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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1 06: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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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卫国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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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流

洪流试读:

关于小说《洪流》的序

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蒋惠莉

200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作者认识了。那时,我在省文化厅工作,基层的同志到厅里谈工作,在交谈中,我知道了卫国曾经是一名知青。卫国说那段生活叫人刻骨铭心,很想写一个反映知青生活的文学作品。我说好啊,那会很有意思……

今年,在省作协这边,他拿着一本小说手稿兴致勃勃找到我,说他写了一个知青生活的作品。我一看,很惊讶,那是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近四十万字。从2008年到现在,终于写成了。他想请文化厅的领导、作协领导提提意见。作为一个基层同志,业余时间坚持数年创作很不容易。我接到卫国同志的手稿后,抽出时间很快看完。我完全被跌宕起伏、耐人回味的故事情节吸引住了。

知青,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这类题材的文学作品是不少的,有生活的艰辛、流逝的青春岁月、对农村问题的探索以及对人生的感悟等等。由于这类题材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个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故事,往往尺度不宜把握。卫国的这部作品是围绕陕南山区一个知青小组的生活展开的,演绎了一场知青情感纠缠的感人故事。

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陕南,苍中高七三级才华横溢的诸成龙与美丽的卿少蓝下乡同在一个知青小组。在艰难的岁月中,他们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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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年首次招工返城。招工名额有限,一场激烈的竞争,在知青组展开。女主人公卿少蓝凭借知青组长、大队“革委会”成员、预备党员以及大队领导亲属等身份,招工优势显而易见。而手无缚鸡之力的诸成龙,由于经常因特长被上级借调等原因,而饱受非议,招工完全处于无望。令诸成龙想不到的是,面临“走”与“留”,在人生的重大选择面前,卿少蓝把机会留给了他。而在“走”与“留”的抉择中,我注意到,作者没有简单地做情节处理,而是用细腻的笔触,去叙事,去挖掘,从中表现女主人公为爱情而不惜一切。看到这儿,在我的眼帘中,仿佛映现出在陕南崎岖的山路中,卿少蓝婀娜身影闪现,替诸成龙奔走呼吁的场景。她终于战胜困难,使得诸成龙顺利招工返城。这时,矛盾冲突出现了,诸成龙招工后,与才貌出众的同学王亚芬邂逅,彼此相爱,后来王亚芬高考被录取又弃诸成龙而去……写到这里,作者处理得也很巧妙,没有用大篇幅的文字去描写诸成龙的怨恨,而是以他悄无声息地又是无奈地淡然退却,彰显出诸成龙这个人物的个性。王亚芬弃诸成龙而去,作者也处理得恰到好处,让人接受。在湛城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灾难时,作者用较大篇幅叙说抗洪抢险的同时,也写了孙凯的感人事迹,讴歌了英雄。对于烈士的后事料理,作者又不惜笔墨,写了卿少蓝以未婚妻身份对丧事的承担。这种承担,在别人看来是违背常规,其实是她对孙凯的怀念,是她对一个英雄烈士的缅怀。正如她说“孙凯是从这里走的,现在,他死了,为救人牺牲了,我也要叫他回来,从这槽门楼子安安静静地走。”“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也不想赚取什么。”“在我心中,他没死。”卿少蓝在说,在用心地说。县委高书记说得好,“她是想赚取吗?赚取个烈士遗属?我看不是,她是用心在留住孙凯。”“不像我们现在,人还在,就把什么都忘了。”“这是对英雄烈士的一个态度问题,否则,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他还感慨万端地说,“即使没有抚恤政策,也得给,别人有意见,就叫他们来找我,就说是我说的。”樊超副县长说,“她真爱,她也敢爱。”梁林森也说,“即使把抚恤金、烈士遗属给她,断定少蓝也不会要的。”以及最后人们自发送葬,等等,无不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通过卿少蓝的壮举,在感悟人生,呼唤良知,给人启迪。最后,诸成龙出现,夜深人静时他来到灵堂,是凭吊、追悔,还是……作者留下了悬念。

我觉得,这部小说,通过主人公卿少蓝不幸的爱情故事和她为“爱”所付出的一切,颂扬了人间的真善美,也是我们这个社会应当弘扬的精神。还有作者在这部作品的写作方法上,运用叙事手法,使小说在人物造型、表现力和空间视觉等方面,显得更加丰富。对小说的创作表现思维、文本肌理、艺术面貌等,做出了积极探索,值得肯定。总之,作为基层的文化工作者,作者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把多年的生活积累、人生感悟以文学的形式传达给社会,这种精神是值得赞赏的。

祝愿卫国能够坚持写作,在文学创作中获得愉悦,获得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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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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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晚于西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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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秋凉下的苍皇县城。

县城有条苍皇街,街中间有个槽门楼子。槽门楼子里面有截照壁,斑驳陆离。照壁上有干枯了的金银花藤子。照壁后面是排平瓦房,有堂屋。堂屋前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口棺材,被一顶帆布篷罩着。支撑帆布的柱子上贴着“寸香片纸,概不敢当”的字样。院子里显得很冷清。

苍皇县中学高七三级女知青卿少蓝目光呆滞,盯着有铆钉的棺材盖子。身边两个妹妹在帮着烧火纸,土盆里不时有火苗子蹿出来。

棺材里面的人是卿少蓝的未婚夫孙凯,苍皇县水利局的干部,在湛城“7·31”抗洪抢险中,为了救人,没有躲过水头牺牲了。后被解放军驾着冲锋舟打捞起尸体。都说卿少蓝天生丽质,但命苦得很。这时她白皙的脸上有很多的泪痕,她猛地抹了把眼泪。

县水利局局长堪山、副局长梁林森等几个人撑着个硕大的花圈来了,都表情肃穆。堪山点燃了三炷香。刺鼻的香味中,堪山看了看卿少蓝,鼻子颤动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节哀呀!

卿少蓝的眼圈又红了。

堪山几个人又在长板凳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堪山嘴巴动了一下,没说出来。旁边的局政工组长况有明便将堪山局长的话说了出来。他告诉卿少蓝,孙凯是烈士,丧事还是要办隆重一些。况有明发现堪山局长皱着眉头看柱上的小字条。

不收礼的字条将很多人都挡了。空荡荡的院子里面只有机关单位送来的花圈,剩下的就是几把条椅。堪山他们坐到椅子上,但气氛很沉闷,让人有些压抑,他们没法久待。堪山对卿少蓝说道,孙凯的抚恤标准按最高发放,但还要报个文件叫人事局批一下。尽管他们还未办理结婚手续,但鉴于孙凯的特殊情况,县里破例叫卿少蓝享受遗属补助金。

况有明赶紧接着说,这是堪山局长找主管县长争取的。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定英烈的事情,很快也会批下来的。

卿少蓝便用感激的目光回报了堪山。

不久,堪山又说了一句,小孙是为了大家,有什么困难尽管讲。

卿少蓝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堪山、梁林森走后,夜幕彻底笼罩下来了。寂静的苍皇街道,夜鸟扑棱着翅膀从夜空中掠过。母亲从堂屋里出来张罗着给打井的人送饭,后天抬棺材上坡的人也要草鞋来了。母亲叫潘祖珍,是个瘦弱的小学教师。不知怎么,对那个睡在棺材里面的未婚女婿没有好感。卿少蓝仍然目光呆滞,注视着那口黑油漆棺材久久没有说话。

夜色下,卿少蓝给灰盆里面添着火纸。两个妹妹轮流睡觉,妹妹翠玉刚睡醒,她叫卿少蓝打个盹,她来烧。卿少蓝便悄悄趴在棺材上睡,生怕惊醒了里面睡着的未婚夫。她要让孙凯好好在家里睡。三天后,他就要被埋在县城北坡的龙岗上她能够看见的地方。那里地势高,草木葱郁,后面还有终日云遮雾罩的云门山寨……

