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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21: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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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格涅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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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试读:

译本序

《猎人笔记》是一部借猎人出猎的见闻写下的随笔集。作者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是我国读者十分熟悉和喜爱的俄罗斯作家,他无愧为十九世纪俄罗斯一位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对欧洲和我国都发生过巨大影响。

屠格涅夫一八一八年十一月九日生于俄罗斯中部城市奥廖尔,父亲谢尔盖是一个濒临破产的骠骑兵上校,母亲从叔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是个拥有五千农奴的大农奴主。她对农奴仆役十分专横残忍,常对他们施以酷刑。屠格涅夫幼小的心灵早已对农奴制产生了无限的憎恶,这对他一生的道路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一八二七年屠格涅夫随家迁居莫斯科,一八三三年就读于莫斯科大学语文系。莫斯科大学中进步学生的活动十分活跃,莱蒙托夫、赫尔岑、斯坦凯维奇、别林斯基都曾在这里学习和活动过,这对屠格涅夫不能不产生一定的影响。一八三四年屠格涅夫又随家迁居彼得堡,并进入彼得堡大学哲学系语文专业学习。这时他开始了初期的文学活动,创作了《黄昏》、《致美第奇的维纳斯》、《秋天》、《小花》和诗剧《斯杰诺》等诗歌作品。一八三七年屠格涅夫在彼得堡大学毕业。一八三八年至一八四一年他在德国柏林大学听课,并研究黑格尔哲学。他结识了当时旅居德国的俄国社会活动家巴枯宁和斯坦凯维奇,经常在朋友家和斯坦凯维奇,以及当时一些名流谈论社会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政治新闻、文学新闻、报刊文章和戏剧演出。在柏林,屠格涅夫曾和巴枯宁同住一套住所,两人形影不离。屠格涅夫努力向巴枯宁学习哲学、历史和语言,两人建立了非同寻常的亲密友谊。

一八四一年五月屠格涅夫返回俄国。一八四三年初巴枯宁夫人带年轻的屠格涅夫去见别林斯基,由于同别林斯基的接近,屠格涅夫逐渐跻身于彼得堡文学界,并先后成为当时先进刊物《祖国纪事》和《现代人》的撰稿人。

一八四六年夏秋时节,屠格涅夫热衷于打猎,这使他有机会接近下层人民。他到过荒僻的田野、草原上的地主庄园,访问过森林看守人的窝棚。广阔的农村生活场面、俄国农民的苦难生活和善良心地在屠格涅夫心中发生了巨大影响,加上他自幼形成的对农奴制的憎恨,使他创作出了流传至今的作品随笔集《猎人笔记》。一八四七年,他的《猎人笔记》中最初几篇《

黄鼠狼和卡利内奇

》、《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独院小地主奥夫夏尼科夫》、《利戈夫》等在《现代人》上发表,立刻引起文学界的注意。

一八四七年屠格涅夫陪伴别林斯基去普鲁士的萨尔斯堡治病,在那里继续写作《猎人笔记》的其他篇章。一八五二年,《猎人笔记》的单行本出版,标志着屠格涅夫完全走上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

屠格涅夫的创作活动主要是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进行的,尤其集中在一八六一年农奴制改革前后。六十年代,他主要侨居国外,一方面继续进行写作活动,一方面也向欧洲介绍俄国文学。屠格涅夫虽然有许多时间侨居国外,但他时刻都在关注俄国社会生活的变化。俄国农奴制改革前后,俄国解放运动已经发展到第二阶段——平民知识分子(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这时沙皇统治极其黑暗,农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农民暴动事件此起彼伏,一八五六年俄土战争的失败更暴露出沙皇统治和农奴制的腐朽,社会上要求改革的呼声日益高涨。时代要求改革,农民要求解放,社会处在激烈动荡之中。一八六一年沙皇被迫进行自上而下的农奴制“改革”,实际上是更加重了对农民的掠夺。屠格涅夫对俄国社会的变化是十分敏感的,他对这一时期俄国社会的思考集中反映在他的几部长篇小说之中。从一八五六年到一八六二年,他先后发表了《罗亭》(1856)、《贵族之家》(1859)、《前夜》(1860)和《父与子》(1862)四部长篇小说。

屠格涅夫是一位自由主义作家,从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出发,他反对农奴制,同情农奴的苦难,他虽然拥护沙皇自上而下改革农奴制,却并未投靠反动势力,并且一直对农奴制采取批判的态度,他仍不失为一位进步的人道主义作家。《猎人笔记》是一部借猎人出猎的见闻揭露沙皇专制制度下广大农奴遭受农奴主残酷奴役、处于水深火热生活中的纪实作品,它用活生生的事例向读者展示了俄国农奴制下广大农奴的悲惨生活。这样的作品在屠格涅夫之前的俄国文学中还不多见。像《猎人笔记》这样广泛而具体地描绘地主对农奴的奴役,真实地再现广大农奴惨遭欺凌的真相,揭露农奴主的残暴、伪善、奢侈、冷酷,在俄国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猎人笔记》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暴露农奴制的黑暗与残酷,而且歌颂了劳动人民的优秀品德。作者没有以地主老爷的态度居高临下地看待农民,像以往许多作家那样把农民描写成愚昧无知、缺乏崇高品德、处于畜生一般状态、只是一些应当受到怜悯的对象。作者在本书中往往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和农民一起打猎,平等地谈论农民的生活,通过敏锐的洞察力发现、描写这些普通劳动人民的许多优秀品质,表现出他深厚的人道主义和民主思想。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背着猎枪,在猎户陪同下,走遍附近的农村田野,荒山野岭,江河湖泊,接触了无数劳动人民。在他的笔下出现了普通的农民、工人、大学生、县城医生、独院小地主、磨坊主、破落小贵族,以至家仆和使女,而农民的孩子在他的笔下则成了一群容貌俊美、聪明爽直、充满幻想、勇敢勤劳、活泼可爱的小伙子。作者把他的感情倾注在这些普通劳动人民身上,他没有任何贵族的架子,而和这些普通的农村劳动者打成一片,这在贵族出身的作家中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屠格涅夫是一位抒情诗人,他写随笔、写小说也如同在写诗。他的小说都是一篇篇充满诗情画意的散文。《猎人笔记》作为散文中一种的随笔,写得更是诗意盎然。虽然《猎人笔记》中充满了对农奴制的批判,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歌颂,它却不是一部充满说教的小说或报告文学。屠格涅夫用他擅长的抒情笔调在《猎人笔记》中描绘了一幅幅奇特秀丽的俄罗斯大自然风光。他用这秀丽的大自然风光衬托了广大农民的悲惨生活,表现了作家对俄罗斯大自然和劳动人民的热爱,表现方法上独树一帜,极显作家的才能。在作家的笔下,晴朗的夏天,“太阳不像炎热的大旱天那样火烧火燎,不像暴风雨前那样昏暗火红,而是那样清澈明亮、温煦辉煌,它从一抹狭长的云彩底下冉冉升起,焕发出鲜明的光彩,沉浸在一片淡紫色的雾霭之中”。在天气不稳定的秋天,“天空时而布满疏松的白云,时而有几处突然晴朗了一会儿;于是从散开的乌云中间露出一小块蓝天,它明朗可爱,宛如美丽的明眸”。俄罗斯的乡村,“缓坡小丘的长长坡面上,葱茏的黑麦正轻轻地泛着涟漪;几片云朵投下的淡淡阴影在它上面缓缓地移动着。远处森林郁郁苍苍,池塘波光潋滟,村庄橙黄闪亮;成百的云雀腾地飞起,歌唱着,又急速落下来,伸长脖子,停在土堆上……”几个农家小孩在夜牧的牧场上,围着篝火,讲着鬼故事:夜里在造纸厂走来走去的家神,坐在树枝上向人招手的女落水鬼,变成小绵羊在坟墓上诱人的鬼魂,在树林里让人迷路的林妖……这一切都在他们的嘴里生动地讲述着。他们讲得那么绘声绘影,加上深夜里突然响起的一声凄厉的夜鸟的鸣叫,青蛙在河中的扑腾,突然响起的犬吠声,使人不能不毛骨悚然,但这并不说明农家小孩的愚昧迷信,而是作家为我们描绘的一幅生动的农村风俗画。大自然的景色,俄罗斯农村的风习,地主的丑恶嘴脸,劳动人民的朴实善良……这一切都在作家娓娓讲述的故事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给读者以无限的美感和艺术享受。这就是《猎人笔记》作为一部极具特色的世界名著的魅力。冯春二〇〇六年春黄鼠狼和卡利内奇

