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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11: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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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本书编写组

出版社: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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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玫瑰开花的时候

当玫瑰开花的时候试读:

前言

散文是与诗歌、小说、戏剧并称的文学样式,素有“美文”之称,包括随笔、游记、杂文、书信、回忆录、小品、评论、日记、通讯等多种形式。散文可以描绘秀美山川,可以怀念田园牧歌,可以赞美至爱亲情,也可以展示个人的生活情调,其形式自由、篇幅短小、取材广泛、写法灵活、语言优美,能比较迅速地反映生活,深受人们喜爱。

散文可以分为叙事散文、抒情散文、写景散文、哲理散文四类。叙事散文以写人记事为主,对人和事的叙述和描绘较为具体、突出,侧重从叙述人物和事件的发展变化过程反映事物的本质,具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因素,同时表现作者的认识和感受,带有浓厚的抒情成分,字里行间充满饱满的感情;抒情散文注重表现作者的思想感受,抒发作者的思想感情,通常没有贯穿全篇的情节,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它或直抒胸臆,或触景生情,洋溢着浓烈的诗情画意,即使描写的是自然风物,也赋予了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感情,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写景散文以描绘景物为主,多在描绘景物的同时抒发感情,或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抓住景物的特征,按照空间的变换顺序,运用移步换景的方法,把观察的事物的变化作为全文的脉络,借助生动的景物描绘烘托人物的思想感情;哲理散文则是感悟的参透、思想的火花、理念的凝聚、睿智的结晶,它纵贯古今,横亘中外,包容大千世界,穿透人生社会,寄寓于人生百态、家长里短,闪现思维领域的万千景观,善于抓住哲理闪光的瞬间,形诸笔墨,内涵丰厚、耐人寻味。总之,散文有“形散而神不散”、意境深邃、注重表现作者的生活感受、抒情性强、情感真挚、语言优美凝练、富于文采等特点。

另外,散文除了有精神的见解、优美的意境外,还有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文采。经常读一些好的散文,不仅可以丰富知识、开阔眼界、培养高尚的思想情操,还可以从中学习选材立意、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的技巧,提高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希望我们精心选编的这套世界散文集能带给读者诸多收获。编者

《漫步遐想录》之五

作者简介

卢梭(1712~1778)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其代表作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新爱洛伊丝》、《忏悔录》等。

在我住过的地方当中(有几处是很迷人的),只有比埃纳湖中的圣皮埃尔岛才使我感到真正的幸福,使我如此亲切地怀念。这个小岛,讷沙泰尔人称之为土块岛,即使在瑞士也很不知名。据我所知,没有哪个旅行家曾提起过它。然而它却非常宜人,对一个想把自己禁锢起来的人来说,位置真是出奇的适宜;尽管我是世上唯一命定要把自己禁锢起来的一个人,我却并不认为这种爱好只有我一个人才有——不过我迄今还没有在任何他人身上发现这一如此合乎自然的爱好。

比埃纳湖边的岩石和树林离水更近,也显然比日内瓦湖荒野些、浪漫色彩也浓些,但和它一样的秀丽。这里的田地和葡萄园没有那么多,城市和房屋也少些,但更多的是大自然中青翠的树木、草地和浓阴覆盖的幽静的所在,相互衬托着的景色比比皆是,起伏不平的地势也颇为常见。湖滨没有可通车辆的大道,游客也就不常光临,对喜欢悠然自得地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喜欢在除了莺啼鸟啭、顺山而下的急流轰鸣之外别无声息的环境中进行沉思默想的孤独者来说,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这个差不多呈圆形的美丽的湖泊,正中有两个小岛,一个有人居住,种了庄稼,方圆约半里约;另一个小些,荒无人烟,后来为了不断挖土去修大岛上被波涛和暴风雨冲毁之处而终于遭到破坏。弱肉总为强食。

岛上只有一所房子,然而很大,很讨人喜欢,也很舒适,跟整个岛一样,也是伯尔尼医院的产业,里面住着一个税务官和他的一家人以及他的仆役。他在那里经营一个有很多家禽的饲养场、一个鸟栏、几片鱼塘。岛虽小,地形和地貌却变化多端,景色宜人的地点既多,也能种各式各样的庄稼。有田地、葡萄园、树林、果园、丰沃的牧地,浓阴覆盖,灌木丛生,水源充足,一片清新;沿岛有一个平台,种着两行树木,平台中央盖了一间漂亮的大厅,收摘葡萄的季节,湖岸附近的居民每星期天都来欢聚跳舞。

在莫蒂埃村住所的投石事件以后,我就是逃到这个岛上来的。我觉得在这里真感到心旷神怡,生活和我的气质是如此相合,所以决心在此度过余年。我没有别的担心,就怕人家不让我实现我的计划,这计划是跟有人要把我送到英国去的那个计划很不协调的,而后者会产生什么结果,我那时已经有所感觉了。这样的预感困恼着我,我真巴不得别人就把这个避难所作为我的终身监狱,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消除我离去的可能和希望,禁止我同外界的任何联系,从而使我对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忘掉它的存在,也让别人忘掉我的存在。

人们只让我在这个岛上待了两个月,而我却是愿意在这里待上两年,待上两个世纪,待到来世而不会有片刻厌烦的,尽管我在这里除了我的伴侣以外来往的就只有税务官、他的太太还有他的仆人。他们确实都是好人,不过也就如此而已,而我所需要的却也正是这样的人。我把这两个月看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要是能终生如此,我就心满意足,片刻也不作他想了。

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幸福?享受这样的幸福又是怎么回事?我要请本世纪的人都来猜一猜我在那里度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可贵的farniente(闲逸)的甘美滋味是我要品尝的最主要的第一位的享受,我在居留期间所做的事情完全是一个献身于闲逸生活的人所必须做的乐趣无穷的活动。

有人求之不得地盼望我就这样与世隔绝,画地为牢,不得外力的援助就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没有周围的人帮忙就既不能同外界联系,也不能同外界通讯。他们的这个希望使我产生了在此以前所未曾有过的就此安度一生的指望;想到我有充分时间来悠悠闲闲地处理我的生活,所以在开始时我并没有作出任何安排。我被突然遣送到那里,孤独一人,身无长物,我接连把我的女管家叫去,把我的书籍和简单的行李运去。幸而我没有把我的大小箱子打开,而是让它们照运到时的原样摆在我打算了此一生的住处,就好像是住一宿旅馆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着,我连想都没有想去整理一下。最叫我高兴的是我没有把书箱打开,连一件文具也没有。碰到收到倒霉的来信,使我不得不拿起笔来时,只好嘟囔着向税务官去借,用毕赶紧归还,但愿下次无需开口。我屋里没有那讨厌的文具纸张,却堆满了花木和干草;我那时生平第一次对植物学产生了狂热的兴趣,这种爱好原是在狄维尔诺瓦博士启发下养成的,后来马上就成为一种嗜好。我不想做什么正经的工作,只想做些合我心意,连懒人也爱干的消磨时间的活儿。我着手编《皮埃尔岛植物志》,要把岛上所有的植物都描写一番,一种也不遗漏,细节详尽得足以占去我的余生。听说有个德国人曾就一块柠檬皮写了一本书;我真想就草地上的每一种禾本植物、树林里的每一种苔藓、岩石上的每一种地衣去写一本书;我也不愿看到任何一株小草、任何一颗植物微粒没有得到充分的描述。按照这个美好的计划,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吃过早饭以后,我就手上端着放大镜,腋下夹我的《自然分类法》,去考察岛上的一个地区,为此我把全岛分成若干方块,准备每一个季节都在各个方块上跑上一圈。每次观察植物的构造和组织、观察性器官在结果过程中(它的机制对我完全是件新鲜事物)所起的作用时,我都感到欣喜若狂,心驰神往,真是奇妙无比。各类植物特性的不同,我在以前是毫无概念的,当我把这些特性在常见的种属身上加以验证,期待着发现更罕见的种属时,真是心醉神迷。夏枯草两根长长的雄蕊上的分叉、荨麻和墙草雄蕊的弹性、凤仙花的果实和黄杨包膜的爆裂,以及我首次观察到的结果过程中的万千细微现象使我心中充满喜悦。拉封丹曾问人可曾读过《哈巴谷书》,我也要问大家可曾见过夏枯草的角。两三个小时以后,我满载而归,下午如果遇雨的话,在家也就不愁没有消遣的东西了。上午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来跟税务官、他的妻子和戴莱丝一起去看他们的工人和庄稼,经常也动手帮帮忙;也时常有伯尔尼人来看我,他们常看到我骑在大树枝上,腰里围了一个装果子口袋,满了就用绳子坠下来。早上的活动,加上由此而必然产生的愉快心情,使得我午饭吃得很香;但当用餐时间过久,天气又晴时,我不耐久等,就在别人还没有散席的时候溜了出去,独自跳进一只小船,如果湖面平静,就一直划到湖心,仰面躺在船中,双眼仰望长空,随风飘荡,有时一连漂上几个小时,沉浸在没有明确固定目标的杂乱而甘美的遐想之中。在我心目中,这样的遐想比我从所谓的人生乐趣中得到的甜蜜不知要好上几百倍。有时夕阳西下,告诉我踏上归途的时刻已经来到,那时我离岛已经很远,不得不奋力划桨,好在天黑以前赶到家里。有时,我不奔向湖心,却沿着小岛青翠的岸边划行,那里湖水清澈见底,岸畔浓阴密蔽,叫我如何不跳下水去畅游一番!但最经常的还是从大岛划到小岛,在那里弃舟登岸,度过整个下午,有时漫步于稚柳、泻鼠李、春蓼和各式各样的灌木之间,有时坐到长满细草、欧百里香、岩黄芪和苜蓿的沙丘顶上。这苜蓿看来是从前有人播下的,特别适于喂兔,兔子可以在那里安然成长,一无所惧;也不至于糟蹋什么。我把这种想法跟税务官讲了,他就从讷沙泰尔买了几只回来,有公有母,他妻子和小姨、戴莱丝和我四个人浩浩荡荡地把它们护送到这小岛上,它们在我走以前就开始繁殖起来,如果能耐住严冬的话,肯定是可以繁荣昌盛的。这小小的殖民地的建立真是一个欢庆的节日。我踌躇满志地领着我们这支队伍跟兔子从大岛来到小岛,比阿耳戈号的指挥还要神气;我也骄傲地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税务官的太太向来怕水怕得要命的,一到水上就要头晕眼花,这次却信心百倍地登上我划的船,一路上一点也没有害怕。

当湖面波涛汹涌,无法行船时,我就在下午周游岛上,到处采集植物标本,有时坐在最宜人、最僻静的地点尽情遐想,有时坐在平台或土丘上纵目四望,欣赏比埃纳湖和周围岸边美妙迷人的景色。湖的一边近处是起伏的山冈,另一边为丰沃的原野,一直可以望到天际蔚蓝的群山。

暮色苍茫时分,我从岛的高处下来,高高兴兴地坐到湖边滩上隐蔽的地方;波涛声和水面的涟漪使我耳目一新,驱走了我心中任何其他的激荡,使我的心沉浸在甘美的遐想之中,就这样,夜幕时常就在不知不觉中垂降了。湖水动荡不定,涛声不已,有时呼的一声,不断震撼我的双耳和两眼,跟我的遐想在努力平息的澎湃心潮相互应答,使我无比欢欣地感到自我的存在,而无须费神去多加思索。我不时念及世间万事的变化无常,水面正提供着这样一种形象,但这样的思想不但模糊淡薄,而且倏忽即逝;而轻轻抚慰着我的平稳宁静的思绪马上就使这些微弱的印象化为乌有,无须我心中有何活动,就足以使我流连忘返,以至回归时还不得不作一番努力,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归途。

晚饭以后,如果天色晴和,我们再一次一起到平台上去散步,呼吸湖畔清新的空气。我们在大厅里休息,欢笑闲谈,唱几支比现代扭扭捏捏的音乐高明得多的歌曲,然后带着一天没有虚度的满意心情回家就寝,一心希望明天也是同样的欢快。

除了有不速之客前来探望之外,我在这岛上逗留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那里的生活是那么迷人,我心中的怀念之情如此强烈、亲切、持久,事隔十五年,每当我念及这可爱的往事时,总免不了心驰神往。

在这饱经风霜的漫长一生中,我曾注意到,享受到最甘美、最强烈的乐趣的时期并不是回忆起来最能吸引我、最能感动我的时期。这种狂热和激情的短暂时刻,不管它是如何强烈,也正因为是如此强烈,只能是生命的长河中稀疏散布的几个点。这样的时刻是如此罕见、如此短促,以致无法构成一种境界;而我的心所怀念的幸福并不是一些转瞬即逝的片刻,而是一种单纯而恒久的境界,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强烈刺激的东西,但它持续越久,魅力越增,终于导人于至高无上的幸福之境。

人间的一切都处在不断的流动之中。没有一样东西保持恒常的、确定的形式,而我们的感受既跟外界事物相关,必然也随之流动变化。我们的感受不是走在我们前面,就是落在我们后面,它或是回顾已不复存在的过去,或是瞻望常盼而不来的未来:在我们的感受之中毫不存在我们的心可以寄托的牢固的东西。因此,人间只有易逝的乐趣,至于持久的幸福,我怀疑这世上是否曾存在过。在我们最强烈的欢乐之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我们的心可以真正对我们说:“我愿这时刻永远延续下去。”当我们的心忐忑不安、空虚无依、时而患得、时而患失时,这样一种游移不定的心境,怎能叫做幸福?