她已经难以入睡了,悲伤像鞭子在她心里猛抽。

深夜的灵堂冰冷,她心疼翠玉,叫她睡觉。剩下的火纸卿少蓝接着烧。她把成沓的火纸拆开,细致地捏成一张一张朝土盆子里添,不断用火钳挑,直到纸被燃成很高的火苗。她悲伤的面孔被烤得通红。当她头侧向照壁墙头那边时,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卿少蓝一惊。

是诸成龙,她知青时的旧情人,原未婚夫。几年前抛弃她后,杳无音信,今天却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他手里拎着一叠火纸、一撮香、一挂炮来了。

惊愕瞬间即逝,气愤,此时完全取代了卿少蓝的悲伤。她的脸陡然变了颜色,额头青筋暴跳得像几只小蚯蚓,眉头紧皱,睫毛很长的杏眼怒视着对方。诸成龙看了她一眼,勾着头,弯着腰,一步一步走近棺材。他先解开那束香,点燃分成三小撮,然后依次插进香炉。烧火纸,他也不是成沓成沓地添,解开绳子,像卿少蓝那样,手指捏着,一张一张用心地烧。

你来干什么?这时卿少蓝才想到说话。她想大声喊,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嘴巴也干干的,很无力。诸成龙还是没有回答。他掐着火纸,用火钳掏空了灰在烧。土盆里的灰烬带着闪闪的火星。“是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潘祖珍出来了。她也愤愤看着诸成龙。尽管她原来对他曾有着好感,现在不了。她认为他是来看她们笑话的,是臊她们的皮来的。猪尿泡打人痛是不痛,但臊气难闻。

诸成龙还是没有说话,认真地烧火纸。他专注的脸在火焰下显得动感十足,这让卿少蓝很难从那儿找到某种忏悔。她很恼火,从板凳上跳起来,冲着诸成龙大吼道,你说,你咋不说?因有母亲在场,她觉得也有了些底气。诸成龙还是没有回答,低头把火纸一口气烧完,扯过一个黄垫子像孝子样趴下去对着孙凯的遗像磕头。毕了,又忙着擦桌子,搬板凳,扯帆布,绑孝帕,用塑料布遮花圈,用细绳子挂孝帐。期间卿少蓝和潘祖珍又说了一些气话,想激怒他,叫他发飙。那样的话,可借此为由,把诸成龙对她们造成的伤害统统发泄出来,将诸成龙骂个狗血淋头。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诸成龙仍默默做着活路。他钻进棺材下去绑被风吹开了的一截红缎子。那罩在棺材盖上的缎子,绣着精致的龙和凤。支棺材的板凳很矮,这让诸成龙只能爬进去。

诸成龙的表现让潘祖珍有点感动,特别是趴下去磕响头的姿态。她觉得即使有些孝子也很难做出来,何况是与卿少蓝的未婚夫孙凯没有关系的诸成龙。凭着这些,她琢磨着诸成龙很有可能是来赎罪的。她这一想,自己都感到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她发现卿少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在盯着他看,脸色也明显温和了。刹那间,潘祖珍惊讶得嘴巴有些合不拢了。莫非卿少蓝还真忘不了诸成龙?潘祖珍看出了蹊跷,蹑手蹑脚,走近他们跟前。她发现卿少蓝那闪动泪花的眼一直盯着诸成龙在看,并且看得很仔细。

诸成龙身上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将卿少蓝拉回了知青时代。那时的诸成龙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令人着迷。卿少蓝心甘情愿,将宝贵的本应属于她的招工机会给予了他。她是要成全这只能跨越苍山在更加广阔天地驰骋的冲天鹞子。当她饱含期盼留在农村时,那只冲天的鹞子并没有飞回到她精心构筑的爱巢!剩下的便是她满是悲苦的、被人抛弃的知青的苦难日子。那种剧烈刺痛伴随着她被招工进城。岁月冉冉,卿少蓝身上发生了许多故事。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叫她刻骨铭心啊!想着想着,卿少蓝潸然泪下,号啕大哭,哭那堵满在心里的极端苦楚,哭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岁月……2

时间追溯到1977年的一个初冬。

伸手抓不到的雪花,在天空中飘零,落在地下变得悄声无息。山路并未因它而泥泞。挂着露水的丝茅草覆盖的山路时隐时现,蜿蜒到一个柴场边。柴场像被废弃,布满了葳蕤杂草。知青组长卿少蓝,用弯刀砍出条小道,将两头似刀的木纤担插在地上。要爬一面陡坡了,卿少蓝向同来的诸成龙伸出手。挽起袖子的胳膊很白,但显得有力量。诸成龙犹豫了一下抓住了,另只手扯住了茅草攀登。

山顶是个罩罩岩,在山顶看不到岩底,但能隐隐听见山下传来流水的声音。山岩上并不开阔,远处有更高的山峰。并不是个理想的柴场。山坡上野桑树很多,还有几株小棕树在随风摇曳。卿少蓝抽出弯刀朝一株野桑砍去。树很坚韧,刀反弹回来。旁边的诸成龙在拨弄着一根缠住裤子的红刺条,咧嘴笑了笑说,野马桑拐难烧,净冒呛人的烟不着火。卿少蓝看看漫天飞舞的零碎雪粒,手冻得有点发木,她没有说话,还是将那株野桑树砍了下来。把柴积拢,用藤条绑成了捆,从山坡的流槽子朝柴场子滚了,卿少蓝才坐下歇息。

卿少蓝说,要不是看到天下雪,鬼摸脑壳才钻到这儿砍野桑。她滚柴的位置很好,能清楚看见山坡下的柴场子。身旁的诸成龙只打了两小捆,柴没扎紧,她便笑了笑,告诉说,柴要捆紧,免得滚到半山腰散了。她知道诸成龙才华横溢,但手无缚鸡之力。而她天生丽质,并且有力气。

卿少蓝淡淡的几句话触动了他。诸成龙叹了口气说,几个人的知青组,招工序幕刚拉开,就变得像捆散架的柴火,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砍柴。他知道组里的鲁厚才、韩磊和瞿颖芳到县城活动得厉害。知青组只有两个招工名额,当然,卿少蓝的可能性最大。他想,卿少蓝在队里表现好,是中共预备党员,再说家里姊妹多,她爸因医疗误诊去世了,也应该照顾。诸成龙对卿少蓝说他很希望卿少蓝获得这次的招工机会。听说这次都是外地令人羡慕的大型国企。

卿少蓝没有作声,美丽的眼睛友好地看着诸成龙。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计划,一个复杂的计划。

诸成龙还在述说着,不知怎么,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卿少蓝知道诸成龙也在争取,可没甚希望。她要帮助他,但不能提前将她的计划说出来。现在刚进入1977年10月,离招工推荐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有很多外围工作要做。她笑着说,省点力气,还要滚柴,免得下陡坡腿打闪。她拢了拢额前的秀发,想到若再从原路折回下陡坡的艰难,便考虑寻觅新的下山路线。不久,一条沿着山腰而下的小路映入了卿少蓝的眼帘。小路虽绕道但好走,也能抵达柴场子。路旁生长着许多杉木。

诸成龙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神情,强打精神说,你没看见鲁厚才、韩磊他们咄咄逼人的样子。

卿少蓝咬了咬嘴唇,眼睛仍然注视着那条下山的路线。心里何曾不知,诸成龙写得一手好文章,经常被公社、区上抽调,误工补贴挣的工分比生产队最好的劳力都多,早就引起他们的嫉恨。她想了想,只说了一句,不怕。

诸成龙对她心存感激,晓得她为他在组里的关系做了许多沟通。可是在当下,自己不可能被招工的劣势显而易见,便说,其实我走不走没关系,大不了留一年,只要你能走。

卿少蓝对心里的计划有谱,便对诸成龙诡秘地一笑。

诸成龙没有理解卿少蓝的意思。他说,你个把月就招工走了,鲁厚才他们再到县城折腾也没情况,鲁厚才是个瘸子;韩磊在学校打过架,档案有记载。还说,我要是你的话,索性将知青组关了。

