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米巷27号的回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3 19:2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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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大草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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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米巷27号的回忆

贡米巷27号的回忆试读:

贡米巷27号的回忆

作者:何大草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01ISBN:978-7-5411-4747-0贡米巷27号的回忆一王小路四岁生日,父亲送了她一套新邮票:“支持英雄的古巴。”崭新的三张,摊在小手心,像三张锋利而漂亮的刀片。她看了好久,不时瞟瞟父亲。她眼窝凹陷,睫毛又长又密,眼皮抬起,目光也跟刀片一样锋利而严肃。父亲被瞟得有点心发虚。“咋个了?”他问。她指着邮票上平端步枪的大胡子。“好像爸爸。”他把头凑过来,瞪圆眼珠,哈哈大笑。他是络腮胡,墙上也有一张横抱机枪的照片,是年轻时立功受奖时拍的,只不过,胡子远没有卡斯特罗那么长。王小路走到窗台边,踮脚从书柜抽出一本俄文书,把邮票仔细夹进去。母亲说,这是多年前一个音乐家叔叔送她的礼物,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通信集《我的音乐生活》。窗外,隔着一棵老桑树,一棵核桃树,还有一条青砖小径,是金家。金家刚生了个儿子,起名金小良。母亲去探望了回来,说金小良有两点很费解:灾荒年生的婴儿,咋是肥头大耳的?而且不会哭,一出娘肚就在笑,咋回事?“咋回事?”父亲颇有兴趣,抚着络腮胡问她。女儿淡淡的,若有所思。母亲给出了结论:“傻。”贡米巷27号院,母亲是出名的聪明人、文化人。27号是市委的家属院,跟市委机关只隔一堵墙。家属大院隐在小巷中,机关大院的门开在正街上。正街名大,王府西街。王府,即明代的藩王府,头一个主人是朱元璋最宠爱的幼子,王府就造得有几分像紫禁城,民间俗称为皇城。贡米巷27号,从前就是专为皇城囤米的一群大仓房。解放军入城后,皇城做了南方博物馆,仓房改造成了市委家属院。院内深沉,小道弯曲,勾连了十余个相对独立、大小不均的小院落,林木森森,掩映着木墙老房、红砖新屋。从科员直到市委书记,有的全家住一间房,有的一家住一个院……各安本分,各自过活。还残留了两座大米仓,靠大门的,改造成了锅炉房,耸起一只红砖大烟囱,给办公楼供暖、家属澡堂供水。院尾的那座,空着,上了锁,寒暑假电影公司派人来给小娃娃放电影,都是《南征北战》《地道战》《打击侵略者》一类老片子。空仓后边,一小片银杏林,林中有几处碉堡似的小灰楼,分别住着几个说山西话、陕西话的老爷爷,常有伏尔加牌小轿车不嫌麻烦,曲里拐弯开进来,把老爷爷接走、又送回。有一天雨后,伏尔加溅起的泥浆弄脏了王小路的白球鞋,她难过得不行。金小良是她的小跟班,就捡了半块砖,在车屁股上画了个翘起的中指!当然,这是后话了。二王小路小名乐乐,音乐的乐。有时也被叫成快乐的乐。本城口音,乐、落同音,就成了落落。金小良的母亲评过一句:“落落寡欢,难听死了。”金小良的母亲是人事科副科长。严肃,话少,从不串门,也没人上门,除了她娘家的穷亲戚。落落寡欢不适合她,适合她的是落落寡合。多年后,金小良清点母亲的遗物,翻到她年轻时的一张旧照片,脸光滑如瓷,五官精美得宛如描画。然而,在灰色的双排扣列宁装和一顶男式军便帽遮盖下,她的美不惹眼,也不自知。金小良自记事起,母亲就是个灰衣素色的中年妇女,忧心忡忡,时常叹息。金小良的父亲也是一个长。27号大院的人,不带长的很少。“文革”中,他是班长,也可以叫团长,在五七干校炊事班又名伙食团,做一把手,手下有七八个老弱病残。他已过了四十岁,可还算年轻力壮的。干校在五百公里外的大凉山,他去了两年,因为干得好,煮饭不夹生、炒菜有盐味,就又多干了好几年。两口子都是西南革命大学出来的,比王而慷小五六岁,没打过仗。王小路的父亲自然也是长,统战部副部长。早就应该转正的,因为他总爱自夸“咱是个大老粗”,这正字就搁下了。统战部长,常跟文人、名流打交道,咋说也得是个半吊子文人吧,他不是。不是也行,但得藏拙,可他偏不。老粗和贫雇农一样,都是可以炫耀的。他小名王二娃,爹娘早死,睡破窑洞长大,七岁就给财主在黄河滩放羊。有年冬天来了拨八路军,是护送一个诗人四处采风的。诗人姓何,有个像女人的名字,何其芬或是何其香,也穿军服,可手伸出来,又白又软,捏了捏二娃的脸。二娃应邀干号了几段信天游,诗人听得啪嗒嗒直掉泪蛋蛋。“可怜的娃啊,干革命吧,吃饱饭。”“中。”二娃把放羊鞭往裤带一插,扔下羊群就走了。先干儿童团,再做小八路,侦察、放风、暗送鸡毛信……多次涉险,又屡屡立功。传说(仅仅是传说),少年英雄王二小的原型,就是王二娃。只不过,二小牺牲了,二娃却活着进了城,穿军装、骑白马、戴红花。就在这一片热气腾腾中,他跟那位姓何的军旅诗人重逢了。诗人说:“二娃啊,你该改个名字了。”“改啥呢?总不能叫王大栓、王富贵吧?都城里人了嘛。”“就叫而慷吧,毛主席有句诗,天翻地覆慨而慷!”王二娃不懂诗,可佩服那诗人,从此就成了王而慷。三王而慷不忘本,放羊鞭还带着,乔迁多回,总挂门后。仕途也还顺,一路做了上去。可婚事坎坷,多有耽搁。进城后,他看见几位老首长垂青女学生,要换黄脸婆。黄脸婆也不是吃素的,有的忍了,终老乡间;有的刚烈,杀进城来,要自杀,要杀人,闹翻了半个城……首长有降职,有原地踏步,也有乐得其所的。王而慷先是目瞪口呆,后是感慨万千。他自忖是个大老粗,再不能娶个大老粗娘们儿,不然,生个崽崽,还是放羊娃的命。就托人说媒,寻初中以上文化的、漂亮的女孩子。两个条件,分开来,好办。合在一起,就难了,三年没结果。有回单位调来一个年轻女出纳,会计大姐就约了她和他去丰聚园下馆子。丰聚园是百年老字号的川菜馆,菜品精致,陈设讲究。上菜前,大姐一直在渲染他战争年代的传奇,女出纳面带微笑,眼中不无钦佩。