凡是偶尔从博尔霍夫县到日兹德拉县来的人,大概都会对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显著差别感到惊奇。奥廖尔省的农民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神情郁悒,总皱着眉头看人,住在破旧的白杨木小屋里,给地主服劳役,不做买卖,吃得很差,穿的是树皮鞋。卡卢加省的代役租农民住在宽敞的松木屋子里,个子又高又大,目光大胆而开朗,面孔白嫩而干净,做着黄油和焦油买卖,一到过节就穿起皮靴来。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指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一般都坐落在耕地的中央,靠近一个天长日久成了污泥塘的峡谷。除了几棵随时准备效劳的爆竹柳和两三棵瘦弱的白桦树,周围一俄里之内,你再也看不到一棵小树。屋子紧挨着屋子,屋顶上盖的是烂麦秸……卡卢加省的村庄就大不一样,它们大都处于树林环抱之中,屋子造得端端正正,周围开阔宽广,屋顶上盖的是薄木板;大门牢牢关闭着,后院的篱笆整整齐齐,绝不向外倾斜,不会让路过的猪进来做客……对于猎人来说,在卡卢加省打猎也更有吸引力。在奥廖尔省,再过五年光景,最后几处树林和草场必将消失殆尽,而泥沼地也将不复存在。在卡卢加省,情形就完全相反,禁伐林绵延数百俄里,泥沼地有数十俄里,珍贵的松鸡并未绝迹,温和的鹬鸟也在此栖息,忙碌的鹧鸪时而突然飞起,使猎人和猎犬惊喜不置。

有一次我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田野里遇到并结识了一位卡卢加省小地主波鲁迪金,他酷爱打猎,因而也是一位出色的人物。诚然,他身上也有一些怪癖。譬如:他向省里所有的富家小姐求过婚,均遭到拒绝,人家还不准他上门,他便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诉苦,同时还继续不断地把酸桃子和自己果园里的新鲜水果当礼物送到小姐们的爹娘那里去;他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别人讲同一个笑话,尽管波鲁迪金先生认为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可从来也没有引人发笑过;他竭力称赞阿基姆·纳希莫夫的作品和中篇小说《宾娜》;他说话结结巴巴;管他的猎犬叫天文学家;总把однако说成одначе;他在家里做法国菜,按照他家厨子的理解,其中的诀窍便是使每种食物完全改变应有的天然味,在这位烹调大师的手下,猪肉变成鱼味,鱼变成蘑菇味,通心粉变成火药味;因此不把胡萝卜切成菱形或梯形是决不放到汤里去的。但是除了这些为数不多而且无伤大雅的缺点,正如上面所说的,波鲁迪金先生仍不失为一位出色的人物。

就在我同波鲁迪金先生结识的第一天,他就邀请我到他家去宿夜。“到我家约有五俄里,”他说,“步行要走好远的路,让我们先到黄鼠狼家弯一下吧。”(读者想必会原谅我没有把他的口吃表达出来。)“这黄鼠狼是谁啊?”“我的佃农……他家就在这儿附近。”

我们便动身到他家里去。在树林中间一片平整过的空地上矗立着黄鼠狼的独家庭院。它由几座松木房子组成,周围用栅栏连接起来;正屋门前搭有一块凉棚,用几根细细的柱子支撑着。我们走进去,一个个子高高、长得很漂亮的二十来岁年轻小伙子出来迎接我们。“啊,费佳!黄鼠狼在家吗?”波鲁迪金先生问他。“不在家,黄鼠狼到城里去了,”小伙子笑吟吟地回答,露出一口整齐的皓齿。“要给您套马车吗?”“是的,老弟,要一辆马车。再给我们来一点克瓦斯。”

我们走进屋子。在洁净的原木墙壁上没有一张苏兹达利画片;墙角里装饰着银质衣装的粗笨圣像前点着一盏神灯;菩提木桌子不久前刚刮洗干净;原木墙缝里和窗框上没有好动的黄蟑螂窜来窜去,也没有藏着呆滞的黑蟑螂。年轻小伙子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盛满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碗、一大块小麦粉面包和一只装着上打腌黄瓜的木盆。他把这些食物放在桌上,靠在门上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没等我们吃完点心,马车已在门前辘辘作响了。我们走出门去。一个满头鬈发、面颊红润、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坐在那里当马车夫,他吃力地勒住那匹肥壮的花斑公马。马车周围站着五六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容貌个个酷似费佳。“都是黄鼠狼的孩子!”波鲁迪金说。“都是些小黄鼠狼,”跟着我们走到台阶上的费佳插了一句,“而且还没有到齐: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黄鼠狼到城里去了……留点神,瓦夏,”他回头对马车夫继续说,“要跑快点:你拉的是老爷。颠簸的时候要留神,驾得稳一点:要不然会颠坏马车,还会把老爷的肚子颠得翻江倒海!”几个小黄鼠狼听到费佳别出心裁的话都笑了笑。“把天文学家也带上!”波鲁迪金先生煞有介事地吆喝一声。费佳高高兴兴地把似笑非笑的猎犬举起来,放到马车上。瓦夏松开缰绳。我们的马车启动了。“瞧,这是我的办事处,”波鲁迪金先生突然指指一座不大的矮房子对我说,“想进去看看吗?”“听便。”“这办事处现在已经撤销了,”他边下车边说,“不过还是值得看看。”办事处一共有两个空房间。看守房子的独眼老头从后院跑来。“你好啊,米尼亚伊奇,”波鲁迪金先生说,“有水吗?”独眼老头跑进去,一会儿拿了一瓶水和两只杯子回来。“请尝一尝吧,”波鲁迪金对我说,“我这是很好的泉水。”我们各喝了一杯,这时老头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那么,现在我们好像可以走了,”我的新朋友对我说。“在这个办事处里我曾以好价钱卖给商人阿利鲁耶夫四俄亩树林。”我们又坐上马车,过了半小时,我们已经来到主人家的院子里。“请问,”晚餐的时候我问波鲁迪金,“黄鼠狼为什么没和您的其他佃农住在一起而单独住在外面呢?”“是这么回事:他是个聪明的佃农。二十五年前他的茅屋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他跑来对先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请您允许我住到您泥沼地上的树林里去吧。我会多付一点代役租给您。’‘你为什么要住到泥沼地上去呢?’‘我是这么想的。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请您什么活都别派我去干,要多少代役租就由您定吧。’‘一年五十卢布!’‘就听您的便。’‘你得留点神,我可是不准欠租的!’‘明白了,不能欠租……’就这样,他搬到泥沼地上去住了。从此大家都叫他黄鼠狼。”“那么,他发财了吗?”我问。“发财了。现在他每年付给我一百卢布代役租,我也许还要他加租呢。我已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你赎身吧,黄鼠狼,喂,赎身吧!……’可他这个狡猾的家伙总对我说,没办法,没有钱啊……真的,可别叫我这么做!……”