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需瞻前顾后,就能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础;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既不显示出它的绵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凭这个感觉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为幸福,而这不是一种人们从生活乐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怜的、相对的幸福,而是一种在心灵中不会留下空虚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圆满的幸福。这就是我在圣皮埃尔岛上,或是躺在随波漂流的船上,或是坐在波涛汹涌的比埃纳湖畔,或者站在流水潺潺的溪流边独自遐想时所常处的境界。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们是从哪里得到乐趣的呢?不是从任何身外之物,而仅仅是从我们自己,仅仅是从我们自身的存在获得的;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我们就和上帝一样能以自足。排除了任何其他感受的自身存在的感觉,它本身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满足与安宁的感觉,只要有了这种感觉,任何人如果还能摆脱不断来分我们心、扰乱我们温馨之感的尘世的肉欲,那就更能感到生活的可贵和甜蜜了。但大多数人为连续不断的激情所扰,很少能经历这种境界,同时由于仅仅在难得的片刻之间不完全地领略了这种境界,对它也只留下一种模糊不清的概念,难以感到它的魅力。在当前这样的秩序下,对社会生活日益增长的需求要求他们去履行社会职责,如果他们全都去渴求那种醇美的心醉神迷的境界,而对社会生活产生厌倦,这甚至还不是件好事。但是一个被排除于人类社会之外的不幸者,他在人间已不可能再对别人或自己做出什么有益之事,那就可在这种境界中去觅得对失去的人间幸福的补偿,而这是命运和任何人都无法夺走的。

不错,这种补偿并不是所有的人,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感受的。要做到这一点,心必须静,没有任何激情来扰乱它的安宁。必须有感受者的心情和周围事物的相互烘托。既不是绝对的平静,也不能有过分的激动,而是一种均匀的、温和的、既没有冲动、也没有间歇的运动。没有运动,生命就陷于麻木状态。运动如果不均匀或过分强烈,它就会激起我们的狂热;如果它使我们想起周围的事物,那就会破坏遐想的魅力,打断我们内心的省察,把我们重新置于别人的命运的轭下,而去念及自己的苦难。绝对的安静则导致哀伤,向我们展现死亡的形象。因此,有必要向欢快的想象力求助,而对天赋有这种想象力的人来说,它是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际的。那种并非来自外界的运动产生于我们自己的内心。不错,当有轻快甜蜜的思想前来轻轻掠过心灵的表面而不去搅动它的深处时,心中的宁静固然不是那么完全,然而却是十分可喜的。只要有相当的这样的思想,我们就可以忘记所有的痛苦而只记得我们自己。只要我们能够安安静静,这样的遐想无论在何处都能进行;我时常想,如果在巴士底狱,甚至在见不到任何东西的单人牢房里,我都可以愉快地进行这样的遐想。

然而必须承认,在一个跟世界其余部分天然隔绝的丰沃而孤寂的小岛上进行这种遐想却要好得多、愉快得多;在那里,到处都呈现出欢快的景象,没有任何东西勾起我辛酸的回忆,屈指可数的居民虽然还没有使我乐于与之朝夕相处,却都和蔼可亲,温和体贴;在那里,我终于能毫无阻碍、毫无牵挂地整日从事合我口味的工作,或者置身于最慵懒的闲逸之中。对一个懂得如何在最令人扫兴的事物中浸沉在愉快的幻想里的遐想者来说,能借助他感官对现实事物的感受而纵横驰骋于幻想之间,这样的机会当然是美好的。当我从长时间的甘美的遐想中回到现实中来时,眼看周围是一片苍翠,有花有鸟;纵目远眺,在广阔无垠的清澈见底的水面周围的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湖岸,这时我以为这些可爱的景色也都是出之于我的想象;等到我逐渐恢复自我意识,恢复对周遭事物的意识时,我连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也确定不了了:两者都同样有助于使我感到我在这美妙的逗留期间所过的沉思与孤寂的生活是何等可贵。这样的生活现在为何还不重现?我为什么不能到这亲爱的岛上去度过我的余年,永远不再离开,永远也不再看到任何大陆居民!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他们多年来兴高采烈地加之于我的种种灾难。他们不久就将被人永远遗忘,但他们肯定不会把我忘却。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搅乱我的安宁。摆脱了纷繁的社会生活所形成的种种尘世的情欲,我的灵魂就经常神游于这一氛围之上,提前跟天使们亲切交谈,并希望不久就将进入这一行列。我知道,人们将竭力避免把这样一处甘美的退隐之所交还给我,他们早就不愿让我待在那里。但是他们却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象之翼飞到那里,一连几个小时重尝我住在那里时的喜悦。我还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尽情想象。假如我设想我现在就在岛上,我不是同样可以遐想吗?我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在抽象的、单调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爱的形象,使得这一遐想更为生动活泼。在我心醉神迷时这些形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连我的感官也时常是不甚清楚的;现在遐想越来越深入,它们也就被勾画得越来越清晰了。跟我当年真在那里时相比,我现在时常是更融洽地生活在这些形象之中,心情也更加舒畅。不幸的是,随着想象力的衰退,这些形象也就越来越难以映上脑际,而且也不能长时间地停留。唉!正在一个人开始摆脱他的躯壳时,他的视线却被他的躯壳阻挡得最厉害!

未婚妻

作者简介

玛格丽特·奥杜(1863~1937)法国女作家。其主要作品有《玛丽·克莱尔》等。

度过了几天假期之后,我要回巴黎了。

当我走进车站,火车已挤满了旅客。大多数的车门前,都站着一个男人或一个妇女,好像是在拦阻后来的旅客。

尽管如此,我还是踮起脚尖向每一个车厢内部观看,希望能找到一个座位。我发现靠近车门坐着的旅客旁边,有一个空座位,但上面放着两个大篮子,里面的鸡和鸭子把头伸在篮子外面。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决定走进车厢。我说很对不起了,让我来把篮子移开。可是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农民对我说:“小姐,请等一等,我就来把它们从这里拿开。”

当我把放在农民膝上的水果篮子提在手中时,他轻轻地把两篮家禽塞在凳子下面。

我们都听到鸭子叫喊,表示不高兴。母鸡却低下头,像是受委屈的样子。农民的妻子一面喊着鸭子和鸡的名字,一面对它们说着话。

我坐下以后,鸭子也安静下来了。这时,坐在我对面的旅客问农民是否他把家禽带到市场上去卖。

农民回答说:“先生,不是送上市场的。后天,我的儿子就要结婚,我把鸡鸭带来送给儿子。”

他脸上显出幸福愉快的神情。他看了看周围的人,仿佛要向所有的人们表达他自己的快乐。另外的旅客都留心倾听,他们似乎听了之后感到很高兴。只有一个老媪是例外,她占了两人的座位,枕着三个枕头,正在叱骂拥塞在车厢中的农民。

火车开动了。刚才说话的旅客开始阅读报纸,这时农民对他说:“我的儿子在巴黎,他是一家商店的职员,将和一位小姐结婚,她也是一家商店的职员。”

这个旅客把已经打开的报纸放在膝上,同时移动身子坐在凳的边沿。他问道:“未婚妻美丽吗?”

农民说:“不知道,我还没有见过她。”

这个旅客有些惊讶,又说:“真的吗?假如她长得丑,使你不喜欢,将怎样办?”

农民回答:“这种事情可能发生,但我相信,她会使我们喜欢,因为我们的儿子很爱我们,他不会娶一个难看的妻子。”

农民的妻子又补上一句:“再说,既然她使我们的儿子腓力普喜欢,她也会使我们喜欢的。”

农民的妻子转过身来向着我,我看到她一双柔和的眼睛中充满着微笑。她的面容娇小玲珑,非常可爱,我不能相信她就是一个已达结婚年龄的儿子的母亲。

她想知道我是否也去巴黎,当我回答说也是去巴黎时,这个旅客就开玩笑了。他说:“我打赌:这位小姐就是未婚妻,她是来迎接她的公公婆婆而没有介绍自己使他们认识。”

所有的眼睛都向我注视,我羞得面红耳赤,这时农民夫妇同声说:“唉!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将非常高兴。”

我向他们说明这完全是误会。可是这个旅客提醒他们,说我曾沿着火车走过两次,好像我是尽力找认什么人;又说我在登上车厢前是多么犹豫迟疑。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我在困窘中解释说,这个座位是我能够找到的唯一的座位。

农民的妻子说:“这没有什么关系,你使我非常喜欢。假使我们的媳妇能像你那样,我将多么高兴。”

农民接着说:“是啊,我们的媳妇最好能像你。”

这个旅客对于他自己的这番笑话感到得意,他带着开玩笑的样子看了我一眼后,对农民夫妇说:“你们相信我没有弄错。当你们到达巴黎时,你们的儿子会对你们说:‘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

他说完后,放声大笑一阵,便往凳子里边一坐,开始专心读他的报纸了。

过了一会儿,农民的妻子完全转身向着我;她在她带来的篮子底层找寻一会儿,便拿出一块煎饼。她一面请我吃煎饼,一面对我说,这煎饼是她今天早晨亲手做的。

我不知怎样辞谢才好,只得采用夸大的方法,把伤风说成发烧,她才把这块煎饼放进篮子的底层。

接着,她又请我吃一串葡萄,我不得不接受了。

当火车在一个站停下时,我很难阻止农民下车为我购买一杯热的饮料。

我看到这一对好人一心只想爱他们儿子所选中的未婚妻时,自己因不是他们的媳妇而感到遗憾。他们的爱情使自己觉得多么温暖。我是孤女,从未见过父母的慈容;而和我一起生活的人,谁都对我漠不关心。

我惊异地看到他们的眼光时时注视在我身上,好像他们是在爱抚我那样。

到达巴黎时,我帮助他们把篮子从车上搬下来,并领他们向出口处走去。

当我看到一个身材高高的青年向他们扑过来,用双臂抱着他们时,我就稍稍离开他们远一些。他热情地吻着他父亲,又吻着他母亲。

父母只管笑眯眯地接受儿子的亲吻,连服务员推着的行李车快要撞到他们时所发出的警铃声,他们都听不到;急于赶路的旅客把臂肘撞在他们身上,他们好像也没有感觉到。

他们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儿子的一只手臂挽着鸭篮子,另一只手臂围抱着他妈妈的肩膀,他微微弯着身躯靠向妈妈,笑嘻嘻地倾听母亲说话。

