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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21: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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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柴春芽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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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玛尼歌

寂静玛尼歌试读:

卷一 出城记

“喂,朋友,你站在公路当中不要命了吗?可我的卡车还要命哩。”“嗨,朋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会轧死我的,只会把我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哎呀,朋友,我这一路上倒霉透顶了。”“哎呀,朋友,话可不能这么讲嘛,我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哎,朋友,上来吧,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都让我碰上了,我还怕啥哩么?”“哎呀,你碰了啥倒霉的事情了,说说嘛。”“朋友,先喝上一瓶子啤酒,我再给你说唦。哎呀,倒霉透顶的事情全让我碰上了。”“朋友,好嘛,啤酒嘛,我喝唦,倒霉的事情嘛,你慢慢讲唦。”“昨天,我正开着车子喝着酒唱着歌,美滋滋地走哩么……”“唱啥歌哩嘛,唱一个听听唦。”“两个黄羊,上山冈。一个姑娘,招手着。我的心啊,痒痒着。哎哟嘿,一条河挡着。两个黄羊,上山冈。一个姑娘,洗澡着。我的心啊,猫抓着。哎哟嘿,一杆枪顶着……我正唱着美哩,突然看见路边有个姑娘招手着哩。我就把车停下了朝那车窗子外面一瞄。啊呀呀我的个乖乖呀,一个牡丹骨朵儿一样的姑娘,站着哩么,牛奶的皮肤,亮着哩么,圆溜溜的屁股蛋子,翘着哩么,苹果一样的尕乳房嘛,风一吹就颤着哩么。啊呀呀我的个乖乖呀,我跳下车,恨不得把两个眼珠子抠出来仔细地看一看,哈喇子吊在我嘴巴上我都来不及管了么。倒霉的事情谁都想不到突然就来了么……”“啥倒霉的事儿嘛?你快讲唦,别卖关子了唦。”“我的酒喝完了嘛,你帮我再打开一瓶嘛。”“好嘛,酒嘛,你喝唦,倒霉的事儿嘛,你接着讲唦。”“一个狗熊一样壮实的男人从玛尼堆后面爬出来了嘛。哎呀,我一看就傻眼了嘛。”“那男人揍你了?”“没有嘛。那男人说,啊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子青稞酒嘛。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嘛,那男人突然从腰里拔出了刀子,抵在我下巴上,说,走,你往哪里走,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没有办法嘛,我只好对着茫茫大草原,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嘛。”“哎呀,朋友,你可真够倒霉的。”“我自己搞完自己,刚提好裤子,那男人就递给我一瓶青稞酒,说,哎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子青稞酒。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嘛,那男人突然又从腰里拔出了刀子,抵在我下巴上,说,走,你往哪里走,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没有办法嘛,我只好对着茫茫大草原,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嘛。”“哎呀,朋友,你也太惨了嘛。”“我自己搞完自己,刚提好裤子,那男人又递给我一瓶青稞酒,说,哎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子青稞酒。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嘛,那男人又从腰里拔出了刀子,抵在我下巴上,说,走,你往哪里走,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没有办法嘛,我只好对着茫茫大草原,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嘛。”“哎呀,朋友,我都不敢往下面听了嘛。”“我自己搞完自己,刚提好裤子,那男人又递给我一瓶青稞酒,说,哎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子青稞酒。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嘛,那男人说,大哥,麻烦你把我妹妹带到德令哈,一路上我就放心啦。”

浪子啊,你虽已死,但你能否说出,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有多少次远足值得铭记?

那年春天,你第一次出门远行,去漫游青海。我不知道对你来说那是不是一次荡涤心魂的游历。我只知道,那是中国西部的辽阔春天,山杜鹃和土拨鼠在大地上一一出现,流云和热霞在天空中渐次招展,一队自南向北的大雁携带着迁徙途中的爱情故事,在大地与天空之[1]间,搬运着湿润的季风和漫长的诗歌。甚至连那黄河岸上的花儿,从一个晚归的牧羊少年那金属的嗓子里飘扬而出的时候,也都分泌着热情洋溢的艳情和肉欲——土黄(嘛就)骡子(着嘛),走金桥吆——(哎吆嗥)阿哥的个肉(呀哈),没走着个金桥的路上——

  十六(哈)十七(着嘛),缠姑娘哎——(哎吆嗥)阿哥的个肉(呀哈),没缠着个姑娘的炕上——

月临牧野的大草原正在花儿里酣睡。你乘坐的长途班车,像一只大甲虫,悄悄爬进草原更深的梦境。你把双手伸出窗外,触到了草原,那黑色孤独的夜游女神,柔软的香肩。翌日清晨,朝阳升起。晨牧的[2]马蹄,抻开一地格桑梅朵那被露水揉皱的裙裾。苍凉牧歌,撕碎了遥远的地平线。道路笔直,空旷无人。前往拉萨的朝圣者携了家眷在路边歇息。他们啃着糌粑,脸上洋溢着纯净的喜乐。你对他们的生活羡慕不已。当夜,你停歇在县城德令哈,住在朝圣者扎西老爹的帐篷里。大而明亮的星子悬挂在马背上。你在梦中听见星星和星星的交谈,那么轻,那么近,又那么远。醒来的时候,太阳还在地平线的那一边偷懒。你循着一股浓烈的硫黄味,来到了离公路不远的一眼温泉边。你看见一具雄性藏人健美的裸体在雾气蒸腾的温泉里忘情地沐浴。那是朝圣者扎西老爹。沐毕,他披上黑色的藏袍远去,混入庞大的牦牛群之中。

一辆破旧的卡车像奔驰的骏马,从遥远天边的公路上疾驶而来。你双手叉腰,站在公路中间。咔嚓一声,卡车停在了你面前。

跑运输的蒙古族司机,把你从长江源头载到了腾格里大沙漠。闲谈中,他知道你是来看腾格里的,就揶揄似的说:“嗐,腾格里嘛,有啥好看的嘛!我看了一辈子也没看出个啥来。”

夜凉如水。躺在蒙古族司机家的土炕上,你却因激动而失眠了。翌日晨曦,你独自走进腾格里。你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空荡荡的心事。远离尘嚣,在大孤独的景况里,你以额头抚摸苍凉。不经意间,走过一个又一个干涸了的海子。你望见,远而又远的天边,一个游弋的黑点,于是便疾疾赶路,待至近前,才看见是个汉族老汉。羊们在一根细瘦的鞭子下,扑向干涸了的海子上兀立着的几茎芦苇。“阿爷,这沙海里走一天,苦啊?”“没啥苦,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命嘛!人活一辈子,只要不贪心,轻巧得很。”“阿爷,这么大的腾格里,你一个人闷啊?”“闷啥,水红的花儿嘛漫上,尕尕的心事嘛想上,晃晃的时间嘛就过去了么。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嗓子花儿么。”

说着,老汉扯开了宽阔的歌喉——一个嘛就尕老汉子吆吆七十七嘛吆吆我再加上四呀岁的叶子儿青嘛八呀十一嘛吆吆

  怀里抱个琵琶子嘛吆吆嘴里吹杆笛嘛吆吆怎么样子吹嘛叶子儿青嘛怎么样子唱嘛吆吆

  三十两者白银子嘛吆吆买快马嘛吆吆这么样者骑嘛叶子儿青嘛这么样就跑嘛吆吆

  二十两者白银子嘛吆吆买钢枪嘛吆吆这么样者瞄嘛叶子儿青嘛这么样就打嘛吆吆

  八仙的个桌子嘛吆吆喝一杯杯酒嘛吆吆怎么样就喝者叶子儿青嘛怎么样就不醉嘛吆吆

你躺在暖暖的细沙上,听老汉讲故事。讲着讲着,两个人都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云还在头顶上,像一只懒惰的羊,纹丝不动;羊还在干涸的海子上,像一群闲汉,斜着个膀子到处晃荡。你起身向老汉告别,继续朝着荒漠深处走去。太阳在天空中,拉动大地上你逶迤的影子。日当正午,热气蒸腾,水喝完了,嘴唇干裂,你站在四顾茫茫的荒漠中,心中掠过一丝恐惧。正午的太阳像一台榨汁机,想要把你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榨出来。你能感到,你身体里河流干涸,血管中泥沙俱下。你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突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间土坯屋。你加快脚步赶过去。一个荒漠中的家园出现了。芨芨草和荆棘围起的篱笆墙内,开垦着一小块菜地,瘦小而稀疏的大白菜像难民营里饥饿的小孩。菜地旁,一口水泉吐出微弱的细流。那间小小的土坯房紧靠着泉水,门框里倚着一对蒙古族老夫妇。两位老人像天堂之门的领路人,慈祥,善良。

老人把你迎进小屋。为了抵挡每天的沙尘暴,土坯房没有窗户。刚进屋时你什么也看不见,需要让眼睛适应一会儿,才能看见土炕、灶台、水缸和墙角的杂物。老人把刚刚做好的面条盛了一碗给你端上。这荒漠中的粮食贵比黄金。你捧着碗,想像这是上帝赐予你的圣餐。两位老人微笑着,催促你快吃,好像你是他们浪子回头的儿子,在走失多年后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

两位老人是这腾格里沙漠的牧驼人。三十多年了,两位老人相伴着,不离不弃,与世隔绝,在腾格里沙漠边缘放牧着骆驼。他们的七峰骆驼整天游荡在干涸了的海子上,啃食盐碱地、芨芨草和枯萎的芦苇。

你在土炕上睡了一觉。午后的沙尘暴像狂野的盗马贼,在屋顶上踢踏而过,将你惊醒。你侧耳聆听,听见那仿若从古战场上传来的杀伐声,那飞沙走石声,那狂飙突进声。尽管屋外昏天黑地,仿如地狱,但被一盏油灯照亮的屋内却无比宁静,像出埃及的摩西给以色列人的避难所。风暴终于停歇。老人打开木门,领你向西走去。向西十里,七峰骆驼在太阳下吃草。老人坐在沙丘上,笑着说:“娃,你该走了,再晚点,你今晚就走不出腾格里了。”

此后好几年,你没有再去西部走一走。你在南方一座临海的城市,坐下来,心怀乡愁,怅望西部。

秋雨迷蒙。楼房。天桥。公路。汽车。警察。士兵。公务员。艺术家。政客。妓女。囚徒。无个性的人。手铐。安全套。证券交易所。机械装置。一切均为腐殖质。一切为一。腐殖质丝状的触须伸向天空,挡住了太阳。腐殖质丝状的根系穿透泥土和岩层在地下缠结。空间荫蔽,灵魂的生长何以可能?如果天空开裂,让培育腐殖质的工业废气排放到大气层以外,顺便把楼房、天桥、公路、汽车、警察、士兵、公务员、艺术家、政客、妓女、囚徒、无个性的人、手铐、安全套、证券交易所、机械装置等一同排放出去,让灵魂和植物以及那些被混凝土做了绝育手术的大地重获生机,情况也许就不会糟到这般地步,那留着鸡冠头的摇滚青年也就不会表情麻木地靠着墙壁抱着吉他唱着NIRVANA乐队的一首歌,心不在焉地勾引青春少女让其未婚先孕。Some Thing In The Way。沿途的秘密。那留着鸡冠头的摇滚青年应该像个黑天使拍着洁白的翅膀飘上蓝天吟唱一首祈祷诗。那把眼影画成紫色的十六岁少女也就不会一手夹烟一手拎瓶啤酒像只被射落在地的鸽子那样眼神迷茫地望着脏兮兮的雨丝无家可归。那无家可归的少女应该被一朵云托举着围绕黑天使跳一支撒玛利亚草裙舞。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噙满了泪水。那泪水像两条鱼从眼眶里挤出来,游过眼窝,在鼻凹里停下来,安静地等待着自然的蒸发。

她和诗人沉默着。吧台那边传来乌仁娜的歌声。忧伤的蒙古长调。思念。骑马远去的白色猎手。诗人注意到,那两条鱼从窗户那儿飘逸而出,游进了雨中。

她打量着诗人。诗人的大胡子还是那样漂亮。诗人的眼睛像马的眼睛,善良而忧伤。

大二那年,诗人和他组建“诱导社”来找她出演先锋话剧《半神兽》的时候,还是个青涩少年呢。她记得,那时候倒是他显得少年老成,因为他比诗人更早地蓄起了胡子。你是神是兽?那是诗人和他共同执笔的一部三幕剧。为什么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那是她和他共同主演的一幕悲剧。

半神兽杀死了美神维纳斯,而后刎颈自戕。

她和诗人默默地喝酒,谁也不愿往事重提。

他的灵魂正在转生的路上。她一直都在这么想。转生之路,一条没有国界的路。穿越时光的阻隔,他将和那些追求自由的人一起,把臂而行。在大光明的吟唱中,他将冷眼观瞻这平庸无聊的芸芸众生。他该是幸福的。“昨晚我梦见了他……”她说,“他为我朗诵了一首诗。”“有些事就是这样神秘,”诗人说,“昨天我偶尔打开一本书,发现书里夹着一张诗笺。那是上大学的时候,他抄给我的一首诗,美国诗人奥哈拉写给他的好友艾许伯瑞的诗。”

她熟悉那首诗。初恋的那会儿,他经常给她朗诵那首诗。我不相信真的没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们将坐在山顶,将新写的诗读给彼此听你是杜甫,我是白居易而孙猴女士将在月亮上嘲笑我们不合时宜的头脑我们看着白雪落下,草地已不是我年轻时看到的样子而月亮,今晚当她升起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它意味着:“你凋落,像朵花。”

诗人一直是个游荡在路上的诗魂。他走遍了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帕米尔高原。诗人清楚地记得,那次在阿里,他突然昏倒在地,接着,他感觉自己从地上飞了起来,飘在空中俯瞰着躺在路上的自己。卡车司机扎西尼玛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为诗人做着人工呼吸。距离诗人不远的云层里,一只秃鹫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在诗人的意识里,时间也就过去了几秒钟,他醒来以后,扎西尼玛却说,他在路边躺了整整一个小时。那次濒死体验彻底改变了诗人。从那以后,诗人相信,真的有另一个世界。[3]“我们之所以热衷于谈论切·格瓦拉,不是因为我们勇敢,而是因为我们怯懦。”诗人说,“我们之所以热衷于谈论杰克·凯鲁亚克 [4],不是因为我们喜欢上路,而是因为喜欢赖在床上。”“必须要上路了,”你说,“像个没落时代的莽汉,抛弃中产阶级的空洞无聊和小布尔乔亚的矫揉造作,到西部去,到远方去,到花环美人和孔武有力的男子组成的万马边疆去。”“那你去德格吧。那里有个朋友,叫扎西尼玛,是个卡车司机,他可以帮你找一个牧场安顿下来。”“喔耶,就去那儿吧!”

