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外传(新修版 纯文字)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0 03: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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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出版社:广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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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新修版 纯文字)下

飞狐外传(新修版 纯文字)下试读:

作者简介

金庸,本名查良镛,浙江海宁人,一九二四年生。曾任报社记者、翻译、编辑,电影公司编剧、导演等。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创办明报机构,出版报纸、杂志及书籍,一九九三年退休。先后撰写武侠小说十五部,开创了中国当代文学新领域,广受读者欢迎,至今已蔚为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言,并兴起海内外金学研究风气。曾获颁众多荣衔,包括香港特别行政区最高荣誉大紫荆勋章、英国政府OBE勋衔及法国最高荣誉“艺术与文学高级骑士勋章”和“骑士勋位”荣誉勋章,香港艺术发展奖终身成就奖,剑桥大学、香港大学名誉博士,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二〇一〇年获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新加坡东亚研究所等校荣誉院士,北京大学、日本创价大学、台北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苏州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大学等校名誉教授,并任英国牛津大学中国学术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文学院兼任教授,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委员等公职。其《金庸作品集》中文版分由香港、广州、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四地出版,并有英、法、意大利、希腊、日、韩、泰、越、印尼等多种译文。 第十一章恩仇之际

次日一早,三人上马又行,来时两人快马,只奔驰了一日,回去时却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凤所住的小屋外。

钟兆文见屋外的树上系着七匹高头大马,心中一动,低声道:“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先去瞧瞧。”绕到屋后,听得屋中有好几人在大声说话,悄悄到窗下向内张去,见苗人凤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他身周站着五条汉子,手中各执兵刃,神色凶狠。钟兆文环顾室内,不见兄弟兆英、兆能的影踪,心想他二人责在保护苗大侠,不知何以竟会离去,不禁忧疑。

只听得站近厅门口一人说道:“苗人凤,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过是多受活罪。依我说啊,还不如早些自己寻个了断,也免得大爷们多费手脚。”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又有一名汉子说道:“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几十年啦。今日乖乖儿爬在地下给大爷们磕几个响头,爷们一发善心,说不定还能让你多吃几年窝囊饭。”

苗人凤低哑着嗓子道:“田归农呢?他怎么没胆子亲自来跟我说话?”首先说话的汉子笑道:“料理你这瞎子,用得着田大爷出马么?”苗人凤涩然道:“田归农没来?他连杀我也没胆么?”

便在此时,钟兆文忽觉得肩头有人轻轻一拍,他吃了一惊,纵出半丈,回过头来,见是胡斐和程灵素两人,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声道:“钟二哥和三哥在那边给贼子围上啦。钟大哥,不如你快去相帮,我在这儿照料苗大侠好了。”钟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念着兄弟,从腰间抽出判官笔,向西疾奔。

他这么一纵一奔,屋中已然知觉。一人喝道:“外边是谁?”胡斐笑道:“一位是医生,一个是屠夫。”那人怒喝:“什么医生、屠夫?”胡斐笑道:“医生给苗大侠治眼,屠夫杀猪宰狗!”那人怒骂一声,便要抢出。另一名汉子拉住他臂膀,低声道:“别中调虎离山之计。田大爷只叫咱们杀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管。”那人喉头咕噜几声,站定不动。胡斐原怕苗人凤眼睛不便,想诱敌出屋对付,哪知他们却不上当。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回来了?”胡斐朗声道:“在下已请到了毒手药王他老人家来,苗大侠的眼准能治好。”

他说“毒手药王”,意在虚张声势,恫吓敌人,果然屋中五人尽皆变色,一齐回头,却见门外站着一个粗壮少年,另有一个瘦怯怯的姑娘,哪里有什么“毒手药王”?

苗人凤道:“这里五个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钟氏三雄。贼子来的人不少,他们要倚多为胜。”

胡斐还未回答,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苗兄料事如神,我们果然是倚多为胜啦!”

