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说 谷崎润一郎作品集 犯罪小说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0 00: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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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谷崎润一郎(著),周瑛 (译)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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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说  谷崎润一郎作品集  犯罪小说集

新民说 谷崎润一郎作品集 犯罪小说集试读:

有前科的人

我是一个有前科的人。还是一个艺术家。当我因可憎的道德败坏罪而将被送往监狱的时候,平日崇拜我艺术的俗世里的家伙们会有多么吃惊啊。哪怕犯罪的性质跟女人有关,也会得到这样那样的同情,可是,纯粹因为金钱问题而进行欺诈的话,引起所有人的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到最后的最后,对我很好的两三个朋友也在那次事件以后完全放弃了我。不! 连我自己也放弃了自己。“混蛋!为了一点点钱就做出那么肤浅糊涂的事。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被称作艺术家吗?哎呀,被大家称作什么崭露头角的艺术家、旷世奇才之类,连自己也很自恋,可是,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我对自己这么说。通过这次事件,我觉得最遗憾的是自己的优越感被伤害了。世间那些家伙说我欺诈,被他们叫作坏蛋、道德败坏之徒,我也未必会那么悔恨当初(实际上不道德这一点是我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不觉得被他们这么说有什么不合适)。欺诈也罢,坏蛋也罢,因为我是天才,比俗世里那些善人更加睿智,因此在这点上我相信,我属于比他们优越的种族(即便不信,我也尝试着那样为自己辩护)。但是,应该是优越种族的那些人,触犯了他们制定的法律,应该接受他们社会的制裁,就算被投入监牢,我的心中只要还存有优越感,那么我或许还有呼喊“优越”的权利。好悲伤啊,我已经完全自己看轻了自己。当我的命运与监狱连接到一起时,我以往的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胆小、没有自尊、软弱完全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没脸面对世人、面对我欺诈过的对象。过去我以为我比他们优越,实际上我却不得不感受到我属于远比他们劣等的阶层,智商低下、勇气不够,是个应该被同情的蠢货。最关键的是,在这之前恨我、诅咒我的人,在我入狱以后完全改变了态度,反而对我的先天缺陷充满了怜悯之情。他们完全把我当残疾人,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同情我的毛病,把我的犯罪当作笑话。就这样,连我都认为自己被同情、被视为滑稽之类也是理所应当,我终于逐渐地自感卑微。实际上,变成这样,人也就完了。……二

那个时候,即便落到那种田地还没有放弃我的人,只有我老婆和朋友村上。我真的必须衷心感谢他们俩。如果没有他们俩,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某些事就上吊自杀了。“关于你进监狱这件事,俗世的人不了解你这样的家伙,他们吃惊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没有必要失望、沮丧呀。你犯了道德败坏罪,这和你平日里的性格一点也不矛盾。你很早以前就知道,在你的一生中,肯定会发生类似于这次的事件。我知道你是那样的人,而且相信你有天分,所以即便现在也相信你。连我都可以预想到的事情,你不会想不到的吧。你并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而第一次被人同情。你以前是个非凡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应该被同情的有缺陷的人。只是,在这次东窗事发以前,你总是看着自己优越的方面,往往忘记低劣的方面。但是,即便你忘记了那些,也不代表你不知道。别说不知道了,你不是经常诅咒你那些与生俱来的臭毛病,并为之叹气吗?现在感到狼狈、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特别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而丧失自信,岂不是很滑稽?你的自信从一开始就只是因你的艺术而存在。你往往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把旺盛的自信扩展到不合理的范围,把它带到你的整个人格中,这就像我们因为某种食物可口就认为它有营养一样,是错误的。你的人格从一开始就是零,而你的艺术天分从一开始就很了不起。即便今天你成了一个有前科的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你依然对你的艺术持有自信。人格上残疾的人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样的说法虽然也无可厚非,可是,这毕竟只是那些嫉妒你的平庸之辈的世俗说法。对于像你这样应该被鄙视的违背道德的家伙而言,把伟大的艺术品献给世界,就能有力地打破他们的世俗说法。你脑海中的不道德和艺术性的空想既然都是上苍赐予的,就没有办法人为改变。就像我们无法阻止地球转动一样,对于你的犯罪倾向以及艺术感悟我们也束手无策。你之后还会经常做些坏事,会被投入监狱吧。还会发布一些震惊天下的作品吧。你和小偷扒手都是同一个种族的人,同时还可以跃进但丁、米开朗琪罗的世界。你一方面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能大摇大摆走人间正道的丢人的残疾人,一方面又始终自恃才高。”三

这些话,村上写在了一封很长的信上,寄到了我的身边。我读了那封信,平生第一次体味到感激的泪水(我原本就和其他罪犯一样是生来爱哭的人,很爱哭的。但真正地发自内心深处地流泪,只有那次)。那封信确实是救了我。自从读了那封信,我突然感受到生命的珍贵,不再想自杀的事了。我曾一度放弃了自己,现在自信再一次突然间从远方而来。“因为我在社会生活方面是一个残疾人”——从这个前提悲观地得出了下面的结论:“属于应该被鄙视的劣等人种。”但是,从同一个前提还得出了另一个结论:“我的艺术是天才般的。”反思自我,过去所犯的罪令我感到羞耻,同时,我又不得不相信自己拥有艺术天分。我的勇气增长了百倍。我把村上的来信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凝视着它,想了很多……

原来如此,按照村上所说,我是一个应该被鄙视的违背道德的家伙,关于这一点,不论是我还是一部分朋友,很早以前就很清楚。实际上迄今为止,我多次欺诈盗取他人物品。在此次东窗事发之前,为什么这一点没有成为特别严重的问题呢?我的友人、崇拜者和父母等人,虽然以前都纵容我这个恶棍,可是当我的行为正好触犯了法律的时候却一下子变得看不起我,这是为什么呢?我被送到监狱这个事实给了我一个作为罪人的漂亮形式,但只靠这一点并不能表明我的内涵发生了变化。他们喜欢我、崇拜我、保护我的理由,如果出于我是天才这一点的话,就没有理由因为我的境遇发生了外在变化,而突然摒弃我、厌恶我。顺着这个思路想的话,村上的态度是坚决的。或许是我比较自恋,他认可我的天分,也就证明了他是一个天才。

或许那些俗人以前并没有认为我是如此无耻吧。他们甚至以为我使的那点坏往往是艺术家不守规矩的结果,并不是真正的坏人。文明社会的人基本不会把别人当作坏人的。只要不是石川五右卫门或者村井长庵这样的人,不是安特那样的恶党,一般的罪人都会被划入好人的队伍吧。他们如果不相信“我们所活的世界里好人多”,就会很不高兴。因此,他们一旦在自己周围发现坏人,就从各个方面对那个人的心理状态进行解释,为他辩护,为他编造各种各样的借口,把他当作好人。而且,他们懂得这种解释是现代的。四

