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中英文对照)(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5 19:3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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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海明威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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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中英文对照)

老人与海(中英文对照)试读:

出版说明

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代中国,国民的阅读生活中最迫切的事情是什么?我们的回答是:阅读经典!

在承担着国民基础知识体系构建的中国基础教育被功利和应试扭曲了的今天,我们要阅读经典;当数字化、网络化带来的“信息爆炸”占领人们的头脑、占用人们的时间时,我们要阅读经典;当中华民族迈向和平崛起、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时,我们更要阅读经典。

经典是我们知识体系的根基,是精神世界的家园,是走向未来的起点。这就是我们编选这套《国民阅读经典》丛书的缘起,也因此决定了这套丛书的几个特点:

首先,入选的经典是指古今中外人文社科领域的名著。世界的眼光、历史的观点和中国的根基,是我们编选这套丛书的三个基本的立足点。

第二,入选的经典,不是指某时某地某一专业领域之内的重要著作,而是指历经岁月的淘洗、汇聚人类最重要的精神创造和知识积累的基础名著,都是人人应读、必读和常读的名著。我们从中精选出一百部,分辑出版。

第三,入选的经典,我们坚持优中选优的原则,尽量选择最好的版本,选择最好的注本或译本。

我们真诚地希望,这套经典丛书能够进入你的生活,相伴你的左右。中华书局编辑部二○一二年四月

老人与海

他已经老了。他一个人驾着小船,在墨西哥湾流中捕鱼。他已经84天没逮着一条鱼了。在最初的40天里,有一个男孩和他在一起。但是,由于40天连鱼影子也没逮着,男孩的父母对男孩说,现在再清楚不过了,老人终于倒了霉,倒霉透了。男孩于是听从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结果这条船第一个星期就逮着三条顶呱呱的鱼。看到老人每天从海上回来,小船空空如也,男孩感到伤心。他总是过去帮老人的忙,搬盘在一起的绳索,拿鱼钩、鱼叉,扛绕着桅杆收拢的帆。那面帆用面粉袋打了补丁,卷拢着,看上去就像一面标志着永久失败的旗帜。

老人瘦瘦的,面容憔悴,脖子后面皱纹深深。他的脸颊上有褐色的斑点,那是太阳照在热带海洋上反射光造成的良性皮肤癌。他的两颊上布满了这样的斑点。他手上有一条条深深的伤痕,那是对付挂在吊绳上的大鱼留下的。那一条条伤痕没有新的,都是老的,老得就像一个没有鱼的荒漠里那些侵蚀地貌。

他的一切都老了,除了眼睛。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就像大海的颜色,透着快活、不服输的劲儿。“桑蒂亚戈,”当他和男孩摆弄好小船上岸,男孩对他说,“我又可以和你一起捕鱼了。我们挣了点儿钱。”

老人教过男孩捕鱼,男孩很喜欢他。“别啊,”老人说,“你跟的那条船运气不错,和他们一起吧。”“你可别忘了,你曾经87天没逮着一条鱼,但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咱们天天逮着大鱼!”“我记着呢,”老人说,“我知道,就是心里犯嘀咕,你也不会离开我。”“是我爸让我离开的,我还小,只好听他的。”“我知道,”老人说,“就是那么回事。”“他没多少信心。”“没错儿,”老人说,“可我们有。对吧?”“没错儿,”男孩说,“我先请你在海滨饭馆喝啤酒吧,喝完再往家里搬东西。”“行啊!”老人说,“咱两个打鱼的一起喝。”

他们坐到了海滨饭店里。有很多渔夫拿老人开玩笑,可他没有生气。至于那些上了年纪的渔夫,则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过他们没有流露出这一点,只是礼貌地谈着他们抛下钓绳的地方的水流、水深,谈着一成不变的好天气,谈着他们看到的东西。那天捕到鱼的渔夫已经进港。他们宰杀了捕到的马林鱼,将它们直挺挺地平放在两块厚木板上。一块木板两个男人抬,一人一头。他们吃力地、摇摇晃晃地抬着鱼,抬到了储藏鱼的房子里,有制冷卡车会从那里把鱼拉到哈瓦那的市场上去。那些逮到鲨鱼的渔夫把它们送到了小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在那里,它们被吊到一个滑车装置上,它们的肝脏被去掉,它们的鳍被割下来,它们的皮被剥下来,它们的肉被切成条以便腌制。

风向东刮的时候,鲨鱼加工厂散发出的气味飘满了海湾。今天风转为向北吹,然后停了,因此海湾里的臭味已变得很淡。阳台上洒满阳光,令人心旷神怡。“桑蒂亚戈。”男孩说。“说吧。”老人说。他端着杯子,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我明天去为你搞点沙丁鱼,行吧?”“别了,去玩棒球吧。我还划得动船,网可以让罗杰里奥来撒。”“我想去啊。我要是不能和你一起捕鱼,我想多少帮点忙。”“你给我买了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爷们儿了!”“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时,我有多大啊?”“五岁。当时我逮的那条鱼劲儿太大,它几乎把船搞散架了。你差点就没命了!记不记得?”“我记得鱼尾巴啪啪甩击的声音,记得划手座板断了,记得棍棒揍下去发出的响声。我记得你把我甩到船头,那里放着打湿的钓绳卷儿。我当时感到整条船在抖,你用棍棒揍它的响声就像砍倒一棵树,我浑身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你是真记得,还是我这么对你讲的?”“打咱们第一次一起捕鱼起,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楚着呢!”

老人看着男孩,他被太阳炙烤过的眼睛目光坚定,透着爱恋。“你要是我儿子,我会带你去搏一把,”他说,“可你是你爹妈的儿子,再说你跟的那条船又走运。”“我去给你搞点沙丁鱼吧。我知道哪儿能搞到四个鱼饵。”“我今天还有剩下的。我把它们放盒子里腌了。”“让我给你搞四条鲜鱼吧。”“一条就行。”老人说。他从来都没丧失过希望和信心,现在他的希望和信心又涨了起来,就像微风初拂时那样清新。“两条吧。”男孩说。“两条就两条,”老人答应了,“你该不会去偷吧?”“我巴不得偷呢,”男孩说,“不过这些可是我买的啊!”“谢谢啊。”老人说。他太朴实了,没心思琢磨自己何时变得谦卑了。不过他明白,他已经变得谦卑了。他还明白,这算不上丢人;对真正的自豪感而言,这造不成损失。“照现在的样子,明天天气应该不错。”他说。“你想去哪儿?”男孩问。“去得远远的,风头转了再回来。我打算天不亮就动身。”“我会想办法让船主也把船开到远的地方去,”男孩说,“等你钓到了真正的大家伙,我们也能过去帮帮忙。”“他才不乐意把船开到远地方呢!”“没错儿,”男孩说,“不过我能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有一只鸟儿在那里飞,我会让他去追海豚。”“他的眼力就那么差吗?”“差不多就是个瞎子!”“这就怪了,”老人说,“他可从没钓过海龟,这活儿才伤眼呢!”“你在莫斯基托海岸钓了多少年海龟啊!你的眼力不是挺好的吗。”“我是个不一般的老家伙。”“可要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你身子骨还行吗?”“我觉得没问题,再说了,还能用上很多窍门呢!”“咱们往家里搬东西吧,”男孩说,“我也好早点去撒网逮沙丁鱼。”

他们把打鱼的工具从船上拿下来。老人肩上扛着桅杆。男孩拿着船型的木质盒子,盒子里面放着盘好的、编得结结实实的棕绳。他还拿着鱼钩和带柄的鱼叉。装鱼饵的盒子放在小船的船尾下面。船尾还有一根木棒,当大鱼被拖到船边时,老人就用这根木棒把它们制服。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不过最好还是把帆和粗绳带回家,因为露水会损坏它们。此外,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人不会偷他的东西,但他想,也实在没必要把鱼钩和鱼叉丢在船上,来诱人起邪念。

他们一起走着,一路来到了老人的小屋。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老人把缠着帆的桅杆靠墙放下,男孩把盒子和其他工具放在桅杆旁边。桅杆几乎和单间的小屋一样长。小屋使用的建筑材料是皇家棕榈树坚硬的芽苞,这种棕榈树俗称“海鸟粪”。小屋里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它的泥地上还有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棕色的墙壁是纤维质密的“海鸟粪”叶子一层层摊平制成的,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画》,还挂着一幅《科博圣母画》。这是老人亡妻的遗物。墙上还曾挂着他妻子的着色照片,但他把它摘了下来,因为一看到它,他心里就不由得感到孤独,而那种孤独感让他受不了。他把它放在了屋角的架子上,就在他干净的衬衫下面。“有吃的没?”男孩问。“有一盆黄米饭配鱼肉。想吃吗?”“不了,我还是回家吃吧。我给你把火生起来?”“不用,回头我自己来,要不我就吃冷米饭。”“我用用渔网吧?”“没问题。”

其实根本没什么渔网,男孩知道,他们早把它卖了。但就是这样的谎话,他们每天都要扯上一遍。男孩也知道,其实也根本没什么黄米饭和鱼肉。“85,这数字吉利啊!”老人说,“想不想看到我逮着一条净重一千多磅的大家伙?”“我要用网去逮沙丁鱼了。你不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好,我有张昨天的报纸,可以读读上面的棒球新闻。”

男孩怀疑所谓昨天的报纸也不过是捕风捉影,不过他看到,老人把它从床底下拿了出来。“佩里克在杂货店给我的。”老人解释说。“我逮到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和我的都放在冰块上,明天早上咱们就可以分了。我回来后,你给我说说棒球。”“扬基队输不了。”“可我害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小子,要对扬基队有信心。别忘了了不起的迪马乔!”“我不止害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还害怕底特律老虎队。”“看你那个熊样,你说不准还害怕辛辛那提的红汉队和芝加哥的白短袜队呢!”“你好好看看,我回来后给我说说。”“我们买张末尾两位数是85的乐透彩票,怎么样?明天就85天了。”“行啊,”男孩说,“你上次的记录是87天,这怎么解释呢?”“这事儿发生一回就够了!你觉得你能搞到一张尾数85的彩票吗?”“我可以订一张。”“一张要两块半呢!我们找谁借钱去啊?”“这事儿容易。我借到两块半还是小菜一碟。”“我觉得我差不多也能,可我不想去借。先是借,接下来就会要饭了。”“注意保暖,老家伙,”男孩说,“别忘了,现在九月了。”“正是大鱼到来的一个月啊,”老人说,“到五月,人人都能当渔夫。”“我现在去逮沙丁鱼了。”男孩说。

男孩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老人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男孩从床上拿来那条旧军用毯子,把它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老人的双肩真够奇怪的,因为尽管人已老,但它们依然强健。就连老人的脖子也很结实,并且当老人睡着了、头向前垂下的时候,脖子上的皱纹也不那么明显了。他衬衫上打的补丁太多了,看上去就像那面帆。这些补丁遭日晒后,颜色变得深浅不一。老人的头部非常苍老,他两眼一闭,脸上就生气全无。那份报纸落到了他双膝上,要不是他胳膊压着,也许就会被晚风吹走。他的脚丫子光着。

男孩离开了,把老人留在那里。他再次回来时,老人依然在酣睡。“醒醒,老家伙。”男孩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老人双膝上。

老人睁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你搞到什么东西了?”他问道。“晚饭,”男孩说,“我们开吃吧。”“我还不很饿呢。”“来吃吧。你不吃饭怎么打鱼啊!”“我吃。”老人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拿起报纸,叠好,然后又开始叠毯子。“用毯子围着吧,”男孩说,“只要我不死,就不会让你饿着肚子去打鱼!”“那你可要活一百岁,还要照顾好自己,”老人说,“咱们要吃什么?”“黑豆蒸米,煎香蕉,还有点炖肉。”

这些食物是男孩从海滨饭馆拿来的,装在双层金属盒子里。他口袋里还装着两套刀、叉、汤匙,每套都用餐巾纸包着。“这些东西是谁给你的?”“马丁,饭馆老板。”“我一定要谢谢他。”“我已经谢过了,”男孩说,“你用不着去了。”“我会给他一条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对咱不止一回了吧?”“我觉得不止一回。”“那除了鱼肚子肉,我还要给他点别的。他真够体贴咱们的。”“他还送了两瓶啤酒。”“我最喜欢罐装啤酒。”“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伊啤酒,我还得把酒瓶送回去呢。”“你考虑得真周到,”老人说,“咱们这就开吃?”“我已经这么问过你了,”男孩温和地说,“你不准备妥当,我可不想打开餐盒。”“我准备妥当了,”老人说,“只要花点时间洗洗就行。”

你上哪儿去洗呢?男孩想。村里的水井在大路那头,还要走两条街才到。我该把水带过来,还有香皂和一条干净的毛巾。男孩想。我怎么就这样不过脑子呢?我应该再给他搞件过冬的衬衫,搞件过冬的夹克,搞双鞋子,搞条毯子。“你搞的炖肉挺好的。”老人说。“给我讲讲棒球吧。”男孩说。“在美国联盟中,扬基队是老大!我都说过了。”老人高兴地说。“可他们今天输了。”男孩对他说。“这算什么啊。了不起的迪马乔状态恢复了。”“他们队里可不止迪马乔一个。”“那是!不过有他没他就是不一样。在另一个联盟里,就布鲁克林队和费城队来说,我肯定选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忘不了迪克·西斯勒,还有他在老公园里那些了不起的击球。”“别人击不出来那样的球。我见过的队员中,数他击球最远。”“他以前常来海滨饭馆,记不记得?我想请他去钓鱼,但我太胆小,不敢请他。我让你去请吧,你的胆子也不够大!”“我知道。咱们大错特错了。说不准他真跟咱们去呢!要那样的话,够咱们记一辈子了。”“我还想请了不起的迪马乔去钓鱼呢,”老人说,“听人说他老爸是个渔夫。说不准他当年也和咱们一样,是个穷光蛋,会理解咱们的心意。”“了不起的西斯勒的老爸可没过过穷日子,他老爸在我这样的岁数时,就在大联盟里打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一艘横帆船的桅杆前站着呢。那条船跑非洲的。傍晚的时候,我看到海滩上有狮子。”“我知道,你给我说过了。”“那咱们是聊非洲呢,还是聊棒球?”“我想还是聊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聊聊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吧”。他把“J”发成了“赫他”的音。“在过去,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也经常到海滨饭馆来。不过他爱耍酒疯,一喝酒就动粗,说话不中听,难相处。他脑子里不光装着棒球,还装着赛马。至少他口袋里总装着赛马的名单,经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的名字。”“他可是一个了不起的经理,”男孩说,“我爸爸觉得他是最了不起的经理。”“还不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迪洛谢也每年都到这儿来,你老爸会觉得他是最了不起的经理呢!”“说真的,谁是最了不起的经理,是卢克,还是麦克·冈萨雷斯?”“我觉得他俩半斤八两。”“最了不起的渔夫是你。”“可别这么说,我知道有比我好的。”“嗨!”男孩说,“好渔夫多得是,有些还很了不起,不过最了不起的还是你。”“谢了。你真能逗我开心。我可不想碰到一条大鱼,个头大得我对付不了,让这个家伙来笑咱们吹牛。”“只要你还像你说的那么身子骨结实,没有你对付不了的鱼!”“我没准儿没我想的那样结实了,”老人说,“可我知道很多窍门,再说我这人不服输。”“你现在该睡觉了,这样早上才会有精神。我还要把东西送还海滨饭馆呢。”“那好吧,晚安。我早上去叫醒你。”“你真是我的闹钟。”男孩说。“年龄是我的闹钟啊,”老人说,“为什么老人会醒那么早?难道是想让白天长点儿?”“这我就不知道了,”男孩说,“我就知道小屁孩儿睡得晚,睡得死。”“我心里记着呢,”老人说,“我会及时叫醒你。”“我可不想让船主来叫醒我,就好像我多差劲儿一样!”“我知道。”“睡个好觉,老家伙。”

男孩走出了屋子。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现在老人黑灯瞎火地脱了裤子,上了床。他把裤子卷成了个枕头,把报纸塞到里面。他把毯子往身子一裹,躺到了弹簧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到了儿时看到的非洲,梦到了绵延很长的金色海滩。他梦到了白色海滩,那么白,白得刺眼。他梦到了高高的海角,以及棕色的大山。现在,每个夜晚,他就又生活在了那条海岸线上。在梦里,他听到了海浪的咆哮,看到了土著居民驾船劈波斩浪。在梦里,他嗅到了甲板上散发的焦油和油麻丝气味,嗅到了陆地上的晨风吹来的非洲气息。

当嗅到陆地晨风的时候,他通常会醒来,穿戴整齐,去叫醒男孩。但是今晚,陆地晨风的气味来得太早,他做梦都知道它来得太早。他继续做梦。在梦里,他看到了岛屿的白色峰顶从海上升起,看到了加那利群岛的大小港湾和抛锚地。

他再也梦不到风暴,梦不到女人,梦不到大事件,梦不到大鱼,梦不到打架,梦不到比力气,梦不到自己的妻子。他现在只梦到一些地方,以及海滩上的狮子。那些狮子在薄暮中嬉戏,可爱得犹如小猫咪。他很喜欢它们,就像他很喜欢男孩那样。他从来没梦到男孩。他就这样醒来,望望敞开的房门中的月亮,摊开裤子穿上。他在屋外撒了泡尿,走上大路,去叫醒男孩。清晨的寒冷让他不停地颤抖,不过他知道,抖抖就会暖和起来,要不了多久他就要驾船出海了。

男孩住的屋子门没上锁,老人推开门,赤脚静悄悄地走了进去。男孩睡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借着洒进屋内的残月的光,老人看见了男孩。他轻轻地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男孩醒来。男孩转过脸,看着他。老人点了点头。男孩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起裤子,坐起来,穿上。

老人走出屋子。男孩在后面跟着,瞌睡虫还在捣乱。老人伸出胳膊搂住男孩的肩膀,说,“对不住了。”“嗨!”男孩说,“是爷们儿就该这么干!”