第二天,我们喝过茶便立即去打猎。马车经过村子的时候,波鲁迪金先生吩咐车夫在一座低矮的农舍前停下,并大声叫唤:“卡利内奇!”“来啦,老爷,马上就来,”院子里有人回答,“我在穿鞋呢。”我们的马车又慢慢往前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在村子后面赶上我们,他是个瘦高个儿,小小的脑袋向后仰着。这就是卡利内奇。他那淳朴黝黑的脸上有几点麻斑,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后来我才知道,卡利内奇每天跟着东家去打猎,替他背猎袋,有时替他背枪,告诉他哪里有野禽,帮他打水,采草莓,搭窝棚,替他去要马车,波鲁迪金先生离了他就寸步难行。卡利内奇是个极其快乐、极其温顺的人,总是低声哼着小调,无忧无虑地东看看西瞧瞧,说话带点鼻音,微笑时总眯起他那对天蓝色眼睛,还不时用手去捋捋他那稀疏的楔形胡子。他走路不很快,但脚步很大,稍稍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这一天里他和我谈过几次话,服侍我的时候没有一点媚态,但照料东家就像照料小孩一样。当正午难以忍受的酷暑逼着我们去找阴凉的地方休息时,他便带我们到树林深处他的养蜂场去。卡利内奇为我们打开一间挂着一束束芳香干草的小茅屋,把我们安置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在头上戴上一个网罩,拿了一把刀,一只瓦罐和一块燃烧的木头,到养蜂场上去为我们割蜜。我们喝了透明温和的蜂蜜加泉水,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簌簌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他坐在半开着房门的门槛上,用小刀雕着一把木勺。我久久地欣赏着他的脸,那神情是那么柔和而开朗,就像薄暮中的天空。波鲁迪金先生也醒了。我们没有马上爬起来。在长时间的跋涉和酣睡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是多么惬意:浑身懒洋洋的,脸上散发着微微的热气,甜蜜的倦意又使我们合上眼睛。我们终于起身,又去游逛,直到傍晚。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谈起黄鼠狼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个善良的庄稼汉,”波鲁迪金先生对我说,“一个热心勤劳的庄稼汉;可是他不能好好地经营,我老是把他拖住。每天陪我去打猎……哪里谈得上干活呢,您想想看。”我同意他的话,我们便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波鲁迪金先生由于和邻人皮丘科夫有一场官司,必须到城里去。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又在耕过的地上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便一个人去打猎,在快入暮时分顺路到黄鼠狼那里去。一个老头在门口接待我,他秃顶,体格结实矮壮,这就是黄鼠狼。我好奇地端详了一下这个黄鼠狼,他的脸形很像苏格拉底,同样是高高的长着疙瘩的前额,同样是小小的眼睛,同样是翘翘的鼻子。我们一起走进屋里。仍然是费佳给我端来牛奶和黑面包。黄鼠狼在凳子上坐下,不动声色地抚摩着他拳曲的大胡子,跟我攀谈起来。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尊严,言谈举止都慢条斯理,偶尔从长长的唇髭下露出点笑容。

我跟他谈播种,谈收割,谈农民的生活……他对我的话似乎一直表示同感;可是后来我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我的话不在行……我们的谈话似乎有点古怪。黄鼠狼的话有时很婉转,大概是出于谨慎……下面就是我们谈话中的一个例子:“请问,黄鼠狼,”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我为什么要赎身?现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也能按期缴租……我们的主人很好。”“可是有了人身自由总归好些,”我说。

黄鼠狼斜睨了我一眼。“那还用说,”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黄鼠狼摇摇头。“老爷,你让我拿什么去赎身啊?”“嘿,算了吧,老头儿……”“黄鼠狼要成了自由人,”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那么,凡是没有胡子的,便都可以来管黄鼠狼了。”“那你自己也把胡子剃掉啊。”“胡子算什么?胡子不过是一把草,可以割掉的。”“那是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黄鼠狼就要去做商人了。商人的日子过得好,再说,他们也都留着胡子。”“怎么,你不也在经商吗?”我问他。“我不过是做点黄油和焦油的买卖……怎么样,老爷,要套车吗?”“你这个人嘴巴真紧,是个有头脑的人,”我心里想。“不,”我大声说,“我不要马车。我打算明天在你的宅院周围走走,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在你家的草棚里过一夜。”“非常欢迎。不过在草棚里你能睡得安生吗?我吩咐娘儿们给你铺条床单,摆个枕头。喂,娘儿们!”他站起来,叫道,“过来,娘儿们!……费佳,你跟她们去。娘儿们都是些蠢货。”

一刻钟以后,费佳提着灯送我到草棚去。我扑到芳香的干草上,狗就蜷缩在我的脚边。费佳向我道了晚安,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久久不能入梦。一头母牛走到门前大声喷了两口气,狗凛然不可侵犯似的向它狂吠起来,一头猪从门前走过,若有所思地哼哼着;一匹马在附近嚼着干草,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瞌睡来。

天刚亮费佳就把我叫醒了。这个快乐麻利的小伙子很讨我喜欢,而且根据我的观察,他也是老黄鼠狼的爱子。他们两个人有时还很亲热地开点玩笑。老头儿出来迎接我,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宿过夜,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黄鼠狼对待我比昨天亲切多了。“茶炊已经给你烧好了,”他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我们喝茶吧。”

我们在桌旁坐下。一个健壮的农妇,他的儿媳中的一个,拿来一瓦罐牛奶。他的几个儿子也一一走进屋里来。“你家真是人丁兴旺啊!”我对老头儿说。“是啊,”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待我和我的老太婆真是没话可说的。”“他们都跟你住在一起吗?”“是啊。他们想住,就这么住下了。”“都娶媳妇了吗?”“就这个淘气鬼还没有,”他指指仍旧倚在门上的费佳回答,“瓦西卡年纪还小,可以再等等。”“我干吗要娶媳妇?”费佳表示反对,“我就这样好。我要老婆干什么?跟她吵架还是怎么的?”“嘿,你啊……我可明白你的心思!戴上银戒指……好一天到晚围着老爷家的那些丫头转……‘得了吧,不要脸的东西!’”老头儿学着使女们的口气说,“我可明白你的心思,你这个公子哥儿!”“讨个老婆有什么好处?”“娘儿们是劳力,”黄鼠狼一本正经地说,“娘儿们是庄稼汉的用人。”“我要劳力干什么?”“说得对,说得对,你就是想借别人的手给自己捞好处,我明白你们这帮兄弟的心思。”“要是这样,那你就给我娶媳妇好啦,呃?怎么?为什么不吭声啦?”“嘿,得了,得了,调皮鬼。看我们把老爷闹的。别担心,我会给你娶的……老爷,你可别生气:你瞧,孩子还小,不懂事。”

