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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09: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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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斯年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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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邪:《诗经》鉴赏、评析与考证

诗无邪:《诗经》鉴赏、评析与考证试读:

叙语

下列关涉《诗经》之讲义十二篇,大体写就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其《周颂》一篇,十一月所写,论文辞之一节,次年一月所补也。

日中无暇,每晚十一时动笔写之,一日之劳,已感倦怠,日之夕矣,乃须抽思,故文辞不遑修饰,思想偶涉枝节。

讲义之用本以代言,事既同于谈话,理无取乎断饰,则文言白话参差不齐之语,疏说校订交错无分之章,聊借此意自解而已。其中颇有新义,深愧语焉不详,此实初稿,将随时删定,一年之后,此时面目最好无一存也。

此为论经之上卷,所敷陈诸题多为叙录《诗经》而设,中卷将专论语言文字中事,下卷则谈《诗经》旁涉所及之问题,均非今年所能写就。若所写就者,幸同学匡其失正其误也。“诗三百篇”自是一代文辞之盛,抑之者以为不过椎轮,扬之者以为超越李杜,皆非其实。文学无所谓进步,成一种有机体之发展则有之。故一诗之美,可以超脱时间,并非后来居上;而一体之成,由少而壮,既壮则老,文学亦不免此形役也。《诗经》之辞,有可以奕年永世者,《诗经》之体,乃不若五言七言之盛,则亦时代为之耳。

欣赏之盛,尽随主观,鸠摩罗什有言,嚼饭与人,乃令呕吐。故讲习《诗经》最宜致力者,为文字语言之事,兹编未之及,留待中卷,以此事繁博非短时整理所能得其条贯。若论文辞一节,应人之请强为主观之事作解说,恐去讲章无几,删之亦可也。《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拟目中三节涉及《诗经》者(第二篇四、五、八),即以此卷代之。此卷所论为叙录《诗经》,文学史中所应述说,理非二事,故不别作。十八年一月二十日写记

泛论《诗经》学

《诗经》是古代传流下来的一个绝好宝贝,它的文学的价值有些顶超越的质素。自晋人以来纯粹欣赏它的文辞的颇多,但由古到今,关于它的议论非常复杂,我们在自己动手研究它以前,且看两千多年中议论它的大体上有多少类,哪些意见可以供我们自己研究时参考?

春秋时人对于诗的观念:“诗三百”中最后的诗所论事有到宋襄公者,在《商颂》;有到陈灵公者,在《陈风》;若“胡为乎株林从夏南”为后人之歌,则这篇诗尤后,几乎过了春秋中期,到后期啦。最早的诗不容易分别出,《周颂》中无韵者大约甚早,但《周颂》断不是全部分早,里边有“自彼成康奄有四方”的话。传说则《时迈》《武》《桓》《赉》诸篇都是武王克商后周文公作(《国语》《左传》),但这样传说,和奚斯作《鲁颂》,正考父作《商颂》,都靠不住;不过《雅》《颂》中总有不少西周的东西,其中也许有几篇很早的罢了。

风一种体裁是很难断定时代的,因为民间歌词可以流传很久,经好多变化,才著竹帛:譬如现在人所写下的歌谣,许多是很长久的物事,只是写下的事在后罢了。《豳风·七月》是一篇封建制度下农民的岁歌,这样传来传去的东西都是最难断定它的源流的。《风》中一切情诗,有些或可考时代者,无非在语言和称谓的分别之中,但语言之记录或经后人改写(如“吾车既工”之吾改为我,石鼓文可证,吾我两字大有别)。称谓之差别又没有别的同时书可以参映,而亚当夏娃以来的故事和情感,又不是分什么周汉唐来的,所以这些东西的时代岂不太难断定吗?不过《国风》中除豳、南以外所举人名都是春秋时人,大约总是春秋时诗最多,若列国之分,乃反用些殷代周初的名称,如邶鄘卫唐等名,则辞虽甚后,而各国风之自为其风必有甚早的历史了。

约而言之,“诗三百”之时代一部分在西周之下半,一部分在春秋之初期中期。这话至少目前可以如此假定。那么,如果春秋时遗文尚多可见者,则这些事不难考定,可惜记春秋时书只有《国语》一部宝贝,而这个宝贝不幸又到汉末为人割裂成两部书,添了许多有意作伪的东西,以致我们现在不得随便使用。但我们现在若求知《诗》在春秋时的作用,还不能不靠这部书,只是在用它的材料时要留心罢了。

我想,有这样一个标准可以供我们引《左传》《国语》中论《诗》材料之用:凡《左传》《国语》和《毛义》相合者,置之,怕得是他们中间有狼狈作用,是西汉末治古文学者所加所改的;凡《左传》《国语》和《毛义》不合者便是很有价值的材料,因为这显然不是治古文学者所加,而是幸免于被人改削的旧材料。

我们读古书之难,难在真假混着,真书中有假材料,例如《史记》;假书中有真材料,例如《周礼》;真书中有假面目,例如《左传》《国语》;假书中有真面目,例如东晋伪《古文尚书》。正若世事之难,难在好人坏人非常难分,“泾以渭浊”,论世读书从此麻烦。

言归正传,拿着《左传》《国语》的材料求《诗》在春秋时之用,现在未作此工夫不能预断有几多结果,但凭一时记忆所及,《左传》中引《诗》之用已和《论语》中《诗》之用不两样了。一、《诗》是列国士大夫所习,以成辞令之有文;二、《诗》是所谓“君子”所修养,以为知人论世议政述风之资。

说到《诗》和孔丘的关系,第一便要问“孔丘究竟删诗不?”说删诗最明白者是《史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这话和《论语》本身显然不合。“诗三百”一辞,《论语》中数见,则此词在当时已经是现成名词了。如果删诗三千以为三百是孔子的事,孔子不便把这个名词用得这么现成。且看《论语》所引诗和今所见只有小异。不会当时有三千之多,遑有删诗之说,《论语》、孟、荀书中俱不见,若孔子删诗的话,郑卫桑间如何还能在其中?所以太史公此言,当是汉儒造作之论。

现在把《论语》中论《诗》引《诗》的话抄在下面。《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子罕》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先进》南客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子路》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诚不以富,亦祗以异,”其斯之谓与?(此处朱注所校定之错简)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从此文我们可以归纳出下列几层意思:

第一,以《诗》学为修养之用;

第二,以《诗》学为言辞之用;

第三,以《诗》学为从政之用,以《诗》学为识人论世之印证;

第四,由《诗》引兴,别成会悟;

第五,对《诗》有道德化的要求,故既曰“思无邪”,又曰“放郑声”;

第六,孔子于乐颇有相当的制作,于《诗》虽曰放郑声,郑声却在“三百篇”中。

以《诗三百》为修养,为辞令,是孔子对于诗的观念。大约孔子前若干年,《诗三百》已经从各方集合在一起,成当时一般的教育。孔子曾编过里面的《雅》《颂》(不知专指乐或并指文,亦不知今见《雅》《颂》之次序有无孔子动手处),却不曾达到《诗三百》中放郑声的要求。

壹 西汉《诗》学

从孟子起,《诗经》超过了孔子的“小学教育”而入儒家的政治哲学。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这简直是汉初年儒者的话了。孟子论《诗》甚泰甚侈,全不是学《诗》以为言,以为兴,又比附上些历史事件,并不合实在,如“戎狄是膺,荆舒是惩”附合到周公身上。这种风气战国汉初人极多,《三百篇诗》作者找出了好多人来,如周公、奚斯、正考父等,今可于《吕览》《礼记》《汉经说遗》文中求之。于是一部绝美的文学书成了一部庞大的伦理学。

汉初《诗》分三家,《鲁诗》自鲁申公,《齐诗》自齐辕固生,《韩诗》自燕太傅韩婴,而《鲁诗》《齐诗》尤为显学。《鲁诗》要义有所谓四始者,太史公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又以《关雎》《鹿鸣》都为刺诗,太史公曰:“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凌迟,《鹿鸣》刺焉。”其后竟以“三百篇”当谏书。这虽于解《诗》上甚荒谬,然可使《诗经》因此不佚。《齐诗》《韩诗》在释经上恐没有大异于《鲁诗》处,三家之异当在引经文以释政治伦理。齐学宗旨本异鲁学,甚杂五行,故《齐诗》有五际之论。《韩诗》大约去泰去甚,而于经文颇有确见,如《殷武》之指宋襄公,即宋代人依《史记》从《韩诗》,以恢复之者。今以近人所辑齐鲁韩各家说看去,大约齐多侈言,韩能收敛,鲁介二者之间,然皆是与伏生书、《公羊春秋》相印证,以造成汉博士之政治哲学者。

贰 《毛诗》

《毛诗》起于西汉晚年,通达于王莽,盛行于东汉,成就于郑笺,从此三家衰微,毛遂为《诗》学之专宗。

毛之所以战胜三家者,原因甚多,不尽由于宫廷之偏好和政治之力量去培植它。

第一,申公、辕固生虽行品为开代宗师,然总是政治的哲学太重,解《诗》义未必尽惬人心,而三家博士随时抑扬,一切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必甚多,虽可动听一时,久远未免为人所厌。而《齐诗》杂五行,作侈论,恐怕有识解者更不信它。则汉末出了一个比较上算是去泰去甚的《诗》学,解《诗》义多,作空谈少,也许是一个“应运而生”者。

第二,一套古文经出来,《周礼》《左氏》动荡一时,造来和它们互相发明的《毛诗》,更可借古文学一般的势力去伸张。凡为《左传》文词所动《周官》系统所吸者,不由不在《诗》学上信毛舍三家。

第三,东汉大儒舍家学而就通学,三家之孤陋寡闻,更诚然敌不过刘子骏天才的制作,王莽百多个博士的搜罗;子是三家之分三家,不能归一处,便给东京通学一个爱好《毛诗》的机会。郑康成礼学压倒一时,于《诗》取毛,以他的礼学润色之,《毛诗》便借了郑氏之系统经学而造成根据,经魏晋六朝直到唐代,成了唯一的《诗》学了。《毛诗》起源很不明显,子夏、荀卿之传授,全是假话。大约是武帝后一个治三家《诗》而未能显达者造作的,想闹着立学官(分家立博士,大开利禄之源,引起这些造作不少,尤其在《书》学中多)。其初没有人采他,刘子骏以多闻多见,多才多艺,想推翻十四博士的经学,遂把它拿来利用了。加上些和从《国语》中搜出来造作成的《左传》相印证的话,加上些和《诗》本文意思相近的话,以折三家,才成动人听闻的一家之学。试看《毛传》《毛序》里边有些极不通极陋的话,如“不显显也”,“不时时也”之类,同时又有些甚清楚甚能见闻杂博的话,其非出于同在一等的人才之手可知。

现在三家遗说不能存千百于十一,我们没法比较《毛诗》对于三家总改革了多少,然就所得见的传说论,《毛诗》有些地方去三家之泰甚,又有些地方,颇能就《诗》的本文作义,不若三家全凭臆造。所以《毛诗》在历史的意义上是作伪,在《诗》学的意义上是进步;《毛诗》虽出身不高,来路不明,然颇有自奋出来的点东西。

叁 宋代《诗》学

经学到了六朝人的义疏,唐人的正义,实在比八股时代的高头讲章差不多了,实在不比明人大全之学高明了。自古学在北宋复兴后,人们很能放胆想去,一切传说中的不通,每不能逃过宋人的眼。

欧阳永叔实是一个大发难端的人,他在史学、文学和经学上一面发达些很旧的观点,一面引进了很多新观点,摇动后人(别详)。他开始不信《诗序》。北宋末几朝已经很多人在那里论《诗序》的价值和诗义的折中了。但迂儒如程子反把《毛诗序》抬得更高,而王荆公谓诗人自己作叙。直到郑夹漈所叙之论得一圆满的否定,颠覆了自郑玄以来的传统。

朱紫阳做了一部《诗集传》,更能发挥这个新义,拿着《诗经》的本文去解释新义,于是一切不通之美刺说扫地以尽,而《国风》之为风,因以大明。紫阳书实是一部集成书,韵取吴才老《叶韵》之说,《叶韵》自陈顾以来的眼光看去,实在是可笑了,但在古韵观念未出之前,这正是古韵观念一个胎形。训诂多采毛、郑兼及三家遗文,而又通于礼学(看王伯厚论他的话)。其以赋比兴三体散入虽系创见,却实不外《毛诗》独标兴体之义。

紫阳被人骂最大者是由于这一部书,理学、汉学一齐攻之,然这部书却是文公在经学上最大一个贡献,拿着本文解《诗》义,一些陋说不能附会,而文学的作用赤裸裸地重露出来。只可惜文公仍是道学,看出这些《诗》的作用来,却把这些情诗呼作淫奔,又只敢这样子对付所谓变风,不敢这样子对付大、小《雅》《周南》《召南》《豳风》,走得最是的路。偏又不敢尽量地走去,这也是时代为之,不足大怪。