这时卿少蓝说话了。她告诉诸成龙,只要她是知青组长,就要守到底。卿少蓝说话间,眼睛却盯着对面的杉木林。她觉察那边似乎有动静。

诸成龙还是纳闷。知青招工虽说要经过生产队推荐、大队“革委会”审查、区县最后确定几个程序。在诸成龙看来,那几波对于卿少蓝简直是小儿科,而对于自己,却是惊涛骇浪。他想放弃。下个星期就要进入第一波了。死了招工这条心,诸成龙反而轻松了许多。他觉得卿少蓝应该轻松一些,胜券在握,没有必要瞎折腾马桑拐当柴烧了。他还听说公社其他几个知青组都放了假。未听到卿少蓝的回音,他便把疑惑的眼光投向卿少蓝,这时他才发现卿少蓝对一条下山的道路很专注。

卿少蓝嘘了口气,将目光收回这里,把捆紧了的柴对准了流槽子。胸部起伏停止了,卿少蓝憋足气,要将柴捆踹下山崖。零碎的小雪停了。

柴翻着筋斗从雨水冲刷的流槽子滚下了山崖。

卿少蓝对诸成龙说,有些话留着回去说。

卿少蓝话很少,像有什么事情分了心。

诸成龙的声音愈加小了。

卿少蓝又对诸成龙嫣然一笑,帮他把柴踹下了山崖,捅了捅他的胳膊肘。诸成龙知道是让他走另外一条路线下山。

这是条“Z”形路线,显然比那面陡坡缓。

卿少蓝走在前头,秀眉紧皱。

诸成龙跟在后头,注意看路旁杉木林子的景致。叫人豁然开朗的油杉木树林,在万物皆黄的时候,像碧绿的宝石针镶嵌在苍山一隅,层层叠叠。忽儿相互撞击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清脆的马蹄声;忽而随风沸腾起来,像林海那样上下翻滚,一波跟着一波。杉木重叠,针针紧扣,像有永远剪不断的情缘……诸成龙看得如痴如醉,感慨万端。

卿少蓝却观察到杉木树林有响动,说,有伐木的声音。

诸成龙回过神来,也发现林子里有树木在晃动,接着听到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是谁在动国有林木?他心里在想。而这时卿少蓝已不迟疑地、像箭样地冲到砍伐者的身边,并开始对砍伐者训话。砍伐者是个愣头青般的小伙子,是他们下乡插队所在地安沟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郝有仕。卿少蓝在郝有仕眼中的威信很高,他没有反驳她的训斥。但对诸成龙的干预不屑一顾,并说风雪交加砍几株杉木碍他什么事。诸成龙看到放倒的是一棵碗口粗的树木,愤愤说道,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长得那样粗。卿少蓝也质问郝有仕,漫山遍野橡子柴,谁叫你单单砍这?郝有仕知道卿少蓝的话与实际有些出入,他们寻觅柴火的地方并不是个理想的柴场。他不敢对卿少蓝反驳,却对诸成龙奚落道,只配砍马桑树。他看着踹到柴场子里的野桑树柴火,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诸成龙气得额头青筋露出,说要揪郝有仕到林场说理。他知道翻过前面山垭,就有个林场。他很少在卿少蓝面前擅自主张,也很少说这般的硬话。他说,哪怕今天的柴白砍,都得揪他去。诸成龙发现卿少蓝俊美的脸庞露出了赞赏的神态。

卿少蓝欣赏诸成龙今天的壮举,但心里有些犯难。郝有仕的父亲郝宏炜掌管着知青的招工权力,但这片杉木树林确实来之不易。她想了想,叫郝有仕把砍倒的杉木扛到林场。她还建议郝有仕向大队“革委会”做出深刻检讨。卿少蓝还是大队“革委会”的委员。

郝有仕起初还不答应,可看到卿少蓝铁青的脸色,便点点头。

虽然决定要到林场去但诸成龙还是闷闷不乐。

卿少蓝心里明白,便叫诸成龙去挑踹下的柴火。她说,这是咱的劳动果实,折回去的路也不远。

诸成龙起初不愿意,觉得卿少蓝的提议过于简单,处理有点过轻,至少还要罚款。面对着卿少蓝铁青的脸色,还是答应了。他从地上拔起纤担戳进柴里,用葛藤绑了梢条,肩膀上的纤担随着脚步忽闪起来。

林场在“Z”字路左侧的一个山沟里,凹的崖石下端,一处废弃的纸厂里。动力水轮耸立在干涸的引水渠道旁边,多年沤在水池里的腐竹散发着阵阵难闻的气味。纸厂里面有排简易工棚房,院墙坍塌,院子长满荒草。

郝有仕肩挑杉木,他说,我对这里很熟悉。

卿少蓝没有说话。

诸成龙心里说,看你玩什么鬼把戏。

到了一个房间。工棚房很小,中间有个未被铲除的石包,周围是篱笆墙。墙角火塘里木疙瘩在燃烧,一只从墙头垂下的铁吊罐里冒出的热气弥漫在窄小的空间,夹杂着一股刺鼻的臭旱烟味。在火塘边围坐着两个人。有个很瘦的中年人,下巴微微上挑,披一件黄军袄,对他们很热情。郝有仕叫他梁叔。卿少蓝知道他叫梁林森,1962年被下放到苍山林场劳动,是这里的场长。梁林森这时也很感慨。他说他同郝有仕的父亲在甘肃当过兵,是战友,关系一直很好。

诸成龙向卿少蓝示意了一下,叫她不要讲了。

卿少蓝还是说出郝有仕砍伐杉木的事情。她认真地对梁林森说,梁场长,不管是谁,都应该管砍伐国有林木的事。

因为郝家与梁场长关系不一般,诸成龙本来叫卿少蓝放弃。现在看到她不顾一切,他也鼓起勇气,用手比划说,碗口粗的杉木需要很长时间培育,我们知青即使再没有柴烧,也不敢砍。

听着两人的话,梁林森惊诧的目光旋即一闪。

果然不出所料,梁林森没有严肃对待。

梁林森淡淡地笑了笑。他客观地说,苍山乱砍滥伐的现象的确太严重了。“文革”前搞了段时间的封山育林,这片林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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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年代开荒种地,毁了很多封山育林时培育的树林。那片杉木要不是纯粹长在岩石间隙中,要不是场子派人守,早就被附近的山民开了火地种苞谷了。他还说,要想根治乱砍滥伐,恐怕要从林业部门的体制上解决问题。

他的话叫卿少蓝茫然。

诸成龙只是嘿嘿冷笑,觉得林场解决问题会轻描淡写,今天可能是白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卿少蓝的提议有道理。顶多只是没收,至于写检讨和罚款,根本不可能。

诸成龙表面平静,但心里仍不解恨。因为郝有仕他爸曾说,诸成龙的㞗能写英语,他都不用他。这句话对诸成龙很是刺激,也是羞辱。卿少蓝也听说过。

卿少蓝仍然在完善着自己的计划。她猜测出诸成龙心中的愤怒,她要制止他。她要顺利完成对他的招工计划,她觉得不激化矛盾才能对他更有利。至于砍伐杉木的事情,林场不严厉追究也就算了。她克制自己,听梁林森处理这件事情的最终意见。其实已经明了。

只有一句叫卿少蓝听着顺耳。梁场长说,知青制止砍伐树木的行为是正确的。他劝郝有仕不用再将杉木挑回去了,林场没收,也算是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吧。

