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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7:2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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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奥德丽·尼芬格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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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镜像幽灵(21新畅销译丛)

她的镜像幽灵(21新畅销译丛)试读:

第一部

终结

罗伯特伫立在贩卖机前,望着茶水注入塑料小杯的那一刻,艾丝沛告别了人世。事后他将会忆起,自己当时端着那杯劣茶,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沿着医院通道踽踽独行,循着来时的路线踅回病房。机器将躺着的艾丝沛团团包围。她面向门口,两眼睁着。一开始罗伯特还以为她的意识清醒了。

断气前的几秒钟,艾丝沛忆起去年春季的某日,当时她与罗伯特在裘园中,沿着泰晤士河畔的泥泞小径漫步。连日以来霪雨纷纷,腐叶的气味扑鼻而来。罗伯特说:“我们当初应该生孩子的。”艾丝沛那时答道:“亲爱的,别傻了。”她在病房里高声说出来,可是不在场的罗伯特没听见。

艾丝沛将脸转向房门。她想呼唤:罗伯特。但是喉头顿时涨满。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想借由食道爬出来。她试着干咳,要放它出来,但喉头只是咯咯作响。我快溺死了。在病床上溺毙……她先感到强烈的压力,然后便飘浮起来。疼痛已然消失,她从天花板向下俯视自己残败的娇小身躯。

罗伯特站在门口。茶水烫到了他的手,他将茶搁在床头小桌上。房里的阴影开始随着黎明变幻,从炭黑转至朦胧的灰。其他一切看似如常。他关上门。

罗伯特摘下金属圆框的眼镜,继而脱下鞋子。他爬上病床,留心别搅扰到艾丝沛,他用全身拥住她。几周以来,她因发烧而浑身发烫,可是现在她的体温几乎恢复正常了。他触及之处的肌肤随之微微发暖。她已跨入无生物的疆域,正逐渐失去体温。罗伯特把脸埋入艾丝沛的颈背,深深地呼吸。

艾丝沛从天花板上望着他。对她而言,他是如此熟悉,但看起来又如此陌生。她看得见却感觉不到他紧搂她腰的修长双手——他的模样全拉长了,下颚凸显、上唇放大。他的鼻子微尖,眼眸深邃,棕色发丝铺散在枕头上。他流连在医院的灯光之下过久,肤色透着灰白。他的模样凄然,庞大的身躯相当消瘦,侧贴着她松垮的小小身体。艾丝沛想起许久以前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过的照片:一位母亲紧抱着挨饿至死的孩子。罗伯特的白衬衫发皱,袜子的大趾头那儿有破洞。她此生的一切遗憾、罪恶与渴望有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不,她想,我不要走。但她已经往生。顷刻间,她已到他方,化为破散的虚无。

半小时之后,护士发现了他们。她静静驻足,凝望眼前这略显年轻的高大男人曲着身子,蜷贴着已然断气、纤细瘦小的中年女性,然后才去找护理员。

窗外,伦敦渐渐苏醒。罗伯特合眼躺着,聆听高街上的车流声响以及走廊里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得睁开眼睛,放开艾丝沛的身躯,坐起身,站起来并开口说话。他不久就得面对未来,没有艾丝沛的未来。他一直紧闭双眼,吸入她淡去的香气,一面等候着。

最后一封信

信件每逢隔周寄达。信件并非寄至家中。隔周的星期四,艾蒂温娜·诺柏林·普尔总会开上六英里的路程,到高地公园邮局去。邮局跟她在莱克福里斯特的家相隔两个镇。她在那里有个小型的邮政信箱。收到的信件从不超过一封。

她通常会把信拿到星巴克,一面喝特大杯低咖啡因豆奶拿铁,一面读信。她总是背对墙壁坐在角落。有时,若是赶时间,她便在车里读信。看完信,她会把车开到二街热狗摊后面的停车场,停在垃圾拖车旁边,然后将信烧毁。“你的置物箱里为什么有打火机?”她的先生杰克问她。“我毛线织腻了,改纵火了。”艾蒂答道。他便不再追究。

杰克之所以知道关于信件的事,是因为他雇用侦探跟踪妻子。侦探向他汇报时表示,她并未跟人会面,也不曾拨打电话或寄发电子邮件。除了那些信件之外,一点可疑的活动也没有。侦探并未汇报的是,艾蒂烧毁信件时,会狠狠瞪着他,然后用鞋子把灰烬捣进人行道。有一次她还对他摆出纳粹的行军礼。他开始害怕跟踪她。

艾蒂温娜·普尔有种特质,让这位侦探心神不宁。她跟他其他的监视对象都不相同。杰克强调过,他并不是要搜集证据作为离婚之用。“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干什么,”他说,“有点什么东西……起了变化。”艾蒂通常对侦探置之不理。她什么也没跟杰克提。她咬牙忍耐,心知那位满脸油亮的超重男人绝对不可能查出她的事。

最后一封信在十二月初寄抵。艾蒂到邮局取信,开车到莱克福里斯特的湖滩上。她把车停在离马路最远的地方。那日寒风刺骨、冷气直窜。沙上没有积雪。密歇根湖一片棕色,小小的水波轻拍岩石边缘。为了防止侵蚀,所有的岩石全都精心排过,使得这片湖滩恍如舞台布景。除了艾蒂的本田雅阁以外,停车场空荡荡的。她任由引擎空转不止。侦探先是踌躇不前,叹口气后,才把车停入停车场的另一端。

艾蒂瞅了他一眼。我看信的时候,非得有人虎视眈眈吗?她坐着不动,凝望湖面半晌。我可以不读就干脆烧了。她暗忖,当初如果留在伦敦,自己的人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她原本可以让杰克单独返回美国的。但对双胞胎姐妹的渴望征服了她,她从皮包里取出信封,将手指探到封口下,把信展开。亲爱的艾:

我跟你说过,我会通知你的,这就是了,再见。

我试着想象,要是过世的人是你,感觉会如何。可是即使我们分离如此之久,要是没有你,这个世界根本难以想象。

我什么也没留给你。你用我的身份过了半辈子。那就够了。我倒是打算试验看看,我要把整层公寓留给那对双胞胎。我希望她们会喜欢。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替我向杰克道别。

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爱你依旧的艾

艾蒂垂头坐着等待泪水,却无泪可流,这点让她心生感激。她不想在侦探面前哭泣。她查看邮戳。信是四天前寄出的。她在想寄件人是谁。也许是护士吧。

她将信收回皮包。现在没必要焚毁了。她会保存一阵子。也许干脆留下来。她把车驶出停车场,与侦探交会时,对他比了中指。

从湖滩驱车回家的短短路程当中,艾蒂想到了女儿们。灾难性的场面闪过艾蒂的脑海。等她回到家,已经决意阻止茱莉亚与瓦伦蒂娜继承姐姐的房产。

杰克下班回家时,发现艾蒂熄了灯,在他俩的床上蜷着身子。“怎么了?”他问。“艾丝沛过世了。”她告诉他。“你怎么知道?”

