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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16:3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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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资平

出版社: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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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资平精品选

张资平精品选试读:

出版前言

我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思想、情感、心理的文学,是在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其不仅用现代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都对传统文学进行了革新,建立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新的创造。

我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集中表现为大大加强了文学与人民群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构成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点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人民生活、改造民族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根本任务。

在创作实践上,我国现代文学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彻底反封建的新主题和新人物,普通农民与下层人民,以及具有民主倾向的新式知识分子,成为了文学主人公,充分展示了批判封建旧道德、旧传统、旧制度以及表现下层人民不幸、改造国民性与争取个性解放等全新主题。也是通过这些内涵和元素,现代文学对推动历史进步起到了独特作用。

我们已经跨入21世纪,今天的历史状况和时代主题与现代文学的成长背景存在巨大差异,但文学表现人物、反映社会、推动进步的主旨并没有改变,在此背景下,我们非常有必要重温现代文学的经验,吸取其有益的因素,开创我们新世纪的文学春天。我们编选《中国书籍文学馆·大师经典》丛书,精选柔石、胡适、叶紫、穆时英、王统照、缪崇群、陆蠡、靳以、李颉人、张资平等我国现代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正是为了向今天的读者展示现代文学的成就,让当代文学在与现代文学的对话中开拓创新,生机盎然。因为这些著名作家都是我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10月

张资平简介

张资平(1883~1959),原名张星仪,广东梅县人。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著名的文学社团“创造社”的发起者之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冲击期化石》即出自他的手中。

张资平出身于破落世家。1912年他到日本留学,1913年开始文学创作。1920年1月,他发表小说《约檀河之水》。1921年,他和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在日本东京成立了以反帝反封建为主要宗旨的文学团体——创造社。1922年,他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冲击期化石》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主要是描写一个乡间少年的求学经历。通过作者在一所教会学校的经历,揭露了教会伪善的一面,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小说最后述说主人公到日本留学,期间与一日本女子恋爱。最后主人公所爱的房东女儿,竟跳入火山口而死,结局十分凄惨悲壮。《冲击期化石》是一部具有积极意义的作品。它的主旨和新文化运动反封建、反礼教、科学民生的思想是一致的。作品结构严谨,语言流畅,描绘生动,对人物内心世界刻画细腻,很具有艺术性。

1922年,张资平回国后,先后在武昌、上海任教。1928年他访问日本回国后,受到日本自然主义的影响,写了日记体小说《群犬》,形容日本侦探之多。随后,他又创作了《梅岭之春》《晒禾滩畔的月夜》《约伯之泪》《苔莉》《最后的幸福》《明珠与黑炭》《爱力圈外》《青春》《糜烂》《爱之涡流》《上帝的女儿们》《时代与爱的歧路》《爱的交流》《恋爱错综》等恋爱小说,在当时引起了较大轰动。

张资平擅长描写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在他的20几部中长篇小说中,除了《冲击期化石》和《脱了轨道的星球》之外,都是描写恋爱的作品。由此,他成为公认的“恋爱小说家”。

张资平在新文化运动中,高举反封建大旗,提倡自由恋爱。他的作品反映“五四”时期青年男女对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热烈追求,以及陈腐的封建伦理道德和金钱势力对他们的束缚。他以客观平实的写作态度,清新流畅的笔调,以及甜熟柔婉的情致,受到当时许多青年的追捧。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这些作品无疑有解放个性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张资平却走了下坡路,他专门写三角、四角、多角恋爱,并把肉欲和爱情混成一谈,严重影响到作品的质量。

张资平的小说也有反对日本侵略者的题材。1930年,他出版了长篇《天孙之女》。在这部作品中,他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鄙视、屠杀中国人民以及糟蹋、蹂躏日本女性的种种罪行,戳穿了日本人自吹是“天孙之族”的鬼话。1933年初夏,张资平又创作了

短篇小说

《红海棠》,描写了1932年12月8日上海闸北被日机轰炸的悲惨情形,揭露了日本侵略者野蛮的罪行,具有一定的进步性。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张资平被侵略者利用,加入了以文化为幌子的日本特务组织“兴亚建国会”。从此,他走上了一条人生不归路。在此期间,他写了一些揭露日本战争罪行的小说,但也著有一些颓废、消极的作品。后来,他又加入了南京汪精卫伪政府,成为可耻的汉奸。抗战胜利后,他因汉奸罪被捕。

张资平在文坛上影响深远。著名作家张爱玲就曾明确说过,她曾迷恋于张资平的小说,并深受其影响。短篇小说

约檀河之水

他除了头上的一条毛巾,和腰间的一条短裤之外,要算是一丝不挂。不单是他,在沙汀上坐的,眠的,站的,走的一群学生个个都像他一样的装扮。所差异的,不过毛巾和短裤的颜色。