现在我们就朱彝尊的《经义考》看去,已经可以觉得宋朝人经学思想之解放,眼光之明锐,自然一切妄论谬说层出不穷,然跳梁狐鸣,其中也有可以创业重统者。(文公对于文学的观念每每非常透彻,如他论《楚辞》、陶诗、李、杜诗常有很精辟的话,不仅说《三百篇》有创见)

又宋代人因不安于《毛诗》学,博学者遂搜罗三家遗说。例如罗泌不是一个能考六艺的人,然他发挥《商颂》为《宋颂》,《殷武》为颂襄公,本之《韩诗》(《韩诗》最后佚),而能得确证。

宋末有一伟大的学者王伯厚,开近代三百年朴学之源,现在试把《玉海》附刻各经及《困学纪闻》等一看,已经全是顾亭林、阎百诗以来所做的题目。他在《诗经》学上有《诗考》,考四家诗;有《诗地理考》,已不凭借郑谱。虽然搜罗不多,但创始的困难每每这样子的。这实在都是《诗》学上最大的题目,比起清儒拘《郑笺》、拘《毛传》者,他真能见其大处。

肆 明季以来的《诗》学

明季以来《诗》学最大的贡献是古韵和训诂两事,这都是语言学上的事,若在《诗》之作用上反而泥古,不及宋人。

陈季立(第)顾宁人(炎武)始为系统的古韵学,以后各家继起,自成一统系者十人以上,而江、戴、孔、段、王发明独多。

训诂方而,专治《诗》训诂者如陈奂、马瑞辰、胡承珙诸家,在训诂学第二流人物中;其疏通诸经以成训诂公谊者,如惠、戴、段、二王、郝、俞、章等,不以《诗》学专门,而在诸经学之贡献独大。

但谈古音的人每不能审音,又少充分的认识方言之差别,聚周代汉初之韵以为一事,其结果分类之外,不能指实;而训诂学亦以受音韵学发达之限制,未能建立出一个有本有源的系统来。这是待从今以后的人,用新材料,借新观点去制造的。

话虽这样,诸代人对于《诗经》中训诂的贡献是极大的,至于名物礼制,既有的材料太紊乱,新得的材料又不多,所以聚讼去,聚讼来,总不得结论。

从孔巽轩、庄存与诸君发挥公羊学后,今文经学一时震荡全国,今文经学家之治《诗》者,不幸不是那位学博识锐的刘申受,而是那位志大才疏的魏默深。魏氏根本是个文士,好谈功名,考证之学不合他的性质。他做《诗古微》,只是要发挥他所见的齐、鲁、韩《诗》论而已,这去客观《诗》学远着多呢!陈恭甫(寿祺)朴园(乔枞)父子收集了极多好材料,但尚未整理出头绪来,这些材料都是供我们用的。

伍 我们怎样研究《诗经》

我们去研究《诗经》应当有三个态度,一、欣赏他的文辞;二、拿他当一堆极有价值的历史材料去整理;三、拿他当一部极有价值的古代言语学材料书。但欣赏文辞之先,总要先去搜寻他究竟是怎样一部书,所以言语学、考证学的工夫乃是基本工夫。

我们承受近代大师给我们训诂学上的解决,充分的用朱文公等就本文以求本义之态度,于《毛序》《毛传》《郑笺》中寻求今本《诗经》之原始,于三家《诗》之遗说、遗文中得知早年《诗经》学之面目,探出些有价值的早年传说来,而一切以文本为断,只拿他当做古代留遗的文辞,既不涉伦理,也不谈政治,这样才可以济事。约之为纲如下:(一)先在《诗》本文中求《诗》义。(二)一切传说自《左传》《论语》起,不管三家《毛诗》,或宋儒近儒说,均须以本文折之。其与本文合者,从之;不合者,舍之;暂若不相干者,存之。(三)声音、训诂、语词、名物之学,继近儒之工作而努力,以求奠《诗经》学之真根基。(四)礼乐制度,因《仪礼》《礼记》《周礼》等书,现在全未以科学方法整理过,诸子传说,亦未分析清楚,此等题目目下少谈为妙,留待后来。

匆匆拟《诗经》研究题目十事,备诸君有意作此工作者留意。(一)古代《诗》异文辑

宋刻本异文,诸家校勘记已详;石经异文,亦若考尽;四家异文,陈氏父子所辑略尽;然经传引《诗经》处,参差最多,此乃最有价值之参差,但目下尚无辑之者。又汉儒写经,多以当时书改之,而古文学又属“向壁虚造”,若能据金石刻文校出若干原字,乃一最佳之工作。例如今本《小雅》中“我车既攻”,《石鼓文》作“吾车既攻”,吾、我两字作用全不同,胡珂各有考证。而工字加了偏旁。汉儒加偏旁以分字,所分未必是,故依之每致误会。(二)三家《诗》通谊说

三家《诗》正如《公羊春秋》,乃系统的政治伦理学,如不寻其通谊,如孔庄诸君出于《公羊》学,便不得知三家《诗》在汉世之作用。陈恭甫父子所辑材料,既可备用,参以汉时政刑礼乐之论,容可得其一二纲领,这是经学史上一大题目。魏默深在此题中之工作,粗疏主观,多不足据。(三)毛《诗》说旁证

依毛《诗》为注者,多为《毛序》《毛传》《郑笺》考信,此是家法之陋,非我等今日客观以治历史语言材料之术。毛氏说如何与古文经若《左传》《周礼》《尔雅》等印证,寻其端绪之后,或可定《毛诗》如何成立,古文学在汉末新朝如何演成。我等今日岂可再为“毛、郑功臣”?然后代经学史之大题,颇可为研究之科目。(四)宋代论《诗》新说述类

宋代新《诗》说有极精辟者,清儒不逮,删《序》诸说,风义刺义诸论,能见其大。若将自欧阳永叔以来之说辑之,必更有胜义,可以拾检,而宋人思想亦可暂得其一部。(五)毛公独标兴体说

六诗之说,纯是《周官》作祟,举不相涉之六事,合成之以成秦汉之神圣数(始皇始改数用六)。赋当即屈、宋、荀、陆之赋,比当即辩(章太炎君说),若兴乃所谓起兴,以原调中现成的开头一两句为起兴,其下乃是新辞,汉乐府至现代歌谣均仍存此体,顾颉刚先生曾为一论甚精。今可取《毛传》所标兴体与后代文词校之,当得见此体之作用。(六)证《诗三百》篇中有无方言的差别?如有之,其差别若何?

历来论古昔者,不以方音为观点之一,故每混乱。我们现在有珂罗倔伦君整理出来的一部《广韵》,有若干名家整理的《诗经韵》,两个中间差一千年;若就扬子云《方言》为其中间之阶,看《诗经》用韵有循列国方言为变化者否?此功若成,所得必大。(七)《诗》地理考证补

王伯厚考《诗》地理,所据不丰;然我等今日工作,所据材料较前多矣,必有增于前人之功者。《诗》学最大题目为地理与时代,康成见及此,故作《诗谱》,其叙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其上下而有之(此以国别);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而观之(此以时分):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结果则不可。康成实不知地理,不能考时代,此乃我等今日之工作耳。从《水经注》入手,当是善法,丁山先生云。(八)《诗经》中语词研究《诗经》中语词最有研究之价值,然王氏父子但知其合,不求其分。如语词之“言”,有在动词上者,有在动词下者,有与其他语词合者。如证其如何分,乃知其如何用。(九)《诗》中成语研究

即海宁王静安氏所举之题。《诗》中成语多,如“亦孔子”“不显”(即丕显)等。但就单词释诂训者,所失多矣。(十)《诗》中晦语研究《诗》中有若干字至今尚全未得其着落者,如时字之在“时夏”“时周”“不时”,及《论语》之“时哉时哉”,此与时常训全不相干,当含美善之义,而不得其确切。读《诗》时宜随时记下,以备考核。(十一)抄出《诗》三百五篇中史料《书经》是史而多诬,《诗经》非史而包含史之真材料,如尽抄出之,必可资考定。

《周颂》

《周颂》大别分两类:一、无韵的,二、有韵的。无韵的如《清庙》《维天之命》《维清》(此篇之祯字本祺字,故亦非韵),《昊天有成命》《时迈》《武》《赉》《般》皆是,半无韵的如《我将》《桓》是,此外都是有韵的。这些无韵半无韵的,文辞体裁和有韵的绝然不同,有韵的中间很多近于《大雅》《小雅》的,若这些无韵的乃是《诗三百》中孤伶仃的一类。大约这是《诗经》中最早的成分了。《国语》以其中之《时迈》为周文公作,大约不对,《昊天有成命》一篇已出来了成王。但这些和那些有韵的《周颂》及《大雅》总要差着些时期。近写《周颂》说一篇,即取以代讲义。

《周颂说》(附论鲁南两地与《诗》《书》之来源)

凡是一种可以流行在民间的文学,每每可以保存长久,因为若果一处丧失了,别处还可保存;写下的尽丧失了,口中还可保存。所以有些并没有文字的民族,它的文学,每每流传好几百年下去,再书写下来,其间并不至于遗失。至于那些不能在民间流行的文字,例如藏在政府的,仅仅行于一个阶级中的,一经政治的剧烈变化,每每丧失得剩不下什么。这层事实很明显,不用举例。照这层意思看《诗》《书》,《诗》应比《书》的保存可能性大。

若专就《诗》论,我们也当觉得最不容易受政治大变动而消失或散乱者,是《国风》;最容易受政治大变动而消失或散乱者,是《颂》。诚然不错,在口中流传并不若于竹帛之文词,容易改变,但难得因一个政治大变化丧失得干净;若保存在官府的事物,流动改变固难,一下子掉了却很容易。《周书》《周诗》现在的样子好不奇怪!《周书》出于伏生者,只有号为“武王伐纣”的两篇,即《牧誓》《洪范》,和关于周公的十多篇,从《金縢》到《立政》,成王终康王即位的二篇,以下还只有涉及甫侯的一篇是西周,此外皆东周了。何以周公的分量占这么大?宗周百年中《书》的分配这么不平均?

再看《周诗》,

《大雅》

《小雅》《颂》中两个大题目是颂美文武,称道南国,二南更不必说。何以南国的分量占这么多?宗周百年中《诗》的分配这么不平均?这都不能没有缘故吧?或者宗周的《诗》《书》经政治的大变动而大亡佚,在南、鲁两处,文之守献之存独多些,故现在我们看见《诗》《书》显出这个面目来?

现在且就《周颂》说。《周颂》有两件在《诗经》各篇中较不同的事:一、不尽用韵,二、不分章。王静安君以此两事为颂声之缓,皆揣想之词,无证据可言。且《鲁颂》有摹《周颂》处,《商颂》(实《宋颂》)更有摹《鲁颂》《周颂》处。《鲁颂》《商颂》皆用韵,是“颂”之一体可韵可不韵。大约韵之在《诗》中发达,由少到多。《周颂》最先,故少韵;《鲁颂》《商颂》甚后,用韵一事乃普遍,便和《风》《雅》没有分别了。又《鲁颂》《商颂》皆分章,且甚整齐,如《大雅》《小雅》;是《周颂》之不分章,恐另有一番缘故。若如王君声缓之说,《鲁颂》《商颂》之长又要怎么办?