她把信递给他。他读了信,除了如释重负,没有其他感受。原来只是这个,他心想,原来只是艾丝沛。他爬上惯睡的那边,艾蒂调整姿势伏贴着他。杰克说:“真是遗憾,宝贝。”然后两人就不发一语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几个月里,杰克将会悔不当初,因为艾蒂不肯谈论双胞胎姐姐、不愿回答问题、不肯臆测艾丝沛遗赠给他们女儿的可能是什么。她绝口不提自己的感受,甚至不准他谈及艾丝沛。杰克事后想着,要是那天下午他开口问了,艾蒂是否会好好跟他谈谈?要是他告诉她,其实自己知道内情,她还会把他隔绝在外吗?后来,这件事一直悬在他俩之间。

不过,此刻他们同卧于床。艾蒂将头贴在杰克的胸膛上、倾听他的心跳。“别担心,一切都会好好的。”……我想我应付不来。我还以为能再见到你。我为什么迟迟不去找你?你为什么没叫我去?我们怎能任由事情这样发生?杰克用手臂揽住她。当初那样,值得吗?艾蒂无法言语。

他们听到双胞胎从前门进来。艾蒂挣脱怀抱、站起身。她并未哭泣,但还是到浴室洗脸。“什么都别说。”她梳头时对杰克说。“为什么不要?”“就是不要。”“好吧。”他俩的视线在化妆台的镜子里相接。她走出去,他听到她用全然正常的语调说:“学校怎么样?”茱莉亚说:“上学根本没意义啊。”瓦伦蒂娜说:“你还没开始准备晚饭啊?”艾蒂回答:“我想我们可能会去南大门吃比萨。”杰克坐在床上,自觉笨重又疲惫。如同往常一样,他满头雾水,但至少他知道自己晚餐的内容。

野地的花朵

艾丝沛·诺柏林过世了,人们现在除了埋葬她,无法再为她做什么。送葬行列静悄悄地穿过海格特墓园的栅门,灵车后面跟着十辆车,里面坐满了珍本书商与友人。路程极短,圣麦可教堂就在山坡上。罗伯特·范肖和他楼上的邻居玛莱格与马丁·威尔斯相偕从佛垂沃走下来。他们站在墓园西侧的宽广中庭,望着灵车谨慎地穿过栅门,开上通往诺柏林家族墓园的窄径。

罗伯特疲惫虚脱、麻木无感。一切声响似乎全已隐去,好似音轨故障的电影。马丁与玛莱格站在一起,与他稍微保持距离。马丁身形细瘦、衣着整齐,剪成平头的发丝渐灰,鼻子尖耸。他浑身散发出一种紧张快速、突兀歪斜的氛围。他有威尔士人的血统,对墓园的忍受度很低。与他相比,妻子玛莱格显得人高马大。她一头不对称的发型,染成亮紫红,抹了相配的口红。玛莱格骨架粗大、穿着多彩,没什么耐性。她脸上的线条与时髦的服饰形成对比。她神情忧虑地望着丈夫。

马丁一直闭着眼睛,嘴唇嚅动不停。要是陌生人看到,会以为他在祷告,可是罗伯特跟玛莱格知道他正在数数。大片雪花纷纷飘落,一触及地面就消失不见。海格特墓园里,满园的树木嗒嗒滴水、碎石小径一片泥泞。乌鸦从坟墓飞至低矮的树枝上,先在异教礼拜堂的屋顶上盘绕,继而停栖于上。那里现在是墓园办公室。

玛莱格努力抗拒点烟的冲动。她并不是特别喜欢艾丝沛,可是现在却想念起对方。艾丝沛会说点刻薄滑稽的话,拿这一切来说笑。玛莱格张嘴吐气,那口气烟雾般地悬浮在空中片刻。

灵车滑上科汀思小径,消失于视线之外。诺柏林家族墓园就在安慰角过去的地方,靠近墓园中央。吊唁者会沿着布满树根又狭窄的柱廊小径走,在那里与灵车会合。大家把车停在半圆形的廊柱前方,廊柱隔开了中庭与墓园。他们走下车子,站着张望四周,尽收眼底的是色如白蜡的天际下那几间礼拜堂(曾因被形容为“殡葬者的哥特风格”而闻名遐迩)、铁栅门、战争纪念碑和瞪着空茫双眼的命运女神像。玛莱格想起所有通过海格特墓园栅门的葬礼。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用装饰有鸵鸟羽毛的马匹拉着黑色马车,配上职业吊唁者与面无表情的默者1。时代更迭,车辆、雨伞、抑郁的友人这些五颜六色的组合取而代之。突然之间,墓园在玛莱格眼里成了一处老旧剧场:同样的戏码仍在上演,但戏服与发型已随时代改变。

罗伯特碰碰马丁的肩膀。马丁睁开眼时,露出骤然被唤醒的神情。他们越过中庭,穿过廊柱中央的通道,登上苔藓覆盖的阶梯并进入墓园。玛莱格走在他们后方,其余的吊唁者尾随在后。滑溜溜的小径陡峭多岩,人人留意脚下安全,无人开口。

墓园经理奈杰尔站在灵车旁边,看起来衣冠楚楚、神情警觉。奈杰尔用含蓄的微笑向罗伯特致意,神情似乎在向他说着:我们自己人,感觉就是不一样吧?罗伯特的朋友塞巴斯蒂安·莫罗与奈杰尔并肩而站。塞巴斯蒂安是礼仪师,罗伯特曾经旁观他工作,可是现在塞巴斯蒂安似乎多了同情与内敛。他似乎在默默无语的情况下,指挥着整场丧礼。偶尔他会向相关人士抛个眼神,而该做的事情就会有人完成。塞巴斯蒂安一身灰黑的西装,打了森林绿的领带。他生于伦敦,父母原籍尼日利亚。蓊郁蔓生的植物让墓园一片阴暗,黝黑皮肤与暗色衣着让他显得特别有分量,却又几乎隐身难辨。

抬棺者在灵车周围集合。

人人等候着,罗伯特却兀自踏上主干道,往诺柏林家族墓园走去。墓园由石灰岩打造,只在生锈的铜门上方刻了家族姓氏。门上浅浮雕刻的图案是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后代的鹈鹕,即为复活的象征。罗伯特在进行墓园导览时,有时会把此地纳入行程。此时墓园的门敞开着。入葬团队的托马斯与马修站在距离墓园十英尺的小径旁等候,就在花岗石的方尖碑前方。他跟他们的目光交接,他们点点头,朝着他走来。

罗伯特探看墓室内部以前,踌躇了半晌。里面放有四具棺木,分别属于艾丝沛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小空间的角落里累积了不算多的灰尘。要摆艾丝沛棺木的架子旁边,早已放好了一双支架。如此而已。罗伯特原本幻想,墓园内会像冰库一般,往外飘散着寒气。他觉得某种交换即将开场:他将把艾丝沛交给这座墓园,而墓园赐给他的将是……是什么,他不知道。肯定有什么的。

他伴着托马斯与马修回到灵车那里。因为艾丝沛的棺木并不会埋入土中,所以选用铅制内壳的材质,重量较外观看起来沉得多。罗伯特跟其他的抬棺者以肩负重,将棺木扛进坟墓。他们试着放低棺木以便摆上支架,一时进退不得。墓室太小,无法容纳所有的抬棺者,而那座棺木似乎顿时变得相当巨大。他们安置妥当了。深暗色的栎木在微弱的天光中亮着光泽。大家鱼贯而出,只剩罗伯特。他微微弓着背,手掌抵住棺木顶端,仿佛漆亮的木头正是艾丝沛的肌肤,仿佛他能在容纳她形销骨毁的遗体的箱子上寻得心跳。他想起艾丝沛的苍白面孔、碧蓝眼眸;她会佯装惊奇地睁圆双眼;她对什么心生反感时,会把眼睛眯成细线;娇小的胸脯;发烧时的怪异体热;患病末期的数月,她肋骨突出于腹部的模样,以及导管与开刀所留下的伤疤。他的心中同时溢满欲望与嫌恶。他忆起她发丝的细致触感。发丝一把把地掉落时,她泣不成声。他曾用手抚过她光秃的头皮。他忆起艾丝沛大腿的曲线,想到细胞一个接一个地肿胀、腐化,让她的身躯随之转变。她时年四十四岁。“罗伯特。”杰西卡·贝茨站在他身旁。她从精致的帽子底下瞥着他,怜悯软化了她严峻的面庞。“现在来吧。”她伸出柔软老化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在出汗。他抬起双手时,看到自己在原本完美的表面上留下了清晰的印子。他想抹去印痕,然后又想留下它们作为最后的证明,表示他曾触摸过艾丝沛的身体延伸物。他任由杰西卡领着他走出坟墓,跟着她与其他吊唁者参加入葬仪式。“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乌有;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它。”