他像他父亲,一双眼睛鲜明快乐,笑声爽快而响亮。

外面,天几乎全黑了。我撑起大衣的领子。我落在他们后面,稍离开他们几步路。这时,他们的儿子去雇一辆车子。

农民爱抚着一只染有各种颜色、很美丽的花母鸡的头时,对他妻子说:“假如我早知道她不是我们的媳妇,那么我早就把这只花母鸡送给她了。”“是啊!假如我早知道……”

农民的妻子向着已走出车站的长长人群做手势,眼睛望着远处说:“她已随着人群走了。”

正在这时,他们的儿子已雇到一辆车子回来了。他尽可能好地把他的父母安顿在车上,他自己却在赶车人的旁边坐下,而且侧转身子,以免遮了他父母的视线。

他看起来长得身强力壮,性情温和,我想他的未婚妻一定是很幸福的。

他们的车子消失在黑暗中了,于是我沿着每一条街道慢吞吞地走去。孤零零的我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已20岁了,还没有一个人来向我谈过爱情。

广告的受害者

作者简介

左拉(1840~1902)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萌芽》、《在莫泊桑葬礼上的演说》等。

我认识一个诚实的小伙子,他去年才去世,他一辈子可以说是受尽了折磨。

克洛德从他懂事的年龄起,就抱定这个主张:“我的生活计划已经定了。我只要闭上眼睛接受我的时代的恩赐。为了跟得上文明的进步,过美满幸福的生活,我只消每天早晚看看报纸和广告,准确地按照这些无比崇高的导师指点的去做。这是真正聪明的办法,唯一可能得到幸福的办法。”从这一天起,克洛德把报纸上登的和墙上贴的广告当作他的生活法典。它们变成了帮他解决一切问题的、万无一失的指南。凡是广告上没有大力推荐的他都一概不买或者不做。

这个不幸的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生活在一个真正的地狱里。

克洛德买了一块地产,土是从别处运来的,他只能在桩基上盖房子。这所房子是按照最新的建筑方法盖的,一刮风就晃悠,一下大雨就一块块往下掉。

房子内部呢,壁炉里装着结构精巧的除烟器,冒出来的烟可以把人呛死。电铃不管您怎么揿,它就是不肯响。厕所是按照一个极好的式样造的,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臭屎坑。抽屉和橱门装的是特别的机件,开了关不上,关上了又开不开。尤其是那一架自动钢琴,其实不过是一只糟透了的手摇风琴罢了;还有保险箱,撬不开,烧不着,在一个冬天夜里,被几个贼轻轻松松地背在背上搬走了。

不幸的克洛德,他不光是财产上受到损失,身体上也吃足了苦头。他刚到街上,衣服就裂缝了。他是从那些出清存货举行大拍卖的公司里买来的。

有一天我遇见他,他的头完全秃了。他是想把他的金黄色的头发变成黑色,这又是受他对文明进步的爱好的驱使。他刚用过一种药水,金黄色的头发全部脱光,他非常高兴,因为照他自己说的,他现在可以涂一种油膏,一定可以使他长出一头比以前的金黄色头发厚两倍的黑头发。

他吞服的各种药品,我就不一一详谈了。他原来很强壮,现在变得很瘦弱,一用力就喘气。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广告开始把他的小命断送了。他相信自己有病,他按照广告上开的良方医治自己。他看到每种药品都受到同等的赞扬,拿不定主意,于是为了使疗效更高,同时服用各种药品。广告对他的智力的损害就更加厉害了。他把报纸上向他推荐的书籍摆满书架。他采用的分类法是最奇妙的:他把一本本书按照价值的高低排列,我的意思是说,按照出版商花钱叫人写的那些评介文章的热情程度的高低排列。当代的所有荒谬愚蠢和下流无耻的书籍都集中在那儿。还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有谁收藏这么多伤风败俗的东西。克洛德很仔细地把介绍他买书的广告贴在每本书的书脊上。

这样一来,他每次打开一本书,就可以事先了解按照规定他应该表达的是哪一种感情,是笑还是哭。有了这一套办法,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白痴。

这出悲剧的最后一幕是令人悲痛的。

克洛德看到有一个女梦游者能治百病,于是连忙跑去请她医治他实际上并没有的毛病。这个女梦游者十分热心,要帮助他返老还童,把回复到十六岁的秘方告诉了他。其实方法也很简单,只要用某种水洗澡,再内服某一种水就行了。

他吞下药水,钻到洗澡水里,他变得非常年轻了,年轻得半个钟头以后别人发现他已经死在澡盆里。

克洛德甚至在死了以后,也是广告的受害者。他在遗嘱中嘱咐,要把他装在一口能够很快就起防腐作用的棺材里。这种棺材是一位药剂师新近取得专利权的。棺材刚抬到公墓,就裂成两半,这个可怜虫的尸体滚到烂泥里,只好和碎棺材板混在一起埋了。

他的坟是用硬质纤维板和人造大理石砌的,这些东西在头一个冬天就被雨水淋坏了,很快就在他的墓穴上变成了一堆叫不出名堂的破烂。

威尼斯之死

作者简介

巴莱斯(1862~1923)法国小说家、政论家。其代表作有《自我崇拜》三部曲,散文集《血、肉体的快感和死亡》等。

人们假如总是一一观察威尼斯的完美,那么,对它在好沉思的人心目中产生的影响究竟奥秘何在,就不能有很深的体会。我们须乘上小船,离开海滨地带,一览威尼斯的全貌,才能弄清事物的哲理。到泻湖上,我们就能了解,如果没有任何明显的外来干预违逆它的命运,若不是裹尸的布带阻住它不断朝着彻底陨灭挣扎推移,这座曾由总督治理的城市将走到怎样的绝境。

乘坐几小时的贡多拉小舟,让我们先游览一下砾石坝,在这里久驻不去的死寂和阴风,预言威尼斯文明将怎样泯灭。圣米歇尔、穆拉诺、玛佐尔博、布拉诺、托切洛和荒漠的圣弗朗索瓦,凄迷的天际散落着几个小岛。古时的人曾好几次尝试建造威尼斯,最后终于建成如今我们钟爱的这一个;可是,这个杰作就像现在的模型一样将要解体,当初他们就是从中探索这个杰作的。

二十分钟后,便到达这次我们瞻拜的第一站,圣米歇尔这个死亡之岛……

让我们跨过游览的威严门槛,再往前去寻找更阴郁、更罕见的景象。

我们的贡多拉小舟从圣米歇尔斜着驶向邻近的穆拉诺。来到这里的外国人都去参观玻璃制品工场;诗人们则怀念花园的情趣,在威尼斯共和国征服帕多瓦、大贵族们居住在布伦塔河沿岸之前,这里的花园曾闻名整个欧洲。东方的奇葩异草在夜色中格外芳香,微波摇荡着停泊在岸边的贡多拉小舟;这时,浪荡风流子弟、行踪谨慎的恋人、政界的有名人物,都戴着假面具在花丛中流连忘返。但是,如今深幽的小巷和阴郁的水道,这瓦解中的五个世纪的艺术,着实令人厌倦;因此情意缠绵、忧伤痛苦和年虽半老、犹尚多情的情侣们,再不愿在这里逗留。我们的小船从辉煌优美的阿拉伯式、伦巴第式和哥特式府邸前掠过,浪花的水珠纷纷落在断裂的石阶上;两岸府邸的正面把底层的长廊、第一层的凉廊、雅致的镂空石窗和彩色大理石连成一片,绵延不断;然而,那些年久失修的华丽建筑为什么又要用木板、砖石,龌龊寒酸的粗糙材料支撑呢?这些被精明的豪商富贾们舍弃的宅第,原来都是他们建造的,看来一定不能堂堂皇皇地终结自己的命运。由于产业发展的挤占,这些建筑变得黯然失色,过去还是感人的历史纪念,如今已成为难登大雅的陋屋。死亡的血污遮盖了这些昔日的豪华住宅,但这并没有使它们安谧宁静,湮没无闻。我们的向导指着那些陋室说:“这里曾是年轻的贵妇和艺术家们弹琴奏乐、吟诗对句和谈情说爱的场所。”这里的垂危之势比圣米歇尔岛上的坟场更为悲怆凄苦。但愿面对威尼斯的这面镜子,反映的不是实际!让我们再往前走,去寻找,有无数前例曾作过许诺,美好的东西即使消亡也无瑕玷。几个小岛在泻湖的尽头漂浮,据说那里的稀世瑰宝都沉入了死亡的深渊……

我们的贡多拉小舟在无尽的寂静中行驶了一刻钟,随后触到岸边的泥沙,我们踏上一条小径,沿着干涸的渠道,两旁的葡萄、石榴、无花果杂错交织,最后走到托切洛唯一的广场,在那里看到圣母升天塔大教堂、圣福斯卡教堂和洗礼堂。

大教堂是一座古罗马长方形大会堂式的教堂。八角形的洗礼堂和圣福斯卡小礼拜堂则属于典雅的拜占庭体系,这种风格的建筑没有纵向的延伸,凸显的主要是中心的穹顶。尽管这个小广场没有合乎我们趣味的美妙之处,但那古老的风格特色至少也能激起我们的怀古幽情。托切洛的瑰异珍宝与威尼斯的相比毫无逊色,但都被禁锢在像拉韦纳一样强有力的死亡之中。

一位戴着长长的面纱的女人急促走来给我们开了门,一股凄惨的冷风吹到三座坟墓上。她仿佛很匆忙,又回去守护死尸。我们走进圣母大教堂,一股潮湿和经年累月的霉味使我们喘不出气来;沉重的大门发出的响声挡住了空气和阳光,仿佛一块石板落到地牢上。大教堂里面的镶嵌画真是丰富多彩,使人目不暇接。在那上面我几乎看到一整套教理信条和诗情画意;听到不可思议的公元一千年时的声音,因为这种艺术既是装饰,同时也在解说,它就是象形文字。我不会辨读这难认的字体,即使我懂得那些文字,我怎能理解其中的精神呢?不过,我很欣赏那十七个从眼睛上穿起来连成一串的骷髅,跟这十七个死人头骨对称的是十七个栩栩如生的佩带着耳环的头。这真是精美别致的装饰品!这一串骷髅和一串活着的人的头比巴塞尔墓地墙上的滑稽舞蹈更令我信服……

我知道这一天就要结束,这时血色滔滔滚滚,与泻湖混成一片。阳光褪尽时,它是否只想在它后面留下这美丽的被害者的遗骸呢?大蜘蛛不停地结网,把岸上纤弱的小灌木连缀起来。螃蟹的身子爬出水面。这是最沸腾躁动的时刻;可是要到达威尼斯,我还要乘贡多拉小舟走好长时间。

在这片被慑服的海上,圣弗朗西斯科小岛周围的水面比任何一处都更加死气沉沉。我们在狭窄的航道中蜿蜒向前,穿过布满腐草的半淹没的陆地,有些大鸟不时从这里飞起。在我们近旁,为引起船夫注意竖立起的标杆,仿佛像一幅精美的绘画上的轮廓线,用来指引还不熟练的临摹者。在我们右面,威尼斯与海面平齐,它延伸出去,随着阳光消失,形成一大片沙滩。神奇诡谲的颜色交相辉映,使想象力最贫乏的心灵也要为之动情。一时间,是一片深暗的色调,暗绿色正是威尼斯深幽小巷的本色;一时间又是日本装饰画家惯用的黄色、橙色、蓝色。在西边,水天一色,天光与激荡的海水汇成一体;我们头上,云蒸霞蔚,变化万千;霞光穿透云层,把云雾映得一片火红。天空柔和与强烈的色彩反射到泻湖上,使我们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云层遮住我们,拖带着我们,用全部的、我可以说是触摸得到的光辉,包围着我们。我们被这强烈的魔力攫住了,恍惚间已难辨虚实;这时,有些浓重的斑痕在水面上显现出来,并且逐渐变大,随后便把我们拖进它的暗影里。这是昔日总督们的府第。

