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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23: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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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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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大作家.短故事奇谈篇

异:大作家.短故事奇谈篇试读:

长生药水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天的一个夜晚,在费拉拉城一座奢华的豪宅里,唐璜·贝尔维代罗正在宴请埃斯特家族的一位亲王。那时,举办宴会是一件冬了不得的事情,需要有王侯般的财富或者贵族的势力才行。七个喜爱享乐的女人围坐在被香烛照亮的一张桌子旁,欢快地闲聊着,她们周围全是艺术杰作——它们那白色的大理石在红泥墙的映衬下分外夺目,同富丽堂皇的土耳其地毯交相辉映。她们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熠熠生辉的黄金和宝石,其四射的光芒仅次于她们的一双双眼睛;她们都是热情奔放的,但风格各有不同,恰如她们的美貌。她们的区别既不在用词上,也不在思想上;而是以神态、目光、动作或是语气来作为她们话语的注解,表现出纵情、放荡、忧郁或戏谑。

一个似乎在说:“我的美貌有重新点燃老人冰冷之心的魅力。”另一个则说:“我爱躺在柔软的垫子上,痴迷地想着我的那些崇拜者。”第三个是初次参加这种盛宴,她总爱脸红。“我打心底里感到不安。”她似乎在说。“我是个天主教徒,怕入地狱;但是,我对你爱得如此——啊,如此深切——我甚至愿意为你牺牲来世!”第四个把一[1]杯开俄斯酒一饮而尽,嚷道:“为快乐欢呼!我每天黎明之时都会开始一种新生活。我忘却过去,仍沉醉在昨天的狂欢中,我拥抱新的幸福生活,一种充满爱的生活。”

挨着唐璜·贝尔维代罗坐着的女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她一直默不做声。“要是我的恋人抛弃了我,我才用不着叫亡命徒去杀他呢。”说完她大笑起来,但是一个工艺精巧的果盘在她刚劲有力的手指间碎裂了。“你什么时候当上大公呀?”第六个女人是那位亲王带来的,她如是问道,嘴角还带着恶毒的快意,眼里露出狂饮作乐的迷醉神采。“你父亲什么时候死呀?”第七个说道,她笑着把自己的花束掷给唐璜,那卖弄风情的样子真令人抓狂。她是一个无知的少女,习惯于拿神圣的东西说笑。“哦,别提了!”年轻帅气的唐璜嚷道,“世界上长生不死的父亲只有一个,倒霉的是,这一个偏偏就是我的父亲!”

费拉拉城的这七个女人、唐璜的朋友们和亲王本人都震惊地叫了起来。可能过二百年后,在路易十五的统治下,有教养的人们会耻笑这种俏皮话。不过,此刻欢宴刚开始,人的头脑大概还保持着一种不寻常的清醒。尽管烛火辉煌中,大家情绪高涨,金器银皿里,琼浆玉液的酒气弥漫,尽管满眼是楚楚动人的美女,但或许人们内心深处仍然潜藏着一点点对人神事物的那种尊敬,那种尊敬还会在那里挣扎,直到狂饮豪灌把它淹没在滔滔的起泡酒之中。虽然如此,那些花朵已残碎,那些眼睛已迷醉,用拉伯雷的话说,就是醉酒已醉到鞋子上了。在大家震惊的这一间歇中,一扇门被打开了,就像在伯尔沙扎尔的宴[2]会上一样,上帝显灵了。他此刻似乎化身为一个步态不稳、双眉紧皱的白发老仆,一副沮丧的样子走了进来。他那神情仿佛使得这里的花冠、红宝石酒杯、堆成金字塔似的水果、盛宴的喜庆、惊讶面孔的红光以及被女人雪白玉臂压凹下去的那些靠垫的色彩,都黯然失色;接着,他用一种空洞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肃穆的话,给这奢华的宴会蒙上了一层阴影:“先生,你父亲快不行了。”

唐璜站了起来,对客人们做了个手势,大约可以翻译为:“我失陪了,这种事并不是每天都发生的。”

父亲或母亲的故去,难道不是往往在生命的蓬勃兴盛之时、在纵情狂欢之际就这样向年轻人陡然袭来的吗?死神随性无常,无法预料,犹如女人的喜好一样,不过却更为忠诚可靠——死神从不欺骗任何人。

唐璜关上宴会厅的门,沿着寒冷黑暗的长廊走去。他强迫自己戴上一副面具,因为,考虑到他作为儿子的角色,他抛下餐巾的同时也抛下了欢乐。夜色漆黑。沉默的仆人把这个年轻人带往濒死者的房间。虽说仆人用灯照着路,但光线足够昏暗,使得死神能借助寒冷、寂静、昏暗,或许还借助醉酒的反应,强行把一些思绪塞进这个败家子的灵魂里;他反省自己的生活,变得郁郁思虑起来,犹如一个打官司的人出门赶往法庭一样。

唐璜的父亲,巴托洛梅奥·贝尔维代罗,是个九十岁的老人,他大半生都以经商为业。他到过东方国家的不少地方,从那里获得了巨大的财富,还有,据他说,比黄金钻石更宝贵的见识。对于黄金钻石,他已经不再去多想了。“我把一颗牙齿看得比一颗红宝石还珍贵,把力量看得比知识还珍贵。”他曾这么笑着说。这个好父亲喜欢听唐璜讲他那些富有青春朝气的冒险故事,总是一边大把地给他钱,一边戏谑地说:“乖孩子,只管开心玩吧!”从未有哪位老人在观察一个年轻人中获得如此大的喜悦。他凝望着如此灿烂鲜活的一个生命,感到由衷的快乐,是父爱消除了他对衰老的恐惧。

六十岁时,贝尔维代罗迷恋上了一个娴静而美丽的天使。唐璜便是这姗姗来迟的爱情的唯一果实。十五年来,这位好人一直都为他亲爱的胡安娜的逝世而哀痛不已。他的众多仆人和他的儿子都把他染上的那些奇怪习惯归因于这种哀痛。巴托洛梅奥深居在他的豪宅中最不舒适的厢房里,很少外出,甚至连唐璜也不能进入他父亲的房里,除非事先得到许可。这个自甘寂寞的隐士,如果偶尔也在他的豪宅或费拉拉城的街上走一走的话,那似乎也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但却永远无法找到。他恍恍惚惚、犹犹豫豫、心事重重地挪动着步子,像一个被思绪或回忆折磨着的人。就在他的儿子大摆宴席,豪宅里响彻年轻人的欢笑,庭院里传来马蹄刨地声,侍从们在台阶上因为掷骰子而吵闹不休时,巴托洛梅奥却一天只吃七盎司的面包,喝的是白开水。他偶尔吃上一点家禽肉,也只是为了把骨头给一条黑毛的猎犬,那是他忠实的伙伴。他对吵闹声从不抱怨。在他生病期间,如果一阵号角声或是狗叫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也只是说上一句:“啊,唐璜回家了!”在这个世上还从未见过如此随和与宽容的父亲;结果,小贝尔维代罗,由于对父亲随便惯了,就把被宠坏孩子身上的所有毛病都占全了。他对待巴托洛梅奥的态度,就像一个任性的女人对待一个年老的情人那样,老情人对她的放肆无礼一笑置之,靠着出卖自己的好脾气和顺从去换得爱情。唐璜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少年时的情景,他承认很难找出一件父亲的和善曾令他失望的事情来。他在长廊里走着,心中生出一种懊悔之情,几乎要原谅父亲的长生不死了。他恢复了孝顺之心,好比一个小偷,在享用一份偷来的百万家财之际,重新又变得诚实一样。

很快,这个年轻人穿过父亲住处的几个高大寒冷的房间。他忍受着潮湿的空气,呼吸着满是灰尘的古老挂毯和家具散发出的浓浊空气及霉味,来到了老人古旧的房间。他站在病榻前,旁边是行将熄灭的炉火。哥特式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把忽明忽暗的、摇曳的光线照射到床上,使老人的模样显得变幻不定。寒风钻过不严实的窗户吹了进来,雪花落在窗格上,噗噗发出闷响。

这个场景与唐璜刚刚离开的场景是如此的截然不同,他不禁浑身战栗。他走近床边时,一阵强风吹得灯光突然闪动了一下,照亮了他父亲的面容,唐璜感到周身发冷。父亲的面容已然变形;紧包骨头的皮肤泛出青色,被老人枕着的白色枕头衬托得越发可怕。他的嘴巴因痛苦而扭曲,半张着,牙齿全无,不住地叹气,暴风雪的咆哮把这些叹息变成了凄凉的哀号。尽管有这些临死的迹象,但他的脸上却显现出一种惊人的力量。那双病得塌陷下去的眼睛,保留着一种奇特的定力。一个高傲的灵魂正在那里同死亡搏斗着。仿佛是巴托洛梅奥力图用临终的目光杀死一个坐在床脚的敌人。这坚定而冰冷的目光,在他那木然不动的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可怕,就像医生桌子上的颅骨一样。被单清晰地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显示出这个临死者的肢体也同样是僵直的。除了眼睛,一切都死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变得机械呆板。唐璜来到垂死父亲的床边,他对自己胸前戴着一个交际花送的花束,以及一同带来的宴会气息和酒味而感到有些羞愧。“你在寻欢作乐!”老人一见了儿子就嚷道。