马丁站在人群的边缘,再度闭起双眼。他垂着头,塞在大衣口袋内的手紧握成拳。玛莱格倚在他身上。她勾住他的手臂,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开始前后摇晃。玛莱格于是站直身子,任由他晃动。“因全能的上帝喜爱厚施怜悯,已接收我们在此离世的这位亲爱姐妹的灵魂到他身边,所以我们通过主耶稣基督,在确实肯定的复活永生盼望中,将她的身体交付大地,尘归尘,土归土,灰烬归于灰烬,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要按着那使万有归服自己的大能,改变我们这卑贱的身体,和他自己荣耀的身体相似。”

罗伯特任由视线飘荡。树木光秃(再过三周就是圣诞节),但墓园仍旧绿意盎然。海格特种满了冬青树丛,那是萌芽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葬礼花环。如果你有办法在墓园里转换心情去想想圣诞节,那么这里会很有节庆气氛。他努力集中心神在牧师的话语上,听见附近有狐狸彼此呼唤。

杰西卡·贝茨站在罗伯特旁边。虽然她挺直肩膀、抬高下巴,可罗伯特还是察觉到了她的疲惫。她是海格特墓园之友的会长,这个慈善组织负责照料此地,并经营导览业务。她是罗伯特的顶头上司,可是他认为不管怎样,她都会来参加艾丝沛的葬礼。她俩彼此欣赏。艾丝沛来陪罗伯特吃午餐时,总会替杰西卡多带一份三明治来。

他一时惶恐:我要如何记住艾丝沛的一切?现在他满心尽是她的气味与声音:她在电话里唤他名字前的犹豫;她在两人欢爱时挪移身子的模样;高到不可思议的鞋子总让她心花怒放;她处理旧书的手法如此感性,售出时又毫不留恋。此刻,他对艾丝沛的认识就到此为止,他亟须让时光停摆,才不会让任何东西散佚。可是已经太迟。她过世时,他自己也该撒手而去。现在他超越她、渐渐失去她,她已经开始隐退。我该把一切都写下来的……可是怎么写都不够。不管我写什么,都无法带她回来。

奈杰尔关起墓园的门并上锁。罗伯特知道,那把钥匙会摆在办公室里有编码的抽屉隔间,直到再度派上用场。有一阵尴尬的停顿,仪式结束了,可是没人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杰西卡捏捏罗伯特的肩膀,向牧师点点头。罗伯特向他致谢,将一只信封递给对方。

众人一同步下小径。不久,罗伯特意识到自己再次站在了中庭。落雪已转为飘雨。一片黑伞几乎同时展开。人们纷纷闪身入车,驶离墓园。员工们说了些话,用手拍拍他,有人提议请他喝茶或喝些更烈的饮品。他不大清楚自己对大家说了什么,但他们全都识相地退开。书商们全往天使酒吧去了。他看到杰西卡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他。马丁与玛莱格之前和他分开站着,现在走过来会合。玛莱格拉着马丁的手臂领着他往前。马丁仍然垂着头,越过中庭时,似乎专注于自己经过的每块石砖上。他竟然还是想办法来了,这点让罗伯特相当感动。玛莱格揽住罗伯特的手臂,他们仨迈出墓园、踏上史维恩巷。抵达海格特丘的顶端,左转之后走几分钟,再次往左拐。玛莱格为了催促马丁往前走,不得不放开罗伯特。他们沿着一条长又窄的柏油小径走着。罗伯特打开栅门,他们就到家了。佛垂沃的三层公寓一片阴暗。随着暮色渐渐降临,在玛莱格看来,整栋建筑比平日更为沉重,更具压迫感。他们一同站在入口的门厅里。玛莱格给罗伯特一个拥抱,她不知该说什么,该说的全都说了,她一语不发,罗伯特转身踱入自己的公寓。

马丁开口时嗓音粗哑。他说:“真是遗憾。”这句话把他们全吓了一跳。罗伯特一时踌躇,然后点了点头。他等着马丁是否还有其他话要说。他们三人笨拙地站在一起,最后罗伯特再次颔首,身影没入公寓。马丁在想,自己开口这件事是否做对了。他跟玛莱格开始上楼梯,经过艾丝沛的门口时,在二楼的楼梯平台停下。门上钉着小卡片,印着“诺柏林”。玛莱格经过的时候,伸手摸摸卡片。它让她想起墓园上的姓氏。她想,从今以后,她只要路过就会这么想。

罗伯特把鞋脱下,躺在几乎全黑的朴素卧房里,身上仍穿着被雨淋湿的毛线外套。他盯着天花板,思及艾丝沛在他上方的公寓。他想象她的厨房,里面装满她无法入口的食物。她的衣物没人穿戴,书本没人阅读,椅子无人使用。她的书桌塞满了他必须翻阅的文件。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处理,但不是现在。

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她的缺席。在艾丝沛之前,不曾有他爱的人去世。有人不在身边,但无人离开人世。艾丝沛?连她的名字都有了空洞的感觉,仿佛名字从她身上脱离,正毫无束缚地在他脑海中飘荡。没有了你,我要如何活下去?问题不在于躯壳,他的躯体会如常地活下去,问题在于“如何”。他会活下去,可是没有艾丝沛,他也失去了生活的滋味、风格与方法。他必须重新学习孤独。

才四点而已。太阳逐渐西沉,卧房在阴影里变得朦胧不明。他合上双眼、等待睡意。过了好久,他明白自己无法入睡。他起身套上鞋,上楼打开艾丝沛的房门。他没开灯就直直穿越她的房间。到了她的卧房时,他再次脱下鞋子、卸下外套。考虑半晌,便褪尽剩下的衣物。他攀上艾丝沛的床铺,就是他向来睡的那一侧。他把眼镜摆在床头小桌的老地方,把身子蜷成习惯的姿势。当寒气离开床单,他慢慢放松下来。罗伯特在苦等艾丝沛上床之时,坠入了梦乡。

她行将离家

玛莱格·威尔斯·格拉夫站在卧房门口。她与马丁共享这间卧房长达二十三载。她手里拿着三封信。到底要把其中一封留在何处,她心中交战不已。她的行李箱立在前门阶梯的平台上,箱上搁着工整折好的黄色风衣。只消留下那封信,她便能启程。

马丁在淋浴间里,他在里头约莫二十分钟了,而且还会在里面多待一个钟头左右,即使热水用完也会如此。玛莱格刻意不去问他到底在里头做什么。她听到他喃喃自语,是种低沉亲切的咕哝,几乎像收音机。这是疯狂广播电台,她想,为您带来最新的顶级强迫性神经官能症。

