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动物小说:七叉犄角的公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6 08:2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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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乌热尔图

出版社:北京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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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动物小说:七叉犄角的公鹿

边疆动物小说:七叉犄角的公鹿试读:

前言

边疆有着独特的美景。黑龙江位于中国最东北部,冬季漫长而严寒,鄂温克人带着他们的狗在茫茫林海中游荡;新疆拥着金黄沙漠,环着茫茫戈壁滩,洁白的羊群在草原上自得其乐地徜徉;西藏地处高原,风景瑰丽,鹰在雄伟雪域上默默地盘旋飞翔……这些别样的美景不仅孕育了风格各异的风土人情和宗教信仰,也孕育了独具一格的边疆文学。

新疆著名的作家李娟,原是一个普通的牧民女子。有人评道,李娟的文字,是从阿勒泰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她简单地生活,纯粹地观察,再用诗一样的优美语言抒写牧区生活的趣味与纯净,文字轻松而活泼。由于长期在游牧地区同游牧人生活在一起,李娟看待生活中的不同事物也带上了游牧人特有的淳朴直接而别样的眼光。蝗虫的精巧和被本能驱使而犯下的罪恶,雪兔的勇敢和对春天的渴望,初生羊羔的温暖和乖巧,骆驼的别扭和辛苦,索勒的快乐无忧和它们面临的未知命运……在李娟的周围,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独特、温暖而浪漫,处处充满了和谐的气息。

同为新疆著名作家的王族,则用深沉浑厚的笔触剖析着动物与人的关系。不同于李娟的观察者角度,王族笔下的动物是充满灵性的,他淋漓尽致地展示着动物的灵魂与情感。高贵的雪豹被猎人追至崖边,宁肯纵身跳下也不愿让猎人得到自己的皮毛;大雪掩盖了一切,饥饿的大熊却用尽生命里最后的力气,为同样饥饿的小马抓下树皮果腹;数九寒天,旱獭日复一日地来到河边,试图挖掘自己早已冰冻在里面的同伴……这些故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令人难以分辨,草原上不为人知的故事原本太多。可是它们一旦被写出来,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是阅读者对生命和灵魂的敬重,以及无尽的感动。

还有乌热尔图哪,这位著名的鄂温克族作家。由于长期受到鄂温克民族游猎生活的熏陶和感染,他的创作也是立足于本民族生活上的。虽然鄂温克族多以打猎为生,但动物对他们来说并不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大犄角的公鹿,那才是好样的,它就是死也不会向你屈服的”,动物的坚忍和勇敢早已融入人们的血液中,从乌热尔图的笔下流出来,便发而为对民族文化和生活的思考,更融入了少年人的成长和对不同民族间文化碰撞所产生的思索和茫然,感染力极其浓郁。如果说李娟客观展示了人与动物的关系,王族展示了动物的灵魂与情感,乌热尔图就是通过描写动物而展示了人的灵魂——那古老而独特的鄂温克人民的内心世界。

再看边疆吧,那广袤的、奇特的地域,那浪漫的、孤独的生活,那热情的、坚强的人们,还有那自由的、充满灵性的动物。它们交织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各种各样的故事便随时都在这里发生,有的被埋没,有的成为传说,有的则被记录或发挥成优秀的文学作品,收集到了你正在看的这套书里——

边疆动物小说。

鹿,我的小白鹿啊

林子里很静,夜色笼罩在别日坎老人的帐篷上。熄了火的帐篷里显得幽暗,看不清这位老人的脸庞,只能大体辨认出他和两个孩子躺卧的身影。老人连续干咳了几声,他的声音沙哑。

躺在一旁的岩桑被惊醒了。

岩桑睁大了眼睛打量四周,夜晚总让他感到孤独、感到神秘,何况父亲又不在家,他的心思变得挺重。

他想起自己刚刚做的梦,在梦里见到了他喜欢的小驯鹿——恰日卡。恰日卡离开驯鹿群已经有段时间了,它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连蹦带跳的惹人喜欢,可它在林子里一闪身就不见了影儿。它是被狼群撵跑了,还是在林子里跑迷了路?要是父亲在家的话,它是不会丢失的,这让岩桑感到难受。“在爸爸回来之前,我要把它找回来。”他对自己说。

他睡不着了,从被窝里伸出手,推了一把身旁的小伙伴——川鲁。

川鲁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嘟囔一声:“干啥呀?”“嘘——轻点儿。”岩桑警告他,“来,到我被窝来。”

川鲁揉揉眼睛,钻进岩桑的被窝。

岩桑凑在川鲁的耳边悄声问:“你做梦了吗?”“做了,你呢?”“我也做了。”“能告诉我吗?”川鲁问。“那你也得告诉我。”“好!”

别日坎爷爷又在咳嗽了。岩桑慌忙拉过被子,捂住俩人的脑袋。“我梦见了恰日卡。”岩桑说。“哎呀,我也梦见啦!”“在梦里,我摸它的犄角、它的黑嘴巴,它用舌头舔着我的手……就好像它从来没离开过我们。”“我梦见骑着恰日卡,它驮着我,走呀走呀……”“咱们做了一样的梦。”“可不知恰日卡在哪儿呢!”岩桑显得有点儿忧伤。

川鲁沉不住气了:“我真想恰日卡。你呢?”“我也是。”岩桑把被子掀了一条缝,一股清凉的空气钻了进来。“川鲁——”他突然想起什么,蹭了一下川鲁的肩膀,“咱俩去找它!”“你敢,我就敢。”

他摸到川鲁的手,俩人的手指攥在了一起。“咱们睡吧。”川鲁说。

谈妥了明天的计划,两个小脑袋伸出了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天亮了,别日坎爷爷照看驯鹿群去了。

岩桑醒了,他像松鼠一样蹦了起来:“起晚了,真该死!”

他用脚踹了一下川鲁。川鲁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俩人急急忙忙地准备起来。川鲁不时在门口张望,防备爷爷突然回来。岩桑忙三迭四地把几个烤饼、一包盐、一块熟犴肉绑在背夹子上,然后取出一盒火柴,放在防潮的桦皮盒里,再把那桦皮盒揣在怀里……他的动作显得很熟练。“这是你的……”岩桑把猎刀递给川鲁。“那你呢?”

岩桑朝挂在帐篷上的小口径步枪努努嘴。“不行,枪要是不在,爷爷马上就会发觉我们的。”“那就不带了。”岩桑找了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句话,把那张纸条塞在皮褥子下面。

两个人背起沉甸甸的背夹子,悄悄地溜出了帐篷,猫着腰钻进了桦树林,等望不见帐篷的时候,就像小鹿似的跑了起来。

桦树林里清亮亮的,树枝和草尖上都坠着光闪闪的露珠,附近有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你看,露珠都让我们趟掉了,爷爷要是找不见我们,一定会顺着脚印追上来。”岩桑指着身后的印迹说。“可恨的露水,你看裤子都湿了……哎,我有办法了。”川鲁眼睛盯着身旁的小河,“咱们在水里趟着走,保证留不下脚印!”“对。”岩桑跑下河堤,一只脚伸进清澈的河水中。“哎呀,真凉!”他咬着牙,试探着走了进去,回头拉着川鲁的手,两个人在冰冷的河水里朝前走去。

河面的上空遮满了树枝,阳光透过空隙射在水面上,点点的光斑像撒落的碎金。那些从河边伸出来的灌木枝叶,不时刮着俩人的脸蛋、胳膊,而躲在树梢上的鸟儿发出的叫声,却使他俩感到轻松和快乐。“去哪儿找呢?”跨过一根横在水中的倒木,川鲁问。