回忆巴尔扎克

作者简介

戴·戈蒂耶(1811~1872)法国作家。其代表作有《青年法兰西》、《木乃伊传奇》等。

大仲马不是说过“莎士比亚是上帝之后创造得最多的一个人”吗?把这句话转赠给巴尔扎克更为恰当;一个人的头脑能创造出这样多活生生的人物,的确从来还没有过。

从那个时期起,巴尔扎克拟定了“人间喜剧”的计划,他对自己的天才也有了充分的认识。他巧妙地把他已经出版的作品和他的中心思想联系起来,并把它们安插在根据哲理划分出来的类别中。虽然某些纯粹空想的中篇小说加上了挂钩仍没有联系得很好,但这不过是一些细节,在无限辽阔的整体中是看不见它们的痕迹的,有如一些风格迥异的装饰失落在一座宏伟的建筑中一样。

我们说过,巴尔扎克辛勤地劳动着,他像是顽强的铸铁匠,把不合规格的产品十次、十二次重新投入炉中;他也许像倍尔那·巴里西那样把木器、地板甚至椽子都烧掉,为了让窑里的火不致熄灭,试验不致中断;即使在极困苦的日子里,他也决不草率从事,随便把作品拿出来;这种虚心对待文学的态度留下了不少值得赞美的榜样。他一次又一次修改,改得几乎等于同一主题的另一本书,而改排的费用书店老板却记在巴尔扎克的账上,从版税里扣除;他那与作品的价值和劳动的艰苦比起来已经是微乎其微的酬劳,也就因此更加减少。他所预期的款项常常不够偿还宿债,为了要应付他笑着说的这些“流水账”,他便发挥惊人的才思紧张地工作着,这种工作也许要占据一个普通人的全部时间。但是当他穿着教士所穿的袍子坐在案头的时候,正是夜阑人静,配着绿色罩子的七支蜡烛组成的灯照在洁白的纸张上,他忘记了一切拿起笔来,于是一个比雅各和天使的斗争还要可怕的斗争开始了,我说的是形式与内容的斗争。

他每晚作战,到了早上总是精疲力竭,但他胜利了;夜里炉火熄灭以后,房间里很冷,他脸上冒着热气,身体上冒着肉眼可以看见的轻雾,像从冬天的马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有时仅只一个句子就花去整夜的时间;他写了又改,剪裁、琢磨、推敲和增删,把这个句子写成上百种样式。奇怪的是:那需求的完善的形式,总是在列举种种似是而非的形式之后才会发现。不错,熔铁往往一下子迸射出来反倒较为细密匀称,但是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却很少有几页和初稿相同。

他绞尽脑汁,认真写作,由于他超人的意志,加上勇士的气魄和教士一般深居简出的生活,因而他著作等身。每当他从事一部重要的著作,一天24小时内他要工作16到18小时,接连两三个月不停;他只匀出6小时的时间来满足动物本能的睡眠要求,倒下就睡,却又心惊肉跳,这是由于吃得匆忙,消化不良的缘故。在这些日子里,他不露一面,就是知己朋友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但是不久他从地下钻了出来,高高地举起一本杰作,笑声洪亮,十分天真地为自己喝彩;他并不要人家赞美,不过人家的赞美他也接受。没有一个作家像他那样,丝毫不关心别人如何评论和推荐他的作品。他要自自然然地扬名于世,不用一点手段,也从来不拉拢新闻记者——何况这种举动还得糟蹋他的时间。他交付稿件,拿了稿费飞也似的跑去还给债主,这些债主往往就在报馆院子里等候着,譬如,举个例子吧,替他在若尔第乡盖房子的泥水匠就是这样。

有时候,他一清早便来找我们,上气不接下气,被新鲜空气弄得有些眩晕,十分疲乏,就像从冶铁场里跑出来的铁匠之神乌尔根,一进来就跌坐在沙发上;他因为工作了整整一个长夜,肚子饿了;他把沙丁鱼捣碎后和黄油搅在一起调制成酱,抹在面包上,这种酱使他回忆起都尔城的特产:肉羔。他最爱吃这个东西;吃完就睡,叫我们一小时后唤醒他。我们没有听他的吩咐,反而尊重他的如此难得的酣睡,所以不让屋子里有一些声响。巴尔扎克一觉醒来,只见天色已暗,将近黄昏,他连忙跳起来,破口大骂,骂我们混蛋、小偷、凶手;我们害他损失了一万法郎,因为要是他早些醒来,他会想好一部新小说的内容,这部小说就能替他带来上述这个数字(再版税还不计算在内)。我们闯了大祸,造成了不可想象的紊乱。我们害他耽误了他和银行家、书店老板、公爵夫人的约会;害他不能如期还清债务;这一次要命的睡眠害他遭受到上百万法郎的损失。但是巴尔扎克这种像输了钱加倍下赌注似的夸大的计算法,从绝小的数目开始,漫无边际地增加到成为最庞大的款项,那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所以,当我们看见都尔城的人红润的颜色又出现在睡足以后的他的面颊上,我们心里也就很容易地得到了安慰。

松鼠

作者简介

科莱特(1873~1945)法国作家。其代表作有《西多》、《姬姬》等。

战前,我有一只松鼠。它原先的主人在我上车的时候很巧妙地把它作为礼物悄悄塞进我的大衣口袋里,当时我已经相继欣赏然而谢绝了一头滑头滑脑、气味浓重的北美浣熊,一只年满一岁的豹猫,一头四个月大的小母狮和一只像生菜盆一般大、人家向我保证会伸出爪子的名叫阿纳托尔的癞蛤蟆。

我曾在别处说起过这只巴西松鼠,它全身呈深铜绿色,翘起的尾巴顶端和腹部则是红色的。兴许我这样描绘它还早了点儿,其实我对它并没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因为,那时我把它叫做“母松鼠”和丽科特。比我聪明的人恐怕也全弄错的……

我一开始就觉察到皮蒂里基确实野性十足,换句话说,它对于人一无所知,竟以为可以无所顾忌。它的身上燃烧着一颗海盗和山大王的灵魂,并在它那站起来才二十二公分长的身体内随意地表现出来。

第一天,它就把波斯猫吓得直哆嗦,而巴儿狗在它面前竟说不出话来。瞧着这个快快活活、疯疯癫癫的家伙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靠背上,瞪着那双像羚羊般椭圆形眼睛盯着每一样东西,谁会不发抖呢?它一边口中咂咂作响,一边摇晃它那镶有一条“绦带”的可爱的圆耳朵,把榛子壳和它的威风胡乱撒向我那些惊愕不已的小动物。

第一天,它喝牛奶,在我的头发上蹭干净两只手,然后模仿松鸦的叫声,往空中蹦跳。它沿着天花板的突饰奔跑,过一会儿,又趴在一块路易十六时代的地毯上,把一个戴头盔的半裸人物的鼻子吃掉。不过,它并不认为我会惩罚它,又回到我的肩上,梳理我的头发,把冰冷而友好的小鼻子、肉乎乎的舌头在我耳朵下方蹭,它那独特的气息散发出麝香的芬芳。“它挺好看,可是……它对人亲热吗?”我的男女朋友这么问道。

我觉得,他们这样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真放肆,他们的问题总是同样的问题。多么苛刻,而且,对待动物多么卑劣……“有来有往”,可我们又给了些什么呢?一点儿食物,——和一条锁链。“拴住它,它抓了一团毛线!”

一条在皮蒂里基童年时就箍在它腰周围的锁链磨损了它的毛皮。它那如羽毛般轻盈、如火焰般闪烁、翘在空中的尾巴在跳来跳去时便发出一种如苦役犯戴的镣铐的声音。“抓住它,把它拴住,它把糖果盒拿走啦!”

它被缚住之后,就把手指长长的手,那一天要洗十次,保养得很好的手塞进钢制腰带和肋部之间,陷入沉思。当我带它去乡间时,我恍然大悟,直到那时,它一直过的是沉闷的城市生活。它没有立刻走出敞开的笼门。它把一双手紧紧贴在胸前,出神地凝视着由花园、草地和大海构成的一片无边的绿色,身体则有规律地战栗,我只能把这种战栗比作生命垂危的蝴蝶的抖动。它的美丽的、如一颗泪珠般凸起的眼睛里映出一片绿色。不过,皮蒂里基已经与我们一道生活了相当的时间,并不指望有过分的恩赐。我牵住链子的另一端,它便随我一起在草坪上行走。在草地上,它干净利落地小便,采摘一粒粒黑色的野果籽。然后,它用前肢攫住一棵鲜花盛开的女贞树底部的枝丫,发疯似的摇晃它,咬住它,仿佛要看看这树枝是不是活的。

这时,它瞧见空中飞过的鸟儿,便伸长脖子向鸟儿致意,这一举动几乎使它离了地面……

然而,那时候它只有一条稍长的锁链。难道不该提防野猫、狗、寒夜,尤其是我放养的四只来回盘旋瞭望的雀鹰吗?那些自由自在地走动的动物渐渐走近它,有时使它亢奋,有时惹它恼怒。它遇见一条脆蛇蜴,耳朵之间的前额上便立即堆起皱纹,竖起了脖子和尾巴的簇毛,血丝也蒙上了暗色水晶一样的眼睛。在我起来调解之前,皮蒂里基已经翻了个空心筋斗,像只好斗的公鸡在空中打了个旋,那蠕蠕而动、并不伤人的小蛇已然躺在地上,断成两截……

但是,对癞蛤蟆,松鼠只是表现出相当反常的厌恶。有时,它向表皮长满疙瘩的、肥肥的雌性癞蛤蟆伸出爪子,显得挺友好地搔它那脓疱状的脑袋,但是,癞蛤蟆却鼓起了肚子,表示抗拒,皮蒂里基气得眼都红了(确实如此),发出刺耳的喊杀声。

它度过了愉快而又充实的复活节假日,它发胖了。除了我敞开给它的榛子、核桃、杏仁外,它还咬了窗帘、镜框的一角,凿穿了一个银匙,整天把一根葡萄枝搂在怀里走来走去,用嘴唇舔着。它轻盈地在我双肩之间窜来窜去,往我耳朵里吹气,可是,我讨厌它身上那条链子的声音和它柔软光滑的肋部的周围那一小圈被磨损的皮毛。

五六月间,在巴黎我那小小的园子里开满了白洋槐花、杜鹃花和葵花。皮蒂里基关在笼子里,把它的可爱的鼻子挤在两条栏杆之间。我知道,我终将打开笼子,解开它的锁链,而且我会想它的。

我给皮蒂里基以自由的时候,我回想起来正是六月,温煦的微风轻轻吹拂,洋槐花和双瓣樱桃花如一条条雪白的斜线在空气中摇曳,而自由了的松鼠却一动也不动,它两只手交叉,久久地、全神贯注地坐在窗台上。它开始做它的习惯动作,把手塞进腹部和链子之间,但它没找到链子。它笨拙而轻轻地跳了一下,估量那根原先拴它的断链带的确切长度,然后,又试着跳了一下,那时,它只是瞅着我。最后,它不安地咳嗽,急急地奔跑起来,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暮霭降临时,我叫唤它的名字,但没有用。可是,夜色深沉时,窗台上面响起了松鼠那轻轻的、朴实的干咳声,它呼唤着我,皮蒂里基像主人似的回到房间。它步履蹒跚,因户外的空气、树木、鲜花和海拔高度而为之心醉。它就着盥洗盆的水嘴畅饮,用一双手梳洗一番,准备床铺——那个它每天晚上打开,然后又裹在身上的毛线团,像粗汉那样嘟囔:“我的床!他妈的,我的床!”夜里,它乱梦萦绕。第二天,我又见到它自由自在地坐在窗边,等待着折断那条其实已不再存在的链子……

那天,它没有离开花园。在杜鹃花、洋槐花丛中,在我那低矮的房子的天沟里,重又开始像人间天堂一般的生活。一群飞来飞去的燕子和麻雀围着皮蒂里基,对它鸣叫,时而用喙啄它,它便咕唧不休,开始蹦蹦跳跳,鸟儿们见它这样,劈劈啪啪地像鼓掌似的舞动翅膀。它欣喜若狂,忘乎所以,追逐我那宝贝猫,把猫从洋槐树那儿撵走,它得意洋洋,像洗瓶毛刷那样蹲在洋槐树上,一脸满不在乎、睥睨万物的神态:“现在,轮到谁啦?”