他心头紧张,大口抽烟,等一钵大蒜鲢鱼端上来,他掐灭烟头,吐了一泡浓痰,连声殷勤:“吃吃吃,吃了再说吧!”那泡浓痰刚好落在女出纳的脚背上。还会有啥好结果。然而,王而慷终究还是娶了妻。而且,不是初中生,是大学生,出身书香人家,书堆堆中长大的,平生只爱一件事,读书。她在南方大学念了四年哲学,毕业留校工作。男同学、男同事,却一个没瞧上,她嫌他们小气、酸气、女人气……系主任的夫人问她到底要嫁啥样的人?她回答干脆:“好男儿。”这话辗转传到了王而慷身边,两个人就被安排见了面。去相亲的路上,他脚杆都发软。本想娶个初中生,却不想是大学生,而且,还是大学的教授。当年老财主曾指着他鼻子骂:“扁担扔地上,你八代祖宗都认不得念一。”回想起来,他不气,倒暗暗呵呵笑,老子闹解放,今天算是翻了身。不过,见了面,他抽了口冷气:女教授小鼻小眼,戴了黑框眼镜,十几颗小雀斑,还有点小龅牙,跟画片上的神仙妹妹两回事。好在媒人会说话:“一个才女、一个英雄,真是绝配。如果有了孩子,参军是儒将,念书就是高尔基。”王而慷激动得不停抠头皮,偷瞟一眼女教授,她脸颊红了两坨,却不忸怩,平静道:“高尔基没念过大学吧?做柴可夫斯基。”王而慷不晓得那姓柴的啥干活,也不敢多问,就傻笑,一笑遮百丑。后来又见了几面,他觉得她耐看,就越看越顺眼。她递给他一本俄文版的《马克思传》,是弗·梅林写的。他发怵,这咋读得懂?她翻开书,指着一张漂亮、华贵的女人照:“好看不?”他自然点头。“这是马克思的夫人燕妮。革命者也是爱美的……我眼里,你就很美。”他差点跳起来,就像受了天大的嘲讽。她伸出指头要他坐下来。“粗犷、魁梧、有力量,这就是男人的美。我喜欢。”那她美不美呢?他不敢多想。王而慷娶了女教授。他那时在统战部做组织人事处副处长,在27号院分到一间红漆木地板小屋,家具都钉了小牌,标明是从机关行政处租借的,月租不到一毛钱。女教授原名孟媛春,念大学后自己改为孟小阳,崇拜诗人普希金、音乐家柴可夫斯基和骑兵英雄夏伯阳。至于为啥要念哲学,她说是为了对浪漫做一点矫正。她首先矫正了王而慷对教授的误解,她说自己是“助教”,离“教授”还隔着两三个等级,早得很。王而慷笑道:“不急、不急,反正,一笔难写两个‘教’嘛。”孟小阳觉得他又体贴又豪爽,而且很幽默。屋子虽小,但过得很热乎。屋檐宽广,就在屋檐下安顿了蜂窝煤炉子,一只碗柜,权当半个厨房用。她不用坐班,常整日在家读书、备课、批阅作业,五点做晚饭,王而慷进门前十分钟就炒菜。他还是部队传统,准时得很。四婚后两年,没要孩子,孟小阳上课之外,全力自修俄语。她心气高,谢绝了本校保读研究生,心愿是去莫斯科深造。王而慷支持她。他为她改掉了很多习气,早晚必刷牙、每晚必洗脚,天天换内裤,不骂脏话,不在屋内抽烟,不蹲在凳子上吃饭,而且,吃饭不能出声音,喝一口水喉咙不能响两下……都很难做到,他居然咬牙做到了。部里的同志们风闻了,不胜叹息,说这匹野马总算套上缰绳了,这吃枪子儿都不怕的老王,还真得有个女教授来治啊。他听到,呵呵笑,暗暗得意。但有一句话,他很受不了:“啥时候抱上儿子啊?”他解释了好多回,别人点头、微笑,但表情中有疑惑,过了一年,疑惑就变成了同情。他无意中听到几个大姐议论他的家事,也许是故意让他听见的:“哪个女人不想当妈啊!做学问就急这几年?”正处长,他恰好也姓郑,是个中师毕业生,常以挑剔王而慷文案中的错别字为乐。王而慷自娶了孟小阳,也不把郑处长放眼里,常把郑处长写的文案拿回家让老婆用红笔改病句,第二天当面放上郑处长办公桌。“我让教授把把关,部长发脾气就晚了,是不是?”郑处长好意思说不是?郑处长好在脑子转得快,转而关心王而慷还没有影子的娃娃。“而慷,去医院检查检查吧。”“谁检查?”“你和小孟啊,各自检查下……现在新社会,相信医学嘛,啊?”王而慷气得拳头都快捏出水来了。回家恨恨地跟孟小阳说了,她正在读契诃夫的剧本《三姊妹》,头也不抬说了句:“就当没听见。大机关的小市民。”屁话!他明明就听见了啊。年底机关团年聚餐,全处同志加老婆、娃娃全到了。孟小阳执意不去,说去了也跟那帮人没话说,无聊。王而慷很没面子,几乎哀求,但她不为所动。最后,他悻悻然,单身赴宴。同志们本想开他玩笑的,看他脸色,就没一个人敢多问。酒一杯杯干了,大家说些别的扯淡,嘻嘻哈哈。王而慷醉了,但醉眼蒙眬中,还能见到众人如何瞟他、交换眼色、做鬼脸。娃娃们哪儿解大人心事,在桌下躲猫猫,踩了王而慷的脚,他飞起一脚踢过去,一个娃儿哭号着滚出来,正是郑处长的胖儿子。郑处长气得拍桌子,处长老婆大骂:“断子绝孙!你活该!”王而慷一声怒号,说不出的悲愤,把酒桌子掀了个底朝天。天上飘着雨夹雪,王而慷缩脖子走回家。孟小阳抱着热水袋,正坐在被窝里看书。他打了个趔趄,靠在床头。“别发酒疯。”孟小阳冷冷道。他不吭声,一把把被子揭了。“做什么啊?”“老子今晚要做爸!”说着,就去掰她的两条光腿。“流氓!”她拿书扇他的耳光。他去门后摘了放羊鞭,朝着她猛抽。上身还好,腿、屁股,真是一鞭一血痕!她先是骂,后是哭,再后来是苦苦哀求他住手……哀求无效,她跳下床,爬进床底下。他把她拖出来,还抽,也不骂,只是抽,边抽边流泪。半个27号院都惊动了,没人劝,多数人在支起耳朵听。金小良后来问过他母亲,当初啥感受?她说:“新鲜。”五王而慷被处分,降为正科级,一位老爷爷亲自签发调令,发配他到七里湾宾馆分管保卫工作。他虽混、虽粗,老爷爷还是相信,他忠心是有的。这宾馆地处北郊桃花江湿地,绮丽、幽静,民间俗称南方国宾馆,森森树荫中,散落着一幢幢独立的小灰楼。他就住在宾馆单身宿舍,每周回一次家。回了家,家也是空的,冷锅冷灶,冷到他骨头里。孟小阳搬去南大了,还打了离婚报告,整整写了十七页。她除了上课,早晚就泡在校图书馆看书,给老馆长义务当助手,还帮管理员编目、上架、抄抄写写。晚上来看书的,多是年轻教师、研究生、苏联专家,都是南大的才俊。夜深后,她就靠窗打地铺。室内有股老书的霉味,她就把窗开着,不怕风吹,也不怕小偷爬进来。过了两个月,王而慷熬不住了,硬着头皮去南大请孟小阳回家。他做好准备受尽羞辱,请她十回二十回。可,她只考虑了几秒钟,也许还要短,点头说:“回家吧。”他把她的行李卷成一个卷,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她自己骑了女式车,就车并车出了南大门。穿过一个菜市场,她还下车买了半斤羊肉、半斤干笋、一把芫荽。晚饭时,孟小阳连肉带笋舀了一大勺,悬在空中。“晓得这菜啥名吗?”“……”“笋子熬肉。就是大人给娃娃讲的,打屁股。”“……”“你发誓,今后对我、对孩子,不动丁点儿粗——无论发生任何事。”“孩子?你是说娃?”“你发誓。”“我发誓。”