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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2 04: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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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文治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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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花之美

瓶花之美试读:

题记

现代诸事流行独创,

如果说现代的地基是过去,

那么只有先抓住旧有的美感,

才能看清新东西,

大家都忘了这个自明之理。

也许不是忘记,

而是害怕回顾。

但是,

不具备背负传统前行的勇气,

创造新事物的力量又从何谈起?——白洲正子·信乐的陶器

概说

中国典籍中插花的技法非常少。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为没有技法,文化传承的反而更久远。

独怪世之人,非必不爱花,而拘拘于规例。不知规例者,又耻以瓶花示客。惑矣!盖其弊出于插花师之驱人于范围中以求重其醑。——细川润次郎中国传统插花,在一千年的历史传承中,一直约定俗成总称为“瓶花”。

很多插花爱好者都或多或少接触过池坊、草月、小原等等日本花道,当然还有台湾地区的中华花艺,中国大陆的传统插花。在我个人学习过程中,我觉得好多人并没有接触到中国插花的实质,没有真正了解中国传统插花——“瓶花”。“瓶花”这个概念在北宋时就有了。现在能找到关于瓶花最早的资料,是北宋俞瑊的一首诗。中山别墅村居何所乐,我爱读书堂。阶草侵窗润,瓶花落砚香。凭栏看水活,出岫笑云忙。野客时相过,联吟坐夕阳。

闲居村舍,最快乐的事就是在读书堂读书。读书堂台阶上的草映得窗户绿油油的,堂内案头上的瓶花落下染香了砚台。可见他的案头是插着瓶花的,说明那时就有“瓶花”的叫法了。

在宋代史料中,能找到四十余首用瓶花称谓插花作品的诗词。如“多插瓶花在处安”、“无奈瓶花故故香”(故故就是屡屡,时时刻刻都在散发香味)、“重温卯酒整瓶花”,卯时,是早晨三点到五点,睡不着,早早醒了,重新温上喝剩的酒,然后来整理他的瓶花。“忽听海棠初卖”,天亮了,忽然听见窗户外面有人在卖海棠花。“买一支添却”,买一枝再插到瓶花里。旅中(宋·万俟绍之)僦楼如斗大,不与懒相便。杯酒常妨饭,瓶花亦费钱。狂踪依客燕,短梦怯啼鹃。欲去老丘壑,无谋可买田。次欧阳少逸韵呈雪庭禅师其二(宋·丘葵)吟得秋声满院凉,不知六月有骄阳。禅心已是空诸相,无奈瓶花故故香。惜春(宋·史文卿)秀麦条桑剪剪寒,锦屏残梦怯衣单。惜春只怕春归去,多插瓶花在处安。木山父书院(宋·许棐)占得文房一丈强,地幽虽夏亦清凉。瓶花误倒水侵案,书叶乱掀风满床。薜长密藤遮半壁,桐分疏影出低墙。客来莫道无祗待,只啜茶瓯却味长。夏日书事(宋·吴龙翰)东林数间屋,长掩竹笆篱。槛柳拂棋局,瓶花落砚池。蝶狂如被酒,蝉咽似吟诗。脱帽挂岩石,凉飔入鬓丝。瓶花(宋·李云岩)点检春风事,瓶花最可怜。本根不知处,犹自向人妍。瓶花(宋·李正民)折得寒梅全未开,铜瓶贮水养根荄。临鸾竞洗晨妆面,疑是春风入户来。晓坐(宋·陆游)低枕孤衾夜气存,披衣起坐默忘言。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空橐时时闻鼠啮,小窗一一送鸦翻。悠然忽记幽居日,下榻先开水际门。西轩(宋·陈与义)平生江海志,岁暮僧庐中。虚斋时独步,溯此西窗风。初夏气未变,幽居念方冲。三日无客来,门外生蒿蓬。轻阴映夕幌,窈窕瓶花红。未知古今士,谁与此心同。偶题(宋·周密)烧残一篆香,睡起凭窗坐。静中得新诗,研墨瓶花堕。楼居(宋·林洪)梅边未有屋三间,僦得楼居特暂安。天下事非容易说,门前山可久长看。瓶花频换春常在,阶草不除秋自残。岂是江湖难著脚,如今平地亦狂澜。瓶花二首(宋·范成大)水仙镌蜡梅,来作散花雨。但惊醉梦醒,不辨香来处。小梅未可折,不折惜空回。拥鼻撚一枝,也道探春来。好事近·客中感春(宋·赵孟坚)

春早峭寒天,客里倦怀尤恶。待起冷清清地,又孤眠不著。重温卯酒整瓶花,总待自霍索。忽听海棠初卖,买一枝添却。

到了南宋的时候,关于瓶花的这段史料就更有意思了。南宋《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杭州的风俗:“(五月)初一日,城内外家家供养,都插菖蒲、石榴、蜀葵花、栀子花之类。”在南宋的时候,五月端午,杭州这个地方,从初一开始家家户户就要插瓶花供养,插的是菖蒲、石榴、蜀葵花、栀子花。“虽小家无花瓶者,用小坛也插一瓶花供养,盖乡土风俗如此。”“虽小家无花瓶者”这句话有丰富的意思,说明在南宋的时候,有专门的花瓶卖;另外,花瓶很贵,一般的小户人家买不起花瓶。“用小坛也插一瓶花供养”,买不起花瓶的小户人家哪怕用小坛子,也要插一瓶花供养。因为民风就是这样的。“寻常无花供养,却不相笑,惟重午不可无花供养。”平时家里没有鲜花的话,没人笑你,端午节这天不能没有花。从这条史料可以了解到,用“坛子”插的花也叫“瓶花”。