他们沿着大路向老人的小屋走去。在路上,在黑暗之中,有赤脚的男人在走,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来到老人的小屋,男孩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绳卷儿、鱼叉、鱼钩,老人把卷着帆的桅杆扛到了肩上。“想喝咖啡吗?”男孩问。“我们先把东西放到船上,然后再喝。”

在给渔夫卖早点的小饭馆里,他们用炼乳罐子喝着咖啡。“你睡得怎样?”男孩问。虽然赶跑所有瞌睡虫还不那么容易,不过现在他已经清醒了。“很棒,马诺林,”老人说,“我今天觉得有把握。”“我也是,”男孩说,“我现在得去拿咱们的沙丁鱼了,还有你的新鱼饵。他一个人拿我们船上的东西,他从来不让别人拿任何东西。”“咱们不一样,”老人说,“你才五岁时,我就让你拿东西了。”“我记着呢,”男孩说,“我马上回来。你再喝杯咖啡。我们在这儿能赊账。”

他走了。他光着脚走在珊瑚石上,向一座冰屋走去。鱼饵就放在那儿。

老人慢悠悠地喝着咖啡。他一整天就只能喝这么点东西,他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喝了。现在,有那么一段时间了,他讨厌吃饭,从来不带午饭。他在小船的船头放了一瓶水,这瓶水就能让他对付一整天。

男孩带着沙丁鱼和两包用报纸包着的鱼饵回来了。他们走上了通向小船的小路,沙子里的鹅卵石硌着他们的脚。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滑进水里。“好运,老家伙。”“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套套在桨架上,身子前倾,以便抵消水中桨叶滑动产生的推力。就这样,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开始划着船,划出港湾。别的海滩也有船只出海,老人听到了它们的桨声,不过他看不到它们,因为此时月亮已经落了。

在一条船上,有人时不时地说话。但除了桨声,大多数船都悄无声息。一出港口,它们就会散开,各自驶向有望逮到鱼的那片海域。老人知道自己要划向大海深处,他把陆地的气息抛到了身后,划进清晨大海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了一片海域,渔夫把这片海域称为“大井”,因为海水在这里突然深了起来,深到七百。这里聚集了各种各样的鱼,因为水流撞到海底的峭壁,激起了漩涡。这里还聚集着小虾,聚集着可以用作鱼饵的小鱼。深不见底的水下洞穴中有时会有鱿鱼藏匿,到了晚上,它们会升到靠近海面的水中,而那里所有游荡的鱼都拿它们果腹。就在此时,老人看到了墨西哥湾海藻发出的点点磷光。

尽管天依然黑黢黢的,但老人感到黎明即将来临。他划着船,听到飞鱼跃出水面时发出的颤声。他还听到咝咝声,那是飞鱼在黑暗中翱翔时,它们直挺挺的固定翼发出的。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在茫茫的大海上,它们是他最重要的伙伴。他为鸟儿伤怀,尤其是那些黑色的小燕鸥,它们那么柔弱,总是在不停地飞啊飞,总是在觅食,但几乎从来没觅到食物。他想,“除了那些强盗一样的鸟儿,还有那些特别壮的鸟儿,别的鸟儿的日子过得比人还苦。像海燕那样的鸟儿,它们那么柔弱,那么纤小,而大海却能如此的残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海仁慈,还那么美,但它也能突然就变得这样残暴。那些鸟儿飞着,哀怨地轻轻啼鸣,俯冲下来觅食,可它们生来就太柔弱了,大海不是它们该待的地方。”

他一想到大海,就想到了“拉玛”。“拉玛”是西班牙语,当人们喜爱大海时,就称她“拉玛”。但就是那些喜爱她的人,有时也说她的坏话。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就好像她是个女人。有一些年轻点的渔夫,他们用救生圈当钓绳上的浮子,卖鲨鱼肝脏挣大钱后买了摩托艇,他们说起她时,称她为阳性的“艾尔玛”。他们把她说成对手,或地方,甚或敌人。可老人总把她想成一个女性,想成肯帮大忙或不肯帮大忙的某样东西,就是她做了放荡或缺德事儿,也是因为她忍不住而已。月亮影响了她,就像月亮影响了女人,他想。

他从容不迫地划着船,一点都不费劲儿,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匀速划着,另一方面是因为除了水流时不时地泛起漩涡,大海几乎波澜不兴。他在让水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呢!这时候,天开始放亮了。他发现他已经划出很远了,比他想划的还要远。

我在那些“深井”里干了一星期,什么也没捞着,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鲣鱼和长鳍金枪鱼到底在哪儿,没准儿还有一个大家伙和它们在一起呢。

天还没大亮时,他就放出鱼饵,任小船随波逐流。第一个鱼饵沉到了蓝色海水里40,第二个75,第三个100,第四个125。每个当鱼饵的鲜沙丁鱼都头朝下,鱼钩的末梢就藏在鱼肚子里,并且扎紧缝结实了。鱼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被鱼包着。每条鱼的双眼都被鱼钩穿透,这样一来,鱼身就在鱼钩上形成了一个半圆形。不管一条大鱼咬到鱼钩哪一部分,它都会觉得既好闻,又好吃。

男孩曾给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长鳍金枪鱼),他把它们挂在了两根最深的钓绳上,就像两个铅坠。至于另外两根钓绳,一根上只挂着一条蓝色大鲹鱼,另一根上只挂着黄色金银鱼,不过这两条鱼还不错,另外那两条顶呱呱的沙丁鱼也会给它们增添气味和诱惑力。每根钓绳都有一根粗铅笔那么粗,一头绑在一根淡绿色钓竿上,只要鱼拖动或触到鱼饵,钓竿就会下沉。每根钓绳上还有两个40

长的绳卷,这些绳卷可以绑在其他备用绳卷上,这样一来,如果用得着,就能让鱼拖出去300多。

这时候,老人一边盯着船边伸出的三根钓竿,一边轻轻地划着船,使钓绳保持垂直,达到适宜的深度。天已经非常亮了,太阳随时会喷薄而出。

太阳从海上升了起来,朦朦胧胧的。老人看到了其他船只,这些船紧贴着水面,离海岸没多远,随着水流散开。此时太阳更亮了,阳光照在水上。紧接着,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波平如镜的大海将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这就太伤眼了,因此他只管划船,不敢看反射过来的阳光。他低头看水,观察着垂入黑黢黢深水中的钓绳。他保持钓绳垂直的功夫没人比得上,这样一来,在黑暗水流的每一个层面,都有一个鱼饵垂在如他所愿的地方,等着任何一条在那里游动的鱼儿上钩。别的渔夫只是让鱼饵随波逐流,有时候他们自以为鱼饵的深度有100,其实只有60。

我可是让鱼饵垂到了该垂的地方啊,他想,我就是不再走运了。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也许今天我就走运了。每一天都不重样。要是走运了,会好一点。不过我更愿意把活儿做到位,等运气来了,也准备好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看样子太阳已经升起来两个小时了。他朝东望的时候,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了。这时候,放眼望去,老人只能看到三条船。它们显得非常低,远远的,就在海岸附近。

刚升起的太阳伤我的眼,都伤了我一辈子了,他想,可我的眼还是那么好。傍晚的时候,我能直勾勾地看着太阳,眼前不会发黑。傍晚阳光甚至更强,可就早晨我的眼睛会被刺痛。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只军舰鸟。它展开长长的黑翅膀,在他头顶的天空盘旋。它翅膀向后斜掠着,俯冲下来,接着又盘旋起来。“它逮着什么东西了,”老人大声说,“它才不会随便瞅瞅呢。”

他慢慢、稳稳地划着船,划向鸟儿盘旋的地方。他不慌不忙,让钓绳保持垂直。不过他稍稍加紧拨了拨水,这是为了保证钓法正确,他想利用一下那只鸟,手脚比先前快些。

那只鸟飞到了更高的地方,再次盘旋起来,翅膀一动不动。紧接着,它又猛地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跃出水来,玩命似地在水面飞掠。“海豚!”老人喊道,“大海豚!”

他收起桨,从船头下拿起一根小钓绳。小钓绳上有一根金属导线和一个中等大小的鱼钩,他在上面挂了一条沙丁鱼当鱼饵。他从船的一侧抛下小钓绳,把它的一头系在船尾的一个带环螺栓上。他接着又给另外一条钓绳挂了鱼饵,盘好,放在船头的背阴处。他又划起船来,一边划一边盯着那只翅膀长长的黑鸟,发现它低低地在水面上飞着。

老人盯着那只鸟,看到它又斜掠着双翼向下俯冲,接着疯狂扇动翅膀,徒劳地追着飞鱼。老人看到水面微微隆起,那是大海豚追溜走的鱼导致的。鱼在水面上飞掠,海豚破水而行。只要飞鱼落下,海豚就会入水,以最快的速度追赶飞鱼。这是一大群海豚啊,老人想。它们到处都是,飞鱼几乎逃不掉了。那只鸟也没机会。对它来说,飞鱼太大,也太快了。

他看到飞鱼一次又一次破水而出,看到那只鸟儿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那群鱼从我身边溜走了,他想。它们游得太快,太远了。不过也许我能逮到一条掉队的,说不准我想逮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悠呢。我的大鱼肯定在某个地方呢。

笼罩着陆地的云这时升起来了,就像连绵起伏的群山。海岸线只是一条长长的绿线,灰蓝色的小山就在它的后面。海水变成了深蓝色,那么深,几乎成紫色了。他低头看水,看到了深蓝色水中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看到了太阳变幻出的奇光异彩。他注视着那些钓绳,看到他们笔直地沉入水中看不到的地方。看到那么多的浮游生物,他感到高兴,因为有浮游生物就有鱼。这时太阳升得更高了,太阳在水中变幻出的奇光异彩意味着好天气,笼罩着陆地的云的形状也在说着天气好。不过那只鸟几乎没影儿了,除了几块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以及靠船舷浮着的一只僧帽水母,水面上空无一物。僧帽水母的紫色气囊就像凝胶,已经定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它高高兴兴地浮着,像一个气泡,它致命的紫色长须在水中拖了有一码长。“阿古阿玛拉!”老人叫喊起来,“你这个臭婊子!”

他抵着桨,轻轻摇摆着。他低下头来看水,看到一些小鱼。这些小鱼被映上了紫色,与僧帽水母那些拖着的触须的颜色一样。它们在触须之间游着,游在漂浮的气囊产生的阴影之下。僧帽水母制造的毒素对它们形同虚设,可对人就不一样了。当老人把鱼拖到船上时,僧帽水母的一些触须会缠在钓绳上,留下紫色的黏液,老人的胳膊和手上会起痕、溃烂,与触到毒葛、毒栎一样。不过这些“阿古阿玛拉”的毒素发作很快,痛起来也像挨了鞭抽。

那些气泡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看上去很美,却是大海里最不老实的东西,因此老人很喜欢看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看到它们,就会从正面靠近它们,然后闭上眼,把整个身子缩到龟壳里,不仅吃掉那些触须,还会把它们整个吃掉。老人很喜欢看海龟把它们吃掉。当风暴过后,它们被冲上海滩时,老人很喜欢与它们狭路相逢,喜欢他长着老茧的脚底踩在它们上面发出的啪啪声。

他喜爱绿海龟,也喜欢玳瑁,它们优雅,速度快,价值高。他对大头海龟有点蔑视,不过这种蔑视没有恶意。它们块头大,笨得要死,龟壳黄黄的,交配的方式怪怪的,闭着眼吃僧帽水母时有股子快活劲儿。

尽管在捕海龟船上干了多年,但他却不迷信海龟。他为所有海龟感到难过,甚至为大梭龟难过,这种海龟有他的小船那么长,重达一吨。大多数人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海龟被剖开、宰掉后,它的心脏还会跳好几个小时。不过老人想,我就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差不多。为了有力气,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他整个五月都在吃龟蛋,为的是九月、十月身强力壮,好逮着真正的大鱼。

他每天还会从一个大桶里舀鲨鱼肝油喝。那个大桶放在一座小屋里,很多渔夫都把他们的工具存放在那儿。只要愿意,哪个渔夫都能喝。大多数渔夫受不了鲨鱼肝油的那种味道,但这种味道比不上早起那个难受劲儿,何况鲨鱼肝油能抵抗所有伤风感冒,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候,老人抬起头,望望,看到那只鸟又盘旋起来。“它发现鱼了!”他大声说。虽然这时候既没有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小鱼四散奔逃,但老人注意到,一条小金枪鱼跳到空中,然后又转身头朝下落入水中。在阳光照射下,这条金枪鱼散发着银色的光。在它落入水中后,一条又一条的金枪鱼跳了出来,跳向四面八方,跳得远远的,追逐着小鱼,搅得海水翻涌。它们包围着小鱼,驱赶着小鱼。

要是它们跑得别那么快,我就能赶上它们了,老人想。他看到那群鱼搅得海水泛起白沫,看到那只鸟俯冲下来,扎进那一群小鱼中。遭到威胁的小鱼慌不择路,此时已升到水面上。“那只鸟能帮大忙呢!”老人说。他曾经把船尾那根钓绳在脚上缠了一圈儿,就在这时候,那根钓绳突然绷紧了。他松开桨,用手紧紧拽住钓绳,开始往回拖,感到了小金枪鱼抖动着拖拉钓绳的力量。他越往回拖,那条鱼抖动得就越厉害。他看到了水中的那条鱼,看到了它的蓝色背脊和金色两侧。他用力一甩,把那条鱼甩过船舷,甩进船中。那条鱼躺在船尾阳光照得着的地方,它小巧的体型就像一颗子弹,两眼看上去傻傻的。它匀称的尾巴快速地摆着、抖着,啪啪地拍着船板,空耗着它的生命。老人出于好心,猛击了一下它的头,把它踢到了船尾的背阴处。这时候,它的身体仍在抖动。“长鳍金枪鱼,”老人大声说,“做鱼饵挺不错的。它差不多有十磅重。”

他不记得了,他独自一人时自言自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过去的日子里,当他独自一人时,他曾经哼过小曲儿。在小渔船或捕海龟船上,到了晚上,当他一个人值班掌舵时,他有时也唱唱歌。可能是在男孩离开后,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他才开始自言自语了。当他和男孩一起打鱼时,他们通常是有话才说。他们在晚上说话,碰到坏天气或被暴风雨困住的时候也说。在海上不说废话,这被认为是一种美德。老人也一直这么认为,并且身体力行。可现在,有好多次,他都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是有人和他在一起,说不准会因此感到气恼。“要是有人听到我这么瞎咧咧,没准儿会觉得我疯了,”他大声说,“不过既然我没疯,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有钱人好啊,在船上有收音机和他们说话,还会跟他们聊棒球呢。”

现在可没工夫想棒球,他想,现在心里只能装一件事,就是我生下来要干的事。没准儿一条大鱼在绕着这群鱼转呢,他想。我只逮住了一条,还是那群找食儿的金枪鱼中掉队的。可它们正往远处游呢,游得又那么快。今天在水面上冒头儿的家伙们都游得挺快的,都游向了西北。难道每一天的这个时候,这些家伙们都这个样子吗?要不就是一种天气兆头,就是我不知道而已?