与此同时,响起了一个歌女清澈而高昂的歌声。这名歌女在为宾客演唱,为她伴奏的古提琴和弦令她的歌声更加激越,声音盖过了暴风雪的怒吼,一直传到这个充满死亡的房间。这证实了父亲的判断。如果可以,唐璜将会欣然地把这些无礼的喧嚣关在门外。

巴托洛梅奥说:“你过得快活,我并不怨恨你,孩子。”

这句饱含温情的话刺痛了唐璜,他不能原谅父亲的这番好意。“父亲,我深感懊悔!”他大声说。“可怜的璜儿,”这个濒死之人说道,“我一直对你宽和慈爱,你总不至于盼着我死吧?”“噢!”唐璜大声说道,“要是把我的生命给您一部分,可以保住您的生命,那该多好呀!”(“这类话我永远都可以说说。”这个败家子心想,“就如同我说要把这个世界都给我的情妇一样。”)

他刚这样想完,那条老猎犬就呜呜叫了起来。这聪明的吠声使唐璜不寒而栗,他认为这条狗懂得他的心思。“我就知道我可以指望你,我的儿子。”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说。“好,你会如愿的。我会活下去,但是并不会让你少活一天的。”“他是在胡言乱语。”唐璜心里说。

接着,他高声说道:“是呀,我最亲爱的父亲,您确实会活得跟我一样长,因为您的音容笑貌会一直活在我心中。”“不是这么个活法。”这个老贵族边说边使尽全身的力气要坐起来,因为垂危的人在床头总有一种错觉,现在他就被这种错觉鼓动着。“听着,儿子。”他接着说道,声音因最后的这番努力而愈加微弱。“我不想死,就像你不能没有情人、美酒、马匹、猎鹰、猎犬和金钱一样——”“这我完全相信。”儿子跪在床头,吻着巴托洛梅奥苍白的手,想道。“可是,父亲,”他大声说,“亲爱的父亲,我们必须服从上帝的意志呀!”“上帝!我也是上帝!”老人愤愤地说道。“不要亵渎上帝!”年轻人看到他父亲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嚷道。“说话要当心,您已经受过临终涂油圣礼,如果您带着罪死去,我会永远得不到安慰的。”“你还要听我说话吗?”这个濒死之人咬着无牙的嘴嚷道。

唐璜沉默不语了。可怕的寂静笼罩上来。透过暴风雪沉闷的悲号声,再次传来了古提琴的旋律和美妙的歌声,尽管声音微弱得如同黎明一般。

这位濒死之人笑了。“你弄来了歌女和音乐,我谢谢你!宴会,年轻美丽的女人,乌黑的头发,生活中所有的享乐。让它们都保持下去吧。我就要重生了。”“他神智错乱到了极点。”唐璜对自己说。“我已发现了一种起死回生的方法。在那儿,看看桌子抽屉里头——虎爪饰件旁边有一个暗钮,一按就可以把抽屉打开。”“我打开了,父亲。”“很好!现在拿出一个小水晶瓶。”“给您。”“我花了二十年——”

此刻,老人感到大限将至,便使出全身力气说道:“一旦我咽了气,你就马上把这种药水涂抹在我身上,那样我就会苏醒过来了。”“药水只有很少的一点儿。”年轻人回答说。

巴托洛梅奥已不能再说话了,但他还能听,还能看。听到这句话,他猛然把头扭向唐璜。他的脖子还保持着扭转的状态,就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由于雕刻家一时兴起,被注定永远朝着一旁看去。他瞪着的眼睛一动不动,十分可怕。他死去了,在失去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幻想之时死去了。他本想在儿子的心中找到一处庇护所,但找到的却是一座坟墓,比人们安葬死者所挖掘的还要空洞。他的头发也因恐惧而变得直立起来,僵直的目光似乎还有话要说。这是一个从坟墓中愤然而起,向上帝要求复仇的父亲!“唉,老人完蛋了!”唐璜喊道。

他只顾把神秘的水晶瓶凑到灯光下,像酒鬼在饭后端详酒瓶一样,而没有看到父亲的眼珠已经发白。那条狗蜷缩在一旁,轮番瞧着死去的主人和长生药水,就像唐璜交替打量着他的父亲和小药瓶那样。灯火照射出断续、摇曳的光芒。万籁俱寂,古提琴发出微弱的声音。贝尔维代罗以为他看见父亲在动弹,不觉心惊胆战。他害怕看见父亲斥责的眼睛里那直勾勾的眼神,就合上了父亲的眼睛,如同秋夜里关上了一扇百叶窗。他站着,一动不动,陷入思考之中。

突然,一种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像是生锈的弹簧发出的,打破了寂静。唐璜吃了一惊,差点儿摔掉药瓶。比短剑上的钢刃还要冰凉的冷汗从他的毛孔里渗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彩绘的木制公鸡从挂钟里出来,叫了三声。这是一个精巧的发明,当时的学者们都用它来定时叫醒自己起床工作。黎明的曙光已经染红了窗扉。这只古老的钟表忠实地为它的主人服务,胜过唐璜对父亲的义务尽责。这只钟是由木头、滑轮、绳索和齿轮组成的,而唐璜所拥有的“装置”则是人类所独有的,它叫做人心。

生怕这神秘的液体会出现什么闪失,心存怀疑的唐璜便把药瓶放回到那哥特式小桌的抽屉里。在这个肃穆的时刻,他听到走廊里有些喧闹声。混杂不清的说话声、压抑的笑声、放轻的脚步声和丝绸衣服的沙沙声,总之,是一伙嬉闹的人在试图让自己变得有秩序的嘈杂声。门打开了,亲王、那七个女人、唐璜的朋友们以及歌女们,都混乱无序地出现了,那场面就像阳光同苍白的烛光对决时,跳舞的人们突然迎来了天的大亮。他们都是按惯例来向这个年轻的继承人表示慰问的。“哦,哦,可怜的唐璜当真看重他父亲的死吗?”亲王凑到拉布兰比拉的耳旁说道。“呃,他父亲是个非常好的人。”她答道。

然而,唐璜夜间的沉思在他脸上印出的表情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安静下来。男人们肃立不动。那些女人,喝酒喝得嘴唇都干了,她们跪下来开始祈祷。唐璜看到这荣华、欢乐、笑声、歌声、美丽、生命体现在这些人身上,都在向死神致敬,他不禁战栗起来。但在这可爱的意大利,宗教和狂欢是如此地融洽,以至于宗教就是一种放荡,而放荡就是一种宗教。亲王亲切地握了握唐璜的手,接着,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了同样的神态,半是同情,半是淡漠,这场梦幻的景象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这的确就是生活的忠实写照!亲王下楼时对拉里瓦巴雷拉说:“哎呀!谁会想到唐璜竟只是吹牛,说他自己不孝?他毕竟是爱着自己父亲的!”“你注意到那条黑狗了吗?”拉布兰比拉问道。“他现在可成了巨富啦。”比安卡·卡瓦托利尼感叹道。“那又与我何干?”那个骄傲的维罗纳人嚷道,她就是那个摁碎了果盘的女人。“与你何干?”公爵喊道。“他有了钱,就同我这个亲王一样了。”

起初,唐璜在万千的思绪间左右摇摆,犹豫不决。他摸清了父亲攒下财产的总数后,晚上又回到死者的房间,他的灵魂里膨胀着可怕的利己念头。他看到家里所有的仆人都在屋子里忙活着装饰灵床,“大人阁下”明天就要被安放在上面——全费拉拉城的人都要来瞻仰这稀奇的场面。唐璜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仆人都立刻停了下来,他们缄口不语,瑟瑟发抖。“让我一个人待着吧。”他说道,声音都变了。“等我出去后,你们再进来。”

老仆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等到他的脚步声在石板地上消失后,唐璜才慌忙地锁上门,确认屋里并无他人后,便大声呼道:“好,咱就来试一试吧!”

巴托洛梅奥的遗体躺在一条长桌上。极度的衰老和瘦弱使遗体变得像一具骸骨,为了不让人看到这令人厌恶的场面,整理尸体的人们在上面覆盖了一张床单,除了头以外,把全身都盖了起来。这具木乃伊似的尸体停放在房间中央,床单自然是紧贴尸体的,依稀勾勒出尸体的轮廓,但却显得僵硬呆板、瘦骨嶙峋。脸上已经出现大块紫斑,这表明需要立即做完尸体防腐。尽管唐璜用怀疑论武装自己,可是当他拔去那神奇水晶瓶的瓶塞时,还是哆嗦起来。他站在死者头部的近旁时,颤抖起来,不得不停了一会儿。但是,这个年轻人一贯放任自己,早被宫廷的穷奢极欲之风所腐坏。他想起了一个堪比乌尔比诺公[3]爵的主意,这主意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给了他勇气。仿佛是魔鬼在对他窃窃私语,他的心头回响着这样一句话:“涂在一只眼上!”他拿了一块布,吝惜地蘸了蘸珍贵的药水,轻轻涂在尸体的右眼皮上。这只眼竟然睁开了!“啊!”唐璜叫了一声,手紧攥药瓶,就像梦中我们被吊在悬崖上,紧紧抓住树枝一样。

他看到了一只充满生机的眼睛,一只长在死人头上的孩童的眼睛,在这只水灵灵的充满青春的眼睛里,闪动着光亮。在漂亮的黑色睫毛的保护下,它熠熠闪烁,犹如行人在冬夜荒僻之地所看见的一盏孤灯。这只炯炯放光的眼睛似乎要刺穿唐璜。它在思索,在控诉,在谴责,在威吓,在评判,在说话——它冲着唐璜叫喊、责骂!眼睛里表现出的是最恳切的哀求,是高贵的愤怒,接着是少女乞求行刑者宽容她的恳切之情,最后是临刑的人踏上绞刑架时向他的同胞们投去的那种可怕的目光。这一小块生命的碎片竟然放射出如此多的生机,吓得唐璜退缩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敢正视这只眼睛,但它似乎从天花板和墙帷中瞪着自己。房间里仿佛播满了火、生命与智慧的光点。到处都闪烁着眼睛,冲他尖叫。“他可能会再活一百年的!”唐璜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拉回到父亲身前,他凝视着这只亮闪闪的眼睛,禁不住嚷道。

突然,这只智慧之眼合上了,接着又忽然睁开,似乎在表示赞同。好像有个声音在喊:“会的。”唐璜越发感到惊恐了。“该怎么办?”他思忖着。

他壮起胆子试着去把那苍白的眼皮合上,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我该把它挤压出来吗?也许那是弑父之罪?”他自言自语地说。“是的。”那只眼睛嘲讽地眨了一下,似乎这样说道。“啊!”唐璜叫道,“眼睛里有魔法!”