比如,他们认识的某个人由于犯事被送到检察院,他们就一定会这么说:“那个人其实人也不坏,只是比较傻。 ”就这样强行把罪人当作好人。“老好人”“傻瓜”等性格特征是把他当作好人最有力的证据。

他们的借口除此以外还有很多。易怒、胆小、神经质——这些特质好像都不符合他们对“坏人”下的定义。“他看起来像个坏蛋,但是会马上生气。所以,他们说人还是不错的”,“那人很聪明,但是胆子小,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吧”,他们凭借这些简单的理由就毫不费事地将某人当作了好人。就像前面讲到的那样,他们想要把他人当作好人,是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快,并不是同情弱者的结果。

尽管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违背道德的家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由于我具备了他们眼中好人的特征,因此长时间以来免于被划归成坏人。我不是傻瓜,但是确实在某些方面易怒、胆小、神经质,是一个好人。得益于此,每当我做坏事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你人并不坏”。最后我就以此为荣,逐渐成长起来。

大家把我当作好人,来之不易,我当然不想成为坏人。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坏人。我老实、胆小、易怒,到底凭什么说我是一个好人呢?好人与坏人之间没有明确的差别,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真理。问题就出在程度上,我并不认为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就是世人所说的那般暧昧。有不同的观点表明,两者之间有相当明确的区别。

让我说的话,好人与坏人的区别还是要归结为有无“诚意”或“感情”。这样说的话,肯定有人反对吧。他们会说:“世间的人都有诚意。无论是什么样的坏人,诚意肯定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位置。”但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想告诉你:“至少确实有一个完全没有诚意、没有感情的人。那就是我。”“但是,你看到他人的不幸而流过泪吧。那不是你有感情、有诚意的证据吗?”如果有人这么问,那他真是太憨厚了。泪水之类就是看了乡村戏剧“寺小屋”后哭得稀里哗啦。泪水难道是“诚意”“感情”这样的证据积累而成的吗?五

我最初也是对眼泪充满了信任。被父亲教训的时候、唯一的妹妹死了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我想着“啊,我做了坏事”“啊,好可怜”,一个劲地放声大哭。“既然如此哭过,现在心中涌出的感情也一定是真的。我这次一定是后悔了。真的是变成了好人。我还是有诚意的。”――我已经记不清这样高兴地想过多少次。可是偏巧眼泪这样的东西并不是从人类灵魂深处喷出的泉源,而是被极为浅层的心情或者情趣所支配的。毕竟,感觉极其敏锐的人面对包裹在自己周围的情绪时,会变得爱流泪。

根据我的经验,与好人相比,坏人对心情的感觉是更敏锐的,尽管这点让人不可思议。所有带有犯罪性的人,都没有自己独立的情操,完全被周围的气氛所左右。他们特别会察言观色。对方要是很悲伤,他们也会马上悲伤起来;对方要是一位清高之士,他们也会突然变得像好人一样。所以,坏人比好人爱流泪得多。

由于对气氛的感觉敏锐,他们往往比较神经质,也比较聪明。虽然他们在做坏事,但是,根据当时的气氛,他们也会痛恨坏事并进行攻击。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绝不是假的,他们心底就是那么想的。

我也和很多坏人一样,由于对象不同而心情不同。一和好人说话,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由此就会赞成对方的意见,觉得和对方想法一样。最后,那个好人想说的话、在考虑的事情就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偶尔,我会刚好说中对方的心事,获得对方的认同,于是我就得意忘形,相信自己是一个好人。因此,只要是跟我说过话的人,哪怕只有一次,大抵都会喜欢我的。

我想坏人之所以骗人,并不是由于他对欺骗有兴趣,而是期望被别人喜欢,从而顺从于此人。与其说坏人在骗人,不如说他们因为被别人喜欢而感到快乐,从而言不由衷。“没有那样矛盾的道理。如果期望被别人喜欢,又为什么会干坏事呢?”

对于这个问题,只能这样回答:“我认为,正因为是坏人,所以才想要博得他人的喜欢。”或许这样的心情只有像我这样的坏人才能够真正理解吧。

面对善与恶的种种心情 ,坏人具有敏锐的感受力,但是,这种心情只是极其表面的东西,绝不会渗透到他们的灵魂深处。“我是个被人讨厌的坏人”这样的意识一直潜藏在他们灵魂深处,这和分分秒秒不停变化的心情没有关系。因此,所有的坏人都时常感到孤独,为寂寞而烦恼。他们期望被他人喜欢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六

但是,无论被他人如何喜欢,与他人的感情如何融洽,总之,无论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发展到哪一步,超越内心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越被他人喜欢,与他人的内心越一致,就越发感到孤独。自己与对方表面上再怎么亲密,性格的本质里还是有无法战胜的不同之处,“自己是与生俱来的违背道德的人”这样的偏执想法不断地缠扰着他们。我是一个坏人,不明白好人的心理状态。听说有人说过,好人就算再怎么孤独,也可以通过神灵和良心的力量得到慰藉。真正懂得孤独含义的人不正是坏人吗?他们孤独的背景里没有丝毫被称为神灵、良心之类的光明或者颜色,只有黑暗和暗淡。为了忘却难以忍耐的孤独,他们不断寻求与他人的交往。他们的交往,大抵也不过是以热热闹闹地说说笑、喝喝酒作为目的,看看戏剧、吃吃美食而已。

但是,人们并不能完全靠心情来和对方交往。长久的交往中,潜藏在彼此内心深处的灵魂相遇的机缘,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到来。那个时候坏人会被好人抛弃。虽然我在坏人堆里,但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所以我在和别人交往的时候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和对方建立那种灵魂相撞般的亲密关系。为了这一点我都不清楚自己费了多少脑子,损伤了多少神经。尽管我想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维持表面上的交往,但是,交往对象中就有些人一个劲地跨过距离,敞开自己的内心想要进行真心的交往。我心里一边喊“我是坏人,你这么做让我很为难”,一边无奈地露出本性。最后,在对方面前多次忘恩负义,做些严重违反道义的事情,绝交自然不用提了,最终我还主动远离了对方。特别是我又有别于其他坏人,在诸方面拥有崇拜者和监护人之类,这样的危险就更多了。那些有钱、正直、酷爱艺术的慈善家慕名前来,每每都让我感到一种不安。

每当我想到“总之也会与这个人绝交的吧”,一股郁郁不乐的寂寞和悲伤就会涌上心头。当这样的人出现的时候,我就会一个劲地做坏事,早点和对方断绝关系,或者淡淡地和对方交往并设好防线,以防被对方的诱惑所胁迫。七