她想把信留在他很快能找到的地方,却又不要太快。她想把它留在不会困扰马丁的地方,这样他才能把信拿起来并打开,但又不想摆在会因这封信的存在而受到玷污的地方,因为那里将永远摆脱不了这封信的阴影。一旦如此,往后的日子里,马丁就无法接近那个地方。

这个难题让她苦思了好几个星期,迟迟无法选定地点。就在她即将放弃、决心邮寄时,却又不希望马丁因为她下班未归而操心。我真希望能让信悬浮在半空中,她想。接着漾起微笑,去拿她的缝纫盒。

玛莱格站在马丁的书房里,就在他的计算机旁边,借着他桌灯投射的一池黄光,试着稳住双手替针穿线。他们的房间非常阴暗,因为马丁把报纸贴在所有的窗户上头,白光从报纸边缘的透明胶带透进来,她只能借此辨别早晨和夜晚。穿好线以后,她沿着信封边缘快速缝了几针,然后站在马丁的椅子上,把线尾往天花板上一贴。玛莱格虽然长得高,但还是得使劲伸展身子,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她在阴暗房间的椅子上摇晃。要是我现在摔死,就会成为一则冷笑话。她想象自己撞破脑袋、瘫倒在地,而那封信在她上方垂晃。可是她随即恢复了平衡,从椅子上下来。那封信仿佛飘浮在桌子上方。完美极了。她收拢缝纫用具,把椅子推回去。

马丁呼唤她的名字。玛莱格站着没动。“什么事?”她好不容易回喊。她把缝纫用品搁在马丁的书桌上,然后走进卧房,站在关起的浴室门前。“有什么事?”她屏住呼吸,把剩下的两封信藏到背后。“我桌上有封要给西奥的信,你出门时可以顺便帮我寄一下吗?”“好……”“谢了。”

玛莱格把门打开一条缝。整间浴室里弥漫着蒸汽,濡湿了她的脸。她犹豫起来,“马丁——”“嗯?”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再见2,马丁。”她终于说出口。“再见,我的爱,”马丁的语调爽朗,“今晚见啦。”

她的双眼涌出泪水。她徐徐走出卧房。走廊两侧摞满套着塑料膜的箱子,她勉强挤出去,闪入书房,拿起马丁给西奥的信,继续穿过前厅,迈出他俩的公寓大门。玛莱格站定,一手搭在门把上。回忆浮上心头:我们当时一起站在这里,我的手像这样搭在门把上。当时的手比较细嫩,我们风华正茂。那时正飘着雨。我们出门买了生活用品。玛莱格闭上双眼,驻足倾听。公寓相当宽敞,她从这里听不见马丁的声响。她让门留了一道缝(这门从来不锁),穿上外套并查看手表。她使劲抬起行李箱,磕磕绊绊地扛着下楼。她经过艾丝沛的门口时,匆匆瞥了一眼。当她走到一楼时,便把其中一只信封留在罗伯特的邮件藤篮里。

玛莱格自行推开佛垂沃的栅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沿着通往马路的小径走着,一面拖着滚轮行李箱。那天是湿冷的一月清晨,前一晚下过雨。这天早上的海格特村散发出恒久不变的气氛,仿佛年轻的她在一九八一年嫁为人妇而来到此地之后,不曾流逝分秒。红色电话亭仍然伫立在池塘广场,虽然现在广场上已无池塘(但就玛莱格记忆所及,也不曾在那儿见过池塘),只有碎石地以及退休人士打盹用的板凳。经营书店的那位老伯在旅客翻阅隐晦难懂的地图与脆薄易损的书本时,仍然会细细打量他们。有只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奔越过广场,轻松地避开尖声惊叫的学步儿。小型餐馆、干洗店、房地产公司、药房全都空等着,仿佛炸弹已在某处引爆,只剩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们。玛莱格寄出自己跟马丁分别写给西奥的信件时,想起与西奥在此地共度的时光。也许这两封信会同时寄达。

司机在出租车办公室等候她。他把她的行李箱抛进后车厢,两人上了车。“到希思罗机场吗?”他问。“对,四号航站楼。”玛莱格说。他们驶下北丘,朝着大北路走。

晚些时候,玛莱格在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排队时,马丁从淋浴间走了出来。跟马丁不熟的人可能会为他这个样子而担忧:他浑身通红,好似有个具备超能力的家庭主妇为了从他身上提炼杂质,把他烹煮到半熟的状态。

马丁觉得通体舒畅,感觉自己相当洁净。晨间淋浴是他一整天的高潮,他的忧虑会随之退潮。在淋浴间,他有可能解决所有让他心乱如麻的事,他现在的心思澄静清明。下午茶之前的淋浴就没这么令人满意,因为较为短促,侵扰的思绪蜂拥而至,而且玛莱格即将从英国广播公司下班返家。就寝之前的那一次淋浴,又因为要与玛莱格同床共枕,让他备受焦虑的煎熬:他担心身上会发出怪味,不知道她今晚想做爱,还是想推迟至明晚?(近来云雨的频率越来越低)更别提他还要为他的填字字谜、已写完与未回复的电子邮件和人在牛津的西奥操心(对于日常生活与女友的事,西奥提供的细节总是少得不如马丁所愿。玛莱格说:“他都十九岁了,肯跟我们说点什么,就算是奇迹啦。”可是,这番话没帮马丁解忧。马丁想象各种恐怖的病毒、交通事故、非法药物等等。西奥近来买了一辆摩托车,为了保佑西奥平安顺心,马丁又往自己每日的例行公事中添加了许多仪式)。

马丁开始用毛巾擦干身体。他非常热衷于观察自己的身体,对于每个鸡眼、每条血管与每处虫咬,都忧心忡忡地留意着,可是他几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样。在马丁的记忆里,连玛莱格与西奥的存在,都只是一团团感受与字眼的组合。他很不善于记忆面孔。

今天诸事顺遂。马丁清洗与梳整的仪式都以对称的概念为中心来安排:剃刀刮左边一下,右边也要有同样的刮法。几年前曾有过一段低潮期,他用这种对称手法把全身上下的毛发刮个精光,每天早晨都要耗费数个小时才能完成。一看到他的模样,玛莱格泣不成声。最后他终于说服自己,多数一些数字来替代彻底的剃毛。所以今天早上,他数着剃刀刮动的次数(三十次),先把胡子刮好,从容地把剃刀摆在水槽上以后,又数了六十下。前后总共花了他二十八分钟。马丁不作声地数着,不紧不慢。欲速则不达。要是他试着加速,最后反倒得重新开始。把事情做好是很重要的,这样才会带来完满的感觉。

完满:做对事情的时候,马丁会从每一系列的动作、任务、数字、清洗、思绪、放空,得到(稍纵即逝)的满足感。可是过于心满意足,也是行不通的。重点不在于取悦自己,而是要趋吉避凶。

有些是执念,这些执念好似刺激、煽动、嘲讽:我没关煤气吗?有人在后门窗户偷窥吗?也许牛奶酸掉了,加进茶里以前,最好再闻一下。撒完尿以后,洗过手吗?为了确定一下,最好再洗一回。我煤气没关吗?套上裤子以前,裤子是不是碰过地面?再做一次,把事情做对。再做一回。再做一次。再一次。又一次。

