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③(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7 19: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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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隐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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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③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③试读:

第一章 阴 谋

春天来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整个洛阳城就从严冬的萧瑟中惊醒,转眼就到了踏青的好时节。中原大地虽然还没有处处莺歌燕舞,但严寒的确已收束了威严,曾经如刀似剑的风霜完全消失了踪迹,阳光的力道正在一天天加强,这暖阳直照得人身体暖融,思绪飘荡。有多少早已耐不住寂寞的痴男怨女,急急忙忙地迈开探春的脚步,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春意了。

不过,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去年岁末那桩案件所带来的阴影之中。他每天照常上朝理事,处理公务,但每每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周梁昆执掌鸿胪寺经年,对鸿胪寺一概事务可谓是了如指掌,又有尉迟剑这个新任的得力少卿,倒也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并未出过任何差池。

自前一次和狄仁杰谈话之后,周梁昆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据称,狄仁杰年老体衰,精神日渐颓唐,圣上已恩准其不遇军国大事便可不朝。狄仁杰似乎在慢慢淡出大周的政治核心。对于大周的朝臣来说,这一现象似乎又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自圣历二年年末以来,武皇本人也病体日沉,对朝政的把持均通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而太子和梁王各领一派,代表李、武两方的势力,将整个朝局搞得乱哄哄,颇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在此微妙时刻,狄仁杰以中流砥柱的身份避开旋涡的中心,基本处于半隐退的状态,使其他朝臣思虑重重,难以揣度这位股肱老臣的真实用心。

朝局在纷乱中维持着均势,表面上微微涟漪,波澜不兴,底下却暗流涌动,酝酿着极大的危机。作为大周三品重臣的周梁昆,不可能感受不到这些,但是他似乎无暇顾及。狄仁杰已经勘破了他的罪行,却又放了他一条生路,对此周梁昆在庆幸之余倍感惶恐,他不敢也无法猜测狄仁杰这样做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太多了,周梁昆下决心要利用好这段时间。他的手里还有个足够重的砝码,为了这个砝码他几乎已经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和仕途。这些天周梁昆一直都在想,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前途黯淡,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但是他唯一的女儿,像早春的花朵一般才绽开娇嫩的花蕾,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作为一名老父亲,周梁昆愿意付出一切去为女儿靖媛换取一个美好的未来,否则他定然会死不瞑目的。

但是周梁昆也发现,自己那聪慧美丽的女儿自去年年底以来变了许多,每每与她交谈,她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她有什么心事,又不肯说。周靖媛幼年丧母,与周梁昆的续弦并不和睦,让周梁昆对女儿始终心存歉疚。如今面对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周梁昆更是觉得为难,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才能让女儿袒露心扉呢?

这天下朝,一回到府中,周梁昆便让人唤来了周靖媛。他今天的兴致颇高,看到女儿一身葱绿色的春装打扮走进书房,婀娜的身姿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树,鹅蛋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漆黑的宝石般纯净,周梁昆情不自禁地从心中涌起一阵自豪。周靖媛轻摇莲步,上前来向父亲盈盈一拜。

周梁昆让女儿在身旁的榻上坐下,他为今天的谈话准备了不少时间,此刻便从后日的花朝佳节开始聊起。周梁昆轻捋胡须,笑眯眯地开口了:“靖媛啊,后日便是二月十五日花朝节,你有什么打算吗?”

周靖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轻声道:“靖媛想去天觉寺。”“天觉寺?”周梁昆惊呼一声,他万万没料到女儿竟提出这个地方。

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周梁昆问道:“为什么要去天觉寺呢?那里年前刚刚发生过命案,何必去那种不吉利的地方。”

周靖媛依旧低着头,低声嘟囔:“天觉寺花朝节有大道场,还有百戏盛会,女儿想去玩玩嘛。”

周梁昆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花朝节洛阳各大寺院都会大做法事和道场,百戏表演也不是天觉寺最负盛名,像兴善寺、罗汉寺、会昌寺,还有天宫寺,这些寺院的花朝盛会才是洛阳最出色的。靖媛,你喜欢哪里,父亲便亲自陪你去哪里。”

周靖媛听父亲这么说,惊喜地抬起头来,刚要说话,脸上突然又罩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阴云。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爹爹,靖媛就是想去天觉寺。”“你!”周梁昆紧锁双眉,胸中不觉升起股无名怒火,他竭力克制着,冷笑一声道,“靖媛,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你若一定要去天觉寺,为父便不能陪你去了。”

周靖媛低下头一声不吭。

周梁昆等了等,转缓语气道:“靖媛啊,花朝节的安排我们稍后再谈。我此刻要问你,你母亲前几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看周靖媛依然一言不发,周梁昆无奈地长叹一声,道,“靖媛,按理这种事情不该由我这个当爹的来问,可王氏说你对她什么都不肯说,我也知道你心中对她不以为然。也罢,为了我女儿的终生幸福,我问问也是无妨的。靖媛,可否对爹爹说说真心话,你对和裘侍郎公子的这桩婚事怎么看?”

周靖媛的眼睛盯着面前的方砖地,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搅动着一块丝帕。周梁昆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今天在朝上,裘侍郎还向我问起这件事,看得出他们心意恳切。他的这位公子我也曾见过,相貌堂堂,去年刚中的进士,如今在吏部候缺,是朝廷要重用的人才。靖媛啊,父亲、父亲老了……如今最大的心愿不是别的,就是希望能够看到你有个好的归宿,我的女儿绝不能嫁错人,要嫁便要嫁最好的男儿。靖媛你也知道,历来求亲的也有十多家,我这一关就通不过。这一次,父亲是真的觉得挺不错,但还是要听听靖媛你的心思,才能定下。”

一通话说完,周梁昆的内心不禁有些波澜起伏,他直直地注视着女儿,心中在无声地问着,孩子啊,你能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吗?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周靖媛终于抬起了头,漆黑的双眸中闪着夺目的光彩,白皙的双颊微微泛红,她朝父亲温柔地笑笑,道:“好爹爹,您别着急,咱大周朝的女子自圣上以降,到公主、贵戚,俱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靖媛志气高远,也不愿意让别人比下去。上回狄大人不是还说女儿是巾帼不让须眉吗?”

周梁昆被她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应了一声。

周靖媛娇媚地眨了眨眼睛,继续道:“爹爹,靖媛还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太平公主是如何提醒先帝和圣上为她选婿的……”

周梁昆有些不解:“嗯,这件事在朝野传为佳话,尽人皆知啊。那日先帝在宫中设宴,宴请亲族。太平公主身穿紫袍,腰围玉带,头戴黑巾,手持弓箭,来到筵席上,给先帝和圣上跳舞助兴。舞罢奏请说,请二圣将身上这套武官袍带赐给她的驸马……”说到这里,周梁昆突然停住了,他仔细端详着女儿脸上顷刻间染上的红晕,微微有些发愣。

周靖媛终于被父亲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低叫了声:“爹爹!”又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武官,武官……”周梁昆嚅嗫几遍,才鼓起勇气来问女儿,“靖媛,难道……你心中已有了人?而且是个武官?”“爹爹!”周靖媛抬高声音又叫了一遍,这回连脖子都红透了。

周梁昆思忖着道:“靖媛,能不能告诉爹爹,你……”“爹爹,”周靖媛打断父亲的话,撒娇道,“你若真的不陪女儿去天觉寺,靖媛就去邀狄大人同游!”“狄大人?”周梁昆愣了愣,“靖媛,你是说狄仁杰狄大人?”

