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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12: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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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媜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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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洒下月光

我为你洒下月光试读:

献词

献给

被爱神附身的人

所有的感情故事

精彩的是怎么开始

动人肺腑的却是怎么结束自序因为金碧辉煌的爱情,曾在我们心中停留

我应该怎么描述?

我应该怎么描述才能让年轻的你明白,在绿色已经占领春天而蓓蕾即将盛放的四月,追忆内心深处某一朵珍贵玫瑰的倒影是一件危险却又芬芳的事。危险的是,滔滔逝水奔涌而来,我怎能挡得住逝者如斯的伤感?而芬芳,如此平淡却又真切,当你回顾一大捆岁月犹如检视砍得的一大捆木头,竟发现当中夹带了珍稀品种的幽兰与香草,淡淡的,不张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样子,你焉能不伸出手温柔地抚触。因着这奇妙的邂逅,你的泥泞人生顿时芬芳起来。

人生行路,芬芳之人方能遇到芬芳的心。

从来不曾有过

从来不曾有过,这书在启动写作之时即陷入写或不写的挣扎。

我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人,但在二〇一三年岁末,开始做准备工作时,我看到自己的脆弱,踏入深沉记忆与庞大文字堆积成的废墟,流连、缅怀却又不忍卒读,如书中首章所交代,我在住家对面小丘栾树下翻读手札,重新被那些文字触动,起了不忍毁弃之心;另外,写着“让我存活至今”的一张旧卡片也起了催化作用。写的人一定没想到有一天这六个字变成密码,足以开启一个被掩饰(或掩埋)的世界。起初,我进入这遗落多年的世界,找到一把青春的白骨——设想,在那万事无法承诺也不能成就的时候,有个强悍的自我把这娇柔的自我藏在山洞里,对她说:等一切太平了再出来。后来的局面全变了,也忘了山洞里盼着的人等着的心。如今,那六字密码松开锁,我面对这么一把青春的枯骨,岂能无所感?仿佛,那六个字不是写给当年的收信者看,是写给如今五十多岁受了岁月寒害的我看,多惊人的发现!因为有所感,渐渐延伸,有了观看的层次与深度,就不能满足于只是恢复那把白骨当年的血肉而已。也得感谢岁月的风霜够厚,当珍藏的美好人事物远逝之时,那冰藏在风霜底层的惋惜之心,会带你进入深奥的灵思之流,体悟年轻时不懂的情与爱。

一个有文字温度的时代

一个有文字温度的时代,就这么永远翻页了。

书中那一段恋情是靠信件一字字串珠起来的。对我们这一代而言,写信是非常重要的技艺与修炼,离开校园返乡时,行囊里必有一大袋信,保存情谊、见证青春。

一封信,赤裸裸地看出字迹、文采、思想,一个男生要是写信给心仪的女孩子,对方父母(必定偷拆)看到一手漂亮的字加上内容有深度,恋爱前途就光明;要是字丑,比相貌丑更严重呢。我们对字丑的人有个优雅的评语:“这人的字只适合签支票。”(现在连支票都免了)一九八〇年代仍是手稿时期,我刚当编辑,有个资深同事评论作家丑字排行榜,叫我要学会认他们的字。后来证之,果然奇丑无比,读他们的稿子好似钻入荆棘丛抓云雀,好想拿棍子打他们手心:“文章这么好,为什么字这么丑!”

拿笔写字,在数字洪流宰制的世界里,终究要成为一门少数人喜好的技艺,犹似书法或篆刻或编个竹篓子。我相信,写字的世界与不写字的世界绝不相同,爱写字的人与不写字的人性情相异。跟写字相关的文具,早已是夕阳产业。然而,我仍戒不掉逛文具店的癖好,站在笔柜前试写每一款笔比去服饰店试穿衣服更令我愉悦。“笔直的”,美妙的形容词,我是攀藤植物需要“笔直的”笔给我支撑才能开花结果。找不到一支笔的状况永远不可能在我身上出现,即使是去买一条鱼的路上,我的袋子里也有纸笔,好似要去跟海洋笔谈,求他赏我一条新鲜的鱼。某日,我与出版社友人聊到对笔的情结,她竟睁大眼睛坦诚自己也有这说不出口的癖好,两人掏出随身携带的笔互相试写,在最新款手机环伺的咖啡馆里,我们重返手稿时期,重返被字烙印的青春光阴,缩回绑辫子的童稚样态而浑然不知。

我的写信额度完全落在二十世纪,那些写出去的信,后来有一些机会回到我手里,现在都已毁去(我认为,作品就是作家唯一的纪念馆或是灵骨塔,其余的都不应该留下)。最近又从老友李惠绵教授那里“骗回”自大学起三十多年来写给她的一叠信(颇感动于她珍藏着),她叫我看完之后要还她——这到底算我的还是她的?我当然不还她,而且知道该怎么处理——读自己写过的信,最好一个人坐在树荫下面对夕阳,因为人生中有些眼眶泛红的时刻,你只想独自拥有。

纸与笔,那是纯情、静定的功法。到了这年纪,还有谁,值得我们坐下来,脑中浮出影像,浮现那只让你见着的愁眉或是笑靥,安安静静地写一封长信给他?写信,除了家书,越美的信越要趁年轻。

书中提到的《秋蓬书简》,确实存在。当年,抄信的人定名《秋蓬书简》寄给原主,自己未留底本。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找到原主的女儿,提及有这么一本手抄稿,她特地回一趟老家翻找遗物,为我影印一册。我看到原主在封面上留着密码式的符号,明白天底下只有两个人能解读它。

人生确实有些眼眶泛红的时刻,只想独自拥有。

在爱情中修行

爱情不是一切的解答,是一切课题的开始。

我们遇着一颗真挚的心,沉醉在爱情里,那么无畏地善良着、信任着。然而,谁能保证,寻爱必有结果,靠近必能契合呢?爱的旅途总会经过危险的黑森林,嗜血的猛兽蹲伏在暗处等着吞噬鲜嫩的心,甚至必须与邪恶事物鏖战。我们可能在这条旅途修炼出光辉灿烂的自己——即使遭受挫败,也未改变美好本质,反而壮丽起来——也可能被邪灵附身,变成一个一辈子只能装怨憎、报复的容器。

所以,爱情对生命的意义是带来蜕变,每一段恋情、每一个恋人,带来关键性的蜕变契机;有的填补了旧缺憾却造成新伤口,有的带来翻腾的力量,将心灵带到设想不到的高度。

爱情里藏着的不只是爱与情,还有像我这种属性的人会心动、留恋的东西。我一向认为,爱情里最叫人销魂的,不是“销魂”这两个字而是“缱绻”——情意缠绵不忍分离,最叫人叹息的,不是“叹息”二字而是“惆怅”。书写中,我每从那个已逝世界回过神来,看着眼下的现实,我真心知道,凡经历过缱绻与惆怅的人,他们会用我熟悉的眼神与心情捧读,在繁花盛放般毫不克制、毫不羞怯的抒情美文的护送下,重返光影拂荡的青春国度,忆起他们的故事,遂不自觉地把速度放慢,舍不得快读,反复停留、品味、沉思甚至合上书,为自己,为多情的自己,为多情却心碎的自己叹一口气。是的,我决意用这种不受时潮欢迎的书写方式,不借用情欲色身,豪华地用饱含古典文学风情的文字逆风独行,干干净净地写“缱绻”与“惆怅”四字。完整地,用爱情封存同时告别我的二十世纪青春。