面对这些执念所提出的质问,马丁就以强迫行为来回应。检查煤气。清洗双手。清洗到非常彻底的地步,就不会出错。用效力更强的肥皂吧。用漂白水好了。地板很脏。洗地板。绕过肮脏的区域,别碰到。走越少步越好。把毛巾铺在地上,免得污染扩散。清洗毛巾。再洗。再洗。这样进卧房,感觉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就是有问题。右脚先踩。然后用身体转到左边,对了,就这样。感觉好多了。可是玛莱格怎么办?她也得这样做。她不会喜欢的。无所谓。她不会肯的。她会配合的。她不得不。要是她不跟着这样,感觉就会很不对。感觉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情。到底会出什么事呢?不知道。不能多想。赶快!来数22的倍数:44、66、88……1122……

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则坏到谷底。今天似乎渐入佳境。马丁想起他在贝利奥尔学院求学的日子,每周三跟同修数学哲学课程的一个家伙打网球。有时他都还没从球袋里拿出拍子,就已经知道每次挥拍都会甜美顺利。今天就有那种感觉。

马丁打开浴室的门,环视卧房。玛莱格已轻把他的衣服铺在床上。他的鞋子摆在地上,与裤管连成一线。每件衣物都以精确的模式排好,衣物之间互不相触。他凝望卧房的硬木地板。有些地方的木头涂蜡已经磨掉,地板也有几处受潮变形,但马丁对这些视而不见。他试着判定,赤着脚能否在地板上安全行走。今天,他断定是安全的。马丁大步迈向床铺,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服。

马丁将衣物一件件套上,身体包覆在清洁磨旧的布料里,也越来越有安全感。虽然他饥肠辘辘,但还是慢慢来。最后,终于把脚滑进了鞋子。鞋子是个困扰。在他的洁净身体与向来让他忐忑的地板之间,棕色牛津鞋扮演了协调中介的角色。他讨厌碰触鞋子。但他还是碰了,还想办法系好了鞋带。玛莱格曾经提议替他买魔鬼粘固定的便鞋,可是单想到那种鞋的美感,就让马丁倒尽胃口。

马丁总是穿一身素净的深色衣服,散发出一板一眼的味道。虽然不至于在公寓里系上领带,但看起来总有一种刚刚取下领带的感觉,不然就好像是准备冲出门、忙着找领带的样子。自从他不再离开公寓,领带就一直留在衣橱里的架子上。

穿好衣服以后,马丁谨慎地穿过门厅、步入厨房。厨房桌上已经摆好了他的早餐:一碗维多麦、小罐牛奶以及两颗杏桃。他按下电水壶的开关,才几分钟水就煮沸了。马丁的强迫行为很少与食物相关(主要跟咀嚼次数有关)。厨房是玛莱格的天地,让他觉得困扰的东西,她总要他挪到公寓的别处。他努力别去打开煤气炉,因为他发现很难确定自己后来有没有关掉。他会把手搭在旋钮上,傻站好几个钟头,来来回回转着。可是,他能用电水壶泡茶,于是就这么做。

玛莱格把报纸留在谷片碗的旁边。报纸一派簇新,整齐地叠着。马丁心里涌出一股小小的感激之情,他喜欢抢先展开新鲜报纸,但老是赶不及在她之前这么做。他摊开《卫报》,直接翻到填字游戏。

今天是周四。每逢周四,马丁总用科学类的主题来设定填字游戏。眼前这份与天文学有关。马丁快速瞄了一遍,想确定一切正确无误。这个谜题的格式特别让他得意,往左右铺展的坐标方格,形状有如螺旋形星系,有棱有角,完全对称。接着他去看昨天谜题的解答,那道题是他的编谜同行艾伯特·比米什设定的,是严格的希梅内斯3式谜题,比米什用利利贝特这个笔名来编写字谜,马丁不知原因何在。他从没见过比米什本人,不过偶尔会通过电话一谈。马丁总是想象对方是个身穿芭蕾舞服、浑身毛茸茸的男人。马丁编写字谜的笔名是邦伯里。

马丁打开《时报》、《每日电讯》、《每日邮报》和《独立报》,开始挖掘里面的有趣报导。他目前忙着编写的填字游戏,跟美索不达米亚的战事历史有关。他不确定编辑会不会喜欢,可是就像任何艺术家一样,他觉得需要通过工作来表达自己当前关注的事物,而近来他的心思频频在伊拉克打转。今天的新闻都在谈一处清真寺里特别血腥的自杀爆炸事件。马丁叹口气,拿起剪刀,开始裁剪文章。

早餐过后,他(用相当正常的方式)洗好碗盘,将报纸井然有序地堆好(虽然剪过的报纸变得有点像镂空的蕾丝)。他走进书房,弯腰打开桌灯。就在他直起身子时,有东西扫过脸庞。

马丁一开始以为蝙蝠溜进了书房,但随即就瞥见了那只信封,它连在线上轻柔地摆动,从天花板上悬垂下来。他站着打量它。信封上写了他的名字,是玛莱格的粗黑字迹。你做了什么好事?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垂头站在晃荡的信封前面,双臂保护似地抱在胸前。最后他伸手取信,轻轻一拉,线从天花板松脱。他缓缓展开、将信摊平,并摸索着找到阅读专用的眼镜戴了上去。她做了什么好事?亲爱的马丁:

我亲爱的先生,我很抱歉,我再也无法这样生活下去。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路上。我已经写信通知西奥了。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但我会努力解释。我想过正常的生活,不想为了抚平你的恐惧而时时保持警戒。我累了,马丁,你耗尽了我的精力。没了你的陪伴,我知道我会寂寞,但会自由许多。我会替自己找间小公寓,敞开窗户,迎接阳光与空气。我会把一切漆成白色,每个房间都会摆上鲜花。进房间的时候,我不用非得先伸右脚不可,也不用在皮肤以及接触的所有物品上闻到漂白水的气味。我的东西会放在橱柜跟抽屉里,更不用装在特百惠保鲜容器里面,也不用包在保鲜膜里。我的家具不会因为刷洗过度而磨损不堪。也许我会养只猫咪。

马丁,你病了,却不肯去看医生。我不回伦敦了。如果你想见我,可以来阿姆斯特丹。不过你得先离开这层公寓才行,所以我担心我俩可能永远无法再见了。

我努力想留下来,但失败了。

祝好,我的爱。玛莱格一月六日

马丁抓着信纸怔怔地站着。最惨的事竟然发生了。他一时无法接受。她离开了。她不会回来了。玛莱格。他慢慢弯下腰、臀部与膝盖,最后趴在书桌前的地板上,刺眼的灯光照在他的背上,脸庞只离信纸几英尺远。我的爱。哦我的爱……思绪从他脑中纷纷逃逸,只剩下庞大的空虚,好似海啸之前的退潮。玛莱格。

玛莱格坐在从史基浦机场出发的火车上,远望沿着轨道飞快掠过的平坦灰地。下过一阵子雨,天幕低垂。我快到家了。她看看表。现在,马丁一定已经发现她的信了。她从行囊里取出手机,然后打开。没有来电。她“啪”地猛然关上。雨水在火车窗户上划出横线。我干了什么好事?对不起了,马丁。可是,她明白,一旦返回家乡,她就不会觉得遗憾。现在,只有阿姆斯特丹才是她的归宿。

二月

罗伯特刚刚为一群汉堡来的古董商做了一场西区墓园的特别导览。现在他站在海格特墓园主栅门的拱门下,等那群人采买完明信片、领取个人寄存物以后,就要把他们带出去,然后锁上门。冬季里没有固定的周日导览活动。他喜欢这种宁静日子里弥漫在墓园的那种含蓄平凡的氛围。

昔日的英国国教礼拜堂现在被当作礼品店,古董商三三两两走出来。罗伯特对着他们摇动绿色塑料募捐箱,由他们扔零钱进去。这个小小的交易行为总令他难为情,可是这座墓园的募捐款不用缴增值税,所以每个海格特员工在乞讨时,都会尽量表现出热忱。罗伯特面带微笑,挥手送走德国人,然后在庞然大门的锁洞里,转动老式的钥匙。

他走进办公室,把钥匙跟募捐箱搁在办公桌上。办公室经理费利西蒂漾起微笑,倒出箱里的东西。“这么阴郁的星期三,收获不错哟,”她伸出手,“无线对讲机呢?”