王君意在驳仪征阮君之释颂义,所以把这两事这样解了,其实阮君释颂不特“本义至确”(王君语),即他谓三颂各章皆是舞容,亦甚是。王君之四证中,三证皆悬想,无事实;一证引《燕礼记·大射仪》,也不是证据,只是凭着推论去,拿他所谓礼文之繁证其声缓。《仪礼》各仪因说得每每最繁,不止于这一事,且由礼繁亦不能断其声缓,盖《时迈》一章奏时无论如何缓,难得延长三十四节,若必有这么一回事,必是夹在中间,或首末奏之。又由声缓亦不能断定它不属于舞诗。

阮君把颂皆看做舞诗,我们现在虽不能篇篇找到它是舞诗之证据,但以阮君解释之透彻,在我们得不到相反的证据时,我们不便不从他。因为颂字即是容字,舞乃有容,乐并无容,何缘最早之“颂”即出于本义之外?所以若从阮君释颂之义,便应从阮君释颂之用,两件事本是一件事,至少在《周颂》中,即颂体之开始中,不应有“觚不觚”之感。

现在细看《周颂》,实和《大雅》不同,《大雅》多叙述,《周颂》只是些发扬蹈厉之言,只到《鲁颂》《商颂》才有像《大雅》的。金奏可以叙述,舞容必取蹈厉。若是《周颂》和《大雅》在用处上没有一个根本的分别,断乎不会有这现象的。《周颂》在用韵上和《鲁》《商》两颂的分别应该由于先后的不同,《周颂》在词语上和《大雅》的分别应该由于用处的不同,若《周颂》的不分章又该是由于甚么缘故呢?我想《周颂》并非不分章。自汉以来所见其所以不分章者,乃是旧章乱了,传经者整齐不来,所以才有现在这一面目。

有三证:《左传》宣十二年:“楚子曰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本年。’”

我们用《左传》证《诗》有个大危险,即《左传》之由《国语》出来本是西汉晚年的事,作这一番工作者,即是作《古礼》《古文尚书》《毛诗》《周官》之说者,其有意把它们互相沟通,自是当然。但《国语》原书中当然有些论《诗》《书》的,未必于一成《左传》之后,一律改完,所以凡《左传》和《毛诗》《周官》等相发明者,应该不取,因为这许是后来有意造作加入的材料;凡《左传》和《毛诗》《周官》等相异或竟相反者,应该必取,因为这当是原有的成分,经改乱而未失落的。

宣十二年这一段话和《毛义》不同,这当然不是后来造作以散入者。这一段指明《武》之卒章、三章、六章,此是一证。

现在看《周颂》各篇文义,都像不完全的,《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或及《烈文》合起来像一事,合起来才和《顾命》所说的情节相合,此种嗣王践阼之仪,不应零碎如现在所见《周颂》本各章独立的样子。又《载芟》《良耜》《丝衣》三篇也像一事,《载芟》是耕耘,《良耜》乃收获,《丝衣》则收获后燕享。三篇合起有如《七月》,《丝衣》一章恰像《七月》之乱,不过《七月》是民歌,此应是稷田之舞。又《清庙》以下数章,尤其现出不完全的样子,只是它们应该如何凑起来,颇不易寻到端绪。此是二证。《鲁颂》《商颂》虽然有演变,然究竟应该是继续《周颂》者,果然《鲁颂》《商颂》无不是长篇者,若把它们也弄得散乱了,便恰是现在所见《周颂》的面目。此是三证。

外证有《左传》宣十二年所记,内证有文义上之当然,旁证有《鲁颂》之体裁,则《周颂》之本来分章,当无疑问。舞为事节最繁者,节多则章亦应多,乃反比金奏为短,不分章节,似乎没有这个道理。至于在《诗三百》中《周颂》何以独零乱得失了节章,当因《颂》只是保存于朝廷的,不是能“下于大夫”的,一朝国家亡乱,或政治衰败,都可散失的。《国风》固全和这事相反,即《大雅》《小雅》也不像这样专靠朝廷保存它的面目的。

如上所说,《周颂》不分章由于旧章已乱,传它的人没法再分出来,然则我们现在在《周颂》中可能找出几件东西的头绪来?可能知道现在三十一章原来是些什么东西零乱成的?答曰:《周颂》零乱了,可以有三件事发生:一、错乱,即句中之错乱,及不同在一章之句之错乱;二、次序之颠倒;三、章节之亡失。孟子引《诗》,“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之下,尚有“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今此语见《大雅·思文》篇中,“莫匪尔极”下乃“贻我来牟,帝命率育”两句,不知谁是错乱者,或俱是经过错乱的。

宣十二年传,《武》之三章有“敷时绎思,我徂惟求定”,《武》之六章有“绥万邦,屡丰年”,今《桓》在《赉》之前。至于各章不尽在三十一章,别有遗失,恐怕更不能免的了。所以若求在这三十一章中寻出几个整篇来,是做不到的。但究竟是哪些篇杂错在这三十一章中,还有几个端绪可寻。

其一曰《肆夏》。《左传》宣十二年:“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今在《时迈》,他章无可考。后来乐名《夏》或《大夏》者,恐是由此名流演。

其二曰《武》,或曰《大武》。《左传》宣十二年记其卒章、三章、六章中语,今在《武》《赉》《桓》三章中,他章无可考。据《左传》宣十二年语,《武》乃克殷后作,所纪念者为武成之义,故庄王于此推论出《武》之七德来——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武》为儒者所称道,在儒家的礼乐及政治的理论中据甚高的地位。王静安君据《乐记》所记之舞容,从《毛诗》之次叙,把《大武》六章作成一表,其说实无证据,现在先录其表如下:葛之覃兮 施于中谷 维叶萋萋葛之覃兮 施于中谷 维叶莫莫爰采葑矣 沬之东矣云谁之思 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他事不必论,即就舞容与舞诗比较一看,无一成合者,王君于六成之数每成之容,是从《乐记》的,于次叙是后《毛诗》的,但《毛诗》《周颂》之次叙如可从,何以王君明指之六篇别在三处,相隔极远?故《毛诗》次序如可从,王说即不成立,《乐记》的话如可据,则《武》之原样作《乐记》者已不可闻,他明明白白说:“有司失其传。”

现在抄下《乐记》此一节语,一览即知其不可据。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及乐,曰:“夫《武》之备戒之已入,何也?”对曰:“病不得其众也。”(《武》谓周舞也,备戒击鼓警众,病犹忧也,以不得众心为忧,忧其难也。)“咏叹之,淫液之,何也?”对曰:“恐不逮事也。”(咏叹淫液,歌迟之也。逮,及也。事,戎事也。)“发扬蹈厉之已蚤,何也?”对曰:“及时事也。”(时至《武》,事当施也。)“《武》坐致右,宪左,何也?”对曰:“非《武》坐也。”(言《武》之事无坐也。致,谓膝至地也。宪,读为轩,声之误。)“声淫及商,何也?”对曰:“非《武》音也。”(言《武》歌在正其军,不贪商也。时人或说其义为贪商也。)子曰:“若非《武》音,则何音也?”对曰:“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有司,典乐者也。传,犹说也。荒,老耄也。言典乐者失其说也,而时人妄说也。《书》曰,王耄荒。)子曰:“唯。丘之闻诸苌弘,亦若吾子之言也。”(苌弘,周大夫。)宾牟贾起,免席而请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迟之迟,谓久立于缀。)子曰:“居,吾语女。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居,犹安坐也。成,谓已成之事也。总干,持盾也。山立,犹正立也。象武王持盾正立待诸侯也。发扬蹈厉,所以象武时也。武舞,象战斗也。乱,谓失行列也。失行列则皆坐,象周公、召公以文止武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陕,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成,犹奏也,每奏武曲一终为一成。始奏象观兵盟津时也,再奏象克殷时也,三奏象克殿有余力而反也,四奏象南方荆蛮之国复畔者服也,五奏象周公、召公分职而治也,六奏象兵还振旅也。复缀,反位止也。崇,充也。凡六奏以充武乐也。)天子。夹振之而驷伐,盛威于中国也。(夹振之者,王与大将夹舞者振铎以为节也。驷当为四,声之误也。武舞,战象也。每奏四伐,一击一刺为一伐。《牧誓》曰:“今日之事,不过四伐五伐。”)分夹而进,事蚤济也;(分,犹部曲也。事,犹为也。济,成也。舞者各有部曲之列,象用兵务于早成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象武王伐纣,待诸候也。)且女独未闻牧野之语乎?(欲语以作武乐之意。)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济河而西,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车甲衅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将帅之士,使为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反商,当为及,字之误也。及商,谓至纣都也。牧誓曰:“至于商郊,牧野。”封,谓故无土地者也。投,举徒之辞也。时武王封纣子武庚于殷墟,所徙者,微子也。后周公更封而大之。积土为封,封比干墓,崇贤也。行,犹视也;使箕子视商礼乐之官贤者所处,皆令反其居也。弛政,去其纣时苛政也。倍禄,复其纣时薄者也。散,犹放也。桃林,在华山傍。甲,铠也。衅,釁字也。兵甲之衣曰櫜,键櫜,言闭藏兵甲也。《诗》曰:“载櫜弓矢。”《春秋》传曰:“垂櫜而入。”《周札》曰:“櫜之欲其约也。”蓟或为续,祝或为铸。)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觐,然后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郊射,为射官于郊也。左,东学也,右,西学也。《狸首》《驺虞》所以歌为节也。贯革,射穿甲革也。裨冕,衣裨衣而冠冕也。裨衣,衮之属也。搢,犹插也。贲,愤怒也。文王之庙为明堂制。耕藉,藉田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天子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冕而总干,所以教诸侯之弟也。(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冕而总干,亲在舞位也。周名大学曰东胶。)若此,则周道四达,礼乐交道,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

此节明明是汉初儒者自己演习武舞之评语。《牧誓》虽比《周诰》像晚出,却还没有这一套战国晚年的话,后来竟说到“食三老五更于大学”,秦爵三老五更都出来了,则这一篇所述武容之叙,即使不全是空话,至少亦不过汉初年儒者之武。且里边所举各事,如“声淫及商”,可于《大雅》之《大明》《荡》中求之;“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在《大明》里;“北出”在《笃公刘》《文王有声》里;“南国是式”在《崧高》里,其余词皆抽象,不难在《大雅》中寻其类似。这样的一篇《大武》,竟像一部《大雅》的集合,全不合《周颂》的文词了。大约汉初儒者做他的理想的《大武》,把《大雅》的意思或及文词拿进去,《乐记》所论就是这。不然,《武》为克殷之容,而“南国是式”,远在成康以后,何以也搬进去呢?

其三曰勺。现在《毛诗》里还有《酌》一篇。酌本即勺字之后文,犹裸之本作果,醴之本作丰,汉儒好加偏旁,义解反乱。《酌》篇即《勺》,历来法家用之,勺字见《仪礼·燕礼》“若舞则勺”,《礼记·内则》有“十三年学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则御”,熊安生谓即《勺》篇。

勺、韶两字在声音上古可通。勺与今在平声之韶同纽,与在去声之召小差,而此差只是由到,珂罗倔伦君证此差通例在古代无有。勺以K收声,韶以U,汉语及西洋语为例不少,珂罗倔伦君亦曾证宵药等部乃去入之对转(见他所著《汉语分析字典序》),我们试看以勺为形声之字,多数在入,而约钓尥诸字在去声,约且在《广韵》与召同部。召与勺在声音上既可同源,我们现在可假设召、勺之分由方言出,因韶之错乱,而勺韶在后来遂为实有小异之名,盖同源异流,因流而变,而儒者不之知也。

今先看古书中韶、勺相连处,《荀子·乐论》:“舞韶歌舞。”孔子时尚未以歌舞为《武》《韶》之对待。(乐则韶舞四句,乃后人三代损益之说,决非《论语》旧文,别处详论之。)而后人谓勺乃但云舞,是舞韶者舞勺也。又《春秋繁露·质文篇》,以《勺》为周文公颂克殷之事,显见《勺》与《武》关系之密切,惟《韶》可如此来源。与《武》为比,若果如《内则》所记为小舞,则不当尸此大用。又《汉书·董仲舒传》引武帝诏,以为在虞莫盛于《韶》,在周莫盛于《勺》,此虽言其异,实是言其同类。大约《召》乐在鲁地者,失而为不完之《勺》,遂有小实,然仍不忘其为周物,其流行故虞地者,仍用“召”名,遂与虞舜之传说牵连,然仍可见其与《勺》同类,此例实证其通也。

再看其相异:《周礼》韶、勺并举,然《周礼》举事物尽是把些不同类且相出入的事凑成者,如六书六诗,原是不别择的大综合,则一物在后来以方言而有二名,二名亦因殊方不尽同实者,被它当做两事,初不奇怪。《荀子·礼论》亦杂举韶、武、勺、濩、象、箭及八种乐器,然《荀子·礼论》类汉儒敷论,故多举名物,不若《乐论》纯是攻墨者之言,较为近古。《吕氏春秋·古乐》《音始》两篇举乐舞之名繁多,独不及《勺》,而举九招之名。如此看去,由召流为勺看,在鲁失其用而有大号,由召流入虞者,仍用韶名,乐舞唐大,而被远称。这个设定似乎可以成立。加偏旁既多是汉儒事,则韶之原字必为召,招更是后起之假借字了。此说如实,则今《诗》中至少尚有《韶》之一章。