真实与虚拟交错的世界

从来没有一本书像这书一样,写作初始,陷在写与不写之间拉锯。写作的基本目的是彰显,而我想要的却是隐藏。我需要一种书写技艺上的幻术,诗、小说、散文都用上,建构出真实与虚拟交错的世界,一个光影缭绕、具有质感与美感的世界,安放某些只对作者及她盼望却永远不在的唯一读者才有意义的情怀。这段情感之所以特别,是建立在书信同时是文字上面的,更重要的,是建立在文学性的文字上(对现代人而言,这两部分都在消逝中)。我们一生中有机会获得各种不同的启蒙,我们可能同时在爱情里获得性的启蒙,但当两个年轻的人同时把青春押入爱情与文学进行双重启蒙时,其振幅是惊人的。我之所以需要找到书写上的“幻术”,正是因为形而上的情怀起伏、思维跌宕比较难写,而色身缠缚易于下笔。古典文学是我熟悉且钟爱的(我怎能忘怀我在中文系获得的巨大震撼,怎能否认我的青春的主要成分是中国古典文学),提供了借景抒情之效,使得一写下去,原先如真似幻的架构又生出更眩目的光影,“创作我”踏入“现实我”的记忆仓储,挖掘昔时隐藏得太深的真实感受,从那些仓储中发现这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没有开始无所谓结束的情感故事,而是对种种“伤逝”的缅怀,是以,书后絮语所致敬的、致谢的、致意的、致憾的、致哀的人事物,有了吊唁的用意。

这书既是忏情秘录,也是青春挽歌,既是拜谢古典风华,也是感恩文学缪斯之垂爱。

爱情里的“天险”

有些人的爱情里有“天险”,跨不过。

书中晶莹剔透的两颗心灵,也有跨不过的“信仰”与“现实”的天险。越是实心的人越不会在天险面前虚与委蛇,逼到底,就是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局面。但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崩裂,这就是为什么书名叫《我为你洒下月光》,那一章是我写得最触动的部分,写的是“悟”。悟的是,好端端两个人,放在不能成就的时空坐标里,不是这两人的错;世上不能成就之事何其多,不必一颗心碎了也要把一切都弄碎才快意恩仇,不必恶言让对方也崩碎也破灭再无一丝情意存留。悟里,有体谅、有怜惜、有给予。这一切,不能不说是秋天月光给的启示(或启蒙),永远那么温柔,温柔的秘密、绵延的情意。如果没有这一段悟境,就没有往下她把他的信誊写成书简为他保留青春印记的作为,那么也就没有“让我存活至今”那张来自灵魂深处的感谢与感动的卡片。如果没有这张卡片,也就不会有前面所说“这六个字变成密码,足以开启一个被掩饰(或掩埋)的世界”,也就不会有这本书。

所有的感情故事,精彩的是怎么开始,动人肺腑的却是怎么结束。书中主角,用同等质量的形上力量给对方一个美的结局。爱情可以碎,但绝对容不下丑,如果沾了庸俗自私的灰尘、变质了,也就不值得保留。

世间,才子(或才女)恒常叫人心动,但只有德厚之人才值得珍藏秘存。当遇到才德兼美的美人儿或善男子,那必是刻骨铭心的,若这善男子、美人儿还留在枕边能一起偕老,那必是百年修来的大福气了!有幸走入婚姻的人,焉能让伴侣变成无福之人?

多说几句,每当在报纸上看到因情变致人于死的悲剧,都让我不禁长叹。爱情,是叫我们发现更美好的自己,不是把我们训练成杀手。爱情里,有爱的冲动,更重要,有情的延展;有情,就有义;有义,就会有德。是“德”,不是“得”;得,指我所取得不在乎对方所失去,德,是为他设想不在乎我所短少。在情爱经验中,能遇到同等质量、有情有义的人是一桩值得感谢再三的幸福,否则,即使结为眷属也避免不了狼狈。不幸运的婚姻,就像一件质料上好的白衣跟一件会褪色的深色衣一起泡在水盆里,隔一夜,一盆黑水,白衣回不去了。恼人的是,那件该死的深衣把人家害得那么惨,却没有变得善良一点,还是那么讨人厌地黑。

愿这书是一朵玫瑰

愿这书是一朵玫瑰,带着清晨的朝露,去寻找与她印合的心。愿她走上一条爱与美的旅程,沉浸在有情人似水柔波的感发里,无论他们的因缘系上月老的红绳还是像断线风筝,无论相知相惜的能否同行,这书都能见证有情人成眷属,无缘者存高谊。

人生浮云,善美光影。愿善男与信女,在爱神统治的国度,修得不朽金身。卷一听到第一声春雷

传说花与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

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故称幽灵花。

这批文字,或许就是飘浮的幽灵花籽。

当年,书写者与被写的人均不知在寻常的儿女情长之中

挟带了种子,留了一线花开的可能。幽灵花

我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窗帘下飘来一道雾色天光,才惊觉已是清晨。

显然,在无意中找到对肩膀较友善的姿势,才能在辗转整夜之后,拥被移坐书桌前,获赠一小段还算有香味的小盹。

按亮桌灯,堆叠的信件、札记映入眼帘,像野地里被遗忘的残墓断碑。叹口气,熄灯,重归黑暗。但那道雾色天光又亮了几分,被拭银布擦过,且是被从残墓里爬出来的鬼主动拭亮的样子,越发显示不管我愿不愿意,这叠具有时间苔痕的字碑,与我同时在清晨醒了过来。

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一年多前,上一本书出版之后两个月,一件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陷入诡异的暮气里。仿佛世间旅程即将结束,负责任的旅客应该开始整理行囊、清除垃圾。这股忽隐忽现的情绪使我兴起自我整顿的念头——倘若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忽焉降临,偕我之手踏上归途,我希望家人不必摸索,只需拆开一只信封即能掌握一切。然而,写得出账号、密码之物都是简单的,难的是好庞大一座人生剧场里还留着的遗迹。故事已了,主角星散,但那灯光、道具、戏服、纪念品还堆在角落。一出又一出动人肺腑的戏,于浩瀚长河中云消雾散,留着的物件,是有情的,也是无情的,是有意义的,也是无意义的,系乎一念之间。

忽浓忽淡的暮霭情绪让我时而像持帚的书童因赏玩旧物而起了欢颜——此物可留,转赠可爱之人另成一桩美事,时而是挥舞十字镐的莽夫——此物徒增伤感,毁之可也!不知不觉竟也清掉泰半。

唯独有一大包用细绳牢牢捆绑的文件,令我伤神。包覆的牛皮纸上写了几个大字:“不知如何处理,暂存”,当然是我的笔迹。不记得是哪一次搬家清理旧物时标示的,显然当时的心态是留给来年的自己处理。问题是,如今的我还能将它继续交棒给来年的自己吗?我还有多少个理智健全、情感鲜嫩的来年?未来的我比现在的我更擅长处理吗?