他凑近了那只眼睛,要压碎它。一颗大大的泪珠滚落到尸体深陷的脸颊上,然后又落到贝尔维代罗的手上。“好烫!”他叫道,坐了下来。[4]

这场抗争使他筋疲力尽,就像雅各那样,他仿佛同天使搏斗了一场。

最后,他站了起来,说道:“只要没有血就行——”

接着,他鼓足所需的勇气,去实施这个让他怯懦的行动,他挤出了那只眼睛,一眼也不看就用布把它压碎。这时,传来一声低沉的哀叫,令人心惊胆战。原来是那只可怜的猎犬,它嚎叫一声死去了。“它会知道这个秘密吗?”唐璜打量着这只忠实的动物,心中疑惑。

唐璜被人尊为孝子。他在父亲的坟上立了一块白色的大理石纪念碑,还聘请当时最杰出的一批艺术家制作雕像。直到他父亲虔诚地跪着的雕像被沉重地安放在坟墓上,他把触动过自己内心、生平仅有的那点内疚,而且只是在身体疲惫时才有的内疚,也一同埋进了坟墓时,他才能完全感到心安。

把那位“老东方通”积聚的巨大财富理出一个清单后,唐璜就变得贪婪起来。他不是有两个人生都需要钱吗?他深谋远虑的目光看透了社会生活的规则,他通过坟墓去观察世界,因此也就对世界理解得更加透彻。他剖析人和事,为的是既摆脱历史所代表的过去,也摆脱法律所表达的现在,更是摆脱宗教所揭示的未来。他把精神与物质一齐投进熔炉,发现那里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从此以后,他变成了真正的唐璜。

他善于幻想生活,把年轻英俊的自己投入生活之中,蔑视世界,却又占有世界。他的幸福绝不可能是那种中产阶级类型的幸福,满足于能吃上水煮牛肉,满足于冬天有个好的暖床器,夜晚有盏灯,每个角落都有双新拖鞋。他攫取生活就像猴子抓到一颗坚果,剥掉粗劣的果壳,享用美味的果仁。诗歌及人类情感的崇高表达也够不到他的脚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自以为小人物信任大人物,于是就敢用关于未来的宏伟构想去换取我们理想生活中的那点儿小钱,唐璜决不会犯这些人的错误。他也许像他们那样,走起路来脚踩大地,头顶云天;但他更喜欢的是安逸地坐在那里,把不止一个温柔、娇艳、甜美的女人的嘴唇吻得发干。他如同死神一样,所到之处,毫无顾忌地吞噬一切,追求一种热烈、东方式的爱情和轻易到手的快乐。他只爱女人中的女人,在嘲弄中任自己的灵魂自然流露。

当一个个情妇在床上快乐得要升入云端的时候,唐璜一丝不苟、不遗余力、热烈真诚地配合着,那劲头活像一个德国大学生。但是当他的情妇愚蠢地说“咱们”的时候,他却只说“我”。他懂得如何巧妙地屈从于女人的魅力。他手腕高明,总能叫对方以为他战战兢兢、笨手笨脚,就像一个首次邀请舞伴的大学生那样问人家:“您想跳舞吗?”但必要时他也会很凶悍,会拔出剑来击败老练的军人。他直爽中带有嘲弄,眼泪里含着欢笑,他会哭得完全像一个女人在对她的丈夫说:“给我一辆马车嘛,要不我会痛苦死的。”

对商人来说,世界就是一大包货物,或者是一些流通券;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世界就是一个女人;对某些女人来说,世界就是一个男人;对某些人来说,世界就是一个沙龙,一个小团体,一个阶级,一座城市;对唐璜来说,宇宙就是他自己!他高贵、迷人,是个优雅的楷模,他在每处岸边都曾泊过船;但他只让自己被载往他愿意去的地方。他见的越多,怀疑的也就越多。他考察人性,很快就发现,勇敢就是轻率,谨慎就是胆怯,宽宏豪爽就是精打细算,公正就是罪恶,精细周密就是优柔寡断,诚实就是计谋。他通过一种奇怪的宿命论发现,那些真正诚实公正、谨慎周密、豪爽勇敢的人,是不会被他的同胞们看重的。“这是多么无趣的嘲弄啊!”他喊道。“可这并不是来自神明的嘲弄。”

此后,他否认了更美好世界的存在,对神圣的东西毫不尊敬,把教堂里的大理石圣徒雕像仅仅看作是一件件艺术品。他了解人类社会的机制,不再过分触犯现行的成见,因为刽子手毕竟比他厉害;他以对付迪芒什先生那次吵闹事件的潇洒与睿智来让社会法规服从于他自己的意志。概括地说,他就是莫里哀笔下的唐璜、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拜伦笔下的曼弗雷德和马图林笔下的梅莫特之类人物的化身——这些鲜明的人物形象都是欧洲最伟大的天才塑造的,无论莫扎特的交响乐,还是罗西尼的抒情弦乐,都不乏这些形象。在这些可怕的形象里,人类身上的邪恶力量是永世不灭的,而且世世代代这些形象都在重复出现,或表现为米拉波那样能言善辩,或像波拿巴那样,满足于不声不响的行动;或像神圣的拉伯雷那样,敢于冷嘲热讽,针砭时弊,再或像黎塞留元帅那样,只嘲弄人,而不嘲笑事;或者,也许更像我们最著名的大使那样,对人对事一概嘲讽。

但是唐璜那深邃的天赋早就把所有这些都包揽无遗了。他玩弄一切。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嘲讽,包括对人、对事物、对体制和观念的嘲[5]讽。他曾同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就永生的问题闲谈了半小时,谈话结束时,他笑着说道:“如果非要选择不可的话,那我宁愿信仰上帝,而不是信奉魔鬼;上帝无所不能而又心地善良,比起邪恶之妖,总是更有法力。”“是的;但上帝要求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忏悔。”“你老是想着赎罪券吗?”贝尔维代罗回应道。“为了忏悔今世的过错,我还有整整一个来世呢。”“噢,如果你这样来理解晚年的话,”教皇嚷道,“你可要当心被奉为圣徒了。”“自你荣升为教皇之后,一切都可以期待了。”

话毕,他俩便去视察工人们正忙于建造献给圣彼得的宏大教堂。“圣彼得是天才,他给了我们双重的权力。”教皇对唐璜说,“他应该享有这个纪念堂。但有时我在夜里会想,一场大洪水会抹掉所有这一切,于是一切又需要重新开始了。”

唐璜和教皇都笑了。他们彼此会意。只有傻瓜才会在第二天同尤里乌斯二世一起到拉斐尔家,或者到可爱的玛达玛别墅去玩乐;而贝尔维代罗却要去看他以教皇的身份主持宗教仪式,以证实自己的怀[6]疑。在酒力的作用下,德拉罗韦雷可能会忘乎所以,对《启示录》提出异议。

唐璜六十岁时,去了西班牙定居。在那里,他以那么老的年纪娶了一个年轻迷人的安达卢西亚姑娘。但他故意既不做个好父亲,也不做个好丈夫。他早已观察到,那些我们不怎么留意的女人,反倒是更为温柔体贴地爱着我们。唐娜·埃尔薇拉住在安达卢西亚内地一座距[7]圣卢卡斯几里格远的城堡里,由她虔诚的老姑母抚养长大,为人忠诚温顺。唐璜看出,这个年轻姑娘是一个未长久地同情欲搏斗便不会屈服于情欲的女人,于是,他希望直到自己死时,都能让她保持纯洁。这是他晚年开的一个严肃的玩笑,布的一局棋。

鉴于自己父亲的失误,唐璜决心要演好最后一幕戏,这幕戏将发生在他濒死时的床上,所以,他要让自己晚年中哪怕是最细微的行动也都服务于这幕戏的成功。就这样,他把大部分财产都埋在自己费拉拉豪宅的地窖中,那里他很少去。其余财产都买了终身年金,这样他的妻子儿女就会很乐意让他一直活下去了。这是他的父亲早先本该耍过的一种诡计;但其实这种马基雅维利式的诡计对他而言纯属多余。他的儿子,年轻的菲利佩·贝尔维代罗,长大后变成了一个笃信宗教的西班牙人,正如他的父亲变得轻慢宗教一样,这应验了一句谚语:“父亲吝啬,儿子挥霍。”