到了明代,有三篇很重要的“瓶花”理论著作:高濂的《瓶花三说》、张谦德的《瓶花谱》、袁宏道的《瓶史》。这是关于中国“瓶花”最经典的三篇著作。高濂雅尚斋本《瓶花三说》张谦德《瓶花谱》袁宏道《瓶史》《瓶史国字解》

袁宏道的《瓶史》在清代的时候传到日本,日本人写了一本《瓶史国字解》,当时还有一个插花流派叫“宏道流”,他们认为袁宏道是代表中国文人插花的最高水平。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瓶史》代表世界最文雅的瓶花概念。在这里,《瓶史》不是瓶子的历史,而是“瓶花”的历史。

到了清代,《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去拜见王夫人:“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儒林外史》:“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炉几就是焚香的瓶炉三事。瓶花摆放得非常好。李渔在《闲情偶寄》里也说:“夫瓶花盆卉,文人案头所时有也。”文人案头须臾不可离开瓶花、盆景。沈复的《浮生六记》:“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由此看见,从北宋到清代中国传统插花一直被称作“瓶花”。到了民国时期,1919年(民国八年),有个农校的教授叫潘昌恒,他写了一本书叫《实验瓶花保养法》。这里面没有插花,讲的是鲜切花的保养,但他也称之为“瓶花”。

1947年,上海程世抚先生和学生王璧写了一个小册子,叫《瓶花艺术》。程先生是我们国家第一个出国到美国哈佛大学、康奈尔大学学习东西方园林的人。回国后,国内很多城市的规划都是他做的。他曾执教于金陵大学,据我推测他在金陵大学开过插花课。他的嫡孙跟老先生住了三十年,从来不知道老爷子会插花,说家里一棵草都不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爷爷写的关于插花的书。他回忆说,他十多岁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学生跟老先生聊天,说:“程先生,我原来还跟你学过插花呢!”潘昌恒《实验瓶花保养法》程世抚王壁《瓶花艺术》

这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这本书是中国传统插花向当代插花转折的一个里程碑的著作。在这部作品里,所有关于瓶花的概念还是沿着唐、宋、元、明、清传下来的。到了六十年代,我们看到相关出版物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日式插花。

1976年,在广州有人编了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就叫《瓶花》。里面的分类很有趣:世界上的插花分为三种:一种是中国瓶花,一种是东洋瓶花,一种是西洋瓶花。所有的插花,他都套用瓶花的概念来说。我们现在要叫花艺、花道,好像不这样称呼就不够洋气似的。《瓶花》

我收到过一套明信片,是1962年印的。明信片里的插花是由费华和赵文洲两位老先生插的,跟我们现在看到的插花就一样了,已经变成了日式了。

关于日式插花对中国传统插花的影响自清末以来,应该就已经开始了。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传统的东西,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成了“四旧”、“封建的东西”,被破坏、打倒了。日本插花、欧式插花的样式很符合当时礼堂、会场的装饰需要,所以这种方式很快发展起来,就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插花了。蔡忠娟先生在2013年接受采访时谈到1959年为接待外国元首访华开始插花,她提到的学习对象就有老上海的插花艺术家费华先生。

后来开始恢复中国传统插花,大家不知道中国传统插花是什么了。就把当时流行于礼堂、宾馆和会议会场的插花当作中国插花,取代了中国传统插花一千多年的历史。现在问插花的人中国插花是什么,他们就会提出三大主枝、直立式、倾斜式等诸多的说辞,并且坚信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插花。

我觉得有必要正本清源,我们的传统插花自宋代以后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都叫“瓶花”。包括日本的史料里面,好多也叫瓶花,而不叫花道。我们今天非要叫花艺、花道。就已经离我们传统的、老祖先的文化越来越远。

我觉得“瓶花”的概念比插花、花艺、花道涵盖的范围要广,要宽阔得多。“瓶花”的概念并不简简单单的是插花。中国人理解的“瓶花”范围,和中国其他艺术是一样的,它不仅仅讲简单的操作技法。

中国人谈学问,是把“技”放在次一等的位置。对中国人来说,尤其是中国文人,他关注技法的层面比较少。历代的器物基本都不是文人自己做的,杯子不是文人做的,紫砂壶不是文人做的,桌椅板凳更不可能由文人操持了。

工艺品这个层面,基本都不是文人在做。所以,文人对好多技法是隔膜的。不是没有技法,中国人心灵手巧,非常讲究技法,比如四大发明都是中国古人发明的。可是,后来的文化里为什么没有技法的体系传承?有懂技法的人,大多不识字,所以技法就无法用文字记录下来。而文人又不关注这一块,所以中国的插花不能像日本的花道流派,详细规范每一步具体步骤。

中国典籍中插花的技法非常少。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为没有技法,文化传承的反而更久远。文化关注的是一个更大、更高层面的东西,而不是仅仅停留在技法层面。一套技法成熟之后,好多人就会把它抛弃。文人一直在关注的是这门艺术或这门技艺背后的审美。我觉得这才是中国文化最高明的地方。他关注的是它的审美,是它的精神的投射,是人对它的感情的寄托,所以它才走得更远,才能超越时代。