郝有仕受到了梁林森轻微的处理,其虽表面若无其事,但内心对诸成龙充满了愤恨。对卿少蓝也有怨气,不过,他不敢惹卿少蓝,原因是她同大队会计潘兰江有亲戚关系。潘兰江是卿少蓝的娘舅,而潘兰江又是大队支部书记胡秉乾的妹夫。尽管潘兰江被当作四类分子撵下乡,但在胡秉乾的关照下,依然在安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正是有了这层关系,卿少蓝才来到号称是苍皇县白菜心的安沟插队。而诸成龙有软肋,且没有任何背景。

郝有仕的眼光掠过了卿少蓝,集中到诸成龙身上。

卿少蓝感觉到了郝有仕阴冷的目光。男人的这种阴冷,往往是狠毒阴险的,她暗暗替诸成龙担心。回家的路上,卿少蓝忐忑不安,飘然的雪花像针样刺在她心里……

回家后,卿少蓝考虑还是要到队长陈刚那里通个气,让他思想上有个准备。这个刚刚从部队回来的年轻人血气方刚,果然不同意诸成龙参加首次招工。他说,诸成龙抽调在外面的时间太长了,知青和社员们有意见。卿少蓝说,大队学习小靳庄,大队的黑板报都是他搞的。

陈刚队长不喜欢自己的劳力被外调,觉得白吃了队里的口粮。他很欣赏眼前的这个白皙姑娘。她常年都在队上干活,除了开会。因此,他对卿少蓝对诸成龙的吹捧不屑一顾,并疑惑地反问道,是你的机会,你咋不走?陈刚旗帜鲜明。卿少蓝也干脆利落,将自己的想法详尽告诉了陈刚。她说走与不走是迟早的事情,她再等一年。

陈刚吃了一惊,他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义气女子。惊愕之余,不禁对卿少蓝投去敬佩的目光。可他还是闹不明白,漂亮能干的卿少蓝,怎么同相貌平平、什么都不会的诸成龙搞到一起了。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卿少蓝竟然当着他的面,写下了她放弃这次招工的承诺。这说明卿少蓝是早有准备。

陈刚无话可说了。知道卿少蓝的倔强,也挺佩服卿少蓝。其实除了她,也就是诸成龙了。他觉得鲁厚才、韩磊不可能被推荐,社员们对他们意见很大。

卿少蓝长长地嘘了口气。扳指一算,截至现在,她已经动员了队里的近半数人投票。这些票主要靠她的影响力。诸成龙估计能过基层推荐这关了。大队的工作她再做。

忙完了的时候,卿少蓝在微微的山风吹拂下,打了个寒噤。她突然想到了诸成龙走后,知青组那漫漫的长夜……3

清晨,诸成龙醒得格外早,脑袋处于兴奋状态。

招工的机会落到自己头上,他很感激卿少蓝。除了这些,他还有种朦胧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是原来想都不敢想象的,现在却变得唾手可得。诸成龙怀疑这是在梦中。

他想起了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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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4月插队的时候。

那天,春暖花开。寂静的苍皇县城,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城内锣鼓喧天。只有正月才能见到的耍狮也过来了,篾编的满是疙瘩的狮子头摇来晃去,麻条做成的狮身更是活灵活现,耍到高兴处,竟拆起字来。黄布龙也长长地在人山人海中摆弄翻滚,金黄色的布做的龙身在春日下格外醒目。采莲船也来了,坐船的姑娘有说不出的俊俏,一个戴着长长假胡子的艄公摇着橹桨,把个两头尖的采莲船拨弄得上下翻腾,两旁的姑娘们起劲地舞起彩绸,惹得周围的人群齐声叫好。小场子、地蹦子也将一条通往县“革委会”的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忽地一声哨响,人流又都向“革委会”大院拥去……

县“革委会”大院里,毛主席纪念石像后,一幅醒目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横幅挂在正中。十几辆军车挂红花,插彩旗,整齐地排列在两旁。广场中间,已站满了胸带红花的知青。送别的亲人围着即将奔赴农村的儿女们,千叮咛万嘱咐,有的已是泪流满面。欢送会的鞭炮齐鸣,浓烈的烟雾里,一辆辆军车满载着知青缓缓开动,驶向东门。车后便是熙熙攘攘的欢送人群,喇叭声震耳欲聋,整个广场和县城沸腾了。这时,城关盐店街县城中学门口,倒显得有几分冷清。一个平板车孤零零地停在旁边,车上装载着奔向安沟的知青们的行李。知青们把被子卷上的绳子捆紧后,便望着即将离别的熟悉的县城,在等卿少蓝组长。诸成龙眉头紧锁,他心头有种离别熟悉的县城的酸楚。城隍庙、观音头、东关摆渡,以及在那条苍皇街,孩提时代常用铁丝圈缠蜘蛛丝候在街中粘蜻蜓……现在,他就要走了。与锣鼓喧天的东门所不同,这里是异常的冷清。卿少蓝来了,然后他们开始静悄悄地走着。在窄小的街道上,没有欢送的人群,没有喧闹。小小平板车载满知青简陋的行装,在安沟大队派来的几个表情木然的农民的驾驭下,悄然无声地走着。出南门洞,过城壕,踏上大路后,眼前才开阔起来。拂面的春风,抚去了他们离别的一丝惆怅。平板车轮在飞转,卿少蓝从绿挎包掏出丝巾,在风中抖出一团鲜艳的红,红里又荡漾着一串串欢声笑语。诸成龙则敞开衣襟,指着连续不断的苍山。他将听到的故事告诉大家,那里虽然没有美丽的传说,但深深的山峦里却风景极佳,峡沟顶上郁郁葱葱,溪涧潺潺。九道拐更是蜿蜒曲折,山道崎岖险峻。漫山遍野的花栗树,叶儿就像火一样通红。板栗树刺包挂在树梢像坠着的一串串铃铛,风吹起时沙沙作响,刀尖似的茅草葱葱茏茏,野猪乱窜,山雀叽喳……

诸成龙细致地描绘着。他发现知青组长卿少蓝听得那样认真,再没有抖动鲜艳的纱巾。

然后是农民的日子。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农村的新鲜感很快结束了,接下来是寂寞。生活的圈子骤然缩小到知青组范围内,彼此朝夕相处。奔赴农村的两个月后,在一次登山活动中,卿少蓝才真正引起了诸成龙的注意。在此之前,对于这个被县知青办委任的知青组负责人、胡支书的亲戚,诸成龙多少有些不屑,甚至还有些戒备。

他们爬的山峰诸成龙很熟悉。他的家在县城东城街,街道后城墙拐子有座高耸的魁星楼,后面就是比魁星楼更高的迎风寨山峰。常有鸣着哨音的鸽子从楼顶上飞过,然后又消失在迎风寨茫茫的云雾之中了。当攀登到山峰顶端,诸成龙才觉得不过如此而已。这里的巴山是秦岭的分支,苍山是巴山的体系,所以迎风寨子高耸但不陡峭,平淡而不奇特。传说中的庙宇已成残垣断壁。诸成龙用镰刀在断壁上刻了几个字后,便坐在一截断石阶上休息。他看见卿少蓝独自坐在一旁,托着腮凝视着遥远的县城方向。苍皇簸箕样的县城北部,有座天然屏障叫作龙岗。龙岗背后有一座更高的云门寨子,同迎风寨子南北相对。

卿少蓝注意到了诸成龙。近距离,诸成龙也首次发现了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姑娘,眸子却出奇的明亮。临风吹散的秀发,飘来幽香,叫他觉得特别舒服。卿少蓝破天荒跟他唠起家常,她介绍得挺细。原来诸成龙就对卿少蓝教师家庭出身略有所知,现在她亲自给诸成龙介绍,这叫诸成龙在激动的同时,又有了几分亲切。诸成龙也谈起了自己的情况。他说家里靠父母在县棉织厂微薄的收入维持。他有两个弟弟,而卿少蓝则是两个妹妹。他发现卿少蓝在静静听他诉说,索性放开了。他说,粮食供应中大米只占很少,尽是苞谷面和干苕片子,吃点豆腐还要半夜排队。听得卿少蓝秀眉紧皱。她凝视着云门寨山脉,山脉下有卿少蓝他们的苍皇县城,一片灰蒙蒙的瓦房。

