富士康跳楼啊！那不是亏大发哩？”说完，哈哈大笑，烟熏的黄牙也跑到众人眼前凑热闹。大家看我斯文秀气，好像是个软柿子，也好像是即将一起工作了，就开我玩笑，连那些刚刚还故作矜持的女人们也把持不住了，笑得跟自己中了彩票一样，仿佛这笑声，有一种身份的认同感在里面，而我是排除在外的。我没有笑。其中一个女人，姓杜，问我：“你去富士康，不怕你的亲戚朋友笑话你？”“去工作嘛，丢什么脸？不工作才丢脸。”大伙都没人笑了。三我们先到郑州集合。带我们去郑州的，是一个大光头，胖得看不见脖子。到了郑州，一下车，光头就跟车站上另一个胖子握手，那胖子粗如钢管的手指上，套着两只螺母一般金灿灿的大戒指。我疑心能戴这样大戒指的，非他那样的“钢管指”。他俩像两只沸腾的电茶壶，白花花的热气从两个嘴窟窿里源源不断地喷出来……我们被带到郑州的一个人才市场，在这里集合的人，按地区排了队，刚好一百零八个，——和我一起出来的老乡，一共就六个：李冠江，年龄最大，34岁，是我们公认的老大哥了，媳妇在家里，还有两个上初中的孩子；何鑫鑫李瑞瑞，是两口子，家里还有两岁的小孩，留给奶奶照顾；杜月丽，生了孩子，又离婚了，保养得不错，和我们站一起，我们都没有她看起来年轻；郭润鹏，初中毕业，混迹江湖四年，看见漂亮点儿的女人，眼睛就像是长在了人家屁股上一样；还有就是我了。当天体检。体检的钱是我们自己出的，一人50元。体检的医院还是富士康指定的医院。给我抽血的那位护士小姐，一边拿酒精棉擦着我胳膊上早已鼓起的血管，一边扭头问旁边的一个护士：“哎，要抽多少？”听完这话，我说我不想抽了。护士小姐“很傻很天真”的眼神望着我：“不抽哪行啊？我都给你绑好了。”她按住我的胳膊，硬是抽了好大一针管的血，红得让人心疼！体检好像都通过了，没有哪个不过的。体检完，一人领了一袋什么面包，还有一瓶伊利优酸乳，大家集合，挤了两辆公交车，去郑州站。去深圳的车票钱是300元，也是要自己出的。在车上打开面包袋，刚要咬，就看见一只小虫蜗居在面包的褶皱里，我要大声叫起来，告诉大家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们都已经吞下一大半了……四车过岭南，天色又渐晚。车窗外，薄雾缥缈，山色空蒙。田园绕绿水，飞鸟逐流云；村姑掩口笑，顽童骑竹追。山中南国娇媚，似有古风留存。使人忘记去深圳。车到深圳。站上灯光耀眼，只有天空一片漆黑，星星望不见。偏偏雨点纷纷。这里是深圳，空气都是滋润的，漂亮的女人也是滋润的……大家排队出站，分坐四辆大巴。不需要挤不需要抢：一人一个座，都没有站着的。上了车，每个人还要领到两袋软面包——这面包里都没有发现虫子的踪迹，一瓶矿泉水：我们一边吃软面包，一边喝矿泉水，还能欣赏深圳夜景……我的老乡们都在这夜幕里打起齁来了……车子停下了，雨还没有停下，我们站在蒙蒙细雨里，领到了自己的铺盖，还有自己所在宿舍的钥匙。基本上是哪个宿舍有空位，就分哪个宿舍，我们几个也就分散在不同的宿舍了。我在入住登记表上签了名，抱着铺盖，还有行李，挤进了电梯。打开房门，漆黑的宿舍里，只听见呼噜声远近高低地响着。我也不开灯了，怕影响到他们休息，只按着手机，找着自己的床号，胡乱铺开了褥子，就钻进了湿漉漉的被窝，我听着那呼噜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想着刚刚下了夜班回宿舍的男男女女的身影，那场景是我没有见过的，从工厂出口几乎排到了宿舍入口，蓝黑色的夜，蓝黑色的工装，蓝黑色的男男女女……都是那样的静寂无声，走在蒙蒙的细雨里。我想，他们是累了，或者冷了……五