因此,我从一开始就把自己认识的人分为两类。其中一类人是很好的人,就算他们因为我做了一些忘恩负义的事而和我绝交了;另外一类人,我不会做对不起他们的事,并且会形式上很有分寸地保持与他们的交往。这样分类以后,就以这样的目的和他们交往。在实施这个计划时,我煞费苦心。最关键的是,我要努力不让前一类朋友和后一类朋友相接触。对于前者,我赤裸裸地发挥了自己违背道德的本性;对于后者,我想要始终保持艺术家的面子。

我要事先声明,我并没有故意从认识的人之中选择有钱人、容易被欺负的人,添加到前一类人中。他们被分为两类,大多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有的时候,就算我认为好像马上要给某人添麻烦了,也会因为什么情况而平安度过。有的时候,就算我打算和某人淡淡地打交道,也会因为偶然的机会而暴露自己的坏毛病。所以,虽说我把他们分为了两类,属于前一类的人后来慢慢地加入了后一类的队伍,后一类中的某个人突然又变成了前一类中的一员。他们的命运,我完全不知道。要实施这个计划,就需要一个假设性的条件——“我认识的人对于我所做的坏事,不会报复,也不会告发。”他们察觉到我的卑劣行径时,如果连保守秘密都做不到的话,属于后一类的朋友也会因厌恶我的卑劣品性而离开我。也就是说,我驾驭朋友的策略是以这样的预想为基础的,即“我的朋友都很亲切,都是好人”。我相信自己是坏人的同时,满心认为其他人都是好人。

奇怪的是,没有人像坏人那样想相信别人的善。他们因为自己常年撒谎,所以认为其他人不会撒谎。撒谎的只有自己,其他人都是正直的人(因此他们感到孤独)。在这个层面上他们过于憨厚了。坏人屡屡欺骗别人的代价是,他们也容易被骗。坏人如果没有过于憨厚的地方,他们作恶就不可能得逞。“那家伙过于憨厚,是个好人”——像这样的世间的常识性判断,大多探不透坏人的心理。一般人的常识是好人的常识,不是坏人的常识。

除上面谈到的两类朋友以外,还有朋友兼具这两种类型的特征。这种朋友尽管知道我是一个可憎的违背道德的人,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麻烦之中,但是,并不放弃我,诚心诚意地想要和我交往。比如,像前面提到的村上那样的人。他们疏远我的人格,却迷恋我的天赋。“你违背道德!不知廉耻!”他们这般小声地抱着不平,又强忍着这些紧紧跟随我。他们虽然被我的坏毛病所吓坏,但是,一旦接触到我的创作,就会发出“啊”的惊叹声,于是忘记了我的罪恶和我所做的那些失礼的事情。八

对于这种朋友,我会一直厚脸皮的。我一个劲地做着坏事并且问自己:“我这样做,他也会和我交往吗?我这样做,他也会和我交往吗?”他们向我这样意志薄弱的人显示出宽宏大量的态度,看似十分理解,其实不然。这是彼此的不幸,也就是说,结果是让我犯的罪越来越多,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双方都已经陷入无法抽身的境地。“又被骗了!该死!”当他们这么想的时候,我也嘀咕:“又骗了那个人!做了坏事呀。”即便这样,双方都不会轻易和对方绝交。他们认为“和那样极具天赋的艺术家,因为金钱而分开太悲凉了”。我也认为“让那些热爱我的艺术的人不得不再三不信任我,多么痛苦呀”。我和他们都是一边对我的恶习发出感叹,一边带着不愉快的沉重的感情继续和对方交往……

这次我锒铛入狱,如果要追究根本原因的话,是由于跟这种关系的朋友应该绝交而没有绝交,跟他们的交往过于深厚了。当然,我没有任何理由怨恨他们。别说怨恨了,我应该合掌感谢呢。但是,我和那位友人都强忍了很多不愉快的事。那个人要是早点果断地处置我这个超级厚脸皮的东西就好了。这样说的话,听起来好像是我在逃避自己的责任,批判本没有罪责的对方。但是,我承认自己是不完美的,只有依靠对方。

我和那个人——K男爵成为朋友是在三四年前,我的油画首次被日本教育部美术展览会展出的那一年。正因为K男爵很早以前就作为贵族青年中的业余艺术爱好者,闻名于我们的伙伴之间,所以男爵买了我的油画,比其他任何人购买我的油画都要让我觉得荣幸、幸福。那个时候,我穷困潦倒,竟到了买不起水彩颜料的地步,但卖了画以后拿到的可不只是三百大洋,还因为得到了公认的美术评论家男爵的认可,从而为其他人所认可。“以你这般的才能,就是在西方也可以活得风风光光。在日本油画还没有流行,没有办法。”男爵经常这样说,对我的贫穷状态抱以同情,而且无论如何,我娶老婆、建房子、建简陋的画室,都得益于男爵。男爵只要有机会就会在诸类美术杂志上称赞我的艺术,为我的将来祝福。

我和男爵交往之初特别注意自己的恶习。去男爵府邸拜访时,他给我看珍贵西洋名画的复制品,谈他在美术方面的意见,每每这时,我都不得不向男爵与年龄不符的广博学识和高雅人品致以最大的敬意。九“万一我必须和这样优秀的人绝交的话,我得多么悲伤呀。我的头脑深处,住着一个他都想不到的、可厌而丑恶的灵魂,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实呀。我这一辈子至少不会让他看到我丑恶的灵魂的。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保持淡泊美丽的交往。”我出现在男爵面前的时候总会这么想,总是冒着与诱惑作战般的危险。真正纯粹的交往,即便发生在亲密的关系之间也会油然生出敬意,尽管熟悉却仍然恪守礼仪。如此真正的崇高的友谊持续了不到一年吧,两个人不久就撤下了最后的客气,赤裸裸地面对对方。我认为导致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那一步的罪责,无论如何都在双方。如果男爵比我年长十岁或者二十岁,以年长者的姿态对我施以压力,那么我与他的交往也不会变得那样不知廉耻吧。不管怎么说,男爵与我是同一年代的人,尚且年轻,而且是极力倡导人人平等主义的、非常正直的好人。他讨厌被我当作恩人,也讨厌被当作华族,总是希望我能把他纳入艺术家伙伴的队伍。在我们散发出一股粗鲁的书生气质时,尚且过得去,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忘记了他男爵的身份,他也不再认真地褒扬我的艺术。这是最糟糕的事。以后的三四年间,我无数次骗他,跟他借钱,多则一百元,少则五十元——数额基本上是这么多。K不是吝啬那些钱,而是不喜欢被我欺骗。特别是那种欺骗的方式,很空洞又很狡猾,我厚着脸皮,恬不知耻,令他很不高兴。我开始向他借钱以后,最初的五六次他都很爽快地借了钱给我,渐渐地,事情变得麻烦起来,最终经常上演两个人都无语地盯着对方的场景。“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这样说话绝对不会令彼此愉快。即便是你,说这些话想必也是不高兴的吧。这一点我当然很清楚……”K抵不住令人窒息般的沉默,往往这样开始说话,“你一定和我一样也不高兴。你知道我这个人,要是有人向我借钱,我会很难拒绝的。正因为你知道我的这个弱点,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加难以拒绝你的请求。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十“被你这么一说,听起来我好像利用了你的弱点,因为我了解一点你的性情,格外觉得心情糟糕。我很了解你的性格,人家张口借钱,你是不会拒绝的。在你看来,因为你的弱点被捏住了,所以才更加难以拒绝我。于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反而很难请求你。对你的弱点的了解现在成了我的弱点。对于我,你有很难拒绝的原因;对于你,我处于很难请求的地位。因此,无论何时只要提起金钱的事情,两个人就无法招架了。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在明白这些的前提下请求你的,是万不得已。”