艰难的生活、灰蒙蒙的瓦房勾起卿少蓝对家的眷恋。她对诸成龙说,夏季的夜晚,她最惬意的是睡在院子里支的门板上面,瞅着浩瀚的夜空,数着闪烁的群星,听母亲摇着蒲扇讲鬼朝院子里打沙子的故事,吓得妹妹翠玉惊恐地朝母亲怀里钻。诸成龙也说,他最喜欢看父亲在城壕巷道织线,织布机两边的梭子蹿来蹿去;最害怕马道巷阴森森的七月半给鬼烧纸钱。卿少蓝就眨着好看的眼睛说,我们家最叫妈操心的是那时我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偷偷溜到家对面的县委大楼上看打机关枪,叫妈揪住就得挨揍。还有从云门寨子直接打到县城的土造炮弹,发出尖厉的啸声从空中掠过。诸成龙也说躲避武斗战火的事情,他摸黑走几十里山路到池河县城,睡在收割的小麦草堆里,浑身发抖。卿少蓝便嘻嘻笑了,说他是胆小鬼。

这样的家常话,眷恋的童年,仿佛将他们拉近了许多。

簸箕般狭窄的苍皇县城,县城里面的人都像贯穿簸箕的筋绳紧密相连。知青组的浓缩,更使他们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又谈了很多。卿少蓝说,学生时代走到大街上碰见担粪的农民,捂起鼻子躲着走。现在脏臭的大粪肩膀上挑着在大街上行走都不怕,还挺骄傲的。诸成龙笑了笑,说,苍中灯光球场侧墙那边就是个旅社厕所,旅社后门开向学校。肩膀的书包,换成了担粪的挑子了。卿少蓝歪起脑袋说,拐过后门,是明清时代修建在苍中的文庙,高坎上的墙壁有黑板报。我看见你经常在那里写写画画。诸成龙得意地说,整个报头都是我包揽下来。卿少蓝脸就红了一下。

诸成龙心里一热,他在学校的事情卿少蓝竟然注意过。

他们尽管都属高七三级,但不同班。诸成龙在文学美术方面可算得上出类拔萃。

诸成龙知道了自己在卿少蓝心目中的分量了,说话也就显得有点肆无忌惮。他将思索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说,蒲柳大队知青组栽了棵扎根树,不就意味着知青在农村待一辈子了。可是,行吗?卿少蓝眉头挑了一下,略微有些吃惊。这个问题有些敏感。作为一个知青组长、大队“革委会”委员,除了在特殊年代应该认真履职外,她脑袋里不时闪现着如何扎根的问题。所以要具体考虑搞个沼气池什么的,以解决知青组砍柴难的问题;每年喂两口肥猪解决吃油;还有自留地等。知青组是个家庭,而她就是家长,共同的命运将他们连到一起了。这是眼前。至于诸成龙提出扎根是否可行,无疑提出的是将来的问题,这在卿少蓝面前尚属首次。卿少蓝的心被狠狠触动了,像有钢凿开启了她埋藏在心底的东西。于是,卿少蓝认真地问诸成龙,对那棵扎根树的看法。诸成龙说,知青像潮水般涌入农村,也会像潮水般返回县城。那棵扎根树也是白栽。卿少蓝笑了笑,问道,潮水爆发了,什么时候返潮?卿少蓝像在询问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诸成龙看着对方那汪清澈泉水般的眼睛,回答说,顶多两年时间。卿少蓝吃惊道,你怎知道?诸成龙只说了一句,规律的作用,便将头扭向清晰了的云门山寨。卿少蓝也没再追问,心里琢磨,假如再等两年,那时正好二十二周岁。可是蹉跎岁月,前程毕竟渺茫。卿少蓝虽心情有些沉重,但悄然增添了几分喜悦,不禁对诸成龙说,假若有招工机会,你咋办?

诸成龙信誓旦旦说,他要像只鹞子,振着翅膀飞出山外。他看看身边的卿少蓝忽然不吭声了。

卿少蓝知道他的心思,嫣然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我要像只雄鹰啄鹞子,还要展翅高飞……

从1974年插队至1977年。今天,卿少蓝将招工的机会给予了他,诸成龙眼睛里有点儿湿润了。视线从竹子编织的顶棚,移动到墙上钉子挂的硬纸壳夹子上,里面有叠写过的稿纸。他再次想到了卿少蓝。有了迎风寨的接触,诸成龙觉得他与卿少蓝像是棵连根的樱桃树分不开了。

那是插队不久的一个秋天,公社要搞文艺调演。以知青为主体的演出队在安沟大队部——一座破败的庙宇里成立了。诸成龙从区教育革命展览筹备中被调回参加排练节目。他将在县广播站当农民通讯员时采访到的一个解放军战士救助安沟五保户的先进事迹编成独幕话剧。诸成龙当上了编剧、导演兼演员。他们在挂着马灯的晒场上排练并做了预演。他记得那是个秋风习习的夜晚,在月光和马灯的映照下,他装扮的老大爷脸上涂着黑色墨汁做胡须,手捧着胡支书的烟袋锅子,表演很卖力。卿少蓝演的是大爷的孙女。他惊奇地发现,预演中的卿少蓝扎个小羊角辫子变得是那样的迷人。眸子明亮,秀丽中隐隐还透出一股钢劲。诸成龙对此印象很深。

预演后不久,一个美好的月夜,他们约会在一个山谷里。

诸成龙发现今晚的卿少蓝妩媚动人。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中有股暗流在涌动。在山谷尽头,两人停住脚步。卿少蓝对他嫣然一笑,诸成龙顿时有种陶醉的感觉。他有些冲动,想再靠近一些。卿少蓝轻轻推了他一把,说,韩磊他们在房子里面唱小调,后面窗子正对着这儿哩。

诸成龙趁势说,那就绕到鱼脊山梁去,山谷尽头拐过去就是。卿少蓝想了想,说,那好,春天我蛮喜欢到那儿采野花。

月光下,卿少蓝羊角小辫散开,秀发披肩,贴着上衣,叫诸成龙心跳。卿少蓝发现诸成龙的痴迷神态,先是一阵慌乱,便勾着头不说话了。这时的鱼脊山梁拐弯处很僻静,只有几只小鸟在扑棱,落叶梧桐在摇摆。卿少蓝身上散发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撩拨着诸成龙心中一种朦胧、原始的东西。他先轻轻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对方没有反应。他又上前一步,手悄悄搂住她细嫩的腰。发现她身子轻微颤抖了一下,可还在原地不动,心里一喜,一冲动,猛然一转,从正面将卿少蓝紧紧搂抱。一切是那样突然,叫人猝不及防。卿少蓝尖叫了一声,挣扎着要抽出被对方搂抱的身躯。此时此刻,诸成龙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对方狠狠呵斥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卿少蓝像面条般柔软的身躯。他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惊恐万状。他等待劈头盖脸的臭骂,甚至是扭送,然后他诸成龙就此身败名裂,等待着很有可能被遗留在农村等的结果,返城将成为泡影。诸成龙此时此刻懊悔到极点,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然而,一切安静如初。没有……什么都没有……

卿少蓝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悄然无声消失在夜幕里。诸成龙回过神来,有些侥幸,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惆怅。他记得当时他朝卿少蓝消失的地方凝视了许久,衣袖上沾着从卿少蓝身上撷取的一缕清香,沁人心脾。

这时诸成龙想起这些,心里自言道,刻骨铭心呀。

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公社的文艺会演没举办,知青组复归了平静的生活。诸成龙和卿少蓝之间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卿少蓝在诸成龙面前依然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派诸成龙到几里路远的地方挑苕种,派他到部队运回修建沼气池的白石灰,派他到北山牵牛拉木炭,诸成龙都像赎罪般地言听计从。然而,就在那次到北山的路上,让诸成龙感动的是,当时卿少蓝撵了很远,塞给诸成龙一条白毛巾。她那含情脉脉的样子,使他久久难忘。事情过去一年了,仍然记忆犹新。