放假了,我们管不着它啦……皮蒂里基来到花园,在三条小径环绕的几幢住房前玩耍。它远没去失去爱交际的性情,甚至还向那儿的居民施展自己的社交影响。于是,便有人来告诉我:“皮蒂里基在维塔尔街躺了两个小时。它坐在钢琴上,听小姑娘学唱歌……”“有人从艾格隆·勒鲁太太家里来,说要看看皮蒂里基有没有带来一把镶银的玳瑁小梳子,它是从小梳妆台上拿走的。艾格隆·勒鲁太太说,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

它每天早出晚归,精力充沛,皮毛光亮,因为获得自由的缘故,甚至因为感恩的缘故,它显得神采奕奕,它从不忘记回家,从不忘记向我滥施松鼠式的爱抚和亲吻。这重新开始的世界,这一平衡状态,这野生动物和我们之间的纯洁关系,持续了两三个星期。一天晚上,皮蒂里基没有回来,后来的晚上也没有再回来。我确信,人类的双手又重新擒住了它,擒住了它的皮毛,它用来滑跳的柔软的后爪,它那为了伸出脑袋让人抚摸而贴在两侧的耳朵。

正是因为想起皮蒂里基,想起那些生活在我们中间感到别扭,因而悲伤地隐居起来的其他野生动物,我才常常体味到“对人的厌恶”。

蒂巴萨的婚礼

作者简介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局外人》、《鼠疫》、《堕落》及剧本《戒严》和《正义者》等。

春天,蒂巴萨住满了神祇,它们说着话儿,在阳光和苦艾的气味中,在披挂着银甲的大海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在铺满了鲜花的废墟上,在沸滚于乱石堆里的光亮中。在某个时辰,田野被太阳照得黑乎乎一片。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抓住在睫毛边上颤动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浓郁的气味直刺嗓子眼儿,在酷热中让人透不过气来。极远处,我只能勉强看见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团,这山的根在环绕村庄的群山里,它平稳而沉重地摇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

我们穿过村庄,这村庄已经开向海滩了。我们进入一个黄色和蓝色的世界,迎接我们的是阿尔及利亚夏天的土地的芬芳和辛辣的气息。到处可见,玫瑰花越出别墅的墙外;花园里,木槿还只有淡淡的红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红色却奶油一般浓,还有一片长长的蓝色鸢尾花,其边缘弯得极为精巧。石头都是热的。我们走下金黄色的公共汽车时,肉店老板们正坐着红色的车子进行早晨的巡回,他们吹响喇叭呼唤着居民。

港口左侧,有一条干燥的石头小路,穿过一片乳香黄连木和染料木,通向废墟。道路从一座小灯塔前经过,然后深入田野。灯塔脚下,已经有开着紫色、黄色和红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边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发出阵阵亲吻似的响声。我们站立在微风中,头上的太阳只晒热了我们的脸颊的一面,我们望着光明从天上下来,大海没有一丝皱纹,它那明亮的牙齿绽出微笑。进入废墟王国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做旁观者。

走了几步,苦艾的气味就呛得我们喉咙难受。它那灰色的绒毛盖满了无际的废墟。它的精华在热气中蒸腾,从地上到天上弥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气,天都为之摇晃了。我们迎着爱情和欲望走去。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人们向伟人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对于我,我不想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我经常和我喜欢的那些人一起来,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满爱情的脸呈现出的微笑。这里,我把秩序和节制留给别人去说。这是自然的大放纵,这是大海的大放纵,我整个儿地被抓住了。在这废墟与春天的结合中,废墟又变成了石头,失去了人强加于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为了这些回头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鲜花。在广场的石板中间,天芥菜长出了它那白色的圆脑袋,红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撒在昔日的房屋、庙宇和公共广场上。如同许多的知识将一些人引向上帝,许多的岁月将废墟又带回母亲的家园。今天,它们的过去终于离去,什么也不能使他们与这种深厚的力量分开,这力量把它们引向尘世间的事物的中心。

多少时间在碾碎苦艾、抚摸废墟、试图让我的呼吸与世界骚动的叹息在相配合之中过去了!我深深地沉人原野的气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虫合唱之中,对着这充满着热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伟睁开了双眼。成为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这并不那么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结实的脊梁,我的心平静了,洋溢着一种奇异的信心。我学会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给了我奖赏,如同那座庙宇,其圆柱度量着太阳的行程,人们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村庄,它的白色、粉红色的墙,它的绿色的阳台上。也如同东山上那座大教堂,它还保留着墙,其周围很大范围内摆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刚刚被发掘出来。它们曾经收容过死者,现在则长出了鼠尾草和野萝卜。圣萨尔萨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从窗洞望出去,我们看见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长满松柏的山丘,或是滚动着一群二十米长的白犬的大海。背伏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风通过柱廊吹得更为畅快。在早晨的太阳下,空中摇荡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需要神话的人们是很可怜的。在这里,神祇充当着岁月流逝的河床或参照物。我描绘,然后我说:“这是红色,这是蓝色,这是绿色。这是大海,这是高山,这是鲜花。”我无须提到狄俄倪索斯就可以说我喜欢把鼻子紧贴着乳香黄连木的花球。我还可以无拘无束地想到那首献给得墨忒耳的古老颂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见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见,而且在世上看见,这教训怎能忘记?对于厄琉西斯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够了。就在这里,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远是不够的。我应该精赤条条,然后带着大地之精华的香气投入大海,在后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华,在我的皮肤上牢牢地系上一条纽带,为了这纽带,大地和大海嘴对嘴地呼吸了那么久。进入水中,先是一阵寒战,然后是一种又凉又浑的胶上升,然后是两耳嗡嗡作响,流鼻涕,嘴里发苦——这是游泳,两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层水,再在太阳底下晒,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中磨炼;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骚动中占有了波浪——天际消失了。上了岸,跌进沙滩,委身于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阳晒得我昏头昏脑,我渐渐看见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干了的皮肤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沙砾。

我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情。抱紧一个女人的躯体,这也是把从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种奇特的快乐留在自己身上。刚才,当我想扑向一丛苦艾,让它的芬芳进入我的身体时,我应该不顾一切偏见地意识到,我正在完成一桩真理,这既是太阳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这里玩耍时,正是我的生命,这生命散发着火热的石头的气味,充满了大海和刚刚开始鸣叫的蝉的叹息。微风是清凉的,天空是蔚蓝的。我无保留地爱这生命,愿意自由地谈论它,因为它使我对我作为人的处境感到骄傲。然而,人们常常对我说: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不,确有可以骄傲的东西:这阳光,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满是盐味儿的身体,还有那温情和光荣在黄色和蓝色中相会的广阔的背景。我必须运用我的力量和才能来获取的正是这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完整无损,我什么也不抛弃,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需耐心地学习那困难的生活本领,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艺术。

快到中午了,我们穿过废墟回到港口边上的一家小咖啡馆。阳光和色彩的铙钹在我们的脑袋里轰响,好凉快啊,那阴影憧憧的大厅,那绿色的、冰镇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大海和飞扬着滚烫的尘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试图在闪动睫毛间捉住热得发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颜六色。我们的脸上满是汗水,轻薄的衣裳下面的身体却是凉爽的,我们都炫耀着与世界进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

这咖啡馆里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们一口咬下去,果汁顺着腮往下流。当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时候,我听见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无边的寂静,任何美的东西都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今天的世界让它的骄傲在各个方面流露出来。在它面前,我为什么要否认生之快乐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乐中?幸福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到羞耻的。然而今日蠢人为王,我把那些怯于享受的人称为蠢人。关于骄傲,人们对我们说了那么多:你们知道,骄傲是撒旦的罪孽。他们喊道:小心,你们会迷路的,会失去你们的力量的。事实上,我是从此才知道某种骄傲的……其他时候,我总是禁不住要求整个世界都在设法给予我的这种生之骄傲。在蒂巴萨,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绝不固执地否认我的手能触摸、我的唇能够亲吻的东西。我没有感到需要将其制成一件艺术品,但我感到需要讲一讲,这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蒂巴萨就像那些人物,人们描绘他们是为了间接地表明一种对于世界的看法。它像他们一样地作证,并且是强有力地作证。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抚爱它描绘它的时候,我的陶醉好像变得无穷无尽了。有生活的时间,也有为生活作证的时间。同时也有创造的时间,这就不那么自然了。对我来说,用我全部的身体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证,这就足够了。首先是体验蒂巴萨,然后自然会有作证和艺术品。这里有一种自由。

我在蒂巴萨的停留从未超过一天。看风景不可看得过久,时间长了就会觉得看够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时看到的是一片荒芜,有时则是一片辉煌,这取决于是盯着看还是一眼就看见。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于内含,都必须历经某种更新。人们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厌倦,而这时恰恰应该赞赏世界,因为曾经被遗忘过而显得常见常新。

傍晚,我进入位于国家公路旁的公园,那里花木井然,更见秩序。我走出混乱的芳香和阳光,在因夜晚而凉爽的空气中,精神平静下来,松弛的躯体品味着因爱情得到满足而产生的内心寂静。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渐渐地变圆。我心满意足。头上,一株石榴垂下花蕾,还没有张开,满布着棱纹,仿佛一只只握起的小拳头;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后是一丛丛迷迭香,我只闻见了一阵酒香。山丘嵌在树间,再远些,大海如带,上面是一角天空,仿佛抛锚的帆船,安详而温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快乐,就是那种产生于良心安宁的快乐。演员都体验过一种感情,那是当他们意识到演好了一个角色的时候,确切地说,他们使自己的姿态和所演人物的姿态互相吻合,以某种方式进入一种事先谋划好的意图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与自己的心一起跳动。感觉到的正是这个: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应该做的事,虽然一整天都感到快乐这件事并不是一桩非凡的成功,但却是一种充满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场合中,这使得幸福成为我们的一种义务。于是,我们又感到了孤独,然而是在满足之中。

现在,树上站满了鸟雀。大地缓缓地叹息着,渐渐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将随同第一批星辰降临在世界的舞台上。白天的明亮的神祇们将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会有别的神祇出现。他们的脸色明暗、憔悴,一定是出生于大地的心脏之中。

至少是现在,一阵阵波浪穿过颤动着金色花粉的空间扑到我的脚下,在沙滩上散开。大海,原野,寂静,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满着香气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浓的汁液顺着嘴唇流淌。不,我不算什么,世界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仅仅是使我们之间产生爱情的那种和谐与寂静。我不想只为我一个人要求这爱情,我知道并且骄傲地与整个人类来分享,这人类生自太阳,生自大海,活跃而有味儿,它从纯朴中汲取伟大,它站在海滩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会心的微笑。