伤神之中也有容易取舍的:有一袋信件,乃行走江湖数十年积下的,不管是基于公谊或私情,皆已是如烟往事,不必留恋。还有一袋残稿、信件、资料,属于不及三十岁即病逝的诗人。关于这人的情节已化成文字藏着,想必那闪亮却早夭的文采已随着乘愿再来的意念正在人世某个角落萌发。三十多年逝水滔滔,这人活着的时候无依无靠无家无眷无恩无怨,我留着的是他已遗忘的前世,残稿也该让它化尘了。

另一袋属于不及四十岁即病逝的评论者。二十多年了,关于他的纪念集早已付梓,也仍有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数着指头算他离开了多少年,继续有人想他。那些信件、文稿影本,像浮萍飘荡于荒凉的河渠,不必再留。

还有一袋信件、卡片、论文抽印本,来自一位医者朋友,跨过知天命之年没多久即猝逝,想必已在天堂另辟实验室继续其未竟志业,焉会挂念友人对他的思念或忘却,也不必再留。

前述的都好处理,苦恼的是数本厚薄不一的札记、信件、文稿。

一年多来,这叠札记残稿困扰着我,打开又收起,收起又摊开,只看几行又合上,心烦意乱不能静读。毁,或留?留,或拉杂弃之?文字是粗糠,也可能是未发芽的种子,提起放下之间岂是易事,我竟恨起自己当年多事,接收一篓烫山芋做什么?

任何事物,最便捷的方式是物归原主。这确实是我最初的想法,也费了一番心力打听。但当我终于来到原主面前,却被一股难以抵挡的苦涩淹没,感慨万千几乎不能自抑,以致无功而返。

为什么没想到下山时将提袋从车窗抛向山坳呢?芒草与雨水擅长收拾残局。现在想,也来不及了。然而,我当时若下得了手,必定不是有血有泪的人。既然下不了手,当作是命中注定吧。

接下来,就是这张桌子上的乱法,每天刺激我的眼睛,竟也刺激一年多了。

犹如不愈的肩痛提醒我暗伤是年岁的赠礼,只能笑纳无法退还。跟着我数度播迁从年轻到霜发的这些札记,或许也藏着我尚未领略的深意。

传说花与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故称幽灵花。花具魔香,令游魂悄然追忆前生,不禁霎时流连低回。这批文字,或许就是飘浮的幽灵花籽,当年书写者与被写的人均不知在寻常的儿女情长之中挟带了种子,留了一线花开的可能。

幽灵花,又称彼岸之花。流连追忆,终须归籍彼岸。

字如种子,让它绽放?让它枯干?决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干涸的我,需要一个征兆,一丝心动,一种忽焉袭来的芬芳情怀,让我恢复柔软,不至于像个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车来时把它们扫入垃圾袋。

天色已亮,喝完晨起第一杯咖啡。我随意抽一本手缝札记,到对面小山丘栾树下坐着。

晨风微微。封面点点斑痕的小札像落叶装帧成册,翻开首页,写着二十多年前的日期。我暗想,如果它的主人记的是柴米油盐、瞋恨怨憎、资产损益,我就要狠心毁弃。

如果,如果是沾了华采的灵思?

鸟声啁啾。翻开,文字扑面而来:

听到第一声春雷,雨沥沥而落。在神学院。

林荫苍翠,一丛杜鹃开得如泣如诉,其他早开的都凋谢了。因为清晨的缘故,宿雾未散,带着雨中的清寂。有一丛不知名的灌木花,枝桠瘦长,结一球球白花,十分写意。昨日来时发现的含笑树,高枝的地方有几朵花开了,攀不着,也不想再摘,花留在枝头甚好,不应独享。这宁谧庭院里的花树,已是一篇完整的福音。

我现在坐的位置,是教堂左侧的楼梯。眼前这棵大树,挺拔遒劲,薄绿的新叶及细碎小花,成就今晨的丰姿。刚刚雨急,打掉几片老叶,在半空翻飞而下,非常优美。在树的宇宙里,离别也必须用优雅的姿势。

这样安静的晨光之所以可能,乃因为众树、繁花及不被眷念的杂草都依循着同一套自然律则,一起听闻春雷,一起沐浴雨水,一起承受阳光的布施,也一起在严冬遭受寒流吹袭。它们各属不同族群,却安分地阅读同一版本的典律,在春天那一章尽情繁茂,在冬尽时同声叹息。

静极了,只有雨声。我闭目感受这份宁静。鸟是访客,我也是访客。

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如果你也在多好。

叹口气,群树作证,我决定保留。

为了这句宛如呼唤的话,“如果你也在多好。”温泉小镇

怎么受伤的?连自己也搞不清。但如果归咎于一件事由有助于减轻痛楚的话,我乐意说,有个莽撞的年轻人在与我错身之际靠我太近,而我贪看美景未能察觉他将带来伤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到肩膀。他回头说:“对不起。”我答以:“没关系。”其实,不确定他有没有致歉,应该是“仿佛没发生”般走远了,“没关系”是我心里习惯性原谅他人的本能声音。“抱歉,让你受伤了。”

如果他温文有礼地对我说这话,还鞠了躬,鏖战六个多月、复原龟速的我能否立即痊愈、宛如百灵鸟飞返原野?如果不能,“道歉”就是身外之物了。世间事亦作如是观。“应该是个长得很体面的年轻人。”我想。其实也不确定,这纯粹是擅长自我解危的人分泌想象力当作吗啡以止痛的方法。人之常情皆如此,宁愿被进京赶考、生死痴恋的柳梦梅撞伤,也不想被从野猪林跳出、抡着戒刀的鲁智深撞倒。一梦一智,寻梦胜于爱智啊!

朋友在温泉小镇有间度假小屋,建议我去泡温泉疗伤。

一条雪山隧道,连通两个世界:一是今生永远的心灵原乡兰阳平原,一是定居时间已超过童年家园的台北盆地。年少时一心向往稻田外的广袤世界,而今到了霜发年纪,却带伤返乡。

踏上往礁溪的噶玛兰客运,车上只有九名乘客。彼此不识,似乎也不宜在四十五分钟车程却泰半在隧道行驶的路途中勉强相识。

这是我最欢喜的独处时刻,没人认识我,我不必理会谁,自世俗的胶着状态抽离而去,进入飘荡程序:微喜、微晃、微微苏醒。行驶中的车辆像射穿时空的箭,加深了飘荡的幸福感。我不必做现实的“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我”。

每一回南下参与艺文活动,我总是不近人情地婉拒主办者留饭的邀请,即刻奔向高铁站,恢复一个人的自由。没有人在宽阔明亮的车站大厅等我,虽然这是适合幽会的热门处所。在萍水相逢、转身挥别的行旅氛围里,现代车站早已剔除旧时代离情依依的愁绪——杜甫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触动了被茫茫人海淹没、音讯全无的惊惧感,故其愁情百回千折,不能止息。现代车站像扩大版超商,过度明亮不适合含着泪珠,没有离情只有无微不至的亲切服务。当音讯全无的惊怖变成音讯全来的饱足,那一根不停滑动手机的指头像极了餍饫者含在嘴里的牙签。然而旁人难以辨认,他刚自丰盛的筵席归来,还是吞食了厨余。一个人的自由,从悠闲地买好台铁便当及热咖啡开始进入“小确幸”状态。上车,放下前座椅背的餐板,把咖啡杯嵌入板上圆孔,摘下眼镜,拿出随身携带的环保筷,叠好餐纸,掀开盒盖,溢出便当才有的油酱香。列车启动,窗外是淡墨天色,橙黄、银白的灯盏亮了,马路上车流的尾灯像滚动的珍珠。从我严重散光的眼睛望去,数不尽的黄白灯盏,像巨大、闪烁的钻石镶在辽阔无边的黑夜,其华丽殊胜媲美七宝琉璃所砌的极乐世界。这是我才看得见的奇幻风景。列车急驶,镶钻原野轻盈地移动,前方是现实还是梦幻仙境竟一时莫辨,只觉得如此自由,如是平安。