诸成龙兴奋地在床上想。没多久,半掩着的房门漏进的寒风,吹醒了他的头脑。回到了现实,心情仍然很矛盾。现在的情况是,五个人的知青组,很可能有两个名额,瞿颖芳是烈属,属于政策范围内安置。剩下的无疑是卿少蓝,被顺利招工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了。然而她却千方百计在替他做工作,创造机会让诸成龙走。尽管还有很多外围工作要做,但他知道她的影响力。即使知青组里的韩磊和鲁厚才也在争取,然而诸成龙相信卿少蓝有这个能力。他也知道这次招工,对于每个知青意味着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对他诸成龙来说,肯定是件好事。可是卿少蓝今后怎么办?何时才能再遇见招工?这都是一个未知数。更主要的是,他心疼她。自从有了鱼脊山梁的事情后,从内心来说,他已经把她牢牢记在心中。

难啊,他在想。走出房间,面对着脚下纵横交错的田野,远处的平原坝子,从薄雾里隐约露出的苍皇县城,此时像个害羞的美丽姑娘,仿佛在揭开那层薄面纱似的雾气,露出她诱人的面容。诸成龙此时心里一动,本能的眷恋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很突然。他曾多次在卿少蓝面前诅咒发誓决不回城,可今天面对苍山脚下频频向他招手的美丽簸箕县城,诸成龙还是经不起诱惑地心动了。瞬时他像一个小偷,见不得人似的,朝卿少蓝的女生宿舍张望了一下。还好,那里暂时没什么动静。他擦了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心里在想,卿少蓝,到哪儿去了?4

卿少蓝出现在知青组到大队的堰渠小路上,去找她的舅舅潘兰江。他家在安沟大队部不远的地方,有土坡、败柳、断堰塘。门前有河床很高的遍地是石头的洞子河。卿少蓝进门说明来意,潘兰江笑意瞬间即逝,脸阴沉下来。

潘兰江老婆向来爱干政,她威风凛凛地说,谁走谁不能走不是你卿少蓝说了算的事情。

卿少蓝看到舅母脸上颤动的肌肉,感觉比自己还激动,工作会很难做。舅舅是依仗胡支书的荫庇,所以要先过舅母这关。卿少蓝对舅母撒娇,说出一番感人肺腑的话来。

舅母脸上没有动容,心想这丫头是发疯了。

潘兰江也在听着卿少蓝的述说,知道外甥女的倔强,这肯定是下定决心了。可是他是绝对持反对意见的。他开始耐心做卿少蓝的思想工作,说,把你弄到安沟来到底做啥?还说,操心费了许多神,找知青办的秦根源、中学的王校长,才将你们弄到了安沟。原来县上没有考虑在如此好条件的地方安排知青组的。放到哪个生产队,我都踩了点的,安沟八队不仅是个田窝窝子,人员也不像他们五队那样复杂。

还不是想叫你早点走。舅母将男人的意思说了出来。

卿少蓝说,我领情,也知道舅舅从小就喜欢我。洞子河边核桃树上绑的秋千,他都只让卿少蓝一个人玩耍;做饭切菜悄悄给卿少蓝留坨瘦腊肉,好吃的菜净朝她碗里夹;舅舅的儿子闷头爬到梨树上逮金龟子统统给了她……

舅母继续将一个早已编织好的计划和盘托出。卿少蓝听明白了。舅舅在安沟的根基很深,也在为她铺路。自己即使不那么努力,他都能运筹帷幄,招工机会唾手可得。舅母说,蓝蓝努力了,那只能是锦上添花。卿少蓝咕哝了一句,说,诸成龙也很努力呀。

舅母不屑地说,能咋样,大队门口黑板上的油漆字写得歪歪扭扭。舅舅纠正道,是韩磊搞的,油漆的煤油兑少了,粘笔。舅母鼻子哼了哼,说,知青都差不多,爱烧队里的墙踵、睡觉的竹帘子,懒得很,惹祸招灾,除了蓝蓝。

卿少蓝说,诸成龙才华横溢。

舅母说,这与招工关系不大,考量知青的办法只有劳动。只有像蓝蓝那样踏踏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不像诸成龙他们。他们对农村的贡献在哪里?

卿少蓝没有回答舅母的话,又介绍了诸成龙的家境。她竭力将他家说得很穷,指望他被招工养家糊口。

舅母说,你的家境也强不到哪里去。她絮叨说,你爸卿楚桓因误诊死了,打官司也没影了。你妈那点钱养活你们几个女子紧得不得了,你妈巴不得你早点招工。舅母没有提及被抚养的还有一个聋子叔爷。潘兰江低着头没吭声,觉得对姐有些愧疚。

卿少蓝的父亲去世那晚,卿少蓝和妹妹翠玉在太平间守了一夜。两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舅舅叹了口气说,蓝蓝,你再想想看。这次招工可是千载难逢,不然,对你妈没法交代。

卿少蓝坚决地说,我想好了,今天来就是请你们去给胡支书说,非得叫诸成龙走。别的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卿少蓝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舅母便一篙子将船撑得很远,说,你叫他自己跑,找胡支书、郝主任。舅母知道诸成龙去找这些人准得碰钉子。特别是那个郝主任,对诸成龙印象很不好,送礼都未必能成。

舅舅忧伤地望着卿少蓝,希望她改变主意。

卿少蓝的主意早已确定。她说亲自去找郝主任,只要郝主任不徇私情,不挡就行。卿少蓝说完,拔腿就朝郝主任家的方向走了。

郝宏炜家距离舅家不远,是个粉白院子。院子里麻柳树下,郝有仕正在用斧头砍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白惨惨的木块遍地都是。看见卿少蓝忙放下斧子,端个板凳过来。卿少蓝没顾得坐,心急火燎地问,你爸呢?郝有仕答道,在大队。他知道,卿少蓝可能是为招工的事情。他既希望卿少蓝走,又有点舍不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眼中的知青组只有卿少蓝他最佩服,尽管他砍伐的杉木叫卿少蓝没收了。

他叫卿少蓝吃了早饭再走,他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卿少蓝说,事情很急,郝主任要回来,也是半晌午了。

郝家没有留住卿少蓝,卿少蓝又拐到了来时的路上。

安沟大队部在有株败柳的土坡上。大队部是经过改建的安沟神庙殿堂建成的,有几间简陋的办公房间。郝宏炜办公在靠后的一个僻静的套房,房间窄小,一个硕大的窗户让房间变得通亮,窗外是一片绿色的冬小麦。此时,郝宏炜在窗下的课桌旁思索着什么,望着窗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眼睛开始发痛。右眼突然被窗外飞进的小虫子蹿进,他搁下手中的香烟,用手狠命揉,左手取下挂在墙头的镜子,里面显现出一只肿胀得发红、泪水直流的眼睛。他咕噜了一句,倒霉。显得有些沮丧,周身的不自在。卧鸭式的烟灰缸里残留的烟蒂发出了一股刺鼻的臭味,他用手捏住鼻子,满脑子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知青招工问题。

蒲柳公社知青招工已经启动了,按照县招办规定的几个程序,现在进入摸底阶段。

郝宏炜粗中有细。安沟仅有一个五人知青组,并不像公社里堰沟、双坪等别的大队那样,知青蜂拥而至。虽然还有一个星期才进入贫下中农推荐阶段,但招工结果似乎已见端倪。安沟的两个名额,一个公社有安排,是内定给瞿颖芳的,她是烈士的遗孤。另外一个毫无疑问是卿少蓝的。