召字为乐之称,准以夏颂文王,武颂武王,舞名皆是专名之例,得名当和召公为一事。孔子对于《韶》《武》觉得《韶》能尽美尽善,《武》却只能尽美,未能尽善,当是由于《韶》之作在《武》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且《武》纪灭商,陈义总多是些征伐四国、戎商必克的话,《韶》之作乃在周室最盛的时候,当是较和平的舞乐,用不着甚多的干戈戚斧。《内则》郑注:“先学勺,后学象,文武之次也。”孔疏:“舞《勺》者,熊氏云,言十三之时,学此舞《勺》之文舞也。成童舞象者,成童谓十五以上,舞象谓舞武也。熊氏云,谓用干戈之小舞也,以其年尚幼,故用文武之小舞也。”孔子对此文舞遂称曰尽善,对彼武舞还以为不能尽善。《雅》《颂》在孔子时之鲁国本已乱了,大约由于丧失、改作及借用。《论语》:“子曰,吾自卫及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则必以先已经不得其所。又,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则已把《周颂》借用到他事。《韶》并已亡于鲁,《论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子适齐在年三十五以后,见《孔子世家》,若《韶》还存在鲁国,孔子不会到了齐始闻到,乐得那样。《韶》之大体及本体虽早亡,但从这一个名字流行下来的却不少。在鲁儒家有《勺》舞,在齐有《徵招》《角招》之乐,《孟子·梁惠王下》:“景公说,大成于国,出舍于郊,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乐之乐,美《徵招》《角招》是也。”《韶》如是称道召公,则此处《徵招》《角招》为君臣相乐之乐,去初义还不远。召公之后召虎戡定南国,《韶》乐当可行于南国,后来《韶》既与南国有相干,则南国或有此名之遗留;果然《楚辞》中存《招魂》《大招》两篇。这里这个招字当即是《徵招》《角招》的招字,《大招》不如此解乃不词。《招魂·叙》上有“乃下召曰”,遂把《招魂》之招作为动字,不知《叙》和《招魂》本文全不相干,且矛盾,《招魂》本文劝魂归家,东西南北俱不可止,《叙》乃言下召之使上天,明是有人将这一篇固有之礼魂之歌,硬加在屈原身上,遂造作这一段故事作叙(楚赋中如此例者不一,《高唐》《神女》之叙与本文都不相干)。《吕览·古乐篇》《周礼·春官·大司乐》,皆载《九招》之名,是由召而出;以招名者,在战国至汉初年多得很了。至于后人何以把《韶》加在虞身上,大约由于虞地行《韶》之一种流变,遂以为是出自虞地之先人者。李斯《上秦王书》“郑卫桑间,韶虞舞象者,异国之乐也”,指明了它的流行地了。

其四曰象舞,《毛诗序》在《颂》一部分,虽然说得不大明晰,但还没有甚支离的话,且颇顾到诗本文,或者其中保存早年师说尚多,不便以其晚出及其为古文学一套中物而抹杀(《毛诗》实是古文之最近情理者,不泰不甚,或本有渊源,为古文学者窃取加人其系统内,说别详)。我们如用毛说,则《维清》为象舞之一章。《吕览·古乐篇》:“成王立,殷民反,命周公践伐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舞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商地本出象舞,近人已得证据,象舞应是商国之旧,或者周初借用商文化时取之,熊安生以为即在《武》中,未必有本。又春秋时有万舞,《左传》记其行于楚:“子反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倜,而振万焉。”《诗经·邶风·简兮》记其行于卫:“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商颂》记其行于商:“万舞有奕。”或亦是商国之书,远及南服,未知和象舞有关系否?

其五曰嗣王践阼之舞,此舞之名今不知,或可于传记中得到。《闵予》《访落》《敬之》三篇及《烈文》,均应是这个作用。我不是说这四篇应该合起来属一篇,但这四篇中必有如何关系,这四篇都不是单独看便能完全了意思的。现在把《书·顾命》及《诗·闵予小子》《访落》《小毖》《烈文》《敬之》抄在下面,一校便知嗣王践祚之容,当甚繁长。惟四月,哉生霸,王不怿……王曰:“乌乎,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女:昔君文王武王,宜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御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今天降疾,殆弗兴弗悟,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赣于非几。”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越翌日,乙丑,成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官髦、俾爰、齐侯吕伋以二千戈,虎贲百人,送子钊于南门之外。……越七日,癸酉……王麻冕服裳,由宾阶跻。……太史秉书由宾阶跻,御王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女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宅,上宗曰飨,大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大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王出在应门之内,大保率四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皆布乘黄朱,宾称奉圭兼币。曰:“一二臣卫,敢执壤奠。”皆再拜稽首。王义嗣德,答拜,大保及芮伯成进相揖,皆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诞受羑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

以下《康王之诰》(《康王之诰》是报书,然词义同上)。王若曰:“庶邦侯甸男卫,惟予一人钊报告,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底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则亦有熊罴之士,不二之臣,保义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树屏,在我后之人。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顾绥,尔先公之臣,服于先王,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无遗鞠子羞。”群公既皆听命,相揖趋出。王释冕,反丧服。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念兹皇祖,陟降庭止,维予小子,夙夜敬止。於乎皇王,继序思不忘。访予落止,率时昭考,于乎悠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绍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明保其身。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峰,自求辛螫。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无封靡于国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於乎,前王不忘。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予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

以上的排列,并非说《周颂》这几篇便是可以释《顾命》的,也不是说这几篇是和《顾命》同一事,也不是说《周颂》这几篇原来是一件,不过把这两事列在一起看,《周颂》这几篇的作用才更明白。

其五曰稷田之舞。《载芟》《良耜》《丝农》三篇属之。《丝衣》一篇尤像《豳风·七月》末章。稷田是当时的大事,自可附以丰长之舞容。

此外必尚有其他残篇在《周颂》内,只是此时,或者永远,寻不出头绪来了。

约上文而言之,《周颂》不分章非原不分章,乃是“不得其所”之后零乱得不分章。其所以在《三百篇)中独遭这个厄运者,由于这些事物的本体原是靠政府保存的,政治大变动便大受影响。只剩了些用旧名而变更成了新体的各种舞乐在民间了。东汉末年文化远高于西周末年,然灵帝以后之大乱,弄得中原众乐沦亡,魏武平荆州,获杜夔,善八音,常为汉雅乐郎,尤悉乐事。于是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东汉之乱尚至如此,遑论西周之亡?

大约《周颂》可分三类,一无韵者,二有韵之短章,三有韵之长章,文辞各不同。

上文中涉及两事,心中寻绎起来觉得关涉颇大者:一、西周亡时是怎么个样子?二、《风》《雅》《颂》中关系南者何以这样大?西周亡时,大约是把文物亡得几乎光光净净。因亡国而迁都,都不是能搬着文物走的,永嘉之乱,没有搬出什么东西到建业来;靖康南渡,没有搬出什么东西到临安来。东晋文化只靠吴国的底子。南宋文化只靠江南诸军内的底子。照例推去,则宗周之亡,至少应该一样损失文献,遑论平王以杀父之嫌,申侯以弑君之罪,自取灭亡之后,更不能服人的。《小雅·正月》《雨无正》两篇,记载周既东之初年景况,一望而知当时的周王竟成流离之子,则《诗》《书》《礼》《乐》带不出来,是当然的。而据周故地者,先是野蛮的犬戎,后是称中国为蛮夏的戎秦,其少保存胜国文物更不必说。

所以现在所见《诗》《书》关于西周者,应该别有来源处,断不能于既东之周室求之。那么。来源处在哪里?我想,一是南国,二是鲁。

先说南国。照上文说,韶乐与召公当有一种关系,如《武》之于武王。《颂》中既有勺一章,则《颂》和南国当不是没有关系的。

就《小雅》论,说到地名人名,涉及南国者不少。《出车》所记是北伐,而北伐之人是南仲,此诗是“狁于夷”后“薄言旋归”者,仿佛当时移镇南之师以为北征。《六月》之尹吉甫不知即是《大雅·常武》之尹否,若是,则伐狁至于太原之人,也曾有事于东南。方叔之方应在西周境内,故狁来侵,则侵镐及方,薄伐狁,则往城于方;《采芑》中以方叔南征,又若移直北之师以为平南。《四月》所记又是“滔滔江汉”,《瞻彼洛矣》亦是东都之诗,《鼓钟》又有“淮水湝湝”之语,《鱼藻》有“王在在镇”之文,然这可是遥祝之语。《小雅》中有地方性之诗,只伐狁涉及西周,其余皆在南国,或东周区域之内;所记之事,除燕享相见的礼仪外,几乎大多数是当周室之衰,士大夫感于散亡离乱之词。《大雅》称述周先德及克殷功烈者颇多,但除去涉及文、武者外,所指地名人名都关涉南国及东周诸侯者。《崧高》之中伯,《江汉》之召虎,《常武》之南仲,乃及《烝民》中“城彼东方”之仲山甫,皆是南国重要人物;即《韩奕》之韩侯,虽未记其涉南国事,但韩亦近洛,只到《召旻》,宗周既亡,所思亦是召公之烈。《大雅》自《烝民》以下无不涉南国者。

如此看来,《大雅》《小雅》之流传和南国当有一段因缘。《大雅》《小雅》不尽是西周诗,有确切之内证。《正月》“赫赫宗周,褒姒灭之”;《雨无正》“周宗既灭”,犹云宗周既灭;《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从此可知《大雅》《小雅》决不是全数出自西周的。

又如上节所举事实,南国成分占这么多,若是出于西周,不会如此偏重南国。宗周三百年间文献,为什么要偏于厉、宣两朝之一隅?又《大雅》《小雅》之记丧乱,就辞义看去,许多已是“亡国之音哀以思”,至少也是出于两代的政景,故这些虽未指明南地的,也只能出于南国或东周之初。

从这些事实上我们可以断定《大雅》中总有不少一部分是由南国传下的。至于《大雅》之述先烈,《小雅》之记礼乐,也许是从南国出来,也许是从东周保存故周礼乐最多的鲁国出来,也许春秋初其他列国中还有些保存的,现在未能决定;不过《鼓钟》明言“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雅南配合在一起,则其中关系之大,恐有过于我们上文所叙者。《大雅》《小雅》各篇,以时代论,集在宣、幽、平时代如此多;以地方论,集在南国徐、淮如此多;以事迹论,集在南国拓土上如此多;以感情论,集在政乱国破上如此多,若把这么一套作为宗周遗物,则由文王算起,大约宗周有三百年,即令前半诗体不发达,也何至有这样的分配?若看做大部分自南国出,这样时代地方事迹分配不平之怪状,都可释然了。《风》中之《周南》《召南》同明指南地,且看它是何时诗,何地诗。

二《南》中之地名,有河、汝、江、汉,南不逾江,北不逾河,西不涉岐周任何地名,当是黄河南,长江北,今河南中部至湖北中部一带。

二《南》中之时代,有《何彼秾矣》篇中“平王之孙”一语,证其下及春秋初世;有《甘棠》一篇中“召伯所茇”一语,证其后于《召虎》多少年,这一篇恐正如《大雅》之《召旻》,因丧乱而思先烈;又《汝坟》一篇也言“王室如毁”,恰是在《风》中对待在《雅》中《正月》《十月》《雨无正》等篇者。《南》《雅》之相对已如此合符,至于词句中相同处更多,不待尽举,且有连着几句同者,如“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同见《小雅·出车》《召南·草虫》。

又《毛序》论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实在只有在二《南》可通,邶、鄘、卫、王、郑、齐、陈都包括很多并没有节制的情诗。

二《南》之作用实和其他《国风》有些不同:第一,二《南》的情诗除《野有死麕》一篇都是有节制的;第二,二《南》中不像是些全在庶人中的诗,已经上及士大夫的环境和理想;第三,二《南》各篇,如《关雎》为结婚之乐,《樛木》《螽斯》为祝福之词,《桃夭》《鹊巢》为送嫁之词,皆和当时体制有亲切关系,不类其他《国风》咏歌情意之诗,多并不涉于礼乐。《小雅》的礼乐在燕享相见成室称祝等。二《南》的礼乐在婚姻备祀(《采蘩》《采苹》)成室称祝等,礼乐有大小,而同是礼乐。《南》之不同于《风》而同于《雅》者既如此多,则说《南》《雅》当是出于一地之风气,可以信得过去了。

说到此,不由不问南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周室之兴,第一步是征服了西方,所谓伐密伐崇戡黎者。这时候文王对于诸夏,仅做到断虞芮之讼而已。第二步是东出,武王只做到了诛纣,禄父还是为商主,只把管蔡重兵监着罢了。到周公乃真灭商,以封曹、卫、鲁、燕等国。成王时又北出灭唐,以封唐叔。

记南国开辟事最早见者是“昭王南征不复”,其前在成康时如何形状,现在全无明文可见。《大雅》《小雅》开辟南国各诗,《毛序》皆归之宣王时,但《国语》载宣王事多非善歌,既败于姜氏之戎,又丧南国之师,又兴鲁难。厉王和幽王并称,当是战国时事,厉王只是严厉,为国人所逐,彼时之周尚强大,能将熊渠之王号去之,或南征各篇上及厉王,也甚可能者。

周之开南国当是很长久的事,南至江汉,封建诸姬,至楚兴乃尽灭之(《左传》: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这样子决不是一时的事。

在周朝最盛的时代开辟了一片新疆土,成了殖民行军的重地,又接近成周,自然可以发达文化。这一片地有直属于王室者,有分封诸侯者,直属于王室者曰周南,分封诸侯统于召伯者曰召南,在这一片地殖民之士大夫所用礼乐,自然可以来自宗周,也可出于诸夏,也不免有些自己的制作。

及宗周政变,这些地方大约也很受些影响,平王带着弑父弑君的罪名来居雒,实在做不出共主的局面来,这些文物的南国,当不能如厉、宣时之盛。不过在楚未大时,尚能保持其文物,至周庄王末年,楚始强大,伐申成随,弄得周人戍申责随,从此不久,楚武文两世几乎把南国尽灭了,江汉间姬姓的势力完全失了。