费佳摇摇头……“黄鼠狼在家吗?”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两手捧着一把野草莓走了进来,这是他特地采来送给他的朋友黄鼠狼的。老头儿亲热地迎接他。我望着卡利内奇,心里好不惊奇:说实话,我没想到一个庄稼汉对人竟还这么“亲热”。

这一天我出去打猎比平时晚了四个钟头,以后的三天则是在黄鼠狼家过的。这两个新相识颇使我感兴趣。我不知道凭什么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他们都无拘无束地跟我聊天。我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观察着他们。这两个朋友彼此毫无相同之处。黄鼠狼是个积极进取、精明能干的人,有经营头脑,一个纯理性主义者;卡利内奇则相反,他属于那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者之列,热情而喜欢幻想。黄鼠狼处事很现实,因而造房子、积攒钱财,同老爷和其他有权势的人搞好关系;卡利内奇则穿树皮鞋,日子过得马马虎虎。黄鼠狼儿女满堂,有一个听话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内奇娶过妻,他惧内,根本没生过孩子。黄鼠狼深知波鲁迪金先生的为人;卡利内奇尊敬他的东家。黄鼠狼喜欢卡利内奇,因而处处庇护他;卡利内奇喜欢并敬重黄鼠狼。黄鼠狼言语不多,嘴上挂着笑容,遇事决不糊涂;卡利内奇言语之间充满着热情,虽然并不像工厂里那些伶牙俐齿的工人那样善于甜言蜜语……但是卡利内奇天生有许多长处,连黄鼠狼自己都承认。例如:他能念咒止血、镇惊、制怒、能驱虫;他善于养蜂;他的手气很好。黄鼠狼曾当着我的面请他把刚买的马牵进马厩里,而卡利内奇也煞有介事、郑重其事地去完成这个老怀疑主义者的请求。卡利内奇与大自然较贴近,黄鼠狼则与世人和社会较结缘;卡利内奇不喜欢发议论,对一切都盲目相信;黄鼠狼则颇为自负,甚至对生活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多识广,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例如:我从他的话中了解到,每年夏天割草前总有一辆式样特别的小马车到乡下来。车上坐着一个穿长袍的人,向农民兜售钐镰。如果是付现金,每把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纸币;如果是赊账,则卖三卢布纸币和一个银卢布。所有的农民当然都向他赊账。过两三个礼拜他来收账。这时农民刚刚收割燕麦,便有钱还账;他便和商人到小酒店去,在那里把账结清。有些地主想用现钱买下钐镰,然后按同样的价格赊给农民;但农民们不愿意,甚至提不起精神;本来他们可以用手弹弹钐镰,听听声音,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察看,对狡猾的贩子问上二十来遍:“喂,小伙子,这钐镰不怎么好吧?”从地主手里买就没有这番乐趣。买镰刀时也发生同样的情况,所不同的是,进行交易时娘儿们也搅和在里面,有时为了她们的好处,弄得贩子不得不动手把她们揍一顿。不过娘儿们苦头吃得最多的是在另一种情况下。负责供应造纸厂原料的商人常常委托人去收购特殊的破布,这种人在有些县里被称为“老鹰”。“老鹰”从商人那里领取二百来卢布纸币,便出发去寻找猎物了。然而,他和人们崇尚的那些猛禽不同,并不公开大胆地袭击猎物,相反,“老鹰”却采取种种巧取豪夺的手段。他把马车停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里,乔装成过路人或到处游逛的人,径直跑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去。娘儿们凭嗅觉猜到他来了,便悄悄跑出去和他碰头。买卖迅速成交了。为了几个铜钱,娘儿们不仅把家里各种没有用处的破布卖给“老鹰”,甚至还常常把丈夫的布衫和自己的毛呢裙子也卖给他。最近娘儿们发现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把麻,尤其是麻布偷出去卖很合算,这样一来,“老鹰们”的业务就得到可观的扩展和改进了!可是以后庄稼汉们同样也学得机灵了,稍有一点可疑,远远听到“老鹰”来到的消息,便立即毫不迟疑地采取补救和预防措施。说实在的,这不是太丢脸了吗?卖麻是他们男人的事,他们也确实在卖,不是卖到城里去,卖到城里要自己运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由于没有带秤,便以四十把作一普特计算——可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做一把,俄罗斯人的手掌有多大,尤其是在他“使劲”的时候!我这个涉世不深,在乡村里没多少“见识”(正如我们奥廖尔人所说的)的人,确实听到不少这种故事。不过黄鼠狼并不一个劲儿地自己说,他也问了我好些问题。当他知道我到国外去过时,好奇心便变得非常强烈……卡利内奇也不比他落后。但最使卡利内奇感动的是关于大自然、山脉、瀑布、非同寻常的建筑物、大城市这类描绘;而吸引黄鼠狼注意的则是行政和国家问题。他有条不紊地提出各种问题:“他们那儿也跟我们这儿一样,还是有什么不同?……老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哦,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卡利内奇常常不由自主地大声感叹;黄鼠狼则默默地听着,皱起浓密的双眉,只是偶尔插一句:“这在我们这儿是行不通的,这倒不错——这很正常。”我无法把他提出的问题一一告诉你们,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不过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读者想必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我的结论就是:彼得大帝基本上是个俄罗斯人,正是从他的改革中看出他是个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坚信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到了百折不回的地步:他很少怀念过去,却能勇敢地面对未来。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来源,他并不关心。他那健全的思想常常喜欢嘲弄德国人枯燥乏味的理性;可是用黄鼠狼的话说,德国人是个好奇的小民族,他愿意向他们学习。黄鼠狼由于自己地位的特殊和实际上的独立性,跟我说了许多话,这些话你从别人的嘴里是连撬都撬不出来的,就像庄稼汉们所说的,用磨盘也别想磨出来。他确实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同黄鼠狼谈话,我才第一次听到一个俄罗斯庄稼汉纯朴而充满智慧的话语。就他的情况而言,他的知识可以说是很广博的,但他不识字;卡利内奇却识字。“这个二流子识几个字呢,”黄鼠狼说,“他养的蜜蜂从来不会大批死掉。”“你让孩子们识字了吗?”黄鼠狼沉默了一会儿。“费佳在识字。”“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不在识字。”“为什么?”老头儿没有回答,换了一个话题。不过,不管他多聪明,他还是有许多偏见和固定观念。譬如,他从心底里轻视娘儿们,可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便会拿她们开心,嘲弄她们。他的妻子是个爱吵闹的老太婆,整天待在炕上,不停地唠叨、骂人;儿子们都不理睬她,可是她使媳妇们像敬畏上帝一样怕她。难怪俄罗斯民歌里做婆婆的都唱着:“你算什么儿子,你算什么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不打新娘……”有一次我想为做媳妇的说几句,试图唤起黄鼠狼的同情心;但是他无动于衷地劝阻我,说:“你何苦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让娘儿们去吵闹吧……劝解她们——更糟,惹得一身臊不值得。”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爬下炕来,叫唤穿堂里的看家狗,嘴里叫着“过来,过来,狗儿!”接着便用火钩朝看家狗瘦骨嶙峋的背脊打去,要不然就是站在屋檐下对着所有的过路人,就像黄鼠狼说的,“狂吠”。可是她怕丈夫,只要他吆喝一声,她只好灰溜溜地爬到炕上去。然而,听卡利内奇和黄鼠狼谈起波鲁迪金先生时发生的争论却是特别有趣的。“你啊,黄鼠狼,在我面前你可别碰他,”卡利内奇说。“那他为什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黄鼠狼反驳。“嘿,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啊,可是你瞧……”说着,黄鼠狼便抬起脚来,让卡利内奇看那双仿佛是用猛犸象皮做的皮靴。“唉,我能和你比吗!”卡利内奇回答。“那么,至少他得给你一点钱买树皮鞋啊,你可是一直在陪他打猎的;大概一天得穿坏一双树皮鞋呢。”“他是给我买树皮鞋的钱的。”“不错,去年他给过你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沮丧地转过脸去,黄鼠狼则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就根本看不见了。