唐璜选择了圣卢卡斯修道院的院长来教导贝尔维代罗公爵夫人和菲利佩的道德心。这位牧师是个圣人,举止得体,身材匀称,有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头部长得像古罗马皇帝提比略。此人因戒斋而精神不振,苍白憔悴,一直忍受着诱惑的煎熬,就像所有的隐修士那样。唐璜这个年迈的贵族也许还想在过完他第一期生命之前,能够害死一个修道士。然而,要么是这位修道院院长同唐璜一样聪明,要么就是唐娜·埃尔薇拉有着比西班牙赋予女性的更多的谨慎或美德,唐璜只得像一个乡村牧师那样度过他的最后时光,家里没有丑事发生。有时,他以发现妻子或儿子对宗教职责的疏忽为乐趣,并断然地坚持让他们履行罗马教廷给信徒规定的所有义务。他听到殷勤的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唐娜·埃尔薇拉和菲利佩专心致志地讨论道义问题,就会感到无比欣慰。

然而,贝尔维代罗老爷尽管精心保养身体,他衰老的日子还是来临了。伴随着痛苦的衰老而来的是无奈的呻吟,他越是想起自己热血沸腾的青年和盛年时期,就越是呻吟得凄惨。对他而言,这出闹剧中最大的嘲讽就是让别人相信他所嘲笑的法律和规则,而他本人却不得不在夜晚枕着“易变无常”合眼入眠!这位举止风雅的楷模,这位放荡不羁的公爵,这位光彩耀人、对女人彬彬有礼而折磨起她们的心来犹如农民折弯一根柳条似的奉承者,这位才华横溢的人物,如今却身患难治的咳嗽、讨厌的坐骨神经痛和严重的痛风病。他眼看着自己的牙齿一颗颗地离他而去,就像晚会结束时,那些最为漂亮、装扮最美的女人一个个相继离去,只留下了空荡荒废的舞厅。他有力的双手变得颤抖,他优美的双腿变得颤颤巍巍。一天晚上,中风症用其冰凉的钩状爪子扼住了他的咽喉。从这命中注定的一天起,他变得阴郁而严苛。他责骂妻儿用心不诚,说他们这样耐心而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是因为他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投资终身年金了。埃尔薇拉和菲利佩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反倒对这恶毒的老头儿倍加体贴,于是他衰弱的声音也变得深情起来:“我的朋友们,我的爱妻,你们会原谅我的,是不是?我有时是折磨你们了。啊!伟大的上帝,您怎能这样利用我来考验这两个天使一样的人儿呢?我本该叫他们快乐,却反而成了他们的祸害!”

就这样,他把他们留在床边,用了个把小时,对他们施展新花样,又是表达好感,又是假装亲切,让他们把数月来所经历的暴躁与残酷全都忘掉。他成功地运用了这套父道手段,无可比拟地超过了从前他父亲对他所使的那一套。终于,他达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他被人搬到了床上,那搬运的动作就如同把一条小船驶入了一条危险的航道。

接着,死亡之日到来了。这个卓越而多疑的人,一切机能都衰竭了,只有智力还保存完好,身边站着两个他反感的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忏悔神父。但他还是快活地同他们相处。在未来的帷幕后面,不是为他燃着一盏明灯吗?这帷幕,对别人来说,沉重而无法看透,而对他来说,却是透明的,美妙迷人的快乐青春就像影子一样跳跃不定。

那是一个美丽的夏夜,唐璜感到了死亡的临近。西班牙的天空分外洁净,橘子树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星星散发出清新的亮光。大自然仿佛都为他的复活做出了承诺。虔诚顺从的儿子怀着爱戴与尊敬之情注目凝视他。大约十一点时,他表示想同这个真诚的孩子单独在一起。“菲利佩。”他开始说道,声音是那么温柔与深情,这个年轻人不禁幸福得颤抖和哭泣起来,因为他父亲以前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儿子,你听我说。”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接着说道,“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因此,我整个一生都在考虑着有关死亡的问题。从前,我是伟大的教皇尤里乌斯二世的朋友。这位赫赫有名的教皇担心我在临死前领受圣油后,由于情绪过度冲动而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就赠送给我一瓶圣水,那是从沙漠的岩石里喷涌出来的。对这件从教会宝库里偷赠来的宝物,我一直秘而不宣,但我获准可以在临终时把这个秘密透露给我的儿子。在这个从未离开过我床头的哥特式桌子的抽屉里,你可以找到那个瓶子。这瓶珍贵的药水,你以后也会用上的,我最亲爱的菲利佩。你愿意用你永生救赎的名义向我起誓,要丝毫不差地执行我的嘱咐吗?”

菲利佩看着他的父亲。唐璜太深谙人类感情的表达了,看到这样的目光,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在完全的信任中平静地死去了,正如他的父亲看到他的表情时在绝望中死去一样。“你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父亲。”唐璜继续说道。“我必须承认,就在可敬的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给我临终圣餐时,我想到了两种广大无边的法力不可共容,就像魔鬼的法力和上帝的法力那样。”“噢,父亲!”“我曾对自己说,当撒旦讲和之时,如果他不指望自己追随者的宽恕的话,他就是个大白痴。这个想法纠缠着我。所以,孩子,如果你不完成我的意愿,我就要下地狱。”“噢,把您的意愿马上告诉我吧,父亲!”“我一闭眼,”唐璜答道,“也许就在这几分钟内,你就要抱起我依然温热的身体,把它平放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然后,熄灭灯——因为星光就足够了。你一定要脱去我的衣服,你一边念‘天主经’和‘圣母经’的祷文,把你的灵魂托付给上帝,一边用这圣水湿润我的眼睛、嘴唇,首先是整个头部,然后是身子。不过,我的乖儿子,上帝的法力是巨大的。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惊慌!”

这时,唐璜感到了死亡的降临,于是他以一种可怕的声音又说道:“小心拿好瓶子!”

话音刚落,他就在儿子的怀里缓缓咽了气,儿子的泪水流落到他那带着讥讽意味的焦黄的脸上。

唐·菲利佩·贝尔维代罗把父亲的遗体放在桌上时,都将近午夜了。他吻了父亲坚毅的额头和灰白的头发,然后熄灭了灯。美妙的月光洒满四周,反射进来的柔和光亮使虔诚的菲利佩能依稀看到他父亲的躯体,是黑暗中某种白色的物体。小伙子用布蘸了蘸那种液体,一面深深地祈祷,一面忠实地涂抹那颗尊贵的头颅。万籁俱寂。随后,他听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沙沙声,但他以为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他刚涂湿了父亲的右臂,就感到一只年轻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脖子——原来是他父亲的手臂!他发出一声尖厉的喊叫,小瓶子落到地上打碎了。液体流失殆尽。

整个府邸的人都跑了进来,手持火炬。喊叫声惊动了他们,使他们恐慌,仿佛是最后审判的号声震动了世界。房间里挤满了人。战栗的人群看到唐·菲利佩已经昏迷过去,却被他父亲有力的手卡住脖子不放。接着他们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超自然景象:唐璜的头,年轻而[8]俊美,如安提诺乌斯的头一样,那是一个有着乌黑头发、明亮眼睛和深红嘴唇的头,它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扭动着,却不能带动与之相连的骨架。

一个老仆嚷起来:“奇迹!”

所有在场的西班牙人都跟着重复道:“奇迹!”

唐娜·埃尔薇拉由于过度虔诚而不相信这可能是魔法的效力,于是便派人请来了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这位牧师亲眼目睹了这一奇迹,便决计从中捞取好处,就如一个聪明人那样,又如一个一门心思只想着增加自己利益的修道院院长那样。他宣称,唐璜必定要被奉为圣徒,他指定在自己的修道院里举行尊奉仪式。他的修道院,他说,今后要命名为“圣璜·德卢卡斯”。听到这些话,唐璜的头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西班牙人对这类庄严仪式的兴致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圣卢卡斯修道院庆祝“神佑的唐璜·贝尔维代罗”移入教堂的宗教场面之隆重,是不难想象的。这位显赫的贵族死后没几天,他局部复活的奇迹就村村相传,在圣卢卡斯修道院周围方圆五十多里格的地方都传遍了,以至于路上满是好奇的人,这情景简直就跟看戏一样热闹。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被人们在熊熊火炬下唱赞美颂的景象所吸引。圣卢卡斯修道院里的那座古老清真寺,是摩尔人建造的奇妙建筑,三百年来,那里回荡着的不是真主安拉的名字,而是耶稣基督的名字,现在它已容纳不下前来观看仪式的人群。那些披着丝绒斗篷、佩带宝剑的下级贵族,蚁群般地拥挤着站立在柱子周围,这个他们历来屈膝下跪的地方,如今连屈膝的地儿都没有了。迷人的乡下姑娘,她们的衣裙衬托出身段美丽的曲线,却把手臂交给了白发苍苍的老头挽着。而双眼放光的小伙子们发现他们挨着的却是盛装打扮的老妇。一对对陶陶大笑的情侣,由心上人领来的好奇的未婚妻,还有新婚夫妇以及胆怯的小孩子,他们都手牵着手。整个人群色彩缤纷,交相辉映,他们簇拥着鲜花,在黑夜的宁静中发出轻微的骚动。教堂宽阔的大门打开了。