清晨的雨还是如烟似雾，凉飕飕的，却并不十分冷。我们新来的一百多人又在这细雨里集合，男女各站一队，跟在一个瘦高个身后走。上下班的男男女女，白天来看，都是一样的蓝黑色夹克工装，他们步履匆匆，面无表情，整个给人的感觉是：忙碌而神秘。我仿佛置身于“二战”时的某个兵工厂……对我们这些新人，他们只是略看一眼，好像在说，“又来人了！”仅此而已。我们在富士康长得一模一样的大楼的肚子里，裤裆下来回穿梭，要去哪，我们也不知道。抬头看，头顶是一张连成片的大网，张在所有大楼的三楼上。透过这网，我在想象：一个从十多层楼跳下的人，此时只是一个无法控制的肉球，从天而降，触网即破，血花飞射……“你看见哪个美女啦？路都不看啦！”猛然醒悟，我撞上前面的郭润鹏。“哎！”我叹了一声。我们停下脚步，在一间会议室门口，集体被交给了一个只戴眼镜框的女人。我和几个老乡就坐在一起。人家领着我们这群“没有文化，没有技术”的普工，一个空儿一个空儿地教我们怎样填表：签《劳动合同书》一式两份；《补充协议》一份；《报到单》一份；《调查表》一份；保密协议一份。还是有人填错，气得人家那么有涵养的姑娘，几乎要发火，“我要是有一百双手，我真得替你们写了！不会的照别人抄！”关键是还有两份特别的签字表：《珍惜生命承诺书》《心情温度表》。签完了这些，差不多就该吃中午饭了。饭是真的不错了！大米饭，绿豆汤，小米汤，烧茄子，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鸡块，鱼排……都想吃，两荤一素自己挑。吃饭的事情，倒是真不需要人教的，大伙行动积极，格外踊跃，都忘了要不要排队。吃起来更是热火朝天。下午开会，讲富士康的工作，调休和纪律：打卡上班，打卡下班，——别的可以不记，这条必须记住；调休，就是一个星期休息一天，——各自的线长要在排班表上排出来的；加班问题，讲得就不是具体了，——工作需要你加，你就加。六
富士康第二天。我坐十楼阳台上，楼下三层上，都是悬空的大网。我回想昨天看到这里最多的字，应该是“禁止”：禁止空手坐电梯，违者除名。——某某处宣严禁吸烟，违者除名。——某某处宣女生宿舍，男士止步。——某某处宣禁止停放任何车辆，违者锁车。——某某处宣……大家都在这些无人看管的“禁止”里，按部就班地工作者，生活着，快乐着，忧愁着……想想自己也即将和他们一样，在这许多的“禁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消磨着青春，生命的色彩，顿时如同这富士康的墙壁一般惨白。晚上，宿舍的工友们，在富士康的书面语里是叫作“同仁”的，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泡面的泡面，洗澡的洗澡，看黄片的看黄片……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河南的，有陕西的，有湖南的，有江西的……大家也都关切地询问有没有自己家乡来的。我的对面，睡着一个江西的小伙儿，我们昨天聊了几句，就熟悉了。他叫罗涛，问我被分在哪个事业群了。我说在哪里哪里。他说不好，去了就知道。湖南子（我们都这样叫那个湖南小伙）说深圳的夜生活，还是蛮好玩的啊，不过得有钱，——有钱就好玩！湖南子看上罗涛车间的一个女的，问能不能帮他搞到QQ号。罗涛问湖南子能不能帮他介绍个对象，离过婚的也行。都是憋得太久了。二十郎当岁，不结婚又没对象，不想这事的就怪了。他们问我有没有对象；是一个人来还是和朋友来；如果有对象，还可以申请在外面租房住：不过房租太贵，想便宜点的太远，不安全。说起房租贵，我想起我在富士康的商店买香皂，一块以下的零钱，都是四舍五入，兜里有五角钱，根本花不出，没人要，要收也是一块起。七