一片绵延千里的大草原。一座古老的寺院。一间木结构小楼。你将居住在寺院里的小阁楼上。将有清晨的阳光从木格窗棂上洒下来,洒在窗台上一瓶野蔷薇的花瓣上,洒在你酣睡时清甜的脸上。将会有一阵悠扬的经唱,破空镝鸣,将你惊醒。将会有马的清啸和奔驰的蹄声由远及近,带来苍白的骑手和一筐夏天的草莓。将会有个名叫央金或卓玛的姑娘给你爱情。哈哈,将会有个人,成为凯鲁亚克写到的达摩流浪者。

终于可以再次上路了。背包里装着换洗的衣裤、睡袋、药品、瑞士军刀、哈苏XPAN相机、ILFORD PAN135胶卷、杜蕾斯安全套、地图册、佛经和诗集。乘坐火车抵达成都,你住在一家青年旅社。住宿费很便宜,一张床位一天二十块钱。

晚上,扎西尼玛和他的女友“骆驼鱼”走进了你住宿的房间。第一次看到扎西尼玛和“骆驼鱼”,你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你想:该是一种多么疯狂的爱情,才使这两个年龄差距如此悬殊的人走到了一起。扎西尼玛,三十岁,有着一头纷乱而坚硬的长发和一身发达的肌肉,黑铁一样的脸上长着一双阴鸷的眼睛。“骆驼鱼”高大而瘦削,长着一双鼓出来的金鱼眼。她的脸颊上覆盖着浓重的高原红,由此证明她在一个紫外线特别强烈的地方生活了很久。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和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一个卡车司机和一个都市中产阶级,他们之间产生爱情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骆驼鱼”对你说,她和他可以一无所有,但却不能没有爱情。你相信,他们有性,有恋人永不衰老的激情如地火秘密地运行,最终把这抱残守缺的社会道德冲决得支离破碎。你想到了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爱情,从六十六岁至八十二岁离开人世为止,她一直跟比她小四十多岁的杨·安德烈亚(Yann Andrea Steiner)相爱着。

你为看到这爱情传奇而暗自庆幸。

她躺在客厅沙发上看完了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 of Kieslowski)的《蓝色情挑》、《白色情迷》、《红色情深》电影三部曲。餐桌上留给丈夫的水煮鱼早就没了热气。她用图钉把一张便条钉在洗手间对面的房门上。她的丈夫住在那间房子里。那本是一间书房,她规划好了要给她的那些书啊音乐CD啊电影DVD啊找一个归宿。可是,一搬进新居,丈夫就让家具店的工人把一张带计算机工作桌的高架床塞了进去。他说他要熬夜工作,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于是,她用一张双人床和满屋子的书啊音乐CD啊电影DVD啊什么的,把另一间房子布置成单身宿舍的样子。从那以后,她就觉得自己不是和一个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而是和一个相识很久的异性同租,不,还不像异性同租,就像主仆相处。她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和床单被套,他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回家和她打声招呼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通宵达旦地玩网络游戏。有一天,他得意洋洋地宣称,他已经达到了王的级别。结婚五年,通过夜以继日的拼搏,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度。自从他当上王以后,他和她基本上就不再说话了,连见面都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王,幽居深宫,嫔妃成群。王,运筹帷幄,号角吹鸣,遍布各地的玩家俯首称臣。王的民从世界各地奔赴而来,麇集于龙旗之下。王的妃全副武装,伴随在坐骑之侧。让异教徒的国倾覆。让敌人的血流成河。而她的丈夫年过三十就开始谢顶,大腹便便,喜欢装腔作势,面对不义从来不敢挺身而出。出国前的那半年时间里,她在左岸书店和十一个大学毕业后就失去联系的同学意外邂逅,但在家里,她却只见过一次丈夫,还是在半夜的洗手间。明天下午,我在沙漏酒吧等你。她想和丈夫好好谈谈。她想告诉他,婚姻是一座需要两个人共同维修的桥,如果一方贪图享受,这座桥终会坍塌。而爱情是一份双方共同存储感情的存折,如果一方长期只取不存,另一方留在存折里的感情就会被消耗殆尽。她不想抛弃这个家。可现在,她觉得,心要死了。我想躲进鸽子房。她觉得自己的大脑里塞满了棉花团。我飞累了。我想在他的怀里收起湿漉漉的翅膀。失眠折磨着她。我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梳理彼此的羽毛。她躺在床上。一米八乘两米的双人床,空旷得像一块盐碱地。空旷,把她衬托得很弱小。她像一只盐碱地上昼伏夜出的鼹鼠,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黑暗,那黑暗像固体一样坚实,她甚至能听见目光扫过那固体的平面时哧溜一声清脆的滑音,她也能听见目光碰到固体的棱角时发出的咯噔咯噔的钝响。最后,她听见丈夫打开防盗门后钥匙在他手里哐啷哐啷的响声。她听见他叉开双腿站在马桶前尿液冲击水面的哗哗声。她听见他拉开马桶的水阀,水管里即刻响起一泻而下的水流声。她还听见他打开淋浴器冲澡的声音以及他手淫时抑制不住的呻吟。最后,她听见他走进洗手间对面的房间锁舌弹进锁孔时发出的吧嗒声。黑暗中重又浮起寂静的尘埃。她从床上坐起,背靠着枕头,伸出右手拧开床头灯,接着从地上拾起笔记本电脑抱在怀里。她打开电脑,随意浏览着网络信息。那种随意性就像跟某人一边闲聊一边拿一支圆珠笔在纸上乱涂乱写,毫无思路和章法,但却颇能反映当时的潜意识。大学时代,上课走神的时候,她在纸上一般会把爱情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写几百遍。上班以后,她经常在办公室里一边和同事聊八卦新闻,比如王菲跟谢霆锋的姐弟恋肯定长不了啦,木子美的性爱日记里写的某某某不就是那谁谁谁啦,芙蓉姐姐的打扮太土气啦……一边把无聊或者空虚这样的字眼在报纸的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而现在,她随意地把各种词汇键入百度搜索框。完全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她键入了死亡这个词语。一个博客名字跳了出来——青春朝东南偏东方,死亡朝西北偏西方。生和死的问题,谁能不孤独面对?好多年了,我无法摆脱生命虚无的困扰,就像一个夜间行路的孩子摆脱不了迷途的恐惧。我绝望,却心有不甘;我怨恨,却又贪恋人间。世界充满偏见,而我竟如此傲慢。我如此虚弱,因为我目击着空虚无聊的生活日夜相继。我必须寻找一种最稳妥的方式——自杀——以脱离人世。我相信彼岸的幸福,惟有死亡可以企及。终于,我找到了一位姓巫的医生。他说:愿你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他的E-mail是doctor-wu@sina.com。我从他那里拿到了一种可以保存三年的自杀药。拿到药的一瞬间,一道幸福的闪电将我击中。感谢这道闪电。

小闹钟上的指标指向凌晨二点零五分。又是一个失眠之夜。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因为兴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眼睛干涩,头痛欲裂,心里像整个世界行将崩溃了似的难受。她不想再浏览下去了。青春朝东南偏东方,死亡朝西北偏西方。一个噩梦在黎明前那段最容易让人陷入梦魇的时刻等待着她。近半年来,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陷入黎明前的梦魇。

一棵无花果树从她的心脏里长出来,愈长愈大,最后冲破骨肉。她的眼睛是挂在树梢上的果实。她的血管构成了无花果树鲜红的根系。那根系在她的骨骼和身体器官之间盘根错节。蝙蝠自黑暗中飞来,啄食她那挂在枝头的眼睛。从地层深处醒来的蝾螈,钻入她的血管,吸食她的鲜血。

她曾给许多朋友讲述过这个梦境,但没有一个人能体会一棵无花果树在心脏里长出并刺穿骨肉不断增长的恐惧。

就在她即将关闭网页的时候,一个醒目的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天使之殇 沉痛悼念登山之友。那是一个户外运动的论坛,其中一篇文章是说女登山爱好者抛弃了巴黎的公寓到了拉萨,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吧。那篇文章以一种小资特有的煽情语调开头:“她再也没有回巴黎,因为拉萨的阳光挽留了她。”

还有一篇文章。北京姑娘在拉萨。那个北京姑娘就像一个波西米亚人,追逐着源头流浪。在拉萨,万水归源的地方,她一住七年。

有几篇登山爱好者的纪念文章,分别提到了她在攀登珠穆朗玛峰和博格达峰时的英勇表现。其中一篇文章这样写道:“我们在跨越一道冰川的罅隙。谁也不知道那道罅隙有多深。我的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掉落其中。在距离我三米远的高度上,她冲了下来。每一个登过冰川的人都知道,那是个极其危险的举动,但她义无反顾。我在坠落的刹那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这漫长的夜啊。

风雨扑打着窗玻璃。

这提前到来的寒秋让人心意沉沉。“现在,让我们为相逢干杯!”你说,“为你们不老不死的爱情干杯!为永恒干杯!”“你看他长得多像印南寺已经圆寂的喇嘛昂翁彭,”扎西尼玛盯着你看了一会儿,然后对“骆驼鱼”说。“是啊,太像了。”“骆驼鱼”说。“怎么回事?”你不解地问。“戈麦高地上的印南寺有一位喇嘛,他叫昂翁彭措。三十年前,他圆寂了,但他的转世灵童一直没有找到。”扎西尼玛说,“去年,移居印度的阿贡仁波切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喇嘛昂翁彭措的转世灵童远在千里之外,三十年后他会自己回来。”“你今年是不是刚好三十岁?”“骆驼鱼”问道。“是啊。”“这不刚好对上了。”

不会这么巧吧。不会吧?难道我真是喇嘛转世?如果我被认证为喇嘛,我该怎么办?我会从此削发为僧,一心修习佛法,不再回到都市?我会六根清净,永守一座偏远的寺院,不再过问红尘?不不,不,这超出了我的想像。虽然我厌弃世俗,但真要我把年轻的生命献于禁欲主义的宗教,却又勇气阙如。我曾预想过,等我到了六十岁,赡养父母和抚育儿女的世俗责任已经完成,就在西藏寻觅一座山青水秀的寺院,研习佛经,了此残生。而现在,我才三十岁,三十岁就要遁入空门,这我无法接受。我一直认为,人在年轻时要以创造性的劳动造福社会和人类,年老时,则应该返璞归真,无私无欲,在寺院里修行而终。“你这次去的地方,就是戈麦高地。”扎西尼玛说。

晚餐的时候,你们在饭桌上轮流唱歌。你唱的花儿又地道又好听。饭后回客栈的路上,扎西尼玛不小心碰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小青年吹了一声口哨,一伙小青年涌了过来。他们一见扎西尼玛就动起拳脚。你扑了过去,抡起手中的铁水壶就朝那个小青年的头上砸去。他的头一闪,水壶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弹飞出去。“来吧兄弟,让我们战斗吧。”你冲着扎西尼玛喊道。

扎西尼玛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加入战阵。“痛快啊兄弟!咱们把这些城市流氓清理掉!”你一边打架,一边叫喊,“来吧,杂种,放出你心中的老虎和魔鬼,让我们试试吧。”“我今天忘了带刀子,不然我就杀了你。”扎西尼玛用他那铁钳般的右手掐着一个小青年的脖子,恶狠狠地说。

小青年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连声音都叫不出来。

围观的路人愈聚愈多。“好了,我们该走了。”你对扎西尼玛说。

你们穿过马路拐进巷子。警车从另一条街道驶来了。你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斗殴现场的人都已散尽。你们大获全胜,全身而归。你兴奋难已,决定再买些啤酒,好好庆祝一番。“看你们痛揍那些流氓,真是太过瘾了。”“骆驼鱼”说。“可我是佛教徒啊,佛教徒是要和平不要暴力的啊。”扎西尼玛忧心忡忡地说。“没事的。”你说,“佛经上说,除掉大恶之人,叫做‘杀度’,杀他以度他,让他在阳世少作恶,以免他永居恶道,不得解脱。这其实是一种善举。”“真的?”扎西尼玛问道。“当然是真的。”你很认真地说。

她知道,他崇尚暴力。他性格中那角铁一般坚硬的东西让她着迷。演完《半神兽》的那天晚上,“诱导社”全体成员去校外的迪厅狂欢。一个肩膀上文了狼头的家伙走到她面前,邀请她去跳舞。她拒绝了。那家伙打开十瓶啤酒,一瓶接一瓶往肚子里灌。另外三个肩膀上同样文了狼头的家伙说,如果老大喝完十瓶啤酒仍然请不动她的话,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很害怕。他兀自喝酒,一瓶接着一瓶。等那肩扛狼纹的家伙喝干十瓶啤酒的时候,他也喝干了十瓶。肩扛狼文的家伙伸手刚刚抓住她的胳膊,他就抄起酒瓶砸在那家伙的头上。她看着肩扛狼纹的家伙像泥一样瘫了下去。另一个光头青年扑过来,在他头上砸了一酒瓶。酒瓶碎了。他甩甩头发,玻璃碴子哗哗乱飞。他又抄起酒瓶砸在光头青年的脑袋上。她看见那光头青年也像泥一样瘫在了地上。

回到校园,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旧文科楼后面的那片丁香花丛里。五月的丁香熏得她昏头涨脑。他抱着她的腰。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俩笨拙地接吻,鼻子碰着鼻子,牙碰着牙。他的舌头探进她的口腔,她觉得总有咽不完的口水。他的手动了起来,抚摸着她的臀部。他的手撩起她的上衣,插进她的皮带。她臀部的肌肉开始颤抖。他把舌头取出来。她歪着脖子,亮出颀长的脖颈。他的唇从她的下巴滑下去,在她的脖颈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移到她的耳根。她的整个身体仿佛受到了电击。他的手开始移动,从她的小腹移向胸部。胸罩阻隔了乳房。他的手溜到她的脊背上。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以至于胸罩的搭扣他总是解不开。她满心慌乱,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宿舍熄灯了。他俩如梦方醒,赶紧走出丁香花丛。那天晚上,他没有解开她胸罩的搭扣。那慌乱的青春之夜,她给他交付了新鲜的爱情。