“很好。你把它们全吃了。”孟小阳没动一筷子肉。过了一个月,她告诉王而慷,怀孕了。惊喜中,他冒出一句话:“是儿是女?”她脸一下子烧红,就像做了天大错事突然被抓住。沉默半晌,淡淡说:“我咋晓得……”孟小阳是在栅子街的一产院分娩的。她腿上、屁股上的条条伤痕,让医生护士看呆了。她倒很平静。“从前搞学运,坐过几天反动派的牢……没啥的。”换来不胜赞叹。孩子顺产,是个女娃,眼窝有点凹陷,但眼睛很亮,看着爸妈,像在用心思考。还暂时看不出像谁,但医护都夸她比爸妈漂亮,像个新疆小女孩。王而慷松口气。他自忖跟孟小阳都丑,不像他们最好。名字呢,总没想好,先取个昵称吧。王而慷的意思叫招弟,孟小阳鄙视地哼了声,王而慷赶紧放弃。她说:“叫乐乐,音乐的乐。”六乐乐满百日,王而慷计划三口儿在家小庆。但宾馆突然来了任务,大首长要来,保卫是重中之重,他一分钟也不能离开七里湾。大首长不是一般首长,家家都贴有他的画像,就像扇扇窗户都映照着太阳。王而慷很兴奋,也很紧张。大首长行程五天,三天开会,一天牙医来治牙,最后一天随便转转。随便转转,最不可测,每个瞬间都可能出情况。王而慷几夜没合眼,最后这天满眼血丝。其实,他负责的保卫工作,已属外围的外围,带人装扮成农民,拿了锄头、粪篓,远远守住几个乡间路口和一座小石桥,颈子望酸了,连大首长的影子都没看见。然而,大首长是伟人,也是个诗人,有浪漫气质,行事时有即兴。太阳即将在田野坠落,王而慷突然看见几个人踩着田埂,谈笑而来……他略一发怔,大首长已近在咫尺。好高大,比在新闻电影中看到的,还更高大和慈祥,王而慷腿都发软了。这是他第二回腿软,上一回是去跟孟小阳相亲。“老乡!”大首长握住王而慷的手,使劲甩了甩。他还很亲切地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哆哆嗦嗦,瞬间就忘了自己是咋回答的。最后,又问他有了孩子吗?他两手发抖,掏出乐乐的照片。大首长伸出食指,在乐乐的眉心点了点,大笑道:“好个小八路!”笑完,他老人家一转身,已走出老远了。王而慷呆若木鸡,犹在梦里。王而慷终于回了家。他抱住妻子、女儿,不停地抚摸她们的头和脸,说起奇遇大首长,还有点啜啜泣泣的。孟小阳也很快乐,把自己的手和女儿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觉得那么温暖和幸福。然而,王而慷接下来几天都不洗手。这是大首长握过的手啊。宾馆的同志们都争着跟他握,就连厨师、花工,他都主动跟他们握了一遍。宾馆书记叮嘱他,把手留着,还有几个退休老同志要赶来握手呢。他们腿脚不灵便,多等等,啊?他不住地点头。孟小阳觉得很可笑,后来是很可气。他饭前不洗手,便后不洗手,睡觉不洗手,还要来摸她、抱女儿!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厉言道:“他不是神,他也要吃喝也要撒尿、拉屎,他也要洗手……”王而慷十分震惊。“你说啥?”“我说他也是人。”他一耳光扇过去!不过,手掌扇在她脸颊的一瞬间,突然硬硬地减少了力度,变成了一个轻微的拍打。这个耳光,让孟小阳伤感,也让她欣慰,他毕竟是心痛妻子的。当晚,王而慷默默洗了手,还洗了澡。两人上床,亲热了半夜。“该给乐乐起个大名了。”他说。“嗯……”她口中呢喃,快要睡着了。“就叫王八路。”“什么?!”“……”“叫得出去吗?不被人笑话死!”“那……就叫王小路?他老人家起的名,天大的吉利是不是?”“……”孟小阳在黑暗中唔了一声。七金小良出生,王小路已四岁,王而慷早调回统战部,又做上了副处长。全国正在闹饥荒,金小良满百日的家宴,只有父亲炖的一锅骨头汤,不是排骨,是脊椎骨,俗称龙骨,肉剔得干干净净,金小良只能伸舌头舔一舔。母亲咬牙在巷口买了两个高级包子,一个肉馅、一个菜馅,刚出店门,就被一个飞奔而来的影子抢走了。往后好多年,母亲反复叨唠这件事,金小良的记忆中,那影子——先是飞奔、后是闪电——就成了人生的第一幕。王家的日子比金家好过些,没有穷亲戚。王而慷是孤儿,孟小阳父母都是本城四中退休的老师。金家不同。金小良的母亲,百里外的丘陵地带,还有双亲和六个弟弟。母亲发了工资不出三天,弟弟中的一个,就会进城来拿钱。不是借钱,也不是要钱,是拿钱。母亲说:“我欠他们的债。”金小良略大后,问她这债是啥时欠下的?母亲说:“我也不晓得。反正,世上有要债的人,就有还债的人。”父亲老家在陕南一小镇,世代木匠,不富裕,但人硬气,从没来拿过一分钱。金家有张柏木小饭桌,金小良爷爷亲手打的,抹了桐油,没上漆,摸上去,手感滑腻,很舒服。金小良念书后,小饭桌兼作小书桌,常搬到门外核桃树下做作业。他喜欢抬眼就能看到王小路。王小路常捧本书,站在窗口望桑树,专心专意,像在一片一片数桑叶。孟小阳闲居的时候多,生了王小路之后,把去莫斯科留学的心收了。她以老桑树为轴心,围了半圈竹篱笆,喂了几只鸡。还种了扁豆、豇豆、丝瓜、金银花,让王而慷从屋檐下牵了几根麻绳,拴上树丫,让它们攀缘而上。入了夏,黄花、红花,粉嘟嘟,纷披盛开,再挂上果实,迎风一吹,一派田园风物。没风没雨,她就在树下铺一张竹席,把乐乐放上去,逗她,跟她说话,唱俄语歌曲。她睡着了,她就看书,也睡着了,母女俩半搂着躺在一块,仿佛整个大院都入梦中了。王小路的眉心,就是大首长在照片上点过的位置,长出了一粒朱砂痣。王而慷有天下午偶尔回家取份材料,看见老桑树下母女俩席地而睡,呆呆地,看愣了,不觉跪了下去。孟小阳严肃的面孔放松了,唇线柔和,十几颗雀斑和细碎阳光相映和谐,王小路嘴角上翘,漾着两滴清口水……他好想在她俩的脸上亲一口,可没胆量,只是用指头把女儿的嘴角揩了揩。王而慷有点怕女儿。女儿一天天长大,依然眼窝凹陷,睫毛很长,但牙已有点像母亲了,好在不龅,只略微突出,这让她上唇噘起,显得厚实、忧郁,还有点冷淡。过五岁生日那天,孟小阳把王小路抱到王而慷腿上:“爸爸,亲亲你女儿。”他轻轻把女儿环住,女儿双眸黑澄澄看他,他有点不知所措,最后用脸在她额头贴了贴,就像试试是否感冒发烧了。“你就这么当爸啊?”孟小阳气得发笑,“把乐乐抱紧点,她又不是篾条编的字纸篓。”王而慷也笑了,自嘲。女儿不笑。她伸手在父亲下巴摸了摸,硬扎扎的胡子让她皱了皱眉头。“乐乐,别皱眉头,丑!”王而慷暗骂老婆没长眼,女儿咋会丑。八王小路念小学前,孟小阳就安排了女儿学钢琴。钢琴是稀罕物,要学得去少年宫。回家练习呢,27号大院内,没一家有钢琴。那几位老爷爷家也没有,就算买得起,可他们大腹便便的,像大厨、像箍桶匠、像师爷……就是不像弹琴的。孟小阳早就瞄好了统战部的一台棕红色钢琴。