胡斐回头看去,只见高高矮矮十几个男女,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余名庄客僮仆,高举火把。钟氏三雄双手反缚,已给擒住。一个中年相公腰悬长剑,走在各人前头。胡斐见这人长眉俊目,气宇轩昂,正是数年前在商家堡中见过的田归农。当年胡斐只是个黄皮精瘦的少年,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变,田归农自不认得。

苗人凤哈哈一笑,说道:“田归农,你不杀我,总睡不安稳。今天带来的人不少啊!”田归农道:“我们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说要人性命?只不过前来恭请苗大侠到舍下盘桓几日。谁叫咱们有故人之情呢。”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连威震湘鄂的钟氏三雄都已受擒,此外更无强援,苗人凤双目已瞎,又怎有逃生之机?至于站在门口的胡斐和程灵素,他自没放在眼下,便似没这两个人一般。

胡斐见敌众我寡,钟氏三雄一齐失手,对方好手该当不少,要退敌救人,料来不易。他游目察看敌情,田归农身后站着两个女子,此外有个枯瘦老者手持点穴橛,另一个中年汉子拿对铁牌,双目精光四射,看来这两人都是劲敌。另有七八名汉子拉着两条极长极细的铁链,不知有什么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们怕苗大侠眼瞎后仍然十分厉害,这两条铁链明明是绊脚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着铁链远远一绊一围,他武功再强,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归农望了一眼,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诱拐人家妻子,苗大侠已饶了你,你却一个毒计接着一个,弄瞎了人眼睛,还要置人于死地。如此恶毒,当真禽兽不如。”

胡斐却不知道,田归农为人固然阴毒,却也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自与苗人凤的妻子南兰私奔之后,想起她是当世第一高手的夫人,每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疑心是苗人凤前来寻仇,往往吓得魂不附体。

南兰初时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热情痴恋,但见他整日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害怕自己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为这个丈夫苗人凤,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要两心真诚相爱,便给苗人凤一剑杀了,又有什么?她看到田归农对他自己性命的顾念,远胜于珍重她的情爱。她是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抛弃了名节来跟随他的,而他却并不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她还隐隐觉得,田归农之所以对自己痴缠,肯定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美色,更不是为了自己的一片真情,而是另有目的。为了权势?还是为了财宝?这时她早已明白了田归农,对于这个男人,天下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便是财宝和权势。

因为害怕和贪心,于是田归农的风流潇洒便减色了,对琴棋书画便不大有兴致了,便很少有时候伴着她在妆台前调脂弄粉了。他大部分时候在练剑打坐;或是仰起了头空想,在想做大官,或是在想成为大富翁?

这位官家小姐,却一直是讨厌人家打拳动刀的。就算武功练得跟苗人凤一般高强,又算得什么?何况,她虽不会武功,却也知田归农永远练不到苗人凤的地步。

田归农却不能不忧心,只要苗人凤不死,自己的一切图谋,终归是一场春梦,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宝,什么气盖江湖的权势,终究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因此虽然是自己对不起苗人凤,但他非杀了这人不可。现在,苗人凤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强的三个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内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号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预备截拦,此外,还有两条苗人凤看不见、不知道的长长铁链……

程灵素靠在胡斐身边,一直默不作声,但一切情势全瞧在眼里。她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了半截蜡烛,又取出火折。只要蜡烛一点着,片刻之间,周围的人全非中毒晕倒不可。她向身后众人一眼也不望,晃亮了火折,便往烛芯上凑去,在夜晚点一枝蜡烛,那是谁也不会在意的事。

哪知背后突然飕的一声,打来了一枚暗器。这暗器自近处发来,既快且准,程灵素猝不及防,蜡烛竟让暗器打成两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厉声道:“给我规规矩矩的站着,别捣鬼!”

众人目光一时都射到了程灵素身上,都不知道她要捣什么鬼。

程灵素见那暗器是一枚铁锥,淡淡的道:“捣什么鬼啊?”心中暗自着急:“怎么这小姑娘居然识破了我的机关?这可有点难办了。”

田归农只斜晃一眼,并不在意,说道:“苗兄,跟我们走吧!”

他手下一名汉子伸手向胡斐肩头猛力推出,喝道:“你是什么人?站开些。这里没热闹瞧。”他见胡程二人貌不惊人,还道是苗人凤的邻居。胡斐也不还手,索性装傻,便站开一步。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快走,别再顾我!只要救出钟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钟氏三雄都大为感动:“苗大侠仁义过人,虽身处绝境,仍顾旁人,不顾自己。”

田归农心中一动,向胡斐横了一眼,心想:“难道这小子还会有什么门道?”大声喝道:“请苗大侠上路。”