举例来说吧,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看见梅花和宋代人看到梅花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共鸣。文人关注点不是梅花怎么养的,怎么嫁接的,怎么处理的,他不讲这些。也有人在讲,但是是很少一部分人。在留下的文化典籍中,只要你用心去读,诗词、文章对花草的描述,对梅花、菊花的欣赏与情怀,马上根植到我们心中。让人觉得“心有戚戚焉”,你会觉得,他谈的正是我想说却说不出来的东西。“瓶花”的概念也是这样的,它不仅仅讲插花的技法。“瓶花”从唐代罗虬的《花九锡》开始,就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艺术赏鉴体系。“花九锡”前五锡指重顶帷、金错刀、甘泉、玉缸、雕文台座,这是讲插花各个方面的物质条件。要用错金的剪刀去剪花,用最甘冽的泉水,用进贡给皇上的白瓷——玉缸那样精美的器物插置,花插好了要放在雕文台座上,然后再放进重顶帷里,给人欣赏。物质条件里讲的技法很少,关注的都是器具的讲求,玉缸是最精美的花器,甘泉是最好的水,金错刀是最好的工具,雕文台座是最精美的台座,重顶帷(在唐代是做佛事的时候,佛像或舍利放置的地方)是最尊崇的地方。

前面是物质条件。后面四锡为画图、翻曲、美醑、新诗。放进重顶帷里之后,要请人给它画一张像(画图),要给它谱一首曲子(翻曲),喝着美酒去欣赏(美醑),还要写诗歌咏它(新诗)。这是中国古人对插花真正的理解,不仅仅是工具、环境、器物,怎么插,插完了更多的是人对它的欣赏,或者说它是对人的追求的一种再现。这是最早唐代人对“瓶花”的理想。

明代高濂的《瓶花三说》、张谦德的《瓶花谱》、袁宏道的《瓶史》,其实都是把这个理念进一步深化了。从这里就可以看到,瓶花不是插花、不是花道、不是花艺,不是在表演技法,它是把所有东西糅合到一起呈现出来的这件作品和人的交流过程,是你的感情、情绪、审美等内在的外化。这和日本的花道是不一样的。日本花道讲求是“型”,教你怎么去模仿老师的“型”。正如日本“未生流笹冈”家元笹冈隆甫在《花道》一书中所说:“艺术感觉对插花来说并不是必要的。花道入门最初学习的是‘型’,即前人总结的花艺设计图。按照设计图组合排列的话,任何人都能做出美丽的插花作品。花道,比起随心所欲的泼墨山水,更像严格按照设计图组合排列的塑胶模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笹冈隆甫《花道·前言》)这种老师在台上做,学生在下面模仿的形式,用到“瓶花”上是行不通的。“瓶花”是每个人内心深处对植物,对花器,对环境的理解呈现出来的艺术。“瓶花”首先是美化我们的环境,我们不是在炫技,不是表演给别人看。中国的古琴、昆曲、书画、诗词,首先是你自己的感动,有没有人欣赏,能不能展览、出版无所谓,它首先是因为你自己有感而发。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质,是你自己内心感情的抒发。插瓶花也是这样,我拿到这个枝子,叶子都没有,它有没有感动你?是要找它和你当下的交流,器物、环境和你的互动。我们的瓶花就是这样的。技法、器物在里面占了很小一部分。我们关注更多的是情怀,是你的艺术修养的外化。

讲到这里,就要回答一个问题:中国插花插到什么样子才算是好的?

日本从生花开始讲天、地、人三大主枝,四个基本型,当然各流派有不同的说辞。中国台湾地区“中华花艺”认为中国的传统插花是有构型的,总结出主、客、使,直立式、倾斜式、下垂式、平出式的形态。大陆插花界也认为中国传统插花有三大主枝。把大家的观点综合起来一看,就是日本花道讲法的翻版罢了。

我认为,中国传统插花一直到民国时期,其实是没有如日本花道的固定造型的,没有人规定必须要插成这样。我提这观点,对当今中国插花界来说,可能有点惊世骇俗。

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相当于中国清末)的花道家有吉桂舟写了一本书叫《插花册子》,他将日本插花做了一个很简单的总结,教大家怎么去插花。这部作品,主要是面对西方读者,在当时非常流行。有吉桂舟《插花册子》

书中谈到日本的盛花、立花、文人花。有吉桂舟在提到日本的文人插花时说:“所谓文人花者,即中国古代的插花。”他认为日本的文人花源于中国古代插花,也即中国明代袁宏道《瓶史》中所提出的插花。他认为日本茶人、无法归到池坊、小原等流派里面的插花都可以归到文人花。他说:“其中没有像日本插花的种种固定方式(没有像日本的盛花、立花种种的造型技法),而专注于趣和志。”日本的文人插花注重的是作者的“趣味”和“心之所之”。这就是有吉桂舟对中国传统插花的理解,没有技法,没有形式,没有样子,注重的是作者感情的外化。

还有一位日本作者叫细川润次郎,在明治时期用汉语写了一本《瓶花插法》。他谈了中国明代以来的插花,他对池坊是持贬斥态度的,他认为日本人要学中国的插花。要学中国最传统的插花——瓶花。按照袁宏道的《瓶史》,吕初泰的《花政》这条线演绎他理解的中国传统插花。细川润次郎《瓶花插法》

书里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插花师用眼板创于近日,或用小木片束花。按:支那法无之。只瓶口大者,内置锡管,亦名锡胆,取冬月瓶水冻不碎瓶,非束花之具。”我请教过好多研究日本插花的人,探讨“眼板”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郑青老师认为可能是在一块板子上打一个洞,管束花枝,类似李渔说的“撒”,因为没有详细的论述,只能阙如。下面接着说:“或用小木片束花。(从这里看来这个技术在日本也是明治年间才有的,但是不见得准确。)按:支那法无之。”从他自己做的注释里可以看到,他认为用“眼板”和“小木片”来管束花枝的方法,是日本人创意,中国是没有的。“瓶口大者,内置锡管。亦名锡胆,取冬月瓶水冻不碎瓶,非束花之具。”他认为,中国人插花用一个大口瓶子,里面做锡胆(套管),锡胆的主要作用是防止天冷把瓶子冻坏了,并不是用来管束花枝的。