岩桑停住脚步,望望四周:“去埃雅山找,那儿的苔藓一片片的,就像冬天的雪。要是恰日卡被狼撵离了群,一定会躲到那里去,在那儿它才能填饱肚子。”“可埃雅山也太远了。”川鲁说。“那怕啥?两天就走到了。”

俩人爬上了岸,钻进了林子里,仔细地辨认着方向,继续朝前走去。“你看。”岩桑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给川鲁看。“哎呀,走到这儿了,那是咱们的石鹿!”川鲁两眼一亮。

岩桑朝石鹿跑去,川鲁紧跟在身后。他俩的小腿在河水里浸得太久,变得僵硬,一瘸一拐的。

这是一块独立的褐石,一头高,一头低,中间凹,很像驯鹿的模样。五年前,营地的帐篷就支在这块岩石的后面。岩桑和川鲁那时刚满八岁,这块特殊的石头成了他俩的玩具——不会奔跑的石鹿。如今,俩人站在这石鹿旁,似乎都已失去了童年的兴致。岩桑拍了拍鹿头的部位,那神态分明在说:奇怪,这么一块石头,当初怎么会迷住我们,为了能骑到它的背上,有时还要争吵,有多可笑。“它有点变小了。”“是我们长高了。”

俩人倚着石鹿,歇了歇脚,又沿着弯曲的小路,向密林深处进发。

走在弯曲的小路上,岩桑心里只想着恰日卡。他想起恰日卡嗷嗷的叫声,奔跑时的蹄声,它那粗壮的犄角,还想到它舔盐时温顺的神态。他太喜欢恰日卡了,可以说是在它的脊背上长大的。他很小的时候,每次搬家都被放在摇篮里,然后驮在恰日卡的背上。

岩桑一边走,一边学着猎人的样子,低头瞄着地上的印迹。他辨认出了犴、野鹿、獐子和狍子的蹄印,就是没有恰日卡的蹄印。

林子渐渐变暗了,只有天空还有光亮,鸟群都飞回了窝。两个小伙伴早就饿得慌了,走了大半天,俩人只分吃了一块烤饼,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现在是又渴又饿。“今晚就住在这儿吧。”岩桑解下背夹子,把它放在地上。川鲁累得一屁股坐在倒木上。

这片林子靠着小河。“川鲁,先别坐,我找木头来点火,你去弄水来。”岩桑吩咐起来。他想起了父亲,在这个露营地他要照着父亲的习惯去做。岩桑扭头钻进了树林,转眼工夫抱来了一堆树枝,随后从衣兜里取出桦皮盒,扒开地上厚厚的枯草和落叶,点着了火。

川鲁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哎呀!连个锅都没带,咱们可怎么烧水呀!”

这下岩桑也急了,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川鲁站起身,咧了咧嘴,看来他有了主意。只见他从腰里抽出猎刀,在一棵桦树干上用刀尖划了一下,剥下了一块桦树皮,然后又在地上拽了几条细长的树根。岩桑猜出了他的用意。“你跟谁学的?”“我妈妈愿意做这样的东西,做的个头儿挺大,用它来泡软兽皮,等干完活儿就扔掉它。”川鲁好像很在行。

他的手很巧,用起猎刀也挺灵活。他把那张桦树皮削来削去,一会儿工夫竟用树根缝了个桦皮碗。岩桑挺高兴,他从背夹子里取出烤饼和熟肉,放在火堆旁,又用桦皮碗在河边盛满了水。俩人忘了带块垫皮,只好找干树枝垫在屁股底下。“我们应该喝点热的。”岩桑嚼着烤饼。

川鲁喝了一口凉水:“咱们没带茶叶,又没锅,咋办呢?”“你再做一个大个头儿的碗,它不能当水桶吗?”岩桑说。“对呀。”“那你快点儿,等你做出一个水桶,我来给你烧茶。”岩桑用猎刀割了两块熟肉,每人分了一块,又去河边找了一堆鹅卵石,把它们扔在火堆中,然后把火堆弄得挺旺。

川鲁做好一个桦皮桶,用它从河里盛满了水,然后将它放在火堆旁。这时,满天的星星已经眨眼了。“现在,就看你怎么烧茶了。快点吧,我真渴死了。”川鲁完成了任务,累得仰面躺在地上。

岩桑兴致很高,他手持木棍,从火堆里钳出烧得发红的卵石,扔进桦皮桶里,桶里顿时发出石块炸裂和水泡的翻滚声。川鲁觉得很有意思,他坐起身,在一旁观望。当皮桶里放了第三拨鹅卵石,里面的水就开得哗哗响了。岩桑找了一块长在桦树干上的木瘤,用猎刀削了一块扔在水桶里,那滚动的水泡就变成了茶色。“你真有办法!”川鲁说。

岩桑显得很得意:“这是我从爷爷讲的故事里学的。过去,很早的时候,咱们的祖先就这样烧茶喝。”

川鲁盛了一碗热茶,轻轻地呷了一口:“哇,味道有点苦,还有点甜!”

喝完了茶,俩人一齐动手,围着火堆搭了草铺,在草铺上还垫了桦树皮,以防从火堆里迸出来的火星引着了火。俩人在这个简易的小窝里很快就睡着了。如果夜里闯进来一头大熊,用鼻子蹭他俩的脸,用爪子挠他俩的脚底,俩人都不会醒的,这一天他俩走得太累了。

喧闹了一天的森林也疲乏地入睡了。只有篝火还在燃烧,火苗升高,火舌舔着半空的松枝,火苗缩小了,四周的阴影就包抄过来,最后火光也熄灭了。

森林的清晨降临了,天空中露出蓝灰色的曙光。林子满是雾气,弥漫在一片朦胧中,林中的小鸟儿醒过来了,传来它们清脆悦耳的叫声。

岩桑从草铺里探出脑袋,睡眼惺忪地瞧着四周。“要是恰日卡回来有多好啊!”他心里在想,“今天一定要在埃雅山找到它。”

不一会儿,周围更加明亮了,太阳尽管没有露面,但是到处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浓雾逐渐散去,有的地方露出了蓝天,一束明亮的阳光划破了云雾,透过树枝照在岩桑的脸上,他感到了温暖。

他推推川鲁:“起来!”

川鲁揉揉眼睛爬起来,嘴里嘟嚷道:“我睡得像头小猪,连个梦都没有!”“我可梦见恰日卡了,快点吧,今天,我们要设法找到它。”岩桑说着站起身,拎起桦皮桶去河边提水。他走了几步停住了,两眼盯着小河,神秘地对川鲁做着手势。川鲁轻手轻脚地凑在他身旁,朝小河望去。

河水中有一头水獭,正叼着一条小鱼在慢悠悠地游着。只见它游上了对岸,左右观望了一会儿,谨慎地爬到一块湿漉漉的大石头上。它浑身湿淋淋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长了一身深褐色的皮毛,脖子和肚子上的毛是银灰色的。“它的毛皮真好哇!”岩桑轻声说。“没想到它这么漂亮。”川鲁说。

水獭发现了他俩,一头钻进了河水里。岩桑和川鲁急忙跑过去,清清的河水中露出水獭流线型的泳姿。“真好,它游得比鱼还带劲。”