他此时已经看不到绿色的海岸了。他只看到那些蓝色小山的山头,它们显得有点白,好像被雪盖住了一样。他看到山头上漂浮的云,那些云就像高高矗立的雪山。海水的颜色很深,阳光照射到海水里,变幻出七彩光芒。日头正午,那些星星点点、数不清的浮游生物已经不见踪影。老人此时只能看到蓝色海水深处变幻出的七彩光芒,看到那些笔直地垂在一英里深水中的钓绳。

这时候,金枪鱼又沉入水里。渔夫把所有这种鱼都叫做金枪鱼,只是在拿去卖或换鱼饵时,才用它们各自的专用名称来加以区分。这时候,阳光变得热了。老人划着船,觉得脖子后面热辣辣的,汗水在背部流淌。

我可以让船漂着,他想,先睡上一觉,把钓绳往脚趾头上一缠,有情况就能把我弄醒。可今天是第85天了,我应该好好钓鱼,可不能把这一天浪费了。

就在这时,他观察着钓绳,看到一根突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猛地沉了下去。“来了!”老人说,“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桨从桨架上取下来,而小船纹丝不动。他伸手去拽钓绳,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夹住钓绳。他感觉钓绳既不紧,也不重,于是便轻轻地拽着。紧接着,钓绳又动了一下。这次钓绳被拖得不紧,也不重,看样子有点犹犹豫豫。他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在100的水下,有条马林鱼正在吃沙丁鱼!这些沙丁鱼包着钓钩的尖头和钩身,而这个手工锻造的钓钩则穿透一条小金枪鱼的头,伸了出来。

老人小心地拽着钓绳,轻轻地用左手把它从钓竿上解下来。这时候他可以让钓绳从他手指间滑过了,不会让鱼感到任何拉力。

太棒了!都这个月份了,它个头一定很大。他想。吃鱼饵啊,鱼呀,吃吧,求你把鱼饵吃了吧!这些鱼饵多新鲜啊!水有600英尺深,冷冰冰的,黑黢黢的,你能吃到这样的鱼饵,很不错了!摸黑再转个身,转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钓绳轻轻地拖了一下,接着比较用力地一拖,肯定是要把一条沙丁鱼的头从钓钩上扯下来比较费劲。再接下来,又没动静了。“别泄气,”老人大声说,“再来一次啊。就算闻闻这些鱼饵也行啊!难道它们看上去不可爱吗?现在就把它们吃了正好,吃完了还有金枪鱼呢!结结实实的,凉凉的,很可爱。别不好意思,鱼啊,把它们吃了!”

他等待着,右手拇指和食指夹着那根钓绳,盯着它以及其他钓绳,因为在这时候,那条鱼既可能游到了高处,也可能游到了低处。接下来,他又感到了那种轻微的拖动。“它会吃的!”老人大声说,“上帝帮帮忙,让它吃吧!”

然而它没有吃,也许已经游走了,老人感觉不到任何动静了。“它不可能游走,”他说,“基督知道,它不可能游走。它正在转身呢。它以前可能上过钩,还有点记性。”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钓绳又被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起来。“这只能是它在转身呢!”老人说,“它会吃的。”

这轻轻的一拖让他心花怒放。紧接着,他感到钓绳被重重地一拖,分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这说明鱼很重,于是他让钓绳往下滑,滑,滑,把备用钓绳的两个卷中的一卷松开。当钓绳轻轻滑过他的手指时,尽管他的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几乎难以察觉,老人依然能感受到那巨大的重量。“该是多大的一条鱼啊!”他说,“它正横着把鱼饵咬在嘴里,要带着鱼饵离开呢。”

它接下来会转过来把鱼饵吞掉,他想。他没这么说,因为他知道,好事经不起说,一说可能就黄了。他知道这是条大鱼,他想象着它嘴里横叼着金枪鱼,正在黑暗中游走。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它不动了,可分量依然没变。过了一会儿,分量加重了,于是他把钓绳放得更长。他用食指和拇指夹紧了钓绳,夹了一会儿,钓绳上分量加重了,并且正在向下传。“它已经吃了,”他说,“现在我要让它好好吃吃。”

他一边让那根钓绳从指间向下滑,一边伸出左手,把那两卷备用钓绳卷松着的绳头系在旁边那根钓绳的备用卷上。这时候,他已经准备停当。除了那卷他正在使用的备用卷,他还有三卷备用卷,每卷长40。“多吃点儿,”他说,“吃好。”

吃吧,好把钓钩的尖头儿直接吃到你心里,扎死你,他想,乖乖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插进你的身子。好了。你准备好了吗?你吃够了吧?“到时候了!”他一边大声说,一边两手一起用力猛拉钓绳,收紧了一码。他接着又连连猛拉,以他的身体的重量为支点,摆动身体,两只胳膊轮流拉钓绳,使出了胳膊的所有力量。

他的努力全白费了。那条鱼还是慢慢地游走,而老人的胳膊一英寸也抬不起来。他的钓绳很结实,就是为逮大鱼编的。他把钓绳放在背上拉,直到钓绳紧绷,连水珠子都从它上面迸了出来。

接下来,钓绳开始在水中发出慢吞吞的咝咝声。他依旧攥着它,死死地坐在划手座上,身体后仰来抗拒鱼的拖动。小船开始慢慢朝着西北方向移动了。

那条鱼在不断地移动,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行进。其他鱼饵还沉在水里没动静,用不着管它们。“要是小家伙在就好了,”老人说,“一条鱼正在拖着我,我就是那拖缆桩!我能把钓绳拉紧,可鱼会拖断它。我一定要尽可能控制住它,实在不行就给它放放钓绳。感谢上帝,它只是在向前游动,它要往下沉就糟了。”

如果他铁了心要下沉,我该怎么办呢?我还真没辙。如果他真要沉到海底死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肯定不会听天由命。我能干的事儿多着呢!

他攥着绷在背上的钓绳,观察着它在水里的倾斜度,看着小船不断向西北方向移动。

这会要了它的命,老人想。它不能总这么干啊!可四个小时后,那条鱼拖着小船,依然不断地向大海深处游去,而老人呢,也照旧牢牢地拉着绷在背上的钓绳。“我中午就把它钩住了,”他说,“可到现在我连它的影儿都没看到。”

在钩住那条鱼之前,他就把草帽拉下来,紧紧地扣在了头上。这时候,草帽勒着他的头,他的头痛得像挨了刀子。他也渴得要命。他跪下来,一边小心翼翼地不猛拉钓绳,一边尽量向船头移动,一只手够着了水瓶。他打开水瓶,喝了点儿水,然后靠着船头休息了起来。他坐在从桅杆座上拔下来的桅杆和帆上,尽量什么也不想,只是忍耐着。

接下来,他回头望了望,陆地已经无影无踪。这有什么啊,他想,凭着哈瓦那发出的光,我还能回不去?再过两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说不准它在太阳落下去之前就会浮上来。它要是没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浮上来,说不准会在月亮露脸时浮上来。它要是没在月亮露脸时浮上来,说不准会在太阳升起时浮上来。我还没抽筋呢,我觉得我很壮。把钩子吞到嘴里的可是它自己啊,还能这样子拖着钓绳,该是多大的一条鱼啊!它的嘴肯定被铁丝堵死了。我真想瞅瞅它啊。我真想知道那个和我较劲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家伙,哪怕瞅一眼也行啊!

通过观察天上的星星,老人就能断定,那条鱼一整夜都未改变路线和方向。太阳落下后,天就凉了,老人背部、胳膊和老腿上的汗水干了,感觉有点冷。他白天曾把盖鱼饵盒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下晒干了。太阳沉下去后,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让它盖住背部,还小心地将它塞到那根如今压在肩上的钓绳下面。钓绳有麻袋垫着,他就能俯身靠在船头,这样一来,他几乎算得上舒服了。说实在的,他这种姿势只是多少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不过在他看来,那简直可以算得上舒服了。

我拿它没一点儿办法,它也拿我没一点儿办法,他想,只要它这样干下去,我们就谁都拿谁没办法。

他中间曾站起来,一边站在船舷边,把一泡尿撒进海中,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判断一下自己的位置。那根钓绳从他的肩上直插进水里,看上去就像一缕磷光。这时候,鱼和船移动得更慢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那么强了,他因此判断出来,河流在带着它们向东移动。我要是看不到哈瓦那的灯火,那我们一定向东走得更远了,因为要是鱼游动的方向没有变化,我肯定能多看几个小时那里的灯火。也不知道今天棒球大联盟比赛结果怎样,他想,要是有台收音机听听该多好啊!他接着又想,我老想这个可不行,得想想自己正在干的事儿,可不能犯哪怕一点儿傻啊。

过了一会儿,他大声说,“要是小家伙儿在就好了,可以让他帮我一把,也让他见识见识这场面。”

老了不能一个人待着,他想,可这又免不了。我一定要在金枪鱼还没坏前就吃掉它,好养些力气。记着,就是再不想吃,也一定要在早上吃掉它。别忘了,他这样叮嘱自己。

夜里,曾经有两头小海豚游到小船边,他听到了它们翻滚和喷水的声音。通过它们喷水声音的不同,他判断出它们是一公一母,公的喷水声嘈杂,母的喷水声就像声声叹息。“它俩感情好啊,”他说,“它俩一起玩耍,开玩笑,我爱你呀,你爱我。飞鱼是我兄弟,它俩也是我兄弟。”

他接着又可怜起那条他逮着的大鱼来。它真够牛的,也真够怪的,谁知道它活多大了,他想,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壮的鱼,也从没见过行事这么怪的鱼。它说不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肯跳起来。要是它跳起来,就是猛地一拖也行,它就能要了我的老命。不过说不准它以前被钩住好多回了,它懂了,它就该这么干。它不可能知道,其实只有一个人在和它较劲。它也不可能知道,和它较劲的还是一个老家伙。它该是多大的一条鱼啊!要是肉好的话,能卖多少钱啊!它吞鱼饵像条公的,拖起钓绳来像条公的,较起劲来沉得住气。真不知道它是盘算好了,还是和我一样不顾一切了?

他想起来,有一次,他碰到一对马林鱼,钩住了其中一条。有了东西,公鱼总是让母鱼先吃,而被钩住的就是母鱼。母鱼疯了一样,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力气很快就拼完了。公鱼始终和母鱼在一起,在钓绳下窜来窜去,和母鱼一起在水面上转圈儿。公鱼靠得太近了,老人害怕它用尾巴把钓绳割断。它的尾巴锋利得就像一把大镰刀,大小和形状也和大镰刀差不多。老人用鱼叉插住母鱼,用棍棒揍它,抓住它边缘似砂纸的长剑一样的嘴,照着它的头打下去,直打得它颜色变得差不多像镜子背面。接着,在男孩的帮助下,老人把它拖到了船上。就在这个时候,公鱼还一直待在船边。过了一会儿,当老人正在整理钓绳、准备鱼叉时,公鱼突然从船边跳起,跳到空中,看了看母鱼在哪儿,然后落下来,钻进了深水里。它淡紫色的胸鳍像翅膀一样伸展开来,它身上淡紫色的宽阔条纹一一毕现。它真好看,老人想,它没丢下母鱼不管。

我经过的事情中,数它们的情形让我最难过了,老人想,小家伙也很难过。我们求母鱼别和我们计较,很快就把它宰了。“要是小家伙在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靠在了船头圆圆的船板上。他感受到通过绷在肩上的钓绳传来的大鱼的力量,大鱼依旧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

在此之前,因为我骗了它,它不得不做个选择,老人想。

它的选择就是待在黑黢黢的水中,让所有的陷阱、圈套和花招儿都拿它没辙。我的选择呢,是去那里,在所有人还没找到之前找到它,在世界上所有人之前。现在我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从中午以来就是这样。我没帮手,它也没有。

我说不准就不该当个打鱼的,他想,可我生来就是要干这个的。天亮后我要吃金枪鱼,我一定不能把这茬儿忘了。

天亮前不久,有什么东西拉掉了他后面的一个鱼饵。他听到了钓竿断裂的声音,钓绳从船舷上缘猛地向外滑。他摸黑拔出鞘刀,左肩承载着大鱼的全部拖力,身体后仰,就着船舷上缘的木头,将那根钓绳割断。他接着割断了靠他最近的那根钓绳,摸索着去系备用钓绳卷松着的绳头儿。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打着结,然后一只脚踩着钓绳卷,把结拉紧。现在他有六卷备用钓绳卷了,他割断的钓绳每根上各有两个,那条鱼咬住的钓绳上有两个,他把它们全接在一起了。

天一亮,他想,我挪也要挪到鱼饵吊在40水下的那根吊索边,把它也割断了,系在那些备用卷上。我会丢掉200上好的加泰罗尼亚钓绳,还会丢掉钓钩和引导线。不过丢了可以补上,可要是我钓了一条别的什么鱼,让它搞得我丢掉这条鱼,我上哪儿补呢?我不知道刚才吞饵的是条什么鱼,没准儿是条马林鱼,也可能是条旗鱼,也难保不是条鲨鱼。我心里根本没谱儿,我甩它甩得太快了。

他大声说,“小家伙要是在就好了!”

可小家伙不在,他想,你只能靠自己了,你现在最好就挪到最后一根钓绳那儿,不管天黑不黑,割断它,把两卷备用卷接起来。

于是他就这么干了。摸黑干这事儿本来就够难的,而那条鱼还猛地一拖,把他拖得脸朝下栽倒,结果眼睛下面被划开了一个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还没有流到下巴就凝结、变干了。他又艰难地挪回船头,靠着船板喘了口气。他调整了一下麻袋,小心翼翼地把钓绳移到肩上的另一部位,然后用肩膀撑住它,仔细地感受了一下鱼的拖力。接下来,他把手伸到水里,测量了一下小船行进的速度。

真搞不懂它刚才干吗颠了一下,他想,肯定是钓绳在它突起的背脊上滑动了!它的背脊会疼,不过肯定没我的背脊疼得厉害。就算它个头再大,也不可能总拖着小船。现在会惹麻烦的东西都被清掉了,我有一大卷备用钓绳,情况好得不能再好了。“鱼啊,”老人高声说,不过语调柔和,“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我觉得,它也会跟我玩命,老人想。他在等着天亮。此时天即将放亮,寒气袭人,他于是紧靠着船板,想让自己暖和点儿。它能挺多久,我就能挺多久,他想。借着天边露出的第一缕阳光,他看到钓绳伸到了水里。小船在平稳地移动。太阳刚一露脸,阳光就照到了老人的右肩上。“它朝北游了,”老人说。水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带向东面,他想,要是它顺着水流拐弯儿就好了,那就说明它累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这时候,老人意识到,那条鱼根本不累。只有一个好迹象,就是钓绳的倾斜度显示,鱼游得不那么深了。这虽然不一定意味着它会跳起来,但它也可能会跳起来。“上帝你让它跳吧,”老人说,“我的钓绳够对付它。”

要是我稍微拉紧一点钓绳,给它点儿苦头吃,说不定它就会跳了,他想。现在天都亮了,让它跳吧,这样一来,它脊梁骨上的那些袋子就会灌满空气,它想沉到水底去死都没辙。

他试着拉紧钓绳,可自打他钩住那条鱼,钓绳已经紧绷得要断了。当他身体后仰拉动钓绳时,他觉得钓绳紧邦邦的。他明白了,他不能再拉紧了。我千万不能再猛地一拉了,他想,每猛拉一回,鱼钩在鱼嘴里划开的口子就会变宽,等它跳起来时,说不准会把鱼钩甩掉。不管怎样,太阳一出来,我就感觉好点儿了,再说这一回我不用直勾勾地看着它了。

钓绳上粘着一些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只会增加拉鱼的力道。这让他感到高兴。在夜里发出点点磷光的,正是这些黄色的墨西哥湾海藻。“鱼啊,”他说,“我可喜欢你了,可尊敬你了,可我今天说什么也要干掉你。”

但愿吧,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面朝小船飞过来。那是一只刺嘴莺,它低低地飞在水面上。老人看出来,它很累了。

那只鸟飞到了船尾,在上面停了一会儿,然后又飞起来,绕着老人的头转圈儿,最后落到了那根钓绳上。在那儿更舒服些。“你多大了?”老人问那只鸟,“这是你头一回飞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那只鸟看着他。它累得连检查钓绳的力气都没有了,它的小爪子牢牢地抓着钓绳,在上面摇晃着。“这钓绳稳当,”老人说,“太稳当了!昨晚连风都没有,你不该那么累啊。鸟儿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老鹰,他想,老鹰要飞到海上来逮它们。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反正那只鸟儿也听不懂人话,再说它自己很快就能知道老鹰的厉害了。“好好歇歇,小鸟儿,”他说,“然后就去碰碰运气吧,人啊,鸟儿啊,鱼啊,都一样。”

他说的这句话给他自己鼓了劲儿。他后背昨晚变得僵硬,此时真的疼了。“鸟儿,要是愿意,就住到我家吧,”他说,“对不住了,我没法升帆,不能趁着现在刮小风把你带回去,可我真的把你当朋友了。”

就在这时,那条鱼突然猛地一晃,把老人拖倒在船头。幸亏他撑住了,放出了一段钓绳,不然就会被拖到海里。

就在钓绳猛地一动时,那只鸟飞走了,老人甚至没看到它飞走。他小心地伸出右手去触摸钓绳,发现手流血了。“什么东西伤着鱼了。”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往回拉钓绳,想看看能不能把鱼拉回来。可当拉得钓绳快要断时,他就牢牢地撑住,身体后仰,来抵御钓绳的张力。“鱼啊,你现在觉得疼了吧,”他说,“上帝知道,我也疼啊。”

他四下张望,想看到那只鸟。他愿意它来当个伴儿,可它已经飞走了。

你可没待多大一会儿啊,老人想,可你飞的地方风高浪急的,还是飞到岸上好一点儿。让大鱼那么一拖,我怎么就伤了手呢?我一定是越来越蠢了。也说不准是我只顾看那小鸟,心里净想它了。现在我要专心干活儿了,然后我一定要吃金枪鱼,免得没劲儿。“小家伙要是在这儿就好了,要是有盐就好了。”他大声说。

他把钓绳的重量移到左肩上,小心翼翼地跪下来,在海水里洗手。他让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观察着血迹散开的情形,观察着海水随着小船移动不断拍打他的手的频率。“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巴不得让手在这样的盐水里多浸一会儿,但他担心那条鱼再突然来那么一下子。他站起来,振作了一下精神,朝着太阳,高举双手。他的手只不过让钓绳勒破了,然而被勒破的正是手上最有用的地方。他明白,只要这事儿没完,他就还要用手,他不愿事情还没开始就伤着手。“现在,”等手晒干后,他说,“我该吃那条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钩过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钩住了放在船尾的那条金枪鱼,小心地不让它碰着钓绳卷,把它拖向自己。他再次用左肩撑着钓绳,撑起左手和左臂,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然后把鱼钩放回原处。他一个膝盖压住鱼,竖着割,从鱼头后面割到鱼尾,割下了一条条暗红色的鱼肉。那些鱼肉条是楔形的,从靠近脊骨的地方一直割到鱼腹的边缘。他割了六条,将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了擦刀,然后拎起鱼尾巴,把鱼的骨架扔到了海里。“我觉得我吃不下一整条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刀子横着切开一条鱼肉。他感到那根钓绳一直绷得紧紧的,他的左手抽筋了。他的左手紧握着那根粗粗的钓绳,而他厌恶地看着它。“什么烂手啊!”他说,“想抽筋就抽吧,抽成个爪子算了,有你的罪受!”