周靖媛一噘嘴:“咱朝里还有哪个狄大人啊?”“这……”周梁昆彻底呆住了。他真的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儿究竟想干什么?

周靖媛倒有些得意,轻声道:“爹爹,女儿都打听过了,就是因为过年时发生的那桩命案,天觉寺为了消除影响,正想方设法将这回的法事办成少有的盛会。连天觉寺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了尘法师都会登坛讲经,他可是从未讲过经的啊……”

周梁昆打断女儿的话:“靖媛,你在胡闹什么?狄大人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与你一起去天觉寺赏游?”

周靖媛轻轻“哼”了一声:“为什么不会?狄大人如今已经是在朝致仕,岁数都这么大了,还不应该多清闲清闲?”

周梁昆啼笑皆非:“狄大人再要清闲,也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去请他花朝节共游吧?”

周靖媛自信地笑了:“爹爹,您就等着瞧吧,女儿一定能请到狄大人的。”随后,她又飞红着脸道,“爹爹,女儿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对,只是上回与狄大人在天觉寺的天音塔下偶遇,才有这个由头。”

周梁昆已经完全听得呆住了。周靖媛等了片刻,见父亲不理自己,便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往门外走去。快走到门口,突听周梁昆在她身后颤抖着声音道:“靖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周靖媛浑身一颤,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向父亲深情一笑,轻声道:“爹爹,您是靖媛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靖媛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爹爹分忧,爹爹放宽心便是。”

周靖媛离开了很久,周梁昆兀自在屋中呆坐着,脑海中混沌一片。突然,他喃喃自语起来:“武官?武官?狄仁杰大人……难道是那个人?”

当天傍晚,沈槐照例来到狄仁杰书房。周梁昆那里已经派人监视了一个多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而沈槐这两天比较空闲,只是处理些日常杂务。

沈槐进门时,狄仁杰正坐在书案前,拿着张书简反复观看。沈槐不敢打搅,便站在门旁默默等待着。狄仁杰一抬头看见他,笑着招手,让他进前来,指着手里的书简道:“这个周靖媛小姐真是有意思,居然想到要在二月十五日花朝节,邀请老夫与她共游天觉寺。”

沈槐只是笑笑,并未说话,对于这个周靖媛小姐,他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狄仁杰也不在意,搁下书简,问了沈槐几句,就让他回去休息。自从沈珺来洛阳以后,如无特殊情况,沈槐每天都会回沈珺栖身的小跨院与她共用晚饭,随后才返回狄府,晚上仍住在袁从英原先的屋子里,也算是恪尽职守。

此刻沈槐看没什么事,便向狄仁杰告辞,狄仁杰吩咐道:“你出去时,顺便将我的这封回书带给狄忠,让他尽快送到周梁昆大人府上。嗯,也让狄忠准备准备,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天觉寺过花朝节。”

沈槐点头,狄仁杰又不经意地道:“对了,你那堂妹来洛阳也有月余了吧,干脆也请上她共游天觉寺。有她与那周靖媛小姐做个伴,青春少女嘛,总比与我这老头子共游有趣得多。另外,让狄忠再去请过宋乾大人,如果他得空,也一起去。”“是。”沈槐领命而去,不知为什么,对两天后的花朝节,他的心中竟产生了些许莫名的期待,但也有些隐约的担忧,让他感到阵阵忐忑。

花朝盛会,是春天里的第一个节日,和煦的春风和温润的暖阳,催开了早春最争先的花朵。当狄仁杰一行来到天觉寺前时,虽然心有准备,但寺院内外遍开的桃花、梨花和玉兰,还是带给他们莫大的惊喜。不知不觉中,春天真的已经来到眼前了。夹杂在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和嫩黄的玉兰之间的,是青年男女身上五颜六色的华服,映衬着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俊美面容,愈发显得娇艳动人。

寺院之外,开阔的场地上,精彩纷呈的百戏开演了,只见各色伎人忙着吞刀吐火、吹竹按丝、走园跳索,真是不亦乐乎。密密匝匝的人群在天觉寺的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时不时爆发出鼓掌和喝彩之声。狄仁杰和宋乾走在最前,周靖媛与沈珺紧跟,沈槐和狄忠则落在最后,时刻留意着周边的动静和穿梭来往的人群。不过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毕竟面前的百戏和身边的鲜花,已经把绝大多数人的心都吸引住了。

沈珺常年在穷乡僻壤间离群索居,这还是头一次来到洛阳,不禁有些目不暇接。丧父的哀伤尚未消逝,在洛阳居住这月余来,她深居简出,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栖身的小院。沈槐始终心事重重,态度不冷不热,令沈珺的心中很是不安。她本来没有多少游兴,但因是狄仁杰大人的邀请,沈珺能看出来,堂哥沈槐对此相当重视,因此她今天还是郑重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素色衣裙。服丧期间不能浓妆艳抹,沈珺本也不擅长涂脂抹粉,更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还是何大娘帮忙,从自己随身所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支金镶玉的凤头步摇和一枚银花簪,替沈珺插在发髻上,就算是她全部的装饰了。

在狄府门前,沈珺头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狄仁杰,心中原存的畏惧被他慈祥和善的笑容冲淡了不少。沈珺少经世事,没有多少见识,但并不愚蠢,她从狄仁杰的神情中很明白地看到,这位老迈的宰相大人很喜欢自己。沈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态随之轻松了不少。不过兄妹俩的好心情,在周靖媛出现以后,又渐渐低落下去。

狄忠应狄仁杰之命,特意去周府将周靖媛接到天觉寺,与狄仁杰一行会合。与沈珺的素朴装扮截然不同,周靖媛今天真是盛装而来:鹅黄的锦缎长裙上满是巧夺天工的刺绣,百褶裙摆随着她灵动的脚步变幻出彩虹般的绚烂色泽,脸上显然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妆容,柳眉淡扫,朱唇浓点。黑宝石般的双眸不停朝沈槐瞥去,竟令他心中慌乱,不由自主地要掉转目光,避免与那大胆而锐利的视线触碰。

此刻,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天觉寺门外流连了不少时间。了尘大师的讲经尚未开始,百戏表演又很有趣,他们便一处一处地看过来。周靖媛起初一直紧随在狄仁杰的身边,小心地陪着狄仁杰说笑,这会儿慢慢落到后头,与沈珺走在了一起,亲热地和沈珺交谈着。沈槐在后面冷眼观察,发现和周靖媛一比肩,沈珺的那身装扮便显得说不出的寒酸气,姿色也比周靖媛平庸不少。沈槐知道,其实堂妹的五官容貌并不逊色,却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美好的潜质处处被小家穷户的拘谨所包裹,与周靖媛那通身上下的大家闺秀气派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想到这里,沈槐心中隐约的不快变得愈来愈明显,只觉一股郁积的晦气弥漫整个身心,又无处发泄。