林鸟

作者简介

威廉·亨利·赫德逊(1841~1922)英国散文家。主要作品有《紫色的土地》、《绿屋》、《牧羊人的生涯》等。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攀登一座低矮宽阔的平顶小山;当我拨开灌丛,又出现在空地时,我已经上了一片平坦高地,一片四望空旷,到处石楠与零星荆豆杂生的地方,其间也有几处稠密的冷杉桦木之类。在我面前以及高地的两侧,弥望尽是一带广野。那地亩田垄时有中断,唯独那惊人的青葱翠绿则迄无中断,这点显然与新近降雨丰沛有关。依我看来,南德文郡里的绿色实在未免过多,另外那色调的柔和与亮度也到处过趋单一。在眼睛饱餍这种景色之后,山顶上那些棕褐刺目的稀疏草木反而有爽心怡目之感。这块石楠地宛如一片绿洲与趋避之地;我在那里漫步许久,一直弄得腿脚淋湿;然后我又坐下来等脚晒干,就这样我在这里愉快地度过了几个小时,高兴的是这里再没有人前来打搅。不过鸟类友伴并不缺乏。路边丛薄间一只雄雉的鸣叫似乎已在警告我说我已闯入了禁猎地带。或许这里的禁猎并不严格,因为我便看到我所熟识的食腐肉乌鸦出来为它的幼雏觅食。它在树上稍停了停,接着掠我而过,便不见了。在这目前季节,亦即在初夏时期,当飞起时,它是很容易同它的近亲白嘴鸭分别清楚的。前者在出来巡劫时,它在空中的滑翔流畅而迅速,并不断地改变着方向,时而贴近地面,继而又升腾得很高,但一般保持着约与树齐的高度。它的滑翔与转弯动作略与鲱鱼鸥相似,只是滑翔时翅膀挺得直直,那长长的翎翮尖端呈现一稍稍上翘的曲线。但最主要的区别还在飞行时的头部姿势。至于白嘴鸭,则像苍鹭与鹤那样,总是把它的利喙笔直地伸向前面。它飞时方向明确,毫不犹豫;它简直可说是跟着它自己的鼻子尖跑,既不左顾,也不右盼。而那寻觅肉食的乌鸦则不停地转动着它的头部,好像只海鸥或猎兔狗那样,忽而这边,忽而那边,仿佛在对地面进行彻底搜查,或集中其视力于某个模糊难辨的事物。

这里不仅有乌鸦:我从羊齿丛中走出时,一只喜鹊正在吱喳叫着,只是拒不露面;过了一会儿,一只鸟又对着我啼叫起来,那叫法在鸟中实在够得上十分独特。对于这聒噪不已的警告与咒骂里所流露的一腔忿激,对于这位受惊的孤客在骇睹其他生物侵入其林中净地时胸头盛怒的这种猝然勃发,我有时倒也能深表同情。

这个地方的小鸟相当不少,仿佛此地的荒芜和贫瘠对它们也有着某种吸引力量。各类山雀、各类鸣禽、云雀以及莺鸟正在飞来跑去,到处遨游,并各自吐哢着不同的佳音,这些时而来自树端,时而来自地上,时而逼近,时而遥远;但是随着放歌者的或远或近,鸣声上下,也给那声音带来不同的特质,因而所产生的效果真是千声万籁,嗡然大观。只有峋鸭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或保持着一种姿势,另外每次开口唱时,也总是重复着一个调子不变。尽管如此,这种鸟的鸣叫也并不如人们所说的那般单调。

不久之后,我有了更有趣的鸟来听了——红尾。一只雌的飞下地面,离我不到十五码远;它的伴侣追随其后,接着落在一个枯枝上面,而就这样一个胆怯易惊、生性好动的小东西说,它停留的时间很不算短。它周身羽毛丰满,一动不动地待在熠熠的阳光之下,非常惹人注目,可说是英国禽羽族中心情最欢快,样子也最带异国色彩的了。过了一晌,它离开这里,飞向附近一棵树上,于是啭喉歌唱起来;这之后一连半个小时,我始终凝神倾听着它那每过一阵便重复一番的短促曲调——这是一种从来没有为人很好描写过的特别歌唱。“多练使艺术完美”这句格言是不适用于鸟类的歌唱艺术的;因为即以红尾来说,虽然出生于有名的音乐家族,而且歌喉的天赋也极不错,却并不曾因为多练而臻于完美境地。它的歌声之所以有趣不仅因为它的性质特别,也还因为它的出奇糟糕。一位著名的鸟类学家曾经说过,鸟类一般靠两种办法来讨人喜欢,一靠歌喉,二靠羽毛;多数鸟类都是非此即彼,不出这两种途径;另外,长于歌而短于色的族类一旦变得羽毛美艳之后,势必要引起其歌艺的堕落。他这里即是指的红尾而言。但可惜的是,出乎这条规律的例外实在未免太多。例如,即以我们英国岛上的一个鸟族——莺类来说,那些羽毛平常的往往也音调不佳,而那些羽毛最艳丽的又偏偏都是歌唱妙手——例如金翅雀、鸟、金雀、红雀,等等。但是要人长时间地去听一只红尾,哪怕再多的红尾,而不产生厌烦,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它那曲调最多也不过是一阕歌曲的几声前奏——那里面所预示的东西根本未能表达出来;也许在遥远的古代时候它曾一度是个幽美繁富、极具变化的歌唱好手,但如今所残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当年妙曲的一些零星片段而已。它一开始时滴沥溜转的几个音符往往是极动听的,人们的注意力登时被它吸了去。这包括两种声音,但都很美——即那纯净浏亮、有如泉涌的知更雀式的音调,以及更加柔美和富于表情的燕子式的音调。但是一切也即此为止;那歌还没怎么唱出来便已结束,或者“垮去”;因为多数情形是,这个纯净幽美的开始曲不久便被继之而来的一连串稀奇古怪的咕咕唧唧以及破碎不成片段的杂七杂八的混乱声音所弄坏,而且声响又极微弱,数码之外,便听不见。另外,奇怪的是,这些细碎音调最后不仅在这种鸟的不同成员身上很不一致,而且在力度、性质与频率上也很不一致。有的不过单纯一声微弱的鸣啸而已,有的则连续发至六七甚至十来声清晰音响。但整个来说,这些声音的吐放总给人以显然吃力之感,仿佛这种鸟只是在鼓其如簧之舌硬唱下去。

论老之将至

作者简介

伯特兰·亚瑟·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主要作品有《数学原理》、《哲学论文》等。一九五〇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虽然有这样一个标题,这篇文章真正要谈的却是怎样才能不老。在我这个年纪,这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的第一个忠告是,要仔细选择你的祖先。尽管我的双亲皆属早逝,但是考虑到我的其他祖先,我的选择还是很不错的。是的,我的外祖父六十七岁时去世,正值盛年,可是另外三位祖父辈的亲人都活到八十岁以上。至于稍远些的亲戚,我只发现一位没能长寿的,他死于一种已罕见的病症:被杀头。我的一位曾祖母是吉本,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等著作。她活到九十二岁高龄,一直到死,她始终是让子孙们全都感到敬畏的人。我的曾祖母,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活了九个,还有一个早年夭折,此外还有过多次流产。可是守寡之后,她马上就致力于妇女的高等教育事业。她是格顿学院——剑桥大学的第一所女子学院的创办人之一,力图使妇女进入医疗行业。她总好讲起她在意大利遇到过的一位面容悲哀的老年绅士,她询问他忧郁的缘故,他说他刚刚失去了两个孙子。“天哪!”她叫道,“我有七十二个孙儿孙女,如果我每失去一个就要悲伤不止,那我就没法活了!”“奇怪的母亲。”老绅士回答说。但是,作为她的七十二个孙儿孙女的一员,我却要说我更喜欢她的见地。上了八十岁,她开始感到有些难于入睡,她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至凌晨三时这段时间里阅读科普方面的书籍。我想她根本就没有工夫去留意她在衰老。我认为,这就是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如果你的兴趣和活动既广泛又浓烈,而且你又能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就不必去考虑你已经活了多少年这种纯粹的统计学情况,更不必去考虑你那也许不很长久的未来。

至于健康,由于我这一生几乎从未患过病,也就没有什么有益的忠告。我吃喝皆随心所欲,醒不了的时候就睡觉。我做事情从不以它是否有益健康为根据,尽管实际上我喜欢做的事情通常是有益健康的。

从心理角度讲,老年需防止两种危险。一是过分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在回忆当中,不能生活在对美好的往昔的怀念或对去世的友人的哀念之中。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要做到这一点并非轻而易举,往事的影响总是在不断地增加。人们总好认为自己过去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头脑也比现在敏锐。假如真的如此,就该忘掉它;而如果可以忘掉它,那你自以为是的情况就可能并不是真的。

另一件应当避免的事是依恋年轻人,期望从他们的勃勃生气中获取力量。子女们长大成人之后,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你就会成为他们的包袱,除非他们是异常迟钝的人。我不是说不应该关心子女,而是说这种关心应该是含蓄的,假如可能的话,还应是宽厚的,而不应该过分地感情用事。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人类则因其幼年时期较长而难于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对于那些具有强烈的爱好、其活动又都恰当适宜、并且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人们,成功地度过老年绝非难事。只有在这个范围里,长寿才真正有益;只有在这个范围里,源于经验的智慧才能不受压制地得到运用。告诫已经成人的孩子别犯错误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一来他们不会相信你,二来错误原来就是教育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但是,如果你是那种受个人情感支配的人,你就会感到,不把心思都放在子女和孙儿女身上,你就会觉得生活很空虚。假如事实确是如此,那么当你还能为他们提供物质上的帮助,譬如支援他们一笔钱或者为他们编织毛线外套的时候,你就必须明白,绝不要期望他们会因为你的陪伴而感到快活。

有些老人因害怕死亡而苦恼。年轻人害怕死亡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年轻人担心他们会在战斗中丧生。一想到会失去生活能够给予他们的种种美好事物,他们就感到痛苦。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对于一位经历了人世的悲欢、履行了个人职责的老人,害怕死亡就有些可怜且可耻了。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至少我是这样看的——逐渐扩大你的兴趣范围并使其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直至包围自我的围墙一点一点地离开你,而你的生活则越来越融合于大家的生活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衡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能够这样理解自己的一生的老人,将不会因害怕死亡而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如果随着精力的衰退,疲倦之感日渐增加,长眠并非是不受欢迎的念头。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之时,同时知道他人将继续我所未竟的事业,我大可因为已经尽了自己之所能而感到安慰。

我与绘画的缘分

作者简介

温斯顿·丘吉尔(1874~1965)英国政治家、历史学家和散文家。主要作品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英语民族史》等。一九五三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年至四十从未握过画笔,老把绘画视为神秘莫测的事,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投身到了一个颜料、调色板和画布的新奇兴趣中去了,并且成绩还不怎么叫人丧气——这可真是个奇异而打开眼界的体验。我很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到它。

为了得到真正的快乐,避免烦恼和脑力的过度紧张,我们都应该有一些嗜好。它们必须都很实在,其中最好最简单的莫过于写生和画画了。这样的嗜好在一个最苦闷的时期搭救了我。一九一五年五月末,我离开了海军部,可我仍是内阁和军事委员会的一员。在这个职位上,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干。我有一些炽烈的信念,却无力去把它们付诸实现。那时候,我全身的每根神经都热切地想行动,而我却只能被迫赋闲。