统战部和组织部的办公地点是两幢灰砖红瓦的小洋楼,伫于市委大院的腹心,从前是旧军阀的公馆,后来的整个大院就是绕着它们扩建的。统战部二楼走廊的东头,有一间文体室,中央一张乒乓桌,午饭、晚饭后,总有年轻人挥拍挥汗,打得稀里哗啦。角落靠墙,就是那台落落寡欢的钢琴。琴盖翻起来,印着没人能懂的外文。孟小阳也不懂,据说,是阿尔巴尼亚文。王而慷的仕途,已经由副处长、办公室主任,提拔为分管组织人事的副部长。星期天,孟小阳带女儿去少年宫学琴,平日晚饭后,就来统战部练琴。母女一进来,打乒乓的就停了。入夜的小洋楼,响起叮咚的琴声,听起来,是很有味道的。年轻人好奇,都站在琴凳后观看,拿乒乓球拍扇风。孟小阳想让女儿出彩,愈想,女儿愈紧张,不是错音就是错节奏。回家路上,母女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妈妈,我不想学琴了。”“你要学。”“我学不好。”“你天生就是音乐家的料。天——生!就是……”“啊?”王小路踢到一个软东西。“啥子?不是狗吗?”孟小阳慌问,声音打战,她被狗咬过,平生最怕狗。“不是。”王小路声音忽然多了点喜悦。“那是啥?”她抱起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是一岁多的金小良,胖嘟嘟,喜欢笑,喜欢满地爬。他挨踢的时候,正在青苔湿地里抠蚯蚓。王小路把金小良抱进屋,扔到了她的小床上。小床铺着草席,挂着蚊帐。多年后,金小良还能隐约记得新鲜的干草味,甜腻的黄桷兰香气。他的脸,还有掌心、脚心、屁股蛋,黑黢黢的,王小路不管,用一根指头,戳他的胳肢窝,戳得他咯、咯、咯地笑,乱滚、乱舞,笑得都快岔气了。孟小阳看傻了,女儿从没这么疯狂过。突然,她尖叫一声:“乐乐!”王小路一愣,眼睁睁看见金小良撒出一泡热尿,把草席和一摞琴谱全都浇湿了。金小良惬意地打出最后两个咯、咯,就倒在那摊尿上睡着了。九金小良五岁,王小路念小学三年级。王小路放学回家,金小良老远见了,跑上去握她的手,还要甩两下,活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国元首。他还是胖,手伸出来,活像洗不干净的猪蹄子,这是孟小阳嘲讽的。王小路把他牵进屋,给他一颗大白兔奶糖、一支铅笔、一张公用笺,他就含着糖在纸上胡乱画,黏答答的口水不时滴几滴在纸上。孟小阳烦他打搅女儿学习,故意拧大留声机音量,放上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音乐一出来,金小良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她揪住他,他仰天高声念诵,就像在念《将进酒》:“打雷了!下雨了!楼上的马桶打倒了!”这是市井里的儿歌,跟邻居老保姆学来的。孟小阳哈哈大笑,差点在床上打滚。王小路揪住他的鼻子,厉言道:“不准装傻。”孟小阳说:“他是真傻。”“是装傻。”“是真傻。”王小路手上加劲,金小良出不了气,脸涨得通红,怪相百出,她一松手,他就咚一下仰天倒在地板上,人事不醒了。孟小阳被吓坏:“咋办?咋办?你把他弄晕死了!”王小路不吭声,掰了块沙琪玛塞进他嘴里,他眼也不睁,嚼了就吞进肚子里,吞完了,张嘴等着第二块。王小路骂了声:“呸!”孟小阳笑得抹泪珠子。“这傻儿子!他妈早晚要被他逗死的。”后来,她把金小良搂过来,在他脸上啵、啵地亲了两下,还塞了把大白兔在他口袋里。金小良从没把母亲逗笑过。母亲的愁眉、淡漠,使他跟她总像隔着一张饭桌的距离,就像跟父亲隔着办公桌,后来跟老师隔着课桌,跟同桌隔着一条三八线。母亲回家已是傍晚,卷起袖子,弄个炝锅莲白、清水茄子,或者番茄炒嫩蛋,没滋没味,塞满一肚,算是吃了饭。父亲回家总在八九点之后。他给一个老爷爷做秘书,忙,开会、加班写发言稿……偶尔闲下来,就约两个人,可能是别的秘书,也可能是电工、木匠,走两条街去三义园吃牛肉焦饼、喝牛尾汤,再咂二两枸杞泡酒。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日子渐见小滋润。母亲吃了晚饭,就在饭桌边织毛线。她给父亲织过一条围巾,织到一尺多长时,就变成了三角形,有点像红领巾,金小良站在几步外,很奇怪地看她。她就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咋搞的呢?明天去问问她们。”她们是她的同事。织了拆,拆了织,织了半年,不了了之。偶尔,她也会把儿子招过去,拿毛线签在他身上比画一番,说要给他织件毛衣,这是母子俩贴得最近的时刻。完了,她又叹口气,把围巾、线团、竹签都搁在饭桌上。天黑了下来,她点燃一支烟,烟头红红、暗暗。邻居老保姆在屋外,伸出双手颤声叫唤:“啰、啰、啰……”叫唤她前年在老家饿死的小孙儿……金小良有点怕,就踮脚把电灯拉开了。第二天晚饭桌上多了个男人,是他的舅舅,六个舅舅之一。母亲的六个弟弟,相貌都像姐,却都比姐矮,皮肤黄、表情木,吃饭看碗、走路看地、做事看手、睡觉脸朝下,活像一辈子没有抬过头。抬头做啥呢,太阳不值钱,天鹅吃不到,馅饼不会天上落……馅饼是有的,就在姐姐的口袋里。再过一天,舅舅拿了姐姐从工资中抠出的一沓钱,就搭早班车走了。父亲不评论,要评论也等于是废话。母亲也不内疚,至少她不表示。要表示也是叽咕一句:“是嘛,皇帝也有穷亲戚……血浓于水。”母亲的穷亲戚都淳朴。淳朴总是跟穷、纯善、天真、没机心联系在一起。金小良自幼记事起,舅舅就是定时的常客,直到他十七岁,考到南方大学历史系去念书。那时,他们两鬓斑白了,手巴掌都伸不直了,还在伸出来拿钱。他忍不住问过一回:“舅,你们就从不担心拿不到钱吗?”“咋会呢?”舅舅憨厚一笑,“你爸不是开裁缝铺嘛。人活着总要穿衣服,人要穿衣服,裁缝铺就咋会莫得钱?”金小良差点要哭了。父亲伺候的老爷爷退休后,他就落户财贸部,做了处长。而财贸部落实到亲戚嘴里,就成了裁缝铺。即便是开裁缝铺,牵起口袋接顾客的钱,可这口袋一直轻飘飘,钱大半拿去母亲的娘家了。母亲每回给儿子买衣服,总要买大两个码,再用针线把下摆收一截进去,等个子高了再放下。这样,金小良的衣服总是长短合适,却肥得像和尚的袍子,里边灌满了风。父亲官运还顺,处长很快就升副部长。但组织上盖章的那个人急性阑尾炎,动手术,任命书拖了二十天发下来,刚好是一九六六年五月三十日,比“五一六通知”晚了半个月。“五一六”之后的任命,统统搁置了。他副部长做不成,去“五七干校”做了伙食团团长。部长跟团长哪个官大,金小良这辈子也不明白。多年后,父亲也成了一个老爷爷,说起这事当笑话,母亲则耿耿于怀。她计划拿给三弟(也可能是四弟或五弟)娶媳妇的钱泡汤了。