吃完了早饭,喝足了茶水,川鲁和岩桑用桦皮桶拎了两桶水,浇灭了火堆,按照猎人的习惯把皮桶挂在树枝上,然后上路了。

今天行走的速度变慢了,走起路来都有点摇晃,可谁也不肯服软,除了赶路没工夫说话。在路旁,俩人看见了一只咯咯叫的松鸡,在石崖下,还瞧见了立在悬崖上的香獐。他俩没有心思停下来观赏,找到恰日卡的念头,占据了他们的心头。

来到一片茂密的松林里,岩桑停住了脚步,他神态有些紧张。川鲁探头一看,原来在岩桑的脚下,有一堆冒着热气的熊粪。

林子里的气氛一下全变了,哪怕是草丛里微小的声响都变得让人警觉,传递着可怕的信息。岩桑和川鲁相互对视,在用眼神交流:“这是熊,就在前面。”“我也知道,怎么办?”“绕过去,还是退回去?”“不,等一等!”“我们两手空空!”“那也不怕,咱们有猎刀……”

树林里突然“叭”的一声响,紧接着灌木丛一阵剧烈地抖动,一头小山似的棕熊钻了出来。它与岩桑和川鲁的距离之近,以致二人连那大熊眼珠转动、鼻子扭动的样子都看清了。显然,它闻到了人的气味。

岩桑和川鲁惊呆了,脸色变得苍白,像钉子似的钉在那里。大熊看见了他俩,吼叫一声,抬起上肢站立着,然后扑了过来。

岩桑拽了川鲁一把:“快跑!”

川鲁撒腿朝林子里跑去。

大熊扑向岩桑。他一闪身,躲在树干后面,顺手解下背夹子,猛砸了过去。大熊被激怒了,哼了一声,猛扑过来。岩桑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他想把大熊引开,让他离川鲁远一点儿。他在林子里左拐右拐,大熊紧追不放,从他身后传来咔咔嚓嚓撞断树枝、树干的响声。跑着跑着,一条大河横在岩桑面前,他冲上了陡峭的河堤。

大熊追上来了,听到它呼呼的喘气声了。岩桑已是进退两难,只好扭转身,面对着那头大熊。那黑乎乎的大家伙冲到他面前,像人一样用后腿支撑着上身,两个前掌做出搂抱的姿势,他趁势一闪,大熊失去重心,噗通一声跌落到了激流中,岩桑也被裹挟着落入水中。岩桑在河水中露出了脑袋,甩动双臂朝河岸游去,那头大熊也在他身后露出大脑袋,呼哧呼哧地喷着水珠朝他压来。

危急时刻,岩桑灵机一动,他像水獭一样潜入水底,等大熊从他头上游了过去,他才从它身后露出脑袋。现在,他不再感到恐惧,发现了这庞然大物在河水中的弱点,它显得太笨重了,转身的动作太不利索。岩桑急中生智,快速甩动双臂,贴近大熊后背,抓住它后胯上的绒毛,趁势向上一蹿,他就像骑上了一匹烈马,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往下压,以便控制住它……在湍急的河水中,突然增加的负重让这头大熊紧张起来,它的四肢在使劲地划水,以保持自己不在水中沉没。

大熊的四肢很有力量,它在激流中挣扎,就像一个黑色的皮筏在水面上漂浮,但它渐渐地气力不支,毛茸茸的大脑袋一次次沉入水中,咕噜噜地接连呛水。当岩桑感到自己支撑不住的时候,才甩开大熊,游向河岸。只见那头大熊像黑色的漂流木,被激流卷向了大河的下游。“我不怕你!”岩桑爬上河岸,倚着一棵树干喊了起来。

河畔的树丛发出一阵响声,他攥紧了拳头,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了。

川鲁从树丛冲了出来,他攥着一把猎刀,拿出一副准备拼命的架势。

岩桑瞧着他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它在哪儿?”川鲁瞧见了岩桑,劈头盖脸地问。“它在河里抓鱼呢。”岩桑说。“真的?”川鲁探头望了望,他瞧见了被激流冲往下游的大熊,吐了一下舌头,觉得这件事太神奇了。“你的腿……”川鲁发现了他的伤口。

岩桑低头一看,膝盖上划了一道口子,在流血。“不要紧,这是熊爪子挠的。”他满不在乎地用手拍了拍,“快赶路吧,叫它给耽误了时间。”

当岩桑和川鲁站在埃雅山脚下,这已是他们独闯山林的第三天。“到了,总算到了。”岩桑望着头顶的太阳。

太阳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已经不像早晨那样耀眼,它的四周出现银灰色的光圈,就像被一个项圈套住了。“要起风了,还会有雨的。”岩桑说。“你怎么知道?”川鲁问。“你看,”他指着太阳的光圈,“是爷爷告诉我的。”

俩人走进一片密林。在这遮天蔽日的松林里,人显得更加矮小。他俩像两只小松鼠在树的空隙中钻来钻去。那些裸露的树根、横卧的倒木,还有喜欢斜着生长的偃松,好像故意在脚底下使绊儿,整整费了大半天的时间,他俩才登上山顶。

原来在这山顶,是另外一番景象。那不肯停歇的大风,从群山之巅呼啸而来,把山顶的松树连根拔起,只留着几棵半截的树桩。这风声怪得吓人,好像有一群隐身人在吹口哨,与之合奏的是山顶那一堆堆砾石,它们也在颤动着发出低鸣。

岩桑和川鲁不敢在这里逗留,俩人手拉着手,弯着腰穿过了这片不毛之地,钻进山背坡的树林。一钻进背风的树林,惊人的一幕使俩人愣在那里,只见两具白花花的野鹿骨架,横在他俩的眼前。这野鹿的骨架样式奇特,看得出来,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角斗。不幸的是这对公鹿的犄角盘结在了一起,再也抽离不开,直至双双倒毙在这里,被野狼和乌鸦啄食成了一堆白骨。

这景象让人心里难受。野鹿在他俩的心中是强健的,一直象征着智慧和力量。可它怎么也如此凄惨?“我真没想到。”川鲁的声音低沉。“这一定是在秋天。”岩桑的声音有点悲哀。“可它们为什么要斗架?”“到了秋天,它们是为了争夺母鹿。可这样的事儿,也太意外了。”

川鲁走过去,想扳动那野鹿的犄角,却发现两对犄角死死地盘结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它们怎么这样傻?”川鲁问。

岩桑摇摇头,这事儿他一时回答不上来。走出这片阴郁的树林,望见了远处的山脊。俩人站在山崖向远处眺望,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景色。山下的峡谷犹如海洋,起伏的山岭就如同凝固的巨浪,蓝色的薄雾在山岭之间飘荡,远处的天地连接在了一起。“多美呀!”川鲁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是啊!”岩桑也赞美道。

可当他俩走下山顶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原来,这座山根本就不是埃雅山,在这里不但没有发现恰日卡的蹄印,却到处留着野狼的粪便。他们钻出了树林,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头发弄得乱蓬蓬的,上衣也被撕开了口子,俩人一拐一瘸的样子,很是狼狈。“我累了,喘口气吧,肚子也饿了。”川鲁说着一屁股坐在岩石上。

岩桑倚在树干上,他瞧着川鲁:“难道真的找不到恰日卡吗?”