这喝声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枪并举,同时向苗人凤身上五处要害杀去。

小屋的厅堂本就不大,六个人挤在里面,眼见苗人凤无可闪避,他双掌一错,硬生生的从两人之间挤了过去。五人兵刃尽数落空,喀喇喇几声响,一张椅子为两柄刀同时劈成数块。

苗人凤回转身来,神威凛凛的站在门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却堵住门不让五个敌人逃出。胡斐本待冲入相援,但见他回身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无恐,纵然不胜,也不致落败。

那五名汉子心中均道:“我们五人联手,今日若还对付不了一个瞎子,此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凤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时?”胡斐道:“苗大侠放心,凭这些狗崽子,还挡不了我路!”苗人凤说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说了这几个字,突然抢入人丛,铁掌飞舞,肘撞足踢,威不可当。

室中这五人武功均非寻常,眼见苗人凤掌力沉雄,便各退开,靠着墙壁,俟隙进击。混乱中桌子倾倒,室中灯火熄灭。屋外两人高举火把,走到门口,苗人凤双目既瞎,有无火光全是一样,那五人却可大占便宜。

猛听得有人纵声大吼,挺枪向苗人凤刺去,这一枪对准他小腹,去势狠辣。苗人凤右腿横跨,伸掌欲抓枪头,哪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没声的伏着,倏地挥刀砍出,噗的一声,正中他右腿。这人姓钱,五人中算他武功最强,他知苗人凤全仗听声辨器,便屏住呼吸,静静蹲着,苗人凤激斗方酣,自不知他所在,他直候到苗人凤的右腿伸到自己跟前,这才挥刀砍落。

屋内屋外众人见苗人凤受伤,齐声欢呼。

钟兆文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侠,再待一会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苗人凤左肩又中一鞭。他想:“今日之势,若无兵刃,空手杀不出重围。”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须得将手中单刀抛给苗人凤,他方能制胜,但门外劲敌不少,自己没了兵刃,却也难挡。眼见情势紧急,不暇细思,叫道:“苗大侠接刀!”运起内力,呼的一声,将单刀掷进门去。这一掷力道奇猛,室中五个敌人若伸手来接,手腕非断不可,只苗人凤一人才接得了这刀。

此时苗人凤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处诱敌,待那人又挥刀砍出,手腕翻处,夹手已抢过单刀,听着胡斐单刀掷来的风势,刀背对刀背砸碰,当的一响,火花四溅,竟将掷进来的单刀砸出门去,叫道:“你自己留着,且瞧我瞎子杀贼。”

他身上虽受了两处伤,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势登时大为不同,呼呼两刀,将五名敌人逼得又贴住了墙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剑”的威名,但精于剑术之人极少会使单刀,均想你纵然夺得一把钢刀,未必比空手更强,各人齐声吆喝,挺着兵刃又上。只见门外亮光闪耀,又掷进一把刀来,这一次却是掷给那单刀遭夺的姓钱汉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适才兵刃脱手,颇觉脸上无光,非立功难以挽回颜面,舞刀抢攻,向苗人凤迎面砍去。

苗人凤凝立不动,听得正面刀来,左侧鞭至,却不闪不架,待得刀鞭离身不过半尺,猛地转身,唰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断,钢鞭落地。那人长声惨呼。姓钱的心惊肉跳,伏身向旁滚开。

胡斐大奇:“这一招‘鹞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侠如何会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为精妙!”

屋中其余三人一楞,有人叫了起来:“苗瞎子也会使刀!”

田归农猛地记起:当年胡一刀和苗人凤曾互传刀法、剑法,又曾交换刀剑比武,心中一凛,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跟苗家剑不同。大伙儿小心!”

苗人凤哼了一声,说道:“不错,今日叫鼠辈见识胡家刀法的厉害!”踏上两步,一招“怀中抱月”,回刀轻削,乃是虚招,跟着“闭门铁扇”,单刀先推后横,又有一人腰间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惊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来这两招虚虚实实,竟可如此变化!”苗人凤曾得胡一刀亲口指点刀法的妙诣要旨,他武功根柢又深,比之胡斐单从刀谱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为精湛。

但见苗人凤单刀展开,寒光闪闪,如风似电,吆喝声中,挥刀“沙僧拜佛”,一人花枪折断,钢刀斜肩劈落,跟着“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断腿跌倒。

田归农叫道:“钱四弟,出来,出来!”他见苗人凤大展神威,屋中只剩下了一个使单刀的“钱四弟”,即令有人冲入相援,也未必能操胜算,决意诱苗人凤出屋用铁链擒拿。但苗人凤拦住屋门,那姓钱的如何能够出来?