第一天进车间。第一次真正走进了富士康的车间。在车间门口，每个人都领到一张蓝色小圆片，刚好能把手机摄像头贴上。贴好了，才过安检。安检员也和我们一样年龄，只是穿着安检的服装。过了安检，我们就集中站在走廊里，听见车间的机器声“嗡嗡嗡”地响着。一种特殊冷却液的气味包裹着我们。我们都在那里张望。一个穿着厂服的小青年，双手插兜，头发炸起，可能洗完头没干就跑出来了，像一只斗架的野公鸡。走到我们跟前，晃悠了一圈，叫道：“站好！没有一点组织性，站都站不好？”说完就背过去半边脸，笑嘻嘻地走了。我们还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等待。又过来一个穿厂服的小平头。“你们都在这儿别乱动，我一会儿再过来，看你们谁没站好，我给你分个累死你的地方干活。”他带着我们过了走廊，进了排满机器的厂房，只是看着面前的流水线上，一排排的人，都伸出机器似的手臂紧张地舞动……我们一下惊呆了。又过来一个，而且貌似很严肃。听说他是课长。富士康里的一线员工是这样的级别：实习生，正式工，代理线长，线长，组长，课长，主管（主管是车间的最高职务了，一般不出来，出来巡视的都是课长）。所以他特别严肃，身后站的组长和线长都手背后，一声不吭。“站好！一点执行力都没有，今后怎么工作？——明天，你们就正式上班啦，今天先了解一下我们的工作环境。明天来，记着：不许有染发的，戴耳环的，戴戒指的，兜里也不要装拍照设备，U盘。——带手机的，每人都会领一张这个小蓝片，把你的手机摄像头贴起来。如果发现谁的摄像头没有贴这个，立即开除。——好啦，现在，你们的‘老大’来挑人，无论挑到谁，你都要在他手下好好干，听他的话，顶撞是没好果子吃的！”说完，忙碌的流水线上，走过来几个貌似挑人的主儿，他们都是各条流水线的线长。我们都站成两排：低个在前，高个在后，站直了，看着前面的“老大”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地挑，看中了这个，手一指，“你，出来！”看中了那个，“你，也出来！”——真像奴隶市场。我此刻的心情，真是生无可恋啊。不过看看郭润鹏笑嘻嘻的样子，看李冠江无所谓的样子，还能怎样呢？既来之则安之，干起来再说吧。“跟哪个线长，都不能跟女线长，——女人事儿太多！”李冠江说。“哎，我就想跟一个女线长，——看前面那个女线长。”郭润鹏咽着唾沫，盯着人家。李冠江被二号线的“老大”挑走，实现了他的愿望，——是个男线长；剩下我们几个老乡，不幸都被那个女线长留下。“我叫窦豆，”她对着我们做了自我介绍，“你们以后叫我名字就行。”窦豆是我们的线长，也就是他们喜欢叫的“老大”。窦豆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孩子，很白很嫩，应该是我们这条线上最惹人爱怜的姑娘了。窦豆代她讲：“她是我的助手，叫她小招就行。她接下来会教你们如何使用检测工具，不会的地方，还可以来问我。”流水线上，像小坦克编队一样的工件，源源不断地流过来。我们第一次拿起这滴着油的铁疙瘩，翻来覆去都找不到要检测的部位究竟在哪里，紧跟着的工件又来了，慌了手脚的我们，赶紧放下手上的这个，拿起新来的那个……来教我们的助手小招，脚不沾地，跑完这边，跑那边，手把手地教，告诉我们如何拿起工件，如何辨别部位，如何检测才是合格。她头上都淌汗了，——现在还是冬天啊。“加油，——你们都给我快点儿呀。慢死啦。”窦豆在身后催呀，就差手里拿鞭子了，和刚才好好说话的那个“窦豆”大不一样了。我们似乎都更加紧张了……下班要站队，还要听窦豆讲话。“你们什么时候把队给我站齐了，能让我满意了，我再叫你们下班，——当然啦，你们要是不想走，我也会奉陪。”后面的组长大吼：“让他们站到八
点！”现在已经下班一个小时了。八上班，打卡。跟第一天的刷卡情况大不相同：混乱得像超市抢购特价商品，——排队的都刷不上，刷卡的都不排队。都想在八点钟之前，把自己的卡送到刷卡机上，听到“滴——”的一声长响，才肯放心地离开。后面的队，排得没有了希望……眼看时间要到了，后面的人就得拿出手机，拨通他们“老大”的号码，解说一下自己正在外面排队的努力，这样，他们的“老大”在点名的时候，就可以先不记他的缺勤了。要是没有这个环节，记了你的名字，发工资的时候，你就知道后果了。窦豆和我们差不多大，比我们早来半年。