他侧身倒在沙汀上,因为太阳正在沿直线上,不准他睁开眼睛仰望天空。汀上的砂热得要烁人。但他才从海水里爬出来,倒不觉得砂热得厉害。从砂里面发出一种阳炎(Gassamer),像流动的玻璃,又像会振动的白云母,闪得他头昏目眩。他只得再坐起来。

他左侧右面的一群学生,都三三两两聚起来谈笑。只有他一个不开口,好像正在思索学校的微积分难问题似的,他只望着岸前几块被水蚀作用侵毁了的礁岩,和对面的天涯海角。天空没有一片云;若不是远远望见一条黛色山脉线,和天空海角之间几点满孕南风向北行的白帆,他真分不出水天界线来。

他一个人痴坐在沙汀上,并不是为别的事,不过他此时望见湾内碇泊着一只小汽轮——那烟囱还微微吐出黑烟来的小汽轮——他便联想到他的家里。思念到家里,良心即刻跑出来责备他,骂他不应当为一个女子——并且不是真心爱他的女子——不回家;不应当父亲死了两年,还没有回家去看一看。

他梦见他父亲坟前的草有丈多高,没有人剪除,站在坟前,望不见那块用很粗糙的石英粗面岩做的,上面凿有“故〇〇〇公之墓”七个隶体字的墓碑。他梦见他族人骂他不懂古礼孝道,父亲死了两年多,还不做道场超度,忍心看父亲的幽魂在阴司受罪。

良心责备得他很厉害,逼得他二年来没有一晚不发恶梦,没有一晚得安睡。但没有神的良心总靠不住!他精神涣散,神经中心点疲倦,良心没有表现的时候,他还是思念那女子时候多,思念他的死父时候少。

他受了良心的苛责,近来又新尝失恋的痛苦,所以他亡魂失魄似的跑到这海滨来。他到这有名的海水浴场,已经一个多礼拜了,他的精神还没找得集中的地点,他的灵魂也还没有落着。

他犯罪!他的确犯了罪!他不明白悔罪的方法,所以他只管把责任推给社会,他只说他犯的罪是社会叫他做的。他不知他是一个罪人。他只知他身体疲劳,灵魂软弱,境遇险恶。他只说他是一个可怜人。

他实在也可怜!他是苦海中激浪狂潮里的一根浮萍,东飘西泊。他觉得这茫茫苦海虽然宽广,只少了一块能使他安身立命的地点。因为他是淡水植物,漂流到这苦海里,冷浸浸的氯卤盐水,不能养活他。他的形骸没有寄托的地方还不要紧,只有他胸坎里的心——凄凉寂寞到十二分的心,好像找不出安慰他(心)抚爱他(心)的人,始终不能安静似的。二

他没听过他母亲唱哄小孩子睡觉的歌儿。他梦中哭的时候,也没听过“孩儿呀!你不要哭了!你不要惊怕!妈妈坐在你旁边看护你,你安心睡罢!”这些话。但他也不希罕这些话。因为他没有受过慈母的抚爱,不明白这些话的真价。可怜他才生下来,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他!

前年他在日本南边海岛上一家客栈里,接了他爹的痛报,哭倦了,睡在一间小房子里,半夜醒来,思念到他以后再没资格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几个字的信札公式,他没眼泪再流,他只觉得像饮了许多硫酸硝酸等镪水,五脏六腑都焦烂了。他爹一死,他的心像在大海上惊涛骇浪里,失了指南针的轮船,飘来飘去,不知进退。

他未尝没有朋友,他也有几位泛泛然不关痛痒的朋友——要向他借书籍,借金钱,或有什么事要向他商量的时候,才去探望他的朋友。——索性说明白些,他们或许把他当做朋友,他却不把他们当做朋友。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真朋友,不是真心探望他,但他还是很欢迎他们。因为他寂寞到极点了!