金小良十岁时,去外婆家过了回暑假,正逢六个舅舅闹分家。为了均分十三只猪崽,老二扇了老五一耳光,老四则扛了铡刀,差点把第十三只猪崽砍成六大块。十一年后,金小良在毕业论文《论玄武门之变》的结论处,写了七个字:“血浓于水是屁话。”指导老师摇头叹气,把这句话删了。一九六六年秋天,母亲给金小良添了个弟弟,金东风。家里没一丝东风吹拂的意思。母亲秋风黑脸,晚饭后抽支烟,屋里静得连东风都不敢哭。东风跟母亲像,漂亮而愁苦,倒是不哭。笑就更少了。丈夫走了,儿子多了一个,母亲只得把邻居刚辞退的河南老保姆请了过来。老保姆依旧习惯把两手伸出去,唤着“啰……啰、啰……”但她老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有天她背了东风去粮店买切面,被一拨开进大院的红卫兵撞翻在阴沟边,鼻子破了,鼻涕、口水全见了红。东风眼里两泡泪。没有人伸手拉一把。红卫兵觉得,这大院里的老少,全都是当权派、走资派、反动派,打倒在地,没踏上一只脚算是客气了。十王而慷就是被红卫兵抓走的。他们驾着一台解放牌卡车,硬是曲里拐弯,轰着大油门,嘭地停在他的家门口!他刚坐下跟王小路吃午饭。孟小阳被南大召去住校了,日夜忙着大批判,出墙报。他已经挨过了几回斗,还剃了阴阳头。怕吓着女儿,翻出十几年前的旧军帽扣在脑袋上。红卫兵一进门,就把他的军帽摘了一把扔到院子里。王而慷叹口气,但不吭声,继续吃热腾腾的麻婆豆腐。王小路看着父亲的阴阳头,也叹了一口气。她起身出门去捡父亲的军帽。军帽已握在金小良手中,他赶紧递过去。但帽子刚一戴上,立刻又被扔飞了。扔帽子的是红卫兵头头,白皙瘦削,黑框眼镜,像个文质彬彬的学生,但脸上抽搐的肌肉显出八分焦躁、十分不耐烦。王小路转身又出门,金小良已捡了帽子进来,直接戴在了王而慷头上。头头一耳光把金小良扇倒在地板上。“你爸是哪个?是不是黑五类?”王而慷大怒。“他爸是你爷!”头头一泡痰喷在王而慷脸上。“叛徒!内奸!反革命!”王而慷抄起麻婆豆腐连碗一齐砸过去。红卫兵一下子乱了,男生一片乱骂,女生挥着小红旗喊:“打倒!”头头哇哇叫了两声,解下皮带朝王而慷抽去。王小路替父亲挡住了。皮带扣猛打在她的左脸上,她叫了声“爸”,撞着椅背,一齐倒下了。王而慷傻了。屋内一片死寂。金小良递给他一样东西,是挂在门后的羊鞭。这个家的旮旮旯旯,金小良都熟悉。王而慷一鞭子抽飞了头头的眼镜,再一鞭子,把他眼睛抽出了鲜血。头头的双眼都瞎了。王而慷从前的老上级,即那位郑处长(他一直是个正处长),在牛棚中向红卫兵揭发,王而慷曾酒后吐真言,说自己送鸡毛信,是在八路和鬼子两边占便宜,两边吃香喝辣。红卫兵去抓他,两鞭子下来,他从叛徒内奸,又成了刑事犯。被判无期徒刑,他去了大凉山劳改农场。那儿,距金小良父亲做团长的五七干校,仅隔一座山、两条谷。三个月后,王而慷收到孟小阳的信。她提出离婚,为了女儿的前途。他默默流了半夜的泪。过几天,写了回信,答应离婚。他舍不得离婚,但自忖,为女儿命都舍得的,何况是已经无望的婚姻。好在,离了婚,女儿终究是女儿,仿佛是冰雪天独行在外,家里还存了一盆火。但信写好了,一直拖着没寄出。先是舍不得寄出去,后来是重感冒了一场,拖下了。等他要寄的那天,却又收到了孟小阳发来的第二封信。她担心他不肯离,要死了他的心,就坦言相告:女儿并非是你亲生的。乐乐的生父,另有其人,是留苏归国的作曲家谢觉,他还有个俄文名字谢辽沙,创作过交响组诗《从韶山到北京》,曾在人民大会堂公演,跟江青同志握过手。我和乐乐如今就跟他生活在一起。你和乐乐,虽无亲情,但还有感情,为了让她摆脱反革命、杀人犯父亲的包袱,恳请你答应离婚吧。王而慷以为自己要疯了。然而,他没有。他觉得眼前一片雪亮,终于看见乐乐凹陷的眼窝中深藏的秘密。从这天起,他是没有老婆、没有女儿、没有尽头的劳改刑事犯,啥都没有了,天塌下来,也就砸不死他了。他把孟小阳的信很耐心地撕碎,嚼到嘴里,吞下肚子去。这天是打石头,他打的比平日多一倍,用来打造一座石屋都嫌多。他累瘫了,趴着动不了,可是没累死。十一国庆节前一个傍晚。风嗖嗖的,倒还不冷。金小良吃过晚饭,带着弟弟金东风在锅炉房门口滚铁环。烟囱早就不冒烟了,冷冰冰的锅炉和盘绕的管道,就像史前动物遗留的骨架。这儿成了躲猫猫的一个好去处。今晚就连躲猫猫的伙伴也一个不见了,市委小礼堂放映《闪闪的红星》,他们全都赶去了。金小良没去,因为他去就得带上金东风。他告诉母亲:“东风胆小,听见枪子儿响就要尿裤子。”母亲说:“胆小咋个了?胆子小,心肠软。”家里杀鸡、剖鱼,双手沾血的事,母亲都交给他干。“我怕见血,东风随我。”他不反对,却有小疑,那我随父亲?父亲在干校做伙食团团长,不说鸡鸭鱼,砍下的猪头怕已数不清楚了。这就叫心肠硬?他想跟父亲谈谈,但总没有机会,见面少;见了面也不晓得如何谈。唯一缠着他的,是金东风,就像从前他总给王小路当小跟班:要他讲故事、要他带着躲猫猫、要他教会滚铁环。铁环,配一根前端拧弯的铁丝,就可以赶着一直滚,就像赶着一只小狗狗上路。不滚铁环的男生,就像不跳绳的女生,都是活宝或怪物。母亲给了兄弟俩一只铁环,直径只有碗口大,是她下班路上从废品店两分钱买的。金小良把它戴在金东风脖子上做了项圈,另外以每天讲一节《水浒》的代价,向同学借了只大铁环,立起来相当于金东风的身高。金东风身细头大,活像豆芽顶了个西瓜,走路摇摇晃晃,滚着大铁环,仿佛小人国国王推了蒸汽火车轮。锅炉房和27号大门之间,是一道略微起伏的缓坡,金东风把大铁环滚上去,铁环突然加速,反射着路灯的黄光,离他飞了出去……他伸手去抓,一个趔趄,大脑袋猛撞向贴满大字报的红砖墙!金小良远远地叫了声苦,腿都软了。一只手臂拦在了大字报和金东风之间。金东风一抬头,哇哇大哭。那人魁伟得像一头直立的大熊。满脸络腮胡,虽还不到深秋,却穿了件带毛领的军大衣,蹬了双翻毛大皮靴。看见金东风挣脱而跑,他似乎有点怔怔的。金小良已经认出了他。“王叔叔。”他走过去,像个老伙计一样,用拳头擂了擂王而慷的胸口。“王叔叔,我是小良啊。”王而慷“啊”了一声,又愣了半晌,嘿嘿笑了,把手叉到他双腋下,高高举起来。几年不见了,王而慷举他,还跟举一片树叶似轻巧。王而慷是无罪释放的。起因是被王而慷抽瞎的红卫兵头头家里出了事,他父亲做过地下党,后来被人揭发在监狱中秘密叛变了。这一来,头头就成了叛徒的儿子,他抓王而慷,就是叛徒儿子对革命功臣的迫害。至于揭发过王而慷的郑处长,则因为他揭发的领导越来越多、地位越来越高,反而为他设立了专案组,严逼他拿出证据、说出动机来。前者他拿不出,后者他不敢说,居然活活逼疯了。跳了两次楼,都没死,都跳在自家阳台上。这两跳,把被他揭发的人都解套了。王而慷离开农场的前夜,老场长请他喝了一台烧酒。