他瞥了一眼川鲁坐着的岩石,突然间发现了什么。“川鲁,这不是石鹿吗?”岩桑喊了起来。

川鲁低头打量了一下。“哎呀,咱们又走回来啦!”川鲁沮丧地说。

顿时,他俩像泄了气的皮球,都耷拉下了脑袋。“白白地走了这么远的路。”岩桑说。

川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捂着脸要哭:“我们再也找不到恰日卡了……”

岩桑低垂着头,眼里滚出一串泪珠。他看看石鹿,想起恰日卡那活蹦乱跳的模样,想起它那温柔的叫声,心里挺难受。“怎么办?我们吃的东西不多了。”川鲁吃力地挪了一下右腿,咬了咬牙。

岩桑站起身,走了几步,拍了一下石鹿说:“你说说看,我们能找到恰日卡吗?……对,我们能,一定能!”他两眼闪着光,又走到一棵桦树下,抚摸着树干问:“你也说说看,我们能找到恰日卡吗?……对,我们能,一定能,我们啥都不怕。”“可它们啥都没说,都是你自己在说。”川鲁的声音很低。

岩桑扭头瞧着他,显然有些激动:“这就对了,只有说服了自己,我们才什么都不怕了。”“我也不怕……”

岩桑挺直了腰,望着远处的山林,那里露出一条明亮的光带,阳光投射之处挺立着一座巍峨的山峰,阳光把它镀上了一层金色,闪耀着光芒。“那就是埃雅山。”岩桑手指不远处。“我们这就走。”川鲁说。“对,不能空手回去。”岩桑下定了决心。“我们一定要找到它。”川鲁也脱口而出。

说着,两个小伙伴挽着手臂,朝着通往埃雅山的小路走去。

林子里传来岩桑的喊声:“恰日卡,我们一定要找到你。”

琥珀色的篝火

猎人尼库和他的儿子秋卡,还有妻子塔列走在山路上。

尼库高个儿头。他那被九月的太阳晒得发黑的脸,拉得挺长,显得很难看。秋卡头发蓬乱,牵着驯鹿,一窜一窜地跟在父亲身后,几乎在小跑。孩子的母亲骑在一头粗壮的驯鹿背上,弓着腰,垂着头,用深绿色的头巾包住额头。还有两头驮着炊具和行装的灰白色驯鹿,张着大嘴,晃着锯掉了茸角的光秃秃的脑袋,颠着碎步,跟在最后。

现在是黄昏,林子里倾斜的光线变成了玫瑰色。树枝上的鸟儿扯着嗓门叫着,发出各种悦耳动听的音调,可谁也没有兴趣理睬它们。“爸爸!”

走在前面的尼库扭过头来,瞥了一眼儿子。“太阳快下去了,还没到呀?”

尼库紧绷着脸,没说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妻子。他的妻子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他皱起眉头,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步子迈得更大了,两眼盯着前面淡褐色的山脊。

他们走得很快。走进又高又密的松林,尼库收住脚步,低头盯着一条野鹿走过的小径。这样的小径常被人当成小路。小径上果真留着一片杂乱的印迹,这是人走的脚印。这些足迹还很新鲜,被它踩倒的嫩草冒着叶浆,地面上几片掀翻了的枯叶散发着湿乎乎的霉味。“秋卡,过来!”尼库呼唤着儿子。他声音不高,嘴撇了一下,脸上的皱纹连在一起。

秋卡牵着驯鹿的缰绳,倚在一棵小树上,真累乏了。听到喊声,他扶了扶被病痛折磨着的母亲,晃着又瘦又窄的膀子,慢腾腾地走来。“哪儿飞来这么几只鸟儿?真是笨透了!”尼库低声嘟囔了一句,顿了顿脚,在地上吐了口痰,继续朝前走去。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天快黑了,人太乏了。当跨过这片足迹的时候,塔列打起精神,在驯鹿背上皱着眉头朝下瞅了瞅。

太阳悄悄地溜走了,林子里已经看不见它的影儿。他们来到小河边。这是猎人常用的露营地。露营地是靠近河边的一块平地,平地中间有一堆残灰。尼库砍来一抱细软的树枝,铺在潮湿的地面上。

秋卡把母亲扶下驯鹿,扯过一张犴皮铺在地上,让母亲躺在那里。秋卡忙了起来。他卸下驯鹿的鞍具,找来旧木绊,给每头驯鹿上妥蹄绊,然后,把它们散放在林子里,让驯鹿自己去找苔藓和蘑菇吃。

树枝上的鸟儿叫得真欢,这是几只喜欢熬夜的鸟儿。小河变得比白天还急躁,水流得哗哗响。

天黑了。

一堆篝火生起来了。尼库盘腿坐在火边,翻弄着木杈上的烤肉。吊锅里炖的肉粥咕咕地翻着气泡。从他背后传来塔列的咳嗽声,伴随着低沉的呻吟。“我们吃饭吧,秋卡。”尼库说。

他从身旁的皮驮袋里取出三个小碗,两个厚厚的烤饼,还有一包白糖。他抽出猎刀,把烤饼切成块,摊在一张新剥下的桦树皮上。这张米黄色的桦树皮成了干净的地桌。“我……不想吃……一点儿也不饿。”塔列有气无力地说。“还是吃点好。”尼库伸过粗硬的大手,在妻子额头上摸了摸,脸色阴沉,很难看。“我……真挺不住了,驯鹿……都骑不稳,身子骨像散了架……咳……尼库,我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也许是烂了。”“你累了,别瞎说。明天翻过前面的山脊,下午就能赶到公路。顺当的话,晚上就住上医院了。”“医院也……”她的声音很低。“上次你真不该从医院跑回来。”“在山上……我死了也不觉得难受……要不是怕你生气,这次我真不想下山……我真要死的话,早晚也得埋在山上。”“你老说死,真烦人。秋卡,吃饱了吗?去把毛毯拿来。”“你们一口都没吃!”秋卡站起身,被火光映照的嫩脸显得黯淡,两片厚嘴唇撅了起来。

尼库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十四岁的儿子。他脸上虽然带着孩子气,可从他的眼神、全身的骨架,已经看得出将来他会长成有力气、有筋骨的猎手。尼库操起猎刀割块烤肉,填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秋卡双手抱膝躺在火堆边,小狗似的蜷卧在一块厚毛的獐子皮上,身上盖着毛毯睡着了。他眯着眼,半张着嘴,好像在梦里也在为谁担忧。

林子里真静。尼库紧闭着双唇,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塔列侧身倚着什么,她半卧着,不时从她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揪心的咳嗽声。“尼库!”“嗯。”“你看星星,真多……天太晚了,你不想睡吗?”她望着头顶墨蓝色的夜空。“我,不想睡。你睡吧。”

他抽了一块木柈,扔在火堆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它,全身一动不动。这块灰白色的木柈先是被暗红的火炭熏烤,发出几声细微的脆裂声。隔了一会儿,忽地一闪,木柈由下而上蹿起几缕淡红的火苗。火苗开始的时候很弱,闪动了几下,转眼间变大了,变成一团明亮的、欢快的火。现在,他感到了这块木柈发出的全部热量,脸和手被它烤得热乎乎的,他感到说不出的快慰,还有一股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暖气。