那些来得太迟的人,不得不站在外边,透过三个敞开的门,远远观看着里面的场面,那场面就连现代歌剧花哨的布景也只能表现出个大概意思。信徒和罪人们都想得到这位新圣徒的好感,于是便在这个宽敞的教堂里为他点燃了无数的蜡烛,熠熠闪烁的烛光给教堂增添了魔幻般的色彩。黝黑的拱顶、圆柱和柱顶、嵌壁式的金闪银烁的圣龛、画廊、摩尔文化的回纹装饰、雕工极其精致的雕像,都在这灿烂的烛光中呈现出来,犹如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形成的奇妙影像。这是一片灯火的海洋,教堂尽头,更有金光闪闪的唱诗班席,那里的主祭坛挺拔耸立,光芒四射,堪比冉冉升起的太阳。但是,金色的灯具、银质的烛台、旗幡、流苏、圣徒像以及还愿的奉品,这一切富丽堂皇的东西,在唐璜躺着的圣骨匣前却都黯然失色了。这个亵渎者的躯体上光灿灿地缀满了宝石、鲜花、水晶、钻石、黄金以及像六翼天使的翅膀一样雪白的羽毛,它取代了祭坛上的一幅基督像。蜡烛在他周围燃烧着,发出明亮的光芒。那位仁慈的圣卢卡斯修道院院长,身穿主教礼服,戴着饰有宝石的主教法冠,上身穿一件白色法衣,斜倚镶金的主教杖,作为唱诗班的首领,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簇拥着他的是他的全体教士团,他们个个白发苍苍,面无表情,这些人围着他,就像画家笔下簇拥着上帝的忏悔圣徒那样。唱诗班领唱人和教务会的显要人物们,佩戴着显示神职荣耀的亮闪闪的勋章,往来穿梭于缭绕的烟云之中,如星球在苍穹中运行一般。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钟声在乡间回响着,万头攒动的人群向上帝扯起嗓音,以“啊,上帝”开头,唱出了第一句颂歌。

多么崇高的颂扬声!这歌声纯洁高昂,女人们如痴如醉的声音,混合着男人们低沉有力的音调,成千上万的声音汇聚成巨大的音量,压过了管风琴从音管里发出的吼叫。唱诗班少年高亢的童声和低音提琴强大的节奏,使人们在这片倾泻着博爱的人类之声的动人协奏曲中,想到童真和力量的美好组合。“上帝啊,我们祝福您!”

在这个大教堂里,男男女女黑压压地跪了一片,爆发出的歌声像一道亮光骤然闪现在黑夜里,又像一阵雷鸣声打破夜的寂静。歌声随着烟雾升腾,烟雾给教堂古雅壮丽的建筑拉起一层迷蒙的淡蓝色面纱。一切都是那么富丽、芬芳、灿烂与动听。

这时,在充满博爱和感激之情的交响曲扑向祭坛之际,唐璜出于礼貌不能不表示谢意,出于嘲弄的本性又不能不开个玩笑,于是他回应了一声惊人的大笑,接着又在圣骨匣中直起身子来。但是,魔鬼让他忽然想到,自己很可能被人看作凡夫俗子,看作一位圣徒、一位卜[9][10]尼法斯,或者一位庞塔莱翁,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于是他尖叫了一声,叫声极其恐怖,扰乱了充满着爱的和声。他赞扬尘世,咒骂天庭。教堂连古老的根基都在颤抖了。“上帝啊,我们祝福您!”众人唱着。“见鬼去吧,你们这些畜生!上帝,上帝!该死的恶魔!畜生!你们连同你们的上帝,都是何等的白痴!”

诅咒脱口而出,滔滔不绝,就像维苏威火山爆发喷出的滚滚熔岩。“啊,万众之主!万众之主!”基督徒们齐声呼喊。

这时,那只活着的手臂伸出圣骨匣,向整个会场挥动着充满绝望和嘲弄的手势,十分吓人。“圣徒在祝福我们!”容易受骗的老妇、孩子和少女们说道。

就是这样,我们往往在崇拜之中受骗。有远见卓识的人嘲笑那些恭维他的人,也去恭维那些他打心底里耻笑的人。

修道院院长在祭坛前深深地弯下腰,用拉丁语念叨着“圣约翰,拯救我们吧!”这时,他分明听到一声:“噢,笨蛋!”“那上面是怎么回事?”神甫看见圣骨匣在晃动,就嚷了起来。“圣徒在扮魔鬼呢!”修道院院长答道。

就在这时,那活着的头猛然从死去的躯体上挣脱下来,砸到牧师黄色的脑袋上。“你惦记着唐娜·埃尔薇拉吧!”唐璜的头叫嚷道,同时用牙齿死死咬住修道院院长的头。

院长发出骇人的尖叫,使得众人大为惊恐。教士们都跑过来,援救他们的院长。

就在院长被咬得快要断气时,又响起了这个声音:“傻瓜,现在快说有上帝存在呀!”注释[1]开俄斯酒是希腊开俄斯岛生产的名酒。——译者注,下同。[2]传说巴比伦王国的摄政王伯尔沙扎尔在一次夜宴作乐中,忽见一只神秘的手在墙上写了三个大字:算、量、分。一位先知说,这是上帝显灵的手,告诉你:你的日子算过了,你的罪恶称量过了,你的王国将被分割。你的末日已来临。当夜,居鲁士大军潜入巴比伦,伯尔沙扎尔被杀。[3]乌尔比诺公爵即费代里科·达·蒙泰费尔特罗,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最有名的雇佣兵队长之一。他在一次骑士锦标赛中不幸失去了右眼。[4]雅各是《圣经》中以色列人的祖先,曾与天使摔跤并取胜。[5]尤里乌斯二世(1443—1513),原名为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Giuliano della Rovere),于1503年被选为教皇,他致力于政教合一,鼓励艺术创作,曾保护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艺术家,并兴建罗马圣彼得大教堂。[6]《启示录》又名《默示录》,是《圣经·新约》的末卷,据说是耶稣的门徒约翰所写,主要是对未来的预警,包括对世界末日的预言。《启示录》中的许多叙述和比喻都成为基督教艺术经久不衰的源泉。[7]里格是旧时长度单位,约为3英里、4.8公里或2.6海里。[8]安提诺乌斯生于公元110年,是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的情人。传说,他长相俊美,是哈德良在全帝国范围内甄选美少年时脱颖而出的。[9]卜尼法斯,中世纪天主教传教士和殉教者。卜尼法斯在法语发音中会令人联想到善良得近乎愚蠢的人。[10]庞塔莱翁,中世纪基督教殉教者。他的名字令人联想到意大利喜剧里易受骗的傻老头。

美人之头

大仲马[1]勒德吕博士在恐怖统治时期的经历开拉拜大街,我径直穿过蒂雷纳广场,向我居住的托侬大街走去,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尖厉的求救声。离

这不可能是一起实施抢劫的袭击,因为这时才将近夜里十点钟。我跑到喊声发出地点的拐角处,借着刚从云层中透出的月光,我看到[2]一个女人正被一个无套裤汉巡逻队围在中间。

那女人也在同一瞬间注意到了我,而且,她根据我的衣着特征看出我不是平民,于是,她便向我跑来,大声喊着:“阿尔贝先生来了!他认识我!他会告诉你们,我是洗衣工勒迪厄太太的女儿。”

说着,这可怜的人儿,脸色苍白,激动得颤抖,她抓住我的胳膊,紧紧贴着我,就像遭遇海难的水手紧抱着圆杆一样。“不管你是勒迪厄太太的女儿,或是别的什么人的女儿,你没有通行证,就必须跟我们到警卫部走一趟。”

这时,年轻姑娘紧握了一下我的胳膊。从这个动作中,我领会到她是在表达自己心中的巨大忧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是你,我可怜的索朗热?”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瞧,先生们!”她以极为焦虑的语调喊道。“你们现在相信我了吧?”“你起码该说‘公民们’!”“啊,队长,不要怪我那样说话。”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道。“我母亲有很多客户是大人物,她教育我要懂礼貌。于是我就养成了这个坏习惯——贵族的习惯;还有,你知道,队长,改掉旧习惯可不那么容易呢!”