有时车程较长,必须做点小事让自己恢复现实感,看书、写字都是常做的,但若遇到体力透支,字不思句不想,此时解闷之法莫过于滑手机——这是大部分具3C瘾的人会做的。我不好此道,掏出包包里的小剪刀、针线盒,继续缝一个拼布小钱包。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氛围:科技感的现代列车,混搭了幽域般的晶钻之夜,一个甫自数百听众演讲场合抽身而出的女人,竟专注地做起针线,在布面绣着小花小草与“月光”二字(这是最早关于那叠手札、信件的意象联想。我习惯为酝酿中的作品定名、绣字,如同刺青)。此时若有读友认出,前来招呼,我必然会尴尬地笑起来,但也有可能因太陶醉却被打扰而微愠,竟如希腊哲人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大帝所言:“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啊,人生漫长,苦多欢少,不如效法狡兔,掘几处藏身小窟,独享欢愉。

春已深。噶玛兰客运沿复兴南路左转辛亥路即将上交流道。半空高枝上木棉花盛放,这花是血性烈士,在春季花谱中与流苏形成强烈对比。后者虚无缥缈似一道轻雾飘落,前者坠落的氛势,仿佛挥剑呐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此时,绽放的木棉看来像灾变被埋的矿工幽灵们,集体点亮橙红头灯,拯救被雾霾霸占的天空。

世间,恒能引动我的,唯日月星辰之姿、山川湖海之美。四季有声而嬗递,多情且赓续,无不是智者说法。即使是细雨湿了草色,乱风缚了花枝,也能于庸碌日常之中安慰心眼。如今,连一方干净的天空都是稀罕的,更别说淙淙清溪了。我辈转而寄情于揪团觅食者大有人在,谈美食逛餐厅宛如早晚课。我不好此道,终究要落单。木棉花讯,虽是窗外匆匆一瞥,也算得了一丝安慰。“啊,爱情就像木棉道,季节过去就谢了”,忽然记起《木棉道》这首歌。青春已如烟。

此行轻省,不访亲友不踏幽径,只带换洗衣物及她的札记聊以解闷。客运钻入全长近十三公里的雪山隧道之前,翻开题为《半亩》那本小札,她写道:

都是杂乱的句子,像一件穿了几世纪的衣服,一路滴滴答答掉纽扣,终于,穿衣服的没纽扣,拾得扣子的没衣服。

时间就这么过了,掉在我身旁的扣子,捡起来丢入盒子。恐怕一辈子也用不上。但时间就这么过了,至少有一日打开纽扣盒,再知道一次,穿了几世纪的朝服,也会滴滴答答掉扣子。“半亩”没啥意思,还不是杂草丛生的墓域,像我生命里的每个角落,都用来埋葬。

接着,车入隧道,长得像醒不过来的梦魇。栀子花

怎么认识她的?跟一朵栀子花有关。

那时还是“解严”之前,踏出大学校园不久的我,满怀雄心壮志,刚在戒备森严的文坛边角插下歪歪斜斜的小旗帜,环顾四周皆是霸主,惊魂未定,又奉天承运地进入一家揭橥兼容并蓄精神的杂志,当起从买便当、影印到采访、发稿无所不包的小编辑。编辑音同“边集”,摸得到边的都集合到你身上,摸不到边的正在路上。

那时的我未驯化亦不谙政治之道,脑子里因涌动与生俱来的自由意识故时有惊险之事擦“编辑台”边而过。譬如,因尊重作者之创作意志与言论自由,竟未将文中描述购党外杂志评论时政一段、读毛泽东一段删去,据云“上头”很不高兴,大头目、二头目、三头目、四头目追究这篇文章是哪个混账发稿的?当然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小编辑“小妹在下本人我”。我应该有跑到厕所滴几颗泪珠,也必然以不雅的动词诅咒那看不见的、把每个人调教成心中自有一座警备总部的黑暗力量。其实我没那么勇敢,只是郁闷。那是个漂白水与杀虫剂被过度使用到反扑力量即将溃堤而来的年代。有个隔壁单位见多识广的老大哥点拨了几句,他提到我们的“头儿”向一位因政治事件系狱甫假释的作家邀稿以营造自由开放形象,却在依约碰面的当下突然“因病不克前来”,留下无关紧要的同仁与有案底的作家喝咖啡、摄影留念。“你要懂,突然生病这招很好用。”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突然生病。这逻辑太高深了,我不想懂。

除此之外,那个年代没什么好抱怨。公司里只要有一条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鲶鱼、一尾酷爱追逐血腥权力的斗鱼、一只自我崇拜的鲸鱼——当然是随时可以朝你喷口水的老板——即刻会让大家陷入欲生欲死的集体歇斯底里状态。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在那个台湾钱淹脚目且没有网络、手机的手工时代,即使是小出版社也会借着登广告、办座谈演讲发表会、上广播电视拓展业务,风气如此,是以五天一会三天一宴乃艺文界基本生活。

我记得在某个中型研讨会后,“头儿”刻意安排近郊山上一处风格餐坊以飨嘉宾。天色犹亮,众人拾阶而上,走在前头的都是一方之霸及漂洋与会的娇客,我不擅交际,习惯殿后,与众人若即若离,最好掉入无人察觉的时空罅隙消失而去。

石阶边植有多棵我钟爱的栀子花,令我惊喜,早发的几株已布置得宛如月光盛筵,空气中浮着阵阵幽香,似久违的旧识,如远方的招引,沁润着我的肺腑。

我停步,凑近一朵盛放的重瓣栀子,深深嗅闻。我爱栀子花,只要遇见这花,一定这么做,那淡雅悠远的香味像一条白丝巾,不,是招魂幡,能让我安静,霎时挣开世间樊笼,悠游于茫茫渺渺之中,似已遗忘的前世,如将近的未来。只一霎,心生欢愉,仿佛能把美好事物永远贮存。

我随手折了一枝带叶白花,边走边闻,正要提步赶上众人,没料到背后有个声音:“人香还是花香?”

正是她。我有点尴尬,攀折花木不是好青年该有的行为。我将花送她,她亦嗅闻,露出笑容。“借花献佛。”我说。既然做了小偷,给自己也折了一朵,夹在指间。

人香还是花香?问得有几分禅意,风动还是幡动?我一寻思,不禁暗笑。

晚霞将褪去,早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山腰民家已点灯了,眼前这家农舍改修的餐坊亦亮起步道小灯,沿阶草漫过边堤,添了“翠薇拂行衣”的野趣。

我当然知道她,年轻学者,之前基于礼貌曾发过不痛不痒的邀稿函,此次为了研讨会亦有联系。但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毕竟我才刚出版第一本书,而且尚未以“我是作家”介绍自己,躲在编辑名片之后比较符合我的低调作风。

我报上名字。没想到她竟主动谈起我的作品,颇有几句溢美之词。但最让我惊讶的是,她提到我不久前发表的一篇稚嫩的小说,对故事中演绎“弱水三千,只饮一瓢”典故竟有学术评语之外的友好用词,“喜欢到心坎里去”,她的话。还问我是否有意朝小说发展,我答以还在摸索,她因此分析我的中文系血统对小说创作之优劣影响。日后我专神走上散文旅路,干脆自砍小说枝桠,早年写就的十几篇小说就这么埋了。于今想来,她是唯一与我谈到小说的人。但当时与她并肩沿阶而升的步伐中,我是不自在的,这是个怪病,当别人当面赞赏我的作品会让我不自在到想消失,所以那当下我只想与她一起踩空石阶坠落到夜的怀抱里。