从这儿可以看出来一点,当时的日本人,尤其是对中国有研究,与中国插花界很有联系的人,他们认为中国的插花是没有技法的、没有造型的。这是当时人的认识。

从他的文章里,我们可以了解到,他没有读到李渔的《闲情偶寄》。李渔在书中已经谈到了做撒,撒就是用小木块,外面是圆的,中间挖一个洞,或方,或圆,或菱形,以管束花枝。

另外,高濂在明代的时候就提出了,用内胆收口来管束花枝。清宫里面遗留下来非常多珐琅的、铜的套管,放在青铜器、玉器里盛水的,在套管的盖子上做着各种各样的花纹,一是装饰,二是管束花枝。

再往前说到五代时期,郭江洲就有一个占景盘,占景盘是一个盘子,这个盘子里面有数十个细管,插花的时候可以注水,把花插在细管里面,可以数十日不败。用盘子插花,在五代的时候,中国人就知道怎么管束花枝。比日本人早得多。到了清代中期,嘉庆年间沈复提出剑山的做法。只是中国文人不太重视记载技法,让人觉得中国没有技法,其实中国的技法一直在流传。我们现在只能草蛇灰线,慢慢梳理出来。

再看明代高濂的《瓶花三说》,这是明代第一篇完整的关于插花的著作。高濂在《瓶花三说》中谈到瓶花之宜、瓶花之忌、瓶花之法。

瓶花之法之后紧接着录了四时花纪:就是什么花可以用来插花。“四时花纪,俱堪入瓶,但以意巧取裁。”“意巧”指运用心意所得的善巧。“四时花纪”里的花都可以插到瓶子里,用“意”取“巧”,插成什么样子完全是你个人修养、个人感觉的体现。“花性宜水宜汤。”花到底喜欢凉水还是热水,根据它的特性自己掌握。“幽人雅趣,虽野草闲花,无不采插几案,以供清玩。”有雅趣的文化人,野花闲草都可以拿过来插花。“但取自家生意,原无一定之规,不必拘泥。”插花取的是你自己的意态,你自己觉得怎么好看就怎么插。当然,你觉得好看,别人不觉得好看,说明你的修养不够;你觉得好看,别人也觉得好看,说明你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审美,已经契合了传统文化的审美。我们要找的就是传统审美里的“自家生意”,把“意态”变成你自己的艺术形式。

在明代的时候,高濂是亲自插花的,他明确地说,插花、挂画这样高雅的事不能交给仆人去做,一定自己做。从文章里提到的技法,也能看出来他自己是有实际插花经验的,不然不会提得这么好。正因为他对插花有研究也有实践,所以他认为中国插花“没有一定之规”,没有直立式、倾斜式,没有比例,“不必拘泥”。

张谦德在《瓶花谱》中说:“幽栖逸事,瓶花特难解。”所有的文人雅事中,如品茶、弹琴、写文章、作画,瓶花是最难的。“解之者,亿不得一。”一亿人里面没有一个能够了解瓶花的,这说明瓶花对人的修养要求非常高。

在古代中国,传统的瓶花没有一定之规。现在人提到的一些技法,如比例、三大主枝,都是借鉴日本花道而来的。其实谈比例、三大主枝也不是现在开始的,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人在谈了。程世抚写的《瓶花艺术》里面就谈到了日本插花,谈到了造型。在他对中国瓶花的讨论中,除了沈复《浮生六记》中对插花的具体提法以外,已经有对日本插花的借鉴。民国时期,留日学生较多,好多人都有可能接触到日本的插花,《瓶花艺术》中自然就体现出来了。而潘昌恒《实验瓶花保养法》可以说就是日本花道鲜切花的保养方法,不过好多的技法都经过了潘先生的亲自实验。

既然中国传统插花没有一定之规,那到底有没有标准呢?是不是随便插就可以呢?其实不是这样的。中国的瓶花有非常高的造型要求,并不是没有。但这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审美标准,而非具体型态的标准。

高濂在《瓶花三说·瓶花之宜》中说:“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态。”插花有俯有仰,有高有低,有疏有密,有斜有正,每一个枝子都要有各自的意态。“意态”就是它自己生长的姿态,都要像它活着的样子。最好要达到什么样的标准才是最好的呢?“得画家写生折枝之妙,方有天趣。”插花作品完成后,要像中国传统绘画里折枝花一样,这样才是瓶花最高的境界。这指的是堂花。

如果是书斋插花,就不能太繁,最多一两种。如果插一枝的话,要“屈曲斜袅,枝柯奇古”,枝子要遒劲,弯弯曲曲、旁逸斜出,这样才美。如果插两枝的话,要“高下合插,一枝生两色方妙”,一个枝子上开出了两种花,要像活的一样。比如我插的这件作品,一枝是野生的覆盆子(野生草莓),另一枝是蔷薇,我们插完了以后,要让人感觉到这是一种植物,蔷薇花就是覆盆子开的花。这就叫“虽由人造,宛自天成”。这就是“瓶花”的最高境界。