快点,他一边想一边望着斜插进黑黢黢水中的钓绳。现在就吃,好让手上有劲儿。说起来也不能怪手,你都和那条鱼耗了那么长时间了。说不定你会和鱼耗个没完没了。现在就吃鱼肉吧。

他拿起半条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鱼肉并不难吃。

好好嚼嚼,他想,把所有汁液都咽下去。如果配着酸橙吃,配着柠檬吃,配着盐吃,味道应该不错。“手啊,你感觉好点了吗?”他问那只几乎像死了一样僵硬、抽筋的手,“我要为你再多吃点儿。”

他又吃起那条被切成两半的鱼肉的另一半。他细细地嚼着,然后吐出鱼皮。“觉得怎样,手啊?是不是现在离有感觉还早着呢?”

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嚼起来。“这是条壮实、血气旺的鱼,”他想,“逮到了它,而不是逮了头海豚,我运气还不错啊。海豚肉太甜了。这条鱼的肉几乎不甜,所有的元气都还存着。”

无论什么东西,要是不实用,就没任何意义,他想。我要是有点盐就好了!我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晒坏了,晒干了,所以啊,我虽然不饿,但最好还是全吃完吧。那条鱼现在很平静,稳稳当当的。我要把鱼肉吃完,那样我就准备妥当了。“有点耐性啊,手,”他说,“我这么干可是为了你啊!”

我要是也能喂那条鱼吃就好了,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啊。可我一定要弄死它,攒够力气要了它的命。他慢慢、认认真真地吃着,把楔形鱼肉条吃了个精光。

他站直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时候到了,”他说,“手啊,你可以放钓绳了,在你停止犯傻之前,我就用右胳膊来对付它好了。”他左脚踩住那根原本左手攥着的粗钓绳,身体后仰,来抵御压在他背上的拖力。“上帝帮帮忙吧,让抽筋滚蛋吧,”他说,“我可是不知道那条鱼接下来会玩什么花样儿啊。”

可它似乎很平静,他想,还按着自己的盘算来呢。可它的盘算是什么呢,他想,我的盘算又是什么呢?它个头真大,所以我一定要照着它的盘算来盘算。它要是跳起来,我就能宰了它。要是它一直在下面待着,那我就一直跟它待下去。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抵着裤子摩擦着,试图让手指恢复灵活性,可手还是张不开。说不准太阳再升高点,它就能张开了,他想,也说不准等那些不好消化的生金枪鱼肉消化了,它就能张开了。要是一定得张开,我会张开它,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不在乎。可现在,我真不想硬张开它。还是让它自己张开,自动恢复吧。说到底,还是我昨晚用它用过头了,那时候,有那么多绳子需要解开再系住。

他望了望大海,发现自己身孤影只,不过他可以看到黑黢黢深水中的七彩光芒,看到向前伸展的钓绳,看到平静海面上那些奇异的波动。由于信风吹了起来,云朵正在聚集。他向前望去,看到了一群野鸭,它们在水面上的天空飞翔,蚀刻画一样清晰。它们的身影一会儿变得模糊了,一会儿又变得清晰起来。他于是明白了,一个人只要待在海上,就永远不会孤独。

他想起来,有些人驾着小船在海上航行,会害怕看不到陆地。他知道,在坏天气会不期而至的那几个月,他们有理由害怕。如今正值会有飓风刮起那几个月,但如果不刮飓风,这几个月的天气是全年中最好的。

要是有飓风,你又在海上,那你总能在几天前,就从天上看到它的兆头。他们在岸上看不到它的兆头,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找什么,他想。要是有飓风,陆地上也肯定会不一样,云彩的样子肯定会变。至于现在,应该不会刮飓风。

他仰头望了望天空,看到了白色的积云。这些积云看上去就像一堆堆冰淇淋,亲切地挤在一起。再向上,紧贴着九月高高的天空的,是那些薄如羽毛的卷云。“微风,”他说,“鱼啊,这天气对我比对你好啊。”

他的左手还在抽筋,不过他在慢慢地张开它。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算自己的身体背信弃义。要是食物中毒拉稀,呕吐,那叫当着别人的面丢人。可是抽筋(他想到了calambre这个词),这是自己侮辱自己,特别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要是小家伙在这儿,他会给我揉揉,从前臂揉下去,把手揉松,他想,不过,就是它自个儿,也会松开的。

接着,他用右手触摸了一下钓绳,感到钓绳上的重量变了。然后,他又看到,钓绳在水中的倾斜度也发生了变化。他随后俯下身子,抵住钓绳,用左手重重地、快速地拍打着大腿。这时候,他看到倾斜的钓绳在慢慢上升。“它正在上来呢,”他说,“快些好吧,手,求你快点儿好吧。”

钓绳慢慢地不断上升。过了一会儿,小船前方的海面鼓了起来,那条鱼露头儿了。它不停地向上冒,水从它身体两侧倾泻而下。在太阳照射下,它亮闪闪的,头和脊背呈现深紫色,身体两侧的条纹显得很宽,呈淡紫色。它的嘴有棒球棒那么长,尖得就像一把利剑。它整个身子都露了出来,然后又重新没入水中,滑溜溜地,就像一只潜水鸟。老人看见它大镰刀刀片一样的尾巴沉了下去,钓绳也开始飞一样地向下滑。“它比小船还长两英尺呢!”老人说。钓绳向外滑得虽然快,但稳稳当当,看来那条鱼没有惊慌失措。老人两手紧紧攥住钓绳,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绳子不会断裂。他知道,如果他不能以一种稳定的压力使那条鱼慢下来,它不仅会拖走整根钓绳,还会绷断钓绳。

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把它制得服服帖帖,他想。我千万不能让它明白,它究竟有多大劲儿;也不能让它明白,如果它要溜,它都能干些什么事儿。我要是它,我就会玩儿命地跑,不把那个玩意儿绷断了不算完。可感谢上帝,虽然它们更高贵,更有本事,论聪明,比起我们这些宰掉它们的人还差点儿。

老人见过的大鱼多了。他见过好多条重一千多磅的鱼,这辈子还逮到过两条个头那么大的,不过还从没有只身一人逮到过。此时就他一个人,连陆地都看不见,他却和一条鱼拴在了一起。这条鱼是他见过的最大的,比他听说过的大鱼还要大。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紧得就像紧握的鹰爪子。

可它会好的,他想,它一定会好,好给我右手搭把力。鱼,我的两只手,这三样儿是兄弟。它一定会好,犯不上抽筋啊!那条鱼又慢下来了,游得和平时一样。

我搞不懂它为什么要跳,老人想,他跳得简直就像给我显摆它块头儿大。不管怎样,我现在是明白了,他想。我盼着也能给它瞧瞧,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这样一来,它就会看到那只抽筋的手。还是让他觉得我牛,比真正的我还要牛,我也会那么牛。我要是那条鱼就好了,他想,它使出浑身本事,就是要和我的决心和聪明作对。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船板上,不过有时也免不了吃一下苦头。那条鱼继续不紧不慢地游着,小船继续在黑黢黢的水中移动。风从东面刮来,海上起了小浪。到了中午,老人的左手好了。“这对你可不妙,鱼啊。”他一边说,一边在披于肩上的麻袋上挪了挪钓绳。

他既感到舒服,也觉得难受,不过他根本不承认自己难受。“我并不怎么信教,”他说,“可我要念十遍《天父》,念十遍《万福玛利亚》,说我该逮着这条鱼,我还保证,要是我逮着它,我就去朝拜科博圣母。我说话算数。”

他开始死板地念起祈祷文来。有时候,他太心烦意乱了,居然记不清祈祷文。于是,他就念得快点,好让词句顺口溜出来。《万福玛利亚》比《天父》好念,他想。“万福玛利亚,主的万千恩宠集于你一身。你在女人中是蒙福的,你子宫结的果实耶稣是蒙福的。圣母玛利亚,主的母亲,现在为我们祈祷,在我们死亡之时为我们祈祷,阿门,”然后他又加了两句,“圣母玛利亚,祈祷让那条鱼死吧,虽然它棒极了。”

念完祈祷文,他感觉好多了,不过疼痛依旧,也可能更疼了一些。他斜靠在船头的船板上,机械地活动起他左手的手指。

虽然微风轻拂,但日头毒辣辣的。“我还是给挑出船尾的那根细钓绳重新装上鱼饵吧,”他说,“如果鱼铁了心,还要再斗一晚,我就需要再吃点儿什么,再说瓶子里的水也不多了。在这个鬼地方,我估计也就能逮条海豚,逮别的门儿都没有。我要是在它还够鲜的时候吃,味道不会差。我巴不得今晚能有条飞鱼飞到船上,可我没光,吸引不了它。飞鱼生吃很不错,再说也不用切它。我现在一定要攒足力气。基督啊,它这么大,我当初可没料到。”“可我照样会弄死它,”他说,“它再大再牛气也没用!”

尽管这不公平,他想,可我要让它瞧瞧,人有多大本事,人能吃多大苦。“我跟小家伙说,我不是一般的老家伙,”他说,“现在,我一定要证明给他瞧瞧。”

他已经证明了千百回了,但都不算。现在,他还要再证明一回。每一回都不重样!当他证明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他的“辉煌岁月”。

我巴不得它打瞌睡,我也好睡一觉,梦梦那些狮子,他想。为什么现在梦里差不多就剩狮子了?别瞎想了,老家伙,他对自己说。现在还是轻轻靠着船板歇会儿,什么都不想。它正忙呢,你可要尽量少动。

已经是下午了,小船依旧缓慢、稳稳当当地移动着。不过现在吹的是东风,风虽然小,还是给小船增加了一些阻力。小船在小小的浪花上缓缓而行,钓绳勒在背上产生的疼痛轻了,也好多了。

下午的时候,有一回,钓绳又往上升了。不过那条鱼继续游着,只是游得稍微高了一点。阳光照在他的左臂上,照在左肩上,照在背上。于是他知道了,那条鱼转向了东北。

现在,既然他看到过那条鱼,他就能想象出那条鱼在水里游动的样子。它紫色的胸鳍张得宽宽的,就像翅膀;笔直的大尾巴划破幽暗的海水。鬼才知道,在那么深的水里,它究竟能看到多少东西,他想。它的眼睛真够大的,马眼小得多,可黑了也能看到东西。我以前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那样黑,可我的眼力和一只猫差不了多少。

有阳光照着,再加上不断活动手指,此时他左手完全好了。他一边开始让它多分担一些拖力,一边耸动背上的肌肉,把钓绳稍稍从痛处挪开一点。“要是你还不累,鱼啊,”他大声说,“你就太奇怪了。”

这时候,他感觉很累。他知道,夜晚很快就会降临。他试着换换脑子,想点别的。他想到了美国的两大棒球联盟,对他来说,它们就是“Gran Ligas”。他知道,纽约扬基队正在和底特律老虎队比赛。

现在已经第二天了,我还不知道比赛结果呢,他想,可我一定要有信心,我一定要配得上了不起的迪马乔,人家样样干得漂亮,就是脚后跟长骨刺那么疼,也不碍事。骨刺是什么东西?他问自己。我们不长这东西。斗鸡腿上装的刺扎进脚后跟,疼起来是不是和这一样?我觉得,我和斗鸡没法儿比,它们受得了这样的疼,就是一只眼被叨瞎了,两只眼都被叨瞎了,还照样斗下去。与那些大鸟和大野兽比,人强不到哪儿去。要是让我选,我就当黑黢黢海里的动物好了。“要是鲨鱼不来凑热闹就好了,”他大声说,“要是鲨鱼来,只好求上帝可怜可怜我和它了。”

我和这条鱼了斗了这么长时间了,信不信,了不起的迪马乔和一条鱼斗,也能斗这么长的时间?我信他不但能,还会斗更长时间,他年轻,身体也结实啊。再说了,他老爸还是个打鱼的呢!不过,骨刺会不会刺得他疼得受不了?“鬼才知道,”他大声说,“我从没长过骨刺!”

太阳又落山了。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回忆起一件事情来。那是在卡萨布兰卡一个酒馆,他和一个大个子黑人掰手腕。那个黑人来自西恩富戈斯,码头上数他最壮。他们俩胳膊肘抵着桌子上那道粉笔线,前臂直挺挺地竖着,手紧紧握在一起,都想把对方的手扳倒在桌子上,掰了一天一夜。下注的人很多,在煤油灯下,人们出出进进。他查看着那个黑人的手臂和手,查看着那个黑人的脸。在僵持了八个小时后,他们每四个小时换一个裁判,以便让裁判能睡睡觉。血从他和那个黑人的指甲缝里渗出来,他们互相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盯着对方的手和前臂。下注的人出出进进,有些下注的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观战。墙是木质的,涂成了明亮的蓝色。在灯光的照射下,他们的影子映在了墙上。

黑人的影子很大,当微风吹得灯摇曳不定时,影子也在墙上晃来晃去。

一会儿是他占上风,一会儿又换了那个黑人占上风,整整一夜都在变来变去。人们给那个黑人喂朗姆酒,还给他点烟。那个黑人喝了朗姆酒,就会使出牛劲儿,企图把他扳倒。有一次,那个黑人把老人(当时他还不老,而是“冠军”桑蒂亚戈)的手扳下去了差不多有三英寸,可老人又扳了回来,恢复了势均力敌的状态。要知道,那个黑人很优秀,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员,可在当时,他确信能击败那个黑人。天亮了,下注的人提议算打个平手好了,可裁判直摇头。这时候,老人使出浑身力气,一点一点把那个黑人的手朝下扳,最后把它压在了桌子上。比赛是从星期天早上开始的,结束时已经是星期一早上。许多下注的人之所以提议打个平手,因为他们要么需要到码头上干活,把装糖的麻袋扛到船上,要么需要在哈瓦那煤业公司干活,不是这样的话,每个人都会让比赛进行到底。不管怎么说,在大家去干活前,他赢了。

打那以后,有好一阵子,人人都喊他“冠军”。到了春天,他们又比了一次。不过这一回赌注变小了,他也轻而易举地赢了,因为在第一次比赛时,他已经击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黑人的自信心。此后他又比了几回,再后来就不比了。他认定,如果他铆足了劲儿,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他还认定,掰手腕对右手打鱼没好处。他也曾用左手打了一些练习赛,可左手老当叛徒,哪一回都不听话,他信不过它。

太阳会把它烤好的,他想,它应该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天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

一架飞机从他头上飞过,飞向了迈阿密。他注意到,它的影子惊起了一群又一群飞鱼。“既然有这么多飞鱼,就应该有海豚。”他说。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钓绳,身体后仰,想看看能不能把那条鱼拉过来一点。结果呢,他拉不动,钓绳依然紧绷着,水珠在上面抖动,几乎要断了。小船缓缓向前移动。他看着飞机,直到它无影无踪。

坐飞机的感觉一定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飞得那么高的飞机上看大海,会是什么样子。要是飞机飞得不太高,他们应该能把鱼看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我,就很慢很慢地飞,只飞200高,从上面就能看到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杆上,可就是那么低,我都看到了很多东西。从那里向下望,海豚更绿了,能看清它们的条纹和紫斑,能看清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游。只要是在黑黢黢水流中游得快的鱼,都有紫色背脊,还经常有紫色条纹或斑点,这是为什么呢?海豚看上去是绿色的,这当然是因为它其实是金黄色的。当它们饿坏了,要吃东西,它们身子两侧就露出紫色条纹,和马林鱼一个样。难道是它发火了,要不就是游得太快,才让那些条纹露出来?