正胡思乱想着,众人来到了前面绳戏的圈地。越过鳞次栉比的人头,可以看见相距几丈远立着两根木柱,柱头上连接一根粗大的绳索,绳索之上两名艳服女子相对而立,且舞且蹈,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时而前行,时而后退,时而错身相交,看得人心惊胆战,呼喊连连,那两个绳伎却动静自在,如履平地一般。狄仁杰一行人驻足在此,细细欣赏着,沈珺因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当那绳伎在空中侧翻时,她不觉低低一声惊呼,连忙伸手掩口。

身边的周靖媛全看在眼里,轻轻一声娇笑,凑过来说道:“沈珺姐姐,你别害怕,这些人以此为生,成天就练这个,不会有事的。”

沈珺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道:“是我没见过,倒真替她们担惊受怕。只是……我总觉得以此为生,太辛苦,也太危险了。”

周靖媛眼波闪动,满不在乎地道:“以何为生不辛苦不危险?在家务农倒是安闲,可又有什么意思?在我看来,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辛苦些危险些又算得了什么?”她抬起手悄悄指指狄仁杰的背影,“你看咱们这位狄宰相大人,他的辛苦危险还少吗?可这才成就了一位当世的豪杰呀。”

沈珺轻声道:“嗯,可这是男人的……”

周靖媛柳眉一竖,不屑一顾地道:“沈珺姐姐,难道你忘记了如今的圣上也是女人?”

沈珺遭此抢白,一下子无言以对,红着脸低下头。周靖媛瞧着她的样子,突然促狭地低声道:“沈珺姐姐,靖媛相信愿赌服输这句话,你觉得呢?”

沈珺闻言脸色骤然大变,求救般地回头去找沈槐,他却茫然不知地正与狄忠说笑。

周靖媛倒没发觉沈珺的异样,低头去扯沈珺的手,惊讶地问:“咦?沈珺姐姐,你的手上怎么还生着冻疮?天气已经暖了好些日子了……”

沈珺忙不迭把手往衣袖里缩,她至今仍每日自己洗衣做饭,她支吾着又瞥了眼沈槐,那人却干脆把脸掉向另一侧。

周靖媛继续亲热地和沈珺攀谈:“沈珺姐姐,我是属蛇的,今年二十了,你呢?”

沈珺答:“我比你大五岁,属鼠。”

周靖媛头一歪,狡黠地问:“沈珺姐姐,你二十五了怎么还未出阁?”

沈珺的脸由白转红,咬着嘴唇低下头,半晌才凄然地笑了笑,轻声回答:“爹爹常年患病,只有我一人照料他,所以……”

周靖媛表示理解地直点头,调笑道:“沈珺姐姐真是孝女,我最佩服这样的人。但如今令尊已安然辞世,沈珺姐姐大可安心找户人家嫁了。”

沈珺把头低得更深,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我、我还要居丧一年……”

狄仁杰走在两位姑娘的前面,虽然四周嘈杂,这番谈话仍然断断续续地钻入耳蜗。对于周靖媛,他突然有了一种新鲜的认识,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而沈珺,从见到这姑娘的第一眼起,狄仁杰就心生爱怜,总觉得与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回想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无数的人,每次初见,狄仁杰都会从心中寻找最直接的感觉,他相信这种由智慧、天赋和经验累积起来的直觉,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迄今为止,能让他一见如故、倍感亲切和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沈珺算是其中之一,除了她还有谁呢?狄仁杰突然不愿再想下去,他回过头去,笑容可掬地招呼尾随的众人:“时辰快到了,咱们去听了尘大师讲经吧。”

步入天觉寺,人潮都向后院拥去,今天的讲经坛就设在天音塔前。自腊月二十六日夜的惨剧之后,天音塔前还是头一次聚集起这么多人。了尘大师在译经院掌院多年,对佛学的造诣闻名于世,但这位高僧淡泊俗世,几乎不与外人交往,开坛讲经更是头一遭,因此吸引了洛阳城大批善男信女。大家一边来争睹了尘大师的风采,一边还在纷纷议论着,是什么令这位遁入空门已久的大师突然决定登坛开讲呢?许多人推测,年前发生在天音塔上的惨祸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缘由,毕竟,佛门弟子如此惨死,天觉寺的大师应该出面超度的,开坛讲经也是一种方式。

讲坛搭在天音塔前,了尘大师身披袈裟升座,念偈焚香,遍称诸佛菩萨之名。因双目失明,他的眼睛始终低垂,面容愈显平静而空廖,开始宣讲《法华经》。自他一开口,喧闹的人群立刻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了尘那并不高亢的淡然嗓音回响。随着他的讲述,人们渐渐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进入到澄明宁静的精神世界之中。

狄仁杰被让到了第一排,他看着了尘沧桑的容颜,却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因为只有他才真正地知道,多年来从不公开讲经的了尘,为什么会突然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反而以衰老而病弱的躯体,面对尘俗中的众人,宣讲佛陀的觉悟。狄仁杰听着听着,竟止不住地眼含热泪,他在心中默念:了尘啊了尘,佛说要顿悟,可你潜心礼佛二十余年,却依然在三界中受着煎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还是无法求得解脱。看来就是佛祖也帮不上你的忙,你尘世中的业难了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了尘讲了大约一个时辰,讲经结束以后,狄仁杰让沈槐、狄忠分头送周靖媛和沈珺回家,自己则带着宋乾再度来到了天觉寺旁的译经院,与了尘在他的禅房中见面。禅房中的经案上焚着香,小沙弥奉上清茶,了尘盘膝坐在经床上,双目微瞑,许久都不说一个字。

狄仁杰也默然而坐,宋乾自不敢言,只管低头饮茶。过了很久,了尘才悠悠长叹一声,道:“怀英兄,今日我升坐讲经时,竟有了种幻觉,仿佛我的女儿就坐在下面,望着我,听我说话。”

狄仁杰喟然叹息着,无言以对,只是摇头苦笑。

了尘等了片刻,又道:“怀英兄,就是这个‘痴’字,这份执着,当初害了郁蓉,害了汝成,害了……他们的孩子,还有敬芝和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宋乾惊诧地发现,了尘灰白的眼眶中竟缓缓落下两行清泪,他接着道,“我遁入空门多年,为的是要躲避这个痴和这份执着。自以为已经心如止水,渐入悟境,却不想这三界轮回之苦,远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狄仁杰凄然接口:“大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躲是躲不掉的,这就是孽吧。你我二人,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想求心安,但又何尝得到过片刻宁静。我在想,这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吧。以此执着去逃避彼执着,想来只能算是蠢行罢了。”

突然,了尘语气急促:“怀英兄,你说,我还能找到女儿吗?”

狄仁杰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找汝成和郁蓉的儿子,找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至今音讯皆无。”

了尘嚅动着嘴唇,半晌才道:“难道真的就没希望了?难道、难道他们真的不在世上了?”