这个回答,是以颤抖的声调说出的,隐藏着一种微妙的嘲讽,除我之外没有人能察觉到。我问自己,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这似乎完全是个谜。但仅有一点是清楚的:她不是洗衣女工的女儿。“你是说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公民阿尔贝?”她问道。“好吧,我告诉你。我是去给人送洗好的衣服的。那位女士不在家,所以我就等着;因为现在时日艰难,谁都需要挣点小钱。等着等着,天就黑下来了,如此我便落到了这些先生的手中——请原谅,我该说这些公民的。他们要查我的通行证。因为我没带在身上,他们就要把我带到警卫部去。我吓得大叫起来,结果就把你给招引到现场来了;幸运的是,你是一位朋友。我心想,阿尔贝先生知道我名叫索朗热·勒迪厄,他会为我作证的;你会的,不是吗,阿尔贝先生?”“当然,我愿意为你作证。”“很好。”巡逻队长说道。“那么,请问,谁又会为你作证呢,我的朋友?”[3]“丹东!你认识他吗?难道他不是一位出色的爱国者吗?”“哦,如果丹东肯为你作证,我无话可说。”[4]“好吧,今天科尔德利俱乐部有一个会议。我们就到那里去。”“好。”队长说。“公民们,咱们到科尔德利俱乐部去吧。”

科尔德利俱乐部会员在教典街上那座古老的科尔德利修道院开会。不到一分钟我们便走到了那里。在门口,我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扯下一页纸,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句话,递给了那位队长,请求他交给丹东,而我则和巡逻队的人在外面等候。

队长走进俱乐部,然后与丹东一起出来了。“什么!”丹东对我说道。“他们抓了你,我的朋友?你,卡米耶的朋友——你,一个最忠诚的共和党人?公民们,”他转向队长,继续说道,“我为他担保。这样够了吗?”“你为他担保。那你也为她担保吗?”那个固执的队长问道。“为她?你指的是谁?”“这个姑娘。”“担保一切;担保与他同行的每个人。这样担保你满意了吗?”“是的。”队长说道。“特别是我有幸见到了你。”

伴随着对丹东的一声欢呼,巡逻队迈着整齐的步伐离开了。我正要向丹东表示感谢,这时里面有人不停地在呼唤他的名字。“失陪了,我的朋友。”他说。“你听见了?这是我的手;我必须得离开你了——左手。我给那个队长握的是右手。谁知道呢,那位不错的爱国者也许患有淋巴结结核。”“我这就来了!”他朝着里面的那些人喊道,声音洪亮有力,那是他能够用来安抚或唤起民众的声音。他快步走进屋子。

我仍站在门口,孤零零地同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那么现在,我的小姐,”我说,“你让我把你护送到哪里去呢?我听候你的吩咐。”“哎呀,去勒迪厄太太那里呗。”她笑着说道。“我跟你说过,她是我妈妈。”“那勒迪厄太太住在哪里?”“费罗街24号。”“那么,咱们就去费罗街24号。”

路上,我们两人谁也没说话。但是,借着空中甚为辉耀明澈的月光,我能够悠闲从容地把她打量一番。她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年方二十岁或二十二岁——浅黑的肤色,一双闪烁着智慧而非忧郁的大大的蓝眼睛——轮廓精致的鼻子,带着一丝嘲讽笑意的嘴唇,珍珠般的皓齿,女王般的玉手,孩子般的嫩足;所有这一切,都透出一种贵族气质,尽管她一身洗衣女工的装扮,这也就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巡逻队长的怀疑。

到了房子的大门前,我们默默地相互看了对方一会儿。“那么,我亲爱的阿尔贝先生,你想要做什么呢?”我那美丽的陌生人微笑着问道。“我是要说,我亲爱的索朗热小姐,如果我们这么快就分别,那简直就不值得相遇了。”“噢,一万个抱歉!我感到很值得;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就会被拽到警卫部去,到了那里他们就会发现我不是勒迪厄太太的女儿——事实上,就会揭露出我是个贵族,那他们十有八九会砍下我的脑袋。”“那么,你承认你是个贵族了?”“我什么都没承认。”“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叫索朗热。”“我十分清楚,这个名字是我当时灵机一动给你取的,它并不是你的真名。”“没关系,我喜欢这个名字,而且我还要继续使用下去——至少为了你。”“为什么你要为了我而继续使用这个名字?要是我们不再相见了呢?”“我可没那样说哦。我只是说,如果我们还会再次相见的话,你就没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同样,我也没有必要知道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你就是阿尔贝,而对你来说,我永远都是索朗热。”“那么,这样也好;不过我说,索朗热。”我开始说道。“我听着呢,阿尔贝。”她答道。“你是个贵族——这可是你承认了的。”“如果我不承认,你也会猜出来,那样我再承认就会失去一半的价值了。”“你是因为有贵族身份的嫌疑而遭到追捕吗?”“恐怕是吧。”“而你一直在藏匿,是为了躲避迫害?”“我躲在费罗街24号,同勒迪厄太太住在一起。她的丈夫是我父亲的马车夫。你看,我没有什么秘密瞒着你。”“那你父亲呢?”“与我有关的任何事情,亲爱的阿尔贝,我都不瞒你。但是我父亲的秘密不属于我。我父亲藏起来了,希望能逃走。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跟我父亲一起走,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要是不行,就让他自己先走,等机会来了我再去跟他会合。”“今晚那个巡逻队抓住你的时候,你刚从你父亲那里出来?”“是的。”“听着,最亲爱的索朗热。”“我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呢。”“今夜发生的一切你可都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你有着强大的影响力。”“遗憾的是,我的能力并不是非常大。不过,我有些朋友。”“我认识了其中的一个。”“而且你也知道了,他眼下还算是有点权力的人。”“你是打算利用他的影响让我父亲得以逃走吗?”“不,我把他留给你。”“可是我父亲呢?”“我有别的办法帮助你父亲。”“别的办法?”索朗热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抓住我的双手,表情焦虑地仔细端详我。“如果我为你父亲效劳,那你会时常念着我的好吗?”“噢,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永志不忘。”

她说出这些话时,表情虔诚迷人。接着,她恳求地看着我,说道:“但是这样你就会满意吗?”“满意。”我说。“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心地善良、为人宽厚。我代表我父亲和我自己感谢你。即便是你没帮成,我还是会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索朗热?”“你认为什么时候有必要再见我呢?”“明天,我希望到时有好消息告诉你。”“好,那就明天吧。”“在哪里见?”“就在这里。”“在这里,大街上?”“哎呀,天啊!”她高声说道。“你看,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都三十分钟了,我们一直在这里说话,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经过。”“为什么我不可以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因为如果你来找我,就会连累到好人;而如果我去找你,你就要冒很大的风险。”“噢,我会把我一个亲戚的通行证送给你。”“如果我意外被捕的话,那会把你的亲戚送上断头台的!”“的确。那我给你带来一个以索朗热这个名字伪造的通行证吧。”“太好了!你发现了索朗热就是我的真名。”“那么几点钟?”“跟我们今晚见面的时间一样——十点钟,如果你愿意的话。”“好的,十点钟。我们怎么见面呢?”“很简单。你提前五分钟到门口来,我十点整的时候下来。”“那好,明晚十点见,亲爱的索朗热。”“明晚十点见,亲爱的阿尔贝。”

我本想吻一下她的手;而她却把额头凑到我面前。

次日,我来到了这条街上,时间是九点半。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索朗热打开了房门。我们两人都提前到了。

我一步跨到她身边。“我看出你带来好消息了。”她说。“非常好!首先,这是给你的一张通行证。”“先说说我父亲!”

她推开了我的手。“你父亲有救了,如果他愿意。”“你是说‘愿意’吗?对他有什么要求?”“他必须信任我。”“那保证没问题。”“你见到他了吗?”“见了。”“你同他谈论过目前的情况了?”“那是免不了的。老天会帮助我们的。”“你把一切都告诉你父亲了?”“我告诉他说,你昨天救了我的命,而且你明天大概也会救他的命。”“明天!是啊,说得很对;明天我会救他的命,如果这是他的意愿。”“怎么救?做什么?快说!快说!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所有这一切事情的发生,是多么幸运啊!”“可是——”我犹豫地开始说道。“怎么了?”“你不可能和他一起走。”“我跟你说过我很坚决。”“不过,我相当有信心能随后为你弄到一张护照。”“首先说说有关我父亲的事吧;我自己的苦恼是次要的。”“好吧,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些朋友,是吧?”“是的。”“今天,我去找了其中的一位。”“说下去。”“这个人的名字你不陌生;他的名字就是勇气与信誉的保证。”“这个人是?”“马尔梭。”“马尔梭将军吗?”“是的。”“没错,他会信守诺言的。”“唔,他已经做出承诺了。”“天哪!你真让我高兴!他承诺了什么?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他承诺会帮助我们。”“以怎样的方式?”“以一种很简单的方式。克莱贝尔刚刚提升他去掌管西部军。他明天晚上动身去赴任。”“明天晚上!我们连做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没有什么可准备的。”“我不明白。”“他将带上你的父亲一起走。”“我的父亲?”“对,扮作他的秘书。到了旺代省,你父亲要对这位将军发誓,不从事任何危害法国的活动。你父亲将从那里逃往布列塔尼,再从布列塔尼逃到英国。到了伦敦,他会通知你的;我会为你搞到一张护照,然后你到伦敦去找他。”“明天,”索朗热叫道,“我父亲明天就要离开了!”“必须抓紧时间了。”“我父亲还不知道呢。”“那就告诉他。”“今天夜里?”“今天夜里。”“但是怎么告诉他,都这个时间了?”“你有一张通行证,而且还有我的胳膊。”“对。我的通行证。”

我把通行证递给她。她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胸口里。“还有?你的胳膊呢?”

我把胳膊伸给她,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我们来到了蒂雷纳广场——也就是我们昨天夜里相遇的地方——这时,她说:“在这里等着我。”

我点了一下头,等着她。

她转过以前马利农宾馆所在的拐角处就不见了。过了十五分钟,她才回来。“来吧,”她说,“我父亲希望接见并感谢你。”

她挎起我的胳膊,领我来到圣纪尧姆街,莫特马尔宾馆的对面。到了这里,她从衣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隐蔽的小门,她拉起我的手,引着我登上两段楼梯,然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男人,有四十八或五十岁的样子。他一身工人打扮,看起来像个书籍装订工。但是,他一张口说话,就证明他是个贵族,肯定错不了。“先生,”他说道,“上帝可把你派来救我们了。我把你看作命运的使者。你真的能救我,或者更重要的是,你想救我吗?”