这是我们中国人对插花的审美要求,这个标准很高,空泛、抽象,是文学的、诗画的标准,达不到这个标准,就跟艺术无关。这是一个艺术审美的要求。

我总结中国瓶花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趣,一个是适。

趣首先是生趣,也就是说要把植物本身生长的趣势味插出来,做到“各具意态”,这是最起码的一步。“俯仰高下,疏密斜正”是构型的原则,每一个枝子,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要达到“各具意态”。“意态”就是它的“生趣”——植物怎么生长的,我们能不能表现出来。表现出来,会觉得非常美,表现不出来,花就是死的。植物自然生长的姿态,就是它同环境抗争的结果,是它生命的姿态,呈现出来的是活泼泼的美的姿态。第二个是意趣。也即植物的态,用巧意来取舍它,驾驭它。插的有没有意思,这就是修养。在生趣的基础上,要插出来植物的态,插出属于个人的意趣,也就是个人对这一枝条的生命的感悟和取舍。

第三个是艺趣。大自然的花在枝条上盛开本来就很好,为什么还要折下来插花呢?因为大自然的花不是为了美而开,花开是为了繁衍。而我们插花,是把它最美的一面表现出来,我们要用艺术的眼光驾驭它,用传统的审美统摄它。在解决了生趣、意趣之后,将其提高到一个艺术的层面。

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说:“插花要像在田野上一样。”“如花在野”不是说插的花像在田野上东一簇西一簇,而是说花要像在田野上活着一样。

首先是“生趣”,植物是这样生长的,它的姿态是活泼泼的,插出来感觉特别好。第二个,通过技法、修养,表现出来一些不同感觉,特别有意思。第三更高的境界——审美。我们不仅仅是把自然表现出来,我们要来源于大自然还要高于大自然。通过我们的修养、审美,把“生趣”和“意趣”提升到“艺趣”的高度。这是“趣”。怎么才能达到“趣”呢?我提一个概念:“适”。

适,我觉得首先要“适其境”,插花先要回到环境里。插花是为了美化我们的环境的。首要出发点就是环境,没有环境其他都从谈起。与环境不协调,插花就没有意义。

第二要“适其趣”。我们上面提到,“趣”很重要。我们通过合适的手段把趣味、修养体现出来。

第三,更高的境界是“适其道”。道即天道,大自然的法则。在绘画史上,南北朝时期,第一个谈绘画的人叫谢赫,他提出了著名的“六法”。第一法就叫“气韵生动”,画画不管是用毛笔画,还是用指头画的,还是用刷子画的,不管画的是动物,还是人,都不重要,首先要看画的对象让人感觉是活的,虽然是画在纸上的,要跟我在园子里碰到的一样。插花也是如此,能不能把两种花材,甚至五种、十种,插出来活的感觉,同时表现出趣味,将它的神韵描绘出来。

这是分开来讲。其实我们要把所有东西揉在一起,从环境,从趣味,从它的精神面貌,从它的更高的审美标准,一次完成,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从绘画角度讲,某一段画再好,用笔再好,整个画面达不到“气韵生动”,就是死的。同理,插花上,某一段枝子插得好,没用。整件插花作品要气韵生动才行。这才是中国的“瓶花”所要追求的。

每一件作品都是如此,没有初学、高阶之分,每件作品都会遇到新的问题,每件作品最终完成都是艺术品。这就是我们谈到的中国“瓶花”,看似没有标准,是说没有俗的标准,没有一定框架框住你,实际它有很高的标准。

我们插的花要像画,要讲留白,讲意趣。这就是中国文人对世界的认识,是一个诗意的认识。通过一个诗性的情怀去看待这个世界。所以,评论一幅山水画,都会说,有没有诗意。平淡无奇,没有寄托,没有体现出来让人可游可居的感觉,就不能成为一幅好山水画。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中国传统“瓶花”诞生之后,理论达到一定高度,自然就会借鉴诗、画的标准。它就是文人审美的一个延续。

袁宏道说:“插花不可太繁,不可太简。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要像画坛高手画一幅画那样经营一件瓶花作品,才是最好的。在明代的时候,所有文人的观点都是这样的。中国瓶花的趣味,就是中国传统诗、画的趣味。有没有诗情画意,对古诗词理不理解,古诗词体现出来的审美的标准,都可以寄托到瓶花作品中。

同时,又有人提出来插花与绘画是有区别的。明代有一个叫范景文的人,有一首诗叫《瓶花影》:与画难同看,曾无粉墨遮。描时聊取似,插处却宜斜。灯背深笼幕,蜂回懒报衙。天机传灭没,绝胜镜中花。

瓶花的影子与绘画是不能等同看待的,因为它没有粉墨可以掩饰,不像绘画那样可以渲染。画枝条既可以向左边画,也可以向右边画。插花不可以,选取的枝条就是这样长的,有它天然本性,向左边长的不可能向右边插。画画的时候取其相似就可以了,插花却要疏密斜正、俯仰高下,以斜取势。

瓶花与传统诗画有紧密的联系,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有其自己的特点。钱谦益写了一首诗说:“懒将没骨貌花丛,渲染繇来惜太工。”因为它没有人工的机巧,它和绘画是不一样的。传统瓶花从诗、画中得到很多审美的养分,那只是一个精神性的审美标准,它和绘画的区别在于,没法随意发挥,必须在枝材的现实的枷锁里面去发挥,去找出它的意态,找出它审美的状态,能表现出画的境界。它比绘画更难,它有特殊的要求,有现实的制约。枝材的要求,趣味的要求,审美的要求。功夫在诗外,插花的功夫也在插花之外。

花目

比德观,每种花材有品格高低;

比附观,通过什么原则来排定它的次序。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提倡一种生活方式: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生活如何艺术化?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艺术如何生活化。如果不懂艺术,也就不知道艺术该如何化在生活里。那么,生活也就不会艺术化。满目俗物,没有艺术感。有人收藏了很多的艺术品,但是最后他的生活并不艺术化,因为他的收藏只是投资,他不懂得艺术。