狄仁杰摇着头,沉声道:“不,我总觉得那孩子还活着,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还有你的女儿,也许他们俩一直都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正如敬芝所期望的那样,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了尘重复着:“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假如真是那样,那我们也可以告慰汝成他们的在天之灵了。”他猛然伸出枯干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

狄仁杰立即将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尘混浊的双眼圆睁,死死地盯住前方,声音嘶哑地道:“找到他们,怀英兄,一定要找到他们!在我们离开尘世之前,我、我一定要见到这两个孩子,我要见到我的女儿!”

狄仁杰颤动着双唇,费力地挤出一句话来:“好,我答应你,在我狄仁杰的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是夜,万籁俱静,深沉的夜色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狄仁杰的书房中,宋乾端坐在狄仁杰的对面,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狄仁杰的讲述。与这位恩师相交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狄仁杰如此毫无保留地在自己面前追忆往事、回顾过往,只是那许多年前的过去,怎会令人如此黯然神伤?

这是一个关于诬陷与背叛、友情与拯救的故事。

今夜的谈话从一个问题开始。狄仁杰首先问宋乾,是否还记得唐高宗上元元年所发生的蒋王李恽被诬谋反案?宋乾当然是记得的,这可是桩震惊朝野、牵扯甚广的大案,其引发的桩桩血腥事件,哪怕今日回首,仍叫人唏嘘不已。而且,狄仁杰在上元二年被调入京师,从一名地方官吏直接升任大理寺丞,就是为了处理这桩大案。狄仁杰果然不辱使命,很快就审理得水落石出,凭着这个案子而一战成名。对此,大理寺的那些老人至今还在津津乐道。

宋乾接任大理寺卿以后,也曾特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调出狄仁杰任大理寺丞时所处理的案卷来细细研读。狄仁杰当初一年之内审理一万七千余人,无一人申诉称冤的政绩,确实让宋乾为之深深折服。但他也奇怪地发现,狄仁杰成功审理的第一桩,也是最重要的案件——李恽谋反案,在卷宗中却记载寥寥,只是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而没有任何对其中细节和内情的进一步阐述。此刻宋乾听狄仁杰开门见山提到这个案子,不由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

狄仁杰听了宋乾的问题,沉默了许久,才苦涩地答道:“你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越是重要的案件,越是内情复杂的案件,越是影响深远的案件,最后所能记录下来见诸笔端的,往往越是表象。不是不能对其寻根究底,只因这样的挖掘所带来的创痛至为刻骨,为了安慰逝者,更为了保护生者,最后才不得不选择无言。有多少真相就这样永远地湮没在如烟的往事中。不过今天,宋乾,我要告诉你的,恰恰是那些印刻在我脑海深处的故事,它们埋在我的心底整整二十五年,却仍然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

见诸史册的李恽谋反案是这样的:李恽,唐太宗李世民第七子,贞观五年,始封为郯王,贞观十年,改封蒋王。先后拜安州都督、梁州刺史。其人纵情享乐,尤爱搜刮民间各种宝藏,令所辖州县不堪其劳,民愤沸反,怨声以道。上元元年,唐高宗李治迁李恽至箕州任刺史,箕州录事参军张君彻诬陷李恽谋反,高宗盛怒,将李恽全家押至长安受审。彼时武后已掌权,李氏宗嗣频频受到打击,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敢为李恽喊冤。李恽家族广受牵连,或被赐死或流放千里,李恽万般惶惧之下,竟在牢中上吊自杀。

唐高宗李治听闻兄长惨死狱中,因遭背叛而充斥于心的愤怒才稍稍平息,等静下心来反复琢磨,他才隐隐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李恽毕竟是他的兄长,凭其对这位兄长的了解,说他荒淫滥权尚可信,谋反逆天却实在不像是他的作为,难道这真的是桩冤案?李治越想越觉得寝食难安,可遍视朝堂,竟没有一个自己信得过又敢于出头说真话的人,能帮助他理清事情的真相。就在百般为难之际,时任并州法曹、政绩卓著、备受尚书阎立本推崇的狄仁杰进入了李治的视线。

于是狄仁杰就在上元元年末,被破格提拔为大理寺丞,并由高宗亲自任命彻查此案。狄仁杰果然不负圣望,只花了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把案情的始末原委查了个水落石出,张君彻承认诬陷,被处以极刑,相关作过伪证,以及落井下石的各色人等也都一一遭到了处罚。上元二年,李治为李恽平反,追赠司空荆州大都督,李恽所有因此案无辜受到牵连的家人,也终得昭雪。狄仁杰更是因此闻名天下,坐稳了大理寺丞的位置,并得到了李治和武则天的特别赏识。

狄仁杰听完宋乾重述的这段往事,静静地思忖着,半晌才道:“宋乾啊,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我要告诉你的却是其中隐含的另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李恽有三个儿子,在谋反冤案中无一幸免,全部惨遭杀害。狄仁杰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虽然为李恽一家申了冤,却没有替他们避开灾祸。其实就连皇帝也不知道,当时狄仁杰使尽浑身解数为李恽平反,并不仅仅是出于正义感和责任心,他还在竭尽所能地力图帮助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恽的小儿子,汝南郡王李炜一家,然而,他的帮助到得太迟了。

狄仁杰还在任汴州判佐时,偶然与李炜相识,遂成莫逆之交。但由于李炜的特殊身份,和狄仁杰自己的谨慎,这段交往几乎没有外人知道。狄仁杰在与李炜相识后不久就迁任并州法曹,自此双方再无往来。直到李恽案发,狄仁杰才听说李炜亦牵连在内,并在狄仁杰接受此案的前几天,刚刚被处极刑。当时,李炜的妻子许敬芝正在汴州娘家待产,李恽案发后,她躲避到李炜的好友谢汝成家中,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官府闯入谢家,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打乱抓,竟将刚产下一名女婴、行动不便的许敬芝活活打死,谢家亦遭牵连,整个宅第被烧成一片焦土。谢宅里当时还有谢汝成年仅八岁的儿子谢岚,和李炜那刚落地还未满月的女婴,据说都葬身于火海之中。唯一逃出谢宅的是谢汝成的妻子郁蓉,这女人很久以来就有些疯癫,经此变故更是彻底疯狂,就在狄仁杰赶到汴州查案的当天,郁蓉喊着谢汝成的名字投入汴州城西的龙庭湖,追随她的夫君而去。

宋乾听完狄仁杰的这段叙述,大为震惊,好半天才叹息道:“这、这岂不是惨绝人寰的横祸?”

狄仁杰凄苦一笑:“谁说不是呢。老夫一生所经历的惨剧也不算少了,但像这样令人伤痛欲绝,又发生在与老夫休戚相关的友人身上的,唯有这一桩。”

宋乾听得心惊胆战,低头不语。良久,他才听到狄仁杰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李炜并没有死。”“啊?”宋乾张大了嘴,瞪着狄仁杰,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轻轻叹息道:“你已经和他见了几次面了。”

宋乾嚅嗫着:“见过面……啊?难道、难道是了……”

狄仁杰点点头:“是的,你猜得没错,了尘大师就是李炜,当初的汝南郡王,李恽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可是李炜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狄仁杰深深地叹息着,道:“被处死的不是李炜,而是有人冒他之名,代他去死。”

宋乾越发惊得双目圆睁:“这、这怎么可能?谁会代人去死?”