可这一段时间太短暂了,短得真像一眨眼的工夫,那灼人的火光,透人心底的暖气,减弱了,消失了。这块木柈的全部热量燃烧掉了,它裂成碎块,变成淡黄色的火炭,无声地跌落在火堆中。他看呆了,眼圈变得湿润,抓起一块烤肉,扔进火堆。烤肉冒了一缕细微的烟丝,眼看着烧成一团黑炭。他又把一块烤饼扔在里面,虔诚地望着,瞧着这堆有自己生命的火。“尼库!”“哦。”“你转过脸来,我想再说几句。”“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一句话,比喝一口水都费劲。”“尼库,你别这样。我想……告诉你,今天我从你身后,瞅着你的背、你的胳膊、你的两条腿,看你迈步、甩胳膊,我觉得心里真好受。”“这我知道,你别说了。”“你一直对我这么好。可我,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她的声音变得颤抖。“算了。你说这些干啥?我们都老了,老了,真老了!”“一路上,我把这一生高兴的事儿,都想起来了。”“你别说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心烦。”“我烦透了,塔列!”“我知道为什么。”“那你说为什么?”“为我,还为那些脚印!”“你也看见了?那几只鸟儿,真是笨透了。离小路只有几步远,他们蹭着边走过去,硬是没看见。看见他们没准我会用柳枝抽一顿。”“尼库,你别那样。到了他们的城里,你也会迷路的。”

尼库扭过头去,盯着火,又垂下脑袋,神态十分苦恼。“尼库,你想去。可你怕我……”塔列打起精神瞧着丈夫,在这个世界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可他们是三个人呀!是三个吗?那一阵儿,我头晕,两眼发花。”“是三个人。这三个家伙拖着脚后跟,像受伤的野猪,可能……还没吃的了,我在那儿瞧见他们的一摊屎,就像黑熊拉的。”“你……去……吧!”

尼库很烦躁,他站起身,弯腰抱起几块木柈,哗的一声,压在火堆上,随后一屁股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火堆响起木柴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咳……咳……尼库!我说话真费劲,心都跟着跳。你……去……吧。我知道你在等我这句话。”

尼库转过身来,凝视着妻子失去血色的脸。这张脸罩了一层橘黄色的火光。她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呵,他和她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觉得她难看。可现在,谁都感到自己老了,到了更加难离难舍的年纪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变得粗糙和松弛的脸,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如此强烈地体会着生命的美好,还有残存在心底的青春气息。他觉得这些情感一直扎根在心中。“不要说这个好,那个好。你比谁都好……那你一定吃点儿东西。”他说。“我吃。为了你,我也要吃一点儿。”

尼库推了一下睡得正香的儿子:“秋卡,你醒醒。”

秋卡睡意正浓。他翻个身,蹬了蹬腿,睁开眼睛,一挺腰坐了起来。他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哆嗦,急忙扯过毛毯裹在身上。“秋卡,天亮你就把驯鹿赶回来。你听——在那片林子里,它们没走远。明早吃完东西就走,下午就能到公路。你搭上一辆拉木头的汽车,就说是尼库的儿子,送妈妈下山看病,他们会把你们捎去的。”“那你去哪儿?天这么黑!”“去看那三个人。你在路上没看见他们的脚印?那是迷路了。”

孩子瞧着母亲,神色不安。“不怕,孩子。给爸爸装点儿吃的。”塔列说。她的声音变得又低又哑。

秋卡借着闪动的火光取出食品,装在父亲的背夹子里。“给你,斧子也得带。”

尼库站在火堆旁,挺直了腰,默默地望着妻子和孩子。他觉得该走了,弯腰把背夹子搭在后背,左肩挎上猎枪,右手拎着砍刀。火光在他的脸上闪来闪去。“等把路指给他们,我就往回走。明天也许能撵上你们。”说完,他迈开双腿,朝着黑沉沉的林子里走去。

秋卡裹着毛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父亲黑黝黝的身影,这身影消失在一片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一堵黑色的墙,还有从那高高的墙顶透出的几块深蓝色的光斑。秋卡听到从那阴影中传来砍树标的声音,渐渐地,那声音也越来越远了。“林子里这么黑,爸爸怎么看路?”秋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呀,这时候野鹿的眼睛也不管用,它们要靠鼻子和耳朵。你爸爸,现在得靠他的脑袋。睡吧,孩子。”说完,塔列按着胸脯咳嗽起来,全身痉挛似的抽动。

在林子里走夜路要比白天费力。尼库正在横穿黑黝黝的密林。他用一只手臂护着脸,防止干硬的树梢划伤眼睛,他认为眼睛是最值得保护的。天要放亮时,他已走出很远。他走的方向与公路正好相反,为此,他在心里把三个迷路人臭骂了一顿。

这一天真糟,太阳还没升起来,就被厚厚的云块围住了。天空中的乌云翻腾起来,像一群松鼠在撕咬,追逐。尼库在林子里大步跑了起来,他闻到了暴雨来临的气息。

暴雨到来之前,他总算找到了那些脚印。他松了口气,站在一棵树干下,任狂风吹拂自己发热的胸脯。他琢磨着这些拖沓的足迹,想到这几个可怜的迷路人准是在绕一个山包转圈儿。他猜得出来,眼下他们的处境很危险。

大雨泼下来了。林子里原有的声音消失了,只有大粒的雨珠噼噼啪啪地落在树叶上、岩石上、河水里,汇成气势无比的声响。雨越下越大。

尼库走得更快了。他被淋得浑身精湿,那使全身颤抖的冷气,针刺般穿透他的胸脯,朝他的心底逼进,这样冷飕飕的秋雨是能冻死人的。他的脑袋里闪出迷路人绝望的身影,那变幻不定的情景,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脊背。

他觉得这一天特别长。雨势弱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全力寻找的目标。三个迷路人蜷缩在一个陡峭的石壁下,黑褐色的岩石冰冷似铁。

他站在迷路人的面前。这是三个穿着野外作业服的陌生人,看来,是从很远的地方为了什么事儿来钻林子,也许正张罗一件大事儿,才肯冒这么大的风险。他盯着一张年轻的脸。这还是个孩子,他那又厚又密的黑发,被冰冷的雨水粘在一起,有几绺垂在平滑的额头上。手臂搂着这个年轻人的,是戴着眼镜的老头儿,他额头光秃,脸上的皱纹已经不少。还有一个中年人,好像在做梦,脸上刻着青紫的纹路。

他喘了口长气,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从肩上取下猎枪,倚放在一块岩石上,把背夹子一甩,砰地扔在地上,身上那件湿淋淋的上衣,也让他扯下来扔在一旁。

他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脸,还把手放在年轻人的嘴唇上。他的手指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用力扯了一把,觉得这个活着的肉体如同一具由软变僵的新尸,他随即对准那胸脯猛捶一拳。年轻人哼了哼,声音那么微弱,眼神忽闪了一下,又被眼皮遮住了。

那饥饿和疲乏引起的不适感觉,在尼库身上骤然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可以承受。他解下背夹子上的斧头,左右张望——在青紫色的冷雾中,附近有一片被雨水冲洗过的松林。他摇晃着双肩,拖着沉重的脚步,朝那里走去。

尼库在林子里四处寻找。好歹他找到了一棵枯干的松树。这棵枯树没有枝杈,从上到下光溜溜的。他用斧背敲了敲外表湿滑的树干,从树干里发出咚咚的回音。他挥动锋利的小斧,砍着树干的根部,转眼间这棵树被砍倒了。失去根基支撑的树干砸在岩石上,拦腰断成了两截,从断裂处露出灰白色干硬的质地。他又在林子里找了一截枯死的柳木,挟在腋下,将那半截树干扛在肩上,手拎小斧,往回走。

他干得真猛。一会儿工夫,那半截树干让他劈成了一堆木柈,木柈散发着松脂的清香。

他蹲在地上,抽出猎刀,削去那柳木的外皮,露出里面干爽的木芯,木芯很快又被削成了花瓣似的木屑。这一切他做得熟练,迅速。随后,他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桦皮盒,打开木塞,抖出一盒火柴。嚓的一声,微小的火花在那堆木屑上跳了一下,随即冒起一缕青烟,紧接着木屑变成火团,发出呼呼的燃烧声。他在火团上横竖交叉压了几块木柈,一堆篝火生了起来,火光是琥珀色的,很好看。在这满是水汽、被暴雨糟蹋的林子里,用这么短的时间生起一堆火,他觉得挺愉快。