还好二头目、三头目迎了出来,架着这位年轻的学术精英往主桌那儿去。资深霸主与海外贵宾一向是竞争惨烈的两大阵营极力拉拢的对象,生恐招待不周怕他们带“稿”投靠“敌营”(其实他们深谙两边通吃之道),是以其身边需巧妙安排擅长插抖打诨的弄臣与言之有物的陪客,以期宾主尽欢。她应该算是后者。

我径自往“儿童桌”,与行政人员共坐,他们赶我:“还不快去前面伺候!”我答:“偏不要。”

前头两桌真个是闹哄哄酒池肉林、笑盈盈男欢女爱,相较之下儿童桌才像在吃饭,可专心帮身材姣好的盐酥虾脱下甲胄。酒过三巡,她借着上化妆室竟弯到我这桌来,同事挪了位置,她一坐下,毫不掩饰对爱闹酒男人喜吃女性豆腐的轻俏言语感到不悦。我正夹着烟,“你抽烟啊?”她又一惊,今晚大概让她吓坏了。“都这样,有色无胆,一喝酒现出原形。要是惹你,顶回去别客气。”我说。

照说,她比我年长,轮不到我来指导餐桌防身术,也许学界空气比较新鲜,不像艺文江湖,琥珀魔液落喉,餐桌上涌动一股熟春闷夏气温,动物性荷尔蒙作乱,暗示性或性暗示语句犹如野猴子手上的小石头小果子,朝同伴丢掷,于是一树猴儿吱喳互掷,跳枝拊掌作乐。差别是,道行高的丢来花朵,丽辞香句挑之逗之,若有意似无情;品性差的丢的是石头,生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猪八戒。也许学界端正多了,她对觥筹交错、疯言乱语越来越像水浒传野店的怪状,颇不能适应。

此时主桌传来笑声,擅酬酢的头儿正以高妙风雅的戏语“吹拂”(非“吹捧”)宾客。他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饮宴大师、筵席教主,即使是青菜豆腐也能被他的灿舌说得像采自陶渊明的菜园,佐以恰到好处的引诗,滋味立时深远。吹拂之道,需手法细腻且神色泰然,全凭品味二字,没那个底蕴,一吹就只能吹鲍鱼多昂贵鱼翅多珍奇。深得吹拂之精髓者,既能吹得宾客心花朵朵开,又能展示自身品味不凡。

头儿正吹到他独创的“创作论”,大意是要写出伟大作品必有三条件,“酒要烈,烟要臭,茶要苦”,有个霸主接:“人要潦倒”,举桌皆乐。有理,人生得意,文章无味。

我们这桌“小朋友们”也跟着起哄,沿着话头往下接。有人说那是指小说家,写散文的,“心要碎,情要痴”,我接了。写诗的,“账单要长”,有个年轻诗人接话。“做学术的呢?”我拨了拨她的肘,她两颊酡红,开怀答曰:“敌人要多。”满座大笑。

她贡献了机锋,众人举杯敬她,我也畅快地碰了她的杯子,借着酒意随口念出她的诗句:“黄昏的咽喉,只不过是雨。干了干了!”

说不定,我与她熟稔起来不是因为那朵花,而是因为那杯酒。日光又现

日光又现,窗外是熟悉的兰阳平原。

札记写着:

不知往哪里?灰暗的色调,老旧且沾着潮湿气息,昨晚的梦,质感很奇特,好像从某一口遗失的衣箱底层翻出一匹上个朝代江宁织造出品的闪花绸。

一群人,老女人,褐黄、铁灰衣色,不怎么交谈,似乎彼此间存有敌意。我于其间行走,安静且孤僻,好像去看展览,某一座博物馆,空气沉滞,展一些古旧之物,像器物的坟茔。我上二楼,看见一件古橱,木质,玻璃内数尊石雕,有一尊吸引我的眼光,非常朴拙,是仰望天空的幼童像,脸部圆融,表情抑郁。橱子的抽屉打开着,一汪水,数尾小鱼悠游,绿影拂动水纹,那是草的姿态。

奇怪的梦接着变换场景,我走在一名女人背后,她背着小孩,我看见石子路闪闪发光,捡起一看,是银铸般的圆币,数枚,大小不一,但梦中的我认为是月亮的不同文字的缩写。

也许受了梦境的指示,特别注意月亮。

今晚的月光叫七月半,又亮又圆,跟鬼一样没有瑕疵。归车中,一脉流云以泼墨笔法通过月,正巧嵌着,如一头飞行中的白鹰。

黑夜中的白鹰,我想什么话都嫌软弱,生命也有森冷到连自己都可杀的地步。

司机广播礁溪站快到了。“干溪”,从小是这么叫的,到干溪洗温泉。干旱意象,怎料到在宜兰开拓史上变成花枝招展的一页,沾着酒味与粉香。“前往礁溪的旅客,别忘了随身携带的行李。”隧道里外,颠颠荡荡,到底这捆札记是我的行李,还是,我是它的行李?“别忘了”,谁不该把谁忘了?【徘徊】之一杂草吞咽了故事

熟悉的兰阳平原。

说熟悉,不精确。近十五年间,冒出七千栋新盖透天厝的超级大建地,我跟它不熟。

我的根基,我的仙境,是一九六一至一九八四那二十四年间的兰阳平原。一九七六,提着行李离乡那天,天空是转过头去不愿向孩子挥别的忧伤的蓝,以这一年为切点,之前十五年,我是在平原母灵怀里学步学语、读册耕种,夜来听虫族弦乐滑入梦乡的孩子。离乡之后八年,逢年过节,必须挤在车厢人群中,随每站必停的火车晃晃荡荡数站名,终于数过二结,在罗东站奋力将自己挤出车厢犹如自母体挤出一般。“回家”这行为像一道密码,鉴识身世,有家可回与无家可回之别就在于经过鉴识之后判定此人是否为被遗弃的人。我的成长虽然艰辛,但家一直在,牢牢地种在兰阳平原丰饶多情的土壤里。

一九八四,举家北迁,年节回家不必再当沙丁鱼。然而老屋、田地依然在,至今空了三十多年,老屋荒得只剩屋顶四壁,只有稻埕前数棵香蕉树壮硕得像快乐的佃农,举着香蕉串缴田租,仿佛某种关系还在延续。家不在这里,家仍在这里。这家,是身世,是土地母灵,是一生故事的开始。

阿嬷生前常念着要回旧厝。所以,告别式后,自台北一殡载着灵柩穿过雪山隧道归葬家乡墓域之前,我们特地安排她回老厝。

那日冷锋过境加上滂沱大雨,像极了阿嬷一生的命运,但命运再怎么悲伤也要回到源头做最后道别。车行抵达村口,等在那儿的阵头奏乐迎灵,家眷下车步行,雨落得茫茫渺渺,身上虽罩着薄雨衣,不敌凄风苦雨,丧服全湿。着麻衣麻鞋重孝的几人尤其吃力,脚丫涉着冷雨,每一步都冻入心扉,像她一生。

乡亲事先在老厝路头搭雨棚,灵车暂泊,车前置一桌,桌上设一椅,放阿嬷照片与神主牌,意同小坐休息。“阿嬷,回家了。”我们对她说。

乡亲旧邻扶杖来见她最后一面,大多是老人了,这么凄冷的天出门不易,更见真情。

无从排解,那迷蒙的情绪无依无靠,让人淹溺。人世苦,最有情的可能是苍天,是土地之神,知道她回来了,拥着她的灵对泣,这雨才下得嚎啕。

我站在空荡的老厝屋内,每一堵墙壁、门槛都熟悉,每一缕烟火、身影都寂灭了。乱藤咀嚼这废墟,杂草吞咽了故事,一切仿佛不曾存在。我们带着她回家,只是证明自己没了家。

散布着乱笋般农舍,辽阔油绿的稻田被切割得越来越零碎的宜兰,已不再是我的仙乡我的梦国。回到这里,即使望向冬山河的眼神与幼时无异,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异乡人。