狄仁杰苦笑着摇头:“有啊,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傻子。那代替李炜去死的傻子,正是他的好友谢汝成。”

原来这谢汝成和李炜年龄相仿,长相也有些相似,李恽案发后,李炜当即带着许敬芝逃到汴州,就是在那里由谢汝成李代桃僵,冒充李炜入狱。当时的主审官员为了抢功献媚于高宗,连审都未曾仔细审过,就将冒充李炜的谢汝成押解法场杀了头。

宋乾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可是这谢汝成为什么要代人去死?还有,如果他代替李炜被杀了头,留在谢家的又是谁呢?”

狄仁杰叹道:“留在谢家的是李炜本人,他在官兵闯入之前就逃走了。你可知魏晋名士之风,重情义轻生死,谢汝成乃陈郡谢氏之后,浑身都是名士的风骨。他与李炜是生死之交,也知李炜遭陷蒙冤,故而才愿以命相救。当然……谢汝成这样做,还有别的原因。”说到这里,狄仁杰突然停了口,又一次陷入沉思。

宋乾看着狄仁杰,连大气都不敢出,只静静地等候着。

许久,狄仁杰从回忆中猛醒过来,朝宋乾淡然一笑道:“李炜一时贪生,哪想到却连累了谢汝成一家人,还有自己的妻儿。他虽然活了下来,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在外逃亡整整一年后,他回到京城投案,那时候李恽案已告结,先帝看到李恽三子李炜竟然还活着,喜出望外,当即赦免了他的欺君之罪,还打算授以高官厚禄,怎奈李炜已万念俱灰,看破红尘,只求一处僻静之所静修,赎其罪孽,度其残生。因此,先帝才准他剃度在天觉寺,法名了尘。他的真实身份,整个大周朝,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我才知道。”

宋乾恍若大悟:“原来如此。那么恩师,您想要学生做的……”

狄仁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宋乾:“宋乾啊,为师可曾为了私事相求于你?”

宋乾连连摇头:“不曾,不曾。恩师您……”

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道:“那好,今天为师就求你替我去办一件私事。”“恩师您说,学生定当效劳!”

狄仁杰点头,郑重地道:“好,宋乾,你去帮我找两个人。谢宅被焚之后,在现场并未发现谢汝成的儿子谢岚和李炜初生的女婴,后来有人说在附近看到过谢岚和那女婴的踪迹。因此,我和了尘始终抱着希望,觉得那两个孩子说不定真的逃出了生天。宋乾,我要你找的就是一个男子,名叫谢岚,还有一个女子……我也不知道姓名。他们二人很有可能在一起生活,或以兄妹相称,也或已结成夫妻。”

宋乾为难地看着狄仁杰:“这……”

狄仁杰再次凄然一笑:“我知道很难,甚至徒劳。但这是我和了尘此生最大的遗憾,这两个孩子,只要他们没有死,我就一定要找到他们。”

此刻,在与狄府一箭之遥的独门小院内,沈槐兄妹刚用过晚餐,沈珺习惯性地起身收拾碗筷,被沈槐闷声喝住:“你坐着别动!”

沈珺茫然无措地坐回椅子,沈槐朝门外喊道:“何大娘,你来收拾一下桌子。”

何大娘答应着从西厢房中跑出来,忙忙擦拭桌子,把碗筷捧了出去。

沈槐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阿珺,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以后这类事情就让何大娘去做。你是有身份的小姐,不是下等仆役!”

沈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期期艾艾地道:“大娘五十多岁了,也上了年纪。我不好意思让她多疲累。”

沈槐冷笑:“那她就好意思在咱们这里白吃白住?”他看了看沈珺局促的表情,放缓语气道,“阿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对人情世故却懂得太少。何大娘与我们非亲非故,我们好心收留她,她为我们做点家务尽点心,她自己住着也更踏实些不是?”

正说着,何大娘端着个茶盘走进来,奉上香茶,嘴里说道:“沈将军,阿珺姑娘,你们喝茶。”“嗯。”沈槐点了点头,捧起茶杯在嘴边吹了吹气,随口道,“何大娘,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些日子,生活也习惯了吧?平时的家务,还请何大娘你多多操心,尤其是出外抛头露面的事情,尽量不要让阿珺去做。”

何大娘点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沈将军说得是,老身明白。阿珺姑娘是千金小姐,不该做那些粗鄙的活计。只是她的心太好,看我忙碌就要来帮忙,老身拦都拦不住。”

沈槐不耐烦地皱眉道:“总之以后还请何大娘多多操心。”

何大娘很有眼色,拿起茶盘就要退下,沈槐又招呼道:“大娘,明日你陪小姐去集市买些新鲜的绸缎吧。我听阿珺说你的女红乃金城关一绝,可否帮阿珺裁制几套新衣?”

何大娘忙应道:“好啊,我也说过好几次,要给阿珺姑娘做几套新衣服,老身我的手艺还是不差的。可阿珺姑娘老说她尚在孝中……”

沈槐打断她的话,道:“只要颜色素净些就行了,好过那几身旧衣服,实在太土气太寒酸。”

何大娘瞥了眼沈珺,只见她面红耳赤的,一副可怜相,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应承着便退出了门。

沈槐回过头来端详着沈珺的脸,轻轻握住她的手,真切地道:“阿珺,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美丽?虽然朴实无华,可在我的眼里,远比洛阳城里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要可爱得多。”

沈珺掉开视线,双眸闪着莹润的光,轻声道:“那位靖媛小姐才真是位美人儿。”

沈槐听得一愣,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珺半天,突然笑起来,道:“周靖媛,倒确实是个美貌的女子。你知道今天我送她回府时,她对我说了什么?”

沈珺没有搭话,只是愣愣地瞧着沈槐。沈槐脸色阴郁地沉默着,半晌才道:“就在她家的府门口,她对我说,她觉得你我不像是一家人。”

沈珺的手轻轻一颤,沈槐一把将那双手攥得更紧:“哼,这位周小姐真是冰雪聪明啊。说实话,我还挺欣赏她的。可惜,她讲话太过直白,行事也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珺眼神茫然,轻声道:“也许、也许她只是想更加接近你……”

沈槐冷笑:“接近我?为什么?难道这位三品大员的千金小姐对我有意?”

沈珺猛地抬头看他,沈槐朝她微笑着摇摇头,叹息着道:“阿珺,你放心,咱们俩就是一家人,这是事实,任谁都改变不了。”

和煦的春风徐徐拍打着窗纸,一轮新月高高挂在黛蓝色的澄空中,沈珺绯红着双颊,轻轻坐到沈槐的双膝之上,年轻男子有力的臂弯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裹住,仿佛一个坚实的牢笼,令她被关押得心甘情愿,今生今世都不再指望逃离。这就是她的宿命,从一出生起就伴随她至今,并会将她缠绕到死。当火热的双唇相互触碰,舌尖上品味出他的甜美时,沈珺迷迷糊糊地想着:要是真的能够这样死去,死在他的怀中,会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沈槐说得对,他和她,他们是一家人,他们注定要同生共死,任谁都改变不了。

当沈槐离开沈珺的屋子时,已经过了三更天。站在夜阑人静的小院中,沈槐深深地呼吸着早春清新的空气,感到神清气爽,这么多天来压在他心头的重负似乎被暂时移开了,整个身心都有种难得的轻松之感,沈槐知道,这是沈珺极尽温柔的爱抚所带给他的放松。此刻,当他回味着方才她承欢时痴迷的面容和沉醉的呻吟,心中不禁充满了怜爱之情。不会有人明白,沈珺对于沈槐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沈槐觉得,即使沈珺自己也并不清楚她在他心中的位置,那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位置,只因这世上唯有她才了解最真实的沈槐。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真的了解吗?