表面上谈的是生活艺术化,背后支撑它的是艺术如何化在生活里,这是我一直在谈的一个理念。插花也是一样,就是将这门艺术如何化在我们的生活里,如何把我们的生活打造得更好。不管生活空间是西式的还是中式的,如何让花进入生活环境里,艺术地进入生活环境里。

为什么我要谈到空间的规划?现代人买了好大的房子,置办了很多好的家具。但是搭配得不好,整个布置很俗气。比如这个衣柜,加上昨天的档头,就特别俗气。取下来之后就非常好,柜子形质比较老,可颜色特别难看,是后来人给它上了漆。如果把它做了退光、退漆以后,味道一下就变了。茶室里可以用它做茶棚,原来是个立柜,可以在中间安装小博古架,放壶,放杯子,茶室里所有东西都可以放在里面。

过去的老物件怎么艺术化地处理,用我们现代的方式,让其适合我们现代人生活,你会发现原来很好玩。在明代的时候,文震亨《长物志》里面全是这样的东西。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孙,书画有家风,曾供职武英殿,明亡绝食自尽。《长物志》里谈的好多东西,这个也是俗的,那个也是俗的。实在没办法,人家家里就是那样玩的。园林怎么布置,家里怎么陈设,他都有成套的典型。比如我们玩石菖蒲,讲究盆植,文震亨说,那是“殊为无谓”的东西,菖蒲应该种地上,“以石子铺一小庭,遍种其上,雨过青翠,自然生香。”菖蒲是那样玩的。而我们将案头放一盆菖蒲,以为很文气,但在文震亨眼里皆是“随俗做好”,境界完全不一样。这就是高下之别。

他里面谈到了很多文房用具,大多取上古器物,然后赋予它新的概念,改变了器物原来的用途,显得特别的文雅。这就是创意。比如我们现在随便拿一个瓶子,甚至一块破石头,也可以做

花器

。其实,思路都是一样的。把艺术的东西转一个思路,转一个角度,就会变成为生活中可用的东西。

我们谈插花,要把花插好。其实,背后是如何把艺术化到生活里面去。好比说,做一个香筒,有的人可能弄的颜色好看些,有的人可能弄的宗教味道浓一些,有的人弄的富丽堂皇。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把它做出来,让它更符合艺术的气息。我们喝茶,需要一个茶勺,现场没有茶勺,就用树枝做一个,随手拿来用。在你眼里那就是一根树枝,你放案头上,马上就变得不一样,因为环境变了。其实,是你赋予了它新的气息。所以,我觉得插花一定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上去理解。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活的一个小水珠。但它反映的是生活审美的所有的追求。一滴水可以反映整个世界。一瓶花,你选择什么花材,反映着你的喜好、你的修养。我现在希望通过这么一个点,将大家带到艺术的境界里面来。

钱谦益诗里说:“懒将没骨貌花丛,渲染由来惜太工。会得远山浓淡思,数枝落墨胆瓶中。”我懒得用没骨法将花画出来,因为画有人的工巧在里面。如果你能领会到远山四时变化的味道——大自然的千奇变化,随便拿几枝花插在瓶中,就是一件非常好的艺术品。

瓶花审美有了,艺术的高度也有了,还要回到最具体的问题——花目。什么样的花可以用来插花?为什么这样的花可以用来插花?为什么每一个人在谈到插花的时候对花目的选择不同?这里面涉及深厚的中国文化的问题。

从《诗经》开始,尤其是从《楚辞》开始,中国人对植物的认知与西方人完全不一样。赋、比、兴,都是从诗人眼前看到的东西引发出人的情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人听到了雎鸠在河边叫,雎鸠对爱情的忠贞,引发了诗人对美女追求的联想,这就叫“兴”。诗人通过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物像,用其某一个特性来比兴要谈的事情。《诗经》里有很多关于植物的比赋,尤其到了《楚辞》,这种传统全部确定下来了。芳草比喻君子,恶草比喻小人,这种文化一直延续到现在。我们现在一说“岁寒三友”就是指:松、竹、梅。松树,坚贞、挺拔,给人不畏严寒的意象。比如《竹谱》里记载了几百种竹子,普通人对竹子没有那么多的知识。南方人可能还知道春笋、冬笋吃法以及用途,而北方人可能了解的就比较少。但一提起竹子,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凌云”、“虚心”、“有节”,都是一些人格化的意象。这就是中国文化对我们的影响,并且一直深深根植在我们的生命里面。所以,我们对植物的理解是跟外国人不一样的。

西方人会从我们现在说的植物学的角度去理解,怎么分类,什么属,什么科,有什么特点,开什么花,长什么叶,怎么区分,分得很细。中国人不这样分,日本人也不这样分。我原来写《读川濑敏郎的〈四季花传书〉》,宗旨就是给大家看中国瓶花与日本花道的差别。有些学生以为我的插花是学日本的,感觉跟日本人的插花作品特别像。其实不然,可能你看着形状上都看起来很简单,我在川濑敏郎先生那学到很多,但是我们的文化和日本的文化完全不一样。

日本人对植物的看法是这样,比如过年的时候他们插松树、稻子。日本人的理念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日本人眼中,松树是神灵寄宿的地方,年神过年的时候要回到人间,就停留在松树上,所以每家都要在门口插松树。所以在川濑敏郎的花道世界里,松树代表的是喜悦,要过年了,很高兴地迎接年神。早在江户时期的《生花早满奈飞》(1835-1851)里就是这样的记载了:“正月元旦应以松相迎,七五三之花作亦为松,当以注连为承接。”(参看笹冈隆甫《花道》)日本人插松树有一种宗教情怀,而中国文化里没有这层意思。从植物学的角度,形式上都差不多,但其背后隐含的个人的情怀,文化的内涵是不一样的。