老场长说:“英雄都有落魄时,林冲、杨志……多了。”王而慷说:“我算啥英雄。”老场长说:“谦虚了。我看过王二小放羊的故事,我晓得你很了不起。”王而慷说:“我不是王二小……”老场长打断他的话,说喝吧!先把自己喝翻了。王而慷只抿了一小口,冷得揪心。十二金小良想接他的包,他没让。金小良又想说王小路,他不听,大步走开了。傍晚的风很暖和,他心里却像埋了口冰窖。他向院里走了几步,又退了出来。王府街上路灯黄亮亮的,没几个行人。他走到市委大门斜对的干杂店,买了一小纸包花生米,一瓶六十五度江津白酒。店员是个跛脚小伙子,一直在哼:“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回来的火车上,喇叭里也反复播送这首歌,听得他瞌睡。这会儿,倦意又上来了。他只想几脚跨进家门。终于到了家门口。门自然是关着的。可窗竟然开了小半扇,透出一团光。推推门,门开了。他心里咚了一下!饭桌抹得光莹莹的,放着两只空碗,两双筷子。他正疑惑着,身后有人嗯了一声。可能是疑惑,也可能是叫他。门框里站着一个女红卫兵。草黄色的军便服,白衬衣大翻领,挽着袖子,但没有红袖套。“爸?”“……”“爸。”“……”王而慷看着她的眉心,还有那颗朱砂痣。又看她的颧骨,有一块月牙形伤疤。再小心、不情愿地,扫了扫她的眼窝:还是凹陷的,里边泡着两汪水。“你妈呢?”“住南大。”“她准你住在这儿?”“……”“这为啥呢,你?”“怕你回来家里没个人。”“啥?……啥时怕了这个呢?”“天天。”王而慷忍了忍,坐下来。王小路径直就去了厨房,屁股后跟着金小良、金东风。这顿饭,王而慷踏踏实实吃了三碗,喝了一碗番茄豆腐汤。但一句话没说。酒也一滴没有沾。花生米都被金家兄弟嚼完了。王小路把他俩赶出门,收了碗筷,沏了一杯茶端上来。茶杯是新的,白瓷,印着大号的红色美术字:“毛主席万寿无疆”。茉莉花茶的味道不算新鲜了,但有股袭人的陈香。“爸的大胡子,比卡斯特罗还大了。”王而慷吸口气,心里滴下颗热汁。十三“你妈妈好吗?”王而慷问。王小路拿出一本书,是批林批孔的材料汇编,署名是南大哲学系大批判组。“妈妈是组长。”“那就好。还有那个……”有个词,在王而慷嘴里打了几个转。“爸是要问谢辽沙吧?”“……”“应该也还好吧。”“应该?”“我不晓得。”“……”“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王而慷一掌怒拍!杯子震地跳起来,茶水溅了一桌。他从没有,也不敢,对她发过火。这是头一回。王小路却淡淡的。她拿抹布仔细把桌子擦干净,又把抹布仔细叠成了一块豆腐干。“他是你的……啊。”“我晓得,妈对我说过……可是,”她笑了一下,对着那块豆腐干,“我跟他,各是各。”“怎么会?”“他是南大的苏联专家……”“音乐家。你妈妈崇拜了一辈子的人。”“音乐家?他教联共(布)党史,会拉半吊子的手风琴……圆了我妈的半个梦。”“他对你很好吧?”“怎么会?”“怎么不会!”“他根本就不晓得我这个人。我没出生他就撤回苏联了。”“……”“我妈从此跟他断绝了联系。”王而慷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你妈,欺骗了我。”“……”这一回,轮到王小路沉默了。市委小礼堂的电影散场了。家属小娃娃唱着歌回家。“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有人拍窗。王小路看都不看。“去去去,明天再来。”窗口伸进一只黑黢黢的手,手心摊着一枚黄澄澄的柿子。“滚铁环赢的,请王叔叔吃吧。”。王而慷真把柿子吃了。凉而甜腻,瓤中的瓣儿咬起来颇有劲道。十四王而慷理了发,刮了胡子,回统战部报到。工资待遇不变,却成了部里的两个闲置人员中的一个。还有一个是跳楼两次都没死的郑处长。他挑了上午十点走进那座小洋楼。会议室刚好散了个例会,走廊里满是抽烟、谈笑的同志。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漫画,部长、副部长、一多半的处长,全在上边,各不相扰。隔几天,下边的造反派风一阵开来,贴几张纸,呼几句口号,风一阵就开走了,临走还握握手、拍拍肩。王而慷在人群中找到郑处长。走廊里安静下来。郑处长不自在,退了两步,但后边的同志又把他推了一步。王而慷伸手到怀里掏东西。同志们都盯着他的手。他掏出来一盒大前门香烟,递了一根给处长,还把火柴划燃了。郑处长的手哆嗦着,火柴燃完了,也没衔到嘴上。王而慷耐心地划燃了又一根火柴。他说:“我跟这世界无冤无仇,所有伤害过我的朋友或敌人,都可以原谅,除了一个人。”同志们面面相觑,用眼色和耳语问:“那个人是谁?”“会知道的,只要时候到了。”办公室副主任鄙夷地扯了扯嘴角:“你关了几年监狱,倒像读了回大学,变得文绉绉的了。”“是我女儿一个字、一个字教我的。她妈妈是教授,她是四中的高才生。”“她,还算你的女儿吗?”副主任哈哈大笑。但他只打出两个哈哈,就猛地朝后倒下了!他脸上挨了王而慷闪电般一拳。这一拳把他的鼻涕、鼻血都打出来了。“我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说这个话的人。”王而慷咳了一泡浓痰,想往他脸上吐,终于没吐,硬吞回了肚子里。事后副主任要求处分王而慷。部长是个刚转业的副军职干部,笑道:“×!那就停职处分吧,反正他也没职了。扯鸡巴蛋。”王而慷和郑处长同坐一个办公室。两张办公桌并一块,面对面,整日无话。郑处长性格内向,王而慷在农场习惯了沉默,双方心里倒也很放松。时间长了,偶尔对递一根香烟。郑处长的烟是老婆买的,牌子随时在变。王而慷的烟是女儿买的,多年来都是前门。每天读报。读完再读。头靠在椅背上,有时一歪,就睡着了。王而慷有点怀念起在农场的日子,甩膀子劈柴、打石头,开沟、建房子,汗流滚滚,吃得香,睡得踏实。他问自己,再去那儿咋样?不。做管理员也不去。不是没自由,不是没热闹,是没有女儿。他提前一个多小时下班,拐到国营曙光菜市场买一网兜菜,回家把饭煮上,蔬菜洗干净,切了码在盘子里。王小路字好、身材好,学校把她征入大批判组和宣传队,每天放学不是出墙报,就是排练节目,回家很晚。王而慷就去巷子口溜达。远远望见女儿的影子,他也不招呼,转身就回家炒菜了。王小路喜欢吃麻婆豆腐,那是她妈妈最拿手的一道菜,厨艺源于已故的外婆。王而慷也摸索做了几回,问女儿咋样?王小路说,很好吃。他不信,问哪儿好吃了?答,我可以多下一碗饭。他这才踏实了。但麻婆豆腐要地道,最好有肉末。买肉要凭票,一人一月一斤,星期天还要早起排长队。王而慷让女儿睡懒觉,不到七点就赶到曙光菜市场。