沈槐轻轻地穿过小院,刚要开启前门,门边的阴影处闪出一个人来。沈槐吓了一跳,本能地以手触剑,月亮的光辉正巧照亮那人的面孔,原来是何大娘。沈槐松了口气,压低声音抱怨道:“何大娘,你怎么鬼鬼祟祟的?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在此作甚?”

何大娘讪讪地耷拉着双手,一边搓弄着衣襟,一边支吾道:“沈、沈将军。老身一直在此等候,只是想抽空问您一句,可曾有我儿的消息?”

沈槐冷冷地瞧着她,不耐烦地答道:“哦,你儿子的事情我一直留意着呢,可哪里有那么快?洛阳不是金城关,也不是兰州,人口众多,要找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你儿子到底有没有来洛阳,也不好说啊。”

何大娘的手依然紧紧揪着裙摆,脸上满是苦涩的神情,哀求道:“沈将军,我知道麻烦您了,可我、我从家乡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啊……”

沈槐冷淡地道:“行了,我会尽力帮忙的,你就放宽心吧。你只要照顾好沈珺,我不会亏待你的。”“是,多谢沈将军,多谢沈将军。”

沈槐扬长而去了。何大娘关上院门,回头望向沈珺房间黑黢黢的窗户,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槐沿着空无一人的小巷走了百来步,前面就是狄府的边门了。他想了想,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朝右侧拐了个弯,又走过三个街口,面前出现了一座破败的道观。观门上的匾额半悬着,门旁杂草丛生,门上还挂着粗粗的铁链和一柄大锁。沈槐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观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特别刺耳,好在这里周边都是荒草和枯木,并没有什么住户。

踏着满地的碎砖乱石和杂草,沈槐悄悄走近观内唯一的一座房屋,那屋子的门上也挂着粗铁链和大锁,窗户上横七竖八地钉满木条,一丝光线也露不出来。沈槐卸下铁锁开门,昏黄的烛光从屋中射出,走进房门,桌边坐着的人抬起头来,瘦削苍白得像死人般的脸上,瞪着双无神的眼睛。

沈槐走到桌前,看着满桌的书籍,冷笑道:“不错,看样子你还很用功嘛。”

杨霖低下头,轻声说道:“被你锁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只好看书。”

沈槐随手捡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扔下,讥讽地道:“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好。要是放你出去,难说你会不会又找到什么好玩的去处。哼,你还是乖乖地待在这里温习吧,制科开考在即了,到时候我一切都会替你安排好,当然,你自己也要有些拿得出手的货色。”

杨霖沉默着,呆滞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第二章 沙 狱

据蒙丹说,从河床边的土屋到伊柏泰,顺利的话还要走上整整一天。顺利的意思是说,虽然一路之上不可避免地会遇上多次沙暴,但次数和强度都还不至于使人陷入沙土堆中动弹不得,或者被风暴吹得晕头转向彻底迷失,抑或整座沙丘的移动没有将去路完全堵死……总之,假如所有这些可怕的情形都没有发生,那么他们应该可以在夜幕降临之前到达伊柏泰——蒙丹口中那令人闻风丧胆、望而却步的沙漠绝地。

好在已是初春时间,大漠中差不多到了最好的时光。夜晚的温度虽然还很低,但白天的气温适宜,到了正午的时候,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甚至能令人初尝暖意。当然了,春天也是风暴最盛的时节,狂风将大漠中本来就很稀少的水分吹散得更为彻底。大漠永远在考验着敢于踏入其领地的人,对于人类,它从来都不会是真正友好的。

旭日初升之时,蒙丹便带着袁从英一行启程了。武逊留下的装水木桶,重新灌满了从水井中打出的清水,由骆驼驮在背上。这头本已奄奄一息的老骆驼饮了新鲜的水以后,又焕发出全新的生机,不由叫人赞叹这吃苦耐劳的牲口那惊人的生命力。蒙丹带来的几个羊皮囊,羊奶喝光以后也灌满了水,再加上武逊留给他们的食物和蒙丹的鸡蛋、牛羊肉等,现在他们这个小队的食水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蒙丹和袁从英各自骑马,狄景晖骑着骆驼尾随。韩斌则被袁从英搁在自己身前,倒也安全而惬意。

一路上他们奋力赶路,正午时候遇上了一次较大的沙尘暴,大家只好下地,蹲下身子围成一圈。狂暴的风沙吹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等一切好不容易停歇下来时,人和牲口都几乎被半埋在沙土堆中了,一个羊皮水囊没有扎紧,清水流进沙地,很快就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无踪,不过大家也没工夫心疼,又赶紧上路了。

幸运的是午后没有再刮大风,他们几乎是一路顺利前行,太阳刚开始偏西时,走在最前面的蒙丹回头叫道:“再走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

袁从英和狄景晖听到这声招呼,心中顿时感到既兴奋又紧张。毕竟走了好几个月,总算要到达目的地了,不由让人如释重负。但从庭州到沙陀碛这数日来的磨难,以及蒙丹的描述,又让他们对伊柏泰产生了某种带着恐惧的好奇感。就算不去考虑其他,单单今天这一路上的光景,也足够让人对伊柏泰生出畏惧之心。

他们在沙陀碛里已经待了整整七天,眼睛也多少习惯了满天遍野的黄沙和荒芜。那些漫延不绝的沙丘,可怜得像斑秃一样点缀其中的胡杨树和柽柳林,还有越来越稀少的小片绿洲,对这些景物他们已见怪不怪。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整整一天的旅途中,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绿意,前后左右只有不尽的黄沙,脚下的沙地绵软细密得仿佛面粉一般。这意味着黄沙在大地之上厚厚地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假如他们在土屋里还有机会掘井取水,在这里则几乎不可能。即使地下有水,掘地三尺也是绝对不够的,恐怕要掘地三丈、三十丈吧。可笑的是,没有人真的会这样做,因为还没等掘出水来,人就早已累死渴死了。

一路行来,还有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沙丘变得更加高大而密集。翻越沙丘是最耗费体力和时间的,因为骆驼和马到了沙丘面前就彻底丧失了能力,一步一陷,根本就走不动。蒙丹是个非常有经验的向导,总是尽可能地绕着沙丘走,但这样也会浪费不少时间,特别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要非常小心谨慎。过每座沙丘,都是极其危险而又劳累的过程,除了最必要的交谈,大家都一言不发。蒙丹毕竟是在大漠中成长起来的,走得相对要轻松自如些,一路上她频频回首,观察着紧随身后的人,心中暗自佩服:看来这两个汉人男子真不是无用之辈,反而比她想象得还要坚强、忍耐和勇敢,头一次经历如此艰险的环境,却神色如常态度坚定。现在虽然是她在带领着他们,却能时时感受到源自他们的勇气和力量,这让蒙丹从心里觉得踏实和安全。她不觉想,假如能一直这样和他们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这样想着,蒙丹的脸竟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儿开始突突乱跳,幸好她是独自一人在前,四顾茫茫,否则大概真的要羞臊万分了。恰在此时,刚刚被大片乌云遮住的太阳,重新露出火红的光芒,蒙丹迎向西方望去,远远的沙丘缝隙间,成排的方形土屋初露端倪,她激动地大声叫起来:“伊柏泰!快看,我们就要到了!”