你就是,那个,大胡子男人。

你曾经居住的那个地方,人们一定知道,叫做,戈麦高地。

有一天,你要流浪,就去了那里。

有人说,流浪的性格源于遗传。

许多年以后,当你老了,儿孙绕膝,你会在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天,偎在火炉边,向你的子孙们讲述年轻时候的故事。也许,你会用苍老的声音这样开头:“我就是,那个,大胡子男人。我曾经居住的那个地方,你们一定知道,叫做,戈麦高地。有一天,我要流浪,就去了那里。有人说,流浪的性格源于遗传。”也许,你讲着讲着,热泪盈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的父亲。那时候,父亲肯定已经去世,在幽暗的地下,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你会想起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

那年春天,南风正浓,杏雨流花。大西北黄土高原上的山中小村,一个农民决定出走。那个被你唤做阿爸的男人,决定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修改一下变动不居的命运中长期以来的错裂和乖谬。在准备把世界踏遍之前,他一如既往,收拾了马厩和羊圈,默默无闻地,他走过青草弥漫的田畴和阡陌,像个孤独的王一样抄着手,踱着步,在世袭的领地上丈量着国土。豌豆开花鸟打风,这春天的景象令你的阿爸有些恋恋不舍。他举首仰望蔚蓝的天空,抽着烟,叹着气,怀想一九六○年代在县城负笈求学的少年岁月,想起了同班那个城里的小女生——高中毕业以后,那个小女生送给阿爸的红宝书和笔记本被他一直保留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小女生现在过得怎么样?”阿爸想。一朵云的天空下,身为农民的阿爸翻捡着记忆,心里竟有一股暖流如山涧泉水一样汩汩流淌,又仿如山高水长的一段念想。长期以来,贫苦辛劳的农民生活早已将他的心灵磨砺得如岩石般粗糙和麻木,即使春天来了,他也没有丝毫的感动和兴奋。谁能想像,高中时代的阿爸还是个诗人呢。但这一次不同,随着春天君临,他心中出走的冲动竟如冰雪消融的大地,有了潮湿、喜悦、泥沙俱下的忧伤和披沥不绝的渴望。

就在此时,他十二岁的儿子,正在乡村小学破败的教室里接受最初的教育。年轻的女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有关大雁的课文。

大雁……春秋两季含歌飞渡的大雁,你在青春期的诗歌中反复提及和歌颂的,远方的大雁——远方,我所热爱的众姐妹,戴花还家的众姐妹,一滴眼泪也不许浪费。

  为了把我掩埋,一具肉体也不许缺席。

  而在不久的将来,我这午夜的强盗,必将洗劫你们的爱情。

  我是说,你们啦——执命向西的大雁啊,才是我所热爱的好姐妹。

执命向西的大雁啊,其中必有一只尚待命名。那只尚待命名的大雁,年轻,稚嫩,从最初的居留地起飞,正在途中。他羽翼之下的空中旅程,携带着风雨、诗意、浪漫、搏击长空的清啸和铁血英雄的决绝。这只雄性大雁,和他所热爱的众姐妹一起,飞越了草原、荒漠、碱滩、死地和荒城,飞越了冰山大阪和百姓青苍的头颅。他要把预言、秘密和远方的信息运抵旧日的故乡和城堡。

阿爸出现在乡村小学空旷的操场上。你预感到了什么,在他的心中,一场提前的风暴正把雨雪悄然送达。“我要走了。”阿爸说。“你要去哪里?”“不知道。”“哦……那你走吧,家里有我呢。”你像个大人那样对阿爸说,“爷爷奶奶还有妈妈和妹妹,我会照顾的。”

他的背影在奔腾而至的一场大雨中消失,而你,就在那场奔腾而至的大雨中伫立并长大成人。此后五年,仿佛那大雨从未止息,汹涌滂沱,浇注了思念。你的阿爸音讯全无,他的父母日渐衰老,他的妻子守望着窗格棂上的剪纸经常陷入无端旷远的沉思,他古铜色脸庞的儿子把民歌吼得细瘦细瘦,并且第一次写下忧伤的诗歌——那诗歌与远方有关,注定了一种流浪的遗传,开始在年轻的血液里流转。第五年,你的阿爸满身风尘,被遥远西部一场庞大的风雪吹裹着,回到家门。“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里?”有一天你问他。

他经久地缄默,明显苍老的额角显出西部男人粗犷野性的线条。“儿子,有一天,当你开始浪迹天涯,最后去了哪里并不重要,”[5]他那海明威式的络腮胡子抖了抖说,“重要的是你一直在不停地走,像一部行动的情书。记住,儿子,男人的马靴里要永远装着新鲜的道路和爱情。”“记住,孩子们,男人的马靴里要永远装着新鲜的道路和爱情。”偎在火炉边,也许你已经非常苍老,在不断地喝茶、咳嗽和喘气中,断断续续地谆谆教诲你的子孙,“这是我父亲当年告诉我的。现在,我再告诉你们。我们这个家族天生就具有流浪的气质,我们的血管里始终流淌着马蹄的声音。我三十岁的时候对自己说:嘿,哥们,别赖在床上,你该出去走走了。去西部走走,沿阿尔泰山或者祁连山一带走走,沿黄河、金沙江或者澜沧江一带走走。”

一个秋风荡漾的下午,你吻别了悲伤的女友,收拾起简单的行囊,[6][7][8]带着赫尔德林、昌耀 和海子的诗集,带着《金刚经》和《楞伽经》,沿川藏公路,在愈来愈深入的草原,马不停蹄地赶赴一处高山牧场。你要在那里停留、居住和漫游,用一年的时间,负责教育三十[9]个草原上的吐蕃特孩子。你和那里的农牧民一起,耕种青稞,放牧牛羊,唱着牧歌,骑着马儿巡游在广阔的牧场,由此启动你那十世单传的匈奴、蒙古和吐蕃特血统中刀子的性格以及血马大气的雄性荷尔蒙,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胡子男人……

窗外秋雨沥沥。阴郁而黏稠的空气。枯枝败叶般的面孔,一张张飘过。她在沙漏酒吧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七年前,她在这里告别了初恋。那时候,她和他多么年轻,谁也不会想到一经分手便是永别。那天下午,她看见他的背影在雨雾中消失。后来,她就哭了。

新闻部主任打电话催她去上班。她谎称在生病。关掉手机以后,她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厌倦这份职业。多年来,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她奔波在全国各地,从早到晚,亲临各种事故现场——抢劫、凶杀、跳楼、车祸、爆炸……她要深入采访各种新闻事件——空难、矿难、贩毒、司法腐败、警匪勾结、黑帮火并……这世界是疯了。她看到的是——惨白的尸体、凝结的黑血、死难者家属的眼泪、围观者麻木的眼神……这世界真他妈的疯了疯了疯了。世界是个坚硬的绳索,请把你的脖颈伸入其中。为什么要这样做?问问上帝吧。你看你看,上帝在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一行动,上帝就发笑。哈哈哈哈……这集体自杀的世界,众天使在笑,诗人在笑。上帝的秘密众天使的秘密诗人的秘密,只有母亲的生殖器下那血水中刚刚诞生的婴儿知道。婴儿知道。婴儿用嘹亮的哑语在传达真理和天堂的信息。可是,愚蠢的世人啊,你们竟然置若罔闻。绝望的婴儿和上帝和众天使和诗人一起在笑:哈哈哈哈……

她把洗干净的床单被套以及丈夫的衣服搭在阳台上。她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她去超市买了蔬菜和水果塞进冰箱。也许他会和以前一样,让冰箱里的蔬菜和水果烂掉,但她还是尽着为人妻子的职责默默地做完了这一切。她在丈夫的房门上钉了一张纸条,就背起背包去了火车站。我到西藏走走,大约需要一个月。关于这次旅行,她不想做什么解释。在这喧嚣的城市,她总觉得身体里丢失了什么。可到底丢失了什么,却又不甚清楚,仿佛有一群无形的蚂蚁,钻进她的身体,把本该属于她的某一部分给偷运到了秘密的地洞,所以她才愈来愈没有平衡感和方向感。每次开车的时候,她总是跟别人撞车。她也总是在城市里迷路。她愈来愈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家门前的广场上逛完超市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为什么近来她回家乘电梯的时候总是忘了家在几楼。为什么,如此残缺?她在火车上,望着城市逐渐远去。黄昏的华北大平原展现在眼前。劳动者灰色的影子在移动,上下起伏。田野上青烟迷漫,朦胧了那一片片的白杨林。那青烟中的白杨林如囚徒一般,穿着灰色的囚服垂头丧气地蹲在大平原上,梦想着自由。她打开他的草原笔记,仔细地阅读起来。

你如此迟缓地进入,在草原,像一滴水进入湖泊,或者,像一朵云进入天空。从抽象的意义上说,你进入草原,其实是一个自觉隔离于喧嚣城市的隐士,一个厌世者,进入一种宁静。你热衷于自我间离,在粗砺的流浪中成就艺术,在自我的肉体上成就另一种生存意志。世人眼里的一次出走,对你而言,却是一次逃离——背向城市,向着大自然作一个优美的眺望与扑入。依止与回归,像是许久以前那面庞潮红的农村少年,挺进七月的麦地。那是收获的七月。麦芒之上,阳光如受孕之蝶那招展如鼓的肚腹接受着充满劳绩之手的抚摸。那是赐予和捐赠的季节,恩情饱满的季节,每一束植物都顾盼生姿。你伫立,长发飘然。马在旁边。你怀抱牧羊的鞭子,吆喝着,将羊群赶进冬天,那石头和云块一起在天边滚动的冬天。羊的队伍里,血裹的刀子饱含泪水。在草原,在吐蕃特人的屋檐上,那猎伐之鹰,翅膀搬运着风雷。吐蕃特女人的袍襟里,那满月的乳房,挂着石头般健康的婴孩。经常的梦里,黑祭司举烛向天长拜,口中念念有词。众天使在空中舞蹈,飘来飘去。蓝,笼罩着天空和大地的过滤器,滤掉了汽车喇叭、城市喧嚣、警察粗暴的训斥、电视机里的新闻、滥俗的流行歌曲……草原上的蓝啊,凸显了鹰飞的速度、马的清啸、喇嘛的诵经、婴儿的哭泣以及牧羊姑娘的一嗓子歌声。因而,一个蓝色的流浪汉来到了草原上。

你的到来不是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而是以一个被拯救者的虔诚。你义务教育着草原上的三十个吐蕃特孩子。你的内心毫无高尚可言,你只觉得这种行为单纯得令你幸福,这种幸福经常让你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生命的时间也逐渐在这巨大的蓝中,缓慢下来,仿佛冲入山谷的河流,找到了平坦的原野上曲折的河床。你见过那样的河流,那才是河流的样子。而那样的河流更适合于孔子,临渊叹嘘——哦,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逐渐慢下来的时间里,你的意识凸现巨大的空白,这空白不是虚无的那种空白,这空白充满了蓝色的意义,像蓝色的天空或大海逐渐扩充、变大,从有限到无限,从此岸到彼岸,以至于更为明净、宽敞和透亮。在这被蓝色充盈的意识里,你恍惚有种重返母亲羊水的冲动。大草原上的月亮,照亮你的裸体,那裸体变得晶莹剔透了,开始在星星的羽毛里翩翩起舞。观望的羊群中,盘角的头羊是你的兄弟,你们在秋天歃血为盟,酝酿秘密的起义。而那飞过头顶的大雁,则是你热爱终生的好姐妹。哦,你所热爱的好姐妹,永远在天空中,永远是天堂里的众天使。在这荒凉的人世上,你不屑于她们的爱情,她们——那些欺骗了你赤子之爱的女人。她们那淫亵肮脏的肉体,不配享有你灵魂和肉体的蓝。她们,人世上的众女子,[10]她们已经堕落到了炼狱。万劫不复的炼狱,但丁的炼狱。堕落堕落堕落。炼狱炼狱炼狱。你喊:请给我这世界的血,大地的血以及祖国的血。你喊:让我到炼狱中去吧,那里有我的堕落天使,而我是她惟一的拯救者。[1] 花儿又名少年,是产生于中国西北地区的一种山歌,流传于汉、回、藏、撒拉、保安和土家等民族之间。[2] 格桑梅朵,意为幸福之花,属翠菊科,就是杜鹃花,又称娑萝,有毒,生长在海拔四千多米以上的青藏高原。西藏人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长着八个花瓣的格桑梅朵,也就找到了永恒的幸福。[3] 切·格瓦拉(Che Guevara,1928—1967),阿根廷人,参加古巴革命,被称为“红色罗宾汉”的游击革命家,被誉为“ 共产主义的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者。[4] 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 1922—1969),美国现代派作家,“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代表人物,其主要作品有自传性小说《在路上》(On the Road)、《达摩流浪者》(Dharma Bums)、《荒凉天使》(Desolation Angels)、《孤独旅者》(Lonesome Traveler)等。他以离经叛道和惊世骇俗的生活方式与文学主张震撼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主流文化的价值观与社会观。《在路上》深刻影响了中国内地一九七○年后所生的一代人。[5]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1961),美国“迷惘的一代”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他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6] 赫尔德林(Friedrich Ho..lderlin Friedrich, 1770—1843),德国诗人,后精神错乱。[7]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中国伟大的民族诗人,曾被打成“右派”,在青海草原被流放二十年,二○○○年三月因患癌症在医院跳楼自杀。[8] 海子(1964—1989),曾长期不被世人理解,但他是中国新文学史中一位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诗人。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9] 大概在东汉时,羌族中的“发羌”、“唐旄”等部落开始向西南迁移进入今天的西藏。到公元七世纪前期,松赞干布第一次统一青藏高原,建立吐蕃政权,都城逻些(今拉萨),自称“赞普”。据《新唐书》记载,之所以称为“吐蕃”,是跟它的主要部落“发羌”名称有关:因为“发”的古音是bō,“蕃”、“发”声近,故其子孙曰“吐蕃”。(《新唐书》卷二百三十)[10] 但丁·阿利格耶里(Dante Alighieri, 1265—1321),意大利诗人,现代意大利语的奠基者,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人物之一,以长诗《神曲》(Divina Commedia)留名后世。