我还会这么辩解的。K会显示出他老好人的一面,我会显示出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双方继而陷入无助状态等待救援。就这样,双方都不积极动起来的话,问题就不容易解决。两个人在此期间越来越讨厌对方。“话越说心情越不好。总是草草收场,结果我还是给你垫钱。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屡屡发生呢?这样一说好像我在怀疑你说的话,实在抱歉……”

K奇妙地以一种正式的口吻绕着弯发问。要是平素肯定会直截了当地进行人身攻击,但是现在一旦牵扯到借钱的问题,双方就变得说话不再得体,故意地营造一种架势,这架势很不自然。“要详细解释严重情况的话 ,我就非得忍受不快了;这事情么,大概你除了推测也没别的办法了。但是,总之是严重情况。就算每一次都要发生,也还是严重情况。”

我就像个撒娇的孩子,回答毫无条理。然而,并不是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撒娇。自己心里确实认为这是严重情况。“如果照你所说是严重情况,但我不知道的话,又会怎样呢?如果你误会了的话我会很为难的,我绝没有说你在撒谎。你完全相信是严重情况。但是,我认为就算感觉是严重情况,会不会意外地不是严重情况呢?你今天来我这里借钱,预想大概会成功。大概这个预想会实现吧(K常常这么说着就很乖巧地抿嘴一笑),如果你没有预想的话,恐怕不会在事态严重以前晕乎乎地将其放置到一边吧。也就是说,是不是因为你预想过事态严重以后能从我这里借钱呢?”十一“那我问问你,什么是严重情况,什么又不是严重情况呢?因为没有明确的区别,所以我不可能由于预想到可以从你那里借到钱,而故意制造一个严重情况。任意的两起事件一前一后存在的话,不可能把后者看成是前者的结果。”

我终于跳起来,如这般强词夺理。在强词夺理方面 K和我一样,但是因为我有想要借钱这个弱点,所以容易陷于被动。这一点对 K而言又是令他愉快的一件事。为什么这么说呢,在学识方面不管他是否高于我,在艺术感觉方面他比我迟钝得多,要是让我们在美术方面展开讨论的话,近来他往往要被我驳斥得哑口无言。K借着这次机会可以消除他的郁闷。K的做法很卑劣,但是,不论是我还是K,都没有时间去想这是不是卑劣,还是与以往进行美术论争时的心情一样,都不想被对方驳倒。“这些都是你想的吧。但是,严重情况就意味着是没有其他办法的困境。因此,如果你没有预想过能从我这里借钱,而我实际上也不给你借钱的话,你最终该怎么办呢?”“你问我该怎么办……因为我没有考虑过从你那里借不到钱的情况,所以我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迷茫还是迷茫吧。至少在我告诉你这些话以前,我尽可能地想了办法。即便到处跑着筹款,最终也没有成功,所以到你这里来了。因此,如果被你拒绝的话,这次就没有人可以拜托了。”

我如是说,将话题从强词夺理拉到了实际问题上,但又被 K引向了胡搅蛮缠的方向。“如果你说的严重情况和能从我这里借到钱的预想没有任何关系,你就一定想过被我拒绝的情况吧。”“被你这么一说,或许真是这样,正如你所知,我在金钱方面是一个漫无计划的人,不会考虑将来的事情。被拒绝以后才会直视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但是,即使思考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所以不到那个时候,不看情况,我也不知道采取什么措施。”“对吧。你永远都是靠那样的漫无计划主义行事。也就是说,就算情况严重,事态无法解决,到时候也自然会有办法出现,会让你平安无事地渡过难关。即便这次你说不到那个时候,不看情况就不知道采取什么措施,也不是说用尽了办法,而是说只要竭尽全力就没有不能战胜的事情。因此,对你这样漫无计划的人而言,所谓的严重情况总会烟消云散。”十二

整体来看,K在这种情况下强词夺理是有各种动机的。他是个老好人——对于自己感情很脆弱这一点,他知道已被我看破了,所以当我一提出借钱的请求,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但是,这只是一方面的道理。从另一方面来看,即便他会很爽快地借钱给其他人,但是于我,因为太了解他的性格了,所以反倒不能舒心地借钱给我。

借钱给我并不能让他感觉到施恩于我,他总觉得被当成了傻瓜。因此,为了不被当成傻瓜所作的努力,成了绕来绕去的强词夺理。

只是这样的话,更加果断地拒绝我就好了,可是,由于他的性格决定,最终他说不出“不借”。我很清楚最后会和我所预想的一样,必须借钱给我。夸张点说,自己的行为被他人的意志所支配——这种想法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定要以什么形式战胜我。

钱被拿走了也不能输,这才是他的本心。既然钱被拿走了,就要享受获得胜利的心情,让对方尝到失败的滋味。

我的第一目的是钱,所以应该早早地在讨论时败给他。然而,我又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尽管我是一个无颜面对他的破落户,但是,我讨厌让自己做一个不懂常理又精神不稳定的人,死乞白赖地请求别人的恩惠,承认自己“输了”,也不会去哀求“讨论方面我输了,就请一定把钱借给我吧”。

当然,反对 K的意见的话,无论我站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拿到钱,所以我尽量让步,想办法让他的道理讲得通。实际上因为他的那些道理谈的是我性格上的癖好,所以多数情况下我肯定会失去冷静,被 K驳倒。但是,输给讨论尚好,我心里总是担心,过于明显地败给对方,对方会不会连想借给我钱的理由都失去了。即便是 K,钱被拿走了就强词夺理,逮到机会就让我承认他的意见,即“不是严重情况”,所以消灭借钱借口的胆量不是完全没有。因此,鉴于利害关系,我也不能稀里糊涂地败得太多。但也不能就此说要胜出,这会更糟糕。