今年她要当线长了，现在还只是“代理”，我们是她的第一批“手下”。听说她自豪地说：“我是广东人，洪秀全你们知道吗，我老乡！”我差点儿没撞在流水线上。窦豆为了让所有的人知道她的厉害，第一天就表现出了不把人催死不罢口的“疯狗精神”。我们站在齐腰的流水线旁，没有凳子，——我终于知道罗涛说“不好”的原因了，别的车间都是坐在流水线两旁工作的，还放着音乐，唯独我们这个，不仅全站着，还都是噪音。我们是眼手不停，窦豆在身后是边走边叫：“快点啦，快点啦，慢得要死，——你看你这里都堆成山，还不快点？”如果富士康允许线长拿鞭子，她是不会冷落了鞭子的。有人看不惯，顶了嘴，就仿佛是当众扇了她的脸，她是歇斯底里地咆哮：“你！给我出来，出来，快点！站这里，好好反省你的错，想好了来找我。”被叫出去的人，站在我们背后，我们想回头看看，窦豆大叫：“你们都听好了，谁都不许跟他讲话，谁跟他讲话，我就找谁的麻烦！”组长来了，走了，没说什么；课长来了，走了，没说什么。窦豆掩饰不住的得意，对她的助手小招说：“我就是要让上面来看的。”小招没有应和她，我看小招很善良。下午吃完饭，是要额外地加两个小时班的，而这两个小时，才是一天工作的真正高潮：工件排列的密度，流水线的速度，都明显超出了之前的任何时候。短短的两个小时啊，能赶出当天工作的三分之一啊。我们也知道，疯狂是结束的前兆。晚上下班，李冠江见到我说：“今天早上，我们的线长在会上叫嚣：‘这个星期，就是你们的“魔鬼训练”，下午一个也不许去吃饭，坚持把最后两个小时的加班干完，八点下夜班再吃！’妈呀，从中午吃完饭，中间的几分钟休息都不给啦，连续站，干到晚上八点，七个小时都是站着干，后面两个小时就是饿着干。——这俩小时，真能干出人命哩！”我想我们这边惨，李冠江那边也没好哪去啊。“好在我们老大不骂人，”李冠江说。九
上班，站队，开会。我看见窦豆站在组长跟前，虔诚地拿出小本本，装模作样地记录着什么东西。那组长，每天都是一副毒发身亡的死相，发怒的时候，就涨红着疙瘩脸，咆哮着，车间里，机器声都没有他的声高。我知道我们今天又要当窦豆的出气筒了。能忍的忍，不能忍的走，——实在没辙的去跳楼，这都是少数中的少数，异类中的异类。奇怪的是：在这些跳楼的可怜人里，都是普通员工，怎么就不见哪个课长啊，组长啊，线长跳楼的？今天我看见窦豆拉出来一个女工骂，我才有些明白了：他们受了上面的气，还能往下面人身上撒，舒服还是能很快找回来的。窦豆，她也是一个受害者。我要说，她偏偏要再扮演一个迫害者的角色。骂人总有对象：课长骂组长，组长骂线长。在暴政中成长起来的员工，当了线长，是变本加厉地施展淫威啊。“在快速成长的企业，领袖应该要多一点霸气。”——富士康总裁郭台铭如是说。这里说的是“领袖”啊，你窦豆算个什么东西？领袖也是你自称的啊？你顶多就是个领班嘛！你还装个啥霸气啊！狐假虎威的东西啊！1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一进了富士康，当上个小线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下班，站队，开会。窦豆故意拉接晚班线长来，问：“你检查完，还有什么问题？”“没有！”窦豆送他走。扭过脸就讲：“他们线上的人，老是找我们的麻烦。接个班要回来找我好几次：什么你们的抹布落一块，没收走；什么你们的地板没拖干净，有油……让人家把我告到课长那边！课长骂了组长，今天你们也看到了，组长就当着你们的面骂我，我的脸往哪搁？我有没有顶一句嘴的？——他们找我的麻烦，我忍了，你们也就不能让我过得轻松点？——今天你们也看到了：我专门问过他们的线长，‘OK了没有？’他说没问题。好，他要是再来找我的麻烦，我可不认账啦！你们以后也给我记住了：收工的时候，一定要做好自己区域内的5S，不要让人家总是来找我们的麻烦！另外，你们还要做的事情就是：都给我找他们的麻烦，抓住他们的‘辫子’，直接去找负责人，——其他人你理都别理！