我让他完全相信了我。我告诉他,马尔梭会把他当作秘书,并且只要求他做出一个承诺,那就是不会拿起武器反对法国。“我现在就愿意许诺,而且还要亲口对他重复一遍。”“我以他的名义,也以我自己的名义,感谢你。”“可是马尔梭什么时候出发呢?”“明天。”“今夜我可以去见他吗?”“只要你愿意,他随时等候着你。”

父女两人对视了一下。“我认为,就在今天夜里去是明智的。”索朗热说。“我倒是乐意;可由于我没有通行证,是否会被抓起来?”“这是我的。”“可是你呢?”“噢,人们都认识我。”“马尔梭住在哪里?”“大学街40号,跟他的妹妹德格拉夫尔丝—马尔梭小姐住在一起。”“你陪我去吗?”“我会远远地跟在你后面,你走后我就陪这位小姐回家。”“马尔梭如何知道我就是你跟他说的那个人?”“你交给他这枚三色帽章;这是识别身份的记号。”“我该如何报答我的救星呢?”“那就是允许他也解救你的女儿。”“很好。”

他戴上帽子,熄了灯,然后我们借着从楼梯间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下了楼。

下到楼梯脚处,他挽上自己女儿的胳膊,接着,我们取道圣佩雷斯街,来到了大学街。我跟着他们,保持十步远的距离。我们到达40号,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在那里我与他们再度会合。“这是个好兆头。”我说。“你们希望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吗?”“不用了。不要再更多地连累你了。在这里等着我女儿吧。”

我点头同意。“那么,再一次道谢并告别了。”他说着向我伸出了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我祈求上天能有朝一日赐予我机会,好让我更充分地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以表回应。

他走进屋子。索朗热跟着他,而她在进屋之前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不到十分钟,门就又打开了。“怎么样?”我问。“你的朋友,”她说道,“真是名不虚传;他跟你本人一样既善良又周到。他知道,我会很愿意继续陪着我父亲,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而他的妹妹也已经叫人在她房间里摆好了一张床。明天三点钟我父亲就会脱险了。你救了我父亲的性命,如果一个做女儿的感谢值得你跑一趟的话,明天晚上十点,我在费罗街等你。”“噢,我肯定会来。你父亲让你给我带什么话了吗?”“他很感谢你给他用了你的通行证,他把它还给你,并恳求你尽快让我去与他会合。”“随时都可以,只要你想走。”我说道,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至少,我得要知道我到哪里去找他。”她说,“啊,你现在还没有摆脱我呢!”

我抓起她的手,把它紧贴在我的心口,但是她却把额头凑到我面前,就如昨天晚上那样,并说道:“明天见。”

我吻了她的额头;但这时我不再是把她的手紧拉到我的怀里,而是紧贴着她那起伏的胸脯,和她那跳动的心房上。

我心醉神迷地走回了家,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它是出于一种侠肝义胆的豪情呢,还是出于对这位迷人尤物的爱慕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做梦,只知道大自然所有的和谐之声都在我体内歌唱,只知道这一夜仿佛永无尽头,这一天仿佛化作了永恒。我知道,尽管我希望时间过得快点,但却不希望失去今后日子的分分秒秒。

第二天,我九点钟来到费罗街。九点半的时候,索朗热出现了。

她走近我,张开双臂搂着我的脖子。“得救了!”她说,“我父亲得救了!这多亏了你。噢,我太爱你了!”

两个星期后,索朗热收到一封信,告知她父亲已安全抵达英国。

第二天,我给她带来了一张护照。

索朗热接过护照,突然哭了起来。“你不爱我!”她大声说道。“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我回答道,“但是我向你父亲许下了承诺,我就必须做到。”“那么,我要毁约。”她说,“真的,阿尔贝;即使你有心让我走,可我还没有那个勇气离开你呢。”

哎呀,她留了下来!

自从那天夜里我们商量她逃离的事情以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在整个的这一段时间里,一句有关分别的话也没有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索朗热在蒂雷纳街住了下来。我用她的名字租了房子。我不知道她别的名字,而她也一直称呼我为阿尔贝。我在一所女子学院给她找到了一份教员的工作,只是为了使她避开革命警察的侦查活动,他们的侦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仔细了。

每到星期天,我们就在这不大的住所里一起度过,从卧室可以看到我们最初相遇的地点。我们每天都互通信件,她给我写信署名索朗热,我给她写信则用阿尔贝这个名字。

这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这期间,我还做着一些有意思的实验,是一个断头台上的刽子手建议的。我获准用断头台上死去之人的尸身和头颅做某些科学实验。不幸的是,可用的实验对象并不短缺。没有一天不是切下三四十个人头的,大量的鲜血流淌在革命广场上,以至于有必要环绕断头台挖一条三英尺深的壕沟。壕沟上面搭着一些松木板。其中一块木板在一个八岁男孩的脚下松动,男孩跌进这可恶的沟里,淹死了。

由于一些不言而喻的原因,我没有向索朗热说起过这项我在白天所热衷的研究。起初,我的工作还曾激起我的怜悯和厌恶,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认为:“这些研究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因为我希望让立法者认识到:废除死刑乃明智之举。

克拉马尔公墓当时已被划拨给了我,所有行刑者手下的受害者的头颅和躯体都由我来处置。墓地角落处的一座小教堂已被改成了一种供我专用的实验室。你知道,当王后们被赶出宫殿的时候,上帝也被赶出了教堂。

每天六点钟,恐怖的尸首就被陆续送了过来。车上堆积着尸身,麻袋里装着人头。我随意挑选一些躯体和头颅,剩余的都被抛入万人坑。

在与死人打交道的工作期间,我对索朗热的爱也与日俱增;而这个可怜的孩子也在以她那纯洁心灵的全部力量来酬答我对她的感情。

我常常想到要娶她为妻;我们也常常共同描绘这种结合的幸福美景。然而,索朗热要做我的妻子,就必须暴露她的真实姓名;而这个属于一个移民和一个贵族的姓名,则意味着死亡。

她父亲一次次地用书信催促她赶快离开,但是她却告诉他我们已订婚。她请求父亲同意,对方表示了认可,所以至此,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

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遭到审判和砍头的事件让我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索朗热哭成了泪人,我们无法使自己摆脱一种意气消沉的奇怪感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我试图私下里给索朗热鼓鼓劲儿,结果都是徒劳。她斜靠在我怀里哭泣,而我却无法给她安慰,因为我自己说的话里都缺乏自信的语气。

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度过了这一夜,然而,这一夜比白天还要更加令人压抑。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有一条狗,被锁在我们楼下那层的一个房间里,一直狂叫到凌晨两点。第二天我们得知,原来狗的主人带着钥匙逃走了,途中被抓住,三点钟受审,四点钟就被处死了。

我们分别的时刻到了。索朗热在学校的工作是上午九点开始。她的学校毗邻植物园。我犹豫了很久才让她走;她也不愿离开我。但是必须得离开。索朗热很容易面临凶多吉少的调查。

我叫了辆马车,一直护送她到圣伯纳德护城河街,在那里,我下了车,让她独自赶路。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言地紧紧相拥,伴着泪水相互亲吻。

离开车子后,我如同脚下生根般地站在地上。我听到索朗热在呼唤我,但是我不敢去找她,因为她那被泪水濡湿的面孔,还有她那异常激动的举止都很可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苦恼至极地回到家,整个白天都在给索朗热写信。晚上,我寄给她一大扎情书。

我的信件刚寄出去,我就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

原来,她因为上班迟到而受到严厉的训斥,并遭到严苛的盘问,有人还威胁说要取消她下个周末的假期。但是,她誓要与我团聚,哪怕失掉她的职位。有可能要与她分开整整一个星期,我想我会发疯的。更令我沮丧的是,一封来自她父亲的信件好像已被人篡改过。

我熬过了一个难受的夜晚和一个更加痛苦的白天。

第二天,天气变得很可怕。大自然似乎溶化在一场绵绵不绝的凄冷之雨中——这样的一场雨是在宣示冬季的来临。在去往实验室的整条路上,我都能听到有人高声宣读着被判死刑者的名字,那是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名字,这些喊叫声折磨着我的耳朵。这是个血腥的大丰收。我那天的研究看来是不会缺少实验对象了。

那天天黑得很早。四点钟我来到克拉马尔公墓时,天已傍晚。

墓地里,一座座新筑的坟茔都很大,稀疏而又光秃的树木在风中摇摆,那荒凉的景象,简直令人骇然。

一个巨大的土坑在我面前张着大口。它将接纳今天来自革命广场上的收获。这口大坑比往常的都要深,据此可以料到,受害者的数目是极其巨大的。

我机械地靠近那个坟坑。坑底已经汇聚了一潭水。我脚下一滑,差一点儿掉下去,吓得我毛骨悚然。雨水早已浸透到皮肤。我浑身战栗,急忙走进实验室。

这里原是,如我前面所说,一个废弃了的小教堂。我的目光四处搜寻着——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想要发现这座建筑曾经用作神圣教堂时的一些痕迹,它们是否仍然遗留在墙壁或祭坛上;然而,墙壁是光秃秃的,祭坛是空荡荡的。