卷二 行路记

你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诗人和摄影师陷入疯狂。他们辞掉工作贫穷潦倒双眼深陷昏昏然在路上叼着烟卷挎着相机漂浮过城与镇冥思着存在与虚无。在西和西南之间,他们迷失了道路。也许只有在迷失的道路上,他们才会变成自由天使,抛弃这堕落国度里的恶之花,脊背上长出翅膀,贴着地表飞翔。因为这道路的秘密不便言传,所以亟须一场青春的扑入。“那天傍晚,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有些吃惊。我说,嗨,哥们,操,你他妈大包小包的这是去哪儿呀。他说,去川西草原当老师啊。我他妈早就想上路走人了,可一直下不了决心。但他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们是那样年轻,急切地渴望着一次荡涤心魂的游历。他说,嗨,哥们,有什么下不了决心的,你知道自由对我们有多重要吗?自由就是我们的粮食和蔬菜,如果没有自由,我奉劝你还是把相机扔到垃圾堆里去吧!你应该知道,你是摄影师,你需要走遍世界而不是赖在城市里。看看美国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他用一年时间横穿了美国大陆,拍出了摄影史上被誉为圣经般的著作《美国人》(The Americans)。你再看看捷克人约瑟夫·寇德卡,他在全世界流浪了十七年,没有国籍,居无定所。可你看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为了给那些恬不知耻的花边新闻报纸拍照片挣工资,你浪费了多么宝贵的才华和时间。”“后来,你也上路了?”“我孤注一掷,坚决上路,带着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1]和艾伦·金斯伯格的诗歌,带着我的小猎犬。现在一想起那些在路上的情景,我就想流泪。在路上,我像个眼含泪水的黑天使,深爱着人类。我开着破吉普车冲上公路。我的心中交织着兴奋和不安。前途一片茫然。有一天,我在川藏公路上沿着S形的公路盘旋,驶过一个大转弯,突然大雾弥漫。我只能缓慢地开车,大脑中闪回着流年往事,过去那些情人的面孔一一浮现。那大雾让人无限伤感。开过大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山下的城市冒着工业的云烟,仿若海市蜃楼般迷幻。我停下车,呆呆地凝望着那形同虚构的城市,不知身在何处。”“可你还是回到了城市……”“是啊……可我真的不想回来。当我开车返回,想着又要进入城市,心中便一片灰暗。在公路上,城市愈来愈近,可我的心却愈来愈伤感。我停下车,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我想,千千万万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忍受着地产商人、银行家和官僚的压榨,蜷缩在那像牢狱一般的高楼大厦里自暴自弃。突然之间,我热泪盈眶,为自己,也为那些像我一样的千百万年轻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背包远行,以大地为家,从而饿死那些地产商、银行家和官僚呢?我的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淌。我真的无法自抑。我想着大草原上朝[2]向拉萨的公路,那样笔直的公路,像巴别塔一样插进上帝的云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猎犬表情凝重,像个哲人一样望着那条通向天空的道路。我想起停车在旷野中半夜醒来看见满天星斗时快要晕眩的那种感觉。那样的夜晚,在巨大的孤独中,我开始和心灵对话……我还想起在拉萨遭遇的爱情。”“拉萨的爱情?”[3]“拉萨第一天,我躺在大昭寺的墙壁下。小猎犬在广场上奔跑,和摆摊的小贩玩耍。一个女人看见了小猎犬,她蹲下来,搂着小猎犬的脖子。小猎犬带她来到我的面前。我依然躺着,她的影子挡住了我的阳光。我像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对着亚历山大大帝那样,说:‘走开,别挡着我的阳光。’她固执地站着,问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说:‘等。’她又问:‘等什么?’我说:‘等有意思的人和事。’她惊讶地站在我面前,许久没有说话。就这样,她爱上了我。”“她和你一样,正在旅行?”“不,她在拉萨生活了七年,经营着一家不景气的画廊。她喜欢登山。她像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电影中的人物,神经质,表面阳光但内心黑暗,濒临崩溃的疯狂,有梦幻气质,总之,她是一个极度分裂、复杂、多面、扭曲的人。我在拉萨一个月,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故事。”“你和她分手了?”“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找到了真正的爱情,我以为她是个可以一生陪我上路的女人。可是后来,我发现她需要的不是爱情,而仅仅是,性。她喜欢男人的肉体带给她的新奇感。如果跟一个男人相处的时间长过一个月,她马上就会感到厌倦。于是,我就悄悄地离开了拉萨。“她死了。”“死了?”“死因不明。”“死因不明……或许是自杀……”

酒吧里,夜未央,人们醉话连篇。一个穿红裙的单身女郎坐在墙角里。一群穿红裙的单身女郎坐在墙角里。她们浓黑的眼影把那颓废的忧郁和焦灼的欲望埋得既深又暴露无遗。她们香艳的红唇叼着香烟,一副慵懒而百无聊赖的表情,桌面上的烛光映照出她们脸上的虚妄和迷惘。此时此刻这个时代的女人也许正在年华老去,午夜孤独的寂寞女郎,她们或者是良家妇女或者是烟花巷里的娼妓,正和醉醺醺的男人们起身离开走向灯火熄灭之处。哦,这该是尽欢的一夜,肉体的脂粉和汗水混合着粗重的喘息,而舌尖上的味蕾品尝着午夜如死亡般极致的战栗,这足以让一切毁灭。焚烧的永远是那颗荒凉的灵魂,而慰藉的诗歌就如珍宝埋藏在她们的乳房和私处,而那些午夜狂奔锦衣夜行的男人将自我毁灭并将毁灭世界的愤怒之火通过他们的阳具和精液改写人类的历史。在酒吧洗手间地下车库下水管道广场街道剧院,在床上在路上在遥远的灯塔上做爱的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者,他们嗷嗷叫唤的声浪汇合成解放者如海啸般狂欢的歌唱。罂粟般残酷的美丽肉体说到底是一种解放还是一种奴役?而你在梦里的幻象中目击的是分裂症患者和施虐狂或者性倒错者泛滥交欢的堕落之狱还是黑天使禅疯子苦行僧抑或大成就者性命双修的圣洁天堂?哦,醉了的世界颠倒了黑与白善与恶慈航与流放的界限混沌一片了。

天亮了。从敞开着的卧室门望过去,一个女人洁白如玉的胴体在床上如受孕之兽,宁静,纯洁,圣美。摄影师埋在那女人乳房下的头一动不动,像跪乳的马驹,同样宁静,纯洁,圣美。你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裸体的美神,便悄然离去。你相信不久后的一天,摄影师会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带着他心爱的玛米亚7Ⅱ型相机,走出城市。他会在急遽奔驰的高速公路上撅起屁股冲着城市放一个巨大的响屁。你相信他。你们都是疯狂的家伙。

你在客栈里叫醒沉睡的扎西尼玛。他捡起“骆驼鱼”留在枕边的信。她走了。

扎西尼玛陪你去买一部藏汉双语词典。走出书店的时候,你看到一个女侏儒在冲着你笑,她指头粗短的双手凭空伸展着,仿佛托举着[4]一尊无形的度母。她的脚边,一个男侏儒匍匐在地,指头粗短的双手同样凭空伸展着,仿佛也托举着一尊无形的度母。你给他们施舍了十元钱。有人在喊扎西尼玛的名字。你转过身去,那两个侏儒不见了,[5]只见一个年轻喇嘛像是从人群中变幻出来似的,走了过来。他叫江永才让,印南寺的喇嘛,这次在成都买了一辆面包车,可是他不会开车。扎西尼玛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这辆面包车由他开到德格。

一路向西,向着川西北那片神秘的康巴藏区。

扎西尼玛开起车来要多疯狂就有多疯狂,那完全是个酒醉的骑手在马背上驰骋。

沿途的村寨从车窗外一一掠过。农耕地和丘陵田像一片片被撕碎后丢进风中的树叶,向后退去。夜晚在逐渐加深。被车灯吸引而来的小飞虫张开翅膀飞向汽车的挡风玻璃,即刻便脆弱地死去。你身边的江永才让不断为这些死去的生灵念着度亡经。黑黢黢的夜,你们的汽车正吃力地爬进魔鬼的心脏里。突然,扎西尼玛说:“有强盗!”

真的会有强盗?进藏之前只是听朋友提起过,说是在川藏公路上不走夜路,甚至连常年往来于康定和德格之间的长途班车司机,中途都要在炉霍住宿一夜。你们从成都出发,途经康定、八美等县城,打算在炉霍住宿。川藏线地广人稀,县城与县城之间是广阔的草原,而且往往没有居民点。那些从草原上骑马而来的强盗,就在公路上抢劫。他们残酷无情,杀人如麻。据说,草原上发生的许多血案都跟他们有关。而此刻,传说中的强盗就在你们面前。你看见有人在公路前方搬动着石头设置路障,这证明他们也才从草原上刚刚来到公路边。扎西尼玛戛然剎车,五个腰挂藏刀的彪形大汉,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逆着车灯打量着你们的面包车,张狂而放肆。他们的毡帽微微扬起,露出一张张傲慢的面孔。一个强盗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酒瓶,像是在邀约一个朋友去和他们聚会。“抓紧把手,我们冲过去。”扎西尼玛说。

江永才让念经的声音更加洪亮了,但却在微微颤抖。你心跳加速,稍微低一下头就能听见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像牛皮鼓上起落的鼓点。“呜——呜——呜——呜——”汽车如低吼的豹子,猛然跃起,加速向强盗们冲去。临近路障的时候,你看见那个曾挥舞过酒瓶的强盗想要冲过来但却被另一个同伙拉住了。车轮在石头上腾跃,严重倾斜的汽车失去方向似的直直地向路边冲去。扎西尼玛猛打方向盘,“呜”的一声,你们的汽车在强盗们惊愕的目光下绝尘而去。“哦嚯嚯——”你们呼啸着,在车里兴奋得手舞足蹈。“要是再遇见强盗,我们就撞死他们……哈哈哈哈……太刺激了……太刺激了……”扎西尼玛说。

一掠而过的路牌上写着:前方十公里 炉霍县城。没有任何恐惧,你们在极度的兴奋状态中开完这十公里。菩萨保佑,你们安然抵达炉霍。荒凉的县城灯火熄灭,阒寂无人,惟有满天星光,使夜晚充满了媚惑人心的性感和神秘。在汽车旅馆,汉族老板娘打着慵懒的哈欠,为你们打开了灰暗的房间,临走的时候还嘟囔了一句:“这么晚赶路,不要命啊。”

就在此时,一名女服务员惊慌失措地从三楼冲下来,对着老板娘喊道:“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住在301房间的小伙子死了。”

301房就是你们的隔壁。老板娘报警,警察很快赶来。没过多久,尸体被装进警车。“那人咋死的?”扎西尼玛问老板娘。“吸毒死的。”老板娘说。

晚上,在疲惫的睡眠中,你听到隔壁房间里那年轻人的阴魂,唱着忧伤的歌。

第二天,你们开车上路,蜿蜒翻越折多山,草原突然出现。芳草萋萋的大草原,风吹草低牛羊遍布的大草原,牧人骑着骏马驰上山冈。黄金在天上舞蹈,命我歌唱。黄昏的大草原上,一条公路如盘伏的巨蟒,脊背上闪耀着幽蓝的光芒。前往拉萨的朝圣者,拖家带口,迤逦而行,男人弓着背拉着堆满行李的木板车,车上的行李堆中一件羊皮袄裹着一个头发凌乱、面孔肮脏的孩子;女人袍襟敞开,露出饱满的乳房,每走两步便要匍匐在地,叩拜等身长头。中途停车休息时,你们遇见一家朝圣者。简单的行李证明,对他们而言,用一年多时间徒步前往拉萨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像是去一个穷亲戚家享用晌午的茶炊。“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朋友,我们藏族人活着是为了解脱,不是为了被绳子绑住。喏呗?嘉瓦仁波切说了,金钱是绳子……世间的好多事情都是绳子。喏呗?”

朝圣者一边吃着风干的生牛肉,一边跟你聊天,还习惯性地向喇嘛江永才让求证他的观点。他的女人低眉顺眼,和儿子一起端着木碗默默地喝着酸奶。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焦虑,只有宁静。

扎西尼玛躺在草丛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傍晚的草原美极了,晚霞映照,天地如红铜,寂静若洪荒,只有一群归巢的云雀,唧唧喳喳,如一堆石头打碎了这寂静时空的湖面,让驿动的波纹四处扩散。

你缓步走上高冈。高冈上更加空旷,放眼望去,牧人晚归的牛羊哞哞咩咩地叫唤着,一条无声的河蜿蜒曲折,流向远方的群山。你童年牧羊的景象恍然如在眼前。你还似乎看到老去的祖父佝偻着身子喂马的样子。恍惚之间,你像浪子归来。你仿佛看见,小妹妹推开了木栅门。多少年了,你在异乡的城市里无家可归,像一个被抛弃的人游来荡去。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听到阿妈在旷野里呼唤你的名字。夜晚的凉风吹动额前的头发,你才发觉眼泪已经冰凉。星光照亮了大草原。你踅身回到路边,摇醒了扎西尼玛。“茨仁!茨仁!”你们向这一家朝圣者祝福并告别。

扎西尼玛猛踩油门,汽车冲上了公路。你回过头去,看见朝圣者一家在夜色中伫立,凝重,一如铜像。畋猎之鹰,拾取了我内心的火焰。那朝圣者,前额叩击长途。而那瞎眼歌王,破碎的喉咙弹拨命运的谣唱。三个月,或半年,或一年,饥餐粗粮,渴饮河流,冷燃篝火,当夜晚来临,朝圣者就在公路边,裹覆着破旧的羊皮袍子,席地而眠。大月驰入的青藏高原,精神空虚的观光客们在汽车和旅馆中声色犬马,谈论着一路见闻,讥笑着贫穷而肮脏的朝圣者,但谁能体会一个[6]抱风而眠的朝圣者内心的纯粹与幸福?正如西藏奇僧更敦群培所说:他们或许度过黑暗的一生,也不会知道,解除一个哀伤的心灵惟有依靠神圣的宗教。

长途班车在公路上疾驶。走亲戚的牧民骑着马。马蹄橐橐,蹄铁闪亮。她头靠着车窗,心中泛动着思念和回忆的感伤。目力所及,是晨曦中泛着幽蓝之光的川西大草原。一匹白马徐徐穿过潺潺流淌的小河,一个早起的牧人摇晃着背影正向山顶上的寺院走去,一个女人从泉边起身,木桶里溅出的水恰好打湿了她的裙裾……