他又砍来树枝,散铺在火堆四周,把三个冻僵的迷路人拖到火堆边。

尼库忙活着,奔来奔去的。帐篷终于搭成了,完全是鄂温克式的,圆锥形的尖尖的顶子,四周的围子都是用的偃松树枝。这简易帐篷里的火势很旺,热气逼人。“我干得不错,真顺当!”他对自己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还挺硬实,就是小伙子们这样干,也要累瘫的。

他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三个迷路人的湿乎乎的外衣脱掉,挂在火堆上面的枝杈上,从背夹子里取出带来的烤饼、烤肉,摊在火堆边。他知道,这些很快就会暖和过来的迷路人会吃掉这些东西的。

尼库觉得再也支撑不住了,难以忍受的饥饿、极度的疲劳,使他头晕、想吐,心慌。他还想干点儿什么,可失去头脑支配的肉体,软软地瘫在火堆边。他仰起头,望见树梢间露出两颗浅黄色的星星,好像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他想起病重的妻子,还有十四岁的儿子。他真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度过这场暴雨的。“你们怎么样?塔——列!”他在自言自语。

他用手臂支撑沉重的身体:“我要回去。回去,这就回去!”他开始命令自己。

他太累了,脑袋越来越沉,全身松软无力。他身子一歪,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他感到难以忍受的饥渴,他的腰、腿、全身其他部位都在针刺般地疼痛。他醒过来了,听见有人在耳边悄声细语。他睁开眼睛,见天色已经大亮。他眼前晃动着三个陌生人的面孔。他一时愣住了,仔细想了想,想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戴眼镜的老汉坐在他身边。脸蛋有了血色的年轻人握着他的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放松。“醒了,他醒了!”年轻人说。“哦——”尼库喘口长气。他嘴唇干裂,心里很不好受。“您救了我们三个人的命!”戴眼镜的老汉嘴唇在抖,眼眶湿了。

他坐起来,瞅瞅他们,没说什么。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不论哪一个鄂温克人在林子里遇见这种事儿,都会像他这样做的。只不过有的干得顺当,有的干得不顺当。

他转过脸去,朝火堆瞥了一眼。火已经变成一摊残灰,木柈早已烧光。放在火堆边的烤饼、烤肉,一块也没剩下。他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太想吃点儿东西,哪怕是喝口水。他的眼神在这些陌生人脸上慢慢地滑过,那种不痛快的感觉消失了,他心里变得有些顺畅起来。这是从大城市来的人呀,他们见过多少世面!现在,这些人正用恭敬的眼光瞧着他——一个山里的鄂温克猎人。他发现自己被人推到一个尊贵的位置,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是第一次!这让他心里有多舒服呀!他很满意,很痛快,也很高兴。“你们——好了?”他问。“好了,好了。我们就是饿了两天,身上还没劲儿。”年轻人说。“您是猎人?”戴眼镜的老汉问。

他点点头。“打猎的,鄂温克人?”

他又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你们在这个山转圈儿。”他提高了声音,汉语讲得生硬,“你们……住在帐篷——帆布的——在小河边。我知道。”“对,我们的帐篷是在小河边。”“你们——这样走——那个桦树林——穿过去——看见小河——顺小河走。”“往哪里走?”“顺流水走——半天——半天就到了。”“谢谢您!”“真谢谢您!”

尼库站起身,肩膀晃了晃。他觉得两条腿,还有腰板一夜之间变得僵硬。“您饿了吧?”戴眼镜的老汉问,“真对不起!您带的饼和熟肉让我们吃光了。”“吃没了——我去打猎。”他扛起猎枪,晃着双肩,朝林子里走去。

这次出猎很顺利。走出不远,在桦树林里他发现狍子的蹄印。这印迹新鲜,是刚走过去的。他放慢脚步,穿过树丛,瞧见了那只狍子,它正在低头吃草。

枪响了,狍子身子一抖,朝前蹿了两步,一头栽倒在那里。他走过去,抽出猎刀,剖开它的胸膛,掏空内脏。他干得非常利落,三下两下就弄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草丛里擦了擦手,用猎刀把新鲜的、热乎乎的狍肝切成块,然后抓了一块填进嘴里。他饿极了,吃得很香,觉得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也添了劲儿。出猎的鄂温克人打到狍子,谁不先尝新鲜的生狍肝?

他把猎物扛了回来。三个饿得发慌的迷路人,瞪大了眼睛焦急地等待着他。

他没有心思再去理睬他们的问话,脸色变得阴沉,默默不语。他弯腰收起斧头,割了块狍子肉,绑在背夹子上,弄妥行装后,他站起身。“我——回去了。”他对他们说。他的声音很慢,语气挺重:“你们——那个桦树林穿过去——找到小河——能到家。”说罢,尼库把背夹子搭在后背,操起猎枪,手中拎着砍刀,然后扭过身来逐个打量着他们。他想:有一天,在他们的城里见面,能认出他来,那就行了。他不想再耽误了,转过身去。“大叔……”年轻人在他背后喊他。“大叔……”戴眼镜的老汉也在这样称呼他。“您……别走!我们还会迷路的。”这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

他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犹豫不决地呆立在那里。他盯着年轻人的脸,这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眼神是真切、诚实的。他瞧瞧戴眼镜的老汉,老汉脸上每个微小的表情,都在表达着一个希望,这希望被他理解了。最使他愉快的是老汉刚才那声称呼——大叔。他心里想笑,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老汉比他的年岁要大。他又瞅了瞅那个中年人,他的脸蛋就像孩子似的,一下子变得那么哀愁。

他们站在那里,呆呆地对视着,彼此等待着。

尼库一时放弃了走的念头。他摘下背夹子、猎枪,动作缓慢、凝重。

他笑了。他笑了。他也笑了。

尼库回到火堆旁,坐在那里默默不语。不知为什么,他想起过去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儿。他想起那次在小镇上喝醉了酒,舒舒服服地躺在路边的空地,一群孩子无缘无故朝他扔石块。他还想起,有一次他扛着猎枪,穿着渍满血污的猎装,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不少人用那样一种眼光盯着他,那种眼光他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他们在观赏动物。他还想起,他走进旅馆时一个女服务员的神态,他记下了她扭歪了的鼻子,捂着的嘴巴。还让他想起什么……他觉得鼻子有点发酸,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一下。他仰起头,望着蓝天,头顶的天空是那么蓝,那么干净,他觉得这块蓝天离他并不远,一点儿也不远。

他的心情变得明朗,变得痛快,变得舒服了,眼前的景象竟使他忘掉了忧愁。“我们——做饭——我会烤肉——炖肉——不会炒肉。”他笑了。几天没洗脸,他脸上留着几道污痕,笑起来反而很动人。“我们连个锅都没有。”“我会——我都会。”他很自信。“太好了,我来帮你。”年轻人说。

尼库忙了起来。他从桦树林里剥下大张的桦树皮,折成盆形器皿,用细软的松树根再把它缝得严严实实。他从河边捧来一堆卵石,把这些卵石扔进火堆中加热。他还做了一个桦树皮桶,这只皮桶是把一块桦树皮折了折,用树根当线缝了几下就成了。不过这个皮桶没有抓手,装了水只能搂在怀里。