他寂寞到万分的时候,听见她的几句安慰话,真像行大沙漠中,发见了清泉。他时时对他亡父的遗像,和生前寄给他的书信咽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安慰他,揩干他的眼泪。她实在是由苦境里救出他来的安琪儿。他也像爱安琪儿一样的爱她,他自信终身决不会忘记她,怎料她后日竟离开了他,辜负了他……

不论行到沙汀上,或回来客栈里,他昼也偏着头想她的事,夜也偏着头想她的事。没奈何的时候,还是取出她从前写给他的信——可怜他没有把这些烧毁,还当做一种情书,珍藏着来咀嚼。并且倒在席上,追索他和她没分手以前她对他的好处。他读到她信里的,“我愿做你的金表儿,你得时时刻刻瞅着她(金表儿)。我愿做你的金指环,你得天天戴在指头上。”他也曾跳起来恨恨的骂道:“果然是没有思想的女孩儿!什么东西不可拿来比喻!总离不了灿灿的黄金!”但他再读到“太平洋也有干涸的时候,地球也有破碎的日子,只有我对你的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他又不禁泪眼婆娑的自言自语道:“她对我的爱情实在不坏!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她不懂好坏,所以给人骗了!”他那早要滚下来的泪珠儿,此时也再止不住了!

他真痴到极点了!他再翻开旧时的日记,把他和她的恋爱史,从头再温习一番。

前年的今天他住在她家里差不多要半年了。他记得初到她家里的气候,是寒风凛烈,雨雪霏霏。早晨替他送火到房里来的是她,替他开纸屏和窗扉的也是她。替他收拾铺盖的是她,送茶送饭给他吃的也是她。替他打扫房间的是她,替他整理书籍的也是她。她的妈只管理厨房的事。她的妹妹只喜欢淘气,不会帮忙。

他们两个既然接触得这样亲密,他们中间的恋爱自由花,没半年功夫,也就由萌芽时代到成熟时代了。他们相爱的热度,达到了沸腾点,不过还没有行为的表现。但他们彼此都很望有表现行为的机会。彼此都满贮了电气量,一有机会,就要放电。他们中间寻常空气早都没有了,只有电子飞来飞去!三

有一天晚饭后,他从市里买书回来,还没有到家里,突然下了一阵骤雨。他没带伞,只好呆呆的站在一家店檐下避雨。在他面前来来往往过了无数的人,有带雨伞的,有穿雨衣的,有乘人力车的,有乘马车的,有乘汽车的。汽车前头两道很亮的白电光,使他看见空中的雨丝更下得大了。“韦先生!没带伞?我的伞是小点儿,总比没有好。我们同走吗!”她一手撑一把伞,一手抱一个包袱,好像也是从市里买什么东西回来似的,笑吟吟的跑到他面前。他也望她笑了一笑,“多谢了!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吗!你从来都没好话说的,讨厌的……那末我一个人回去。你淋湿一身,与我什么相干!”“芳妹儿!饶我这一回。”他从她手里夺过那柄雨伞,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意叫她凑近些同走。“谁是你的妹儿!羞也不羞!快放下你的手!这样勾搭着,谁走得动?”“伞不够大,我们应当凑近些。”“前面来的人注意我们呢!”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说。

她一呼一吸吹到他的鼻孔里,好像弱醇性的酵母。他感受了她微微的呼吸,觉得全身发了酵似的,胀热起来。

他们转了几个弯,过了几条街道,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上。雨丝也渐渐疏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他不能前进了。“做什么?发什么呆?”她推了他一下,叫他向前走。他此刻学她的样子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了几句话。她不禁失声笑了,摇头抿嘴的说道:“不行不行!妈在家里望我呢!”“不要紧!要不到半点钟。芳妹!你依了我罢!……”“我就跟你去,可是要快些。”她像有什么信他不过的,踌躇了一会,才表示决意的态度。“是的,是的,但有一句要求你的话,到里面去切不要韦先生韦先生的叫,还是叫我哥哥好听些。”“我就依了你罢!”她不禁伏在他的肩上笑了一笑。

……

从此后他喜欢听她唱“来!我爱!来!我爱!你不要管我的膀儿酸!我只望你安心睡!”她唱得很凄切。他常常听了就下泪。

他和她如胶似漆的,做了两个月有实无名的一对小夫妻!四

凉秋九月,他和同级学生要跟学校教授到矿山里实习两个月。他此时真尝到了别离滋味。他在矿山工场寄宿所,每天晚上不写封信也要寄张明信片给她。她天天也有信来——可怜只继续得一个星期——说些孩子话,叫他开心。

她信里说,他为什么把她的灵魂带了去,若不然,她为什么晚晚梦见她和他在矿山里相会。她信里又说,她情愿缠一块白头巾儿,到矿山工场里当选矿的女工去,得天天和他相见。她信里又说,他走了才两三天,她为他哭了好几次了。她信里又说,留级一年不要紧,他今年不实习也罢了,早些回来看她,安慰她才正经。她信里又说,她近来很想唱“来!我爱!”的歌引他哭。他哭了之后,她好替他揩眼泪。最后她还说她很望她能够快做他的儿子的母亲。并且问他同意不同意。

他每得她来的信,至少要重读十几遍。读了之后,不是哭就是笑。哭够了,笑够了,才得安睡。

可惜她对他的亲和力——在书信里表现的亲和力——像得了负的加速度,渐渐的弱下来了。

她离开了他一星期后寄给他的信:

韦先生!我不知道叫你什么,才能表示我的爱!所以我信里还是用平时对你的称呼。你答应我叫你亲爱的韦郎么?我也几回想写这可宝贵的称呼。但我到底还没有这个勇气。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其实写也不要紧,是不是?