苗人凤知此人是使阴毒手法砍伤自己右腿之人,不容他轻易脱逃,钢刀晃动,将他逼入屋角,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将出去,呛啷一响,那人单刀脱手。这人乘势在地下滚动,穿过桌底,想欺苗人凤眼不见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凤顺手抓起一张板凳,用力掷出。那人正好从桌底滚出,砰的一声,板凳撞正他胸口。这一掷力道何等刚猛,登时肋骨与凳脚齐断,那人立时昏死。

苗人凤心知这些人全是受田归农指使,因此未下杀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伤而止。霎时之间五名好手先后倒地,屋外众人尽皆骇然,均想:“这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果然名不虚传!若他眼睛不瞎,我辈今日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田归农朗声笑道:“苗兄,你武功越来越高,小弟佩服得紧。来来来,小弟用天龙剑领教领教你的胡家刀法!”接着使个眼色,那些手握铁链的汉子上前几步,余人却退了开去。苗人凤道:“好!”他也料到田归农必有阴险后着,但形格势禁,非得出屋动手不可。

胡斐突然插嘴:“且慢!田归农,你要领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侠亲自动手,在下指点你几路,也就是了!”

田归农见他适才掷刀接刀的劲力手法,已知他并非寻常少年,但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向他横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侠的朋友,适才见苗大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敬佩,学了他几招,只好劳你大驾,给我喂喂招了!”

田归农气得脸皮焦黄,还没开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当胸猛劈过去,正是适才苗人凤用以打落姓钱的手中兵刃这一招。田归农举剑封架,当的一响,刀剑相交,田归农身子一晃,胡斐却退了一步。

田归农是天龙门北宗掌门人,一手天龙剑法自幼练起,已有近四十年造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两人这一较内力,胡斐便输了一筹。但田归农见对方小小年纪,膂力竟如此沉雄,满以为这一剑要将他单刀震飞,内伤呕血,哪知他只退了一步,脸上若无其事,倒也不禁暗自惊诧。

苗人凤站在门口,听得胡斐上前,听得刀削的风势,又听得两人刀剑相交,胡斐倒退,说道:“小兄弟,你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点不错。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请你退开,让我瞎子来收拾他。”

胡斐听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这两句话,心念一动,暗道:“苗大侠这两句话正指出了我刀法的缺陷,跟敌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又想起当年赵半山在商家堡讲解武学精义,正与苗人凤的说法不谋而合,心中一喜,大声道:“多谢苗大侠指点。适才你所使刀法,我只试了一招,还有十几招没试。”转过头来,向田归农道:“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厉害了么?”

田归农喝道:“浑小子,滚开!”胡斐说道:“好,你不服气,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如我使得不对,打你不过,我跟你磕头。你要是输了,那又怎样?”田归农满肚子没好气,喝道:“我也跟你磕头!”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敌胡家刀法,那就须立时将钟氏三雄放了。这三位钟爷威震两湖,武功修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说单打独斗,你连我也打不过,更加不是三位钟爷敌手。单凭人多,又算什么英雄好汉?”他这番话一则激怒对方,二则也是为钟氏三雄出气。三钟双手受缚,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快,对胡斐更不胜感激。

田归农行事本来潇洒,但给胡斐这么一激,竟大大沉不住气,心想:“你小子输了,想磕几个头就了事?有这么便宜事!今日叫你小命难逃我剑底。”左袖一拂,左手捏个剑诀,斜走三步,他心中虽怒,却不莽进,使的是正宗天龙门一字剑法。

众人见首领出手,一齐退开,手执火把的高高举起,围成一个明晃晃火圈。

胡斐叫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闭门铁扇’!”口中吆喝,单刀先推后横,正与苗人凤适才所使一模一样。田归农身子闪过,横剑便刺。胡斐叫道:“苗大侠,下一招该当怎样?”

苗人凤听他叫出“怀中抱月”与“闭门铁扇”两招的名字,也不怎么惊异,因胡家刀法的招数外表上看去,跟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无多大不同,只变化奇妙,攻则去势凌厉,守则门户严谨,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测高深,这时听胡斐急叫,眉头一皱,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挥刀劈去。田归农长剑斜刺,来点胡斐手腕。

苗人凤叫道:“鹞子翻身!”他话未说完,胡斐已使“鹞子翻身”砍去。田归农吃了一惊,急忙退开,嗤的一声,长袍袍角已给刀锋割去一块。他脸上微微一红,唰唰唰连刺三剑,迅捷无伦,心想:“难道你苗人凤还来得及指点?”