卡利内奇高高兴兴地唱着歌,还弹起巴拉莱卡。黄鼠狼听着听着,突然歪着头也唱起歌来,歌声哀婉凄切。他特别喜欢唱那首《我的命运啊,命运!》费佳不肯放过和父亲开玩笑的机会。“老头儿,你伤哪门子心哪?”但黄鼠狼一手托着腮帮,闭起眼睛,继续如怨如诉地诉说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另一些时候,没有人比他更勤劳:他总是不停地忙活着——修修马车,补补篱笆,瞧瞧挽具。可是他并不注意保持家中的清洁,有一次我向他指出这一点,他回答我“家中应该有点住人的气味”。“你看看吧,”我反驳他,“卡利内奇的养蜂场有多干净。”“要不然,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说。“请问,”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领地吗?”“有的。”“离这儿远吗?”“一百俄里光景。”“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吗?”“是的。”“你大概摆弄猎枪的时候多些吧?”“不错,是这样。”“老爷,你这样做很好;你就打打松鸡,过过舒心日子,不过要经常换换村长。”

第四天傍晚,波鲁迪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同老头儿分手,不免感到若有所失。我和卡利内奇一起坐上马车。“那么,再见啦,黄鼠狼,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乘马车走了;天边刚刚燃起一片晚霞。“明天天气一定很好,”我望望晴朗的天空,说。“不,会下雨,”卡利内奇不同意我的话,“您看,鸭子在拍水,草地的气息也特别重。”我们的马车驶进一片灌木丛。卡利内奇在驭座上一上一下地颠簸着,轻轻地哼起小调来,不时望望那片晚霞……

翌日,我离开了波鲁迪金先生好客的家。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傍晚,我和猎人叶尔莫莱出去“伏击”……不过,也许不是所有的读者都知道“伏击”是怎么回事。那么诸位,请听我细细说来。

春天,在日落前一刻钟,您背着枪,不带狗,到树林里去。您在树林边上找个地方,往四下里瞧瞧,检查一下猎枪的火帽,和同伴交换一下眼色。一刻钟过去;太阳下山了,但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洁净而透明。鸟雀唧唧啾啾地鸣啭着;幼嫩的青草闪耀着绿宝石一样的怡人光彩……您就等待着。树林里渐渐昏暗下来;晚霞的红光慢慢从树根、树干向上移去,越升越高,从几乎还是光秃的低处的枝干升到纹丝不动、还在沉睡的梢头……不久,就连最高处的树梢也失去了光彩;嫣红的天空逐渐变成蓝色。树林的气息越来越浓,微微流动着一股暖暖的潮气;吹进来的微风在您身边静息了。鸟儿渐渐睡去——它们不是一下子一起睡着,而是由于种类的不同而有先有后:最初安静下来的是燕雀,过一会儿是知更鸟,然后是黄鹀。树林里越来越暗。树木渐渐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团越来越黑的庞然大物;湛蓝的天空上害羞似的闪烁着最初的星星。鸟儿都睡着了。只有红尾鸲和啄木鸟还偶尔睡眼惺忪地鸣叫几声……现在连它们也沉寂下来了。一只柳莺又在您头顶上响亮地叫了一声,一只黄鹂不知在哪里悲啼,夜莺第一次唱起歌来。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突然——只有猎人才懂得您此刻的心情——突然在万籁俱寂的静谧中响起一种不同寻常的呱呱声和咝咝声,听得见一只鸟儿在急促而有节奏地鼓翼飞翔——山鹬漂亮地低垂着它的长喙,从一棵黑魆魆的白桦树上缓缓地飞出来迎接您的射击。