她一再醒来又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往事如烟,一切似真似幻,却又在睁开眼睛望着车窗外那一掠而过的树木、村落、草原、溪流、朝圣者、牧人的毡帐和一两个埋头赶路的骑手时,陷入不知身在何处的虚无中。梦里不知身是客。在路上,哦,在路上,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她看见漫长的公路线一直向远方延伸,穿过草原、河流、森林和高山,像永无止境的慈航,或者流放。自从进入大草原,她的心情逐渐变得灿烂起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年秋天,你在西部流浪,经历着命运中惨淡的时光——举目无亲,身无分文。那时候,玛曲县城的第一场雪下得遮天盖地。从兰州捎你到玛曲的大胖子司机把卡车往路中央一扔,独自跑进汽车旅馆找他的姘头去了。你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驾驶室里,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茫茫大雪。半夜里,你饥寒交迫。“要是我一直躲在这里,明天准会变成一坨冻肉。”你心想。

你爬出驾驶室。风雪呼啸,几乎要把你的那张脸刮走。所有的人家和旅店都关门闭户。从汽车旅店的二楼窗户里传来女人尖利的叫床声。“哎,老板娘,你在卧室里杀猪哩嘛,干啥哩!”郁闷的房客在一楼叫骂着,“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看来,该死的大胖子司机已经彻底将你忘记。你跌跌撞撞地寻觅着栖身之所。拐过一家商铺,你看见一个狗熊般的黑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大老远,你就闻见他一身的酒气。醉鬼难惹,你还是赶紧躲开。“嗨,别跑兄弟!”他大喊一声,冲到你身边,一把揽住你的肩头。[7]“兄弟,是不是你拐走了我的拉姆措?觉仁波,哦嚯,胆儿不小啊,敢抢我边巴茨仁的女人。嗳,你不要以为我醉了!觉仁波……兄弟,我就是醉了你也不能抢我的女人嘛!喏呗?”“大哥,你弄错了吧,我根本就不知道拉姆措是谁。”你说。“觉仁波,你不要以为我醉了唦。”他揽着你的肩头边走边说,“啊,你们这些汉人骗不了我,喏呗?我就是喝上三瓶青稞酒,你们汉人都别想骗我,何况我今天才喝了两瓶,喏呗?”“喏……喏……喏……”你慌不迭地应承着。

巷子愈走愈窄。他的身体愈来愈沉。最后,你几乎是扛着他在走。你想,在巷子尽头,他会杀了你。

在巷子尽头……他用马靴踢响了一个木门。过了一会儿,门洞里的灯亮了,一个大眼睛的藏族女人打开了门。“这是两兄弟旅店,进来吧。”他对你说,“这个女人嘛,就是拉姆措,我的尕妹妹……”

藏族女人用一种司空见惯的表情瞟了一眼边巴茨仁,扭身向院子里走去。跟着她,你扶着边巴茨仁走过宽阔的院子。一只藏狗冲你汪汪狂吠。藏族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扶他进去吧。”她说。哎哟哟……红嘴绿毛的(个就)尕(呀)鹦哥(呀),(牡丹月里来呀),要吃的(个就)红颗子(金晶花儿开)米哩。哎哟哟……尕妹是(个就)牡丹者(呀)谁不爱(呀),(牡丹月里来呀),阿哥(你就)要采一个(金晶花儿开)你来。哎哟哟……阿哥的(个就)心里(呀)头窝着(呀)火哩,今晚(你就)要在尕妹的(金晶花儿开)奶卡卡上睡哩。

边巴茨仁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花儿。“兄弟,这是205房间,喏呗?”他突然问道。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藏族女人冲你使了个眼色。于是,你说:“大哥,是的,这是205房间。”

扑通一声,边巴茨仁一头栽到房间地毯上,立刻发出了呼噜声和连连呓语。女人从床上扯下一床棉被,丢在边巴茨仁的身上,连盖都懒得盖。“你睡床上。”藏族女人看了你一眼说,“你好像没喝酒。”

你点了点头。她没再说什么,拉上门,去了隔壁的房间。

第二天,你才知道,那藏族女人名叫卓玛,是边巴茨仁的妻子。

整个冬天,你一直住在边巴茨仁的家里。卓玛打的酥油茶让你唇齿生香。在每个酩酊大醉的晚上,你都要扶着边巴茨仁回到他一路嘀咕的“两兄弟”旅店。那其实是他的家。真正的“两兄弟”旅店坐落在靠近温泉的公路边,那是他和情人拉姆措幽会的地方。边巴茨仁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去“两兄弟”旅店。他从不带你,因为他担心你会把拉姆措拐跑。不过,实话实说,如果不是担心他腰间的刀子有朝一日会架上你的脖子,你真想拐走拉姆措。边巴茨仁把你当兄弟看待。那些美好的日子一想起来就让人心碎。你跟着他天天喝酒,在酒场上见识了玛曲县城里的各等角色。

恶棍兼弹唱歌手扎巴多吉是边巴茨仁少年时代的拜把子兄弟。他对你很好。每次喝酒,他都会找个姑娘陪你,可你对那些姑娘要么就认作干姐姐要么就认作干妹妹,从来不会把她们带到床上。扎巴多吉为此很生气,总说你不够义气,但你知道,他因此更加敬重你。那时候,他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从兰州来的黑帮老大来催债,把扎巴多吉堵在“两兄弟”旅店里。胖得像头大象一样的老板娘跑来给你和边巴茨仁通风报信。你和边巴茨仁赶去解围。“这是我的地盘子,”扎巴多吉对黑帮老大说,“你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日!”黑帮老大用枪管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个尕狗娃子趴在粪堆堆上,还想充大狗哩,我看你就是个四脚蛇。”“这位大哥,宽限两天唦!”边巴茨仁说。“我日!钱嘛,多大的个事唦!这么价着来,你们兄弟三个唦,把这块煤炭子放在大腿面面上,能捱上一分钟,我那十万块钱咱就一笔勾销。”你们兄弟三个果然把三块烧红的煤炭放在了大腿上。扎巴多吉弹起了曼陀铃,唱起一首忧伤的歌。草原上的格桑梅朵,你静静地开放静静地摇晃。草原上流浪的人儿,你爬上山冈然后独自歌唱。那在春天到来的姑娘,她给你带来一罐马奶子很香。那在秋天开走的班车,它把你心爱的人儿带去远方。没有人告诉你,你的姑娘她是否幸福。没有人告诉你,你的姑娘她是否靠在别人的肩膀。阿妈说,女人是牛栏那边的河流,她走了就不再回头。阿妈说,男人是一匹善跑的骏马,他流浪是为了寻找。趁着天黑,阿妈还没醒来,你就走了。你走的时候,草原上的格桑梅朵正在开放。你爬上山冈,帐篷前的阿妈她向山冈张望。趁着天黑,看不清阿妈的眼泪,你就走了。

结果,你们竟然挨了三分钟。满屋子飘荡着肉的焦煳味。“我日!”那黑帮老大说,“三条真正的好汉子。来来来,喝酒。”

那夜,你们喝了一夜的酒,唱了一夜的歌。

可扎巴多吉还欠着更多人的债。八月的赛马节上,他跳上主席台,夺过主持人的麦克风,对满场的骑手和观众说:“觉仁波,尕海子里埋着金矿哩,你们信不信?”

你和边巴茨仁觉得那家伙疯了。“不信——”满场的骑手和观众齐声喊道。“不信是不是?”他从主席台上跳下来,一边走向水波荡漾的尕[8]海子,一边说,“白哈尔神作证,我要双手捧着金子,从尕海子里出来,让你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相信你们愚蠢的眼睛。”

当着众人的面,他一头扎进了尕海子。人们在岸上静静地等待,直到太阳落了山,也没见他从海子里钻出来。你和边巴茨仁在尕海岸[9]边把一迭迭隆达撒向湖面。拉姆措和卓玛在一棵树下哭红了眼睛。可是后来,你到拉萨流浪的时候,听人说他在拉萨做着珠宝生意,发了大财。有一天,你在八廓街上转悠,看见一个头戴毡帽的大胡子男人,长得极像扎巴多吉。你和他擦肩而过,但你没敢确认。过了两天,你和卓玛在八廓街上最有名的银器店里买首饰。一个男人走进店里,向店员要了个一拃宽的银手环,直接戴在卓玛的手腕上。那银手环上镶着一颗鸡蛋大的绿松石。“你是谁一个?”卓玛问道。“扎巴多吉。”他用一口地道的西北话说,“你当我是谁一个唦?”

哇,他果然是跳进尕海子再也没出来的扎巴多吉。“可你不是在尕海子里么?”你惊讶不已地问道,“怎么就到拉萨了呢?”“尕海子通着拉萨河哩嘛,我一口气就游过来了。”他撇撇嘴说,“哎呀,多大的个事唦!”“早知道这么价我们也从尕海子里游过来了,”卓玛揶揄似的说,“就不用坐班车了。我们走了半个多月。唉,我晕车都快晕死了么,胃都差点儿吐出来了。”

你把扎巴多吉拉到酒馆里,庆祝他的复活。他弹起扎聂琴,唱起了歌。尕海的恋人。那年我们在玛曲。被水吞没的你变成了鱼。变成鱼骨化石。天黑了,我在树下坐等,心脏自口中逸出。尕海的恋人。那年我们在玛曲。嘴唇搂着嘴唇。被水吞没的我变成了鱼。变成鱼骨化石。天亮了,你在树下坐等,眼睛里飘着云彩。

那一次,你喝多了,醉了整整三天三夜。等你醒来的时候,看见枕头边放着你送给卓玛的银镯子。你找遍了整个拉萨城也没有发现扎巴多吉和卓玛的影子。你明白,卓玛戴着那个一拃宽的银手环跟着扎巴多吉跑了。

玛尼干戈到了。懒洋洋的司机把班车停在了路边。几只乌鸦聒噪着,在房顶、汽车和垃圾堆里觅食,几个游客挎着相机晃来晃去。乌鸦镇定自若地观望着游客。它们是玛尼干戈永远的土著,仿佛拥有着接纳或驱逐过客的权力,而且那权力至高无上。三位乞讨的藏族老阿妈伸出油腻、肮脏的手,念诵着经文,向游客乞讨。她们的脸上祥和、宁静,似乎她们不是在行乞,而是在接受人们的捐赠。游客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使他们看上去既丑陋又猥琐。她给了每位阿妈一块钱,然后握了握她们的手。她们为她祝福。施舍的习惯是跟他学的。无论什么时候,他身上都带着零钱。无论什么地方,只要遇见乞丐,他都会施舍。施舍是一种修行。施舍时,你千万别把乞丐当成乞丐,要把他们当成神的使者。他们在试验你的慷慨、怜悯和慈悲。修行就是要求你爱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总是这样对她说。

玛尼干戈的阳光温暖、明净、灿烂。在这川西大草原,阳光照耀着广袤土地上贫穷而自足的居民和那些行色匆匆的流浪汉。她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眸子清澈的吐蕃特小姑娘歪着脑袋,靠着电线杆眺望雪山。她的脸蛋很脏,脏得那么美丽,铅华荡尽般摄人心魄。

一位面色黝黑但却泛着光泽的老阿妈上了车。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寻找空余的座位。“阿妈,坐这儿来吧。”她说。

老阿妈微微一笑,从过道里挤了过来,撩起藏袍的裙裾,坐在了她的身旁。[10]“哦呀,卡照!”她说。

她用右手转动着金光闪闪的转经轮,左手数着念珠,嘴皮子像嗑瓜子一样不停地念着经文。“阿妈,您要去德格吗?”她问道。“喏。德格,那里是我的家。”老阿妈说,“我的小女儿在玛尼干戈,刚刚生了孩子,我来看她。你要去哪里?”“我去德格找一个叫丹珠的老阿爸。”“丹珠嘛,哎呀,多得很。”老阿妈说,“你要找的是酒鬼丹珠呢嘛还是赌博汉丹珠呢嘛还是吃汽车的丹珠?吃汽车的丹珠嘛,他是我的邻居。”“我要找的是开卡车的司机扎西尼玛的阿爸,他的名字叫丹珠。”“哦呀,吃汽车的丹珠么,年轻时候给畜牧局开车的丹珠嘛,哈哈,他那个死了的老婆一直骂他是个倒霉鬼丹珠。现在嘛,他是我的邻居丹珠。”

唵,嘛,呢,叭,嘧,吽。老阿妈在她耳边一遍遍念着六字真言。长途班车飞速奔驰。稀薄的空气令她困倦不堪。她不断地跌入浅浅的睡眠,每次被汽车颠醒,都会发现自己头靠在老阿妈的肩膀上。老阿妈的羊皮袍子散发着酥油、风干牛肉和藏香的味道。为了让她睡好,老阿妈一动不动。

她想:也许这就是他一直在路上寻找的温情。

你的朋友边巴茨仁是个丢失了母语而只能用汉语写作的诗人。他天性快乐、率真,才华横溢而又嗜酒如命。和世界上几乎所有的诗人一样,爱做英雄梦,渴望漫游、冒险,恨不得追随一八七○年代的法国诗人兰波去非洲贩卖军火。噢,白色猎手,你马不停蹄地奔波,穿越了惊慌的草原……他朗诵着兰波的诗句,手舞足蹈,像个戴着人的面具的黑天使。同时,他又是个藏密金刚乘的奥义修持者,参禅,诵经,打坐,在大法会中受灌顶被加持,去遥远的寺院朝圣。他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股慈悲的威慑力,可以慑服众多桀骜不驯的灵魂,然后劝导那些双手罪恶的人归依佛教,成为虔诚的佛教徒,让曾经操刀握枪的手持起酥油灯和印度香。“嗨,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写诗吗?”有一天,他对你说,“我写诗是为了修行。”

冬天过去以后,封冻公路的积雪开始融化。“想不想去拉萨?”边巴茨仁问道。“当然想啦。”你说。

于是,边巴茨仁在兰州批发了五大卡车解放鞋。“我们会赚上一大笔钱的。”他说,“这笔钱唦,可以让我们在拉萨舒舒坦坦地请那些朋友喝个酒。”

你们的车队驶上通往拉萨的青藏公路。记得当时,你和他喝着一瓶白酒,唱着歌子,在驾驶室里活蹦乱跳。车过格尔木,大片的油菜花如落满霞光供一群波西米亚人裸体做爱的海子,而远处的雪峰被阳光照亮,如画室中裸女微微颤动的乳房。公路向着远方延伸。你开始唱起扎巴多吉改编的新疆维吾尔民歌。《流浪汉》原名“Sikenashka”,每一个维吾尔人都会唱。在固定的旋律中,歌者即兴编出新的歌词。在新疆,你会听到维吾尔人经常整夜整夜不停地唱着家喻户晓的《流浪汉》之歌。我是一个嘛流浪汉呀,全国各地我都走遍我是一个嘛流浪汉呀,一生一世我走不完骑上了马儿者去西藏,坐上班车我去拉萨嘿,塞凯哪什卡,塞凯哪什卡坐上了班车我去拉萨樱桃好吃嘛树难栽,姑娘好看我口难开刺玫好看嘛手难摘,姑娘好看我挂不过来好心的姑娘看上了我,我没有工作害怕养不活嘿,塞凯哪什卡,塞凯哪什卡我没有工作害怕养不活