就在天黑之前,小船和那条鱼经过了一大片马尾藻。那片马尾藻仿佛一座大岛,在明亮的大海中摇摆着,就好像在一条黄色毯子下,大海正在和什么东西做爱。这时候,一头海豚咬住了那根细钓绳。它刚一跳出水面,他就看到了它。在夕阳余晖之中,它的确是金黄色的。它弯曲着身体,没命地扑打着。在惊慌之中,它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就像是在表演杂技。他慢慢挪到船尾,蹲下来,用右手和右臂控制着粗钓绳,用左手往回拉海豚,每收回来一段钓绳,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当海豚被拉到了船尾时,它不顾一切地跳来跳去。老人把身体探过船尾,把它拉上了船尾。它金灿灿的,长着紫色条纹。它的上下颌痉挛一样,急促地连咬钓钩,它长而扁平的身体、尾巴和头重重地击打着船尾。老人照着它金灿灿的头就是一棒,它抖了一会儿,然后就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海豚嘴里取出来,重新装上一条沙丁鱼当鱼饵,抛进了水里。接下来,他慢慢地挪回了船头。他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把沉重的钓绳从右手移到了左手。他一边在海水中洗着右手,一边看着太阳沉入大海,观察着钓绳的倾斜度。“它还是老样子啊,一点儿都没变。”他说。可他观察着海水贴着他的手流动,注意到那条鱼明显慢了下来。“我要把两把桨绑到船尾,好让它在夜里慢下来,”他说,“它是夜猫子,我也是啊。”

最好晚点儿再把海豚开膛破肚,好让血留在肉里,他想。我可以晚点儿再干,先把桨绑好,增加点儿拉力。我还是让鱼安静点好,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不过分打扰它。太阳落山的时候很难熬,所有鱼都一样。

他晾干右手,然后用它攥住钓绳,尽可能放松,让自己被拖向前,紧紧贴着船板,让船和他承受同样大的拖力,或者承受更大的拖力。

我慢慢明白该怎么干了,他想。不管怎样,至少在这方面明白了。再说了,别忘了,打它咬了钩,它还没吃东西呢,它个头那么大,要吃很多东西呢。我吃了一整条金枪鱼了,明天我还会吃海豚。他把海豚喊作“剑鱼”。把它收拾干净的时候,我没准儿该吃点儿。它要比那条金枪鱼难吃。不过话又说回来,哪儿有容易的事啊!“你感觉怎么样,鱼啊?”他大声问,“我感觉不错,我左手好点儿了,我还备了吃的,够吃一天一夜。你倒是拖船啊,鱼。”

他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因为钓绳勒在背上产生的疼痛几乎超过了极限,都麻木了,而这让他放心不下。不过我碰到过的一些事儿比这还糟糕呢,他想。我一只手只是划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也不抽筋了。我的两条腿都好好的。再说了,我有吃的,比它强。

现在天已经黑了。九月份,太阳一落,天就黑。他靠在船头磨损的船板上,尽可能地休息着。天上出了星星。他不知道猎户座左下角那颗星的名字,但他一看到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也都快出来了。这些星星虽然遥远,但都是他的朋友。“那条鱼也是我的朋友啊,”他大声说,“这样大的一条鱼,我以前见都没见过,听说都没听说过,可我还是要宰了它。我们用不着把星星也弄死了,我很高兴啊。”

想想看,要是一个人天天得想法儿杀死月亮,那会怎么着?他想,那月亮就逃跑了。再想想,要是一个人天天得想法儿杀死太阳,又会怎么样呢?我们生下来还算幸运,他想。

于是他又开始为那条大鱼感到难过,它可是没东西吃啊!不过难过归难过,他要宰掉它的决心却没有动摇。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肯定不配。凭它的行为处事,凭它那么尊贵,谁配吃它啊?

这些事儿我可不懂,他想,可我们用不着想法儿去杀死太阳、月亮、星星,还不错啊。在海上过日子,宰掉我们真正的兄弟,这已经够我们不好受了。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拉力的问题了。这玩意儿有风险,也有好处。要是这条鱼使劲拖,桨增加的拉力到位,船完全失去它的轻快劲儿,我就有可能丢掉很长的钓绳,它也会逃跑了。船要是轻的话,我和鱼都要受更长时间的罪,但这会让我安全,要知道,这鱼的速度快着呢,它到现在还没怎么发飙呢。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把海豚开膛破肚,免得它坏了,我也好吃点长长力气。

现在我要再歇一个小时,等它老实了,我再挪到船尾去干活,做个决定。在这段时间里,我再看看它怎么干,是不是有什么变化。那两把桨是个不错的招儿,可现在到了稳扎稳打的时候了。它还牛着呢!我都看见了,钓钩在它嘴角穿着,可它的嘴还牢牢地闭着。鱼钩那点儿痛有什么大不了的啊!饿着肚子,还要对付自己不了解的对手,这才是大麻烦呢!现在就歇一下,老家伙,让它折腾吧,等轮到你收拾它的时候再收拾它。

他觉得,他歇了两个小时。月亮要很晚才会升起来,他无法判断时间。他其实也没真歇,只不过相对而言歇了歇。

我要是能把钓绳拴住,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他想,可鱼要是趔趄那么一下,就会把钓绳扯断。我一定要用我的身子来缓冲钓绳的拖力,双手随时准备着放钓绳。“可你还没睡呢,老家伙,”他大声说,“都过了半天,一夜,又一天,你还没合眼呢。要是鱼放老实了,你一定得想个辙,好好眯一会儿。要是你不睡,你的脑子就会犯迷糊。”

我脑袋够清醒了,他想,清醒得都过头了。我跟那些星星一样清醒,它们可是我的兄弟啊。可是,我一定要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也睡。就是大海也睡啊,一些天里的一些时候,波澜不惊,海面平静,一点儿浪头也没有。

可不能忘了睡觉,他想,就是强迫自己也要睡,不过睡之前要想好安排钓绳的办法,办法既要简单,也要稳当。现在挪回去收拾那头海豚吧。要是非睡不可,把桨绑起来增加阻力就太危险了。

我就是不睡也能撑住,他对自己说,可那样就太危险了。

他一边手脚并用开始挪回船尾,一边留心不惊动那条鱼。它可能也昏昏欲睡了,他想,可我不想让它睡,一定要让它拖着钓绳拖到死。

他回到船头,转过身,左手攥住勒在肩膀上的钓绳,右手从刀鞘里拔出刀子。星光这时候变亮了,他把海豚看得清清清楚。他把刀片插进它的头中,把它从船尾下边拖了出来。他一只脚踩住它,一刀下去,从它的肛门向上,一直划到它下颌尖端。接下来,他放下刀,右手掏出它的内脏,掏得干干净净,把鳃都拽下来了。他手里攥着它的胃,觉得沉甸甸、滑溜溜的。他把它的胃剖开,发现里面有两条飞鱼。这两条飞鱼还新鲜着呢,硬邦邦的。他把飞鱼并排放好,把海豚的内脏和腮扔出了船尾。它们沉下去时,在水中拖出了一道磷光。那条海豚冰凉冰凉的,在星光照耀下,显现出麻风病人的那种灰白色。他右脚踩着它的头,剥掉它身体一侧的皮,然后把它翻过来,剥掉另一侧的皮,最后把两侧的肉都割了下来,从头一直割到了尾巴。

他一边让海豚的骨架从船尾滑到水里,一边看着。他想看看水里会不会起漩涡,但只看到骨架下沉时发出的磷光。他转过身,把那两条飞鱼放进那两片海豚肉里,把刀子插入刀鞘,慢慢地挪向船头。他的腰被钓绳的分量拖弯了,他的右手拿着海豚肉。

他回到船头,把两片海豚肉放在船板上,把飞鱼挨着海豚肉放下,然后把钓绳在肩上换了个位置,左手搁在船舷上缘,再次攥住钓绳。接下来,他身体侧向一侧,一边在水中洗飞鱼,一边观察着水贴着他的手流动的速度。水流没那么强了。他把手放在船头的船板上摩擦着,而星星点点的磷质颗粒飘散开来,慢慢向船尾漂去。“它要么累了,要么就是在歇着,”老人说,“现在还是让我先把吃海豚肉这一关过了,然后歇歇,眯一会儿。”

夜越来越凉。在星光之下,他吃了一片海豚肉的一半,还吃了一条飞鱼。那条飞鱼的内脏已经被掏空,脑袋也被剁掉了。“熟海豚肉的味道呱呱叫,”他说,“可生吃就太难吃了。以后要是船上没盐没酸橙,我就不上船。”

如果我脑子够用的话,我早整天把海水浇在船头上了,等海水晒干了,就有盐了,他想。可话又说回来,我钓到海豚时,太阳都快落了。不过,还是缺准备啊!反正我把肉细嚼慢咽下去了,况且我还没恶心呢!

东边天空有云在聚集,他知道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都消失了。这时候,他好像正在移入一个大云谷中,而风已经停了。“三四天内坏天气就会来,”他说,“可今天晚上天气坏不了,明天也坏不了。现在该想法儿睡一觉了,老家伙,这时候鱼正老实着呢。”

他右手紧紧攥着钓绳,然后大腿抵住右手,把他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船头的船板上。接下来,他把肩上的钓绳稍稍往下移了移,用左手撑住钓绳。

只要钓绳能被撑住,我右手就能攥紧它,他想。要是我右手松开了,当钓绳向下滑时,我左手就会感觉到,这样我就醒了。这对右手来说够难的,可它吃苦头吃惯了。就是我睡二十分钟,睡半个小时,也挺好的啊。他俯下身来,用身体夹住钓绳,把全身重量压在右手上,然后就睡了。

他没有梦到狮子,倒是梦到了一大群海豚。这群海豚绵延了有八英里,也可能有十英里。这时候正是海豚的交配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空中,然后落下来,正好落进它们跃出水面时形成的水涡中。

接下来,他梦到了他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北风呼啸而过,他觉得很冷。他的右臂麻了,因为他的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而是枕在右臂上。

在那以后,他梦到了那片长长的黄色海滩。他看到,在薄暮时分,一头狮子来到海滩。紧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他下巴支在船头的船板上,就是在那里,船抛下了锚。轻轻的晚风向海上吹去。他等着,想看看是不是还会有狮子来。他很快乐。

月亮已经升起来很久了,可他依然睡着。那条鱼拖着钓绳,一成不变,而小船驶进了云彩的隧道里。

他的右拳猛地朝着他的脸撞过去,钓绳飞快地从右手滑了出去,给他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他惊醒了。他的左手没知觉了,于是他就用右手使劲攥住钓绳,可钓绳还是迅速地向外滑。这时候,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绳。他身体后仰,拉紧了钓绳。钓绳勒着他的背和左手,火辣辣的。他的左手承受着全部的拖力,被勒得就像刀割一样。他扭头看了看那些钓绳卷,它们正顺顺当当地向外滑。就在这时,那条鱼猛地冲破海面跳了出来,然后又重重地落了下去。接下来,它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而小船在快速地移动。尽管钓绳仍飞快地滑出去,但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把钓绳拉紧到快要断裂的程度。他已经被拖得紧紧地贴在了船头上,他的脸挤进了那片被割下来的海豚肉里,他动不了了。

我们等的就是这个,他想,那就让我们来拼一下吧。

让它为拖动钓绳付出代价吧,他想,可不能便宜了它啊。

他看不到那条鱼的跳跃,只听到它跳出水面时大海裂开的声音,听到它重重地落下去时水花飞溅的声音。钓绳向外滑的速度很快,狠狠地勒着他的双手,不过他一直都知道,这种情况避免不了。他设法让钓绳勒在手上结茧的部位,避免使它滑到掌心,或者勒着手指。

要是小家伙在的话,他会用水浇湿那些钓绳卷,他想,他一定会这么干。要是小家伙在该多好,要是小家伙在该多好啊!

钓绳向外滑啊滑啊,滑个不停,不过它滑动的速度这时候慢了下来。那条鱼每拖走一英寸,他都要它付出代价。他的头现在已经从船板上抬起来,他的脸也不再陷在那片被压扁的海豚肉里了。他慢慢跪直了,又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在放钓绳,但放得越来越慢。他慢慢挪回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虽然看不见,但可以用脚触到那些钓绳卷。钓绳还够长,可现在那条鱼只好在水里拖着那段新放出去的钓绳,还要与那段钓绳产生的阻力抗争。

错不了,他想,它都跳了十几次了,它背上的袋子充满了气,它想沉到深水里去死都没门儿了。它要是沉到那儿,我可没法把它拽上来。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开始转圈儿,我可要想办法对付他。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它突然沉不住气了?难道是它饿得实在受不了?难道是它在夜里被什么东西吓着了?说不准它突然就害怕了。可它是条够冷静、够强壮的鱼啊,它似乎什么都不怕,信心也很足啊。这太奇怪了。“你可要什么也不怕,也要对自己有信心啊,老家伙,”他说,“你现在控制住它了,可你收不回钓绳。不过,它马上就得转圈儿了。”

老人用左手和肩膀控制着它,弯下身来,用右手撩水,洗去粘在脸上、被压烂的海豚肉。他担心那些海豚肉会让他恶心,让他呕吐,让他丧失力气。他洗净脸,然后又在船舷外的水里洗右手。他一边把右手泡在咸咸的海水里,一边观察着日出前显现的第一缕曙光。它差不多是在向东游,他想,这说明它累了,只好顺着水流游了。要不了多久,它就得转圈儿了。到那时,我们才算真正拼上了。

等他觉得右手在水里泡的时间够长了,他就把它抽回来,看着它。“还不算糟糕,”他说,“何况,对一个老爷们儿来说,这点痛算什么啊!”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攥着钓绳,免得让它勒住新勒出来的伤口,一边挪动身躯,挪到小船的另一侧,好把左手伸进海里。“你虽然干了些破事儿,不过还凑合,”他对他的左手说,“可有一阵子,我都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

我为什么不是生下来两只手都呱呱叫呢?他想。说不定是我自己的错,没好好训练那只手。可上帝知道,它获得的训练机会够多了。可不管怎么说,它夜里才抽了一回筋,还没那么差劲呢!要是它再抽筋,干脆让钓绳把它勒断算了。

他想到这儿,意识到自己脑子不清楚了。他想,他应该再吃点海豚肉。可我不能再吃了,他告诫自己。宁可头昏脑涨,也不能恶心呕吐丧失力气。再说了,我知道,我就是吃进去,也会吐出来,我的脸可是挤到过肉里面啊。我要留着它应应急,一直留到它坏了为止。不过要想靠营养来长力气,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真够笨的,他对自己说,现在吃另外一条飞鱼吧。

它就在那儿呢,洗干净了,能吃了。他左手把它拿起来,张开嘴就吃,连骨头都细细地嚼了,从头吃到尾,吃得干干净净。

它可有营养了,差不多能超过所有鱼,他想,至少它让我长了我需要的那种力气。现在,凡是能干的,我都干了,他想,让它开始转圈儿吧,开始拼吧。

当那条鱼开始转圈儿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自从他出海,太阳露了三次脸了。

就钓绳的倾斜度来看,他看不出那条鱼在转圈儿。要想从钓绳的倾斜度看出鱼在转圈儿,为时尚早。他只是觉得钓绳上的拖力稍微轻了一点,于是他右手开始轻轻地收钓绳。与以往一样,钓绳绷紧了。可就在他把钓绳拉得快要绷断的时候,钓绳却开始往回收了。他从肩膀和头上卸下钓绳,开始稳稳地、轻轻地收钓绳。他摆动双手,尽可能地收着钓绳,连身体和腿上的劲儿都用上了,他的老腿和肩膀也跟着摆动。“这圈儿很大啊,”他说,“可它总算转了。”

就在这时候,他收不回钓绳了。他紧紧地拉着钓绳,拉得他都看见水珠从钓绳里迸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下来,钓绳开始向外滑。老人跪下来,让它一点点地滑回了黑黢黢的水中。“它现在转圈儿转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了。”他说。我说什么也要拉住,他想。只要拉紧了,它转的圈儿就会一次比一次小。说不定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能看见它。我现在一定要制服它,然后我肯定还要弄死它。

可那条鱼一直在转圈儿,慢悠悠的。过了两个小时,老人已是汗流浃背,累到骨头里。不过话又说回来,鱼转的圈儿这时候小多了,并且从钓绳的倾斜度来看,鱼一边游一边在慢慢上浮。

黑点在老人的眼前晃着,晃了有一个小时。汗水螫着他的双眼,螫着眼睛上方和前额的伤口。他不担心那些黑点,他那么紧地拉着钓绳,出现黑点很正常。虽然如此,他也有两回觉得虚弱无力、头晕眼花,而这一点让他感到揪心。“我不能垮掉,死在这样一条鱼手里,”他说,“现在我已经让它浮上来了,我干得很漂亮,上帝帮帮忙,让我再坚持下去吧。我愿意念100遍《天父》,再念100遍《万福玛利亚》。不过,我这时候可念不了。”

就当已经念过了吧,他想,回头我会补上。

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两手攥着的钓绳被猛拉猛扯了一下,很突然,带着敌意,很重。

它这是在用长嘴撞金属引线啊,它的嘴就像一根长矛,他想,这是难免的,它肯定得这么干。尽管这会让它跳起来,可我现在宁愿它继续转圈儿。对它来说,它需要吸气,不跳不行。可它每跳一回,钓钩划开的伤口就会变宽,没准儿它就会甩掉钓钩。“别跳,鱼啊,”他说,“别跳啊。”

那条鱼又撞了几回金属引线,每次鱼头一撞,老人就会放出一小段钓绳。

我要让它一个地方一直疼,他想。我自己的疼不碍事,我能忍着,但它的疼能把它疼疯了。

过了一会儿,那条鱼停止了撞金属引线,又开始慢慢转起圈儿来。这时候,老人在逐步地收钓绳。可是,他又觉得头晕了。他左手撩起一些海水,洒在头上。他接着又给头上撒了一些水,揉了揉脖梗。“我不抽筋了,”他说,“它就要上来了。我能挺。你不得不挺。这话犯不着再说了。”

他靠着船头跪下来。有那么一阵子,他又把钓绳背到了背上。它正向外转呢,我要趁这时候歇歇,等它转回来,我再站起来收拾它。他打定了主意。

他真想在船头歇着,让那条鱼自己转一圈儿,不往回收钓绳。可等钓绳没那么紧了,说明那条鱼转身朝着小船游来,老人站起来,开始来回转着身体拉钓绳,把所有他能够收起来的钓绳都收了起来。

我还从来没这么累过呢,他想。现在信风刮了起来,我正好借着它的力把鱼拉回来。我太需要这风了。“等它再向外转的时候,我要歇歇,”他说,“我感觉好多了。再转两三圈儿,我就能逮住它了。”

他的草帽扣在后脑勺上。当他感觉那条鱼转身了,便就着钓绳的去势往船头里面一倒。

你现在忙活吧,鱼啊,他想,等你一转身,我就收拾你。

海里的浪头大多了,不过天气相当好,风也不大。他要回家,还要靠这好天气、好风。“我只要朝西南行驶就行,”他说,“人在海上是迷不了路的,再说了,这是一个很长的岛。”

在那条鱼转第三圈儿的时候,他才第一次看到它。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黑影。那黑影从船下穿过花了很长时间,他几乎不相信它有那么长。“不会吧?”他说,“它哪有那么大啊!”