一行人本能地催促起胯下的牲口,骆驼和马好像也知道胜利在望,脚步轻捷了许多。眼前的沙丘仿佛重重叠叠的屏障,徐徐向旁退去,很快,前方出现大片平坦的沙原,在四周高耸的沙丘包围之下,仿佛是个黄沙汇集而成的盆地。金色的夕阳垂挂在西方的尽头,余晖如血,将这个沙漠谷地染得晕红片片,显得既瑰丽又凄凉,既诡异又苍茫。

蒙丹停住马匹,等着袁从英和狄景晖赶到身边,她轻轻举起手里的马鞭,往前一指:“你们看,这整个平坦的地区就是伊柏泰,方圆大概有三四里。”她看袁从英和狄景晖好奇地朝伊柏泰不停张望着,便继续解释,“这个地方是整个沙陀碛的最中心,从此地往任何一个方向,要徒步走出沙陀碛都是不可能的。因此,伊柏泰其实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关押重犯的大监狱。驻守伊柏泰并负责看押犯人的,是瀚海军编外队,队正就是我昨日向你们提到过的吕嘉。”

袁从英和狄景晖相互看了一眼,发觉对方的脸色都很凝重,但此刻不是犹豫和彷徨的时候,袁从英率先发问:“蒙丹公主,我们今天一路行来,没有发现任何水源。从这里看伊柏泰,也见不到半点绿洲,囚犯和狱卒在此如何生存?难道所有的饮水都要运进来吗?”

蒙丹摇头:“伊柏泰里面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外人是绝不允许入内的。但我听说,瀚海军选择在此驻扎,修建这个监狱,不仅因为它的位置独一无二,犯人几乎不可能逃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的地下深处有暗河流淌。因此在伊柏泰里面,挖掘了多口深达数丈的深井,靠这些来自地底深处的水,伊柏泰才能维持下来。”

狄景晖皱起眉头,喃喃道:“又是暗河、水井,倒是与那茅屋里的水井相似,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条暗河?”

蒙丹眨了眨眼睛:“这我就不知道了。伊柏泰里面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没见过。我也曾听到过,沙陀碛周边的牧民中世代相传着一个沙陀神龙的故事,好像就是说在沙陀碛的地下有暗河流淌……”她抬起头,抱歉地微笑着,“我不是这里长大的,来沙陀碛才半年不到,再多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了。”

狄景晖忙道:“没关系。蒙丹公主,你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别的事情我们自己可以慢慢搞明白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伊柏泰的正前方,眼前豁然开朗的大片黄沙之上,伫立着一座座沙土堆砌而成的长方形屋子,彼此相隔不远,鳞次栉比地排成行,正好在伊柏泰的最外围围了一圈。

袁从英轻声自语:“这些房屋应该就是瀚海军在此的军营了。”

蒙丹点头:“嗯,可以这么说。不过坦白讲,这里所谓的瀚海军编外队,除了几个当官的是瀚海军的正式军官之外,其余的士兵就是些从沙陀碛周边招募来的乡民,都是生活困苦得过不下去了,才来此从军当狱卒的。剩下的兵卒就是从罪责稍轻些的罪犯中挑的。”

狄景晖低声感叹:“也是啊,但凡活得下去,谁来这种地方?来此地的,恐怕都像我们,是别无选择的。”

袁从英眯起双眼,仔细观察着残阳之下一片死寂的伊柏泰,又问:“蒙丹,你知道囚犯都关押在什么地方吗?”

蒙丹想了想,指着左边一处稍高的沙地道:“跟我来,咱们到那上面去,看得清楚。”

他们来到高地之上,蒙丹让袁从英和狄景晖越过最外围的土屋向内眺望,果然可以看见一座高高的木质长墙,在土屋的包围中,又围出一个内圈。在此高墙之内,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有三四个巨大的圆形堡垒,但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楚。

蒙丹解释:“这木墙之内的砖石堡垒才是真正的监狱,据称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重囚。外人是不允许踏入木墙一步的,里面的情形只有编外队的人才知道。”

狄景晖疑惑地问:“木墙能关住犯人吗?似乎不够结实吧?”

蒙丹道:“嗯,这个不好说。也许正因为这样,瀚海军的狱卒才要守住最外层?”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我刚才说了,从这里要逃出沙陀碛,如果单人独行,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沙漠。所以,犯人要逃跑的话,除非一起暴动,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天边的落日又下沉了一点,灰黄一片的伊柏泰上空,突然闪烁出光芒。狄景晖指着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辉,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蒙丹皱起小巧的鼻尖,一时回答不出来。

袁从英却用平静的口吻道:“这应该是木墙上的刀尖,在日光映照下的反光吧。”

狄景晖恍然大悟:“对呀!有道理,所以这些木墙的顶上应该插满了利刃,防止里面的囚犯越墙而逃。”说着,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起来。

袁从英看了他一眼:“你只是服流刑,并非来此坐牢。我会替你在瀚海军营内找个差使,放心吧。”

狄景晖沉默着点了点头。

大家又观察了一小会儿,蒙丹举头望望天空:“马上就要天黑了。一旦天黑,就很难靠近伊柏泰了,岗哨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畜,一律立即射杀,根本不问青红皂白。莫如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袁从英制止道:“稍等,似乎有些问题。”

蒙丹和狄景晖连忙展目细看,果然发现刚才沉寂一片、没有丝毫动静的伊柏泰营盘内,隐约有些人影在晃动,还有人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漠上飘起,丝丝缕缕地传到耳畔。

只顷刻间,从木墙内和最外围的土屋中涌出不少人来,有些在沙地上徒步奔跑,也有些骑在马上,都朝着他们所站的这个高地方向而来。

蒙丹轻声惊呼:“啊?他们怎么往这里来了?难道是发现我们了?”

狄景晖也紧张得脸色发白,却听袁从英沉声道:“别慌。你们仔细看,他们是在追人。”

狄景晖和蒙丹定睛一瞧,果然,在大群人马的前方十来步处,还有两个人影在拼命地奔跑着。蒙丹轻呼:“真的有犯人逃跑?”