尔后,一个礼拜天,在乡村里,孩子们的颜料盒来帮忙了。我用他们那些玩具水彩颜料稍一尝试,便促使我第二天上午去买了一整套油画器具。下一步我真的动手了。调色板上闪烁着一摊摊颜料;一张崭新的白白的画布摆在我面前;那支没蘸色的画笔重如千斤,性命攸关,悬在空中无从落下。我小心翼翼地用一支很小的画笔蘸真正一点点蓝颜料,然后战战兢兢地在咄咄逼人的雪白画布上画了大约像一颗小豆子那么大的一笔。恰恰那时候只听见车道上驶来了一辆车,而且车里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著名肖像画家约翰·赖福瑞爵士的才气横溢的太太。“画画!不过你还在犹豫什么哟!给我一支笔,要大的。”画笔扑通一声浸进松节油,继而扔进蓝色和白色的颜料中,在我那块调色板上疯狂地搅拌了起来,然后在吓得簌簌直抖的画布上肆意汪洋地涂了好几笔蓝色颜料。紧箍咒被打破了。我那病态的拘束烟消云散了。我抓起一支最大的画笔,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的牺牲品扑去。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画布了。

这个大胆妄为的开端是绘画艺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我们不要野心太大。我们并不希望传世之作。能够在一盒颜料中取乐陶陶,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要这样,大胆是唯一的门券。

我不想说水彩颜料的坏话。可是实在没有比油画颜料更好的材料了。首先,你能比较容易地修饰错误的地方。调色刀只消一下子就能把一上午的心血从画布上“铲”除干净;对表现过去的印象来说,画布反而来得更好。其次,你可以从各种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假如你高兴,可以把颜料一层一层地加上去,你可以改变计划去适应时间和天气的要求。把你所见的景象跟画面相比较简直令人着迷。假如你还没有那么干过的话,在你归天以前——不妨试一试。

当一个人开始慢慢地不感到选择适当的颜色、用适当的手法把它们画到适当的位置上去是一种困难时,我们便面临更广泛的思考了。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在自然景色中还有那么许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每当走路乘车的时候,附加了一个新目的,那可真是新鲜有趣之极。山丘的侧面有那么丰富的色彩,在阴影处和阳光下迥然不同;水塘里闪烁着如此耀眼的反光,光波在一层一层地淡下去;表面和边缘那种镀金镶银般的光亮真是美不胜收。我一边散步,一边留心着叶子的色泽和特征,山峦那迷梦一样的紫色,冬天的枝干的绝妙的边线,以及遥远的地平线的暗白色的剪影,那时候,我便本能地意识到了自己。我活了四十多岁,除了用普通的眼光,从未留心过这一切。好比一个人看着一群人,只会说“人可真多啊!”一样。

我认为,这种对自然景色的观察能力的提高,便是我从学画中得来的最大乐趣之一。假如你观察得极其精细入微,并把你所见的情景相当如实地描绘下来,结果画布上的景象就会惊人的逼真。

之后,美术馆便出现了一种新鲜的——至少对于我如此——极其实际的兴趣。你看见了昨天阻碍过你的难点,而且你看见这个难点被一个绘画大师那么轻易地解决了,你会用一种剖析的理解的眼光来欣赏这一幅杰作。

一天,偶然的机缘把我引到马赛附近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我在那儿遇见了两位塞尚的徒。在他们眼中,自然景色是一团闪烁不定的光,在这里形体与表面并不重要,几乎不为人们所见,人们看到的只是色彩的美丽与和谐对比。这些彩色的每一个小点都放射出一种眼睛感受得到却不明其原因的强光。你瞧,那大海的蓝色,你怎么能描摹它呢?当然不能用现成的任何单色,临摹那种深蓝色的唯一办法,是把跟整个构图真正有关系的各种不同颜色一点一点地堆砌上去。难吗?可是迷人之处也正在这里。

我看过一幅塞尚的画,画的是一座房里的一堵空墙。那是他天才地用最微妙的光线和色彩画成的。现在我常能这样自得其乐:每当我盯着一堵墙壁或各种平整的表面时,便力图辨别从中能看出的各种各样的不同色调,并且思索着这些色调是反光引起的呢,还是出于天然本色。你第一次这么实验的时候,准会大吃一惊,甚至在最平凡的景物上你都能看见那么许多如此美妙的色彩。

所以,很显然地,一个人被一盒颜料装备起来,他便不会心烦意乱,或者无所事事了。有多少东西要欣赏啊,可观看的时间又那么的少!人们会第一次开始去嫉妒梅休赛兰。

注意到记忆在绘画中起的作用是很有趣的。当惠斯特勒在巴黎主持一所学校时,他要他的学生们在一楼观察他们的模特儿,然后跑上楼去,到二楼去画他们的画。当他们比较适应时,他就把他们的画架放高一层楼,直都最后那些高材生们必须拼命奔上六层楼梯到顶楼里去作画。

所有最伟大的风景画常常是在最初的那些印象归纳起来好久以后在室内画出来的。荷兰或者意大利的大师在阴暗的地窖里重现了尼德兰狂欢节上闪光的冰块,或者威尼斯的明媚阳光。所以,这就要求对视觉形象具有一种惊人的记忆力。就发展一种受过训练的精确持久的记忆力来说,绘画是一种十分有效的锻炼。

另外,作为游戏的一种刺激剂,实在没有比绘画更好的了。每天排满了有关绘画的远征和实践,既省钱易行,又能陶情养心。哲学家的宁静享受替代了旅行者的无谓的辛劳。你走访的每一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主调,你即使见到了也无法描摹它,但你能观察它,理解它,感受它,也会永远地赞美它。不过,只要阳光灿烂,人们是大可不必出国远行的。业余画家踌躇满志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东游西荡,老在寻觅那些可以入画可以安安稳稳带回家去的迷人胜景。

作为一种消遣,绘画简直十全十美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在不筋疲力尽消耗体力的情况下比绘画更使人全神贯注的了。不管面临何等的烦恼和威胁,一旦画面开始展开,大脑屏幕上便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了。它们就退隐到阴影黑暗中去了。人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工作上面。当我列队行进时,或者甚至,说来遗憾,在教堂里一次站上半个钟头,我总觉得这种站立的姿势对男人来说很不自在,老那么硬挺着只能使人疲惫不堪而已。可是却没有一个喜欢绘画的人接连站了三四个钟头画画会感到些微的不适。

买一盒颜料,尝试一下吧。假如你知道充满思想和技巧的神奇新世界,一个阳光普照色彩斑斓的花园正近在咫尺等待你,与此同时你却用高尔夫和桥牌消磨时间,那真是太可怜了。能得到新的精神食粮和锻炼,在每个平凡的景色中都能享有一种额外的兴味,使每个空闲的钟点都很充实,都是一次充满了销魂荡魄般发现的无休止的航行——这些都是崇高的褒赏。我希望它们也能为你所享有。

无知的乐趣

作者简介

罗伯特·林德(1879~1949)英国杂文家和文学批评家。主要作品有《文学的技巧》、《约翰逊博士极其交游》等。

同一个普通城里人在乡下散步——也许,特别是在四月份或五月份——而不对他的无知的领域像海洋那样宽阔感到惊讶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在乡下散步而不对自己的无知的领域像海洋那样宽阔感到惊讶是不可能的。成千上万的男女活着然后死去,一辈子也不知道山毛榉和榆树之间有什么区别,不知道乌鸦和画眉的啼鸣有什么不同。很可能,在一座现代化的城市里,能够辨别乌鸦和画眉的啼鸣的人是例外。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见过这些鸟,而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注意到它们。我们整整一生都有鸟生活在我们的周围,然而我们的观察力是如此微弱,以致我们中间许多人弄不清楚苍头燕雀是否会唱歌,说不出布谷鸟是什么颜色。我们像孩子似的争论布谷鸟是否飞的时候总是唱歌还是仅仅有时候在树枝上唱歌,争论查普曼的下面两行诗是根据他的想象呢还是根据他对大自然的认识写的:

当布谷鸟在翠绿的橡树怀中歌唱,

初次使人们在明媚春天心花怒放。

然而,这种无知并不完全是可悲的。从这种无知我们可以得到有所发现的乐趣,这种乐趣是经常的。只要我们是足够无知的,那么每年春天,大自然的每一个事实就会来到我们面前;而每个事实的上面还带着露水。如果我们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布谷鸟,而且只知道它是一个流浪者的声音,那么当我们看到它因为深知自己的罪过而从一座树林匆匆忙忙地飞逃到另一座树林时,我们是特别地高兴的;我们对布谷鸟在敢于降落到枞树山坡上(那里可能有复仇者潜伏着)之前,像鹰那样在风中停住,长长的尾巴颤抖着的样子,也特别地高兴。假装说博物学家在观察鸟类生活中并无乐趣将是荒谬的,但他的乐趣是稳定的,同生平第一次看见布谷鸟的人的最初兴奋心情相比,几乎是一种理智的、缓慢沉重的消遣;而且瞧吧,世界给变成新的啦。

至于这点,甚至是博物学家的幸福在某种程度上也依靠他的无知,无知给他留下这类新天地让他去征服。他可能在书本上已经达到了知识的顶峰本身,但,在他用自己的眼睛证实每一个光辉的细节之前,他仍然感到是半无知的。他希望亲眼看见雌布谷鸟一种罕见的情景!——在地上下蛋然后用嘴把蛋叼到窝里(在这窝里注定要发生杀害幼鸟的事件)去。他将一天又一天地坐在那里,望远镜紧贴着眼睛,为的是亲自确认或驳斥这样的说法,说布谷鸟确实是在地上而不是在窝里下蛋的。而,如果他是十分有幸竟然发现了这种最遮遮掩掩的鸟在下蛋,那么也仍然有其他领域在等待他去征服,有一大堆有争论的问题等待他去解答,例如布谷鸟的那只蛋的颜色是否同窝里(布谷鸟把它的那只蛋遗弃在这窝里)的其他蛋的颜色总是相同的。无疑,科学家们迄今没有理由为他们错过的无知而哭泣。要是他们似乎什么都懂,那么这仅仅是因为你我几乎什么都不懂。在他们发掘出的每一个事实下面总是有一笔无知的财富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将永远不会比托马斯·布朗爵士更多知道塞壬唱给尤利塞斯听的是什么歌。

我把布谷鸟请了进来作为例子来说明普通人的无知,这并不是因为我可以就这种鸟作权威性的发言。理由仅仅是因为我曾经在一个似乎受到过非洲所有布谷鸟的侵袭的教区里度过春天,我从而认识到,对它们,或者任何一个我遇见过的人,是了解得十分少的。但我的无知并不局限于布谷鸟。它涉及所有上帝创造性出来的东西,从太阳和月亮一直到花卉的名字。我曾经有一次听到一位聪明的太太问,新月是否总是在相同的星期几出现。她补充说也许最好是不知道,因为,如果人们事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天上的哪个地方能够看见新月,那么它的出现总会给人带来意外的愉快。然而,我想,即使对那些熟悉新月的活动时间表的人们,新月也总是出乎意料地来到的。我们并不会因为我们对一年四季的职司有足够的知识,知道要在三月或四月,而不是在十月里,去找报春花,而在发现一株早开的报春花时就不那么高兴。我们也知道苹果树是在结果子之前而不是在结果子之后开花的,但当五月份我们到一家果园去度假日时,这并不会减少我们对假日之美妙所感到的惊讶。

也许,与此同时,每年春天重新温对许多花卉的名字会有一种特殊的愉快。这就像重读一本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的书一样。蒙田告诉我们说,他的记忆力非常糟糕,糟到每次读一本旧书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读过这本书一样。我自己就有一个不可捉摸的、有漏洞的记忆力。我甚至能够读起《哈姆雷特》和《匹克威克外传》来好像是在读新作家油墨未干的作品一样,因为在一次阅读和另一次阅读的间隔中间,那些书的内容有那么多都消失了。有些时候,这样一种记忆力是一种苦恼,特别是如果你热爱准确性的话。但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当生活(除娱乐之外)另有其目的的时候。就纯粹给人以享受这方面来说,坏的记忆力值得提一提的地方也并不见得比好的记忆力少。一个记忆力坏的人可以一辈子继续不断地阅读普鲁塔克的作品和《天方夜谭》。就像一群羊一个接一个地从树篱的缺口跳过去不可能不在荆棘上留下儿撮毛一样,很可能,即使在记忆力最坏的脑子里也会留下零星片断的东西。但是羊本身逃出去了,那些大作家也以同样的方式从一个懒惰的脑子跳出去了,留下来的东西真够少的。