但它就是那么大!这一圈儿转到头,它浮出了水面,只有30码远。老人看到,它的尾巴从水里露了出来。它的尾巴比大镰刀刀片还高,露在深蓝色的水面上,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紫色,向后倾斜着。当它紧贴着水面游动时,老人看到了它庞大的身躯,看到了它身上那些紫色的条纹。它的背鳍耷拉着,它巨大的胸鳍张得很开。

当那条鱼这一圈儿转到头时,老人还看到了它的眼睛,看到了两条绕着它游的灰色八目鳗。它们一会儿贴在它身上,一会儿飞快地游走,一会儿又在它的影子里自在地游动。它们每条都长三英尺多。当它们快速游动时,全身摆动,就像鳗鱼。

老人在流汗,但这不光是因为太阳晒着,还有别的原因。那条鱼每次平静地转一圈儿,老人就会收起一段钓绳。他断定,再有两圈儿,他就能逮着用鱼叉扎鱼的机会。

可我一定要让它近点,近点,再近点,他想,我坚决不能尝试扎它的头,要扎就扎它的心脏。“冷静点,坚强点,老家伙。”他说。

在接下来的一圈儿,那条鱼的脊背露了出来,不过它离小船有点太远了。接下来又是一圈儿,虽然它依旧太远,不过它出水更高了。老人断定,只要把钓绳再收一段儿,他就能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把鱼叉准备好了,鱼叉上的那卷细绳被放进了一个圆篮子里,细绳的一端被系在船头的系缆桩上。

这时候,那条鱼正在转回来。它冷静沉着,看上去很美,只有大尾巴在动。老人使出浑身力气拉它,想把它拉近些。有那么一小会儿,它转得离他稍稍近了点,可接下来,它伸直身躯,又开始转圈儿了。“我让它动的,”老人说,“当时是我让它动的。”

他这时候又感到头晕了,可他竭尽全力,紧紧地拉着那条大鱼。我让它动的,他想。没准儿这次我就能让它过来。拉啊,手,他想,撑住啊,腿。给我忍忍啊,头,给我忍忍。你可没垮掉过啊!这次我要把它拉过来。

他拼尽全力,就在那条鱼游到船边之前,开始使出浑身力气拉钓绳。可就在这时,那条鱼虽然稍稍靠近了一点儿,但紧接着就又恢复原状,游向了远处。“鱼啊,”老人说,“鱼,你无论如何是要死的。难道你也要弄死我吗?”

要那样干的话,什么也干不成,他想。他嘴巴干得说不出来话了,可他此时却够不着水了。这回我一定要把它拉到船边,他想。再有很多回,我就受不了了。不,你能受得了,他告诉自己,你永远能受得了。

接下来的转圈,他几乎逮着了它,可那条鱼又恢复了原状,慢慢游远了。

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啊,鱼,老人想,可你有权要我的命。我还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大、更漂亮、更镇定、更尊贵的东西呢,兄弟。来吧,要了我的命吧。我才不在乎谁宰了谁呢!

你的脑袋现在发晕了,他想,你千万要保持头脑清醒。要保持头脑清醒啊,要懂得像个人那样去忍。就是像条鱼那样也行啊,他想。“清醒点儿,头啊,”他说,声音低得他自己几乎都听不见,“清醒点儿。”

又过了两回,还是没有变化。

我真搞不明白,老人想。每一回,他都感到自己要垮了。我真不明白啊,可我还要再试一回。

他又试了一回。当他把那条鱼拉回来时,他感觉自己要垮了。那条鱼又伸直了身体,在海面上摇摆着大尾巴,慢慢游远了。

我要再试一回,老人发誓,可他的手软得就像面糊,眼睛也只是间或能看清东西。

他又试了一回,还是老样子。我就知道是这个样子,他想。还没有开始,他就觉得自己要垮了。我还要再试一回。

他忍住了所有的疼痛,使出了剩余的力气,鼓起早已消失的自豪感,与那条鱼展开了生死搏斗。那条鱼游到了他旁边,慢慢地游着,嘴几乎碰到了小船的船板。它要游过小船。它身躯又长又宽。它银色的躯体上镶嵌着紫色的条纹,在水里鱼身显得长不可测。

老人丢下钓绳,用脚踩住,高高举起鱼叉。他使出全身力气,把刚才鼓起来的劲儿也用上了,把鱼叉向下扎进了鱼的侧面,扎进去的地方就在鱼的大胸鳍后面。鱼的大胸鳍出水很高,与老人的胸一般高。他觉得那把铁叉扎进了鱼的身体,就用身体抵着铁叉,扎得更深,然后把自己的全部重量都压了上去。

这时候,那条鱼进行了垂死挣扎。它高高跃出水面,展示着它长长的、宽宽的身躯,展示着它的力量,展示着它的美。它好像悬停在了空中,就在小船中老人的头顶。紧接着,它的身躯重重地砸到了水里,溅起的水花笼罩了老人,笼罩了小船。

老人感到身子软绵绵的,有点恶心,眼睛也看不清了。可就在此时,他松开了绑鱼叉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的双手中慢慢滑过。当他能看清东西的时候,他看到,那条鱼已经翻了个儿,背朝下,银色的腹部朝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伸出来,海水被鱼心脏里流出的血染红了。刚开始的时候,这摊鱼血黑乎乎的,就像这一英里多深的碧蓝海水中的一个沙洲。接下来,它像一片云那样散开了。那条鱼是银色的,它一动不动,随着波浪漂浮着。

老人用他偶尔能看清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接下来,他把绑鱼叉的绳子绕着船头的系缆桩缠了两圈,双手捧住了头。“让我的脑子清醒点吧,”他靠着船头的船板说,“我是个疲倦的老家伙。可我宰了这条鱼,它可是我的兄弟啊!现在我得干苦活累活了。”

现在我得准备绳套和绳子,把它绑在船帮上,他想。就是有两个人,把小船沉入水中,把鱼装上,再让小船浮上来,小船也根本载不动鱼。我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然后把它拉过来,绑好,竖起桅杆,扬起帆,回家。

他开始把那条鱼往船边拉,以便用一根绳子穿进鱼鳃,再从鱼嘴里穿出来,把鱼头绑在船头的边上。我想瞅瞅它,他想,我要碰碰它,摸摸它。它可是我的东西啊,他想,可我想摸摸它,不是为了这个。我觉得,我刚才碰到了它的心,他想,就是在我握着鱼叉柄往鱼身体里扎的时候。现在该把它拉过来牢牢绑住了,先用一个绳套套住他的尾巴,再用一个绳套套住它的中间,把它绑在小船边上。“干活吧,老家伙,”他说。他喝了一点水。“战斗是结束了,可很多苦活儿累活儿还等着呢。”

他抬起头来望望天空,然后又看了看他的鱼。他仔细地观察着太阳。中午还没过多大一会儿呢,他想,信风也刮起来了。那些钓绳现在都没用了。回到家,我要和小家伙把它们接起来。“来吧,鱼啊。”他说。可那条鱼非但不过来,这时候还躺在海水里打滚儿,老人只好把小船划过去。

他把小船划到与那条鱼平行的位置,让鱼头贴着船头。这时候,他几乎无法相信它有那么大。他从系缆桩上解下来绑鱼叉的绳子,把它穿进那条鱼的一个鳃,从鱼的上下颌中间穿出来,在它的“利剑”上缠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又在“利剑”上缠了一圈儿,将双股绳打了一个结,紧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桩上。接下来,他割下一段绳子,走向船尾,去套鱼尾巴。那条鱼的颜色已经从原来的紫银色变成了银色,鱼身上的条纹呈现出淡紫色,与鱼尾巴的颜色一样。那些条纹比张开手指的男人的手还宽。鱼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就像潜望镜里的那些镜子,也像游行队伍中的圣徒。“要弄死它,只能用这办法。”老人说。自从喝了水,他感觉好点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垮掉,头脑也变得清醒了。看样子,它有1500多磅呢,他想,说不定还会更重。要是把它身上的杂碎除掉,估计肉还有那个重量的三分之二,每磅三十分钱,会卖多少钱呢?“我要拿铅笔来算算,”他说,“我脑子不够清醒。可我想,了不起的迪马乔会为我今天的表现而骄傲。我虽说没骨刺,但手和背疼得可厉害了。”我搞不懂骨刺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没准儿自己也长了骨刺,只是不知道罢了。

他把鱼头、鱼尾和鱼的中间部分分别绑在船头、船尾和船中间的划手座上。它个头太大了,就像在小船旁边绑了一艘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段绳子,把鱼的上下颌绑到一起,让鱼嘴张不开,这就可以让小船尽可能顺顺当当地航行了。接下来,他走向桅杆,把木棒当斜桁,再装上下桁,扯起打了补丁的帆,于是小船开始移动,驶向西南方,而他则半躺在船尾。

他用不着罗盘来告诉他哪里是西南,他只需他对信风的感觉和帆的移动就行了。我最好放出一根带勺形假饵的细线,试着钓些什么东西吃吃,喝点水润润嘴。可是,他找不到勺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腐烂了。于是,当船驶过一片黄色马尾藻时,他用鱼钩钩上来一些,抖了抖,把里面的小虾抖到了船板上。小虾有十多个,它们蹦跳着,踢踏着,就像砂蚤。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掉它们的头,吃下去,连虾壳和尾巴都嚼碎了。它们很小,可他知道,它们有营养,味道也不错。

老人的瓶子里还有两口水。吃了那些小虾后,他喝了半口。考虑到小船自身的不利因素,它行驶得还算不错。他用腋窝夹着舵柄掌舵。他看得见那条鱼。他只要看着自己的手,感到自己的后背靠着船尾,就知道这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有那么一刻,当他感觉大有希望的时候,他曾经想,说不定这是一场梦。接下来,当他看到那条鱼跃出水面、在没有落下去之前一动不动地悬停在空中时,他确信这里面大有玄机,让他难以置信。尽管他现在眼神清晰一如往昔,可当时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

现在他知道,那条鱼和他的手、背都在,不是梦。手很快就会好,他想,我把手上的血放干净了,海水会把它们治好的。真正的海湾里黑黢黢的水,就是这世上最好的药。我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就行。手把该干的事儿都干了,我们行驶得顺顺当当。鱼的嘴闭着,鱼尾巴直挺挺地竖着,我们行驶着,像兄弟一样。接下来,他的头脑开始变得有点不清醒了。他想,是它在带着我回家呢,还是我带着它?要是我把它拖在后面,那就没问题了。要是鱼给弄得毫无尊严地窝在船上,那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它们并排绑在一起行驶,老人想,要是它愿意,就让它把我带回家好了。我就是靠着玩花招才胜了它,它可是没打算害我啊。

它们行驶得顺顺当当。老人把手泡在海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天空中堆着高积云,卷云也不少,于是老人知道,微风会吹一夜。老人不停地看鱼,想确定这是真事。再过一个小时,第一条鲨鱼就要向它发动攻击了。

这条鲨鱼的出现绝非偶然。当那一大片乌云般的血沉入一英里深的海里并散开之时,它从深水中升了上来。它升得太快了,无所顾忌,竟然划开蓝色的水面,暴露在阳光下。紧接着,它又跌入水下,嗅到了那种血腥味,开始沿着小船和那条鱼航行的路线追了过来。

有时候,它会暂时嗅不到那种血腥味,不过它总能重新嗅到,哪怕就嗅到那么一点点,它也会迅速地、使劲地追赶。它是条块头很大的尖吻鲭鲨,天生就是游泳好手,和海里最快的鱼游得一样快,除了上下颌,全身样样漂亮。它的背脊与剑鱼的背脊一样,也是蓝色的。它的腹部是银色的,它的皮光滑而漂亮。它的体态和剑鱼一样,除了它巨大的双下颌。它的上下颌这时候紧闭着,它游得很快,就在水面之下。它高耸的背鳍划开水面,就像一把刀子,一点也不摇晃。在它紧闭的双唇里面,它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倾斜着。大多数鲨鱼的牙齿都是金字塔形状的,可它的牙齿不是这个形状,而是像一个人照鸟爪子那么拳起来的手指头。它的牙齿几乎和老人的手指一样长,两边都有刃,像剃刀一样锋利。这种鱼天生就是吃海里别的所有鱼的,它们那么快,那么壮,又是全副武装,以至于所向披靡。它此时嗅到了比较新鲜的血腥味,加快了速度,它蓝色的背鳍划开了水面。

老人一看到它游过来,就知道它是条无所畏惧、为所欲为的鲨鱼。他一边准备鱼叉、系紧绳子,一边注视着鲨鱼游来。那根绳子短了,因为被他割掉一段用来绑鱼了。

这时候,老人不仅头脑清醒、好使,而且决心很大,不过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运气太好,就长不了,他想。在观察着鲨鱼逼近的时候,他扫了一眼那条大鱼。没准儿这也是一场梦,他想。它袭击我,我挡不住,不过说不定我能搞死它。登图索,他想,祝你妈摊上坏运气。

那条鲨鱼快速地逼近船尾,向那条鱼发动了攻击。这时候,老人看到了它张开的嘴,看到了它怪异的双眼,看到了它咬住鱼尾巴靠上一点儿的肉,听到了它的牙齿撕裂鱼肉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响声。老人看到鲨鱼头已经露出水面,鲨鱼背正在露出水面,听到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就猛地把鱼叉扎到鲨鱼头上,扎在它两眼中间的那条线和从它鼻子直直地向后延伸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其实根本没有这样的线,有的只是那沉重的、尖尖的蓝色脑袋,有的只是那一双大眼睛,有的只是那咔嚓作响、咬劲儿十足、吞噬一切的上下颌。可老人击中的那一点,正是鲨鱼脑所在。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攥住一把顶呱呱的鱼叉,使出浑身力气,向它扎去。他扎着它,没抱什么希望,但心不慈手不软。

那条鲨鱼翻了个个儿,老人看到,它的眼里没了生气。接着,它又翻了个个儿,自己用绳子把自己捆了两圈儿。老人知道,那条鲨鱼快死了,它就是不想死。这时候,它背朝下,尾巴甩着,上下颌咬得咔嚓咔嚓响,像一条快艇那样在在水面上扑腾着。它的尾巴把水扑打得泛白,身体的四分之三完全露出水面。这时候,绳子先是绷紧、晃动,然后啪的一声断了。老人看着鲨鱼,看到它先是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沉了下去。“它咬掉了差不多有40磅。”老人大声说。它带跑了我的鱼叉和一整条绳子,他想,现在我的鱼又流血了,还会有别的家伙打我的鱼的主意呢。

他不忍心再看那条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当那条鱼遭到攻击的时候,他感觉就像自己遭到攻击一样。