他在盆形的桦皮锅里放上水,添了肉,又撒点儿盐,再用木棍把扔在火堆里的卵石夹出来,放在桦皮锅里。顿时,锅里的水泛起白色的气泡,水翻着花儿,滚烫的卵石炸裂了,桦皮锅里的鲜肉变了颜色。

弄妥炖肉,他又忙起烤肉。他把切成片的生肉串在木杈上,抹了盐面儿,竖插在火堆旁,还让年轻人帮着照看。他没停手,翻出狍子的胃囊,在水坑里洗净,随后在胃囊里塞满了鲜肉,扎好口,然后放在火堆里熏烤。炭火不紧不慢地熏烤着胃囊,直到胃囊的外皮烧焦,里面的鲜肉焖熟。

尼库兴致很高,他把祖辈传授的古老技法表演出来了,就凭一把猎刀、两只手。

肉熟了,四周飘着香味。这些肚子变得又空又瘪的人,围着火堆,手拿把抓,吃了起来。尼库瞧着他们。

时间过得真快。尼库抿着嘴角,不说也不笑,可他心里挺痛快,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使他忘记忧愁,把他同这些陌生人连在了一起,还一时难舍难分的。他累了,斜着身子躺在地上,头枕着一块石头。他想,该动身了。

有什么响声传到他耳边,就在前面的林子里,那声音十分微弱。他坐了起来,侧耳细听。那声音又传过来了,还是那么微弱,可又这么熟悉。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脸色顿时大变。他腾地跳起来,拎起背夹子、猎枪、砍刀,直奔林子里跑去。他身边的山林变得灰蒙蒙的。

他一头冲进桦树林,呆立在那里。被树枝划伤脸蛋,撕破外衣的秋卡,可怜巴巴地站在他面前。“你来干什么?”他吼了起来。“爸爸……”“你妈妈怎么样?”“爸爸,桥断了,大水冲的。公路上一个汽车也没有。”“你还小吗?不会想办法,找木头,扎木排,坐木排过河!”“爸爸,我连一把斧头也没有。”“别说了,别说了。你妈妈怎么样?”“她……”

秋卡手捂双眼,泪珠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你说,你妈妈怎么样?快说!”

他随手折根木棍,举在半空,抽在了树干上。

秋卡朝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树干上。他站在那里,既不躲避,也不哀求,咬牙忍着疼痛,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父亲。“你哑巴了吗?”“妈说她哪儿也不去了,她说,她就死在那儿……”“你来的时候,她还好吗?”“妈说,等你回去,见你一面……才……才……”“别说死,别说死。我问你,她还好吗?”“好……”“能说话吗?”“能……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清了。”“我们快点儿走!”“爸爸,我走不动了。”“鬼东西,我背你。走吧,我们快点儿,快一点儿。你真笨,笨透了。”

尼库回头望了望。他知道那些迷路人很快就会找到自己的帐篷。

灰蒙蒙的密林像深色的大海,淹没了父子的身影。“大叔——”从他们背后传来喊声。这是那三个陌生人的呼唤。大概是在林子里的缘故,他们的声音变了,变得清脆,挺像充满渴望的童音。

森林沉默了。

越过克波河

猎手蒙克晃着厚实的肩膀走进卡布坎的帐篷。这座鄂温克猎人的帐篷搭在刚刚返青的松林里。卡布坎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他是营地里上了年岁的老猎手。“真忙呀,卡布坎老兄。”“驯鹿的鞍垫又磨坏了,不修修真不好用了。”卡布坎放下手中的活儿,瞅瞅蒙克。

蒙克盘腿坐在对面的皮褥子上,瞧着卡布坎。“这么说,你还想上山?去年你的手气可不好。”蒙克说。“那是去年。”卡布坎同他搭着腔,低头翻弄手中的鞍具。

卡布坎的女人递过地桌,地桌平放在了蒙克的面前。地桌上摆着一杯奶茶和几块熟肉。蒙克抓起熟肉,轻轻地撕下一条,放在口中慢慢地嚼着。这是炖熟的犴肉,味道挺香。“哪天动身呀?”蒙克边吃边问。

卡布坎抬头瞅瞅他。蒙克宽脸盘,颧骨微微突起,两只眼睛不大,总喜欢眯缝着。营地里的猎手已经很少了,现在要数他俩最有狩猎经验。“你这么急?”卡布坎说。他鬓角发白,眉骨挺高,两只眼睛并不显得苍老。“说我着急了,谁不急呀?你没听见林子里布谷鸟在叫吗?”“听见了。”“听见了也不急,你可真行。”他停了停,接着说,“我们靠什么换钱?除了鹿茸,山里还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吗?”“好猎手是不急的。”“我不算好猎手。可一个猎手不想多打几架鹿茸,叫我说,那才是活见鬼。”蒙克抹了抹嘴巴。“你要是顺手,我当然高兴了。去年你打了两架鹿茸,大家都夸你能干。”

卡布坎从柴堆上拿起木柈,压在火堆上。他知道蒙克是把好手,也从心里祝他多打几头野鹿。可他变得这么性急,让人觉得他心里长了一根草,这可不太好。那野草要是长在山坡也真没啥,长在人的心里早晚也是个麻烦。“卡布坎老兄,你不觉得自己老了吗?”蒙克这句话说得挺慢,话语里藏着什么。

卡布坎脸色沉了下来:“蒙克,你是说我该躺在家里,好让你肩上扛两支猎枪……”“不,我是说你的年岁,它再也不会像我这样了。”蒙克说着,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脯。“是呀,你说得正对。可你早晚也会变成我这样的。”“你当真啦!老兄。”蒙克眯起眼睛,笑了笑。

卡布坎脸上的皱纹挺多,眼下他觉得与蒙克之间隔着一条小河,真要搭不上手了。他的目光落在蒙克的脸上。蒙克也算是个壮汉,爬上了他猎手生涯的山顶,可在这山顶上他能停留多久呀。谁都在用一生的气力在爬那属于自己的山,就算你爬上了那山顶,也容不得你喘上一口气,就会朝山底滑下来。

卡布坎移过视线,瞧着帐篷里燃烧着的火堆,眼神中隐约闪过一丝哀愁。“我们分一下猎场吧,卡布坎。”蒙克干咳一声,板着面孔。“你怎么火烧火燎的,是想一个人上山呀!”卡布坎的女人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卡布坎没吭声,端起热茶,慢慢地呷了一口。“蒙克,你真嫌我老了吗?”卡布坎问,他的声音低沉,“去年冬天,树梢上的一只松鼠,被我一枪打中了脑袋。”“不,老兄,我想多打一头鹿。人也像一棵小树,去年,树枝上冒出十片树叶,今年呢,准该长得更多一些呀。”“是呀,谁都这样想。”卡布坎点点头,随后又轻轻叹口气。他不想再说什么,侧过身去在杂物堆里翻着什么。他找出一块狍子的肩胛骨,递给蒙克。

蒙克在手中翻弄这光滑的骨片,掂量了好一会儿,对卡布坎说:“我要——横纹。”“嗯。”卡布坎点点头。

蒙克把那骨头放在火炭上。灰白色的骨片在火堆中变着颜色。帐篷里静了下来,三个人的眼神聚焦在这熏烤着的骨头上。“拿出来吧。”卡布坎说。

蒙克用两根木棍夹住骨片,从火堆中取出,扯过一块软布裹住它,放在亮光中瞅着上面的裂纹。烤得焦黄的骨片上裂出两道竖纹。

蒙克的眼神顿时暗了下来。他摇摇头。“蒙克,还是你先要猎场吧。”卡布坎虽然占了上风,但他放弃了优先选择猎场的机会。“我?”蒙克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卡布坎会这么谦让。“我是说你该去好猎场。”卡布坎的声音很平静,“克波河两岸的猎场,你想去哪儿?”