郝宏炜将知青组几个人的表现在头脑里过滤了一遍。

首先是卿少蓝各方面表现毋庸置疑。这个丫头片子将知青组摆弄得像模像样。陈刚拨给知青组的孬地他们硬是改造种上了优良稻谷。大队组织的小麦脱粒机连夜突击,知青冲锋在前,卿少蓝简直就像猛虎出笼,一干就是一个通宵。茨沟水库开山凿洞的农民做蔫了,卿少蓝带领以知青为主体的基建民兵小分队硬顶了上去,凿秃了的钢钎反复放在火里铸,苦干了一个月,日夜奋战将引水山洞打通。焚烧山林开火的社员一字长龙排开,卿少蓝像只领头大雁,手心磨出了老茧,䦆头䦆出了豁子,荒山变成层层梯田。加上学大寨、学小靳庄,渐渐地安沟知青组变得县广播站有声、地区报纸有影,小有名气起来。郝宏炜认为,卿少蓝功不可没。

郝宏炜觉得,卿少蓝不但睿智,而且温柔里隐隐透着钢劲。他听陈刚说过,韩磊同她打赌,卿少蓝硬是挑起了近二百斤重的牛粪打短步。插秧挣高工分自由组合,队里精干小伙子都瞅上了卿少蓝,说卿少蓝赛过小伙子,机灵得像只竹溜子猫。平日只有男劳力犁田打耙,卿少蓝裤脚一挽扑通下水就做,站在耙桩上像头倔强的牛犊。尤其是知青组住的山梁后,生产队有一块半成品的黄板硬田,卿少蓝硬是找到陈刚,想把那田整出来收几担谷子。陈刚瞅着像小伙子般倔强的她,笑了笑,说,交给你,浇上水插了秧子,将来收的谷子不用上交,统统归你们知青组。卿少蓝说,真的?那我要试一试。陈刚半信半疑,但没有说话。接受任务后,卿少蓝带领全组在那块田里没黑没白地干起来了。扯田坎不怕刺脚蚂蟥钻,开凿小型引水不怕石头硬。打谷子胳膊酸痛腰像钢针扎,挑箩筐从高坎子摔下疼都不吭一声,来例假了还在五达沟板田里泡。半年时间,在大队团支部的协助下,卿少蓝硬是将五达沟近二亩半成品旱地,改造成了亩产过六百斤的丰产水田。乐得队长陈刚只顾抿嘴笑。更加叫人感动的是,当年收获的一千多斤稻谷,知青组只留下五百,另外一半全部捐给了生产队的五保户,受到大家的好评。

想到这儿,郝宏炜暗暗地说,好样的。自然也有败笔。修建沼气池没有成功,知青们有些意见,他理解是资金不足等多种原因。至于卿少蓝举报儿子郝有仕乱砍滥伐,郝宏炜知道,也没有记恨卿少蓝。卿少蓝不走,谁又应该走哩?郝宏炜心里反问自己,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又想起了诸成龙。诸成龙长期从事与接受再教育无关的工作,虽然有些抽调大队同意,但是他没有严格履行归队时间而滞留在县城,误工补贴也没上交,平时也没有很好的劳动表现。这是客观事实。他认为诸成龙只要进一步接受好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以后若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考虑的,不过这次是绝对不行了,安沟知青首次招工非卿少蓝莫属。他琢磨着,要同胡秉乾书记协商形成个倾向性意见。除了摸底对象确定卿少蓝和瞿颖芳外,还要防止推荐时出现票数分散。

郝宏炜考虑成熟了,准备出门,卿少蓝来了。

对着郝宏炜的惊讶,卿少蓝露出灿烂的笑容。卿少蓝眼明手快地把炉子上的开水朝水壶里倒,又给他冲上沸腾的茶水。郝宏炜捧着塑料套子的茶杯,看着跟前这个漂亮女知青,问道,少蓝大清早的,有么子好事?

卿少蓝直奔主题,说,我是为诸成龙招工的事情来的。

郝宏炜一惊。虽然听说她在替诸成龙运作,可是他还是感到惊讶,聪明的卿少蓝怎么做这么糊涂的事情。

他没有发火,笑了笑说,你是开玩笑吗?

不。卿少蓝斩钉截铁地说。郝宏炜道,那可不是谁说走就能走的事情,要视其表现,还有许多招工程序,譬如推荐、上级审核。他把后面这句加重了。那意思是,退一万步,即使诸成龙侥幸过了推荐,轮到大队政审他也过不了关。

卿少蓝激动地说,流程规矩谁都懂,现在我愿意让,我愿意退出,我愿意放弃,愿意留在农村。只是想叫诸成龙走。

那只是你的意见。郝宏炜还是苦口婆心对她劝道,你叫同学走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你想想,你们组的鲁厚才、韩磊他们愿意让吗?贫下中农推荐前,知青组要拿出意见的,然后上推荐大会像选举人大代表那样无记名投票。毕了,还要大队公社政审,程序一个也不能少。再说,走也有个先后,相信顶多几年,你们都会走的,何必叫他抢这一下哩?

卿少蓝不听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说,韩磊同陈刚的妹妹谈过对象,看见招工了,又抛弃了她,这影响极端恶劣。鲁厚才烧过队里的墙踵,抓过农民鸡笼里的鸡,做活偷奸耍滑,年底分红没有收获,从家里拿钱给队里倒找。而诸成龙顶多被抽调得多,劳力弱一些,可在生产队里没有劣迹,推荐这一关他能过。郝宏炜仍然笑嘻嘻地看着卿少蓝,听她讲。心想,这个丫头片子疯了,这样宝贵的招工名额她都让。

卿少蓝还说,唯一能与诸成龙平分秋色的就是我。

郝宏炜笑着问道,你就那么肯定?郝宏炜突然觉得卿少蓝要是不走该有多好。他觉得这个大队“革委会”委员今后发展的空间还很大,蒲柳公社有名的知青刘书林、耿浩都没有她强。

卿少蓝越说越有劲,她列举了诸成龙的种种优点。她说,诸成龙在学校里文学是出类拔萃的。尽管偏科,数理化不行,但公社抽他,区委抽他,都能发挥作用。不像我,数理化虽好,到农村没有文科管用。卿少蓝又使出了撒手锏,说,诸成龙在县里也挺有名气的,去年县委办田主任来这儿要过他。说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郝宏炜。

郝宏炜一惊。去年这个时候,县委办的田主任曾来过大队了解诸成龙的情况,想抽调他到县委办当秘书。郝宏炜想法将这件事情秘密压下来了,不知卿少蓝在哪里得知,郝宏炜心里着实吃惊。看来,卿少蓝抓住了他的软肋。

卿少蓝说,你这么一压,就将他的一生都耽搁了。

看着对方的窘迫,卿少蓝没再追究,说,我只是提一提,这次不能再压了。她乞求般说道,算是帮我个忙吧。

郝宏炜不作声了。当初他上纲上线陈述诸成龙情况的情形,以及田主任失望的表情至今还历历在目。过后郝宏炜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今天卿少蓝试图通过影响,铁了心地要将这次招工机会让给诸成龙,他觉得未尝不可,便不禁对诸成龙动了恻隐之心。

谁走谁不走,终究是知青们的事情。郝宏炜改变了刚才的态度,口气缓和地说,最好能再有个名额,两个人都能够走。听见郝主任松口了,卿少蓝松了口气说,增加名额的几率很低,招工指标控制得非常严格。我问过蒲柳大队知青组,他们十个人,才给了三个名额。

郝宏炜说,有些牵牛打架啊。看看对方殷切的面孔,又说,我再跟公社管知青工作的赖书记衔接一下。卿少蓝说,不必了,万丈高楼平地起,最基层的推荐是贫下中农。大队开个“革委会”扩大会议,将推荐诸成龙的意见渗透下去,免得社员丢黄豆颗颗放错了盘子。