而,如果我们能够把书忘掉的话,那么当一年十二个月一旦过去之后,要把这些月份和它们向我们说明的问题忘掉是同样容易的。仅仅在一刹那间我告诉自己,我熟悉五月就像熟悉乘法表一样,并且我能够通过一场关于五月的花卉、这些花卉的样子和它们的顺序的考试。今天我能够满怀信心地断言:金凤花有五个花瓣(或许是六个?上个星期我是知道得很肯定的)。但明年我将很可能忘记了我的算术,并且可能得再学习一次以免把金风花同白屈菜混淆起来。再一次我将通过一个陌生人的眼睛把世界看作是一个花园,美丽如画的田野将出乎意料地使我大吃一惊。我将发现自己在问自己,宣称雨燕(那只黑色的被夸大了的燕子;然而,可又是蜂鸟的亲属)永远不落下来栖息,哪怕是在一个鸟窝上也不落下,而是在夜间消逝在高空的是科学呢还是无知。我将带着新的惊讶了解到唱歌的布谷鸟是雄的而不是雌的。我也许要再学习一遍以免把狗筋曼叫做野天竺葵,也许要再学习一遍去重新发现蓁皮树在树木的成规中是来得早的还是来得晚的。一位当代的英国小说家曾经有一次被外国人问到,在英国,最重要的庄稼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黑麦。”像这样的完全的无知,在我看来似乎带有豪言壮语的味道;但是,即使是不识字的人的无知也是巨大的。使用电话机的普通人解释不了电话机是怎样工作的。他把电话、火车、铸造排字机、飞机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正像我们的祖先把福音书中的奇迹视作理所当然的东西一样。对这些东西,他既不怀疑也不理解。我们每一个人好像只是调查了一个小圈子里面的事实并把这些事实变成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以外的知识被大多数人看作是华而不实的东西。然而我们还是经常对我们的无知作出反应,加以反对的。我们不时地唤起自己并思考。我们喜欢对什么事情都思考——思考死后的生活或思考那些像据说曾经使阿里斯多德感到困惑的问题——“为什么从中午到子夜打喷嚏是好的,但从半夜到中午打喷嚏则是不吉利的?”——人类感受过的最大欢乐之一是:迅速逃到无知中去追求知识。无知的巨大乐趣,归根结底,是提问题的乐趣。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的人或已经用这种乐趣去换取教条的乐趣(这就是回答问题的乐趣)的人,已经在开始僵化。人们羡慕像乔伊特那样爱一问到底的人,他在六十岁之后还坐下来学习生理学。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在到达他这个年龄以前很久就已经失去了无知感。我们甚至对我们像松鼠那样积攒的一点知识感到自负,并把不断增长的年龄本身看作是无所不知的源泉。我们忘记了苏格拉底之所以以智慧闻名于世并不是因为他无所不知,而是因为他七十岁的时候认识到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送行

作者简介

马克斯·比尔博姆(1872~1956)英国著名漫画家、作家。其代表作有《马克斯·比尔博姆》等。

对于送行,我并不在行。我觉得要扮好送行的角色似乎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了,对大家来说,或许同样如此吧。

到滑铁卢车站给一位去伏克斯豪尔的朋友送行,那该是件十分容易的事,但我们从来不会被请去表演这种小技。只有当一个朋友将做一次较长的旅行,将离开一段较长的时间,我们才来到火车站。朋友越亲,路程越远,分别越久,我们就到得越早,送行也必定越笨拙得可怜。我们的这种无能,与送别场合的隆重以及我们感情的深度恰成正比。

在房间里,甚至在家门前,我们能亲切、自然地送别友人,脸上会流露出心中所感到的真诚的忧伤,话语也很得体,双方都没有拘谨,不觉得尴尬,我们中间的友情之线并未折断。这样的告别倒是理想的。那么,何不到此为止呢?辞行的朋友往往恳请我们,第二天早上不必劳驾去车站,我们明知这并非真心,也就不予理会。可如果我们信以为真,离去的朋友就会认为我们太不谙世故了,况且他们也确实希望再见我们一次。他们这个心愿得到了诚心诚意的报答——我们按时来到车站。随后呢,天哪!随后我们和他们之间就出现了一道深渊。我们徒劳地伸过手去,它还是把我们断然隔开。我们简直无话可说,互相注视着就像不会开口的动物瞧着人一样。我们在“制造谈话”——就这样没话找话。我们明知昨天晚上刚和这些朋友道别,他们也清楚我们没变模样,但表面上,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是那么紧张,只盼着车警吹哨开车来结束这一出滑稽戏。

上星期一个阴冷的早晨,我准时赶到尤斯顿车站,去送一位动身前往美国的老朋友。

头天晚上,我们为他饯行。席间,欢宴的气氛里掺杂着惜别的凄怆,他可能一去数载才归,我们有些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既有对未来的悬想,又有对昔日欢乐的倾诉。我们感谢他光临做客,惋惜他即将离去,两种情感都溢于言表,这实在是一次完美的送别了。

可现在,在月台上,我们又变得局促不安了。我们的朋友的脸出现在车窗口,但那已像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一个巴望讨好、哀哀求助的、笨拙的陌生人。“你东西都拿了吗?”我们中有人打破了沉默。“拿了,都拿了。”“你将要在车上吃午饭。”我说,尽管这个“预言”已经重复过几次。“啊,是啊!”他坚信不疑地应道,还补充说那趟车是直达利物浦的。这句相当奇怪的话使我们很吃惊,我们互相递着眼色,有人问:“它在克鲁不停吗?”“不停。”那位朋友简短地答道。他几乎变得叫人讨厌了。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之中有个人强作笑颜,对旅行者点点头,打了个哈哈,对方同样应一声,报之以点头和微笑。又一个人一阵咳嗽,打断了又一次沉默,显然,那是故意做作的,不过也能挨点时间。月台上的嘈杂熙攘不见静息,离开车还早,我们的,也是我们那位朋友的“解脱”还没到来。

我游移的目光落在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身上。他站在月台上,正与车厢里一位年轻的小姐热切地说着什么,和我们只隔开一个车窗。他那硕大的侧影好像有点面熟。一望而知,那位小姐是美国人,他是英国人。要不,凭他那感人的表情,我会猜想他是她的父亲。我真希望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我断定他正给予她最好的忠告,他眼神里深挚的慈爱实在动人。临别赠言从他口中一泻而出,使他那么吸引人,以致在我站着的地方也能感觉到他的魅力。就像他的侧影一样,这魅力我也似曾相识。我在哪儿见过呢?

忽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休伯特·勒罗。自从我上次见到他以来,他变多了!那还是七八年前,在斯特兰剧院,他刚被解聘,问我借了半克朗钱。他总是那么诱人,能借什么东西给他,似乎是件很荣幸的事。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魅力没使他在伦敦舞台上获得成功。他是个优秀的演员,平素稳重,但像许多与他同类的人一样,休伯特·勒罗(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很快就漂泊他乡,从我,从每个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过了这么些年,在尤斯顿车站的月台上邂逅,他显得那样壮实,那样神采奕奕,真不可思议!除了身体发福,一身衣着也使人难以认出他来了。从前,他老是穿件仿毛皮的外衣。这件外衣,像他那胡子拉碴的瘦长下巴一样,也是他的组成部分。现在,他的服装堪称华贵高雅,岂止招人起眼,简直引人注目。他看上去像个银行家,任何人有他来送行,都会感到荣幸的。“请往后站!”火车就要开了,我挥手和朋友告别,勒罗没朝后站,双手仍紧抓着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先生,请往后站!”他听从了,但马上又冲上前去,小声地最后再叮咛几句。我觉得小姐眼中仿佛含着泪水,而他注视着列车驶去,直到看不见时才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确实泪水盈眶。不过他看到我,还是挺高兴。他问我这些年来躲到哪儿去了,同时把半克朗钱还给我,好像它是昨天刚借去似的。他挽住我的胳臂,顺月台慢慢走着,一面告诉我,每星期六他是何等欣喜地读我写的戏剧评论。

作为回敬,我也告诉他,舞台上失去他是多么遗憾。“啊,是的,”他说,“如今我不再在舞台上演戏了。”他把“舞台”这个字说得特别重。我又问他到底在哪里表演。“台上。”他回答。“你的意思是,”我说,“在音乐会上朗诵?”他笑了。“这个月台,”他用手杖敲敲地面,悄悄说道,“就是我说的台。”莫非神秘的发迹使他神经错乱了?他看来很清醒。我请求他说明白些。

他递给我一支雪茄烟,帮我点上火,说道:“我想,你方才是送一位朋友吧?”我说是的。他又问我是否知道他在干什么,我说我看见他也在送人。“不,”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位小姐并不是我的朋友。今天早上,不到半小时以前,我跟她才在这儿第一次见面。”说着,他又用手杖敲敲地面。

坦白说我给搞糊涂了。他笑道:“你大概听到过英美社交处?”我没听说过。他对我解释说,每年有成千上万美国人路经英国,其中许多人在英国没有亲友。以往他们一般都带介绍信,但英国人是那么不好客,以致这些信的价值比它们所用的纸都不如了。“于是,”勒罗说,“英美社交处就满足了一个想望已久的需求。美国人是爱交际的,大多很有钱,英美社交处向他们提供英国‘朋友’,百分之五十的报酬付给这些‘朋友’,另一半由社交处扣下。我嘛,唉,不是处长,否则一定成个真正的富翁!我不过是个雇员,但即使那样,我也混得不错。我是送行员之一。”

我再次请他指教。“许多美国人,”他说,“在英国交不上‘朋友’,但完全可以雇人送行。送单身旅客的费用仅仅五英镑或二十五美元,送两位或更多人就收八英镑或四十美元。他们到社交处付钱,留下动身日期和外貌特征,以便送行员在月台上认出他们。然后嘛,然后他们就被送行了。”“但是那值得吗?”我喊道。“当然值得,”勒罗说,“这样可以免得他们感到孤独,既让他们博得车警的尊敬,也不致被他们的旅伴——那些将要同车的人瞧不起,在整个旅途中都有了身价地位。此外,这送行本身就包含着巨大的乐趣。你看见我送那位小姐了,你不感到我干得很出色吗?”“出色,”我承认,“我很羡慕你。我在那儿……”“是啊,我能想象,你在那儿浑身不自在,茫然地看着你的朋友,竭力找些话讲。这我明白。在学习这一行,入了门并以此为业之前,我也是这样的。我不是说我已经精通,我仍然一上月台就发慌。你自己也发现,一切演出场所中,最难演的地方就是火车站。”“但是,”我不满地反驳道,“我并不试图演戏。我的确有感情!”“我也一样,伙计,”勒罗说,“没有感情演不成戏嘛。那个法国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狄德罗——说没感情也行,可他懂什么送行?火车启动时,你没瞧见我眼中的泪水?它们不是我硬挤出来的。告诉你,我真的感动了!我敢说,你也不例外,但你就洒不出一滴眼泪来证明你是感动了。你不会表达你的感情,换句话说,你不会演戏。至少,”他温柔地加了一句,“不会在火车站演戏。”“教教我吧!”我叫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嗯,”他终于说,“送行的季节差不多过了。好,我将给你上课。我现在已经有不少学生,”他翻了翻一本精美的记事本又说道,“不过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我可以挤出一小时时间。”

我承认,他索取的学费相当贵,但是我并不吝惜这笔投资。

远处的青山

作者简介

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著名作家,著有《福尔赛世家》等作品,一九三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同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滴答,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气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了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关于忒俄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臆。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作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纸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杜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唯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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