即便不这样我也处于被动地位,因为这么担心,所以我的逻辑越发招架不住,从而含糊其辞。K逐渐抓住机会进行诡辩。另外,他平时就以头脑清晰自居,又稍微有些夸耀自己的癖好,所以结局很糟糕。十三“……你刚才说什么是严重情况,什么又不是严重情况,是说二者没有明确的区别吧。那一定是你的说法。所谓的严重情况不是存在于显露在外的境况,而是存在于人的心情里。依据心情,无论何时都可以感觉到严重的情况。如若你没有预想过从我这里可以借到钱,那么你或许还会以以往的漫无计划主义度过,而不会认为现在的难关‘很严重’……”“不,不是那样的。不管我有没有预想过,实际就是很严重。被你拒绝的话,我真的会走投无路。”“你说走投无路,是什么程度的走投无路呢?我这么说是比较失礼,可你不是一整年都说过得穷困潦倒,说自己走投无路吗?”“确实是这样,但是这次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陷于穷途末路了。”“那如果被我拒绝的话,你是不是得收拾家当连夜逃跑呢?”“虽然还不至于连夜逃跑,但是确实愧对各方,很丢人,脸像冒火一般。……”

连夜逃跑的方法就达成目的而言不错,但是,我有一颗奇妙的虚荣心,由于它完全本能地支配着我的大脑,导致我没有空闲顾虑利害得失,终于说了上面这番话。“你看看!不连夜出逃,不收拾家当以渡过这次难关,这和迄今为止遇到的那些困境没有什么大的不同!那么就怪不得了,虽然也觉得丢脸吧,但为那样的事担忧,你到如今,也犯不着这般度日吧。你顺利地走过了很多坎,别人却在旁侧为你担心。对于世间的道义这样的东西,我认为你满不在乎地把它看得很简单。”

被这样一说,我不禁打了个寒战。K明显是在讽刺我丑恶的灵魂。“如果你是一个重道义的人,在从来没有把钱一次性还清过的情况下,还以什么脸面来我这里索求呢?”——K的意见意外地暗示了这样的结论。我不作声,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地乞求怜悯。“每次争论到这里,双方心情总是会变得不好,所以不太会深入谈下去。总之,我还是认为你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你对自己被这么想,应该不会有异议吧。因此,于你,说什么走投无路啦,情况严重啦,这些根本不存在。你只是以自己当时的心情感受到这些,或者感受不到。说得极端点,是因为你想要从我这里借钱所以觉得眼前的情况很严重。你自己意识不到这点,我认为肯定就是这样的。”十四

K的脸上,掩不住胜利的神色。他无视低头痉挛般地抖动着嘴唇的我被打败的样子,像对自己琢磨出的道理无上满足一般,给新的卷烟点上火,悠然地躺在安乐椅上。……

那个时候我心里想:“K所说的或许是真的,我不知道。”

我至今为止相信这确实是严重的情况。但是,归结起来,我真的没有遇到严重的情况。关于金钱,无论我多么窘迫,还没有切实地感觉到丢人。我总是过于乐观——“总会有办法的”。这“总会有办法的”包含了“连世间的道义都碾碎”这样一个条件。现在,万一被 K拒绝,我得多么着急啊,面子上多多少少都过不去。那样丢面子的事,我记得有好多次了,只要一闭眼能趟过去的话,就不会留下什么痛苦的痕迹。“……原来,越考虑越不觉得情况严重,那些根本不算什么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如此大动干戈呢?为什么觉得‘走投无路、走投无路’呢?”

我回顾以往,扪心自问。这样说来,我认为的“严重”并非我实际的境遇,而是我空想的产物。我随便地将不同于现实的东西在脑海中构想出来,并为之困扰。……

下面的话有点离开正题,我要顺便在这里说一句,所有带有犯罪倾向的人大多都是空想家(在这层意思上,通常坏人里头的艺术家比好人里头的多)。他们不能正视世界,不断用空想来描绘。因此,他们看到的世界比好人看到的世界要刺激得多,更具诱惑,是一个美丽的幻影的世界。于是,在刺激和诱惑强势来袭,胁迫他们的时候,他们完全丧失了抵抗力,继而犯罪。对他们而言,空想比事实更有价值、有力量。他们被自己制造的幻影引导着作恶,而且因所做的坏事而痛苦。他们往往因为空想把未来当成了现在,又把现在当成了未来。因此,对他们而言没有清晰的时间观念。他们的脑海里只是住着“永远的罪恶”。用普通人的常识来看,会认为坏人比好人更“物质”。坏人自身大多也会那么想。但是,事实是相反的。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物质世界是空想世界的反映,后者更实在一些。不幸的是,他们的灵魂是恶魔的灵魂,只有那个灵魂的躁动是因为他们而真实存在的。十五

于是,我被 K说服了,我领悟到迄今为止威胁我的东西只不过是幻影,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借钱的必要了。我应该亲自撤回借钱的恳求。奇怪的是我仍然不能放弃。“实在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不管怎么说我都想要钱,总之把钱借给我!”

如果要我把真心话率直地表达出来的话,就是这一句。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想要钱。所谓“严重的情况”,就算是幻影,幻影就是作为幻影,已经足够刺激我的欲望。“或许确如你所说。我事实上不用那么担心也没关系。但是,我心情总是不好,总是担心,因为那份心情我依然烦恼。照此看来,我注定要担心。无论怎样,我担心,这一点千真万确。”

被我这么一说,K没有一点驳斥的余地。我上面的说辞尽管是歪理邪说,但是,姑且看起来有道理,没有空子可以钻。K一旦驳倒我,让我沉默,就心情畅快了。“关于钱的事情,一和你开始讨论就永远会像这样不了了之。我听来听去,都没有发现我有什么理由要借钱给你。你永远都会把借钱这件事搞得令我不得不借,所以,我还是借吧。但是,这次你一定要还给我。你每每来借钱,我并不想说那一个个冗长的道理,可是,你总是轻松地来借钱,说‘我还,我还’,但是一次也没有还过,因此,我就舍不得拿出来。我借给你的东西,也不想要回来,但是,像你这样好像很无所谓一样说着‘我还,我还’,又不还,这令我心情很不好。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啊。”“啊,我知道了,确实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并不打算欺骗你,但是,终究变成了那样。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吧,无论如何,是我不对。……”“善恶我不想说。只要你还给我,我的心结就了了。”“啊,没问题的。这一次我一定会还的。”“就算你说没问题,照例说一开始并不打算骗人,但是根本不能令人相信,早点给我还钱,才能真的让人信任你。那么,期限就定为这一个月吧。”“可以。这一个月的话正合适。到了二十号左右,正好有两百元入账。”一能借到钱,我立马就吹起牛来。虽然我如此嚣张地夸下海口,但是终究没给他还钱。十六