成随后四五十年间,楚逼中国之势更大,齐桓公遂称伯伐楚,宋襄、鲁僖、晋文继续对付南来之逼迫,为春秋之最大事件,晋两次受伯,一次以义和辅周之东迁,一次以重耳城濮之败楚,两事在周史上重要相等。

周之宗亡于犬戎,周所封建之南国灭于楚,所谓南国之寿命大约从西周的下半到平王都洛后六七十年间,总也有百多年至百五十多年的历史。

以上一段不是牵引的话,乃就《史记·周本纪》《楚世家》《十二诸侯表》《左传》《国语》及《诗》之本文辑合起来的。南国之解既稍清楚,有一谬说可借以扫除者,即周、召分伯一左一右陕西陕东之论。

周公称王灭殷,在武王成王间,其时之召公奭只是一个大臣,虽《君奭》篇中亦不见它和南国有何相干。开辟南国是后起事,那时召伯虎为南国之伯,去召公奭不知有几世了。周室既乱,南国既亡,召伯之遗爱犹在,南国之衰历历在《周南》《召南》、大、小《雅》中见之。亡于楚后,南人文化尤为中原所称,如《论语》:“南人有言,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信夫。”又如《中庸》:“南方之强也,而君于居之。”到孟子时才以南为楚而诋之,忘其为文物之遗,犹之东晋人仍谓中原人士为“先帝遗民”,宋齐以后并北地汉人亦称为索虏矣。南国之孑遗,他的功烈也在人口及诗中。秦时始以陕分中国为二。儒者忘了历史,遂把召公奭、召伯虎混为一人,以至于东征之周公,平南之召伯,作为同时,更从秦人关内关外之观念,以陕分二伯。汉初儒者实不知史事,司马迁说:“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综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西周东周且不知,自然会把召公奭、召伯虎混了的。又战国人造《牧誓》,把一切西方南方蛮族加入师中,不知周人自赞他的文王之诗,也不敢说这些大话,只举他伐崇怀虞芮而已。《书》中有《甫刑》一篇,和其他周书都不是一类,且时代前边接不上周公成王那一大堆,后边接不上文侯之命,来源颇可疑。《诗》中有“生甫及申”语,皆“南国是式”者,《甫侯》既是南国之一,《甫刑》又记苗事,当亦是南国典书之孑遗者。

南国而外,《诗》《书》从鲁国出来的必很多。鲁国和儒者的关系,儒者和六艺的关系,是不能再密切的了。战国初年的儒学,多是由所谓七十子之徒向四方散布,汉初年的儒学,几乎全是从齐鲁出来,这些显然的事实还都是后来的。

我们且去看《诗》《书》在早年如何流行。《左传》昭二年,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这句话里有一矛盾处,《书》之用为泛名,《经》传皆曰书,是甚后的事,襄昭之世尚不至此。《论语》中尚且以《书》为今所谓《尚书》之专名,则观《书》只能观出所谓《周书》者来,不能观出《易象》与《鲁春秋》来。又《易》和儒学、鲁国之关系最浅,《论语》不曾提及《易》一字(今流行本“五十以学易”,本是古文所改,原作亦,从下读,引见《经典释文》),而《易》之传授见于《儒林传》者,和《易》之作用见于《左传》等者,均不和儒家相涉。是《易》之入儒当为汉代事(另论),和周公无干。《春秋》比附于周公,又是古文学之伪说,前人辨之已详。此处“见《易象》与《鲁春秋》”,显是为古文学者从《国语》里造出《左传》来的时侯添的,以证其古文说,而不知和上文观《书》之书字矛盾。这样看来,见《易象》与《鲁春秋》,应是为古文学者加入者,原文只是观《书》于太史氏,遂感于《周礼》尽在矣。

伏生所传《周书》有《牧誓》《洪范》《金縢》《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雒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费誓》《吕刑》《文侯之命》《秦誓》各篇。《牧誓》《洪范》出来应甚后,文词甚不合,《牧誓》已是吊民伐罪之思想,和《诗》所记殷周之际事全不同,《义解》当和《汤誓》《甘誓》同出战国,为三代造三誓以申其吊民伐罪之论。《洪范》更是一套杂学,有若《吕氏春秋》之目录。《周书》的前端两篇如此,后端则《费誓》已经余永粱先生考证其非伯禽时物,应和《鲁颂》同涉僖公;《吕刑》一篇,上文已说其可出于南国;《文侯之命》《秦誓》已是春秋时物,当另有来源。且以秦之介乎蛮夷间,断难流传其文书于河山以东,恐怕这是伏生故为秦博士,由他传《书》的痕迹。至于中间由《金縢》《大诰》至《立政》十二篇,都是说周公成王间事,诚可由此感觉到“《周礼》在鲁,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然则韩宣子之言,即《周书》大部分出于鲁国之证。又《大诰》乃周公称王东征之始,《立政》乃周公将老归政成王之书,周公占这么大的成分,《周诰》几乎全成了周公之诰,《周书》几乎全成了周公之书。《周书》中这样德重周公,何以《雅》《颂》中不及周公一字,《诗》《书》相反若此?且《金縢》里边的话,只有周公之党与裔可以这样说,宗周三百年中尤其不能独有周公居东数年的话语为大典章,则今伏生所传《周书》之不能出于宗周,可以无疑;而伏生所传《周书》大部出于鲁,即出于周公之党与裔,亦可信矣。然则《周书》只是鲁书,入战国而首尾附益了几篇,有来自别一源者,有是儒者造作者,以成伏生入汉所传。《诗》中可疑为鲁者,为《豳风》。我一向相信豳应在岐周,但现在有三事使我不得不改信《豳风》是鲁传出。

一、《金縢》既不能不信其为鲁国所出了,偏偏《金縢》中有一解释《鸱鸮》之文,异常不通。《鸱鸮》本是学鸟语的一首诗,在中国文学中有独无偶,而《金縢》中偏把它解作周公管蔡间事,必是《鸱鸮》之歌流行之地与《金縢》篇产生之地有一种符合,然后才可生这样造作成的“本事”。

二、《左传》襄二十九:“吴公子札来聘……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果然周公之名在诗中只见于此处,而《东山》征戍之叹音,“无使我公归兮”之欲愿,皆和周公之东情景符合。至于《七月》中词句事节颇同《雅》《颂》,亦可缘鲁本是周在东方殖民之国,其保有周之故风,应为情理之常。

三、《吕氏春秋·音初》篇:“乃作为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今《破斧》正在《豳风》,虽附丽之事,不与《吕览》所记者同,然调子却是那个调子。有此三证,则《豳风》非出于豳,乃出于宗周在东方殖民之新豳,当是可以成立的了。至于《雅》《颂》中有专自鲁国出来者否,未可知。

除南鲁两地而外,为《诗》《书》之出产地者,尚有宋。

箕子之守朝鲜,实以相土时即有辽东(《商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故宗周虽亡,犹可保守东疆,如晋宋南迁,只以辽东文化不发达,后来乃忘了这一段故实。微子朝周,实等于刘姓宗室向王莽献符命,所谓殷有三仁之中,竟有他来陪衬比干箕子,当是他的后代宋国的话。殷在亡国时,疆土大,势力也大,牧野之战,“殷商之旅,其会如林”,虽把纣杀了,武庚犹在商国。及周公居东,三年经营,才能灭商。迁商顽民,到底不能绝殷祀,并用些恭维话,称商之德,安诸夏之心。

宋不用姓,亦无封爵之号。周朝的习惯,男子称氏,女子称姓,然子并非姓,宋国女子以子为号,与箕子之子,公子之子,当是同源。至于公之一辞,本是诸侯及周室大夫之泛称,《诗》《书》所记都这样,侯伯子男乃是封建之号(此一说别详)。所以宋在立国上本有些不同于诸侯者,在遗训上当有些承受自前者,然商之文物,数次被周人扫荡一空,宋在初年当没有若何的事物可记。到春秋时,中国之局面大变,周室等于亡国,中原无有力之共主,而戎狄南侵,至于郑卫,荆楚北窥,尽有南国,诸夏文化几乎又要遭一场大厄,齐桓拿这些号召做了一番霸业,宋襄公跟着又恢复他的国族主义了。《商颂》即成于此时,若末篇《殷武》,直说襄公伐楚的事业,这本是三家旧说,赵宋人有信之者,而罗泌考证,以荆楚一词并非商旧,更是明切。《商颂》既为《宋颂》,则《商颂》必自宋出,若《书》中之宋国成分,则当于《商书》中求之。《汤誓》疑是战国时为吊民伐罪论者做的,可别论;《盘庚》三篇文词不如《周诰》古,而比其他虞夏商周书都古,疑是西周末宋人所追记前代之典。若《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三篇,以文词论,当更后。高宗是儒者所称“三年之丧”一义之偶像,西伯之称当是宋人之称文王者,周人自称曰文王,商宋人称他曰西伯,《诗》《雅》《颂》绝未提及西伯一名,且周人断无称他这一号之理,犹满州决不会称他的先世为建州卫都指挥。殷周之际恐很像大明与清廷之关系,明已亡其半,犹对清说:“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史阁部答多尔衮书》)清虏在初步虽和中国已动干戈,还并不敢对明有贬词(《皇太极侵明告示》中可见),直到其帝玄晔才为诡辩,说“得国之正无过本朝”,谓本是异国也。此可解释文王西伯之称,实因周宋而异,然则《西伯戡黎》又是《宋书》了,《微子》一篇说得微子不是降周为山阳公,崇礼侯,而是遁世,这也很像宋人曲为其建国之君讳者。就这些看,至少可以假定《商书》大都分是《宋书》。

此外尚有一国恐怕和儒者所传之《诗》《书》有不小关系者,即卫国。卫国所据本纣之都,其地的文化必高,又是周之宗盟中大国。《论语》:“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或者孔子时代鲁国人造作得很自由,“三家者以雍彻”,竟须借卫国所存以正鲁国了。《风》中亦以卫诗为最多,而《卫风》即是北音。《吕览·音始》篇,北音之始为燕燕往飞,今燕燕于飞,在《邶》《鄘》《卫》。

西周亡,文物随着亡,南亡而“《周礼》尽在鲁矣”。“诗三百”,孔子时已经成了一个现成名词,则其成立必在孔子前。“三百”之名称虽成,然孔子所见《诗》和我们所见还有些甚不同处,“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已不在《诗经》,犹可说孔子嫌它不通,“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而删去了。然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见《硕人》,下边并没有“索以为绚兮”,这是孔子注意的话,也不在了。《左传》襄二十九年所记吴季札语,不知有没有古文学者改动,若不是改动过的,则魏文侯时,《诗》之次叙已和现在所见者大都同了。《孟子》《荀子》《礼记》引《诗》分合处常和现在所见者不同,又有些篇目不见者,不知是名称和今见《毛诗》不同或是遗失。《大戴记·投壶》:“凡《雅》二十六篇,共八篇可歌,歌《鹿鸣》《狸首》《鹊巢》《采蘩》《采苹》《伐檀》《白驹》《驺虞》。”好几篇今在二《南》者,放在《雅》中;《伐檀》一篇,又在《魏风》,甚可怪。王静安先生以为《诗》《乐》早已分传,恐是。果然这样,则《雅》《南》关系之切,上文所举外,又得一证。

总而言之,《诗》各部分之集合,应当成于孔子之前,雅、颂、南、郑之名均见《论语》,其后流传上大同小异,入汉才有现在所见的“定本”呵。《论语》说《书》处较少,恐怕孔子所见只是些鲁国所传的周公之书,也许有些宋国所传殷家之书,“谅 三年”,“孝乎惟孝”,恐皆出自《商书》。战国时大约《尚书》大扩充了一下子,虞夏传说,吊民伐罪,各种理想,一齐搬进。《大誓》总是战国时儒者所传一篇重要书。入汉而伏生为二十八篇之定本;然真书假书永是闹个不已,只闹到齐梁人大航头上二十八字。《诗》之集合在孔子前,孔子以后不过是些少出入,《书》之集合在孔子后,众来闹着大变动,《诗》《书》在传授的生命上是大不同的。我们上文所叙可供人设想《诗》《书》的成分如何因地分析,以证其时代,我也断定儒者所传六艺都是和十二诸侯年表一样,不上于共和的。杞不足征夏,宋不足征殷,雒京不足征周。附记:以上匆匆论《诗》《书》之成分,只谈到轮廓,其详细的问题待继续考核材料,搜集证据。我的朋友余永粱先生近谓方言颇和《诗》《书》中语有可比较处,正作这番工夫。若成,必得若干比上文所叙确实得多的知识。《大雅》

壹 雅之训恐已不能得其确义

自汉儒以来释“雅”一字之义者,很多异说。但都不能使人心上感觉到涣然冰释。章太炎先生作《〈大雅〉、〈小雅〉说》,取《毛序》“雅者政也”之义,本《孟子》“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之说,以为雅字即是迹字,虽有若干言语学上的牵引,但究竟说不出断然的证据来。又章君说下篇引一说曰:《诗谱》云:“迩及商王,不风不雅。”然则称雅者放自周。周秦同地,李斯曰:“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呼乌乌快耳者,真秦声也。”杨恽曰:“家本秦也,能为秦声,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说文》:“雅,楚乌也。”雅乌古同声,若雁与鸟,凫与鹜矣!大、小雅者,其初秦声乌乌,虽文以节族,不变其名,作雅者非其本也。