台湾黄永川先生把中国插花分成理念花、心象花、写意花、自由花。还有宫廷插花、文人插花、民间插花的区别。我觉得这些分类方式好多是没有必要的。中国文化长久以来,就是文人文化。上到皇帝、王爷、贵族,下至贫寒的书生,接受的都是儒家文化。如果不是开国皇帝,第二代皇帝必定经过严格的儒家文化的培训。他的训练比普通人还要严格。他的理念里就是文人文化。士、农、工、商,我们将“士”做宽泛的理解就是文人。不见得所有的文人都会插花、焚香、点茶,但他们代表了整个中国古典文化。我们谈诗、谈词、谈曲、谈书画、谈艺术,不需要强调这就是文人,因为只有文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宫廷文化追求庄重,要有威严。它的场域决定了它的形式——端庄、繁华、富贵、繁琐。而文人在家里,就不会有这种要求。他要求的可能是写意性的,侧重表现个人的情趣与追求。文人的东西,向上可以影响到宫廷,而宫廷也会影响到文人。文人的东西也可以向下影响到民间,民间往往经过简化而损失掉一些精华,最终变成老百姓喜闻乐道的东西。好多时候,我们会在民间发现传统文化,只是被庸俗化了。所以,不论是往上还是往下,根底都在文人这里。

我们今天很难来谈文人了,感觉上了大学就是文人,读了博士感觉更文人。其实,这些只是学历,专业的技能,和文人没有关系。放到几千年的中国文化中,文人有它的传承。他们穿越时代,不断传承延续。这就是文化。

我们通过花目来考察,会看到中国文化不同的变化。唐代罗虬的《花九锡》是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关于插花的理论文章,只有七十七个字。开篇提到:“花九锡亦须兰蕙梅莲辈,乃可披襟。”什么花才可以享受花九锡的待遇呢?兰花、蕙草、梅花、莲花这样一类的花材才可以推诚相与。“若芙蓉、踯躅、望仙,山木野草,直惟阿耳,尚锡之云乎?”像芙蓉、杜鹃、望仙这些只是山木野草,不能享受花九锡的待遇。“直惟阿耳”,好多人不理解这句的意思,“惟”和“阿”都是应答语,二者仅有迟速之别。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我叫你,你答应的快还是慢,它们的区别是微乎其微的。

唐代罗虬提出来“兰蕙梅莲辈”才能用来插瓶花。只有这些花才能享受:重顶帷、金错刀、甘泉、玉缸、雕文台座、画图、翻曲、美醑、新诗的待遇。罗虬提到的这些花草,其实就是《楚辞》以来的香草,也是流传下来的符合儒家人格典范的花草。其他的花草,不管颜色多鲜艳,在文人眼里是不入流的。

现在好多人以为唐代就是插牡丹花,牡丹是唐代的国花。这完全是凭空想象,没有一点史料的支撑。武则天的时候,宫中才开始移种野生牡丹。开始的时候,牡丹并没有为大众熟知。唐玄宗中期的时候,还称牡丹为“木芍药”,还是借用芍药之名。唐玄宗和杨贵妃时,李白写《霓裳曲》,牡丹才开始为皇亲国戚所钟爱。真正用牡丹插花应该到宋代,到了欧阳修写《洛阳牡丹记》的时候,才开始将洛阳牡丹剪下来进贡到宫中。一次也就寄三五朵花,用蜡封花蒂,把蜡熔化后滴到花心,这样花瓣就不会脱落,再用竹篮盛上菜叶子,可以起到防震保湿的作用。

其实,这时还算不上插花,是簪花,让娘娘们插在头上的。在诗词中的好多有关描述,也是指簪花,而不是插瓶花。所以,好多观念是没有史料支持的,都是后人的一些想象和演绎。

从花目上,我们可以看到对花的选择,这里面有一个很传统的观念叫“比德观”,就是将植物赋予人的品格。因此,文人插花就会选择品性相称的花材。从罗虬的“花九锡”到张翊的“九品九命”,一直到张谦德,所有的花目都会选择最符合儒家道德品格的花材插花。其中最苛刻的是袁宏道,他在《瓶史》里提到:“入春为梅,为海棠;夏为牡丹,为芍药,为石榴;秋为木樨,为莲、菊;冬为蜡梅。”他选择的花非常少。如果没有这样的花,“宁贮竹柏数枝以充之”,书斋里不能让其他的凡花滥入。

为什么袁宏道对花卉的选择这么严苛?因为他将瓶花视为他对净土宗修行的一个替代品。他说“夫取花如取友”,选择花跟交朋友差不多,一定要严而慎,不能随便拿其他花卉插花。我们可以看到,在他选择的花材,就是传统儒家比德观的体现。儒家的道德要求品格比较好的花才能用来插花。同时,在考察花目的过程中还有一个词叫“比附”。“比附”是中国人做学问的一个常用的手法。比如张翊的“九品九命”,他将花分成九个等级,其中,一品九命的花是最高贵的,九品一命的花是最低下的。这九个等级里的花都可以拿来插花的,还有好多花不在其中。“九品九命”是中国古代国家礼仪里面的一个制度,记载于《周礼》。品,指品级;命,是皇帝发布的诏令。如果是一品官的话,要有九道诏令,才能完成仪式,它是一个体制的概念。回到“花九锡”,“九锡”就是皇帝赐给人臣的最高的九种礼遇,和“九品九命”一样,都是“比附”而来的。他比附的就是中国传统礼教里的政治体制。不同的等级如何架构,用这种很现实的概念来比附花的等级高低。这是借助政治体制来做一个品第(品评次序)的指称,在传统文化的语境中,文人一看自然就明白它的意思了。可是随着传统礼制的衰灭,现代人已经很难理解其品第的内涵,甚至出现了可笑的误读。