蒙克心情顿时变得畅快,眼神亮了许多:“我去左岸,那里的山头我挺熟。”“那儿的山头都挺漂亮,野鹿去得多。好吧,你是想一个人去吗?”卡布坎取出桦皮烟盒,抹了一指口烟,含在下唇。“你呢?”“我领依索,那孩子十八岁了,他该学学打鹿了。你也知道,新猎手太少了。”“哦,那样的话,我带着寡妇家的波拉,那小子央求我两天啦。”“好吧,祝你顺手。”“最好我们都顺手。”蒙克说。

蒙克站起身,冲着卡布坎的女人笑了笑,转身走出帐篷。

外面的景色很美。太阳远远地挂在长满松树的山顶,眼瞅就要落到山的背后,它沉得愈深,山的身影越暗,好像移得更近了,有束光直射在营地上,在布谷鸟的叫声中,一切都变得暗淡。

清晨,林子里飘起淡淡的雾,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蒙克扛着猎枪,领着波拉来到克波河边。波拉刚满十七岁,模样像个大孩子,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好奇。他个头儿不高,猎枪扛在肩上显得又重又长。

克波河不算太宽,河水是蓝色的,水流挺急。它的河道被两岸高高的河堤紧紧夹住,河岸上长满粗壮的柳树。最初,这里是整片的密林,是哗哗流淌的河水将它们切割为两块,远远地分开了。

蒙克从河岸的树丛里扛出一条桦皮船,轻轻地把它放在水中。这桦皮船很轻,又窄又长,外形就像一棵倒木,颜色浅黄。“把东西放上。”蒙克弯腰拽住船帮,对波拉说,“轻点儿,别笨手笨脚的。”

波拉把粮食、炊具、行装一件件放在船上。“上吧,坐前面,别乱动。”蒙克又说。

波拉很听话。他轻手轻脚地坐在船首,蒙克坐在船尾。他攥紧了撑杆,用力一撑,小船慢慢地离开河岸,水的颜色越来越暗。蒙克换了长桨,左右手轮换着划起来。小船顺着水流飞快地朝下游驶去。

水面上静悄悄的,只有哗哗的木桨击水声,还有水珠的滴落声。“蒙克大叔,”坐在前面的波拉侧了一下身子,“春天的野鹿好打吗?”看来,这个问题他在心中憋了很久,忍不住问了一句。“少说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蒙克的声音冷冰冰的,“我可告诉你,有人说克波河是一把刀,它能捅破船底,还能割断人的脖子,你要小心点儿。”

波拉失望地侧过身去,不想再问什么了,尤其在这蓝幽幽的河面上。他是很喜欢河水的,常来河边玩,可从没被河水割伤过呀。他心里不明白,为啥猎人们要把克波河当成一把刀。他望着远处,平展展的水面浮动着一层透明的白雾,雾消散了,深蓝色的河水变得清亮。

这时,从变得清亮的河面上闪出一条光带,挺像刀刃上闪烁的寒光,这光带在水面闪来闪去,望上去使人头晕目眩。波拉的心怦怦连跳了几下,他用手指扣住船体。

小船划过一道河湾,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峰跃上了半空。波拉发现船边有条大鱼在慢悠悠地游动,他睁大了眼睛盯着,觉得周围宁静而明亮。

桦皮船在水面上颠簸了半天,在河道拐弯的沙滩旁,蒙克把船划近了克波河左岸。“波拉,我们到猎场了。我对你说,在这儿说话的声音可要放低,劈柴时下手要轻,野鹿早晨就在河边的山坡上吃草,声音大了,会把它们吓跑的。”蒙克压低了声音,表情严肃地说。“嗯。”波拉应了一声。他站在河岸的沙滩上,望着克波河两岸的山峰,那里的山坡已经披上了迷人的绿色。“那边野鹿也多吗?”波拉手指右岸的山坡。“你说哪边?”

蒙克抬头瞧了一眼右岸:“哦,那不是咱们的猎场,卡布坎大叔领着依索,去那里找鹿。”

波拉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把目光重新投向左岸。这里的景致格外漂亮,那紧靠河岸的是一片密匝匝的松林,这松林一直延伸到山脚,然后山势缓缓升高,在那舒缓的山坡上长满绿色的嫩草,半山腰上露出星散的灰褐色岩石。波拉听老猎人说,那些布满山石长满嫩草的山坡上,才是野鹿啃青的地方。波拉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心里怀着希望。

蒙克把露营点选在靠近河岸的林中,这是一片林木稀疏的空地。他把猎枪倚在树根下,在潮湿的地面铺了一层枯草,取出厚毛的犴皮放在上面。随后,他撕下一块桦树皮,塞在干硬的树枝下,嚓的一声点着了火。

波拉也忙了起来,他去附近的林子里找来一抱干柴,随后拎起水壶,又去河边拎水。他身子灵巧,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像一只松鼠在忙活。

天黑得挺快,蒙克躺在火堆边,对波拉说:“明早你待在这里,太阳出来的时候,要把饭弄好。”“不用我跟你一块去吗?”波拉瞧着蒙克的脸。“不用了,后天会轮到你去的,不要急。”说完,他打个哈欠,侧过身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空的星星越来越亮,林子里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波拉躺在火堆边,望着深蓝色的天幕。他瞅了一会儿,发现在那数不清的星群里,不光有黄颜色的,还有蓝的、红的,这让他觉得挺奇怪,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星光发暗的时候,蒙克从皮褥子上爬起来,细心地查看着猎枪。他站起身,瞥了一眼熟睡的波拉,转身朝河边走去。

东山的上空渐渐发白了,山谷里露出一片浅蓝色的光亮,这蓝光变成了灰白色,树林的轮廓显露出来,树梢上也腾起一层雾气,随后雾气又把整个山谷覆盖了。在这迷蒙蒙的雾气里,传来布谷鸟清脆的叫声。

山的背坡仍是一片昏暗,灰褐色的树丛中到处都挂着露珠。蒙克斜挎猎枪从山的脊背逼近山顶,他的裤子被露水浸湿,浅黄色鹿皮上衣也湿乎乎的,但他步子迈得挺轻,也挺利索,听不到什么响动。靠近山顶,他取下猎枪,推上子弹,把枪杆握在手中,两眼搜寻着山坡。

天大亮了,远处的山峰露出金色的光斑。转眼间,山坡上的草丛闪耀着一串串细碎的银珠。一头公鹿出现了,它的毛色浅红,扬着黑亮的茸角,悠然地在山腰觅食。公鹿进入了蒙克的视野。

蒙克猛一发现它,立时弯下腰来。他呆立在那里,半天不动,就像一截树桩。过了一会儿,他才悄悄地探起头,瞄着那头低头啃草的公鹿,轻手轻脚地摸近它。离公鹿已经很近了,他双手托枪,瞄准那什么也没察觉的公鹿。

蒙克是个老练的猎手,不瞄到九分把握他是不会轻易放第一枪的。他把枪口瞄在公鹿腹部,只有这样,站在山斜坡的公鹿中了子弹才不会跌倒,不会打着滚儿翻下山坡,不会把头上的茸角摔得粉碎。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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