这就是“伏击”的意思。

就这样,我和叶尔莫莱出发去伏击;可是诸位,对不起,我得先把叶尔莫莱向你们介绍一下。

请想象一下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人,他瘦瘦高高的个儿、长着细长的鼻子、狭小的前额、灰色的眼睛、一头乱蓬蓬的硬发和两片带着嘲笑的宽阔嘴唇。这个人无论冬夏都穿着一件德国式的黄色土布长衣,可是在腰间系着一根宽腰带;下身穿一条蓝色灯笼裤;头上戴一顶羔皮帽,这顶帽子是一个破落地主在高兴时送给他的。他的腰带上常常挂着两只口袋:一只挂在身前,巧妙地结成两半,分别装着火药和霰弹,一只挂在身后,用来装猎物;至于棉花,叶尔莫莱是从自己那顶仿佛取之不尽的羔皮帽里扯出来的。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卖野味的钱去买子弹盒和一只背囊,但他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仍旧用他的老办法装弹药,他能防止霰弹和火药撒出或混在一起的危险,那手法之巧妙足以使旁观者惊叹不置。他的猎枪是单筒的,装着燧石枪机,并且有很强的“后坐力”,因此叶尔莫莱的右脸总是肿得比左脸大。他怎么能用这把枪打中猎物,这是任何一个机灵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可是他竟然打中了。他有一条猎犬,叫瓦列特卡,那是一只妙不可言的畜生。叶尔莫莱从来不喂它。“我才不喂狗呢,”他议论着,“再说,狗是一种聪明的畜生,它自己会去觅食的。”确实如此,虽然连神情冷漠的过路人也为瓦列特卡的精瘦感到吃惊,但它毕竟活着,并且活了很久;不管它的境遇有多么艰难,它从来没有走失过,也没有表现出要离开主人的意思。只有一次,那是在它年纪还小的时候,它走失过两天,那是因为它迷恋于爱情;不过它很快就清醒过来了。瓦列特卡最突出的优点是它对世上的一切都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冷漠……如果我们说的不是一条狗,我会用哀莫大于心死来形容它。它总是把尾巴压在身下坐着,皱着眉头,不时颤抖着,从来不笑(众所周知,狗是会笑的,而且笑得很可爱)。它长得丑陋无比,没有一个空闲的仆役不抓住机会恶毒地嘲笑它的外貌。然而对于这些嘲笑甚至手打脚踢,瓦列特卡都以惊人的冷静予以忍受。当它由于不光是狗所特有的弱点把饥饿难忍的嘴脸探进以温暖和食物的香气诱人的厨房半开着的门里时,厨子们就会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大声斥骂着跑出来驱赶它,从而得到极大的快乐。在出猎的时候,它的特点是不知疲劳,并且具有相当灵敏的嗅觉。但是如果偶尔追赶到一只受伤的兔子,它就会躲在葱绿的灌木丛浓荫下,远远地避开用别人听得懂或听不懂的一切方言土语破口大骂的叶尔莫莱,津津有味地把兔子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叶尔莫莱是我众多芳邻中一位老式地主家的农奴。老式地主不喜欢“鹬”,他们习惯于食用家禽。除非是遇到特殊情况,例如过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老式地主家的厨子才会准备长嘴鸟。一个俄罗斯人,当他不知道一件事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往往会头脑发热,胡来一通,于是厨子便想办法在长嘴鸟这道佳肴上面加上许多稀奇古怪的佐料,使得大部分客人都好奇而又聚精会神地琢磨这道端上来的美味,却怎么也不敢尝尝味道。叶尔莫莱按规定每月要送两三只松鸡和鹌鹑到主人的厨房来,不过允许他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们都把他看成一个没有用的人,就像我们奥廖尔人所说的“孱头”,而把他拒之门外,火药和霰弹当然也不会供应他,他们所遵循的恰恰就是他的不喂狗的原则。叶尔莫莱是个极古怪的人:他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总是喋喋不休,看起来漫不经心又笨手笨脚;他嗜酒如命,居无定所,走起路来脚总是蹭着地,摇来摆去。就这样蹭着地走,摇来摆去,一昼夜可走五十俄里路。他有过种种不同的离奇曲折的遭遇:在泥沼泽地里、树上、屋顶上、桥下过过夜,不止一次被关在阁楼上、地窖和畜棚里,失去过猎枪、猎狗和最必需的衣服,长时间地遭到痛打——可是过了些时候,他又穿着衣服、带着猎枪和猎狗回来了。不能说他是个快活人,虽然他几乎一直处在情绪极佳的状态;总的说来,他看上去像个怪人。叶尔莫莱喜欢跟好人聊天,尤其是在喝酒的时候,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会聊得很久,他往往会突然站起来拔脚就走。“你这鬼东西到哪儿去啊?已经入夜了。”“到恰普利诺去。”“干吗一定要到恰普利诺去啊?有十俄里路呢。”“我在庄稼汉索弗隆那儿过夜。”“你就在这儿过一夜吧。”“不,不行。”于是叶尔莫莱带着他的瓦列特卡在这漆黑的夜里,穿过无数灌木丛和坑坑洼洼走了,而他那庄稼汉索弗隆说不定不放他进屋,甚至会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理由是:别来打扰正派人。可是有些技巧谁也比不上叶尔莫莱,他能在春汛中捕鱼,用手捉虾,凭嗅觉寻找猎物,诱捕鹌鹑,训练猎鹰,捉到那些会唱《魔笛》和《杜鹃迁飞》的夜莺……只有一件事他不会:训练猎犬;他没有足够的耐心。他也有老婆。他一个礼拜到她那里去一次。她住在一所歪歪倒倒的破屋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艰难度日,从来不知道明天拿什么填肚子,总之,她的命真是苦。叶尔莫莱这个无忧无虑而又老实巴交的人对老婆却很蛮横粗暴,在家里摆出一副威风凛凛、不可冒犯的样子,他那可怜的妻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他的欢心,一碰到他的目光便浑身发抖,常常拿出仅剩的一个戈比给他买酒喝,当丈夫神气活现、摊手摊脚地躺在炕上睡大觉时,她便低首下心地用自己那件羊皮袄给他盖上。我本人就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他无意之中露出的那种冷酷凶恶的样子:我不喜欢他在咬死受伤的禽类时表现出来的那副表情。不过,叶尔莫莱从来没在家里待过一天以上,到了别的地方他又变成“叶尔莫尔卡”了——方圆一百俄里以内,人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有时他也这样称呼自己。最下等的奴仆都感到自己比这个流浪汉神气,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对他相当友好。那些庄稼汉起初都像在田野上追捕野兔一样追逐他、捕捉他,以此取乐,但后来又都放了他,一旦知道他是个怪人,便不再欺负他,甚至给他面包吃,跟他随便聊天……我就是带这么一个人去打猎,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畔一座很大的白桦林里去伏击。

俄罗斯有许多河流像伏尔加河一样,一边河岸是崇山峻岭,另一边是广阔的草地;伊斯塔河也一样。这条不大的河流形状极为奇特怪谲,它像蛇一样蜿蜒曲折,没有半俄里是笔直的。在有些地方,从陡峭的山冈上望去,可以看到十俄里内爆竹柳和草木茂盛的花园环绕的堤坝、池塘、磨坊和菜园。伊斯塔河里的鱼多得不可胜数,特别是大头(庄稼汉们大热天在灌木丛下空手就能捉到)。小小的滨鹬常常尖声鸣叫着在布满清凉泉水、巉岩林立的河岸边飞来飞去;野鸭游到池塘当中,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鹭鸶在背阴处、河湾里的悬崖下鹄立……我们守候了近一个小时,打到了两对山鹬,想在日出之前再来碰碰运气(早晨也可以伏击),便决定到附近磨坊里过一夜。我们从树林里出来,走下山冈。河里滔滔滚动着湛蓝的波浪;夜雾弥漫,空气变得浓重起来。我们敲响一座磨坊的门。院子里的狗吠叫起来。“谁啊?”响起一个睡意蒙眬的沙哑声音。“是打猎的,让我们借宿一夜吧。”没有回答。“我们会付钱的。”“我去跟主人说……去,该死的狗!……死不掉的!”我们听见雇工走进屋子的脚步声,一会儿他又回到门口。“不行,”他说,“主人不让你们进来。”“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们是打猎的,他怕弄得不好,你们会把磨坊烧掉;瞧,你们带着弹药呢。”“真是胡说八道!”“前年我们的磨坊烧过一回啦:有几个牲口贩子来借宿,不知怎么的就烧起来了。”“可是怎么办,老兄,我们总不能在露天里过夜啊!”“你们自己瞧着办吧……”皮靴橐橐响了几声,他走了。

叶尔莫莱把他咒骂了一顿。“我们到村子里去吧,”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到村子约有两俄里路……“我们在这儿过夜吧,”我说,“就在露天里,今天夜里很暖和,我们付一点钱,磨坊主会给我们送干草来的。”叶尔莫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们又去敲门。“你们又来干什么?”又响起那个雇工的声音,“已经说过不行了。”我们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回去和主人商量了一下,便跟主人一起回来。边门吱呀响了一声。磨坊主出来了。他身材高大,长着个胖脸,后脑勺像公牛,大腹便便。他答应了我的要求。离磨坊一百来步的地方有一个四面没有墙的小棚子。随后给我们送来了干草;雇工在河边的草地上安放了一个茶炊,他蹲下来,使劲往吹火筒里吹气……烧着的炭火被吹旺,把他那年轻人的脸照得通亮。磨坊主跑去叫醒他的妻子,终于自己提出,要我到他家去宿夜;可是我倒喜欢在野外露宿。磨坊主妇给我们拿来了牛奶、鸡蛋、土豆和面包。茶炊一会儿就烧开了,我们便喝起茶来。河上升起薄雾,没有风;周围不时有秧鸡啼叫着,水车轮子附近发出一种轻微的声音,那是水车叶片上的水滴下来,水从堤坝的闸门渗出的声音。我们点燃一个小小的篝火。我趁叶尔莫莱在炭火堆里烤土豆的时候打了个盹……一阵压低声音的谈话声使我醒了过来。我抬头一看,篝火前面倒放着的木桶上坐着磨坊主妇,她在和我的猎人谈话。我先前已从她的服装、举止和言谈中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出身,她既不是农妇,也不是市民;可是一直到现在,我才仔细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看上去有三十岁光景;瘦削苍白的脸上还保留着昔日美貌出众的痕迹,尤其是她那对忧郁的大眼睛很使我喜欢。她把臂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叶尔莫莱背对我坐着,正往火堆里添木柴。“热尔图希纳又在流行兽疫,”磨坊主妇说,“伊凡神父的两头母牛都病倒了……主啊,可怜可怜他吧!”“那么你们家的猪怎么样?”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还活着。”“哪怕有人送给我一头小猪也好哇。”

磨坊主妇没再说话,后来叹了一口气。“跟您来的这位是谁?”她问。“是位老爷,科斯托马罗沃的。”

叶尔莫莱把几根枞树枝扔进火堆里;树枝马上一起哔剥作响,一股白色浓烟冒出来,直冲到他脸上。“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屋里去?”“害怕呗。”“瞧,这胖子,大肚皮……宝贝,阿琳娜·季莫菲耶夫娜,给我来一小杯酒吧!”