啊!我们的根柢啊!“嬷,”那日,我在心里对她说,“你要保佑我更强更壮,将来有一天,来我的稿纸上,我们重新活一遍。”

也许,那才算回家。雨与不雨之间

札记上写:

这些雨跟那些雨,好像没有差别。若有,大概是我的脚湿了便不容易干。

我不断臆想整整一座山坡布着翠绿的草,樱树林蒸出粉红色的烟雾。山坡的正中央一栋木屋,大门常开,或者根本没有门,准备让风卷进来所有的樱瓣,红的水患,黑的风。

我不知道我在这山坡做什么?这场景却不断明晰,变成头痛的一个章节。不懂也没有关系,只要去记住就行了。留待长眠的时候,有一些旧书页可以重读。

这几日除了雨,没什么好记。昨夜几乎未合眼,一方面惦记窗户会不会破,又想:破了痛快,最好让风把我卷到深山墓园,省得我走。

放下背包,开窗让空气流通。窗外,一栋栋新建大楼高耸,遮蔽天空,也无法远眺海岸了。天色微阴,这山边温泉社区稍显老旧,与那板着脸的天色颇能呼应,看来,在雨与不雨之间犹豫。

给在办公室的丈夫打了电话,让他完全掌握我的行踪——这是老夫老妻相处之道。接着,检查这间小屋设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里连小冰箱都有了。开放式空间,唯一有门的是浴室,按摩浴缸大到够让我摆桌椅在里面写稿。朋友是个好人,但她对浴室的“欲望”与我不同路数——那浴缸夸张到可供野鸳鸯翻云覆雨。实说,叫我躺在里面泡温泉会有罪恶感,不是因为野鸳鸯,是太耗水。我不认为罪恶感有助于疗愈这只快废掉的手臂。

下午三点半,午茶时刻,出外巡查比泡温泉更让人振奋。依朋友所示前往一家咖啡店的路上会经过小市场,买了水果,顺便寻思晚餐内容。既然找不到能做出符合薄油、点盐、清甜、淡苦原则的餐厅,对不喜外食的我而言,市场路线绝对比夜市美食地图更能救命。杂货店门口,一位阿婆坐在矮凳上摘拣龙葵叶,篮内只剩这个和红凤菜,我选了龙葵——更乡土的名字叫“黑鬼仔菜”。我盘算晚餐用油、酱油、乌醋、香油、芹菜、辣椒干拌面线,再煮一碗黑鬼菜蛋花汤,干煎一片无刺虱目鱼肚。油脂丰厚的虱目鱼肚配上微苦的黑鬼菜,像富裕人家懂得赈灾济苦,那富才不叫人厌腻。

说不定潜意识里受了她的札记“风卷墓园”意象影响,才想吃阿嬷钟爱的黑鬼菜。也许,跟她无关,我只是依随记忆召唤,在异乡化情绪里央求黑鬼仔带路引我返乡。

无论如何,我需要一杯热咖啡,安抚彷徨之心。顺道回想我与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黄昏的咽喉

她走学术路线,研究范围从古典渐渐跨到当代,以评论为主,另用笔名写诗,那次餐会我念的那几句是她改写屈原《楚辞·九歌·山鬼》的诗句:

如今,披发于岩上

看看能否晒干一两件记忆

山风追逐蝼蚁

蝼蚁眷恋你的残躯

仿佛有人在空谷散步

你终于明白

黄昏的咽喉

只不过是雨

餐会之后,我与她联系渐多。有时我去她任职的研究机构取稿,或是她来办公室交稿理所当然去喝咖啡。她长我一截,又是同校文学院血统,不久即以学姐学妹相称。渐渐地,校园忆往、谈文论艺之外,也涉及私务了。

我们常去办公室附近一家小巷咖啡店,我习惯喝曼特宁,她喝咖啡有时喝花茶。一点完,我必吞云吐雾。她曾在办公室听到同事叫我“简兄”,明明我是一头长发一身长裙的女性打扮,好奇这其中有什么曲折。

我告诉她,活在男人之中只好像个男人,男性大沙文主义建构出的文坛对女性而言是个大沙漠。他们大概怕娇弱的女性禁不起风浪,把我们赶到“闺阁集中营”,认定我们只能、只会写庭园花草、厨房油烟、客厅摆设、亲情伦常;他们写的才是“大历史”,动不动就是“自五四以来最惊心动魄的”、“挖掘深埋在历史灰烬下的大时代悲歌”、“直指宇宙核心、生命真谛”……男性写的是“大历史”,女性写的叫“小家常”,文学史当然是男性掌权的历史。“雌雄同体”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是的“女作家”最好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抽烟,情非得已,为了反制那些臭男生。

她睁大眼睛很感兴趣。“你去过应该知道,我们办公室通风不好,夏天开冷气更密闭,那几个男生无论坐着看稿、站着谈话都在抽烟,我没地方逃,被熏得快变成腊肉。气不过,豁出去了,他们抽烟,我也来一根伸手牌,要熏大家一起熏!”

我的“玉石俱焚”论调引发她的谈兴,学界里的女性处境隐藏在父家长式的师徒关系里,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状。她也积了一缸苦水,趁机倾吐。是以,我们一聊,常聊得面红耳赤,有因英雄所见略同而面泛红光的,也有因成长背景迥异而起了无伤大雅的小争执的。

那年代既年轻又放肆,一切事物仿佛刚出生,谁也不必“鸟”谁。

让我想想,那时候的样子。

八〇年代中期,金石堂书店甫在汀州路开张,引起瞩目,诚品还没诞生,大型连锁书店网络尚未主宰台北的书籍通路与销售排行榜,出版界的黄金时光还在天空闪耀——某出版社推出套书大热卖,全套三十多册,一上市热销一万套,员工戏称印书如印钞票;结算给某武侠小说作家的销售报表必须用水果纸箱装。大报仍握有决定一个作家、一本书崛起或陨落的生杀权威;而杂志,杂志长得像一口小皮箱,锣鼓喧天庆祝创办继而行走天涯的有之,走不到大街即瘫软在地,连用来垫脚都没人要的有之。八〇年代的社会头痛欲裂——长期忍气吞声所蓄积的能量即将爆破,“解严”意味着把思想的自由还给每一颗脑袋,若用“精神层面的核爆”来形容八〇年代中后期的台湾社会活力应不为过。

一九八七“解严”之前几年,我今日回想,台北的艺文丰采雨露均沾地分散在通衢大街与曲折小巷内。明星咖啡馆是上一辈作家的恋恋驿站,到了我辈,因着城市新兴行政区之发展,风格独特的咖啡店与茶艺馆四处分布,常带来惊喜。店中必然有一位谈吐不凡的老板,除了卖咖啡还布置收藏区以飨同好,喜欢跟熟客话家常、交换人生冒险经验,不在乎你耗了大半天只点一杯咖啡、免费喝了两千毫升白开水还非常方便地使用厕所,说着说着还送来自制小饼干。当年还没有禁烟观念,在店内做采访录像的、谈合作的、约书稿的、写稿的、交换职场情报的、骂男朋友的,口沫横飞、乐音悠扬伴着烟雾弥漫。这些熟客几乎把店内当作自己书房或是办公室的延伸,老板有时需充当接线生,请某人到柜台接电话谈公务。这些地带像不受社会轮胎碾压、不擅长计算损益的肥沃三角洲,位于川流尽头,前方是无际瀚海,背后乃广袤陆地,冲积扇上野生芒丛处处飘扬,各色水鸟飞起、降落,自由觅食、嬉戏或认真地决斗。