罗伯特拍拍雨衣口袋,然后说:“我去拿回来。”“那你要出去?”费利西蒂问,“快下雨了。”“就出去一下。”“莫丽就在对面栅门那里。你能把这些交给她吗?”“好。”

罗伯特接过费利西蒂的小册子,从楼梯边的搁架里取出一把伞。他越过史维恩巷。莫丽是位精瘦的老妇人,身穿绿色粗棉连身工作服,外搭厚夹克,坐在斯特拉思科纳皇家山纪念堂里的一张折椅上。这座堂皇的粉红花岗岩建筑物,潜藏于东区墓园的栅门旁边。她耐性十足地从阴暗中向外窥看,从罗伯特手中接过小册子,把它们塞进身旁的小架子上。这些小册子的封面上印有卡尔·马克思的人像。墓园这一侧的往生者里,马克思与乔治·艾略特是耀眼的明星。“你想进去取一下暖吗?”罗伯特问她。

莫丽语速缓慢,音质粗哑,带着睡意。她有微微的澳洲腔。“我还好。我开了暖气。你的探访结束了吗?”“没有,我才刚刚导览完。”“那么就去吧。”

罗伯特再度越过史维恩巷时,想到莫丽刚刚提及“你的探访”时的语气,仿佛现在已经包含在墓园的正式日程里。也许是吧。他想到员工们让出空间容纳他的悲痛,仿佛那种悲痛是有形可触的。在外界,人们会闪避悲痛,可是在这墓园里,人人都习惯与死者的亲友共处,所以面对死亡的态度很切合实际,罗伯特直到现在才懂得欣赏这一点。

罗伯特走到艾丝沛的墓园时,雨势从蒙蒙细雨转大。他的手一挥,撑开雨伞,背靠墓门坐在台阶上。罗伯特把头往后仰,合上双眼。不到一个小时前,他才带着导览团队经过这个地点。他那时正对着那群人闲谈,提及葬礼前的守灵和维多利亚人因恐遭活埋而采取的极端手段。他真希望诺柏林家族的墓地不在主干道上。只要带导览就一定会经过艾丝沛。领着探头探脑的观光客,经过刻了她家族姓氏的小小建筑物,让他觉得自己很冷血。当初那里还只是她家族的坟墓时,他不曾觉得不安,因为他与她的家人素昧平生。这是他头一次真正体会到,杰西卡为何如此坚持严守墓园里的礼仪规范。以往他老是喜欢拿这点来揶揄她。对杰西卡来说,海格特的重点不在于导览,也不在于纪念碑,更不在于超自然、气氛或是维多利亚人的病态怪癖。对她来说,墓园的焦点在于逝者和坟墓所有者。罗伯特那进度缓慢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正是海格特墓园与维多利亚时代的丧葬礼俗史。不过,杰西卡这人从不浪费资源,而且在分派工作上极为内行。她说:“你既然都要做一堆研究,何不顺便来帮帮忙?”所以他开始提供导览。他发现,他对墓园本身的喜爱程度,远高于自己所写就的相关内容。

罗伯特镇定下来。他坐的石阶低浅湿冷,他突起的膝盖几乎高及肩膀。“你好,亲爱的。”他说。可是一如往常,他觉得自己对着墓园高声说话真是荒谬。他默不作声地继续:你好。我在这边。你在哪里呢?他想象艾丝沛好似隐居所里的圣人,端坐在墓园中,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透过门上的铁栅向外凝望他。艾丝沛?她总是睡不安稳。在世时,她的睡眠会因辗转反侧而断断续续。她常把毛毯全部卷走。艾丝沛独自入睡时,会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借由四肢而不是旗子来标示领土。罗伯特与她共枕而眠时,常会被艾丝沛迷途的手肘、膝盖或乱踢的双腿(恍如在床上跑步)扰醒。“哪天晚上,你一定会打断我的鼻子。”他对她说。她承认自己是个危险的床伴。“我要预先对可能发生的伤害表示歉意,”她对他说,亲亲话题里的那个鼻子,“不过,你看起来会不错的,那会替你添加某种流氓的魅力。”

现在只剩一片寂静。这道门是他原本可以穿过的障碍。除了墓园办公室有钥匙以外,艾丝沛的书桌里还有一把。艾丝沛的躯体就在某个离他才几英尺的箱子里。他选择不去想象这三个月的光阴对那躯体所产生的影响。

那种终结感再次扑袭罗伯特,一切都浓缩为他背后小房间里的静寂无声。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在听吗?艾丝沛在世时,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总要对她诉说完某事,那件事才算完整发生过。

罗奇昨天把给茱莉亚、瓦伦蒂娜的信寄出去了。罗伯特想象那封信从罗奇汉普斯特德的办公室,千里跋涉到美国伊利诺伊州的莱克福里斯特,被丢进彭布里奇路九十九号的信箱里,然后双胞胎之一取了信。那是厚厚的米色信封,上面有罗奇、艾德里奇、波茨与莱弗利的回信地址,律师们的姓氏用亮黑的墨水凹字印刷,双胞胎的名字与地址由罗奇的老秘书康斯坦斯亲笔写下,字迹细长有如蛛足。罗伯特想象其中一个双胞胎拿着信封,满心好奇。艾丝沛,这件事让我很紧张。要是你之前见过这些女孩,我会觉得好过一些。你自己不用跟她们一起住,说不定她们很恐怖。要是她们把这地方卖给某个糟糕的人呢?可是那对双胞胎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况且他对艾丝沛的试验怀抱某种非理性的信心。“我可以把全部留给你,”她说过,“不然就留给那些女孩子们。”“给女孩子们吧,”他当时回答,“我已经拥有太多了。”“嗯。那我就送给她们吧。可是我能给你什么呢?”

他俩正坐在她的病床上。她当时发着烧,就在脾脏切除手术之后。艾丝沛的晚餐一口未动地摆在带轮床边的小桌上。他帮她按摩足部,两手因温暖芳香的精油而滑溜溜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转世再生?”“据说那对双胞胎简直就像翻版啊,”艾丝沛浮现出微笑,“如果她们想要这间公寓,我会让她们过来住。要我把双胞胎留给你吗?”

罗伯特回以微笑,“搞不好会有反效果。可能会让我……挺痛苦的。”“要是你不试试,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是我就想给你一点什么嘛。”“一束头发吗?”“唉,可是头发现在都坏了,”她说着用指头扫过头顶上短短的银色细毛,“当初还有像样的头发时,早该趁机保留一些的。”艾丝沛以前蓄有一头波浪形的长发,色泽有如冬季奶油。

罗伯特摇摇头,“无所谓啦,我只是希望保留你身上的一点东西。”“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吗?可惜头发不够长,要不然你可以拿来做个耳环还是胸针什么的,”她笑出声,“你可以用来复制一个我。”

他假装慎重考虑,“可是我觉得他们还没解决掉复制工程里的缺陷。最后你可能会有病态式的肥胖病,不然就是长出有蹼的四肢等等。而且我还得等你长大,那时我都是退休的老人了,你根本不会想跟我打交道。”“那对双胞胎是更好的选择。她们身上有百分之五十的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杰克。我看过照片,你在她们身上不大看得出他的痕迹。”“你从哪儿弄到双胞胎的照片的?”