此说恐是比较上最有意思的一说(此说出于何人,今未遑考得)。《小雅·鼓钟》,“以雅以南”,这一篇诗应该是南国所歌,南是地名,或雅之一词也有地方性,或者雍州之声流入南国因而光大者称雅,南国之乐,普及民间者称南,也未可知。不过现在我们未找到确切不移的证据,且把雅字这个解释存以待考好了。(《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之雅字,作何解,亦未易晓。)

贰 《大雅》的时代

《大雅》的时代有个强固的内证。吉甫是和仲山甫、申伯、甫侯同时的,这可以《崧高》《烝民》为证。《崧高》是吉甫作来美申伯的,其卒章曰:“吉甫作颂,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烝民》是吉甫作来美仲山甫的,其卒章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而仲山甫是何时人,则《烝民》中又得说清楚:“四牡彭彭,八鸾锵锵。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四牡骙骙,八鸾喈喈。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史记·齐世家》:盖太公之卒百有余年(按年应作岁,傅说谓大公卒时百有余岁也),子丁公吕伋立。丁公卒,子乙公得立。乙公卒,子癸公慈母立。癸公卒,子哀公不辰立(按,哀公以前齐侯谥用殷制,则《檀弓》五世反莽于周之说,未可信也)。哀公时纪侯潛之周,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静,是为胡公。胡公徙都薄姑而当周夷王之时,哀公之同母少弟山怨胡公,乃与其党率营丘人袭杀胡公而自立,是为献公。献公元年,尽逐胡公子,因徙薄姑都治临淄。九年,献公卒,子武公寿立。武公九年,周厉王出奔于彘,十年王室乱,大臣行政,号曰共和,二十四年周宣王初立。二十六年武公卒,子厉公无忌立。厉公暴虐,故胡公子复入齐,齐人欲立之,乃与攻杀厉公,胡公子亦战死。齐人乃立厉公子赤为君,是为文公,而诛杀厉公者七十人。

按,厉王立三十余年,然后出奔彘,次年为共和元年。献公九年,加武公九年为十八年,则献公元年乃在厉王之世,而胡公徙都薄姑,在夷王时,或厉王之初,未尝不合。周立胡公,胡公徙都薄姑;则仲山甫徂齐以城东方,当在此时,即为此事。至献公徙临菑,乃杀周所立之胡公,周未必更转为之城临菑。《毛传》以“城彼东方”为“去薄姑而迁于临菑”,实不如以为徙都薄姑。然此两事亦甚近,不在夷王时,即在厉王之初,此外齐无迁都事,即不能更以他事当仲山甫之城齐。这样看来,仲山甫为厉王时人,彰彰明显。《国语》记鲁武公以括与戏见宣王,王立戏,仲山甫谏。懿公戏之立,在宣王十三年,王立戏为鲁嗣必在其前,是仲山甫及宣王初年为老臣也。(仲山甫又谏宣王料民,今本《国语》未纪年。)仲山甫为何时人既明,与仲山甫同参朝列的吉甫、申伯之时代亦明,而这一类当时称颂的诗,亦当在夷王厉王时矣。

这一类诗全不是追记,就文义及作用上可以断言。《烝民》一诗是送仲山甫之齐行,故曰:“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这真是我们及见之最早赠答诗了。

吉甫和仲山甫同时,吉甫又和申伯同时,申伯又和甫侯一时并称,又和召虎同受王命(皆见《崧高》),则这一些诗上及厉,下及宣,这一些人大约都是共和行政之大臣。即穆公虎在彘之乱曾藏宣王于其宫,以其子代死,时代更显然了。

所以《江汉》一篇,可在厉代,可当宣世,其中之王,可为厉王,可为宣王。厉王曾把楚之王号去了,则南征北伐,城齐城朔,薄伐狁,淮夷来辅,固无不可属之厉王,宣王反而是败绩于姜氏之戎,又丧南国之人。

大、小《雅》中那些耀武扬威的诗,有些可在宣时,有些定在厉时,有些或者是在夷王时的,既如此明显,何以《毛叙》一律加在宣王身上?曰这都由于太把《诗》之流传次序看重了:把前面伤时的归之厉王,后面伤时的归之幽王,中间一大段耀武扬威的归之宣王。不知厉王时王室虽乱周势不衰,今所见《诗》之次序,是绝不可全依的。即如《小雅·正月》中言“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十月》中言“周宗既灭”,此两诗在篇次中颇前,于是一部《小雅》,多半变做刺幽王的,把一切歌乐的诗、祝福之词,都当做了刺幽王的。照例古书每被人移前些,而大、小《雅》的一部被人移后了些,这都由于误以《诗》之次序为全合时代的次序。

叁 《大雅》之终始

《大雅》始于《文王》,终于《瞻卬》《召旻》。《瞻卬》是言幽王之乱,《召旻》是言疆土日蹙而思召公开辟南服之盛,这两篇的时代是显然的。这一类的诗是不能追记的。

至于《文王》《大明》《绵》《思齐》《皇矣》《下武》《文王有声》《生民》《公刘》若干篇,有些显然是追记的。有些虽不显然是追记,然和《周颂》中不用韵的一部之文辞比较一下,便知《大雅》中这些篇章必甚后于《周颂》中那些篇章。如《大武》《清庙》诸篇能上及成康,则《大雅》这些诗至早也要到西周中季。《大雅》中已称商为大商,且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全不是《周颂》中“遵养时晦”(即“兼弱取昧”义)的话,乃和平地与诸夏共生趣了。又周母来自殷商,殷士裸祭于周,俱引以为荣,则与康之敌意已全不见。至《荡》之一篇,实在说来鉴戒自己的,末一句已自说明了。《大雅》不始于西周初年,却终于西周初亡之世,多数是西周下一半的篇章。《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这话如把《国风》算进去是不合的;然若但就《大雅》《小雅》论,此正所谓王者之迹者,却实在不错。《大雅》结束在平王时,其中有平王的诗,而《春秋》始于鲁隐公元年,正平王之四十九年也。

肆 《大雅》之类别

《大雅》本是做来作乐用的,则《大雅》各篇之类别,应以乐之类别而定,我们现在是不知道这些类别的了。若以文词的性质去作乐章的类别,恐怕是不能通达的。但现在无可奈何,且就所说的物事之不同,分析《大雅》有几类,也许可借以醒眉目。

甲、述德《文王》《大明》《绵》《思齐》《皇矣》《下武》《文王有声》《生民》《公刘》九篇,皆述周之祖德。这不能是些很早的文章,章句整齐,文词不艰,比起《周颂》来,顿觉时代的不同。又称道商国,全无敌意,且自引为商室之甥,以为荣幸,这必在平定中国既久,与诸夏完全同化之后。此类述祖德词中每含些儆戒的意思,如《文王》。又《皇矣上帝》一篇,文王在那里见神见鬼,是“受命”一个思想之最充满述说者,俨然一篇自犹太《旧约》中出的文字。

乙、成礼

成礼之辞,

《小雅》

中最多,在《大雅》中有《棫朴》《旱麓》《灵台》《行苇》《既醉》《凫鹥》《假乐》《洞酌》《卷阿》九篇。

丙、儆戒《民劳》《板》《荡》《抑》四篇。此类不必皆在周室既乱之后,《周诰》各篇固无一不是儆戒之辞。

丁、称伐《崧高》《烝民》《韩奕》《江汉》《常武》五篇皆发扬蹈厉,述功称伐者,只《常武》一篇称周王,余皆诵周大臣者。

戊、丧乱之音《桑柔》《云汉》《瞻卬》《召旻》四篇,皆丧乱之辞。其中《召旻》显是东迁以后语,日蹙国百里矣。《瞻卬》应是幽王时诗,故曰“哲妇倾城”,词中只言政乱,未及国亡。《桑柔》一篇,《左传》以为芮伯刺厉王者,当是刘歆所加。曰“靡国不泯”,曰“灭我立王”,皆幽王末平王初政象,厉王虽出奔,王室犹强;共和行政,不闻丧乱,犬戎灭周,然后可云靡国不泯耳。《云汉》一篇,恐亦是东迁后语,大兵之后,继以凶年,故曰:“天降丧乱,饥馑荐臻。”《小雅·十月之交》明言宗周已灭,其中又言“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故《云汉》或与《十月之交》为同时诗。《小雅》

壹 《小雅》《大雅》何以异

《小雅》《大雅》之不在一类,汉初诗学中甚显,故言四始不言三始,而《鹿鸣》《文王》分为《小雅》《大雅》之始。但春秋孔子时每统言曰《雅》,不分大小,如《诗·鼓钟》“以雅以南”,《论语》“雅颂各得其所”,都以雅为一个名词的。即如甚后出的《大戴礼记·投壶篇》所指可歌之《雅》,有在《南》中者,而大、小《雅》之分,寂然无闻。

我们现在所见大、小《雅》之别,以《左传》襄二十九年吴季札观乐一节所指为最早,而《史记》引鲁诗四始之说,始陈其义。我们不知《左传》中这一节是《国语》中之旧材料或是后来改了的。我们亦不及知《雅》之分小大究始于何时,何缘而作此分别?

大约《雅》可分为小大,或由于下列二事:一、乐之不同;二、用之不同。其实此两事正可为一事,乐之不同每缘所用之处不同,而所用之处既不同,则乐必不能尽同也。

我们现在对于《诗三百》中乐之情状,所知无多,则此问题正不能解决,姑就文词以作类别,当可见到《小雅》《大雅》虽有若干论及同类事者,而不同者亦多。《颂》《大雅》《小雅》《风》四者之间,界限并不严整,《大雅》一小部分似《颂》,《小雅》一小部分似《大雅》,《国风》一小部分似《小雅》。取其大体而论,则《风》《小雅》《大雅》《颂》各别;核其篇章而观,则《风》(特别是二《南》)与《小雅》有出入,《小雅》与《大雅》有出入,《大雅》与《周颂》有出入,而二《南》与《大雅》或《小雅》与《周颂》,则全无出入矣。此正所谓“连环式的分配”,图之如下:

今试以所用之处为标,可得下列之图,但此意仅就大体,其详未必尽合也。

故略其不齐,综其大体,我们可说《风》为民间之乐章,《小雅》为周室大夫士阶级之乐章,《大雅》为朝廷之乐章,《颂》为宗庙之乐章。

贰 《小雅》之词类

《小雅》各篇所叙何事,今以类相从,制为一表,上与《大雅》比,下与二《南》《豳风》比,亦可证上文“连环式的分配”之一说。《国风》中只取二《南》及《豳》者,因《雅》是周室所出,二《南》亦周室所出,《豳》则“周之既东”,其他国风属于别个方土民俗,不能和《雅》配合在一域之内。

表中类别之词,恐有类似于《文选》之分诗赋者,此实无可如何事,欲见其用,遂不免于作这个模样的分别了。鹑之奔奔 鹊之彊彊人之无良 我以为兄鹊之彊彊 鹑之奔奔人之无良 我以为君我行其野 芃芃其麦控于大邦 谁因谁极大夫君子 无我有尤百尔所思 不如我所之

叁 “雅者政也”

《毛诗·卫序》云:“雅者政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这句话大意不差,然担当不住一一比按。《六月》《采芑》诸篇所论,何尝比《韩奕》《崧高》为小?《瞻卬》《召旻》又何尝比《正月》《十月》为大?不过就全体论,《大雅》所论者大,《小雅》所论者较小罢了。《雅》与《风》之绝不同处,即在《风》之为纯粹的抒情诗(这也是就大体论),《雅》乃是有作用的诗,所以就文词的发扬论,《风》不如《雅》,就感觉的委曲亲切论,《雅》亦有时不如《风》。

肆 《雅》之文体

《雅》之体裁,对于《国风》甚不同处有三:第一,篇幅较长;第二,章句整齐;第三,铺张甚丰。这正是由于《风》是自由发展的歌谣,《雅》是有意制作的诗体。故《雅》中诗境或不如《风》多,《风》中文辞或不如《雅》之修饰。恐这个关系颇有类于《九章》《九辩》与《汉赋》之相对待处。以体裁之发展而论定时代,或者我们要觉得《国风》之大部应在《雅》之大部之先,而事实恰相反。这因为《国风》中各章成词虽后,而其体则流传已久;《雅》中各章出年虽早,而实是当年一时间之发展而已。楚国诗体已进化至屈宋丰长之赋,而《垓下》《大风》犹是不整之散章,与《风》《雅》之关系同一道理。