郝宏炜笑道,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

卿少蓝振振有词地说,建议票数集中后,小队朝大队一报,大队戳子朝招工登记表上一盖就行了。公社主要卡名额,至于哪个走他们不管。

郝宏炜扑哧一笑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像在吃豆腐。

郝宏炜说着,又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意见,关键看胡支书了。他透露胡支书对诸成龙也很有意见。卿少蓝跃跃欲试地说,胡支书的工作我去做。

郝宏炜点点头,对卿少蓝说,一块到家吃完饭后再去,快接近中午了,田埂化霜的路叫它晾一晾好走。卿少蓝说声不了,像股风出了大队门槛。

5

安沟大队党支部书记胡秉乾肩扛着铁镐在胡家山梯田上转悠半天了。

他脸上的皱褶舒展开了。黄板坡开凿层层梯田是他最得意的一笔,像坚强的孕妇孕育出又一个新生的婴儿,他觉得这是给安沟人造福,特别是后代。

他想起了开凿这些梯田的日日夜夜,近两年的艰辛。

原来山雀都不屙屎的荒山秃岭,如今终于变成个安沟小粮仓。他如释重负,总算给他即将告别的支书生涯画上了个圆满的句号。

离任前还有件事情没完,那就是知青招工的事情。他考虑的是妹夫潘兰江的外甥女卿少蓝。他无论如何要将卿少蓝送出去,他知道潘兰江叫卿少蓝到他这里来的初衷,他要对得起唯一的妹子。

他琢磨着,年底招工,明年初进单位上班。那个时候他可以安心退休了。胡秉乾资格很老,原来是苍皇县和湛城并大县时期的一个副区长。他不习惯,自愿回到了老家安沟当支书。

胡秉乾对卿少蓝很有把握。开始对她还有些担心,觉得她细皮嫩肉下乡吃不了苦。后来看到还好。他还暗暗调查了公社其他几个知青组,乱得很,纯粹是瞎胡闹,偷鸡摸狗的事经常发生,而且招工的事情很复杂,大家能打破脑袋。安沟知青组简单,卿少蓝有自身优势,再加之他这个支书保驾护航,卿少蓝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招工被录,显而易见。

胡秉乾在为卿少蓝祝福。他是个开明的农村干部,觉得人与人应该不同。不能像他们那样,一辈子窝在农村。赖书记有次叫他给知青们做忆苦思甜饭时,他不做,顶撞说,我们那是运气不好,生在了旧社会。赖书记说,那就叫知青扎根,在农村结婚。胡秉乾又说,乡下婆娘不配知青,没文化,大脚片子,只懂得打猪草喂猪,干农活。赖书记就说,再教育他们。胡秉乾说,你追忆旧社会,他们不信,说你瞎编哄他们。气得赖书记翻白眼,不跟他说了。

胡秉乾想想,笑了,像自己被推荐了似的。

他计划,卿少蓝走后,他要跟郝宏炜谈谈。风水轮流转,明年这个时候将诸成龙推出去,再后来是鲁厚才、韩磊,以往的账一笔勾销。他觉得知青们解放了,他也解脱了。鲁厚才、韩磊的举动经常叫他头痛。

当然,这是有前提条件的。只要他们不和卿少蓝争名额,不设羁绊,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胡秉乾历尽沧桑,尽管知道卿少蓝稳操胜券,但是,敏感的招工牵一发动全局,牵扯到知青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贫下中农推荐,能否保证卿少蓝不出意外?往往看似稳操胜券,却容易出现意外。还有鲁厚才、韩磊和诸成龙能否买大队的账?

胡秉乾这一想,身上竟然冒出微微冷汗。胡秉乾思虑着,不想回家了,将铁镐把子横在田埂上坐下,冷静考虑着一个方案。他想近期专门召开一次“革委会”会议,有知青点的小队组长以上干部全部列席参加,研究知青招工的程序、环节等。他要定个条条框框,将大队的意见渗透到有知青点的队。至于是否让公社也派人参加,胡秉乾不想。当然,这一切他都需要同郝宏炜沟通。具体工作由他来做。

胡秉乾是个急性子人,考虑成熟了,就去找郝宏炜。

胡支书走了条近路,同卿少蓝的路线相反。

因此,他一跨进郝宏炜的门槛,郝宏炜便放下碗,大声说,蓝蓝到你那里去了,你没有遇见?

胡秉乾摇了摇头。他敏锐的目光扫视着房屋,没有发现其他人,便坐下来抽了一袋旱烟,嘴巴拌得吧嗒响。卿少蓝来找过你了?胡秉乾问道。直觉告诉他,卿少蓝有了状况。

郝宏炜照直说,卿少蓝过来表了个态,打算退出此次招工。郝宏炜没有添加自己的观点。事关大局,他让胡支书来决定这件事情。

瞎胡闹。胡支书声音低沉。还没等到鲁厚才、韩磊他们闹事,卿少蓝这边却先出现了意外,而且很奇怪。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没有咆哮如雷。他可能觉得卿少蓝的想法,是粒很小的火星,他随时都能掐灭。胡秉乾对郝宏炜说,谁走谁不走是个人决定的事情吗?轻轻的声音,分量很重。

郝宏炜知道其中的奥妙,没有作声。

胡秉乾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郝宏炜,那意思是你要一如既往地同党支部保持一致。

他说,招工每一个步骤都是严格的,大队要把关,他在给郝宏炜上“螺丝”。胡秉乾继而分析了知青组的形势,将自己考虑的方案和盘托出。郝宏炜晓得支书来的意图,在胡秉乾犀利的目光下,很快做出了应答。推翻了支持诸成龙的观点,回到了原来,倾向卿少蓝。觉得卿少蓝是众望所归,即使卿少蓝放弃了这次,还有大队,诸成龙仍然很悬。

胡秉乾说完又抽了一锅子旱烟,推敲了几个细节问题。

胡秉乾就急着撵回去。他从郝宏炜那里掌握了卿少蓝的思想动态。他断定卿少蓝还在他家等他,他要留住卿少蓝谈话。他想着这件事情,想着这个疯丫头,他那患风湿病的腿陡然变得强壮起来。看到硕大的火车铁路桥,算是到家了。高高吊坎子的那间房屋里,恰巧卿少蓝在窗子上探出了脑袋,愣瞅着这边。看见胡支书回来了,就去门口迎接。

胡秉乾看见桌子上放着卿少蓝送来的面粉做的金果麻圆糖果,说,搞这些个做什么?

汽车轮子都压不烂的金果麻圆,很坚硬,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上乘礼物。

卿少蓝笑了笑说,是点心意。

胡秉乾又看了卿少蓝一眼,转身进了偏厦子房。

卿少蓝知道那一眼的含义。胡支书的老伴在堂屋里剁猪草。胡支书很严谨,大队上的事从不给家里人说,老婆也不干政。

卿少蓝跟着进了屋。看见胡支书脸色铁青,皱褶很深,她觉得说服的难度很大。卿少蓝还不知胡秉乾已找过郝宏炜。

胡支书先开口了,劈头盖脸说,你舅把你送到这儿来搞什么!?卿少蓝一愣,马上反应到胡秉乾是从郝宏炜那里来的。胡支书知道了一切,怪不得脸色那么难看。

胡秉乾又咚地将房门关紧,说,还不是看在我胡秉乾这张脸还搁在这儿,这张老脸子还在安沟撑着,你妈你舅费心费力找学校,找知青办的秦根源,跑断了腿,说干了嘴。郝宏炜然后又找赖书记,请求布点。胡秉乾接着说,开始赖书记不同意,觉得公社有其他几个知青组足够了,布点过密麻烦事多,知青的事情叫人焦头烂额。其他公社退点都还来不及,他很惊诧安沟超常的做法。无奈我亲自出马了,我对赖书记耍蛮,说不同意我就撂挑子。赖书记掂量着这件事情,非大非小,也就满脸狐疑地同意了。关于布点,我斟酌再三,将知青放到安沟八队。八队挨着山边,社员单纯,不像其他队的有些农民奸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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