艾丝沛用手捂住嘴巴,“其实是艾蒂啦。可别跟人说哦。”罗伯特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艾蒂联络了?我还以为你恨死艾蒂了。”“恨死艾蒂?”艾丝沛一脸受创,“没有。我以前的确很气艾蒂,现在还是,可是我从没恨过艾蒂,恨她就等于恨我自己。只是她……做了件蠢事,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乱。不过她还是我的双胞胎妹妹。”艾丝沛迟疑了片刻,“我在一年前左右写信给她,那时候我刚被确诊。我觉得应该让她知道。”“你没跟我说。”“我知道。那算是私事。”

罗伯特知道自己为了这番话而觉得受伤是很幼稚的事。他一言不发。

她说:“啊,别这样嘛。要是你父亲跟你联系,你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吗?”“其实我会。”

艾丝沛把拇指含在嘴里,轻轻咬着。他向来觉得这个动作极度性感,会让他欲火中烧,可是现在却莫名地失去了那种力量。她说:“对,你当然会告诉我。”“你说她们有你一半的血缘,这是什么意思?她们明明是艾蒂的孩子啊。”“没错啊。她们是她的小孩。可是我跟艾蒂是同卵双生子,所以从遗传上来说,她的小孩等于是我的。”“可是你从没见过她们。”“那很重要吗?我只能说,你没有双生手足,所以无法体会。”罗伯特继续生闷气。“哦,别啦,别那样嘛。”她试着往他身上凑去,可是受到手臂上条条管线的阻挡。罗伯特把她的脚细心地搁在毛巾上,擦净自己的手之后站起身,重新坐在她腰际由白色床单构成的弧形空间里。她几乎没占什么空间。他一手搭在她的枕头上,就在她的脑袋旁边,然后朝她倾身。艾丝沛把手贴在他的脸颊上。罗伯特好像跟砂纸接触似的,她的肌肤几乎刮痛了他。他转头吻她的手心。这些动作他们以往反复做过无数次。“我把日记送给你吧,”艾丝沛柔声说,“那样你就会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他事后才明白,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计划之中。可是那时他只是说:“现在就告诉我你所有的秘密吧。它们有那么吓人吗?”“恐怖透顶。可是它们都是很老的秘密了。从我认识你以来,我就一直过着贞洁无瑕的生活。”“贞洁?”“嗯,就是一对一嘛。”“那就可以了。”他给了她匆匆一吻。她现在烧得更厉害了。“你该睡了。”“再帮我多拍拍脚吧?”她像个孩子央求人念念她最爱的床边故事似的。他重回她脚边的位置,往手里挤出更多的油,在掌间先摩擦生热。

艾丝沛叹口气,合上双眼。“嗯,”半晌之后她弓起双脚说,“真是棒透了。”接着她进入了梦乡,他手里捧着她滑溜的脚,坐在那儿思考。

罗伯特睁开眼睛。他一时在想,自己刚刚是不是睡着了?那份记忆如此鲜明。艾丝沛,你在哪里?也许你现在只活在我的脑海里了。罗伯特盯着小径另一侧的坟墓,它歪倾得岌岌可危。其中一座坟墓的两侧长了树,树根把墓碑微微撑离底部,悬在空中一英寸左右。主干道的坟墓后方还有墓地,上面覆满常春藤,罗伯特放眼眺望时,有只狐狸正碎步急行,穿越藤蔓。狐狸看到他,停顿片刻,继而没入矮丛里。罗伯特听到其他狐狸向彼此嗥叫,有些近在咫尺,有些则在墓园更深远的地方。交配季节已到。天光渐逝。罗伯特浑身湿漉发冷。他勉强振作精神。“晚安了,艾丝沛。”他说出口时自觉愚蠢。他起身踱回办公室,涌起年少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祷告时的感受。不管艾丝沛在何方,都不在此地。

镜像双生子

茱莉亚与瓦伦蒂娜·普尔喜欢早起。这点挺怪的,因为她们已经辍学,没工作又相当懒散。这对双胞胎姐妹没有黎明即起的必要,她们只是对于捕虫没特别兴趣的早起鸟儿。

二月的这个早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前晚彻夜落下的雪,积了十二英寸厚,在微光中泛着微蓝。彭布里奇路两侧的巨树在积雪的重压下弯伏。莱克福里斯特仍在安睡当中。双胞胎姐妹与父母同住的这栋黄色砖造平房,在大雪的覆盖之下,感觉静谧又温暖。平时的车流声响、鸟啼与狗吠全都消失了。

瓦伦蒂娜冲泡热巧克力时,茱莉亚打开暖气。茱莉亚走进家庭娱乐室,打开电视。瓦伦蒂娜端着托盘踏入娱乐室时,茱莉亚正站在电视前不停转台,虽然她明知两人要看什么节目。每周六总是看同一出。即使觉得多一分钟都无法忍受,这对双胞胎仍喜欢千篇一律的东西。茱莉亚在CNN那个台稍作停顿。布什总统正在一间会议室里与卡尔·罗夫4商谈。“把他们炸了。”瓦伦蒂娜说。双胞胎姐妹同时对着总统与助手比中指。茱莉亚转换频道,最后转到《这幢老屋》5。她调大音量,小心别突然发出爆响,免得吵醒她们的父母。瓦伦蒂娜跟茱莉亚坐在沙发上,彼此缠在一起,茱莉亚把腿跨在瓦伦蒂娜的大腿上。她们的虎斑老猫穆奇就坐在瓦伦蒂娜旁边。两人把格子呢羊毛毯拉来盖住身子,用装可可的马克杯来暖手,盯着电视,对其他事情茫然无觉。周六早晨她们可以一口气看完四集《这幢老屋》的重播。“皂石厨房料理台。”茱莉亚说。“嗯……嗯……”瓦伦蒂娜着迷地说。

这间家庭娱乐室的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电视与前窗,如果光线更强,这间房子会让人难以招架,因为里面的物品全是鲜黄绿、亮红格子呢或是与高尔夫有关。整间房子的装饰手法相当大胆。家具不是过度填塞、用轧光印花布套住、以雾面金属或毛玻璃制成,就是用有如冰淇淋口味的色彩漆成。艾蒂是室内设计师,她喜欢拿自己的房子来练习,而杰克早已放弃对这件事情发表意见。这对双胞胎姐妹笃信,母亲的品位是全世界最荒谬绝伦的。这点可能不是真的,毕竟莱克福里斯特的住家大部分都是这个模样,只是较为昂贵的版本。她们喜欢家庭娱乐室,因为这是父亲的地盘,丑陋到讽刺的程度。只要还算舒适,杰克都很乐意顺从家人的要求。