就这样,我迄此多次欺负 K之后,又再恬不知耻地去借钱,像以往一样和他争论,像以往一样反复食言。老好人 K是我的朋友,这是让软弱无能的我无止境地背信弃义的原因。一有个风吹草动,我甚至会想:“就这样不给他还钱了,他要是跟我绝交了的话,我会变得多么轻松自在呀。”

想是想了,然而两个人决不会绝交的吧。没有料到,这次居然实现了。K多么宽宏大量,大家都称赞他是老好人,然而我对他实施了法律上的欺诈,还把这起事件搬到了法庭上,不论他乐不乐意,在大家面前,也不可能不和我断绝关系。

我不会忘记,那正巧是去年秋天十月末的事情。我和以往一样,厚颜无耻地去 K那里要钱,却不曾料到这次出了大事。那一天我或许比以往脸皮更厚。为什么这么说呢,正好在那天之前的十天左右,我以“就两三天”为条件刚刚借了钱。那笔钱还没有还,这次我又希望他能借给我比上回多近一倍的钱,因此一下子我也张不开口。我先用认真的语气,告诉 K我关于彼特.艾克斯爱丽丝的告白。

那个时期,我从半年前开始沉迷于一个女模特,为了她浪费了很多时间和钱。我在性方面是天生的受虐狂,她是令我十分满足的第一位异性。在那之前,各种各样的空想稍稍填补了我奇怪的性欲要求。所有可恶的、残忍的、沾满血渍的幻影,披着活人的肉体,在我和她的关系中实现了。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头脑中的幻影被实现的同时,空想所特有的美丽忽然消失,只有现实中的丑恶暴露无遗。“我脑海中描绘的景致如此肤浅、如此简单、如此肮脏吗?”

我陶醉于欢乐,却时不时会这样想。我的欢乐被空想填满的时候,无论再过多久也不会失去新鲜感,但是那一旦移入现实世界,厌倦、疲劳、羞耻等感受就会挤进来,令泼辣的快感变得浑浊。她那美丽的肉体,和那肉体下被施虐的我的肉体,与我空想中永远美丽发光的肉体有所不同,有生气的光逐渐变钝,最终带着像铅一样阴郁的沉闷的云朵。那对我而言是一场意外悲凉的发现。十七“你读过戈蒂耶写的波德莱尔评传吗?”K听完我的告白以后说道,“戈蒂耶是这么说的:波德莱尔诗中的女性不是一个个现实中的女性,她们是典型的‘永远的女性’。

他不唱‘一个女人’,唱‘女人’。——像你这样的受虐狂脑海中的女性幻影,当然不是一般女性,应该是一位拥有绝对美貌的、永恒的女性吧。因而,一走入现实世界,马上就会失望吧。”

K的观察确实是准确的。我一直都是一个极端的女性崇拜者,我崇拜的对象只不过是我“丑恶的灵魂”所空想的女性的幻影。我偶尔恋上一个女人,是因为在那个女人那里看到了我天马行空的幻影。因此,无论幻影和实际人物之间的不同之处是否明显,我都想在那个女人那里寻求幻影。就这样,我不断地换女人,常常失望并反复感受到幻灭的悲哀。我不懂世间一般男子所经历的恋爱。非要说我谈过恋爱的话,那么对方就是住在我脑海中的幻影女人(我有妻子,但是她和我的恋爱没有什么关系,这也不用说明了)。

这么一想,我痛感自己是个非物质的人。我完全活在空想的世界里。

从完全美好的世界里回过头来,眺望充满丑恶的现实世界,我随时都感觉到一种我对它的诅咒和蔑视。这样一来,把我抱有的空想,想办法在现实世界里表现出来的要求产生了。这个要求一旦转化成性冲动躁动起来,我肯定失败,转化成艺术性的冲动而涌动以后,我的空想才被精彩地表现出来。有人一定认为,像我这样的罪人,脑子里一定像塞满蛆虫一样聚集了各种肮脏的思想,那就请看看我迄今为止所创作的作品。那些绘画全部满溢着丰润的色彩、幽邃的光泽、庄重的线条,仿佛镶嵌着宝石一样塞满了我的大脑。丑恶的灵魂所编织出的幻影世界,完全像寺庙里的壁画一般庄严。

我把上面所说的大体意思细细地讲给了K。“这一次,就这一次,我真的已经被女人惩戒了。我深深地后悔,半年之间,为了她抛弃了艺术。我应该走的路是艺术之路,再没有其他的了。我要想办法和她早点分手。”这样说完,我急转直下,终于吐露出心声,“我想给她一百元的分手费……”十八“你绕了很远的弯子啊。我想大抵到了最后就是这样的话。”K那极具老好人特色的平和的眼球痛苦地泛着光。他竟然没有惊讶,就这样回复着,简单地搪塞过去。我先前那样认真严肃地告白,K从一开始就抱着一种疑惑来听,他对我如此持有偏见,这样的事实至少让我感到不高兴。“今天很难。结果就算是他借钱给我,大概争论也会很费神吧。 ”直觉这么告诉我。“……你的告白或许是真的吧。但是,即便是真的,一旦和金钱的问题挂上钩,我就不可能虚心坦怀地听你讲。你如果真的有诚意,想让我相信你告白的话都是真的,在今天这种谈钱的时候,就更应该避而不谈那些话。这只能被大家认为你是为了向我借钱而利用那段告白。……”