苗人凤一惊,暗叫要糟。却听胡斐笑道:“苗大侠,我已避了他三剑,怎地反击?”苗人凤顺口道:“关平献印!”胡斐道:“好!”果是一刀“关平献印”!

这一刀劈去,势挟劲风,威力不小,但苗人凤先已叫出,田归农是武林一大宗派掌门,所学既精,人又机灵,早抢先避开。胡斐跟着横刀削去,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凤也已叫了出来:“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过,田归农竟给迫得手忙脚乱,全处下风,瞥眼见旁观众人均有惊异之色,剑法即变,快击快刺。胡斐展开生平所学,以快打快。苗人凤口中还在呼喝:“上步抢刀,亮刀势,观音坐莲,浪子回头……”众人见胡斐刀锋所向,竟与苗人凤所叫若合符节,无不骇然。

其实当明末清初之时,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声于世。苗人凤为一代大侠,专精剑术,对天龙门剑术熟知于胸,这时田胡两人相斗,他眼睛虽然不见,一听风声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术。胡斐出招进刀,其实是依据自己生平所学全力施为,如要听到苗人凤指点再行出刀,在这生死系于一发的拼斗之际,哪里还来得及?只他和苗人凤所学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无二致。苗人凤口中呼喝和他手上出招,配得天衣无缝,倒似是预先排演纯熟、在众人之前试演一般。

田归农暗想:“莫非这人是苗人凤的弟子?要不然苗人凤眼睛未瞎,装模作样的包上一块白布,实则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处,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单刀却越使越快。这时苗人凤再也没法听出两人的招数,已住口不叫,心中却在琢磨:“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哪一位高手门下?”

倘若他双目得见,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如此精纯,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传人了!

众人围着的圈子越离越开,都怕受刀锋剑刃碰及。胡斐一个转身,见程灵素站在圈子之内,满脸关切的神色,登时体会到她对自己确实甚好,心下感动,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转头喝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

话声未毕,当的一声,田归农长剑落地,手臂上鲜血淋漓,踉跄倒退,身子晃了两晃,喷出一口血来。

原来“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是“闭门铁扇”。这两招一虚一实,当晚苗人凤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归农自瞧得明白,激斗中猛听得“怀中抱月,本是虚招”这八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闭门铁扇”。哪知胡家刀法妙在虚实互用,忽虚忽实,这一招“怀中抱月”却不作虚招,突然变为实招,胡斐单刀急回,一刀砍在他腕上,跟着刀中夹掌,在他胸口结结实实的猛击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听我说完?我说‘怀中抱月,本是虚招,变为实招,又有何妨?’你听了上半截,没听下半截!”

田归农胸口翻腾,似乎又要有大口鲜血喷出,知今日势头不对,再斗下去,势必大败,又怕苗人凤眼睛其实未瞎,强行运气忍住,手指钟氏三雄,打手势命手下人解缚,随即挥手转身,忍不住又一口鲜血吐出。

那放锥的小姑娘是田归农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名叫田青文,见父亲身受重伤,忙抢上扶住,低声道:“爹,咱们走吧?”田归农点点头。

众人群龙无首,人数虽众,已全无斗志。苗人凤抓起屋中受伤五人,逐一掷出。众人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程灵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带回家去!”右手扬动,铁锥向田青文飞去。

田青文竟不回头,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甚为伶俐。哪知锥甫入手,她全身剧跳,立即将铁锥抛落,左手连连挥动,似乎那铁锥极其烫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说道:“赤蝎粉!”程灵素回以一笑,她果是在铁锥上放了赤蝎粉。田青文这一下中毒,数日间疼痛不退。

片刻之间,田归农一行人走得干干净净,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团。

钟兆文朗声道:“苗大侠,贼子今日败去,这几天内不会再来。我三兄弟维护无力,甚为惭愧,望你双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钟交了你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愿尽死力!”三人一抱拳,径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脸上无光,抱拳还礼,不便再说什么。苗人凤心中恩怨分明,口头却不喜多言,只朗声道:“多谢了!”耳听得田归农一行北去,钟氏三雄却向南行。

程灵素道:“你两位武功惊人,可让我大开眼界了。苗大侠,请你回进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三人回进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点亮油灯。程灵素轻轻解开苗人凤眼上的包布,手持烛台,细细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只望着程灵素神色,要从她脸色之中,看出苗人凤的伤目是否有救。但见程灵素的眼珠晶莹清澈,犹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和胡斐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一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处强敌环伺之际。

过了半晌,程灵素仍凝视不语。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厉害,又隔了这许多时候,倘若难治,姑娘但说不妨。”程灵素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并不为难,只苗大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灵素道:“苗大侠人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内力既深,双目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若给我这庸医治得目力虽复,却失了神采,岂不可惜?”