磨坊主妇站起身来,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莱轻声唱起歌来:

我和情妹去约会,

鞋子穿破好几回……

阿琳娜拿着一小瓶酒和一只杯子回来。叶尔莫莱稍稍抬了抬身子,画了个十字,一口气把一杯酒干了。“好酒!”他说了一句。

磨坊主妇又在木桶上坐下。“怎么样,阿琳娜·季莫菲耶夫娜,你还常常生病吗?”“常常生病啊。”“怎么搞的?”“每天夜里都咳嗽,好难受。”“老爷大概睡着了,”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别去看医生:那样会更糟的。”“我是没去看医生啊。”“你到我家来玩玩吧。”

阿琳娜低下头。“到时候,我会把我老婆赶走的,”叶尔莫莱继续说……“真的。”“您还是把老爷叫醒吧,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您瞧,土豆已经烤熟了。”“让他睡个够吧,”我那忠实的仆人无动于衷地说,“他跑了好多路,让他睡吧。”

我在干草堆上翻了个身。叶尔莫莱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土豆烤好了。老爷,请去吃吧。”

我走出棚子,磨坊主妇从木桶上站起来,想走开。我和她攀谈起来。“你们租用这座磨坊有好久了吧?”“从三一主日算起,已经是第二年了。”“你丈夫是从哪儿来的?”

阿琳娜没听懂我的问话。“你丈夫是哪里人?”叶尔莫莱提高声音,把我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从别廖夫来的。他是别廖夫城里人。”“你也是别廖夫人吗?”“不,我是地主家的……以前是地主家的丫头。”“谁家的?”“兹维尔科夫老爷家的。现在我是自由身的人。”“哪一个兹维尔科夫?”“亚历山大·西雷奇。”“你是不是他太太的使女?”“您怎么会知道?以前是的。”

我怀着双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望阿琳娜。“我认识你家老爷,”我继续说。“您认识?”她轻声说,低下头。

必须告诉读者,我为什么怀着这样的同情心望着阿琳娜。从前我在彼得堡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兹维尔科夫先生。他相当有地位,是一位公认的见多识广、精明能干的人。他太太胖乎乎的,容易动感情,又爱哭,又凶狠——是个俗不可耐、难以相处的人。他有一个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娇生惯养,又毫无知识。兹维尔科夫先生本人的尊容很难讨人喜欢:一张几乎四方形的宽脸膛上瞪着一双狡黠的老鼠般小眼睛,一个尖尖的大鼻子高高突起,露出两个朝天鼻孔,剪短的灰白头发鬃毛一般直立在布满皱纹的前额上方,薄薄的嘴唇不断地抖动,挂着甜得腻人的笑容。兹维尔科夫先生站着的时候通常都是叉开两腿,把两只肥胖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两人乘车到城外去。我们一路上闲谈着。兹维尔科夫先生是个老于世故、精明强干的人,便开始给我指引“真理的道路”。“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最后他尖声说,“你们所有的年轻人对事物的判断和解释都是盲目的;你们对自己的祖国所知甚少;先生们,你们不了解俄罗斯,问题就在这儿!……你们所有的人都只读德国书。譬如说吧,您现在跟我说这个说那个,是啊,还说到我的家仆……很好,我不和您争论,这一切都很好;可是您不了解他们,您不了解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兹维尔科夫先生大声擤了一下鼻涕,吸吸鼻烟。“请允许我给您说,譬如,一件小事吧,对此您也许会感兴趣的。”兹维尔科夫先生清清嗓子。“您也知道我太太的为人,比她更善良的妇女恐怕很难找得到,这一点您自己也承认。她的使女过的不是人间的生活,简直是天国实现了……可是我太太定下一条规矩:不使用嫁了人的使女。嫁了人的使女确实不能用:孩子一出生,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这使女还能好好服侍太太吗?还能好好遵从她的习惯吗?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心里想的已经不是这些事了。人心都是这样的。就这样,有一次,我们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是——怎么跟您说呢,可不能撒谎——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们看见村长家有个小姑娘,是他的女儿,长得很标致,而且,您知道,一举一动都那么乖巧伶俐。我太太对我说:‘科科——您知道的,她是这样叫我的——我们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欢她,科科……’我说:‘带走吧,我完全同意。’不用说,村长马上给我们跪下了;您也知道,这种福分是想也想不到的……那小姑娘当然傻里傻气地哭了起来。起初她真的很害怕:要离开老家……总之……这是毫不奇怪的。但是她在我们家很快就习惯了。起初我们让她住在下房里,不用说,得调教她。可您想到没有?这小姑娘什么活都一教就会,简直让人吃惊;我太太一点都离不开她,处处护着她,最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便把她升作贴身丫头了……说实在的……得给她说句公道话:我太太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好的使女,绝对不曾有过;勤快、温顺、听话——一切都使你满意。因此,说实话,我太太甚至过分宠爱她了;给她穿得体体面面,让她和主人吃一样的菜,让她喝茶……是啊,真是无微不至!就这样,她在我太太身边服侍了十年光景。突然,有一天早晨,请您想象一下,阿琳娜——她名叫阿琳娜——不经禀报便走进我的书房,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脚下……我坦白跟您说,这件事我无法容忍。一个人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人格,是不是?‘你有什么事?’‘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请您开恩。’‘什么事?’‘请您允许我嫁人。’老实对您说,我真是惊呆了。‘傻丫头,你不是知道太太身边没有别的使女吗?’‘以后我会照样服侍太太的。’‘废话!废话!太太可是不用嫁了人的使女的。’‘玛拉妮亚可以接替我的位子。’‘请你别犟嘴了!’‘遵命……’说实话,我简直气昏了。告诉您,我是这样一个人:我敢说,没有什么比忘恩负义更使我生气,更使我火冒三丈的了……不用再对您说什么——您也知道,我太太是怎样一个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善良得不能再善良了……即使是坏人,也不忍心加害于她。我把阿琳娜赶了出去。我想,也许她会回心转意的;您知道,我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坏事,会昧着良心,忘恩负义。可是您猜怎么着?过了半年她又来对我提那个要求,这时,说实话,我真的很生气,把她赶走,威胁她,对她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太太。我气坏了……可是,请您想象一下我有多么吃惊,过了一些时候,我太太跑来找我,她含着泪,怒气冲天,都把我吓坏了。‘出什么事了?’‘阿琳娜……’您明白……我都说不出口。‘不可能!……和谁?’‘听差彼得鲁什卡。’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马马虎虎!……彼得鲁什卡……没有错。要惩罚他也可以,但依我看,他没有错。阿琳娜……唉,怎么说呢,唉,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理所当然,立刻吩咐把她的头发剪掉,给她换上粗布衣服,把她遣送到乡下去。我太太失去了一个称心的使女,但也没有办法:家里可不能容忍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痈疽还是一下子挖掉的好……哦,现在您就说句公道话吧,您是了解我太太的,要知道,这,这,这……她真是个天使!……她一点也离不开阿琳娜,阿琳娜是知道这一点的,可是她竟不知羞耻……是吗?不,您说……是这样吗?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管怎么说,没有别的办法。至于我呢,这姑娘的忘恩负义尤其使我伤心、气愤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人身上,您是找不到良心和感情的!一条狼,不管你怎么喂它,它总是要往树林里跑的……前车之鉴哪!不过我只是想向您证明……”