  姑娘姑娘我爱你,弹着吉他我想着你姑娘姑娘我爱你,请个画家我画下你把你画在那吉他上,抱着吉他我抱你嘿,塞凯哪什卡,塞凯哪什卡抱着吉他我拥抱你

  人说拉萨的酸奶子好,姑娘的小嘴更香甜人说拉萨的绿松石好,姑娘看起来更养眼。拉萨的小伙子爱嫉妒,我只好带着姑娘往内地跑嘿,塞凯哪什卡,塞凯哪什卡我只好带着姑娘往内地跑

一到拉萨,边巴茨仁就带着你到处找朋友。你们扑向各个酒馆,和街头混混、迪厅舞女、流浪汉、黑帮老大猜拳行令称兄道弟。整整三个月,你俩没有一天是清醒的。酒场子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罗布林卡—太阳岛—雪新村—西藏大学—朵森格路。朋友换了一拨又一拨,屁股底下的羊毛毡换了一块又一块,婆娘们端上来的酥油茶换了一碗又一碗。哎呀,舒坦得很呐!等你和边巴茨仁酒醒以后,去找那五个卡车司机,没想到那五个家伙卖光了解放鞋卷钱跑了。没钱回家,你们两人滞留在拉萨,又和朋友们连喝了三个月烂酒。觉仁波,直到你俩吐了血,你俩才发觉再这样下去非喝死在拉萨不可。于是,你俩以五瓶白酒的代价,搭上了一位甘肃酒鬼的运货卡车,在夜色中悄悄离开了拉萨。

一周后,你们在路上看到一个疯汉似的男人在招手。他瘦骨嶙峋,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如果说他不像疯子,那至少像个逃犯。你把他拉进驾驶室,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简直在喷火。边巴茨仁把白酒递给他。他咕嘟嘟灌了一口白酒,喘了口气说:“大哥,俺是个艺术家。”

一听他就是个东北人。卡车正在吃力地翻越唐古拉山口。“俺是个行为艺术家。”他说。

哦嚯,牛逼极了,行为艺术家!“给我们表演一下唦。”边巴茨仁说,“我们还以为你们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哩,没想到还有行为艺术家。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唦,喏呗?”“哎呀大哥,看在你这瓶白酒的分上,俺可不想忽悠你,俺今天要搞一个伟大的行为艺术。”

他脱光了衣服,冲司机喊道:“大哥,停车!停车!”

司机瞪着醉沉沉的眼睛,乐呵呵地看着行为艺术家,一踏脚刹。行为艺术家跳下卡车,开始裸奔。山风凛冽,突然而至的暴雨夹着雪粒从唐古拉山口涌了过来。卡车司机哈哈大笑着,一踩油门,开足马力,轰的一声,卡车开过了唐古拉山口。卡车顺坡疾驶,把行为艺术家远远地抛在后面。他在暴雨中裸奔,发出动物一样狂呼乱叫的声音,以为你们会把他丢在这不见人烟的鬼地方。你们哈哈大笑,在转弯的地方停下来等他。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一头栽到草地上。当晚,他就病倒了。你和边巴茨仁以及司机都感到过意不去。“可是俺不在乎死亡。”行为艺术家睁开他那双燃火的眼睛看着你们,用先知般的口吻说,“人活着毫无意义。年过三十岁的那天,俺就对自己说哩,俺已经活够了。俺经常梦想着伟大的死亡,像斯巴达战士,或者像一个革命者。这却是个庸俗的时代。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对不?这却是个流氓的时代。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对不?英雄只能像俺一样,长年漂泊在路上,梦想着死亡。如果有一天,死神来到俺身边,俺会对他说,俺不需要床,俺需要道路和远方。俺死后,俺的坟墓将建筑在路上,那些南来北往的风就是俺的墓志铭。”

长途班车重又上路了。车窗外,碧绿草原上突兀的雪峰闪耀着银光,像直插蓝天的利剑,像执命赴死的战士,要把天堂之门洞穿,再把天梯搭建,然后让厌世者在孤独峰顶手抓一缕流浪的云彩进入天堂。雪峰下的湖泊——星露海——像翡翠一样,绿而忧伤;像智者的眼睛一样,清澈而明亮。山坡上的狼毒草开花了,火焰般的花朵如野兽在金黄色的桦树叶和绿色的草丛中飞蹿。班车穿越峡谷。铅色云朵在山顶堆积,风雪瞬时凄迷,海拔上升,盘旋的公路几乎垂直,喘息的汽车在砾石中跳荡着,缓缓前行。路边巨大的岩石上用红色颜料写着四个大字:小心飞石,或者画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让人感觉到每个石头都会捂着嘴巴睁大眼睛发出惊讶的喊叫。大卡车从对面鸣着响号,轰隆隆压过来。班车开到悬崖边上给对方让路。她探头出去,看见悬崖下一片云霭。风雪如此凄迷。她担心,如果她稍微挪动一下屁股,班车的重心可能就会偏移,可能就会从这悬崖上滚落下去,一直掉进峡谷。

车到雀儿山顶的垭口。风雪正凄迷。经幡猎猎响。你把手中的“隆达”撒向空中,同时高叫着:“哦嚯嚯……啦嗦嗦……”

接着,汽车向山下冲去。宛转,盘旋。裸露的山石,针叶林,灌木丛,鹰和秃鹫,野兔,山鹬,一一掠过。风雪渐次稀薄,海拔下降,温度升高。一家形容愁苦的人在路边用木头潦草地搭建出一个窝棚,窝棚前面的石头上写着:洗车。江永才让的新汽车现在满身尘土,蓬头垢面,像极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扎西尼玛蹲在路边喝酒。江永才让对你说:“走吧,我们去洗个温泉浴。”

你跟着江永才让绕过窝棚边的几块巨石,跳下公路,只见两个温泉冒着热气。江永才让脱光了衣服,他的皮肤很白,他的生殖器还留着包皮。这无忧无虑的童男子跳进温泉,快活地洗起来。你也赶快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温泉。温热的泉水从脚踝、小腿、大腿、胯骨、小腹、胸膛一寸寸地漫上来,渗透了肌肤和毛孔。阳光照耀着你们,不时有云朵从头顶飘过,带来一阵凉风,吹得你直打哆嗦。松树林密密匝匝地覆盖了山坡,各种鸟儿在树林里鸣唱。林中的山涧潺湲流淌,[11]发出水击岩石的訇然声响。这是梭罗笔下印第安人生活的国度,这是纯粹吐蕃特人的国度——用印第安人或吐蕃特人的生活方式,植物的方式,自然的方式,让人性复归,唤醒,解放,让心灵自由,把眉头的乌云驱除,忘记烦恼、忧愁和恐惧。可是你知道,人们天天在侮辱着大地,哪有资格谈论自然和天国。如果你不能成为先知,如果你不去召唤,那些愚昧昏暗的灵魂怎能获得解脱和拯救?别充当穷人的先知,而是要勤奋,成为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人瓦尔登湖边的梭罗隐士如是说。此刻,你和江永才让多么像两个穷人的先知,站在阳光下,赤身裸体,肌肤闪烁着水珠的光芒,面朝山麓上茂密的树林和奔逐的鸟兽,沉思着,想像着,祈祷着。让那些困厄于都市的囚徒获得解放吧,他们的一生从来就没有亲近过伟大的自然和信仰,他们的心灵蒙覆着厚厚的尘埃,他们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如果真有一位天使降临,他们也绝对不会相信。

顺着河流的方向,雀儿山下,公路两边是壁立万仞的山峰。顺着河流的方向,便是德格,你此次旅行的终点,你人生的第二故乡。一个人,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验灵魂的强度和载力。一想到将要在这里居住并生活整整一年,你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这是游牧族[12]的生活,大隐士的生活。如果寒山有灵,他必会引你为知己。他会穿越千年的时光从唐朝到来,和你对酒悠游,吟风弄月。你们会在秋天飘摇的树叶上写下千年流传的诗歌,你们会把诗稿付之一炬,让纯粹的火焰成为诗歌的读者。吾家好隐沦,居处绝嚣尘。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助歌声有鸟,问法语无人。今日娑婆树,几年为一春寒山当年如是说。

德格县城到了。河岸边的山坡上赭红色的木头房子鳞次栉比。她漫步街头。色曲河在新兴的水泥建筑下哗哗作响,向着远方奔去。简陋的店铺。肮脏的牧民。长发上缠着红色英雄结的男子腰里插着银柄长刀。牧人的妻女头裹绿松石和红珊瑚,佩金带银。西装革履的小官吏走起路来又土又神气。狭长的街道上塞满了蔬菜小贩、屠夫、马匹、卡车、拖拉机……网吧里玩游戏的僧侣进进出出。桌球室里好勇斗狠的少年随时准备打架斗殴。发廊里涂脂抹粉的妓女穿着廉价皮裙倚在门框边嗑瓜子。兽皮贩子的粗手抚摸着一张豹皮。珠宝商把手伸进彼此的袖筒里掐着指头讨价还价。幼儿园的儿童学唱着走调的国歌。文[13]工团的男女演员打情骂俏争风吃醋。更庆寺佛学院的百名僧侣在山坡下的草地上辩经。围绕印经院转经的群众被一场暴雨驱散。雨来得很猛。顷刻之间,街道上变得空无一人。她躲在首饰店的屋檐下,看着五只放生的绵羊四处游荡。一个疯子,像来自天堂的预言者,在雨中呼喊:末日来临,光欲熄灭。

等那只觅食的乌鸦从树林里飞到垃圾堆上开始觅食的时候,雨停了。一个穿着旧式军绿色警服腮帮子上翘着两撇小胡子的老酒鬼,哼着歌儿从酒馆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酒鬼丹珠!”调皮捣蛋的孩子们跟在他身后,使劲起哄,“嗨,酒鬼丹珠,你的手枪丢了,当不成警察了。”

他转过身想要追打那帮小孩,不小心一个趔趄,栽躺在街上。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没有一丝力气,索性就躺在大街上指着那群孩子叫骂起来:“哎,没奶吃的羊羔子,老子我当警察的时候,一枪子儿就能崩掉你那根尕鸡巴。老子我,我手枪没丢,我藏起来了,我就是为了把你那尕鸡巴一枪子儿崩掉才藏起来的。唔,我藏哪儿了?我藏在鱼肚子里了。哼,局长开除我,我不怕,我把手枪藏在鱼肚子里了。我一枪就崩掉他的个尕鸡巴……”“啊,你这个造孽的人,都喝成这个样子了,还腰里别个死老鼠,冒充枪手哩么。”老阿妈感叹了一句,急急忙忙从屋檐下钻出来,跑到老酒鬼跟前。“哎唷,扎西青措,我的尕母马,你回来了嘛?”老酒鬼醉眼蒙胧地瞅着老阿妈说。

她和老阿妈搀扶着酒鬼丹珠,来到一处山坡下。老阿妈的家是一座在公路边依山而建的二层小木楼。她家的对面,紧靠着色曲河,也是一座二层小木楼。小木楼的阳台上摆着一盆石榴树,一个老人坐在躺椅上,一边拨弄着阳台边的四个方向盘,一边晒着太阳。“吃汽车的丹珠,吃汽车的丹珠,”老阿妈冲那位老人喊道,“这个姑娘来找你。”“扎西青措,你别骗人了,”他说,“自从亚嘎老师走了以后,这门洞里连狗都不来一只。”“吃汽车的丹珠,哈哈,你想抢我的尕母马,小心我一枪子儿崩掉你的个尕鸡巴。”酒鬼丹珠嘟嘟囔囔地说。

那几乎是一座由汽车的车头、车厢、轮胎以及各种各样的汽车零件堆砌而成的楼房,四个方向盘抵在阳台的木栏杆上。她钻进汽车垃圾中开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低头走进黑暗的楼道,攀上陡峭的木梯,来到二楼。木楼里光线不足。木头地板发出陈年腐朽的咯吱声。向左,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她佝身穿过小木门,来到阁楼的房间里。靠墙角的碗橱上,一溜大大小小的铝壶和铁盆擦得锃亮,摆放得整整齐齐。向阳的那面,有一个小木门,通向宽阔的阳台。她来到阳台上,对面的山峦和山峦下茂密的灌木林,以及灌木林下金碧辉煌的更庆寺和印经院一览无余。阿爸丹珠离开方向盘,转过身来,像一个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的卡车司机,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她面前。一抹余晖从侧面打在他脸上,使他那张棱角分明、俊美优雅的脸庞一半黑暗,一半光明。那是一张康巴老人典型的面孔,祥和,高贵,鼻梁挺直,双眼大而明亮,皮肤黝黑却布满光泽。“唵,嘛,呢,叭,嘧,吽。亚嘎老师嘛……哎呀,亚嘎老师……我让印南寺的喇嘛……给他念了三天的度亡经。唵,嘛,呢,叭,嘧,吽。哎呀,我天天给他念经,祈求十二丹玛女神保佑他。”

阿爸丹珠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话,一边聆听她的来意。突然,他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黄昏很快就降临了。窗外归巢的鸟雀唧唧喳喳地掠过树梢。绛色天空的反光射进木楼,给阿爸丹珠的全身笼罩了一层黄金的光芒。

阿爸丹珠躺在病床上,嘴唇干燥,眼睛里没有一丝光采。你推门而入。阿爸丹珠抬起头,看着你,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你坐在床沿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紧紧抓着阿爸丹珠的手。阿爸丹珠的手那么虚弱,几乎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场突如其来的心脏病,几乎要了阿爸丹珠的命。“昨天晚上我梦见你,”阿爸丹珠说,“喔,觉仁波,你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了县城。”

你的眼睛发酸,喉咙收紧,说不出话来。其实,昨天晚上,你也梦见了阿爸丹珠。你梦见阿爸丹珠骑着一匹马来到戈麦,带着你去打猎。白雪皑皑的草原上,狼群奔逐,金黄的老虎没入丛莽。你和阿爸丹珠背着猎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雪很深,每次拔出脚来都会让人感到无比吃力。突然,发生了雪崩。高耸入云的雪峰轰隆隆巨响着在你们身后坍塌。你和阿爸丹珠跑啊跑啊,可你的两条腿像棉花做成的似的,软得几乎踩不实地面。阿爸丹珠已经跑了好远,回头看见你双腿陷在深过膝盖的雪中,无力自拔,便回转身来,抓住了你的手……