苗人凤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姑娘吐属不凡,手段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师怎生称呼?”程灵素道:“原来苗大侠还是先师的故人……”苗人凤一怔,道:“一嗔大师亡故了么?”程灵素道:“是。”

苗人凤霍地站起,说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说知。”

胡斐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师父毒手药王法名叫做‘无嗔’,怎么苗大侠称他为‘一嗔’?”

苗人凤道:“当年尊师与在下曾有小小过节,在下无礼,曾损伤过尊师。”程灵素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苗人凤道:“不错。虽这番过节尊师后来立即便报复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吃亏,但前晚这位兄弟要去向尊师求医之时,在下却知是自讨没趣,枉费心机。今日姑娘来此,在下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报怨,实所感激。尊师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这段旧事的了?”

程灵素摇头道:“不知。”苗人凤转身走进内室,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铁盒约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见盒中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着“蛇药”两字,她认得这般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传言道:‘若有胆子,便打开盒子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受不了他激,打开盒盖,里面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手臂登时发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性命是无碍了,这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

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

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奇道:“什么?”

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脾气暴躁,出家后法名‘大嗔’。后来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叫作大嗔,这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没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偶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小看了。”苗人凤又“啊”的一声。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怎还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我苗人凤一般,全没长进?姑娘你贵姓?”

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晚辈姓程,禾木程。”从背上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然生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难测,若他们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色有异,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斐道:“若是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程灵素很欢喜,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发,犹如春花初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信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不再和他眼光相对。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胡涂小子!”心中忽动:“她问我:‘你真的信我了吧?’为什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道逐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枚金针中间是空的。但见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在一只瓦钵中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位千金,挺可爱的,她在哪里啊?”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邻舍家玩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痒难当之时,揭开布带,便没事了。现下请进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们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家的长辈吗?”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诣大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杀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后辈。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很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叫他作什么?”

胡斐心中难过,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连,不愿便此自承身分,说道:“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哪有福份来叫他什么?”心中在想:“我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希求些什么?”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微微摇头,走进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声轻响,椅子四脚全断,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摔倒,只甚觉奇怪。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啦。”胡斐一笑,这才会意,适才苗人凤忍痛,虽不动声色,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脆烂了,程灵素意在跟他开个玩笑。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吗?”程灵素道:“能喝,什么都不用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干,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干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见胡斐脸现诧异,便对他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问道:“怎么?”苗人凤道:“赵三当家武学修为高明之极,我早听说过,若不是经他传授,兄弟你焉能有如此精强武功?”喝了一口酒,又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见得,实是生平极大憾事。”胡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欢喜。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干,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转,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势挟劲风。胡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绰绰有余,他便再强十倍,也决不是你对手。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跟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

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其以客犯主,不如以主欺客。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的攻守之形,劳逸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林,纵横江湖。其实,就算现今,你也已少有敌手了。不过以你资质天赋,咱们求的是天下第一,不是第二。”

胡斐心中欢喜,说道:“多谢指点。晚辈终身受益。”举着筷子欲夹不夹,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力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客犯主……”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她拭抹干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便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夹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

胡斐心想:“动刀子拼斗之时,他眼虽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音中辨明敌招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正是所谓“以主欺客”、“迟胜于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夹缩回,送到了嘴里。

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喜欢,又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由衷为他欢喜。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为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什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问道:“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什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之间便要变为一场腥风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块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关连,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竟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含着无限隐痛,何况家中一直供着灵位,称自己父母为“义兄”、“义嫂”,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为胡大侠报仇,便可动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迟胜于急’之诀,缓缓落刀,他眼不见物,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大声说道:“苗大侠,多谢你教我武功,但我跟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刻你目不见物,我若杀你,非大丈夫所为,但等你眼睛好了,只怕我又不是你对手了!”