我就不相信他们没问题！——还有啊，今天我听人说了一句特别经典的话，我以前都没有听过。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大家都想下班了，不想听她讲故事了。“他说：‘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也能打败一只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太经典了！以前怎么就没有给我说过呢？知道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道理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啊？——没有人知道吗？”大家都想早点下班了。“我告诉你们：领导要像狮子一样狠！下属才能像绵羊一样听你的话！团队才能像狮群一样强大！——今天，我郑重地告诉大家：以后谁要是把我惹急了，我跟他狠起来，是没有人性的！从我手里被赶出去的人，没有哪个线长会收留你！我就有这个信心，不信你可以试试！……”十
上班，站队，开会。窦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捂着嘴低着头“呵呵”地笑啊。我们感觉很奇怪：没有见她笑过的，笑一次需要这样吗……？“对班被记过三次，我好高兴！”，窦豆对我们说。真不知道，我们的“老大”，好容易高兴了一回，竟然是因为这个！“让他再找我们的麻烦！”窦豆得胜似的说，“找我们一次麻烦，我马上找他三次麻烦。今天开会，我特别要表扬我们的三位同仁：李瑞瑞，第一个发现对班的地面不干净，——瑞瑞来了才几天，各项工作都是最细致的；小招，第二个发现对班的工具没有摆放整齐，——小招是助手，检查工作是她的职责；还有郭润鹏，向我报告对班的……。”“老大，不好意思，我看错了，我看的是三号线了，不是对班的。”郭润鹏笑嘻嘻地露出黄牙来纠正。窦豆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下次再看错，给我写检查，一千字的。”“今天我表扬的，两个都是女同胞，下次希望看到更多的男同胞也有好表现。”窦豆安慰了一下男同胞的情绪，接着说，“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了好消息，我们的调休：一星期一天，我会根据你的表现，给你排班。这张表，都是我每天记录下你的考勤，你的工作。”窦豆在我们面前抖了抖油乎乎的纸。十一
企业有自己的文化。窦豆要求我们背背《总裁语录》。“语录？我们初中背的《论语》好像也是一本语录吧？”有人问我。“《论语》有什么用！背会能当饭吃？”有人说。车间的墙上是总裁语录。厂区的墙上是总裁语录。餐厅的墙上是总裁语录。宿舍的墙上是总裁语录。胸牌里的发的纸片上，也是总裁语录。就差厕所的墙上不是啦。背吧，要抽查。据窦豆自己说，她已经可以把自己看到的那些语录，都背下啦，就等着，盼着什么时候郭总裁能亲自下来找她，听听她背的好不好。“不为失败找借口，要为成功找方法。”郭台铭总裁是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的，太多太多。十二
今天签名，究竟签的是什么，也不让人看清楚。窦豆总是递过来一张油乎乎的，有点透明的纸：“签名！——赶紧啦！”“签什么名？”有人问。“哪那么多废话？叫你签你就签。——我能卖你不成？”“那你总得让我看看签的是什么吧？”有人说。“不签是不是？”“不是啊！”有人说。“那还不赶紧的？——笨得要死！”哎，这倒霉催的，签个名也不忘讨几声骂。可是让人签名，总得告诉人家签的是什么吧？总得给个理由吧？十三