我点上蜡烛,把它放置在工作台上,上面散乱地堆放着我使用的各式各样的奇异工具。我坐了下来,陷入沉思。我想到那可怜的王后,我曾见到过她美丽、辉煌和幸福的样子,昨天竟在国人的咒骂声中被押送上了断头台,今天她尸首不全地躺在普通罪人的尸架上——她曾是睡在杜伊勒里宫和圣克卢宫御座那镀金华盖下的人啊。

我就这么坐着,沉浸在感时伤怀的深思之中,外面的风雨倍加肆虐。雨点猛击着窗玻璃,大风悲号般地扫过树枝。少顷,狂风暴雨中混入了车轮的声音。

这是刽子手的红色运尸车,运来的是从革命广场装载而来的可怕“货物”。

小教堂的门被推开了一半,接着进来两个人,他们浑身已被雨水淋透,二人抬着一个麻袋。“嗨,勒德吕先生。”刽子手说道,“你心里盼望的东西来了!今晚不用着急!我们留下你单独享受他们的陪伴。命令是明天之前掩埋完毕,这样他们就不会着凉了。”

伴着恐怖的笑声,两个刽子手把麻袋放到了一个角落里,靠近原来祭坛的位置,正好就在我的面前。随即,他们悠闲自若地走了出去,门也没关。房门猛烈地来回拍打,我的烛光被刮得忽明忽暗。

我听到他们卸下马具,锁上墓地大门,离开了。

奇怪的是,我竟然产生出要跟他们一起走的冲动,但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却把我束缚在原地。我禁不住一阵战栗。我原本并不害怕;可是狂风的怒号,大雨的飞溅,树枝抽打的啸鸣声,以及那使得烛光颤抖的剧烈振动的空气——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充满莫名的恐惧,它从发根开始,继而传遍全身每一处。

突然,我猜想自己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温柔而又哀怨的声音;一个从教堂里发出的声音,喊着“阿尔贝”这个名字!

我大吃一惊。“阿尔贝!”

可是用这个名字称呼我的,整个世界就只有一个人!

我慢慢地转动泪盈盈的眼睛环视教堂。教堂虽然小,但没有完全被那微弱的烛光照亮,留下一些角落和隐蔽处陷于黑暗之中。我的目光停留在祭坛近旁那被鲜血浸透的、装着可怕东西的麻袋上。

这时,同样的声音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只是听起来更加微弱,更加悲凄。“阿尔贝!”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因恐惧而吓呆了。

这声音似乎是从那个麻袋里传出来的!

我摸了摸自己,确信我是清醒的;然后我双臂前伸,走向那个麻袋,可是我吓得动作僵硬,双目圆瞪。我把手伸进麻袋里。接着我似乎感到有两片依然温暖的嘴唇在我的手指上印下了一吻!

我已达到了无限恐惧的那种程度,过度的害怕变成了绝望中的无畏。我抓起那颗头颅,瘫倒在椅子上,把它放在我的面前。

接着,我迸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这颗人头,嘴唇仍是温暖的,眼睛半闭着,竟然是索朗热的人头!

我想我会疯掉的。

一连三次,我喊道:“索朗热!索朗热!索朗热!”

喊到第三次时,她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眼泪噗噜噜滚下她的脸颊;接着,一道湿润的光芒从她的眼睛里飞射出来,仿佛是灵魂出窍,随后她的眼睛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我像一个癫狂的疯子一样猛然站了起来,我想要逃离;我撞上了桌子;桌子倒了。蜡烛熄灭了;人头滚落在地,我俯身倒下,仿佛是一场可怕的高烧击倒了我——冰冷的战栗使我抽搐,然后,我深叹一口气,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掘墓工发现了我,我浑身冰冷得如同我所躺着的石板一般。

索朗热,被她父亲的信件泄露了身份,当天就遭到逮捕,被判以死罪并处决了。

呼喊我的那颗人头,注视我的那双眼睛,正是索朗热的人头,索朗热的眼睛啊!注释[1]恐怖统治时期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期间从1793年10月至1794年7月实行的雅各宾专政时期。[2]“无套裤汉”或称“长裤汉”,系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贵族对贫苦的共和主义者的蔑称。[3]丹东,即乔治·雅克·丹东(Georges Jacques Danton, 1759—1794),法国政治家、法国大革命领袖,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他主张取消革命恐怖政策,对一切反革命分子实行大赦,反对恐怖扩大化。丹东一派被称为“宽容派”。[4]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激进派党员于1790年在科尔德利修道院成立的政治组织。

女人和猫

马塞尔·普雷沃的。”说话的是我们的老朋友特里布尔多,他是一个文化人和哲学家,他在军医中是个少有的综合型人才;“是的,超“是自然现象到处都存在;它包围着我们,限制着我们,还渗透着我们。如果用科学方法去探求它,它就逃之夭夭,抓也不抓住。我们的智力类似于我们那些清空了几英亩森林的祖先;每当他们走近林中空地的边界时,就能听到低沉的嗥叫声,看见隐隐闪光的眼睛,盘旋在他们周围,似乎无处不在。我自己在生活中就有几次接近未知区域边界的感觉,特别是有一次。”

在场的一位年轻女士打断了他:“大夫,你显然是很想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快点,开始吧!”

医生鞠了一躬。“不,我一点也不着急,我向你保证。我尽可能少地讲这个故事,因为听到故事的人会不安,我也会不安。不过,你们希望听,我就讲讲:“那是在1863年,我当时是派驻在(法国)奥尔良的一个年轻医生。在那个贵族城市,到处都是贵族的老宅子,很难找到单身公寓;由于我既喜欢通风透气又喜欢充足的空间,于是我就寄宿在城外不远的一座大型建筑的二楼,靠近圣—厄福特。它原来是一个地毯制造商的库房和住宅。终于有一天,制造商破产了,他建成的这个大房子也因缺乏租户而荒废失修,房子连同全部家具都一起被贱卖了。买主希望今后从这处购来的房产中获利,因为城市正在朝这个方向扩展;而且,我相信目前这所房子实际上已经归入了市区范围。然而,当初我入住那里的时候,这座大房子却还是孤零零地立在旷野的边缘,位于一条弯曲街道的尽头;这条街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间房屋,在黄昏时给人的印象就如同一个大部分牙齿都已经脱落了的下颌。“我租用了二楼的一半,一套四个房间的公寓。我把两个临街的房间用作卧室和书房;我在第三个房间里设置了一些架子,当作衣橱,最后一间房空着没用。对我而言,这里成了一个非常舒适的住所,而且,我还有一个宽敞得可供散步的阳台,阳台横贯整座建筑的正面,确切点儿说,我只享有这个阳台的一半,因为阳台由一排扇形的铁制护栏隔成了两部分(请仔细注意这一点),但是,人不难从上面爬过去。“我在那里已住了大约两个月,在七月的一天晚上,我返回住所时,异常惊讶地看到同一层另一套房的窗子里有亮光,而这套房我原以为是无人居住的。亮光的效果很特别。它发出暗淡却非常清晰的反射光,照亮了阳台的局部、下面的街道以及一小片邻近的原野。“我心想:‘啊哈!我有一个邻居了。’“这个想法实际上并不太令人愉快,因为我一直对自己独占这座房子感到相当自豪。我一到卧室,就悄无声息地来到外面的阳台上,但是那亮光已经熄灭了。于是,我又回到房间里,坐下来读了一两个小时的书。我不时地仿佛听到自己周围有声音,似乎是从墙壁中传来的轻轻的脚步声;但是看完书之后,我就去睡觉了,而且很快就睡着了。“大约午夜时分,我突然醒来,奇怪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站在我旁边。我从床上起来,点上蜡烛,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在房间中央站着一只巨大的猫,它正用磷光闪闪的眼睛凝视着我,还稍稍地弓起了背。这是一只高贵漂亮的安哥拉猫,它长着一身长毛和一只毛茸茸的尾巴,毛色也很出众——完全就像人们在蚕茧中看到的金黄色蚕丝一样——因此,当光线闪闪发亮地照在它的皮毛上时,这只猫看上去就像是用金子做成的。“它用柔软的爪子慢慢向我靠近,它柔美的身子轻轻地磨蹭我的腿。我俯下身去抚摸它,它允许了我的爱抚,高兴地发出咕噜声,最后跳到我的膝上。我此时注意到她是一只母猫,还很年轻,她似乎很乐意让我爱抚她,只要我愿意的话。然而,最终我还是把她放到地上,试着引诱她离开这个房间;但是她却从我身边跳开了,把自己藏在家具中的某处,不过我一吹灭蜡烛,她就跳到我的床上。可是我很困,就没去打扰她,而是倒头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没有发现这只动物留下的一丝痕迹。“确实,人类的大脑是一个非常精妙的仪器,而且很容易出毛病。在我接着讲下去之前,先来为你们自己总结一下我提到过的事实:在原本是无人居住的公寓里却看到了亮光,而且不久就熄灭了;一只毛色出众的猫,她出现和消失得都有些不可思议。好,这些都没有什么非常诡异的,对吧?很好。那么,想象一下,这些琐碎的事实日复一日地重演,而且整整一个星期都是在同样的情况下发生的。那么,请相信我,这些事实就会变得重要到足以让一个独自生活的人在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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