《鲁颂》《商颂》述

解释《诗三百》之争论,以关于《鲁颂》者为最少。以为《鲁颂》是僖公时诗,三家及《毛诗》一样,这正因为《诗》本文中已有“周公之孙,庄公之子”,“令妻寿母”(从朱于读)的话,即使想作异说,也不可能。但三家诗以《鲁颂》为僖公时公子奚斯所作,恐无证据。《宫》卒章说“寝庙奕奕,奚斯所作”,是《鲁颂》颂奚斯,不是奚斯作《鲁颂》。三家虽得其时代,而强指名作者,亦为失之。《诗三百》中,除《陈风》外,恐无后于《鲁颂》者(《商颂》时代不远),《鲁颂》亦最为丰长。《商颂》既为襄公时物,宋襄卒于鲁僖卒前十年,则《鲁颂》《商颂》同代,而《鲁颂》稍后也。《鲁颂》拟《大雅》的痕迹显然,反与《周颂》不相干,此亦可证《大雅》与《周颂》文词之异,由于时代之不同,《鲁颂》之时代近于《大雅》,故拟其近者;否则《鲁颂》以体裁论,固应拟《周颂》不应偏拟《大雅》。《商颂》之时代,三家说同;《史记·宋世家》:“宋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韩诗薛君章句》亦然(《后汉书·曹褒传》注引)。独《毛传》立异说,以为“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父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以《那》为首。”

这一说与《鲁语》合。《鲁语》:“闵马父……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这话是非常离奇的:第一,汉以前不闻有校书之事;第二,《国语》中无端出这一段《商颂》源流说,我们感觉不类。欲断此文之为伪加,应先辨者三事。

壹 《商颂》是宋诗

宋人自称商,金文中已有成例(见《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左传》中此称尤多(详见阎百诗所考)。至于《商颂》之不能为商时物,必为宋时物者,王静安论之甚详,王君说:《殷武》之卒章曰:“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毛郑于景山均无说。《鲁颂》拟此章则云:“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则古自以景山为山名,不当如《鄘风·定之方中》传大山之说也。按,左氏传商汤有景亳之命,《水经注·济水篇》:黄沟枝流“北迳已氏县故城西,又北迳景山东”,此山离汤所都之北亳不远,商丘蒙亳以北惟有此山,《商颂》所咏,当即是矣。而商自盘庚至于帝乙,居殷墟,纣居朝歌,皆在河北;则造高宗寝庙,不得远伐河南景山之木;惟宋居商丘,距景山仅百数十里,又周围数百里内别无名山,则伐景山之木以造宗庙,于事为宜,此《商颂》当为宋诗不为商诗之一证也。又自其文辞观之,则《殷虚卜辞》所纪祭礼与制度文物,于《商颂》中无一可寻,其所见之人、地名与殷时之称不类,而反与周时之称相类,所用之成语并不与周初类,而与宗周中叶以后相类,此尤不可不察也。《卜辞》称国都曰商,不曰殷,而《颂》则殷商错出;《卜辞》称汤曰大乙,不曰汤,而《颂》则曰汤,曰烈祖,曰武王,此称名之异也。其语句中亦多与周诗相袭,如《那》之“猗那”,即《桧风·隰有苌楚》之“阿傩”,《小雅·隰桑》之“阿难”,《石鼓文》之“亚箬”也;《长发》之“昭假迟迟”,即《云汉》之“昭假无赢”,《烝民》之“昭假于下”也;《殷武》之“有截其所”,即《常武》之“截彼淮浦,王师之所”也。又如《烈祖》之“时靡有争”,与《江汉》句同;“约错衡,八鸾鸧鸧”,与《采芑》句同。凡所同者,皆宗周中叶以后之诗,而《烝民》《江汉》《常武》,《序》皆以为尹吉甫所作,扬雄谓“正考父晞尹吉甫”,或非无据矣。

按王君此说有三证:一、景山在宋;二、《商颂》中称谓与《殷卜辞》不同;三、《商颂》中词句与宗周中叶以后诗之词句同。二、三两证断无可疑,一证则无力。盖《鄘诗·定之方中》亦有“景山与京”之语,此诗乃卫文公成是丘时诗也。恐景山即是大山之义,未必是专名,虽此证未必有着落,然二、三两证已足证《商颂》为宋诗而有余矣。

贰 《商颂》所称不及宋襄公

王君断定《商颂》为宋诗固是精确不移之论,然又以为是宗周中叶之时,以求合《鲁语》正考父校于周太史之说,则由王君一往不取孔广森、刘逢禄以来辨析古文经作伪之义,故有所蔽,不敢尽从韩义,不免曲为《鲁语》说也。请申韩说。《殷武》初章、二章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荆蛮称楚,绝不见于《诗三百》,西周诗中称伐荆蛮者数次,皆不称楚,则荆楚之称乃春秋时事,此是一证。

西周之世,王室犹强,礼乐征伐,自王朝出,《大雅》《小雅》所叙各种战伐事可以为例,断不容先朝之遗,自整武威;故宋在西周,无伐楚使之来享于宋来王于商之可能:此是二证。《史记·楚世家》: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小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后为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弑商代立,曰熊延。熊廷生熊勇。……熊勇十年卒,弟熊严为后。……熊严卒,长子伯霜代立……熊霜六年卒……而小弟季徇立,是为熊徇……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仪立,是为若敖。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为霄敢。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为蚡冒。蚡冒……二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商代立,是为楚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于是始开濮地而有之。五十一年,周召随侯,数以立楚为王。楚怒,以随背己,伐随,武王卒师中,而兵罢。子文王熊赀立,始都郢。文王二年,伐申。……六年伐蔡。……楚强陵江汉间小国,小国皆畏之。十一年,齐桓公始伯,楚亦始大。十二年,伐邓,灭之。十三年,卒,子熊囏立,是为杜敖。杜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弑杜敖,代立,是为成王。成王恽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于是楚地千里。十六年,齐桓公以兵侵楚,至陉山,楚成王使将军屈完以兵御之,与桓公盟。桓公数以周之赋不入王室,楚许之乃去。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许,许君肉袒谢,乃释之。二十二年,伐黄。二十六年,灭英。三十三年,宋襄公欲为盟会,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将好往,袭辱之。”遂行,至盂,遂执辱宋公,已而归之。三十四年,郑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败之泓,射伤宋襄公,襄公遂病创死。三十九年……晋果败子玉于城濮。

由这一段看去,楚在周夷王时曾强大,后以厉王故,削其王号。大、小《雅》中所记“蠢尔蛮荆”“荆蛮来威”等语,皆是指厉王、宣王对荆用兵事。此后荆蛮颇衰,兄弟争乱,幽王之乱,不曾乘势以攻东周。数代之故,经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见《左传》宣公十二年),至于熊通(武王),然后又北向以窥中国,历剪南国,亡绝江汉旧封。至于晋文之世,息以周姻之侯,申以方伯之遗,竟为楚之戎卒,北战晋宋矣。厉宣时之伐荆,既非宋之得而参与,而楚在武王文王前,亦无与宋接触之可能,则宋之伐荆楚者,必为襄公,历检《春秋左氏》《史记》,断断乎无第二人也。此是三证。

总之,西周荆不称楚,西周伐荆乃王室事,周既东迁之后,宋楚接触,至襄公始有之,是《韩诗》以《商颂》为襄公时作,太史公述《鲁诗》亦然,皆不诬也。

或疑《殷武》之词甚泰,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若核以《左氏》《史记》所载,宋襄公固未胜楚,霍之盟辱身,泓之战丧师,几乎亡国,晋文救之,然后不亡。若此汤孙为襄公,何至厚颜如此?答之曰:《诗》之语夸,一往皆然,即以《周诗》论,狁侵镐,至于陉阳,临渭滨矣(从王静安所考,陉阳为秦之陉阳,非汉之陉阳);徐淮侵周,迫雒京矣。而《周诗》所记南征北伐,只记反攻之盛,不言入寇之强。且《殷武》固一面之词,《左氏》所记亦一面之词。

旧来《国语》应是晋三家将为诸侯或已为诸侯时之人所集,以晋楚等传说为资料而成者。今如统计《国语》《左传》时记事,晋最多,楚次之,鲁又次之(《左传》中关涉鲁者甚多,然皆敷衍经文语,当非原有),晋楚间小国如周郑等又次之,宋甚少,齐尤小。且《左氏》称晋楚多善言,记鲁国多乱政,从此可知原本《国语》之成分,来自晋楚者多,宋齐事恐皆是附见他国者,楚人记宋襄公必另是一面之词也。

今试看《春秋》所记,葵丘之会,襄公与焉;咸之会,牡丘之会,淮之会,皆与焉。齐桓甫死,襄公即以曹卫邾莒之师伐齐,胜鲁而定齐难,于是乎继齐桓之伯。次年(僖十九年)执胜子婴齐,与曹人邾人盟于曹南。逾二年(僖二十一年)宋人齐人楚人盟于鹿上。大国之盟,宋人为先,俨然盟主也。其年秋,“宋公、楚子、陈侯、蔡侯、郑伯、许男、曹伯盟于霍”,襄公然后为楚所欺,乘车之会,楚人伐兵执襄公。次年,“宋公、卫侯、许男、縢子伐郑”,其年冬十一月,然后败于泓。由是而论,襄公固曾主霸,只是断烂朝报之《春秋》,所记不详耳。襄公曾致楚人来,盟之而为主霸,泓之战前,未必对楚无小胜也。且若合襄公前后两世看之,宋在当时关系实大。僖四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楚屈完来盟于师,盟于召陵”。僖六年夏,“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曹伯伐郑,围新城。秋,楚人围许,诸侯遂救许”。七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世子款、郑世子华盟于宁母”。八年“公会王人、齐侯、宋公、卫侯、许男、曹伯、陈世于款、郑世子华盟于洮,郑伯乞盟”。是齐桓敌楚诸役,襄公之父桓公皆与焉。(当时郑已臣服于楚,故齐恒诸会,子华听命,郑伯不来。其后宋襄公时伐郑,亦以楚故。楚胜宋,郑文夫人芈氏姜氏劳楚子,取郑二姬而归。)襄公卒后,楚势大张,伐陈灭夔,数次伐宋,几至入其国,诸侯以宋故盟于宋。至僖公二十八年,晋文败楚于城濮,然后中国不为楚灭。是则晋文定功,亦缘宋之故也。齐桓晋文之间,宋襄虽小霸而不卒,然齐桓晋文御南蛮之事业,宋公三世(桓襄成)皆参与之。则“奋伐荆楚”之语,括召陵之盟以言可也。

若《殷武》作于襄公卒后,括城濮之役以言亦可也。《殷武》固只言战荆而胜之,未言荆楚来享。总之,《楚语》以楚为本,一种说法,《殷武》以宋为本,又是一种说法。其详则“书阙有间”,不可考矣。

就《殷武》看,宋之民族思想在春秋中世又大发达,所谓“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者,乃指周之先世臣服于商。姜为周所自出,《大雅》“厥初生民,实为姜嫄”,《鲁颂》“赫赫姜嫄,其德不回”。至于氐,疑即狄之异文。

叁 《商颂》非考父作

正考父相传为孔父嘉之父,孔父嘉与殇公同为华父督所杀(桓王十年,西历前710年),下逮襄公之立(襄王二年,西历前650年),已六十年,时代不相接。故《史记》《韩诗》以《商颂》为襄公时者则是,以为即是正考父作者则非。战国末汉初人好为诗寻作者,故以《周颂》一部分为周文公作(已见《国语》),《鲁颂》为奚斯作,《商颂》为正考父作,无非于其国中时代差近之闻人,择一以当之。此是说诗者之附会,不暇详考年代者也。

宋襄公之为如何人物,《春秋》家与《国语》《左氏》所记绝异。

泓之战,《公羊传》以为“虽文王之师不为过”。凡记襄公事,无不称之,襄公受窘,无不讳之。《公羊》于齐桓称之甚矣,亦未至如此。故宋襄公者,《公羊》家之第一偶像。《论语》《孟子》无谈及襄公者。然以孔子之称管仲齐桓,孟子之论《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又曰“戎狄是膺”,诸义衡之,宋襄自是历来儒家所传之贤圣,为中国文化奋斗者也。

儒与宋颇有关系,《国语》则出自晋,不与宋相涉,又非儒家之义,故其记襄公与《诗经》《春秋》有异。刘子骏刺取《国语》材料以为《春秋左氏传》,凡《公羊》之义彼可得而反者,无不设法尽力反之。《公羊》义之甚重者,如新周、故宋、王鲁,《左氏传》则全无以鲁为王之义,而改《公羊》春王正月之王谓文王一义曰“王周正月”,更以周为绝对者,非溯统而述文王。至其抑宋,更不待说矣。

故《商颂》为宋襄公之颂,儒者所传故说,与事实相合者也。引申而有正考父作之论,传《诗》者之小附会也。改正考父之作为校,而曰是商代之诗,刘子骏作伪时所取义,以抑宋之地位,以与三家诗立异,以与《春秋》家立异,于《鲁语》中羼入一种不伦不类之言,以证其说者也。刘子骏盖以自己校书之事加之古人,而忘时代之异,《商颂》说之三段迁移如此。