早上八点上班，照例是站队，照例是等窦豆点名，点完名字就讲话。她手背后，站在二三十人的前面，哪个人都比她高。今天她讲的主题是“军事化管理”。军事化管理，那也得看对象嘛。你对出生入死的军人实行军事化，那是为了他好，纪律中有无穷的战斗力，没有纪律什么都办不好。你对老百姓也军事化，一天两天还行，年复一年谁受得了？况且还都是一群精力旺盛的青年，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工作的压力，家庭的重担，前途的渺茫，还有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小小线长的辱骂。某些领导欲太强的小人，就利用这个“军事化管理”做理由，狐假虎威，随随便便地抖威风。骂起人来，简直像个“兵痞”。员工无端受此窝囊气，做梦都咬牙切齿。“我靠”“我*”“**”“**”“**”——富士康里的口头禅，上下通用，男女通用，——当然也有不用的。我就为郭总裁感到惋惜：怎么总裁语录里就没有规定“富士康标准脏话试行条例”呢？这一定会是创举吧！一群低素质的员工，跟上一群没素质的领班，想想吧，那是一种怎样的可怕？员工的素质太差，线长的素质更差！——不差怎么能当线长？组长都是这帮线长里的“极品”，课长都是这帮组长里的“极品”……被人家骂了，自己扭过头，一句“谁会*他”，再配合着不屑的眼神，——绝啦！是啊，谁*谁啊！都是老大！都是老大！十四
今天我才弄明白一天的工作量。我所在流水线上，做的是手机的一道检测工序。要求是：10秒完成这个动作算合格，1小时要检测出至少360个标准工件。以此类推：一天12小时，除去2小时吃饭和走路的时间，剩下10小时全力以赴，眼手不停，一天3600个工件。按一个工件1千克（这都是不算大不算小的常见工件）算，在我的一举一放的重复动作中，一天被左手抓过的铁疙瘩，就有3.6吨！其实理论如此，这只适用于机器，并不适用于人。正常情况下，我们一条线的检测工件，也就一半多一点，这只是初期的练手吧。晚上收工，这活儿就像疯狗一样咬着你不放。活儿疯了，人也疯了。整条线上的员工，终于都袖手旁观，任其自流了。检测一事，名存实亡！底层员工，对于偷工减料之事，今日已是明目张胆了，且相互鼓励了。上游漏检，直接对下游构成威胁！谁要还是老老实实，埋头苦干，都会被他周围的人笑话：“娃是个好娃，就是反应慢了点。”而老实人的跟前积压了那么多的工件检测不完，身后的“老大”过来，也不问什么情况，破口大骂：“猪头啊你？人家都检完了，你是干什么吃的啊？”辛辛苦苦，诚诚恳恳，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一来气，“老子也不检啦！”于是，天下太平。于是，次品有多少？检测的人都不知道！只有买的人知道。老大额外还要叫人打点杂什么的，无人应答不说，还唯恐躲之不及，——这都是她失道寡助的后果。这时候大家都会“非暴力不合作”了。十五
“加油，——给我快点儿啦。笨得要死。”窦豆在身后且催且骂。此时，员工的权利是沉默！我想到了洪秀全，窦豆的好老乡！洪天王的天父大作讲得好：“只有人错无天错，只有臣错无主错。”愚蠢的强暴，专制的野蛮，都是一样的啊！奴隶的工作效率是最低的。下级只是上级的手。工作是一干到底，没有劳逸结合。除了工作就是睡觉：工作累了就是睡觉，睡觉起来接着工作。“活儿累倒是不累，身体还能受了，就是精神受不了！”这是梁鑫鑫李瑞瑞两口子跟我说的。受一天的累，还要再受一天的气！这是什么道理？身边大大小小的鸟头目们，主要职责就是监工：发现问题，就要赶紧开骂；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骂。——比如窦豆。昨天终于领到了线长的紫色马甲，背上有“线长”俩字，就仿佛是有了骂人的许可证，可以名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