没有网络与手机,只有信件(明信片、印刷品、平信、限时、挂号)、报纸、书籍与杂志,手工式生活走到最后一抹霞影的年代,我们活在其中,趾高气扬而且信心满满,未能预知二十世纪结束之前,科技文明将以鲸吞方式把我们这一代所依赖的生活模式与情感生态吃干抹净,以至于往后在任何季节、去任何一条曾经被我们踏疼的街巷、背熟的门牌,看到的,都像新的一样。蝉声

用一般常用的族群标示法来说,她是在台湾出生的外省第二代。任中学教职的母亲因癌变在她考完大学联考那个闷热的夏天进了加护病房,考完后估算成绩,她在母亲耳边说:“妈,我有把握上第一志愿。”一颗泪珠自母亲枯槁的脸上滑落,第二天撒手而去。

我们触及伤心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有一次沿着东区枫树林荫红砖道散步,我听到轰轰然的蝉声,问她会不会唱《秋蝉》,这是我们这一代经过校园民歌洗礼的大学女生的“青春之歌”,接着自顾自唱起:“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叶催黄,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亦幽幽。”

她没反应,才说起丧母往事。她怕听蝉声,母亲离去那天,哭到耳鸣,医院窗外树上,疯叫的蝉声像鞭子般抽她的耳朵。

父母都是单独从大陆来台的南方人,没有亲戚只有同乡。有个大她几岁的姐姐,个性与她不同,加上长年在外地求学,后来移居国外,少有机会相处。她说她家像一杯温开水,玻璃杯装的,放在桌上冷得很快,可是从杯口的一圈细水珠又知道曾是温热的。但凉了,握着、喝着,都是凉的。

父亲是公家单位高阶主管,母亲死时他还不到五十岁,正是风华壮盛的年纪。“然后呢?”我问。

她露出一个又调皮又苦笑的耸肩表情,没往下讲。

我也不追探,但已摊开的话题需要一个收尾,否则搁在那里好像忘了关的炉火让人紧张,我问:“后来,你家户口簿是越来越少还是越来越多人?”

她哈哈大笑:“哪有人这样问话?后来,我又多了两个弟弟。”“明白!”我说。

我也觉得这样套人家话太“小人”了,遂中止话题,继续唱我们都喜欢的金韵奖时期名曲《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永远的徐志摩陪着我们把一条红砖道唱得像在康河泛舟。但我心底暗暗推算,依经验,户口簿内越挤的,人越孤单。像失散多年的

温柔乡的第一夜非常不温柔。清晨,在声似喊着“不痛不痛”的鸟声中醒来,肩关节僵得像被泥水工巩固了。我被她的文字渗透,竟也做起怪梦。梦中有棵芬芳的桂花树,枝桠间藏了一只奇丑无比的鳄鱼。梦要说什么?美好里藏着丑陋,或是暗示我想要处理这些札记必须先从屠杀一只“鳄鱼”开始。

札记上有一段文字引我追忆:

茑萝爬上黑铁栅,开三朵五角尖的小红花。送我种子的人断了音信。安静的七月布着暴风雨,因为茑萝开了红花,我以为暴风雨也不过是替安静说几句话而已。

我记起那茑萝。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住在新店山上一处以花园命名的别墅社区,远离尘嚣,房屋依山而建,处处绿荫,虫鸣鸟叫不绝于耳。

我第一次去她家实在要拜一场非常虚假的艺文“大拜拜”之赐,那天她也去了。

先说这些看似热闹实则不乏胡闹的艺文活动,有时还能目睹怪现状。会场当然是衣香鬓影,贵宾云集,江湖上各路人马都齐了。然后,递名片、介绍,吱吱喳喳:“这是台湾非常重要的小说家。”“这是台湾很有名的女作家。”“呜,好热,什么鬼地方,唉,小姐,你们没开冷气啊!”“怎么有油漆味儿,你闻到没?我最讨厌这种味道。”“裙摆太长了,刚去德国买的,还没时间改呢。”“台湾最畅销的减肥书是我写的,我跟你讲,我三个月减十九公斤!”“真的啊?”“不骗你,不过,要照我的方式减,胃一定要好,空腹嘛,胃不好不行。嘿嘿嘿,后来又增回来了。”吱吱喳喳。“好,嘿,大家往门口移,我们照几张相。”“杨先生,你瘦了,不过还是美男子!”“杨先生杨先生,你们杂志什么时候做我的专辑呀?”吱吱喳喳。减肥、美貌、衣服配件、名气、销售量、八卦、斗争、情欲、命理,偶尔来点政治,像恰恰舞步掺一段阿哥哥。如果,伍尔夫在座,就算没有精神疾病也会从窗户跳出去。

果然,在另一个颁奖典礼场合,这种忘情地吱吱喳喳的样子,惹恼了一位身上有历史灰尘的太后等级的大人物。她以贵宾身份应邀致辞,演讲内容太严肃、时间超过十五分钟——对一向目中无人的作家而言,安静听讲(或听训)的忍耐度是三分钟,可想见,那波浪似的吱吱喳喳声差不多可以掀屋顶了。太后忍无可忍,在台上发飙:“后面的,不要讲话,请你们安静好不好!”我是得奖人之一,坐相端正,穿大礼服还戴花呢!可是内心像五岁小孩翻筋斗般开心。果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这安静只维持三十秒。

回到大拜拜,我是人在江湖不得不去,倒是她,想必是推不掉才来。那种场合一向是公关人才大展戏剧性身手的时候,依然是衣香鬓影,贵宾云集,银铃般叫唤声或是失散五十年相见才有的惊叫:“哎呀好久不见,我们拥抱一下吧!”抱了这个也要抱那个,抱了小的也要抱老的,抱了顺眼的人自然也要抱不顺眼的人。我豁出去了,喝了四杯鸡尾酒,故作优雅地到处寒暄:恭喜出新书、您得奖是实至名归啊、别在意那篇评论他根本没读懂您的作品,交换名片、交换情报、引见、赞美、一两句轻松的幽默话、拉稿、被邀稿、问候师母、代为问候某某、代我们总编辑问候您,他特别交代要我向您致意(其实他没交代,他最厌恶这种场合,背后还批评人家的作品,但做属下的必须代他修补人际关系免得他太快把人得罪光了)。所以,不知不觉喝了四杯。我熟练这种优雅的酒会礼仪已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觉得非常累,更觉得自己很差劲。这时,她走过来,我仗着一点酒意没大没小地“亏”她:“你不乖乖锁在研究室写没人看得懂的论文,跑来这里看猴戏啊?”她笑了,学我:“你不乖乖锁在家里写文章跑来做什么?”我故作痴呆状,说:“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锁’起来?”