如此,一场争论不可避免地拉开了帷幕。两个人的谈话接下来将持续好几个小时吧。从早上开始持续到华灯初上,这是惯例,因而大概今天不到晚上也不会有结论。从现在开始的六七个小时之间,双方的台阶不断抬升,话语堆成了山,完全看不到何时结束,只能拖着。——想到这里,两个人从争论的一开始,就感到一种疲惫和压力。我们没能像参加运动会的比赛项目那样竞技心十足、威风凛凛。“但是,对我来说,前段时间我刚刚向你借了钱,又来借钱,就必须详细地解释理由,解释的时候不管我是否愿意都必须向你坦白。坦白就算是真的,也会因为与金钱的纠缠而一下子失去真实性。”“应该是那样吧。但是,令我感到滑稽的是,你为了借钱而坦白,却忘了根本的动机,恰如你为了坦白而变得认真起来,这就是你的态度。你需要借钱,又强调坦白的真实性,太奇怪了。看起来,你想借坦白来表现热情和诚意,让我深切感动,利用那份感动从我这里借钱。——实际上不是这样吧,但是看起来总觉得是这样。这让我有种奇怪的心情。你好像要从坦白的真实性中,得出‘借朋友的钱就可以’这样的正当理由。”“这是你的胡猜乱想。我根本的动机是钱,但在说话的过程中忘了那个动机,坦白本身的兴奋驱使我越挖越深,这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十九“因此,我提醒过你一次。听了你的坦白,我不得不深深地同情你。将来你和那个女人分了手,永远投身于艺术,这是非常好的,但是,我想让你知道,那和我借不借钱完全是两件事情。——无论你的告白有多么精彩,这也不是你能比以往更为堂堂正正地从我这里借到钱的理由。我想让你知道,这与‘因为情况严重,所以请借钱给我’这一说法没有任何出入。”“不,我认为不是这样的。迄今为止我只是因为生活所迫而需要钱,而这次不是因为我的生活,而是为了艺术,为了挽救我的艺术。你如果热爱我的艺术,期待它发展得更完美,那么这次借的钱就应该不会没有意义。”“但是,你现在即便用从我这里借来的钱和那个女人分手,将来就一定不会发生第二、第三个女人冒出来,你再次沉迷肉欲生活的事情吗?对于那种情况你一定不能保证。你总是后悔,像今天一样。而且,那种后悔完全不起作用,同样的错误频频重复,所以,将来只要你不重新投胎的话,那种错误始终会发生的,这种看法肯定没错。果真那样的话,最终还得我去给你善后!为了期待你的艺术发展走向更完美的阶段,我就必须永远地支付你和女人的分手费!”“你这么想,说明你还是不相信我真实的告白。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次是真的后悔了。我决定想尽办法,再也不犯错误了。你很了解我,我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不可能说‘绝对’,但是,即便是同样的后悔,这一次和以往的心境是不一样的……”“你看看。最终还不是成了‘心境’。即便不是严重的情况,也和觉得严重的心情一样,即便不是真的后悔,也是真实的心情。因此,我也不认为这次我借给你钱就有意义。纵然有告白这一点,我不高兴的程度和以往还是一样的。”

K不高兴这一点其实要比平素严重得多。除此之外,我更是不痛快。我为什么要被 K如此胡乱猜忌?为了借一点点钱,有必要如此暴露自己的弱点吗? K有什么权利和根据执拗地审问、打探、追究我告白中的一个个词语呢?——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相当愤恨。二十“原来,我的后悔或许只不过是心情,总之,我是切身体会到了,并认真地进行告白,你没必要从旁推翻吧。即便它是心情,你也没有任何理由批判攻击。既然告白的人都说了是真的,你也应该坦诚地听取并相信它是真的。 ”“我根本不想攻击或者批判你,那个告白不只是告白,一旦和钱的问题扯上关系,我势必会怀疑你的本意。你事先说自己意志薄弱,找好了退路,你根本没有必要特意在想借钱的时候,说这种不是很干脆的后悔的话。我认为,由于你告白的态度不纯粹,所以告白本身也失去了权威。 ”

我当然不觉得自己的后悔不干脆,但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听着 K的意见,我渐渐失去自信,认为“真的是不干脆”。好不容易确信了的后悔,一开始摇摆,剩下的就只有“我想要钱”这一个念头。只有这一点是确凿的。我毕竟心存预想,想从 K那里借到钱,为了实现这份预想,我后来又追加了告白,而且,将其误认为深切后悔的结果。“如果是那样的话,从一开始就该更果断些,像以往一样,没钱的时候就简单地说‘我没钱了,请借钱给我’,‘因为情况严重,所以请借钱给我’,这种说法于我在情绪上还算说得过去。你那样热情地坦白,令我不得不怀疑,二人之间的友谊最终能不能成立,这毕竟都是你的责任。你一个人的话还好,为了你连我都变得油滑起来,这令我感到愤恨。——我真的丝毫不吝惜一二百块钱。如果你真的碰到了困难的事,我很高兴把钱借给你。但是,由于借钱反倒招致损害双方人格的结果,这样的钱我是不想借的。你也不是一两天的朋友了,我们交往了很多年,你了解我的性情。”

K像在倾诉,像哭了一样,眸子里湿润了。感觉他甚至在思索,如果可以就想把百元钞票扔到我的面前,尽快结束这极其不愉快的争论。

听了 K的真心话,我也不由得眼泪汪汪。“哎,我是多么可憎的一个大混蛋呢!把一个正直、亲切、特别善良的朋友逼得这么痛苦,无耻透顶了!”我不禁想要跪倒在K的脚边,合掌说:“我坏透了。请一定原谅我!”二十一

但是,即便我那样感动,也无论如何不想收回借钱的请求。我心中萌发的“我想要钱”这个念头,于我是无法消除的。

两个人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左右也没吃饭,杂七杂八地一直聊。我已经没有其他要说的事了,反复地发着牢骚,不讲道理:“这次一定还你,请你借给我。就一周,一周过后我就有一百五六十元进账。”“一周以后钱入账的话,你可以等到那时候。和女人分手也没必要争那么一两天。”

话虽如此,K也知道,想用道理说服我是不可能的。另外,当他看到我满含泪花的脸,多少会感到可怜吧。“要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么干吧。因为你也承认自己是个意志薄弱的人,那这一次就立个字据吧。不过那也只是一份普通的字据,没有改变你意志的效力,所以请你抵押些东西。”

这次一定要把借出去的东西收回来。不收回来不行。——这样的决意明显地浮现在 K的嘴边。“对了,我有个好办法。仲街大雅堂的七人展览,你确实有一幅静物展出。你写个字据,证明把那幅画以一百元卖给了我。那个展览会的展期确实是到下个月的十号吧。到时候你只要把钱还给我,我随时可以还你字据。倘若你还不了钱,那幅画也不算糟糕,我可以买下来。”“那幅画画得不是那么理想,挂在你的书房会令我难为情的。”

我看到 K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由得悄悄地愕然。于是我明显地感到被他侮辱。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想改变卑鄙的初衷。“因此,我不买那幅画也可以。我让你立字据并不是要拿给大家看,也不是出于其他打算,只是如果有人买,就可以卖给他,把钱还给我。当然,如果一周以内你的钱到账的话,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我而言,收下那幅画,可以把它当作抵押品,一周以内你要是还了钱的话,我得多高兴啊。为此,我让你立字据,这次真的请你一定遵守约定。”

立下字据,万一不能还钱的话……特别是那幅油画将长期挂在书房的墙壁上——每当看到那幅油画的时候,两个人将会多么不高兴呀。那样的担心与不安既浮现在 K的脑海里,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立字据的一方和让立字据的一方,都是同样地背水一战。“希望我的意志足够坚定。既然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境地,就以此为契机,至少成为 K可以信赖的朋友。这样做可以令 K高兴。”

我心里一边如此祈祷,一边在字据上盖上我的章子。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没必要在这里写了。也不是没有希望,可是过了一周我也没有一百五六十元进账。仅仅是这样的话还好,可我把那幅画卖了两次,钱也花了。我很有把握 K不会把那份字据拿给大家看。