这对双胞胎本身在这栋房子里就显得怪。其实,不管到哪儿去,她们看起来都相当诡异。

她们在今年冬日的周六年满二十。茱莉亚是双胞胎姐姐,早生六分钟(对她而言深具意义)。茱莉亚抱着当老大的决心,硬是用手肘挤开瓦伦蒂娜,这种场面不难想象。

这对双胞胎非常苍白消瘦,就是令女孩子们羡慕、让为人母者担忧的那种瘦法。茱莉亚身高五英尺一点五英寸。瓦伦蒂娜比姐姐矮了零点二五英寸。两人都有细柔飘逸的白金色头发,蛛网般的鬈发悬在脸庞周围,在耳垂旁边弹跳,给她们一种蒲公英结籽的模样。她们的脖子修长,小胸平腹。脊椎的骨节明显可见:皮肤底下长长笔直的脊柱隆起。她们常被误认为营养不良的十二岁孩子,适合来演出电视版的维多利亚时代孤儿。她们有灰色的大眼眸,两眼分得相当开,几乎像是外斜视。心形脸庞,上翘的纤细鼻子,弓形嘴唇,一口直牙。两人都有咬指甲的习惯,身上也都没刺青。瓦伦蒂娜自觉笨拙,希望能有茱莉亚那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气息。其实,瓦伦蒂娜的娇弱模样,倒容易对别人产生吸引力。

很难清楚指出到底是什么让这对双胞胎显得怪异。看到她们在一起,大家就会感到不安,却不清楚原因何在。这对双胞胎不只是同卵双生,还是镜像双生。这种镜像效果不仅限于她们的外貌,也跟她们体内的每个细胞息息相关。茱莉亚嘴巴右边的小痣,生在瓦伦蒂娜嘴巴左侧。瓦伦蒂娜是左撇子,茱莉亚惯用右手。两人独自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反常。X光片最能彰显令人惊异之处:茱莉亚的身体组织相当寻常,但瓦伦蒂娜的五脏六腑却完全相反。她的心脏在右侧,心室构造完全颠倒。瓦伦蒂娜出生时心脏有缺陷,必须接受手术。当时为了用平常习惯的方式来观察她的小小心脏,开刀的医生用镜子作为辅助。瓦伦蒂娜有哮喘病,茱莉亚却连感冒都很少。瓦伦蒂娜的指印几乎与茱莉亚的相反(连同卵双生子都不会有一模一样的指纹)。她们基本上仍是一体,虽然完整但内含矛盾对立。

双胞胎专注地坐着,看着接近太平洋的一栋豪宅重钉墙面板,用砂纸磨光并上漆,修复屋顶窗、重建烟囱,拆除壁炉坐台,更换一副新的。

这对双胞胎酷爱属于过去的事物。她们的卧房看起来仿佛曾经属于另一栋房子,仿佛这卧房迷了途,而这栋普通平房发挥善心收养了它。双胞胎十三岁时,把墙上邋遢的花饰壁纸剥除,把毛绒玩具与娃娃全部送给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宣告她们的房间是博物馆。目前的展品是一个塞满塑料十字架的旧鸟笼,搁在小桌上。小桌原先贴满Hello Kitty贴纸,现在用钩针编织的网眼布垫盖住。房里的其他东西一概为白色。这就是埃桑迪斯6姐妹的卧房。

屋外,吹雪机开始轰隆作响。天空逐渐转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这幢老屋》第四段片尾制作人员名单在屏幕上滚动时,双胞胎坐正,伸伸懒腰,把电视关掉。穿着涡纹花呢浴袍的她们站在窗前,眯眼望着塞拉芬·加西亚清理她们家的车道(打从她们还是婴儿起,他就负责修整他们家的草坪,替他们吹走积雪)。他看到她们便挥了挥手。她们也挥手致意。

她们听到父母的骚动声,可是知道这并不表示他们很快就会起床。艾蒂跟杰克两人喜欢在周末赖床。昨晚,他俩到奥文夏俱乐部7参加派对,双胞胎在三点左右听到他们进门。“不是应该相反吗?”茱莉亚对瓦伦蒂娜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有感而发了,“应该是我们让他们觉得焦虑吧?”双胞胎继续进行平时周六早晨的下一个活动:煎饼。她们会煎足够的分量,等艾蒂跟杰克终于现身时,如果他们想吃,就可以拿一些去微波炉里加热。茱莉亚负责搅拌面糊,由瓦伦蒂娜倒入浅平的煎锅,站着凝视浅黄色圆饼冒出空气泡泡,然后破掉。她喜欢翻动煎饼。她替自己做了五个小的,也替茱莉亚煎了五个。茱莉亚泡好咖啡。她们就在厨房里吃,坐在小岛般的桌子上,四周环绕着非洲堇,还有好似守护神8塑像的饼干玻璃罐。

早餐过后,双胞胎清洗碗盘。然后穿上牛仔裤与上面印有“BARAT”字样的连帽运动衫。(这是当地的一所大学,双胞胎上了一学期就休学了,声称那会浪费她们的时间跟杰克的钱。那是她们上过的第三所大学。她们原本得到了康奈尔的正式录取,可是茱莉亚在春季那学期罢课。校方要求她退学时,瓦伦蒂娜陪她一起回了家。后来她们又在伊利诺伊大学多撑了一年,可是茱莉亚怎么都不肯再回去。)邮差沿着小径蹒跚走来,将邮件塞进信箱细缝。邮件落在门厅地板上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双胞胎聚拢过来。

茱莉亚抓起那堆邮件,开始一件件地往饭厅桌上抛。“Pottery Barn9、Crate and Barrel10、ComEd11、Anthropologie12、给妈的信……竟然还有给我们的信?”双胞胎很少收到信件,她们的对外通讯向来依赖网络。瓦伦蒂娜从茱莉亚手中取走沉重的信封。她站着拈拈重量,摸摸纸张的触感。茱莉亚从她那里把信拿回来。她们面面相觑。是律师事务所的来信。从伦敦寄来的。双胞胎从未去过伦敦。她们不曾离开过美国。她们的妈妈从伦敦来,可是艾蒂跟杰克很少谈到这点。艾蒂现在是美国人了,她已经本土化了,或者说装成本土化了。普尔一家住在芝加哥郊区,那个区域开发之始,就意在模仿英国村庄。双胞胎注意到,艾蒂在怒火中烧或想让人留下印象时,口音就会重现。“打开吧。”瓦伦蒂娜说。茱莉亚的手指胡乱摸索着脆硬的纸张。她走到客厅窗边,瓦伦蒂娜尾随她。瓦伦蒂娜站在茱莉亚背后,把下巴靠在茱莉亚的肩上,双臂环抱茱莉亚的腰。双胞胎看起来就像一个长了双头的女孩。茱莉亚举高信件,好让瓦伦蒂娜看清楚点。

茱莉亚与瓦伦蒂娜·普尔

彭布里奇路九十九号

美国伊利诺伊州60035莱克福里斯特

亲爱的茱莉亚与瓦伦蒂娜·普尔:

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们艾丝沛·爱丽斯·诺柏林阿姨的死讯。虽然她从未见过你们,但她相当关心你们的福祉。去年九月,她得知自己因病将不久于世,便重立了一份遗嘱。我已随信附上那份文件的复印件。你们是她的遗产受赠人,也就是说,她要把个人所有的财产全部遗赠给你们,只除了几份给朋友与慈善机构的小型遗赠。等你们满二十一岁,就能接受这份遗产。你们必须遵循下列条件,方能获得遗赠:

一、诺柏林小姐在伦敦拥有一间公寓,就在海格特的佛垂沃庭院。公寓毗邻海格特村里的海格特墓园,地处伦敦非常宜人的一区。她将这层公寓遗赠给你们,如果你们想卖,得先住满一年。

二、获得这整份遗赠的条件是,其中没有任何一部分可以用来嘉惠诺柏林小姐的妹妹艾蒂温娜或她的先生杰克(你们的双亲)。再者,严禁艾蒂温娜与杰克·普尔涉足这层公寓,也不能查看内部的物品。

如果你们答应遵照这些条件接受诺柏林小姐的遗产,请让我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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