曙光才现,割肉排队的尾巴已从市场伸到了大街上,人人手里提了个菜篮子。有的姆姆在织毛线,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他只好干站着。好不容易挪进了市场大门,踮脚一望,距肉架子还有几十百把米,让人抽了口冷气。突然,他肩膀被人一拍,居然是金小良。金小良也来排队割肉,已快到了,无意间回头,看见了王叔叔。王而慷不好意思插队。即便好意思,也会被人用唾沫淹死的。金小良就拿了他的肉票和钱,两家共割了两斤肉,拿回去再分。肉连皮带骨,肥瘦不均,又没秤,颇不好分。王而慷正犯愁,金小良已一刀下来,把肉分好了。“骨头多的,多点,骨头少的,少点,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说呢,王叔叔?”王而慷连连点头。十五公安局通过各校的工宣队,从中学生中搜缴了一大批黄色手抄本。宣传部调了两箱过来审查。郑处长午饭后溜达到宣传部找老乡吹牛,顺带包了一摞回来,说供批判和打发时间用。王而慷随手捡起一个作文本,封面贴了张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的彩色照,翻开来,竟然是《少女之心》。这书名气最大,被称为黄中之黄。他读了一半,抬头瞟一眼,郑处长也正在瞟他。两人读的都是《少女之心》,同一个故事,不一样的手迹:一个歪歪扭扭,一个娟秀妩媚。两人无话,接着再读。读完了,互递一根香烟,默默抽了几口,这才说话。“毒性真有那么大?听说有的中学生白天读了,当晚就犯了流氓罪。”“毒性是有点。我儿子有一阵萎靡不振,蔫嗒嗒的,我在他枕头下就翻出一叠手抄本……”郑处长摇头,长吁一口气,“现在没事了,都当爸了嘛。”王而慷却是心里一紧,郁郁不乐。晚饭时,他问王小路,“同学中有没有私看黄色手抄本的呢?”王小路夹着菜,想都没想就回答:“有的。”“不能看。看了要坏事。”“我晓得。”“晓得?那你……到底看没看呢?”“没看。”“那咋不看呢?”“文学性太差。”“没看,咋晓得文学性太差?”“瞟了几眼。”“瞟过几眼?”“爸。”“终归还是看了。”“手抄本,我咋看得起。妈妈从小拿了那么多苏联小说给我打底子。”“又是苏联!”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父女俩默默吃饭。王而慷的头低得很低,努力不去看女儿凹陷的眼窝和卷曲的睫毛。王而慷下星期天去割肉,天不亮就起床,叫了金小良同去。金小良排队,他就去买了包子、油条,两人站着大嚼。金小良在念初一,俗称戴帽子,相当于小学六年级,要到下年才正式升中学。课程很少,平日的主业,反倒是滚铁环,带弟弟,抱本小说傻乎乎地读。豆浆喝完,金小良用袖子抹把嘴巴,就摸了本书出来读。封面是张牛皮纸,没字,黑腻腻的,不知已经了多少人的手。王而慷问是啥书呢,鬼鬼祟祟的?他压底嗓音,几乎像耳语:“有点黄。”王而慷脸一黑。他赶紧把书递过来,翻开牛皮纸,里边竟然没封面,开头就是第十几页。王而慷瞟了瞟,写着:“林道静离开家并没有回学校。回学校有什么用呢,她发誓要永远离开这个可恨的家庭……”他似曾相识,但又不敢确定。《青春之歌》,金小良补充道。对了,是这个名字,孟小阳带回家,读完了给他讲过的。她读了两三天,每晚读到深夜,时而激动得绕屋踱步,时而摘了眼镜抹泪,长叹几声。他问她,如果你遇上卢嘉川,会做林道静吗?孟小阳回答,不会。我畏惧政治风暴,怕坐牢,怕刑讯拷打……我会受不了。王而慷十分震惊。他说,你要当叛徒?孟小阳摇头。不,我只是会当逃兵。可能刚踏上革命之路两三步,就赶紧缩回自己的阁楼了,写作、画画、弹钢琴……可惜我成不了艺术家。王而慷觉得女人书读多了,脑子就会乱。想骂她一顿,又舍不得骂,就叮嘱她这些话不能拿到外边说。如今,就连这本书也成了黄书、毒草,不能拿到外边看了。王而慷感慨多,疑惑也多。他问金小良:“你读啥书,你爸爸管不管?”“不管。”“问不问?”“不问。”“他要是在你枕头下搜出手抄本,不臭打你一顿?”“他从不进我的小屋子。”王而慷记起亲眼所见的一件事:金小良有天出大院,他爸爸进大院,父子俩不打招呼,就像谁也没有看见谁。那是春节期间,老金从干校回家耍探亲假。十六王而慷跟女儿说到金家父子的关系。“哪有当爸不管儿子的?这孩子不挺可怜嘛。”王小路伸手指了下窗外。“你看他样子可怜吗?”核桃树下,金小良躺在他爸的马架子上读小说。趿着拖鞋,脚边还放了口大搪瓷茶缸,泡着粗枝大叶的老鹰茶。如果树上再吊个鸟笼,他空余的手心捏两颗核桃,简直就是晚清的遗少。王而慷笑得喷口水。“他小时候傻瓜傻瓜的,现在倒成了书呆子……看不出来。”王小路撇嘴。“他现在还是傻。有天他捧着书上厕所,进去了才听见女生一片尖叫声!幸好他那天看的是《金光大道》,不然他惨了。”“那咋处理呢?”“工宣队把他扣在学校不准走,打电话让他妈妈来接人。他妈妈搁下电话,转身一忙,就忘了。金小良缩在值班室的床上,苦等到天黑。”“天黑他妈妈才去啊?”“他妈妈没有去。我去了。”“你?”“是啊。我代表家长检讨了管教不严,又督促着他写了两百多字的认错书,深挖了下灵魂深处阶级斗争观念太薄弱的问题。”“这跟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观念薄弱了,对自己的要求就松懈了,只看书,不看路,看路也是‘白专道路’,一不留神,错误的路就把他引进了错误的门。”王小路说完,哈哈大笑!王而慷很少见到女儿大笑。她笑起来很好看,有点任性、撒野的样子,不再是柔顺的乖娃娃。“说你给小良当姐都不够,是当妈……他要没你帮着,那才是惨了。”“他也帮我啊。有一年春节,家家团圆,院子里放鞭炮,街上高音喇叭唱敬爱的毛主席……我想爸爸,想得心痛,就钻进锅炉房的破窗户,用粉笔在墙上写了一句反标。”“反标!你写了啥?”王而慷吓出一身汗。“我写了‘打倒×××!’”“×××?”“是啊,就是×××。他们晓得我要打倒谁。”“出口气?”“不是。我要他们抓我送到山里去劳改,这样就可以和爸爸团圆了。”“……”“我先去了居委会,向主任婆婆报告了。婆婆赶紧汇报给派出所,所长亲自带了警察、警犬去锅炉房……”王而慷瞪大眼,连气都不敢出。“结果,反标不见了,留下湿漉漉的一汪水。婆婆说,这娃娃脑子出问题了,没做过的事也乱说。下回不敢了,啊?”“他们就把你放了?”“不。我说我就是写了的,不晓得咋个没有了。那窗眼儿只有娃娃才进得来,所长就把大院里的所有娃娃都召集到了锅炉房。问谁见过反标的?没有人回答。又问,那谁之前见过这汪水?金小良就说他见过。所长问,你咋会见到的?他说,是我撒的尿,躲猫猫,逼急了,一泡尿就冲了上去了。