那条鲨鱼是咬了我的鱼,可我也把它宰了,他想,再说了,它可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登图索啊。上帝知道,我见过的大鱼多了去了。

运气太好,就长不了,他想,我现在巴不得这是一场梦呢,巴不得我压根儿就没钩住这条鱼,巴不得正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报纸上。“可人被造出来,不是为了失败,”他说,“人可以被消灭,但不可以被打败。”可我把那条鱼给宰了,心里过意不去啊,他想,现在坏时候就要到了,可我连把鱼叉都没有。那条登图索够凶狠,够能干,够强壮,够聪明,可我还是比它聪明。说不定没它聪明呢,他想,说不定我就是比它使的东西好。“别瞎想了,老家伙,”他大声说,“就沿着这条航线往前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我不想不行,他想,我可就只剩这个能想想了。能想想这个,还能想想棒球。不知道了不起的迪马乔会不会喜欢我那样子击中它的脑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想,是个人都能干。可你觉不觉得,我的手是个大麻烦,就像骨刺那样?我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回,那时我在游泳,一脚踩到一条魔鬼鱼上,让这家伙扎了一下,小腿都瘫痪了,疼得我受不了。“想点儿提劲儿的事儿,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又近了一分钟。你是丢了40磅鱼肉,可你航行起来也轻巧了。”

对进入水流深处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很清楚,可此时他无计可施。“不对,办法还是有的,”他大声说,“我可以把我的刀绑在一根桨的把儿上。”

他说干就干。他这样干时,腋窝还夹着舵柄,脚还踩着帆脚索。“好了,”他说,“我依然是个老家伙,我就是没东西可使了。”

此时,风大了,他顺顺当当地航行着。他只看那条鱼的前半部分,他的希望又回来了一点儿。

没希望那才叫蠢呢,他想,再说了,我觉得,没希望,那是罪过!别想罪过不罪过了,他想,就是没罪过,光麻烦就够你头疼了。再说了,是不是罪过,我也不懂。

我可不理解什么是罪过,我信不信这个,我自己也拿不准。没准儿弄死一条鱼就是罪过呢。虽然我这么做是为了活命,是为了养活很多人,可我还是觉得这是罪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不是罪过啊!别再想什么罪过不罪过了。现在想已经晚了,再说了,有人拿工资干这事呢,让他们去想吧。你天生就是个打鱼的,那条鱼也天生就是条鱼。圣彼得罗是个打鱼的,了不起的迪马乔的老爸也是个打鱼的。

可只要是牵涉到他的事情,他都喜欢想想。再说了,他没东西可读,没收音机可听,也只能多想想。于是,他继续想罪过的问题。你宰了它,可不只是为了活命,不只是为了卖了换粮食,他想,你宰了它,也是为了尊严,也是因为你是个打鱼的。它活着,你喜欢它,它死了,你还是喜欢它。要是你喜欢它,那你宰了它就不是罪过。不对吧?说不准是更大的罪过呢!“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大声说。

可杀死那条登图索让你挺享受的,他想,它也靠吃活鱼活命,和你一样。它不是个吃烂肉的家伙,也不像别的一些鲨鱼那样,口味变来变去。它很漂亮,很高贵,天不怕,地不怕。“我宰它是为了自卫,”老人大声说,“再说了,我宰它宰得也很痛快。”

再说了,他想,多多少少,一切东西都在弄死别的东西。打鱼养活我不假,可它也一样在弄死我。小家伙可是在养活我,他想,我可不能过分骗自己啊。

他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那条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片肉。他嚼一嚼,觉得是上等肉,肉味鲜美。这肉结实,汁水多,就像牛肉,就是颜色不红。此外,这肉没弹性。他知道,要是放到市场去卖,这肉能卖到最高的价钱。可他同样也知道,他没办法不让这肉的味儿跑到水里,糟糕得要命的时候就要到了。

风不疾不徐地吹着,风向又向西北转回去了一点儿。他知道,这意味着,风停不了。老人望望前方,但他看不到任何船帆,看不到船身和船上冒出来的烟,目力所及,只有从他的船头逃向两边的飞鱼,以及一片又一片的黄色马尾藻。他甚至连一只鸟都看不到。

他已经航行了两个小时。他在船尾歇着,有时候嚼一点从那条马林鱼身上撕下的肉,尽量休息,攒好力气。可就在此时,他看到两条鲨鱼中的头一条。“哎!”他喊道。这个“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许只不过是一声喊叫而已,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手扎进了木头,不由自主地喊了那么一声。“加拉诺来了!”他喊道。这时候,他又看见了一个鳍,就在第一个鳍的后面,鳍呈棕色,三角形状。根据这两个鳍和尾巴的摆动,他断定它们是扁鼻鲨。它们嗅到了血腥味,兴奋起来。虽然它们饿昏了头,一会儿嗅不到血腥味,一会儿又嗅到了,可它们一直在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夹住舵柄,然后拿起绑着刀子的桨。他尽可能高高地举起桨,因为他的手疼得不听使唤了。接下来,他松开桨,再轻轻地用手握住,好让手松弛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又紧紧握住。这样一来,手就不怕疼,不会缩回来了。他观察着逼近的鲨鱼,看到了它们又宽又平、像把铲子的脑袋,看到了它们长着白色尖头儿的宽阔胸鳍。它们是那种可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食腐,也杀戮,饿了连船桨和船舵都啃。海龟要是在海面上睡觉,它们会游过去咬掉海龟的腿和鳍状肢。它们要是饿了,连水里的人都袭击,即使人身上不粘鱼血的腥气、没有鱼皮的黏液。“哎!”老人说,“加拉诺。来吧,加拉诺。”

它们来了,可它们与那条尖吻鲸鲨不一样。其中一条身子一转,钻到小船下面看不见了,可当它撕咬、拖拉那条鱼时,老人感到小船在摇晃。另一条先是用它像条缝儿的黄眼睛观察着老人,然后快速游过来,半圆形的上下颌大张着,朝那条鱼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在它棕色的头顶和前脊上,在大脑与脊髓相连的部位,有一条清晰的纹路。老人把刀子扎进了那个结合部,然后拔出来,又扎进了它猫眼一样的黄眼睛。它松开那条鱼,向下沉去。在死的时候,它还在咽着它咬下来的鱼肉。

船下的那条鲨鱼仍在撕咬着那条鱼,小船依旧在摇晃。老人松了松帆脚索,这样小船就会横过来,让那条鲨鱼从船下露出来。老人一看到那条鲨鱼,就把身子探出船舷,用刀子向它扎去。他只扎到了肉,可鲨鱼皮太硬了,刀子几乎扎不进去。这一扎不仅伤了他的手,还伤了他的肩膀。可那条鲨鱼浮上来得很快,脑袋露了出来。当它的鼻子伸出水挨着那条鱼时,老人用刀子对准它的扁平脑袋正中央,扎了下去。接下来,老人拔出刀子,照着同一地方又是一刀。它的上下颌依旧咬着那条鱼不放,于是老人又照着它的左眼扎了一刀。它依旧咬着那条鱼不放。“还没挨够刀子?”老人一边说,一边把刀子扎进了那条鲨鱼的大脑和脊椎骨之间的地方。这时候扎起来比较容易了,他感到鱼的软骨破裂了。他拔出刀子,然后把刀子插进了那条鲨鱼的上下颌之间,想撬开它的嘴。他转了转刀子,鲨鱼松开嘴逃跑了。他说,“滚吧,加拉诺,滚它一英里深,滚到你朋友身边去,就是滚到你妈妈身边也行。”

老人擦擦刀刃,放下了桨。接下来,他找到帆脚索,张起了帆,让小船沿着原来的航线行驶起来。“它们肯定把鱼肉咬去了四分之一,还都是好肉啊,”他大声说,“巴不得这是一场梦,巴不得我压根儿就没钓到它。鱼啊,这事上我对不住你啊。这事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他说不下去了。他现在不想看那条鱼。这时候,它的血流干了。它漂着,颜色看上去像镜子背面镀的银色,它的条纹还露着。“我就不该跑这么远啊,鱼,”他说,“这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妙啊。我对不住了,鱼啊。”

算了,他对自己说,去看看绑刀的绳子吧,看看它断了没有。接着你要养好手,要来的鲨鱼还多着呢。“要是有个磨刀石该多好啊,”在检查了绑在桨把儿上的刀子后,老人说,“我应该带块磨石啊。”你该带的东西多了去了,他想,可你就是没带,老家伙。现在没工夫想你缺什么了,要想就想想,就现有的东西,你能干些什么。“你给我提的好建议太多了,”他大声说,“我都听烦了。”

他胳膊夹着舵柄,两只手泡在水里,而小船继续向前。“上帝才知道后一条鲨鱼咬掉了多少肉呢,”他说,“可现在小船轻巧多了。”他不愿去想那条鱼残缺不全的腹部,可他清楚,鲨鱼每猛撞一次,鱼肉就会被撕掉一些。现在那条鱼的血液就像为所有鲨鱼打开了一条好比一条公路那么宽的海中通道,使它们争相涌来。

这条鱼够一个人吃一个冬天啊,他想,别想那事了,好好歇着,把手摆弄好,把剩下的鱼肉保护好就得了。现在我手上的血腥味儿算不了什么,血腥味都在水里呢。再说了,手出血也没那么多了。手被割破了还不是小菜一碟?血是流了,可说不准能让我的左手不抽筋了呢。

这时候我还能想想什么呢?他想,什么也不能想!我一定要什么也不想,就等着下一批鲨鱼来。我真巴不得这是一场梦啊,他想,但鬼才知道是不是梦呢?说不准苦尽甘来呢。

接踵而至的鲨鱼是条铲鼻鲨。它来得就像一头猪跑向猪食槽,可猪嘴比不上它的嘴巴,它嘴巴大得能把人头给咬住。老人先让它咬那条鱼,然后把绑在桨上的刀子扎进了它的脑袋,可它猛地向后一缩,打了个滚儿,刀子啪的一声断了。

老人坐下来掌舵。那条大鲨鱼在慢慢下沉,刚开始全身还露着,但越露越少,然后就只剩一丁点儿了。这时候,老人甚至都不去看。他以前看这种情景看得很痴迷,但这时候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我现在还剩鱼钩,”他说,“可它派不上用场。我还剩两条桨、舵柄和短棍。”

现在我可是被它们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了,老得都不能用棍子把鲨鱼打死了,可只要我还有那两条桨、舵柄和短棍儿,我还是要试试。

他再次把双手泡到了水里。下午快过完了,除了海洋和天空,他什么也看不见。风比以前大了,他希望马上就能看到陆地。“你累了,老家伙,”他说,“打心里累了。”

直到太阳快要落下时,鲨鱼才再次向那条鱼发动了攻击。

老人看到了鲨鱼棕色的鳍。那条鱼肯定在水里留下了宽阔的踪迹,鲨鱼是追踪而来的。它们甚至连血腥味都不嗅,直接就奔着小船游过来,肩并着肩。

他夹住舵柄,系紧帆脚索,手伸到船尾下面去够那根短棍。那根短棍是从一条断桨上截下来的,有两英尺半长。由于短棍上有个把手,要想使好它,只能用一只手。他一边用右手紧紧地攥住短棍,左手弯曲着按在上面,一边观察着鲨鱼的到来。它们也是加拉诺。

我一定要让第一条咬紧了,然后打它的鼻子,要不就直接打它的头顶,他想。

那两条鲨鱼一起逼近了。他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一条鲨鱼张嘴咬住了那条鱼的银色鱼肋,就高高举起短棍,重重地砸了下去,啪的一声砸到了它大脑袋的顶部。当棍子砸下去的时候,他感觉鲨鱼头很结实,而且很有弹性。此外,他感到鲨鱼的头骨也挺硬的。鲨鱼松开那条鱼,向下逃去。这时候,他又狠狠地一棍下去,砸到了鲨鱼的鼻尖上。

另一条鲨鱼先是游过来了,然后游走了。这时候,它又游了过来,嘴巴大张着。老人看到,它猛地咬住鱼,上下颌咬紧,一片片白色的鱼肉从它的嘴角溅了出来。他抡起棍子就砸,结果只砸到了它的头。鲨鱼瞅了瞅他,猛地把鱼肉扯了下来。它想溜到一边去把扯下的鱼肉吞进肚子,于是他再次抡起棍子砸下去,结果只砸中了那个非常结实、很有弹性的地方。“接着来啊,加拉诺,”老人说,“再游过来吧。”

那条鲨鱼冲了过来,它刚要咬那条鱼,老人就尽可能地高高举起那根短棍,结结实实地给了它一棍。这一次,他感到砸着了它后脑的骨头。他又照着同一地方砸了一棍,而那鲨鱼则呆头呆脑地扯掉一片鱼肉,向下沉去。

老人观察着,等它再上来,但两条鲨鱼都没上来。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其中一条在水面上转圈。他没看到另一条鲨鱼的鳍。

我没指望杀死它们了,他想,要是我正当年还能,可我把它们都揍得够呛,它们谁也好受不了。要是我能使上棒球棒,两手都用上,我肯定能让第一条死翘翘。就是现在我也能,他想。

他不想看那条鱼。他清楚,半条鱼被咬烂了。在他和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落了下去。“天马上就黑了,”他说,“天一黑我就应该能看到哈瓦那的灯火。要是我向东走得太远,我也会看见一个新海滨游泳场的灯光。”

我现在离陆地不可能太远,他想,我希望没人过分牵挂我。当然了,只有小家伙会牵挂我,可我敢保证,他信得过我。很多老渔夫也会牵挂我。别的人也不少,他想,我住的镇子人好啊。

他无法再和那条鱼说话了,因为它被破坏得太厉害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半条鱼啊,”他说,“你以前是一整条。我对不住了,我走得太远。我把咱俩都毁了。可你和我,咱俩不仅弄死了不少鲨鱼,还打伤了不少呢。你弄死过多少,老鱼?你头上长的那把利剑可不是吃素的。”

他愿意去想那条鱼,想它如果自由自在地游着,会怎样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那把剑,用它来和鲨鱼斗,他想,可我就是没有斧头,后来连刀也没了。

可要是我有,还把它绑到桨把儿上,该是多好的一件武器啊。那样一来,我们就能一起和它们斗了。要是它们夜里来了,你会怎么办?你能怎么办?“和它们斗,”他说,“我要拼上老命和它们斗。”

可现在天已经黑了,没有光,没有灯,只有风,只有稳稳地拉动的帆,他觉得,没准儿他已经死了。他双手合在一起,感觉到了掌心。它们没死,他只要把它们打开、合上,就能感觉到活生生的疼。他把背靠到了船尾上,他知道自己没死。肩膀的疼痛告诉他,他没死。

我曾经许过愿,要是我逮着了那条鱼,我就把那些祈祷文都念叨一遍,他想,可现在我累得念不了了。我最好找到那条麻袋,把它披在肩膀上。

他躺在船尾,一边掌着舵,一边等着天空出现红光。我还有半条鱼,他想,说不定我还有运气,能把前半条带回去。我应该多少有点运气。不对,他说,你走得太远,已经把你的运气冲掉了。“别傻了,”他大声说,“保持清醒,掌好舵。说不定你还有不少好运呢。”“我倒是想买点儿,可哪儿卖这玩意儿啊。”他说。

我买它有什么用?他自问。我丢了鱼叉,断了刀,手也不中用了,拿什么买呢?“说不定你能买,”他说,“你在海上待了84天,就是想买它。他们也差一点儿就卖给你了。”

我千万不能想这些没用的,他想。运气这东西,变着样儿来,很多样儿,谁认得出来呢?可我还是会买,哪样儿都行,他们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我盼着能看到那些灯发出的光,他想,我盼的东西多了,多得都过头了,可我现在就盼这个。他努力让自己待得更舒服一点,好掌舵。他还疼着,于是他知道,他没死。

他看到了哈瓦那灯火的反射光,感觉差不多有晚十点了。这些反射光刚开始的时候只能感受到,就像月亮升起前天空中的光芒。他驾着船,驶进了这反射光里面。他想,他很快就能到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结束了,他想。它们说不准还会来袭击我,可没了家伙,我拿什么对付它们呢?