狄景晖冷笑:“这两个犯人也太过愚蠢了吧,光天化日之下的,怎么可能跑得掉?”正困惑着,却见那一大帮子人马纷纷停了下来,在营盘前面四散开,其中不少人爬上营盘前一个土堆的高台,嘴里发出哄闹的声音。

此时,那两个居前狂奔的人已经凑在了一处,不停地翻滚跳跃,好像是在互相搏斗。其余众人或散开在他们的周围,或高居于土台之上,哄叫阵阵,仿佛是在助威呐喊。

蒙丹吁了口气:“哦,大概他们在玩角抵吧。”

袁从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翻滚中的两人,冷冷地道:“我看不像是玩,倒像是在拼命。”

狄景晖也边看边点头:“嗯,搏斗得很激烈啊。”

正说着,那两人已渐渐分出胜负,其中之一将另一个压倒在沙地上,骑在身上奋力击打,观战的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哄叫之声,倒真有些像在观摩一场游戏。那被打的人渐渐停止挣扎,很快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另一个人却不住手,继续没完没了地击打,后来干脆站起身,对着地上之人又踢又踩,看得韩斌把脑袋缩到袁从英的怀里,蒙丹的嘴唇都发白了,轻声嘟囔:“这样会把人活活打死的……”

狄景晖朝袁从英看了一眼,紧张地问:“怎么办?我们就看着?”

袁从英的声音冷硬如冰:“那你还想怎么样,去行侠仗义?再等等看吧……”

这时,那打人的好像也疲了,终于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沙地上。躺卧之人的身旁,黄沙上已然是大片殷红,好似盛开在沙漠上的血色之花。周围的哄喊声停了下来,伊柏泰苍凉的营地前方,骤然陷入新的寂静。太阳落到沙丘背后去了,灰色的阴影覆盖在整个伊柏泰的上方,土屋、木墙、高台,还有或站或坐的人群,都好像成了黄昏之中凝固的剪影,在袁从英他们的眼睛里失去了真实感,变成了沙地上无声无息的雕塑。

空中一声尖厉的呼哨划破短暂的寂静,好像听到了号令,呆站在营地前方的那人跳起来,再次朝袁从英他们所站的高地狂奔而来。这回,旁观的人们却没有发出哄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此人奔逃。他跑了大约十来步,一支支带着哨音的利箭从高台上射出,直直地插入他面前的沙地。那人吓得愣了愣,又往左侧跑去,可紧接着另一支箭射来,再次封住他的去路。那人变换着方向奔逃,可不论他转向何方,身后总有利箭如影随形,拖着长长的哨音堵在他的前方。昏黄的暮色之下,此人好似疯子,在沙地上团团乱转,前后左右瞬间已经插满了箭镞,竟如个乱七八糟的铁篱笆,把那人围困其中。

这边高地之上,袁从英几人看得心惊肉跳,但还是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狄景晖急切地问:“这、这些箭都是打哪里来的?”

袁从英指着土堆高台,道:“是从那上面射出的,而且是一个人射的,这里太远看不清楚,但我觉得应该是个军官。”

他话音未落,又有两支箭一前一后从高台上飞出,疾如闪电,飞入铁篱笆丛,紧接着便听到一声痛苦的嘶喊,那方才还在铁篱笆丛中团团乱转、企图突破的人狂呼着摔倒在地。

蒙丹小声惊呼:“啊,他死了?”

那人倒在地上翻动着叫喊着,发出阵阵凄惨的呼号。奇怪的是,一直在旁观的人群好像一出戏终于看到了结尾,都姗姗然散开,渐渐朝营地内退去。全然不顾沙地上那具血泊中的尸体和那个在箭丛中垂死挣扎的人。

暮色更深,半空中传来羽翼猛烈扇动的声响,原来是几只秃鹫在盘旋降落,只等人群散尽,便要向沙地上那两个人发起进攻了。

袁从英朝身边的蒙丹点点头:“把你的弓箭给我。”

蒙丹愣了愣,忙摘下身上背的弓箭递过去。

袁从英轻轻拉了拉弓,招呼道:“我们过去。”他将怀里的韩斌抱到狄景晖的骆驼上,“你在后面跟随,小心点。”“放心吧!”

袁从英和蒙丹策马扬鞭,率先跑下高地,朝伊柏泰的营盘直奔而去。还未跑到箭丛边,已有两只等不及的秃鹫旋转着猛扑下来,眼看着就要啄上人身,袁从英在马上弯弓搭箭,连发连中,两只秃鹫哀鸣着跌落在地,另外几只受了惊吓,俱腾身而起,直直地飞入云霄深处。

蒙丹跑到箭丛边,翻身下马拨开乱箭,扶着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坐了起来。那人已经神智昏乱,双手乱舞,嘴里还不住地哀号。

袁从英也驱马过来,大声问:“他怎么样?”

蒙丹从腰间解下水囊,往那人嘴里灌水,头也不回地答道:“不好,他快不行了!”她看着那人吞下几口水,没听到袁从英的回答,抬头一看,才发现眼前不远处已站好了一排人马,大约有十来个人,全是一身瀚海军的打扮,居中一人皂巾裹头,黝黑瘦削的脸上,泛白的伤痕从额头劈过左眼、鼻翼,贯穿到下颚,使整张脸显得无比狰狞。蒙丹认识此人,他正是瀚海军驻守伊柏泰的编外队队正吕嘉。

此刻,吕嘉正上下打量着袁从英和骑着骆驼刚赶过来的狄景晖。见这二人均沉默不语,吕嘉举起手中的马鞭,厉声喝问:“什么人?”

蒙丹站起身来,看到袁从英向自己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袁从英催马朝吕嘉又走了两步,才双手抱拳,朗声道:“在下袁从英,瀚海军戍边校尉,你是伊柏泰的吕队正吧?”

吕嘉皱起眉头,冷冷地打量着袁从英,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道:“戍边校尉?没听说过。把公文拿来我看看!”

袁从英翻身下马,从怀里取出公文,双手递向前方。吕嘉身边一个矮胖军官跑过来接过公文,呈给吕嘉。

吕嘉仔细地看了一遍公文,命人将公文送还袁从英后,才随意地抱了抱拳,神情倨傲地问:“袁、校、尉。不知道袁校尉来伊柏泰有何见教?”

袁从英从容作答:“在下受瀚海军军使钱归南大人指派,辅助武逊校尉来伊柏泰组建剿匪团,清剿为患沙陀碛的土匪。”

吕嘉双眉一耸:“武逊?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袁从英微蹙起眉尖,目光锐利地盯着吕嘉,慢条斯理地道:“武校尉与我们在七天前一起进入沙陀碛,四天前他将我等留在阿苏古尔河边的土屋中,说他先行到伊柏泰,然后再来接我们。我等在土屋中等了三天有余,不见武校尉来,幸而有蒙丹公主领路,便自行找来了。”他仔细观察着吕嘉的神情,一字一句地问,“怎么,武校尉没有来过吗?”

吕嘉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我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吕嘉的话音刚落,袁从英紧接着逼问一句:“此话当真?”

吕嘉眼神闪烁,本能地辩白:“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

袁从英微微一笑:“那就好,得罪了。”

吕嘉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想了想,他抬起马鞭指着狄景晖和韩斌:“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袁从英朝后退了半步,抱拳道:“那人是我的随从,这小孩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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