所长又问,那看见反标没有呢?他说,来不及看,只管尿,好舒服哦。所长气得差点扇他一耳光。”“他们这下把你放了吧?”“不。所长说我家庭有政治问题,要拘留了审查。婆婆不答应,说这女娃早就是单亲家庭了,她妈妈是大批判组红人;她眉间那颗红痣,是他老人家亲手点过的,当初半个城都晓得。你不晓得?你回去问问你老妈。”王小路说完又大笑。王而慷忍了又忍,才把眼泪忍了回去。过了几天,王小路跟父亲要钱买白衬衣,说宣传队又要演出了。她拿了钱,却买了副黑框眼镜戴回来。“眼睛有点近视了,上课看不清黑板,老抄别人的笔记……”眼镜很大,几乎遮了她半个脸,睫毛、眼窝都看不清楚了。王而慷看着她,木木的,鼻子发酸。“很丑吧?”“丑得有点像你妈妈了。”王小路鼻子里哼了一声。再给钱买衬衣,女儿说不必了,她仔细看了看旧衬衣,还能穿。十七王小路十八岁,高中毕业,因为是独子,自然没做下乡知青。孟小阳已是南大革委会副主任,兼南大学报《批判和学习》的常务副主编。她安排女儿在校图书馆做管理员,但被拒绝了。王小路的意愿只有一个,啥工作都可以,但要在城内,可以天天回贡米巷。孟小阳想了很多办法,王而慷也老着脸皮给部长提了请求,终于落实在黄瓦街育红小学做代课老师。骑车上班,只需一刻钟。头一回领到工资,她请父亲去井冈山食堂吃了一顿饭。这食堂,就是从前的丰聚园。王而慷随解放大军入城时,在丰聚园门口喝过一碗市民递上来的老鹰茶。这情景,他给孟小阳讲过,她说,这盛况,就叫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他没听懂,更对她不胜敬佩了。头一回相亲失败,跟孟小阳吃订婚饭,女儿周岁酒,都在这儿。自去了劳改,却还是头一回跨进来。颇有一番今昔之感。他给女儿点了个麻婆豆腐,给自己点了个清烧狮子头,还有三两白干。菜到口里,豆腐过咸、狮子头嫌淡,酒味也不绵厚,冲脑门。但心情是好的。王小路虽说是代课,却很杂,没人愿上的、没人上得了的,她都上。政治、常识、劳动,还有戴帽子班的英语。“没听说你英语还行啊?”王而慷的意思是,你的俄语还差不多。“我妈说,我英语够得上英语系二年级水平……‘文革’前那种。”“你妈的英语就很一般嘛,我晓得。”王而慷做出鄙夷状。“可我妈的……”她想说可我妈的俄语顶呱呱,话到嘴边硬吞了回去,脸憋得通红。王而慷哈哈大笑。“爸爸笑起来还是很年轻的。”王而慷抹了抹胡子刮得精光的下巴。“嗯,离老还有些年。”“趁还没有老,爸先找个好老伴儿吧。”王小路压低嗓音,就像金小良耳语《青春之歌》。“啥叫好?”王而慷有点晕乎乎,伸头过去,就像同谋犯。“文化高,能吃苦,又崇拜你这种老英雄。”王小路的眼珠子在镜片后打转。“这上哪儿找啊?”王小路拿手指在父亲酒碗里蘸了下,写在桌上两个字:南大。王而慷一把把酒碗砸在地上。他指着女儿,指头几乎戳到她眉间的朱砂痣。“混账!”邻桌的人们都把头扭了过来。他不管,接着骂。“你再提这个事,我把你……”“把我怎么,爸爸?”王小路柔声问。“把你的嘴缝起来。”回家路上,父女默默无言。到了家门口,王小路边摸钥匙,边问了一句:“爸不是说,所有人都可以原谅吗?”“我是原谅了她……可这不是一回事。”“可你也打过她,她至今满身是鞭痕……她还是希望能团圆。”王而慷酒意涌上来,头痛得很。他摆摆手,示意女儿别说了。十八王而慷后来再没沾过酒,头痛却一直持续了下去,时而隐隐痛,时而偏头痛,简直想叫唤。郑处长给了他一块膏药,说是偏方,他贴了几天,没用,偷偷给扔了。他依然早起,早下班,忙乎两顿饭,让女儿起床、回家时,就能吃上口热的。王小路上班后,看不出比做学生时更忙,但神情凝重了些,像常在想心事。王而慷想问问她,开导开导,她几个字就把他轻轻荡开了。“没事的,爸爸。”“我看就有事。”“有事,也是小事。”“我就想听小事,报上那些大事没一件让人舒坦的——就是你妈那帮人瞎起哄,批林、批孔、批周公。”王小路默然,似乎不想说了。片刻间,她似乎回到了童年,严肃,沉思,有点让王而慷畏惧。左颧骨上那块疤痕,在轻微地抽搐。“那就不说吧,啊?”但她还是说了。“军区歌舞团来学校挑舞蹈苗子,倒把我看上了,好笑……我还没答应他们呢。”“可你没学过跳舞啊。”“他们夸我身材好,还让我试了试,说我动作协调能力很不错,音乐节奏感尤其好。”“钢琴没白学……还有呢?”“他们说,我很适合跳‘亚非拉人民心向红太阳’……这种人才最缺了。”“亚?非?拉?该是拉丁美洲吧?”“可能吧……这跟我有啥关系呢?我想还是算了吧。”“其实,你很想去歌舞团对不对?还穿军装呢。”“……”他伸出双手,轻轻把王小路的眼镜摘下来。似乎,自己还是头一回仔细打量女儿的眼睛。卷曲的睫毛后,她的两颗眼珠是灰色的,像黎明之前的湖水,淡然,而又神秘。他说:“那就去吧。”进了九月,部长约了王而慷谈话,说他的事情全都查清了,组织上下结论了。“其实也没啥好查的,少年英雄,提着脑袋革命,还会是反革命?扯鸡巴蛋。过些天就放到文化局做常务副局长。有点委屈你了,做了多年副部长……你不反对吧?”“可是那件事……”“哪件事?”“我抽了那个红卫兵……”“他活该。”王而慷眼里噙泪,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偏头痛又犯了,汗水浸透发根,他暗暗咬牙忍住。部长又虚指了一下门外。“那位老郑嘛,闲到退休吧,也算善终了……还要白吃白喝人民多少血汗啊。”王而慷回家,头痛加剧,还发了高烧,三十九度二,不卧床也由不得他了。王小路定了闹钟,天不亮就起床,去隔壁食堂打回早餐,还给父亲熬好一罐黑洞洞的中药。中午、下午下了班,都急匆匆赶回来做饭。王而慷心急,却搭不上手。昏沉沉睡了几天。有个下午,他挣起来,感觉头痛减轻了,就身子轻飘飘的,走路倒是不吃力。他就出了门,顺手捡了根劈下的树干当拐杖,慢慢去街上走一走。街上的梧桐、桉树、女贞都还是深绿的,苍苍郁郁,却有了说不出来的秋意。他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街上满是人,走得好像比从前快,又好像是比从前慢,说不清,反正有一点不同。他信步走到了黄瓦街,再几步,就是女儿代课的育红小学了。那儿有一棵歪斜的老榆树,树下坐了个瘦猴儿一样的老头在拉二胡,边拉边唱杨子荣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他几乎哑到发不出声音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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