在这漂泊异乡的地方,曾经把臂而行的众兄弟,惟你依源而行,惟你贫穷困苦,茕茕孑立,只有阿爸丹珠把你当成了他的儿子。你在他家里能够吃上新鲜的蔬菜,喝上香甜的酥油茶,有一个属于你的床铺让你度过夜晚。在戈麦高地,每一次想到阿爸丹珠,你的心中就会泛起一阵温暖。他慈祥的目光,他说话时温厚的语气,都让你铭记在心。你是这高原老人阿爸丹珠的养子,在日渐熟稔之后,有种血脉相连的亲情在心中滋生。

这个高原老人,有着普通的身世。在德格土司统治着这片土地的时候,一个逃亡的武士来到戈麦高地,被这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吸引,于是就和一个牧民的女子结了婚。婚后,诞下一子,唤作丹珠。丹珠依靠一手木匠的手艺,离开戈麦高地,在德格混饭吃。见多识广的父亲教他掌握了汉语。这门语言给了他一张进入德格新政府部门的通行[14]证。新政府需要大量藏族人才。年轻的金珠玛米站在德格土司家的大门前,呼吁藏族青年翻身农奴做主人,加入到人民革命的队伍中来。丹珠看见德格土司的卫士,也就是酒鬼丹珠报了名,他也就跟着报了名。他姨妈的大女儿根秋措姆从戈麦高地来找他,一见他丢弃了木匠的手艺,就说:“啊,你这个倒霉鬼!觉仁波,你丢了手艺,就会成为一个穷光蛋。”“我本来就是个穷光蛋。”他说,“觉仁波,我可不会成为一个倒霉鬼。”

他进入了刚刚成立的畜牧局,很快便被送到康定学习兽医。其后不久,畜牧局出现了一辆无人会开的手扶拖拉机。丹珠对那个叫声粗鲁的铁家伙怀有一种新鲜的热爱。这马背上长大的藏族青年想:“如果我会骑这匹铁马,一定很威风。”于是,他放弃了刚刚学会的兽医技术,恳请领导派他去学习驾驶。

刚刚结婚的根秋措姆一看他骑着那匹铁马回家,就说:“啊,你这个倒霉鬼!觉仁波,你丢了兽医的技术,将来会成为一个穷光蛋。”“我从来都是个穷光蛋。”他回敬妻子说,“觉仁波,我可从来不是一个倒霉鬼。”“啊呀,那个时候嘛,丹珠我好风光哟,”阿爸丹珠说,“人人都巴结我,人人要溜我尻子。后来,听说改革开放了,我就想开个大汽车。”

正给儿子扎西尼玛缝书包的根秋措姆一听丹珠要把畜牧局的工作辞了去买汽车,她把缝了一半的书包往氆氇上一丢,说:“啊,你这个倒霉鬼!觉仁波,你丢了公家的饭碗,一定会成为一个穷光蛋。”“我从来都是个穷光蛋。”他回敬妻子说,“觉仁波,我可从来不是一个倒霉鬼。”“我想开着大汽车跑遍整个西藏,拉萨啦,日喀则啦,阿里啦……我还想开着大汽车到北京做生意去哩。”阿爸丹珠说,“结果,菩萨不保佑我嘛,我买了一辆新新的东风大卡车,开到半路上坏掉了。我以为汽车跟拖拉机一样加的是柴油。我把老婆子的首饰全卖了,又买了一辆新新的汽车。哎呀,菩萨不保佑我嘛,结果开到半路上又坏掉了,因为我没有给汽车上机油。我把房子卖了,又买了一辆新新的汽车。哎呀,觉仁波,菩萨还是不保佑我嘛,车开到半路上又坏了,因为我把一壶青稞酒当成汽油给加到油箱里去了。最后,我差点把自己卖掉了,才凑够了钱,又买了一辆新新的汽车。哎呀,觉仁波,菩萨不保佑我嘛,我开着汽车,走着走着天黑了,路边上立着个牌子说不让走。我啥也没管,加大马力就冲了上去,结果一看是条刚刚修好的柏油路。这么好的柏油路不让走是啥意思嘛?我啥也没管,把汽车开到八十迈就往前冲。后来我才晓得,人家立牌子不让走是有原因哩,前面一座桥还没修好哩。结果,我把汽车开到山沟里去了。”“就这样子,大家才叫你吃汽车的丹珠?”你问道。“对,每次汽车坏了,我就让坐汽车的人先回家。”阿爸丹珠说,“然后,我把汽车大卸八块,埋在地里,藏在山洞里。再然后,我就空着手回家了。那些坐了汽车的人一见我就说:啊,丹珠啊,你把汽车吃了么。别人看笑话哩么。他们叫我吃汽车的丹珠,我心里难受得很么,可又说不出口么。过两天,我有了钱,就雇了手扶拖拉机把汽车零件悄悄拉回来。觉仁波,我老婆就是这样被活活气死的。现在嘛,我穷了,这门洞里连条狗都不进来了。”

阿爸丹珠无限伤感地躺在病床上,抓着你的手,感叹着人心的势利。“不是还有扎西青措吗?”你安慰他说,“你一直爱着的扎西青措不是经常来看你吗?”“噢,我的扎西青措……”他一拍脑门,幸福地说,“等那酒鬼丹珠两腿一蹬,死了,我就把扎西青措娶过来。”“到时候,我给你当伴郎。”“求菩萨保佑,一定得让酒鬼丹珠死在我前面。噢,呸呸呸,我不能这样诅咒别人。觉仁波,求菩萨保佑,一定得让我死在酒鬼丹珠后面。一定。一定啊菩萨!”

这是他曾经睡过的床。他的体温还在吗?窄窄的木床靠着窗户。剪纸窗户抵挡不住外面色曲河的涛声。她枕着涛声入眠。梦境中,一条宽阔的河流,清澈,但却深不见底,她掉落水中,奋力游向彼岸。沉沦中不能自拔的人啊,她奋力地游啊游啊。彼岸何其迢递?在河之洲,向她频频招手的男子到底是谁?

次日清晨,她早早起床。川藏公路沿着色曲河穿城而过。她走在公路上,左右顾盼。山顶上,德格土司时代建筑的堠堡巍然挺立。德[15]格印经院的墙基下,转经的藏人成群结队。刀刻经文的匠人坐在石阶上,胸前挂张羊皮,怀里抱块石头,手握凿具刻下细密的文字。跟随着藏人顺时针环绕印经院转完一周,她沿着一条土路,走向更庆寺。沿途有条小溪,从山中急速流下来。居住在山麓的人家把垃圾倾入小溪,这清澈的溪流裹挟着污水、秽物、破衣烂衫、牲畜腐烂的尸体……在这万河归源的上游,河水要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一直带下高原,通过磨砺和冲刷,将其变成养育鱼群的有机质,进入三角洲上那些新兴的城市。

更庆寺院寂静无声。她坐在石阶上,看几只流浪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偶尔会有几声咳嗽从某间僧舍里传出。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僧人在转经,绛红色的僧袍在柱廊下忽隐忽现。他拉动巨大的转经筒,每转一周,转经筒便会发出“叮当”一声铃响,让这原本寂静的寺院更显寂静了。

般若波罗蜜多。时间停止之处。思维无维。意识无识。空,甚至于,无。心不动。烟云散尽。铅华褪落。太平洋这壁,或者恒河岸上,也许几多风雨。更庆寺,静极。谁的叹嘘,惟我聆听?我身即禅。释迦若非启示录,牟尼本是聆听者。禅即我身。悲悯之心。滴泪之目。菩提无树。明镜非台。身在何处?不如归去。摆渡者无需舟楫,只摘一叶芦苇,渡向虚空处。空不异色,色不异空。金刚寂静世界,何人完美之相渐悟而成?明空无执。由寂无别。佛陀无意。觉者不存。无达摩,亦无摩耶幻境。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现在,地大沉入水火的征象出现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是如此虚弱,气血冲荡,只爱眼前,一片光明的诵唱,只爱一双仁波切的手,举起羊皮经卷里的箴言洗去我一身虚妄。那谟婆伽跋帝。钵喇壤。波罗弥多曳。唵伊利底。伊室利。输卢迦。毗舍耶。毗舍耶。莎婆诃。阳光照彻。依止于寺,依止于佛,依止于红羊皮经卷。

色曲河边委蛇延伸的小街上,行人稀少。高原上清冷的秋风荡涤大地,宛如宿醉的汉子,脚步踉跄,对着你这衣衫单薄的异乡人肆意冲撞。你袖着手,瑟缩着脖子,跟随三郎瑙乳一行到了县城东郊的驻马店前。一路上,你的内心充满了激荡的幻觉。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风物、语言、面相、身份,这一切都跟你三十年的生活迥然有别。三十年的生活,突然断裂,你就在这个断裂地带获得新生,向过去告别。

城南,山涧流经的地方,就是驻马店。三郎瑙乳的一双粗粝大手叩响了驻马店的木门,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慵懒地应了一声,沉重的木门便“吱呀”而开。一些蒙古马出现在你眼前。草料堆积的院落里,马在咀嚼,不断打着响鼻,前蹄踢踏着青草覆盖的土地。

在太阳没有照临这座两山夹峙的县城之前,秋风吹动马鬃。三郎瑙乳为马匹备上鞍鞯,将装满货物的牛皮马褡,丢上马背。一个小伙子顶着一头染成黄色的长发,不慌不忙地走进驻马店。崭新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与那一头黄发极不协调地统一在他的身上。他叫尕毛,三郎瑙乳的弟弟,在靠近寄宿小学的街道上,拥有一间卖衣服的小店。尕毛平时不大回戈麦,这一次,他要回家参加祖母的丧事,因为他的祖母快要去世了。

十年前,移居印度的阿贡仁波切资助了包括尕毛在内的六十八名草原儿童到县城接受藏医教育。毕业后,从来没有去过拉萨的尕毛去了拉萨,从此,他迷恋上繁华的城市生活。此后不久,他便做起了生意。阿贡仁波切一直没有中断这项助学工程,直到现在,德格县寄宿学校有整整一个班的学生还在受着阿贡仁波切的资助。也许,阿贡仁波切的原意是想给草原培养一批藏医,让他们为故乡的人们提供医疗服务,但事与愿违,受他资助的学生几乎没有一个人重返故里。你不知道,对于阿贡仁波切,这是一种成功,还是一种失败。

马铃叮当。你们牵马走出驻马店,拐进一条狭长的山谷。白桦树在小溪旁疯狂地生长,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溪旁草地上,野花盛开,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水。鹅卵石在溪流下五彩斑斓,宛若被水埋葬的珍宝。这样的山谷让人神清气爽。山谷尽头,晨阳照彻着从天空悬垂而下的山峰。镶嵌在山峰上若隐若现的小径,恍若一把利剑,在金光里冶炼。“上马。”三郎瑙乳说。

美青年格培翻身上马。浑圆的马臀肌肉紧绷。陡峭的小径布满顽石和沙砾。山毛榉和刺玫的枝条在小径上纵横交错。你看着这样的小径,心存畏悸。

少年时代,你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呀。在故乡河岸边广阔的草滩上,你骑着枣红马,放牧着羊群。当西部的风雪袭击了村庄,你便搂着马脖子,躲避那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的西北风。你曾经骑马穿过大雪,把惊慌的羊群赶回家园。人们都交口称赞,说你是个好骑手。后来,你负笈求学,离开了乡村,在城市里变得日渐平庸。那个野蛮强健的少年不见了。那个在马背上长大的少年,逐渐变得柔弱、怯懦。“再走走吧,这马身上驮的东西已经太重了。”你看着这样险峻的道路,对三郎瑙乳说。“没事没事,快上马,”三郎瑙乳催促你说,“我们还有十个小时的路程呢。”

你只好硬着头皮上马。

你需要找回少年时代的勇气。

马背上驮着牛皮马褡,沉重的货物把马褡撑得鼓鼓囊囊。马镫压在马褡下面。你用力掀起马褡,露出马镫,左脚踩上去,双手扳住马鞍,右腿高高扬起,一屁股坐在马鞍上,再把右边的马褡掀起来,右手摸到马镫,让右脚伸进去。你发现尕毛骑马和你一样笨拙。“乔——乔——”你们吆喝着,打马上山。马背上,你的身子愈抬愈高,德格县城逐渐被你抛在眼皮底下。眼皮底下,一只桀骜的苍鹰,它尖锐的飞行撕破了宁静的空气,它阔大的双翼盖住了德格县城的公路、水塔、寺院、汽车、行人、政府办公大楼……而你的瘦马喘息着,你马镫上的双脚感觉得到马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那颗心脏快要破裂了。充血的心脏,像个暴躁的孩子想要击破肚皮奔跑而出。

紫色晨阳下,四马上山冈。在这如剑的山路上,四匹马艰难攀爬,蹄足急遽落下,沉重竟如恋人之咳血。走不多久,一块巨大的石头挡住了道路,石头上留有蹄铁踩出的痕迹。下马。你艰难地从马背上下来,手脚并用,爬上石头,抓紧马缰绳,拽着马。马一跃而起。有时候,面对巨石,马儿打着响鼻,退缩不前,必须要一个人在后面举起皮鞭朝着马屁股抽打一番,吆喝着,才能把马儿赶上去。

一个小时后,你们翻越了危岩堆垒的山峰,一片壮阔的高原牧场豁然展现。青草连天的牧场,鹰鹫麇积,牦牛散布,马鸣于野,惟彼洪荒。美青年格培唱起了悠扬的玛尼歌。阿美德哇瑞唵嘛呢叭嘧吽唵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

唵嘛呢叭嘧吽,乃大悲观世音菩萨咒;唵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乃莲花生大士咒,称为金刚上师咒。这是西藏最有名的两种神咒。公元八世纪,莲花生大士受吐蕃第五代藏王赤松德赞邀请,骑乘瘦马,从印度那烂陀出发,翻越风雪凄迷的喜马拉雅,把佛法带到了雪域高原。在他到来之前,前代藏王郎达玛为复兴西藏原始宗教——苯教——而大肆灭佛,致使自松赞干布以来,昌盛雪域的佛法遭到毁灭,大批僧侣被杀,大量寺院和典籍被毁。莲花生大士的到来,使佛法的种子重又在雪域高原遍地生花。从咿呀学语开始,每个藏人最先说出的话是:唵嘛呢叭嘧吽。