兹维尔科夫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头去,果断地压下不由自主的激动,用斗篷紧紧裹住身子。

读者现在大概明白,我为什么满怀着同情心望着阿琳娜了。“您嫁到磨坊主家已经很久了吗?”我终于问她。“两年。”“怎么,难道老爷同意了吗?”“我是赎身出来的。”“谁赎的?”“萨维利·阿列克谢耶维奇。”“那是谁啊?”“我丈夫。”叶尔莫莱偷偷地笑了笑。“是不是老爷对您说起过我的事?”阿琳娜沉默了一会儿,问了我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阿琳娜!”磨坊主在远处叫她。她站起来,走了。“她的丈夫好吗?”我问叶尔莫莱。“还可以。”“他们有孩子吗?”“有过一个,可是死了。”“怎么,是磨坊主看中她的吗?……为了赎她,花了很多钱吧?”“不知道。她识字,对他们的生意……很有用。大概就因为这个才看中她的。”“你早就认识她了吗?”“早就认识了。以前我常去找她家主人。他们的宅院离这儿不远。”“你也认识听差彼得鲁什卡吗?”“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吗?当然认识。”“他现在在哪儿?”“当兵去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吧?”后来我问叶尔莫莱。“怎么会好!……明天的伏击一定会很有收获的。您现在还是睡一会儿好。”

一群野鸭嘎嘎叫着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听见它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河上飞下来。天已完全黑了,变得凉飕飕的;夜莺在树林里放声啁啾着。我们钻进干草堆里睡着了。

草莓泉

八月初往往出现一种酷暑难当的天气。在这种季节,从十二点到下午三点,就是最果断、最着迷的人也不敢出门去打猎,而最忠实的狗也“舔起猎人的马刺”来了,就是说,它紧跟在主人的后边,痛苦地眯着眼睛,把舌头伸得老长,对于主人的斥骂,只是低三下四地摇着尾巴,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可是一步也不肯往前跑。有一次,我正是在这样的日子出去打猎。我真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哪怕躺一会儿也好,然而我一直抑制着这种念头。我那不知疲倦的狗一直在灌木丛里寻搜着,虽然它自己也明白,这种狂热的行动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令人窒息的燠热终于使我不得不考虑保存最后一点体力。我勉强一步一步拖到我们宽厚的读者已经熟悉的那条伊斯塔河边,走下陡坡,踏着潮湿的黄沙,走向遐迩闻名的“草莓泉”。这股泉水从河岸上的一道裂罅中涌出,那裂罅逐渐变成了虽然狭小却很幽深的峡谷,在二十步之外的地方喁喁絮语着,欢快地注入河道。峡谷的两边陡坡上长着丛丛橡树,泉水周围是一片苍翠欲滴的天鹅绒般的芳草地,阳光几乎从未照临它那清凉的银白色泉水。我走到泉水旁,草地上放着一把桦树皮做的勺子,这是一个过路的庄稼汉留在这里让众人使用的。我喝足了泉水,躺在阴影里,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泉水注入河中,在那里形成一个河湾,水面终年荡漾着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河湾上背对着我坐着两个老头儿。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穿着一件干净的墨绿色长衣,戴着绒毛便帽,在那里钓鱼;另一个,瘦瘦小小的,穿着一件打补丁的棉毛混纺短外衣,没戴帽子,膝头上捧着一罐鱼饵,不时用手捋捋白发苍苍的脑袋,仿佛这样可以躲开太阳的照射。我凝神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认出他就是舒米希诺村的斯捷普什卡。请允许我把这个人物介绍给读者。

离我的村子几俄里的地方有一个大村落叫舒米希诺,村里有一座石砌的教堂,是为纪念圣科兹玛和圣达米安而建造的。从前,教堂对面有一座雄伟的地主庄院,极为气派,它的周围有各种附属建筑物、杂用房屋、作坊、马厩、防霜棚、马车库、澡堂、临时厨房、招待客人和管理人员居住的厢房、温室、公用的秋千和其他多少有点用处的房屋。这座庄院里住着一家富裕的地主,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突然,有一天早晨,整个这些财富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废墟。老爷们搬到别处去住。庄院就此荒废了。广阔的瓦砾场变成了菜园,到处堆积着砖头,那是从前宅基的遗迹。他们利用没有烧掉的原木草草搭成一间小茅屋,十年前为了建造一座哥特式楼阁而买来的船板做屋顶,让园丁米特罗凡带着他的妻子和七个孩子住在里面。他们命令米特罗凡必须供应住在一百五十俄里外的主人新鲜蔬菜,阿克西妮亚则负责照管一头蒂罗尔种母牛,这头母牛是花大价钱从莫斯科买来的,可惜已经彻底丧失了生殖能力,因此,买来以后就没有产过牛奶。一只灰色有冠公鸭,是“老爷家”唯一一只家禽,也交给她喂养;孩子们由于年幼,没有规定任何职责,可是这么一来,就难保他们不变成十足的懒汉。我曾在这个园丁家里住过一两夜。我还顺便向他要过几次黄瓜,不知为什么,这些黄瓜即使在夏天也长得很大,味淡而苦,皮黄而厚。我在他家里第一次见到斯捷普什卡。除了米特罗凡一家和寄住在一个士兵的独眼老婆小屋里的又老又聋的教会长老格拉西姆外,地主家已没有一个家仆留在舒米希诺村了,因为我要介绍给读者的这个斯捷普什卡并不是听差,更不是家仆。

任何人,无论如何在社会上总有一定的身份,多少有些社会关系;任何一个家仆不是拿工钱,至少也有一份所谓的“口粮”,而斯捷普什卡根本没有任何固定的收入,跟谁也不沾亲,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个人甚至没有来历,没有人谈论他,连人口调查也未必把他统计进去。有人在暗地里传说,他从前是某某人的侍仆,但他是谁,从哪里来,是谁的儿子,怎么成了舒米希诺村的居民,那件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穿在他身上的棉毛混纺短外衣是哪里来的,他住在哪儿,靠什么生活,这一切决没有人有丝毫的了解,而且,说实话,也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只有了解所有家仆四代家谱的特罗菲梅奇老爷爷有一次说过,他记得已故的老爷阿列克谢·罗曼内奇旅长远征回来时,曾用载行李的大车带回来一个土耳其女人,她是斯捷潘的亲戚。在节日里,在按照俄国旧俗向民众布施,并用荞麦馅饼和伏特加款待穷人的节日里——甚至在这样的日子,斯捷普什卡也不到摆好的桌子和酒桶前面去,不向人鞠躬,不吻老爷的手,不在老爷的注视下为老爷的健康干上一杯由管家的胖手斟满的酒;除非有一个好心人从他身旁走过,把一块没有吃完的馅饼送给这个可怜人。在复活节,人们也同他接吻祝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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