然见苗人凤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反而隐隐有欢喜之情,胡斐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两人的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放声痛哭。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默默坐在他身旁,且让他纵声一哭,发泄心头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干了,这才止声,说道:“程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虽然中间似乎另有隐情,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也不错。待他眼睛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顿了一顿,说道:“但他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

胡斐听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生惧。

心中又想:“这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什么,心底只隐隐觉得对她未免无益,不由得生了关怀照顾之意。 第十二章古怪的盗党

胡斐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悲痛发泄了不少,见天已黎明,曙光初现,正可赶路,收泪刚要站起,突然叫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再和苗人凤会面。

程灵素解下负在背上的胡斐包袱,问道:“你要回去拿包袱吗?我给你带着了。”胡斐喜道:“多谢你了。”程灵素道:“你包袱里东西太多,背着撞得我背脊疼,刚才我打开来整理了一下,放得平整服贴些,匆匆忙忙的,别丢失了东西,那只玉凤凰可更加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幸亏你带来了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了。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打开包袱,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淡淡的道:“可是这本?我给你好好收着。”

胡斐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真过意不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风。”程灵素道:“见了玉凤凰,瞧你欢喜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将刀谱、玉凤和包袱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期。”

胡斐一怔,柔声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忙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去哪里?”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去哪里。”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胡斐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遇上任何难事,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不由得大生怜惜,说道:“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去哪里,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医治苗大侠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

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大侠,你说也要叫我做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答允,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大是为难,但他终究言出必践,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烂。”

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瞧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随便答允人家什么。世上有许多事情,嘴里虽答允了,却是没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

行到午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在下倒是姓胡。请问贵姓,当真是找小可吗?”那人微笑道:“正是!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来到一座酒楼。

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见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举止恭谨,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再问,随意吃了些。

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得酒楼,便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不小。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了那商人,一齐垂手肃立。

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厅用茶,桌上摆满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肯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苦吃。”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

两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见对方身上衣履都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竟似越看越美,浑不似初会时那么肌肤黄瘦,黯无光采,笑道:“你可真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

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字。他双手捧着簿子呈给胡斐,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

胡斐不接,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只怕是认错了人。”那商人道:“错不了的!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坐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几石几斗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田干什么?”再翻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五十三间。”下面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胡斐翻阅一遍,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看。”程灵素看了,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胡大员外,恭喜发财!”

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产,暂时由小人为胡大爷经管。胡大爷瞧着有什么不合适,只须吩咐便是。小人做得不妥,胡大爷可请随时换人。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太薄,着实过意不去。”

胡斐自幼闯荡江湖,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不禁失笑,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只怕不安好心,但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做法有甚用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跟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慷慨豪爽,决不会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敌,又请我给他治好眼睛,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程灵素伸伸舌头,道:“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出点线索。到了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归自己所有,更加匪夷所思。

他睡到初更时分,轻轻推窗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四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琐事。

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

胡斐摇了摇头,再在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从一只大箱中取出一堆黄金元宝,足有六七十锭。他将金锭分批包好,再坐下书写一张张泥金大红纸笺,分别贴在金包之上,胡斐和程灵素遥遥望去,见红笺上分别写的是:“节礼恭呈制军大人”、“节礼恭呈抚台大人”、“节礼恭呈府台大人”等等字样。胡斐轻声说道:“送礼之人结交大官,来头着实不小。咱们明天细细再看,不忙揭穿他。”程灵素道:“是啊,要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两人分别回房,这一晚各自提防,反覆思量,都没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便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是面饺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程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

只见程灵素稍施脂粉,容貌虽不算美,却也颇觉俏丽,突然心中一动:“倘若我娶了她为妻,在这里过些太平日子,那是一生中从未享过的福气。袁姑娘虽比她可爱得多,但她不断跟我作对,显是凤天南这大恶霸的一党。况且第一,她未必肯嫁我。第二,就算嫁了我,整天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而程姑娘却对我那么好,在一起有趣得多。只不过这里的主人结交官府,显非良善之辈,我胡斐难道贪图财富安逸,竟与这等人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钟阿四全家,我若不为钟家伸此大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这就动身。”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

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一路谈论昨日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损了什么。这么说来,那主人似乎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倒盼这种邪门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哪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丫鬟么?”

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程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山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钟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

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问道:“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

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可别把姊姊毒死了。”说道:“我不知道。”

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不过第二天,家里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

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明白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说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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