当年,你在青海漫游,距西宁约四十公里的塔尔寺,在一条幽闭的山谷中金光闪耀,召唤着世俗之人趋之若鹜。这是藏传佛教伟大的改革家、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宗喀巴创立格鲁派时,藏地民众对于佛陀教法愚昧无知,各种邪知和不加思考的想法到处流播。宗喀巴决心进行一番清理整饬,使戒律不致衰败,使律学发达兴盛。塔尔寺银塔之内,有一棵圣树,传说是从宗喀巴母亲生产时流血的地方长出的。圣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有神秘的相像物,并且代表着藏文的不同字母。树皮上也有同样的裂纹。有好奇的旅行者扒掉树皮,发现树干上也有同样的文字。据土登晋美诺布的《西藏》一书记载:“大约七十年前,因为打扫,才将圣树之门打开过一次。喇嘛出来的时候,有一片叶子落在他肩上,上面清楚地写着文字。”人们说,圣树上的每片叶子都写着神奇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嘧吽。

你们随着格培,齐声合唱,不知不觉抵达念冬神山的垭口。垭口上,高耸入云的玛尼堆刻满彩色的六字真言和密密麻麻的经文,猎猎经幡迎风招展。你们把隆达撒向天空,高声啸吟:“哦嚯嚯……啦嗦嗦……哦嚯嚯……啦嗦嗦……”

一个名叫央金玛的姑娘,走在牧场上。绿松石围绕着一枚红珊瑚串成一链,缠裹着她乌黑的头发。她那黑里透红的脸洋溢着一种健康的性感。走着走着,你发现格培和央金玛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你勒住马头,等他俩赶上来。后来,格培和你成了朋友。他说那天是你坏了他的好事。那天,美青年格培,这个草原上的浪荡鬼,风流成性的泡妞高手——后来你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多少奇闻艳事啊——已经把央金玛勾引到手了。他只是等待着你们骑马走远,就可以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把那美丽的人儿掀翻在草丛里,揭开她的裙袍,和她做爱。大自然中的性爱,必然荡人心魄,必然彻骨销魂。

一阵雨云紧压着山头,向你们逼迫而来。一阵劲风,吹送而来的,竟是九月的大雪。高原上,天气如此多变,刚刚还是灿烂阳光如受孕的处女,此刻,雪雾弥漫,大风起兮,吹剔了荒弃原野的一具兽骨。逆风而行的骑手,一壶青稞酒温暖着,在环山蜿蜒的小路上一路狂奔。马蹄之下,万丈深渊,充塞了风雪和鸦鸣。你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及至抵达念冬神山的垭口,美青年格培在马上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好几次,你看着他差点从马背上翻下去。你们的脚下可是万丈深渊哪!你不停地喊:“小心啊格培——”他回过头,冲你憨厚地笑笑,继续纵马奔驰,继续饮酒为乐。尕毛逐渐变得粗野起来。他从美青年格培手里抓过酒瓶,仰头痛饮。马队狂奔起来。这是一群多么疯狂的男人啊——他们的生命就是这样,年年月月,在险象环生的道路上,纵情狂欢,对于死亡,从来都是置之度外。高原上,众生如此坚韧,他们意志的钢铁被残酷的生存环境锻打成器,盛放着水源、盐巴、爱情、经卷和超凡入圣的生死观。“我的马儿呀,你也奔驰起来吧,”你说,“让我的头发被风吹散,让我的心情坦然,让我成为一名勇敢的骑手,一个西部的男人,额角峥嵘,在马背上笑容灿烂。”

扎西尼玛开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面包车。

两人默默地抽烟,谁也不说话。色曲河在公路边激浪翻腾。“河里有鱼吗?”一支烟抽完以后,她打破了沉闷的空气。“有啊。”扎西尼玛说。

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河滩上,一群秃鹫争抢着腐尸。扎西尼玛把车开上一座小桥。色曲河在这里流进了金沙江。四川和西藏,中间隔着宽阔的一条江。“一下雨,这条路就很难走。”扎西尼玛指着前面堆满石块的土路说。“对不起,我没有听阿爸丹珠的话,”她看着扎西尼玛,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我理解你的心情。”

扎西尼玛猛打方向盘。车轮贴着江边的路基,拐过一个急转弯。她无需俯身或者探出头去,就能看见汹涌的江水。江水浑浊。江面上漂着枯木和动物的尸体。雨像崩塌了似的,下得更大了。扎西尼玛那边紧挨着的悬崖不断有被雨水冲下的泥沙。“我开车送过他的一个大胡子朋友,也是这么大的雨。”扎西尼玛说。

五月,诗人来看他的时候,曾在这条路上走过。在一首纪念他的诗中,关于这条路,诗人也曾写到过。一万座山。冷。并且——(当我们在雨的上方)显现出倾泻的脉络/石头跳跃,沙子在阻止汽车通过/人们在半路上,远远地望/他睡在野地的泥浆中/水,会把他/冲洗成形。大约过了一小时。路变得愈来愈狭窄。扎西尼玛把车停在一块江边的岩石前。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隆达,撒向江面。唵,嘛,呢,叭,嘧,吽。被水吞没的你变成了鱼。变成鱼骨化石。她想起他曾经唱过的歌,眼睛里满是止不住的眼泪。“就是在这里,乡政府的吉普车滚落而下,掉入了金沙江。”扎西尼玛对她说。

当时,他乘坐的正是那辆乡政府的吉普车。

她想起了诗人为他写过的悼诗。在雨水崩塌的地方/你摸索着滞留在狭小山路/翻/打猎人的山冈/你忘记了来时的目的:五月(杜鹃花才开)还十月的心愿。

扎西尼玛继续开车前行。“一个女人从北京打电话,要我给亚嘎老师捎个口信,说她要来看他。”扎西尼玛说。“他就到县城来接她?”她问道。“是的。亚嘎老师等了三天,她却毫无音信。那天下午,亚嘎老师就搭乡政府的吉普车,沿金沙江边的这条路回去了。以前,他从不走这条路。每次进城,他都是骑马或者徒步,从牧场上走。”“那个女人再也没来?”“来了。她来晚了。”“她叫什么名字?”“她没说。”“那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她登过珠穆朗玛峰。”“她在亚嘎老师出事前就死了。”“啊!怎么会呢?她说,一听到亚嘎老师失踪的消息,她就从北京赶来。走得太急,没来得及换衣服,所以她只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我把大衣给她,她披在身上却一直在发抖。那一天雨停了,阳光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但她却一直在发抖,而且脸色苍白,嘴唇如果不是涂了口红的话肯定会显出紫色。能看出来,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眉毛修过,又弯又细,头发好像做过离子烫所以显得又黑又直。我跟今天一样,开着车。她不爱说话,我想那是太伤心的缘故。她在亚嘎老师失踪的地方站了很久,我的一包烟抽得只剩下两支了。她也不哭,就那样默默地站着。可你怎么说她在亚嘎老师出事前就死了呢?难道我遇见的是个鬼魂?”“我看过她写给亚嘎老师的一封信。”

信。

现在,我就坐在三联书店外面的石阶上。天黑了。昏暗的路灯下,人来车往。恍惚之间,有种虚妄的空气在大街上迷漫。透过这虚妄的空气,失去方向的人影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在北京,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对吗?你那儿已经下雪了吗?你是不是骑着马,冒着大雪到了德格县城?前两天我打电话,他们说你在戈麦高地。给你打电话有些突兀,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你的那位摄影师朋友让我看到你的摄影和诗歌作品以后,我就想找到你。你那些关于西藏的摄影作品我非常喜欢。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用那样的眼光看待西藏。你知道,我们平常在旅游杂志上看到的西藏摄影,全是雪山、草原、河流……这滤光镜下艳丽的色彩,只是一种空洞无物的表达,是充满艳丽色彩背后的心灵干枯。而你不同,你生活其间,用心灵在感悟那片土地。你的摄影作品粗粝、朴素,充满西藏高原的野性之美。我了解那片土地。

八年前,我从美国回到北京,一心想去西藏。有一天,我开着一辆二手吉普车,从北京出发,沿着青藏公路,直抵拉萨。一到拉萨,我就爱上了那个地方。那时候的拉萨,人都特别纯朴,藏人过着一种完全与世隔离的生活,一种田园牧歌般的生活,现代大都市中那种紧张的生活节奏,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在拉萨全都不存在。那时候的拉萨,像是神刻意给这个世界保留的一方净土。那里的人们沉浸在宗教之中,过着纯粹精神和信仰的生活。

我决定不回去了,既不回北京,也不回巴黎,更不回美国。我的母亲住在北京,而我的父亲住在巴黎。当年,为了能让我父亲去法国留学,母亲提出了离婚。母亲天真地等待着父亲学成归来以后跟她重新结婚。她等了三十年,结果却发了疯。最后,我那已经是医学博士的父亲从巴黎赶来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说说拉萨吧。在拉萨,我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吧。今年九月,我离开了拉萨,回北京了,因为拉萨昔日的宁静已不复存在……对,你说得对,商业气息太重了。当然,回北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要和相恋七年的男友结婚了,他是个电视台记者。七年前,他来拉萨拍纪录片,我和他一见钟情。每年夏天,他就到拉萨来看我,而到了冬天,我就去北京看他。这一次,我再也不回拉萨了。我要装修房子。我要筹备婚礼。我要养育孩子。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再不生孩子就来不及了。这么多年来,我似乎错过了许多东西,马不停蹄地错过。错过一季,就是错过所有的季节。但这一次,我不能再错过了。但是,他突然对我说,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他们结婚都十年了。你应该理解我那种快要崩溃的状态。我曾经两次为他去堕胎!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法适应这个城市。这繁忙、冷漠而虚妄的城市……曾经,我和你一样,也是从城市逃亡出来的流浪者,热爱自由,热爱大自然,像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理想主义者和青铜骑士,冲毁了世俗社会加诸自身的道德樊篱,成为一个反叛者。而现在……

那时候,雪一直在下,草原上的格桑梅朵开得正艳,点地梅从金沙江岸一直铺到戈麦高地。一匹白马驮着她,从山谷那边的灌木林里缓缓走来。一场盛大的婚礼正等着她。你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一直抱进小木屋。过了一会儿,你俩穿着艳丽的藏袍,走出小木屋。戈麦高地上的牧民全都身着节日的盛装,从遥远牧场上骑马赶来。人们载歌载舞,觥筹交错。婚礼结束以后,你牵着她的手向草原深处走去。一条小溪在山谷里潺潺流过。那涓涓细流,澄澈见底,一条条鲜红艳丽的鱼儿驰翔在水中。鱼,依源而行,道出潮汐。人,沿途而猎,获致爱情。你定睛细看,发现每条鱼都长得奇形怪状,有方形的,有菱形的,有不规则形状的。你兴冲冲捞起一条又一条,可那滑腻腻的鱼身子,怎么抓都抓不牢。终于,一条鱼被你逮住了。你捧着那条鱼兴高采烈地唱起来,想要献给她。可她却不见了。空旷的大草原,雪一直在下。你呼唤着她的名字,山谷中传来一阵阵回声。你哭泣着,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抛弃我?”那时候,你手里的鱼动了一下。你低头一看,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玫瑰形状的鱼,躺在你的掌纹里。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不知道是出于忧伤还是出于幸福。

那些日子,你总是做这同一个梦。你把那些日子叫做逮玫瑰鱼的日子。[1] 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 1926—1997)被奉为美国“垮掉的一代”之父,他集诗人、文学运动领袖、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旅行家、预言家和宗教徒于一身。[2] 巴别塔(Tower of Babel)也译作巴贝耳塔、通天塔和分音塔。据《圣经·创世记》第十一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通天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3] 大昭寺位于西藏拉萨市中心,始建于七世纪吐蕃王朝的鼎盛时期,在藏传佛教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4] 度母 (Tàrà,圣救度佛母),又称多罗菩萨,在西藏,受到广大民众的热烈崇拜。[5] 喇嘛,即上师,也就是善知识。这个词被滥用了,本来并不是每个出家人都能称为喇嘛的。正确的称呼是:出家的男人受十戒的称沙弥,受具足戒的称比丘;出家的女人受十戒的称沙弥尼,受具足戒的称比丘尼。[6] 更敦群培(1903—1951)是现代西藏史上的佛门奇僧、学术大师、启蒙思想家和藏传佛教世俗化的先驱,一生坎坷而极富传奇彩色,曾在印度游历十二年,返藏后,遭噶厦政府诬陷,身陷囹圄达三年之久。[7] 觉仁波,意即:对着释迦牟尼佛发誓。[8] 根据格鲁派的观点,白哈尔神是世间护法神中的主神。[9] 隆达,也有人称之为“祭马”、“禄马”、“经幡”、“祈愿幡”等,不过,人们更习惯称它为风马,因为“隆”在藏语中是风的意思,“达”是马的意思。[10]卡照,康巴藏语,意为感谢。[11] 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美国作家、思想家,其主要著作《瓦尔登湖》(Walden)是他在瓦尔登湖边的林中两年零两个月又两天的生活和思想记录。[12] 寒山,乃唐代长安人,出生于官宦人家,多次投考不第,被迫出家,三十岁后隐居于浙东天台山,享年一百多岁。寒山诗作在二十世纪受到了中国及西方众多读者和研究者的关注。[13] 更庆寺:四川康区藏传佛教萨迦派主寺,位于德格县更庆镇。更庆,藏语意为“宏大”。[14] 金珠玛米,意为解放军,原意是“打开锁链的兵”。[15] 藏地有三座古老的印经院:德格印经院、拉萨印经院和日喀则印经院。日喀则印经院“文革”期间被毁,在剩下的两座印经院中,德格印经院规模更大,收藏也更丰富。

卷三 孤命记

夕阳下的戈麦高地,鹰群盘旋。散落在各个山头的人家,忙于农牧,没有人注意到高山顶上,一个汉人的注目。村东头,一所草原小学,民办老师三郎多吉正在给三十个草原上的孩子教那课本中的三十[1]个藏文字母。童声朗朗——“嘎咔咖啊,珈恰甲嗫……”

一个名叫洛桑的男孩,不时偷眼望向窗外。窗外,九月的草原一片明朗,雪峰之下的马匹,埋头吃草或者呼儿唤女;乌鸦的黑翅膀掠过山冈,比黑夜还黑;一只惊慌的羚羊,迫于风的追猎,遽然跃入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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