到了明代张谦德写《瓶花谱》的时候,也是借用张翊的“九品九命”的观念。袁宏道的《瓶史》,继“花目”之后就讲“品第”。“入春为梅”,梅花有好多种,什么梅花是最好的,可以拿来插花,他讲的是“品第”的概念。屠本畯的《瓶史月表》也是讲“品第”——什么花是格调高的,什么花是格调低的,这是一个排次序的分类方式,而非插花的构型原则。

比德观,每种花材有品格高低;比附观,通过什么原则来排定它的次序。植物本身特性与中国人人格的特性相配,具有君子品格的就会列在前面。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前后次序的变化,反映人们对花目不同的审美标准。比如张翊的“九品九命”与张谦德的“九品九命”就不一样了。这也反映了不同时代的审美变化。

除了用比附政治体制的观念来排列花卉的高低层次,到了明代,还出现了一个排列花目次序的方式,叫“花月令”,就是每个月开什么花,更加侧重花的时效性。其实,“花月令”早在《礼记》里就提到了。《礼记·月令篇》只是很小一部分,没有把花当一个主体。我觉得,真正从花月令的角度排列花目的是南宋的张镃。据记载,他写了一篇叫《赏心乐事》的文章,写一年中最开心的事情。里面就谈到了什么时节到什么地方赏什么花。他家很富有,有很大的园子,种了很多名贵的花,到什么亭子里赏什么花,每天过的都是这种生活。这恰恰反映了杭州的花月令。虽然还称不上真正的花月令,但我觉得这是最早的体现花月令的史料,是一个很完整的“花历”标本。

到了袁宏道的《瓶史》:“入春为梅,为海棠;夏为牡丹,为芍药,为石榴;秋为木樨,为莲、菊;冬为蜡梅。”也是一个“花历”的概念。真正把花月令完整记载下来的是屠本畯。在袁宏道写完《瓶史》以后,屠本畯觉得自己是袁宏道的知音,写了一本书叫《瓶史索隐》。“索隐”是古人注解经书的一种体例。古人认为经书是不可以改动的,如《诗经》,你能做的就是注释,所以有“索隐”、“注”、“疏”、“论”等体例,以此发挥古圣先贤的微言大义。屠本畯认为袁宏道的《瓶史》就是瓶花的“经”。在《瓶史索隐》里,他写了一篇“瓶史月表”。屠本畯《瓶史索隐》

袁宏道谈了“花目”、“品第”,选择什么花来插,屠本畯觉得花太少了,他就斟酌四明(宁波)地区每个月开的花,一年选了一百二十二种花。他认为这些花可以用来插瓶,可以摆在案头上。“瓶史月表”是根据月份来排的,从这个角度讲,这是很完整的“花月令”。另外,程应文的《花历》、夏旦的《药圃同春》,清代陈淏的《花镜》,高士奇《金鏊退食笔记》都是系统的花历。这是一个很完整的体系——时序的体系,与前面比附的观念不一样。这是根据不同季节,什么花在开,出现的一个关于花目的体系。

另外,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很小的体系,也就是众说纷纭的“花信风”。杨升庵伪造古书,说“二十四番花信风”在南朝时期就有了。其实,“二十四番花信风”是明代一个叫王逵的造出来的。他认为,每个节气都会吹一种风,花也应时开放,因此作了“二十四番花信风”。

二十四节气是古人智慧的体现,每个节气该做什么事情,古人总结得非常完善。我们现代人理解不了。如果你真正在农村生活过,在自然环境保存完好的状态下,节气真的是太准确了。节气和人,和万事万物关系特别紧密。“二十四番花信风”谈的就是花与节气的关系。从小寒开始,到谷雨结束,共八个节气,每个节气三个花信风。不过,后人去考察“二十四番花信风”,觉得和节气也不是太契合。好多人觉得花信风不对,到了清末的时候还有人用这个方式重新排比,什么花在什么季节开。但是都不能做到恰如其分。

在这个体系之外,还有一个花目。高濂是明代第一个写传统插花的作者,在他的《瓶花三说》结尾,他写了“四时花纪”,一年四季什么花可以用来插花,这个也可以归在“花目”里面的,它的排列并没有按照节气,而是按照分类排的,次序比较乱。他将一年四季所有花放进里面,“四时花纪”对花目的选择更为宽泛。从中可以看出,高濂是一个非常通透的人,凡是好看的花都可以拿来插花。

上面提到,屠本畯的《瓶史月表》的体系就是月令的体系。同时,在月令的体系里,他又加进了品第的观念,一月份开的花,什么花是好的什么花是次一等的,他建立了一个标准,即“花盟主”、“花客卿”、“花使令”、“花小友”四类。为什么说这四类不是黄永川先生说的插花的构型原则呢?看他原文怎么说的:

梅为花魁,标先春而独芳;牡丹花王,冠群芳而独艳。是为首出者,尊斯品类,为盟主。

梅花是花中之魁首,在春天还没到来时,其他花都没开,它就独自开放了;牡丹花头大而艳丽,因此被誉为花王。梅花、牡丹都是花中一流的,作者尊这样的花为盟主。“而兰为大国之香,盟主之也宜矣。”在所有花香中兰花的香气是最好的,因此作者也尊兰花为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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