后来一打听,七人展览会展期结束的时候,K去了箱根的别墅。K男爵家的管家平素就讨厌我,偏巧那时故意很长眼色地跑去会场取画。控告我的大抵就是那个管家。即便那样我也不是坏人吧。我仍然是个“人品好、憨厚”的人吧。现在我已经没有后悔的勇气了。不只是对 K,我向世间的普通人进行一次真情告白吧:“我确实是个坏人。是一个没有一点诚意的人。因此,请就此蔑视我、疏远我、远离我!切勿靠近我,切勿尊重我!只是,请你相信我的艺术是货真价实的!像我这样不知廉耻的家伙心里也有了不起的美丽的创造力,请你承认!艺术的生命如若是永恒的,就请你相信缔造出那份艺术的我的灵魂才是真实的我!因为我只是在我的肉体活在这个世上的短暂时间内做坏人。”

柳澡堂事件

那个青年在上野的山下拜访律师 S博士的事务所,是在某年夏夜的九点半左右。

那时我正好在楼上老博士的房间里,朝着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准备向博士打听最近的犯罪事件,看看有没有能成为小说素材的。这么一写,大概读者们就会猜到,博士从很早以前就喜欢读我的小说,我一造访,他就高兴地向我提供令人耳目一新的素材。比起阅读那些马马虎虎的侦探小说,老博士长年处理的各种冗杂的犯人的秘密,自然让我更感兴趣、更愿意倾听。老博士是刑事方面的律师,久负盛名,法律方面当然不用提了,文学、心理、精神病学方面的造诣也很高。

那么,那个青年敲响房间门的时候,就是前面提到的某个夏日晚上九点以后。房间里只有博士和我两个人。博士长着一张慈祥的面孔,上面有些白色的连鬓胡子,他亲切地微笑着,让风扇吹着他的背,穿着一件宽松肥大的亚麻布的衣服。我把胳膊肘支在窗户边上,通过这窗户可以远眺上野山的常绿花圃,然后一边吮吸被款待的冰激凌,一边就占了报纸三个版面的龙泉寺町杀人事件,和博士聊着其中各种不为世人所知的细枝末节。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两个人最初可能都沉浸在谈话中,居然没有听到本应该听到的、那位青年上楼时的脚步声。门板冷不防被咚咚地敲响时,我稍微有些意外。博士轻轻地朝门的方向看去,简单地说了句:“请进!”并没有再说其他。或许博士以为是保姆有什么事情上楼来了呢。如果是我也会这么想的。来这个事务所上班的人到了傍晚大概就回家了,除住在楼下房间里的保姆以外,不会有人在这个时间、在没人带着的情况下上二楼来。然而,门把手重重地转了一下,咚!鞋子发出好像与重物摩擦一般的响声,一位不认识的青年蹒跚着走进室内。“啊!这是什么人?一定犯了大罪!”

瞬间连我都感觉到了,博士当然比我更早注意到这一点。实际上,那个时候青年的表情比戏剧、电影中看到的还要凄惨得多。那睁得大大的、像要飞出来一样的眼睛乌黑乌黑,再外行的人也会点头承认他是一个异常的犯罪者。博士和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但在这种情形下,老练的博士轻轻地用手拍了拍从椅子上慌慌张张跳起来的我,以沉着的、同时毫不马虎的态度,警戒般地凝视着那个青年。

青年来到我们对面的桌子边,离桌子还有两三步时突然停下来,一时间默然地盯着我们。“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博士用柔和的语气问他。但是,青年依然鼓着眼球,并没有打算马上回答什么。不对,他看起来是要马上回答什么的,但是,由于呼吸过于急促,以致无法开口。从他急速的喘气方式、发紫的唇色、散乱的头发可以判断,或许他是飞快地跑,好容易才逃到这里来的。他终于闭上眼睛,一手放在起伏的心脏上,调整急促的呼吸,努力在两三分钟内让兴奋的神经镇静下来。

青年有二十七八岁——由于外表脏兮兮的,看起来显老,但再怎么样也不会超过三十吧。瘦高个儿,穿着一件混纺布做的旧西服,没戴帽子,像麦秆一样散乱的头发盖在苍白色的额头上,脏兮兮的领子上系着一条波西米亚领带。开始的时候,我从附着在青年上衣肩膀处的点点颜料推测他是个油漆店的工人,但是很快就发现,他的脸上有工人所没有的一种高雅的气质。另外,不管是留得很长的头发的样子,还是波西米亚风的领带的感觉,都让我们无法忽略他的风采。比起工人来说,他更接近于美术家。青年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在我们感到他那紫色的嘴唇慢慢泛上了活着的血色时,他再一次慢慢地睁开眼睛,瞳孔的表情好像是做梦一般。他不看博士的脸,稍微垂着头,默默地、稍长时间地看着桌子上面。桌子上面只搁着我刚刚拿在手里、正吃着的冰激凌杯,以及电话座机。他一直盯着那个冰激凌杯,好像那很罕见一般。他一定是因为调整呼吸而口渴了吧,想吃这个冰激凌吧。——我思考这些都是瞬间的事情。接下来的瞬间发生的事情,明确证明我的推断是极其错误的。为什么这么说呢?青年盯着冰激凌的眼神与其说是感到“罕见”,不如说是带着“深深的疑惑”,他盯着冰激凌时,脸上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的情绪。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他那怯懦的眼神好像看到了怪物的原形,仿佛感到非常可疑那样盯着黏糊糊的冰激凌。接下来他向前走了一步,更加小心地看了看冰激凌杯的里面,然后才好像放心了一般,微微地叹了口气。博士从刚才开始,静静地观察青年那至少不能令我看懂的、不可思议的举止,好像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一样,用温柔的语气再次发问。“你是谁呀?因为什么事来这里的呢?”

博士刚才用了“御前”这个词表达“你”,这一次改用“君”来表达“你”。和我一样,博士在后来注意到这个青年不是一个卑微的工人。

于是,青年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眨了两三次大眼睛。接下来,好像突然感觉到有危险在迫近自己一般,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刚才进门的方向,好像背后有可怕的家伙追来一般。“呀!我也没让谁带我就突然跑到这里来,非常抱歉。……”

青年这样说完,终于慌慌张张低下头,草草地行礼。“你……抱歉,请问你是 S博士吗?我是住在车坂町的画家,名叫 K。刚才去了前面的澡堂,回去的路上过来拜访。……”

原来如此。青年右手里拿着毛巾和香皂盒。从他穿着去澡堂的服装来看,他除了这身行头,居然连换洗的浴衣都没有带。即便如此,只有那长长的头发稍含着濡湿的热气,手上、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浴后明朗的光泽。“……我现在无论如何想见到律师您,所以从那个澡堂拼命跑了过来。其实我是想找一个委托人,但不巧的是谁都没有看到……另外非常慌张,最终擅自闯入这里。失礼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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