两人都笑开,下一步,自然是双双离开,去了她家。

她的房子颇大,三房格局。客厅雅致,墙上字画是她母亲的作品,一张明式花梨木贵妃椅及大茶几混搭缇花布沙发,简约大方,除了到处是书与资料,收拾得还算干净,一踏进来立即感到清幽。一人份的清幽。“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她引辛弃疾《沁园春》句自谦。龙蛇指松树之姿,当时辛弃疾在江西上饶灵山松林间筑屋,故有此作。“拜托,这算小啊?”我说。

主卧室改成书房,四壁皆书,有一面大窗,正对着几棵阿勃勒树,像三四个黄洋装少女站在路边吱吱喳喳,在未踏上命运旅路之前,当着晴空流云的面,分享闺中秘密。

宽阔的前阳台望去,是未被遮蔽的天空及仿佛伸手可拔出笔筒树的山峦。远处有户邻居种了几株樱花,据说这儿是最佳赏花地点,隔邻种的九重葛荡来枝条,献出艳色花朵,像不时过来趴在窗台看她在不在的隔壁班同学。鸟声啁啾,鲜有人影,是一处可以偏安的个人小朝廷。阳台上置休闲式桌椅,想必常在此远眺。养了几盆兴旺的盆栽,一盆茑萝攀着栅栏正在长。料想她读书之余颇爱园艺,其中最大盆是蔷薇,欣欣向荣,尚未开花,仿佛一台自动打字机,聆听过量的暗夜独白,不得不打出满载的绿色语言。

有一间房,墙上挂着母亲照片,房内堆满从老家搬来的母亲与姐姐的箱笼。问她为何不清理,她说不知从何理起。我是看不惯杂乱的人,无法理解“不知从何理起”是什么意思。她随手打开爆满的衣橱拉出一件红色盘花绒布旗袍,说:“这怎么理?我三岁时妈妈穿这件衣服抱我,照全家福。”又抽出一幅水彩画,蔷薇写生,妈妈一面画一面唱《五月里蔷薇处处开》,说着,眼眶泛红。

那间房是她的家庭生活博物馆,老家缩影,漂泊者的童话屋。她把酷爱摄影、作画的妈妈留下的照片、画作与现实对象做了联结,建构已消逝的往日时光,仿佛一切仍在。我立刻理解,她只要躲到这里,等于像放学回家而下一秒钟妈妈会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问她饿不饿一样。

甜蜜的混乱是需要的,活在光影缭乱、分不清拥有还是失落的世界很辛苦,不必赶尽杀绝。“你姐回来住过吗?”我问。

她摇头。姐姐在美国拿了学位后,顺理成章就业结婚生子,在异国扎根扎得不错,台湾对她而言已浓缩成一年一次的支票与贺卡。清明节前夕,她会寄信来,一张支票一张卡片,给她的短信吩咐买鲜花水果祭拜母亲,余款一份给她,一份包成红包留待父亲节、过年连同卡片带给父亲一家,做事非常有效率。信末必写“简单几句,后信再谈”,这几句后来变成我与她通联时的调笑用语。“说不上来,好像很淡。”我想起她说的温开水比喻。“分隔两地,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说过姐姐的命格会往外跑,生病时曾对她说:‘我好想看到你飞!’她一个人在国外奋斗,全靠自己扛下来,我爸像‘嫁’出去的不用说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蛮辛苦的。”

从此后,常在周末假日,她开车载我到她家吃饭,畅谈学术与文学发展。我记得曾告诉她,上《中国文学史》一年,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八个字奠定了我的创作性格。除此之外,我们俩都喜欢电影,也都不喜欢跟一堆人挤在电影院看,因此看录像带是唯一选择。我们看了大部分的卓别林、小津安二郎与伯格曼。不看片的时候,听齐豫用雾中空谷的声音唱《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到她家吃饭,下厨的当然是我,她是个除了做研究、写文章之外完全不谙家务的人——她母亲是老师兼能干的主妇,来不及将手艺传给她。可惜那宽敞、设备齐全的厨房大概只用来烧开水煮泡面——柜子里有一箱泡面。我做菜不会煮一两人的,至少是五人份起跳,总是摆满一桌。有一回炒米粉,炒一大锅,足够她冰存吃几天,她看我挥铲,说我很像她的一个善厨的朋友。又问,文友们知不知道我能做菜?

我说:“千万不可,我们这一行有些人嘴巴又毒又刁,他吃你炒的菜时,会说:嗯,文章写得好,菜不见得烧得好;他看你的文章时,又会说:嗯,菜烧得好,文章不见得写得好。”

她不表赞同,说起善厨的老师们不仅不减地位崇隆,反而更添美事。

我说:“学术与文坛是两个江湖,你们那里文明些,吵起架来,大概丢一两根粉笔就算是严重冲突了,我们这边不一样,多的是带箭的夜行人。你要是得罪人,背部中的箭,大概够你编成篱笆了。”

她笑个不停,说我太夸大,像在描述黑帮械斗。“咳,夸大是作家的基本功,如果不能把一根羽毛说成一只鹅,还写什么小说啊!我们成天舞文弄墨,朝自己与敌人身上泼洒墨汁,也算是另类‘黑帮’,大家都习惯了啦。”我说。

除了炒米粉、红烧肉,我还在她描述下做出这辈子第一道外省菜“蛋饺”——她说这是妈妈的拿手菜,外面餐厅没得吃。饭后,她洗碗。趁她去接电话,我干脆把炉台刷洗干净。她直说不好意思让我做粗活,我说:“小事小事,谁叫我跟你的瓦斯炉这么投缘呢!你洗碗怎么跟绣花一样呢,你要是刘兰芝,不必动用七出之条,光洗碗太慢就可以把你休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孔雀东南飞》典故,立刻念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还说:“你说对了,不过,她婆婆不是嫌她洗碗慢,是织布太慢。”“兰芝的那个婆婆,根本是个头号虐待狂,心理变态,可以当选中国文学史上十大恶婆婆第一名,陆游的妈就是唐琬的婆婆排第二。刘兰芝寻死前要是拿菜刀把她婆婆给‘料理’了,说不定中国文学史会多出一章‘恐怖文学’,嘻嘻!”我说。

我们谈起这桩汉朝末年的家庭悲剧,好像谈办公室同事的,甚诡异。“真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吃你做的饭。”她语意暧昧。那时的我对婚姻是不屑的,觉得大好人生拿来当家庭主妇实在是糟蹋,回她说:“除非我上辈子踢破他们家饭锅!”证之婚后每天提供“豪华版简餐”的庖厨生涯,也许真有这条因果:我曾是土匪,连着两辈子踢破人家的饭锅加上毁了灶头,此生需供应三餐以赎罪。

去了几次,连隔壁邻居也算面熟了,看来是颇爱多管闲事的欧巴桑,有一次问我:“你是她妹妹喔?”“嗯。”我敷衍。“她有妹妹喔?”“没有。”我实说。“那你是她妹妹喔?”“失散多年的妹妹。”我骗说。

这段无厘头对话让我们笑了很久。我说起有一次在餐厅听到一段对话。服务生端两盘餐,问隔壁桌:“小姐,你是猪肉是不是?”“对。”真是让人无从察觉的侮辱。她不改学究兴趣来一段语义的歧径分析,顺便贡献一则笑话。

我记得是这样的。

有个政商亨通的奶奶级大人物,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虔诚到连上帝也拿她没辙。问题出在,中国文字的创始爷们蹲在地上擒着石头寻思图形且一面反手拍打叮咬臀部的蚊虫时,上帝根本没在现场逗留,也不可能教这群刚刚戒掉茹毛饮血坏习惯的中国人写字,可是,奶奶斩钉截铁说,上帝“托梦”告诉她,中国文字是上帝造的!“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奶奶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妇女会成员上课,她们表情凝肃,不是因为听到上帝的声音,相反地,是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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