这时候,他身体发僵、发疼。夜晚的寒气袭人,他的伤口和他身体所有用力过猛的部位都被侵袭到了。我希望别让我再斗一回,他想,别让我再斗一回啊,我太希望了。

可到了半夜,他又斗了起来。这一回,他清楚,他的搏斗徒劳无益。它们成群结队而来,像把它们自己扔了过去那样向那条鱼扑了过去,他只能看到它们的鳍在水中划出的一条条线条,看到它们闪的磷光。他用短棍砸着它们的头,听到它们的上下颌啪的一声合上,还有它们在船下撕咬鱼时小船摇晃发出的声音。他拼命地用短棍砸着他只能感觉到、听到的东西。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短棍,短棍脱手而出。

他猛地从舵上扯下了舵柄,用它又打又砸,双手攥牢,一次又一次地戳下去。可这时候,它们都聚到了船头,一条接一条地扑上来,要么一窝蜂地涌过来,撕扯下一块又一块的鱼肉。当它们转过身再次扑来时,那些鱼肉在水面下闪闪发亮。

最后,有条鲨鱼扑向了那条鱼的头。他明白,这下真完了。这时鲨鱼的嘴被撕不下来的沉甸甸的鱼头卡住了,他抡起舵柄砸向鲨鱼头,一次,两次,三次……他听到了舵柄折断发出的声响,就用断了的把手向鲨鱼扎去。他感觉扎进去了,知道它很锋利,就又扎进去一次。鲨鱼松开嘴,滚开了。这是那群过来的鲨鱼中最后一条,再没东西可让它们吃了。

这时候,老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感到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有股铜味儿,甜丝丝的。他担心了一会儿,但这种味道并不太浓。

他朝海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说,“把这吃了,加拉诺,再做个梦,梦见你杀死了一个人。”

他清楚,现在他终于被打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无可挽回。他回到船尾,发现舵柄参差不齐的那一头儿还可以装进舵柄槽里,完全够他掌舵了。他把麻袋披到肩膀上,让小船顺着航线行驶。这时候,小船轻快地行驶着,他什么也不想,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现在把一切都抛开了。他尽心尽力地驾着船,向他家所在的港口驶去。鲨鱼在夜里攻击这条鱼的尸体,就和一个人从桌子上捡面包屑差不多。老人懒得理它们,也懒得理别的一切,只顾掌舵。他只注意到,小船现在行驶得很轻快、很棒,它旁边那个沉重的东西没了。

船还行,他想,除了舵柄,完好无损。舵柄更换起来很容易。

这时候,他感到小船已经驶进湾流,看到沿海岸分布的那些居民区的灯光。他知道他现在在什么位置,肯定能回到家了。

不管怎么说,风是我的朋友,他想。接着他又想,也就有时候是。还有大海,大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只有床才是我的朋友,他想,床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往床上一趟,很爽,他想,我还从来不知道它究竟有多爽呢。还有那些把你打败的东西,他想。“谁也没把我打败,”他大声说,“我就是走得太远了。”

当小船驶进小海港时,海滨饭馆的灯已经熄灭了。他知道,所有人都睡了。风越刮越大,这时候,风刮得更猛了。海港里悄无声息。他把船开到了岩石下那一小片卵石滩前,没人帮他,他只好尽其所能地把小船向上划。接下来,他下了船,把船系在了一块岩石上。

他拔掉桅杆,卷起帆系好,然后扛着桅杆,开始向上攀登。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了自己有多累。他停了一会儿,回头望望。借着街灯的反光,他看到了那条鱼的大尾巴在船尾后面直挺挺地竖着,看到了它赤裸的脊椎骨那白色的线条,看到了它长着长嘴、黑乎乎的大头,看到了鱼头与鱼尾之间的空空荡荡。

他继续向上攀登。到了顶上,他一头栽倒在地。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肩上还扛着桅杆。他试着站起来,但太难了。他肩上扛着桅杆,坐在那里,看着大路。一只猫从路的对面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了。老人注视着它。接下来,他就只盯着路面了。

他终于把桅杆放下,站了起来,然后又拿起桅杆扛到肩上,沿着大路走。他坐下来歇了五次,才走到了他的小屋。

他走进小屋,把桅杆靠墙放下。他摸黑找到了一个水瓶,喝了一口。接下来,他躺到了床上。他扯过毯子,先裹住肩膀,然后裹住后背和腿,脸朝下躺在报纸上,胳膊伸直,手掌向上。

清早,当男孩站在门外向里张望时,他还在睡。风刮得太猛,那些漂流船出不了海。男孩起得晚了,起来后像每天早上那样,来到了老人的小屋。男孩看到老人还有呼吸,接着又看到老人的手,就哭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小屋,想去拿些咖啡。他一边走一边哭,哭了一路。

有很多渔夫围着那条船,看着绑在船侧的东西。有一个渔夫站在水里,裤腿卷着,用一根钓绳在量那条鱼的骨架。

男孩没有走下去。他已经去过那儿了,有一个渔夫在帮他照看着小船。“他没事儿吧?”一个渔夫喊道。“在睡觉呢,”男孩喊道,他不在乎他们看到他哭,“谁也别去打扰他。”“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测量那条鱼的渔夫喊道。“我信。”男孩说。

他走进海滨饭馆,要了一罐咖啡。“要热的,里面的牛奶和糖也不能少。”“还要别的吗?”“不要了。稍后我看看他能吃什么。”“多大的一条鱼啊,”饭馆老板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呢。昨天你逮着的那两条鱼也挺好的。”“让我的鱼见鬼去吧。”男孩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你想喝点什么?”老板问。“不喝,”男孩说,“告诉他们,别去烦桑蒂亚戈。我会回来的。”“告诉他,我很难过。”“谢谢啊。”男孩说。

男孩拿着那罐热咖啡,来到老人的小屋,坐在他的旁边,等他醒过来。有一次他好像要醒过来了,可他一翻身又睡了过去。男孩走到路对面借了一些木柴,打算给他热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别坐起来,”男孩说,“把这喝了。”他把一些咖啡倒进了一个玻璃杯。

老人接过杯子,喝了咖啡。“他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他们真的把我打败了。”“它没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打败你。”“打败了,真的,后来打败了。”“佩德里克在照看小船和船上的东西。你打算怎样处理鱼头?”“让佩德里克砍下来,放到捕鱼器里用。”“那根长矛呢?”“你要是想要,就给你得了。”“我想要,”男孩说,“现在咱们该商量一下其他事儿了。”“他们找过我?”“当然了。动用了海岸警卫队,还派了飞机。”“海太大了,小船太小了,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注意到,和一个人说说话很愉快,比在海上一个人自言自语强多了。“我想你,”他说,“你逮着什么了?”“第一天逮着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太棒了!”“现在咱们还一起打鱼吧。”“别了。我不走运,我再也走不了运了。”“让运气见鬼去吧,”男孩说,“我会带来运气的。”“可你的家人会怎么说?”“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呢。我昨天逮了两条,可咱们现在会一起打鱼,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们一定要搞一枝好长矛,一直放在船上。你可以用老福特车上的弹簧片做矛头,咱们可以把它拿到瓜纳瓦科阿磨磨。应该磨得很锋利,因为没回火锻造,会断。我的刀断了。”“我会再搞一把刀,还会把弹簧片也磨磨。这大风能刮几天?”“没准儿三天,说不定刮的时间更长。”“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男孩说,“你可要把你的手养好,老家伙。”“我知道怎样照料它们。夜里我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觉得胸口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就把那里也养好,”男孩说,“躺下吧,老家伙。我会给你带件干净衬衫,再带些吃的。”“再给我随便带份报纸吧,就我不在那几天的报纸。”老人说。“你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因为我要向你学的东西太多了,你每样儿都要教给我。你吃了不少苦头吧?”“够多了。”老人说。“我会带吃的和报纸,”男孩说,“好好休息,老家伙。我会到药店给你的手搞点药。”“别忘了告诉佩德里克,那鱼头是他的了。”“好,我忘不了。”

男孩走出门外,走到了那条破损的珊瑚石路上。这时候,他又哭了起来。

那天下午,海滨饭馆里来了一群游客。有个女人俯瞰海水,看到一些空啤酒罐和死梭鱼,而在这些东西中间,有一根又粗又长的脊椎骨,脊椎骨的末端有一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吹在港湾入口外面一直掀起大浪时,这条尾巴随着潮水起伏、摇摆。“那是什么?”她手指着那条大鱼长长的脊椎骨,问一个侍者。现在这条脊椎骨只是垃圾,在等着潮水把它带到海里。“蒂伯龙,”侍者回答道,“鲨鱼。”他意思是想解释发生的事情。“我以前不知道鲨鱼有这么漂亮、形状这么好看的尾巴。”“我也不知道。”她的男同伴说。

在大路的尽头,在小屋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然脸朝下睡着,男孩坐在旁边注视着他。老人又梦到了那些狮子。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H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 In the first forty days a boy had been with him. 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 salao, 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 and the boy had gone at their orders in another boat which caught three good fish the first week. It made the boy sad 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 and he always went down to help him carry either the coiled lines or the gaff and harpoon and the sail that was furled around the mast. 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lour sacks and, furled, 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

The old man was thin and gaunt 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 The brown blotches of the benevolent skin cancer the sun brings from its reflection on the tropic sea were on his cheeks. The blotches ran well down the sides of his face and his hands had the deep-creased scars from handling heavy fish on the cords. But none of these scars were fresh. They were as old as erosions in a fishless desert.

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

"Santiago," the boy said to him as they climbed the bank from where the skiff was hauled up. "I could go with you again. We've made some money. "

The old man had taught the boy to fish and the boy loved him.

"No," the old man said. "You're with a lucky boat. Stay with them. "

"But remember how you went eighty-seven days without fish and then we caught big ones every day for three weeks. "

"I remember, "the old man said."I know you did not leave me because you doubted. "

"It was papa made me leave. I am a boy and I must obey him. "

"I know," the old man said. "It is quite normal. "

"He hasn't much faith. "

"No," the old man said. "But we have. Haven't we?"

"Yes," the boy said. "Can I offer you a beer on the Terrace and then we'll take the stuff home. "

"Why not?" the old man said. "Between fishermen. "

They sat on the Terrace and many of the fishermen made fun of the old man and he was not angry. Others, of the older fishermen, looked at him and were sad. But they did not show it and they spoke politely about the current and the depths they had drifted their lines at and the steady good weather and of what they had seen. The successful fishermen of that day were already in and had butchered their marlin out and carried them laid full length across two planks, with two men staggering at the end of each plank, to the fish house where they waited for the ice truck to carry them to the market in Havana. Those who had caught sharks had taken them to the shark factory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cove where they were hoisted on a block and tackle, their livers removed, their fins cut off and their hides skinned out and their flesh cut into strips for salting.

When the wind was in the east a smell came across the harbour from the shark factory; but today there was only the faint edge of the odour because the wind had backed into the north and then dropped off and it was pleasant and sunny on the Terrace.

"Santiago," the boy said.

"Yes, "the old man said. He was holding his glass and thinking of many years ago.

"Can I go out to get sardines for you for tomorrow?"

" No. Go and play baseball. I can still row and Rogelio will throw the net. "

" I would like to go. If I cannot fish with you, I would like to serve in some way."

"You bought me a beer, "the old man said. "You are already a man. "

"How old was I when you first took me in a boat?"

"Five and you nearly were killed when I brought the fish in too green and he nearly tore the boat to pieces. Can you remember?"

"I can remember the tail slapping and banging and the thwart breaking and the noise of the clubbing. I can remember you throwing me into the bow where the wet coiled lines were and feeling the whole boat shiver and the noise of you clubbing him like chopping a tree down and the sweet blood smell all over me. "

"Can you really remember that or did I just tell it to you?"

"I remember everything from when we first went together. "

The old man looked at him with his sun-burned, confident loving eyes.

"If you were my boy I'd take you out and gamble," he said. "But you are your father's and your mother's and you are in a lucky boat. "

"May I get the sardines? I know where I can get four baits too. "

"I have mine left from today. I put them in salt in the box. "

"Let me get four fresh ones. "

"One," the old man said. His hope and his confidence had never gone.

But now they were freshening as when the breeze rises.

"Two," the boy said.

"Two," the old man agreed. "You didn't steal them?"

"I would, "the boy said. "But I bought these. "

'Thank you, "the old man said. He was too simple to wonder when he had attained humility. But he knew he had attained it and he knew it was not disgraceful and it carried no loss of true pride.

"Tomorrow is going to be a good day with this current, "he said.

"Where are you going? " the boy asked.

"Far out to come in when the wind shifts. I want to be out before it is light. "

"I'll try to get him to work far out, " the boy said. "Then if you hook something truly big we can come to your aid. "

"He does not like to work too far out. "

"No, "the boy said. "But I will see something that he cannot see such as a bird working and get him to come out after dolphin. "

"Are his eyes that bad?"

"He is almost blind. "

"It is strange," the old man said. "He never went turtle-ing. That is what kills the eyes. "

"But you went turtle-ing for years off the Mosquito Coast and your eyes are good. "

"I am a strange old man. "

"But are you strong enough now for a truly big fish?"

"I think so. And there are many tricks. "

"Let us take the stuff home, "the boy said. "So I can get the cast net and go after the sardines. "

They picked up the gear from the boat. The old man carried the mast on his shoulder and the boy carried the wooden box with the coiled, hard-braided brown lines, the gaff and the harpoon with its shaft. The box with the baits was under the stern of the skiff along with the club that was used to subdue the big fish when they were brought alongside. No one would steal from the old man but it was better to take the sail and the heavy lines home as the dew was bad for them and, though he was quite sure no local people would steal from him, the old man thought that a gaff and a harpoon were needless temptations to leave in a boat. They walked up the road together to the old man's shack and went in through its open door. The old man leaned the mast with its wrapped sail against the wall and the boy put the box and the other gear beside it. The mast was nearly as long as the one room of the shack. The shack was made of the tough budshields of the royal palm which are called guano and in it there was a bed, a table, one chair, and a place on the dirt floor to cook with charcoal. On the brown walls of the flattened, overlapping leaves of the sturdy fibered guano there was a picture in color of the Sacred Heart of Jesus and another of the Virgin of Cobre. These were relics of his wife. Once there had been a tinted photograph of his wife on the wall but he had taken it down because it made him too lonely to see it and it was on the shelf in the corner under his clean shirt.

"What do you have to eat? " the boy asked.

"A pot of yellow rice with fish. Do you want some?"

"No, I will eat at home. Do you want me to make the fire?"

"No. I will make it later on. Or I may eat the rice cold. "

"May I take the cast net?"

"Of course. "

There was no cast net and the boy remembered when they had sold it.

But they went through this fiction every day. There was no pot of yellow rice and fish and the boy knew this too.

"Eighty-five is a lucky number, " the old man said. "How would you like to see me bring one in that dressed out over a thousand pounds?"

"I'll get the cast net and go for sardines. Will you sit in the sun in the doorway?"

"Yes. I have yesterday's paper and I will read the baseball. "

The boy did not know whether yesterday's paper was a fiction too. But the old man brought it out from under the bed.

"Perico gave it to me at the bodega, " he explained.

"I'll be back when I have the sardines. I'll keep yours and mine together on ice and we can share them in the morning. When I come back you can tell me about the baseball. "

"The Yankees cannot lose. "

"But I fear the Indians of Cleveland. "

"Have faith in the Yankees my son. Think of the great DiMaggio. "

"I fear both the Tigers of Detroit and the Indians of Cleveland.

"Be careful or you will fear even the Reds of Cincinnati and the White Sox of Chicago. "

"You study it and tell me when I come back. "

"Do you think we should buy a terminal of the lottery with an eighty-five? Tomorrow is the eighty-fifth day. "

"We can do that, " the boy said. "But what about the eighty-seven of your great record?"

"It could not happen twice. Do you think you can find an eighty-five?"

"I can order one. "

"One sheet. That's two dollars and a half. Who can we borrow that from?"

"That's easy. I can always borrow two dollars and a half. "

"I think perhaps I can too. But I try not to borrow. First you borrow.

Then you beg. "

"Keep warm old man," the boy said. "Remember we are in September. " "The month when the great fish come, " the old man said. "Anyone can be a fisherman in May. "

"I go now for the sardines, "the boy said.

When the boy came back the old man was asleep in the chair and the sun was down. The boy took the old army blanket off the bed and spread it over the back of the chair and over the old man's shoulders. They were strange shoulders, still powerful although very old, and the neck was still strong too and the creases did not show so much when the old man was asleep and his head fallen forward. His shirt had been patched so many times that it was like the sail and the patches were faded to many different shades by the sun. The old man's head was very old though and with his eyes closed there was no life in his face. The newspaper lay across his knees and the weight of his arm held it there in the evening breeze. He was barefooted.

The boy left him there and when he came back the old man was still asleep.

"Wake up old man, "the boy said and put his hand on one of the old man's knees.

The old man opened his eyes and for a moment he was coming back from a long way away. Then he smiled.

"What have you got? " he asked.

"Supper," said the boy. "We're going to have supper. "

"I'm not very hungry. "

"Come on and eat. You can't fish and not eat. "

"I have, "the old man said getting up and taking the newspaper and folding it. Then he started to fold the blanket.

"Keep the blanket around you, "the boy said. "You'll not fish without eating while I'm alive. "

"Then live a long time and take care of yourself, "the old man said.

"What are we eating?"

"Black beans and rice, fried bananas, and some stew. "

The boy had brought them in a two-decker metal container from the Terrace . The two sets of knives and forks and spoons were in his pocket with a papernapkin wrapped around each set.

"Who gave this to you?"

"Martin. The owner. "

"I must thank him. "

" I thanked him already," the boy said. " You don't need to thank him. " "I'll give him the belly meat of a big fish, "the old man said . "Has he done this for us more than once?"

"I think so. "

"I must give him something more than the belly meat then. He is very thoughtful for us. "

"He sent two beers. "

"I like the beer in cans best. "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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