综观《鲁颂》《商颂》,齐桓管仲事业之盛可见,宋襄鲁僖皆叨桓公之光者耳。齐桓之伯,北伐山戎,以救邢封卫,南伐楚,陈诸侯之兵于召陵,楚既受责,略东夷淮徐以归。方厉宣之世,狁临渭,徐淮犯雒,南北交侵中国,宣王能自保未能大定也,故幽王遂亡于犬戎。周既东之后,楚又张大,申息随邓江汉诸姬,无不剪灭,进迫河洛之间。齐桓遂于北方功定之后,率诸侯之师以威之,虽未能战而胜楚,楚不敢不受盟也。鲁僖实躬与桓公历年之盟会,伐楚之役,与师往焉,东略而归,遵徐淮而反。

疑《鲁颂》中所言淮夷来同,徐方来同者,未必非由召陵班师之役,桓公助之开始经营。桓公晚年,徐从诸夏,楚伐之,诸夏救之。桓公一死而宋鲁閧,宋纳齐孝公,鲁亦纳公子无亏,宋败鲁。从此宋东联东夷,主诸夏之盟,以斗楚,鲁则折而为楚(僖十九年,鲁与楚盟。鲁之折而为楚者,疑由子志切略地徐方,故远交楚而近攻徐。徐在桓公末年,已折为中夏,楚伐之,同时楚人入舒,舒亦淮上国也。楚鲁夹攻徐,则鲁之拓地徐方自易。鲁僖为自己之利,忘诸夏之义矣)。宋襄之主盟不成者,恐亦由于恢夏殷商之观念甚炽,姬姓诸国所极不愿,然毅然抗楚之北上,为齐桓之所不敢为,继齐桓之志,开晋文之业,诚春秋前半之最大事件。若鲁僖则始追齐桓之后,继背诸复而为楚,终乃于泓之战后受楚之献宋俘。乃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亦颜之厚矣。若《商颂》之语,虽为辞近,就感情论,及诚真无隐。

宋人质直,故谈愚人每曰宋人(《庄子》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孟子》宋人有悯其苗之不长而揠之等),而大史公评鲁公“揖让之礼则从矣,而行事何其戾也!”礼云礼云,乐云乐云,鲁道之交,如是而已。

《国风》

壹 “国风”一词起来甚后

“雅颂”均是春秋时已经用了的名词,而风之一词出来甚后。《论语》上只有“南”“郑”等称,无“国风”一个统称。《诗经》自己文句中有“以雅以南”,也不提及风字,其提及风字者,乃反不在风中,如“吉甫作诵,其风肆好”在《大雅》。《左传·襄二十九年》,载吴季札观乐语,亦不及风字,直曰周南、召南、邶、鄘、卫等等而已。汉儒董仲舒又以《大雅·文王》受命为“乐之风也”。汉儒制作的《礼记》各篇中,才有国风这个名词。

现在《国风》各部分都是当时列国的通信歌乐,统言曰诗(与雅颂同),析言则曰周南、召南,曰邶、鄘、卫,曰王,曰郑等,必曰风,风乃该雅。山川有异,建国各殊,风土不同,感觉不一,春秋时有人集合之,大体上如我们今日所见,但当时歌诗决不止此,恐和汉魏乐府,唐五季北宋词一样,流传世间者万千中之十一耳。

始也风可该雅,继则以风对雅,言风雅犹今言雅俗,后来风雅成一名词,如杜子美时“别裁伪体亲风雅”,风雅即等于雅,犹之乎吉凶皆是德矣。

贰 四方之音

既如上所述,则论国风必以其为四方不齐之音,然后可以感觉其间之差别。《吕氏春秋·音始篇》,为四方之音各造一段半神话的来源,这样神话全无一点历史价值,然其分别四方之音,可据之以见战国时犹感觉各方声音异派。且此地所论四方恰和《国风》有若干符合,请分别述之。

甲、南音禹行功,见涂山氏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侯禹于涂川之阳,女乃作歌。歌曰:“侯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

以“侯人兮”起兴之诗,今不见于二《南》。然吕不韦时人尚知二《南》为南方之音,与北风对待,所以有这样的南音原始说。二《南》之为南音,许是由南国俗乐所出(周殖民于南国者,用了当地的俗乐),也许战国时南方各音由二《南》一流之声乐出,《吕览》乃由当时情事推得反转了,但这话是无法考核的。

乙、北音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遗二卵,北飞,遂不返。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以“燕燕于飞”(即燕燕往飞)起兴之诗,今犹在《邶》《鄘》《卫》中(凡以一调与起为新词者,新词与旧调,应同在一声范域之中,否则势不可歌。起兴为诗,实即填词之初步,诗填词法严,起兴自由耳)。是《诗》之《邶》《鄘》《卫》为北音。又《说苑·修文篇》,“纣为北鄙之声,其亡也忽焉”,《卫》正是故殷朝歌。至于《邶》《鄘》所在,王静安君论之最确,抄录如下:郑氏诗谱曰,邶鄘卫者,商纣畿内方千里之地,自纣城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以邶为近畿之地。《续汉书·郡国志》,径于河内郡朝歌下曰,北有邶国,则以邶为在朝歌境内矣。彝器中多北伯北子器,不知出于何所。光绪庚寅直隶涞水县张伯泾又出北伯器数种,余所见拓本,有鼎一,卣一,《鼎文》云,北伯作鼎;《卣文》云,北伯作宾尊彝。北即古之邶也。此北伯诸器与易州所出祖父兄三戈,足征涞易之间,尚为商邦畿之地,而其制度文物全与商同。观于周初箕子朝鲜之封,成王肃慎之令,知商之声灵固远及东北,则邶之为国自当远在殷北,不能于朝歇左右求之矣。邶既远在殷北,则鄘亦不当求诸殷之境内,余谓鄘与奄声相近,《书·雒诰》“无若火始焰焰”,《汉书·梅福传》引作“毋若火始庸庸”;左文十八年传“阎职”,《史记·齐太公世家》《说苑·复思篇》并作“庸职”,奄之为鄘,犹阎之为庸矣。奄地在鲁,左襄二十五年,“齐鲁之间有弇中”。汉初古文礼经出于鲁淹中,皆其证。邶鄘去殷虽稍远,然皆殷之故地。《大荒东经》言“王亥托于有易”,而泰山之下亦有相土之东都,自殷未有天下时已入封域,又《尚书疏》及《史记集解索隐》皆引汲冢古文“盘庚自奄迁于殷”,则奄又尝为殷都,故其后皆为大国。武庚之叛,奄助之尤力,及成王克殷践奄,乃封康叔于卫,周公子伯禽于鲁,召公子于燕,而太师采《诗》之目尚仍其故名,谓之邶鄘,然皆有目无诗。季札观鲁乐,为之歌邶鄘卫,时尚未分为三;后人以卫诗独多,遂分隶之于邶鄘,因于殷之左右求邶鄘二国,斯失之矣。

丙、西音周昭王亲将征荆,辛余靡长且多力,为王右。还反涉汉,梁败,王及蔡公抎之汉中。辛余靡振王北济,又反振蔡公。周公乃侯之于西河,实为长公(周公旦如何可及昭王时,此后人半神话)。殷整甲徙宅西河,犹思故处,实始作为西音,长公继是音以处西山,秦公取风焉,实始作为秦音。

然则《秦风》即是西音,不知李斯所谓“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者,即《秦风》之乐否。《唐风》在文词上看来和《秦风》近,和《郑》《王》《陈》《卫》迥异,不知也在西音之内否。

丁、东音夏后氏孔甲田于东阳负山,天大风,晦盲,孔甲迷惑,入于民室。主人方乳,或曰:“后来,是良日也,之子是必大吉。”或曰:“不胜也,之子是必有殃。”乃取其子以归,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子长成人,幕动坼橑斧斫斩其足,遂为守门者。孔甲曰:“呜呼,有疾,命矣夫!”乃作为《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

今以《破斧》起兴论周公之诗,在豳,恐《豳风》为周公向东殖民以后,鲁人用周旧词,采庸奄土乐之诗(已在《周颂》中论之)。

从上文看,那些神话因不可靠,然可见邶南豳秦方土不同,音声亦异,战国人遂以之为异源。

戊、郑声《论语》言放郑声,可见当时郑声流行的势力。李斯《上秦王书》:“郑卫桑间……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缶而就郑卫。”不知郑是由卫出否?秦始皇时郑声势力尚如此大,刘季称帝,“风变于楚”,上好下甚,想郑声由此而微。至于哀帝之放郑声,恐怕已经不是战国的郑声了。

己、齐声

齐人好宗教(看《汉书·郊祀志》),作侈言(看《史记·孟子驺子列传》),能论政(看管晏诸书),“泱泱乎大国”,且齐以多乐名。然《诗·风》所存齐诗不多,若干情诗以外,即是论桓姜事者;恐此不足代表齐诗。

叁 “诸夏”和《国风》

“诸夏”一个名词是古史上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且试求诸夏是些什么,在哪一带地域。《诗·周颂》:“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又:“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论语》:“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左传》:“任宿句,风姓也,实司太皡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荀子》:“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

历来相传夏商周为三代,商周两世的历史,我们晓得的还多,夏世则太少了。不知太史公据世本以成的《夏本纪》在世次上有多少根据,但“启”之一词,已经等于始祖,其上乃更有禹与尧舜之传说生关系者,大约总是后来人所加。启之母为涂山氏女,或即和周之姜嫄,殷之有娀为同类之传说,而启之开夏或即由于灭甘乃大(《甘誓》已言五行,出必甚后,当在战国末矣)。

夏之世系大约已不完全,相传夏故域在汾水流域,而其后代之祀在壅丘,当黄河之南,去殷商不远。又在陈者有夏氏,疑夏在盛时之疆域,北包晋唐,东至山东境,南及于江汉,此区域中文明古国至多,到春秋时这些痕迹犹在。国为南汤践灭,而文物犹在,故这一带地方的列国叫做诸夏。

商虽灭夏,然以取夏文化之故,或者也以诸夏自居,犹之乎满洲人入了山海关,便也自称中国,称人蛮夷了。周人入了中国,把中国“周化”得很利害,封建制度即是扩大周化的,而周行周道周宗周京一齐周起来,而文化的中国之名仍泛用夏。《周颂》中那几篇无韵的文辞甚古,说到夏者两处,在有韵的《周颂》及大、小《雅》中夏之称不见了,《周颂》中说到夏的几句话。大意是谓武成功立,藏起干戈弓矢来,与诸夏相安,这很像克服了中国与人休息的话。这样看来,诸夏在西周之初是很常用的名词。

直到战国末年,还以楚对夏,大约由于楚向北发展,诸夏又受了一回震动,诸夏之一部分遗留,即为周之南国者,为楚所并,而楚风变夏。然楚夏对当之称犹在民间。夏一个字在商周千多年中的命运,仿佛像汉一个字在魏晋以后至于现在的命运一样。那么晋之南,汉之北,一切小国,在势力上几乎都是四邻大邦的附庸,在文化上却有很长的遗留,或者郑魏陈桧以至于曹,以至于唐,一切不同的列国之风,就音乐论也许保留了些诸夏之旧。发扬蹈厉每是新国之容,濮上桑间,玉树后庭,乃歌胜国之文华也。

肆 起兴

六诗之说始于周官。《毛诗叙》说:“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自秦始皇数用六以后,汉儒凡事都以六为纪,不可以五,不可以七,六艺六书皆不恰恰是六。六在汉代犹之七在佛经上,成了一种“圣数”啦!所以六诗一说,本不必拘泥求之。

大约说六诗者有两类:一、以六诗皆是诗体之称,如《郑志》;二、以风雅颂为体,赋比兴为用,如《朱传》。

近人章炳麟先生谓赋比兴为诗体,为孔子所删。赋比兴之本为诗体,其说不可易,至读《诗三百》中无赋比兴者,乃孔子所删,则不解删诗之说,本后起之论,宋儒辨之已详也。章君又谓赋即屈荀之所作体,其言差信,谓比即辩亦通,独谓兴为挽歌,乃甚不妥。强引周官以论兴,说得使人心上不能释然。寻绎《毛传》独标兴体,必有缘故。

前见顾颉刚先生一文论此,谓兴体即后人所谓起兴,汉乐府以至于现行歌谣犹多如此。据原有歌中首句或首两句,下文乃是自己的,故毛公所据兴体,每每上两句与后来若相干若不相干。此论至不可易。

起兴之用,有时若是标调,所起同者,若有多少关系。例如《邶》之“习习谷风”和《小雅》之“习习谷风”,长短有别,皆是弃妇词。“关关雎鸠”和“雝雝鸣雁”相类,皆是结婚词。“燕燕于飞,泄泄其羽”,和“雄雉于飞,泄泄其羽”相等,皆是伤别词。即《吕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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