韦先生!你不觉得?你在那边昨晚上没梦见么?昨晚我梦见睡在你胸怀里,你向我说了许多甜蜜蜜的话。我恨了,在你臂膀上捏了一下,你在那边不觉得臂痛么?

我在梦中不知不觉的把那晚上——下雨的那晚上,我们的生涯中最要紧的那晚上——骂你的话:“讨厌的韦先生!不行不行!怎的?没有那样随便!”说出来了。妈妈睡在我旁边,听见了,叫醒了我,骂我不要脸,不识羞。韦先生!你当真不回来么?那末我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得安睡……

她第二星期的信:

……我想告诉你,我又不能告诉你。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你。韦先生!我真不好意思。我写到这里,我还一面发热呢!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对你说也不要紧——不单不要紧,实在应当告诉你的。这不好意思的事,你也得分担一半责任。——对你说了罢!可是我还觉得很羞人似的。怎么说法呢?怎么开口说呢?韦先生!我想到这件不好意思的事——别人或者要说丑事。不要说别人,恐怕妈妈也是这般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过度,我的眼泪就像自来水泉,流个不住。有时还要痛哭!——我此刻正在流泪。韦先生!你可知道?——一直哭到半夜。哭倦了才睡下去。前时我也对你说过,我很盼望我们俩的恋爱花能够早日结果。但我现在又觉得她(恋爱花)不结果也罢了!因为妈妈天天骂我不该吃怪酸的干梅子……

她这封信明明疑他没有能力负责任。并且微微的露出她有点后悔。五

她写了前一封信之后,七八天没有信寄给他。他在矿山里每天做工回来,就问寄宿所的婢女,K市可有信来?一连几天都回说没有。他急了。他有点担心。因为他一半是真的思念她心切,一半是他对名誉的卑怯心发出来的。他怕她信里说的不好意思的事闹出来,他在留学生社会中的信用,马上要陷于破产的悲运。到第十天才接到她一封信:

你真恼了么?你不能恕我么?我许久没有信寄给你,也有个理由。我说给你听,你听了之后,一定恕我的。因为我是你最爱的人里面的一个。错了,不是这样说。要说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

姨妈来了。她老远的由东京跑来看我妈和我和妹妹。她是我从前对你说过,在东京开一家很大的旅馆的姨妈。她没有儿女,我小的时候,她要妈妈把我给她做养女,妈妈不答应,她就好几年没来往了。这次还是妈妈叫她来的,她说下星期带我到东京看热闹去,半个月就送我回来。我起初不情愿,因为我舍不得你。但我没到过东京,我又很想去看看。我想你还要一个多月才得回来,所以我后来又答应了她。我去只要半个月,你不要心焦,恐怕我还比你先回来K市呢!

我因为姨妈来了,天天不得空,要陪她到各处去耍。我昨天陪她到你学校里看植物园的花,和运动场。我还把你的实验教室指给她看。但我看她不像我一样的喜欢望见你的实验室。

这是我好几天没有信寄给你的理由。你不能恕我么?那末我要发恼的。我说错了,我拼命爱的韦先生!你若不原谅我,我是要哭的……

她这封信里表示的亲密话,比从前几封不自然得多了,也不及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再过几天他又接到她一封信:

我今天搭急行车和姨妈上东京去。我今天带的压发花儿,是你买给我的。我穿的金碧色夹绸衣和紫红裙,也是你做给我的。我穿的靴儿,也是我去年生日你买给我做礼物的。我一身穿带你的东西上东京去,是因为纪念你的。

你的小相片,我贴身放在胸前,不给妈和姨妈晓得。你和我共照的大张相片我用我的衬衣包着,叠在小衣箱里,也不给妈和姨妈看见。韦先生!——我临去我要叫你一声亲爱的韦郎!你要知道一天不对你的影子,我心上过不去!

这封信我昨晚半夜起来写好的,打算今早偷偷的投在停车场前邮筒里。我写到这里,钟敲了三下。天快亮了,我便停了笔。我只在信笺上接了几个吻寄给你!

她对他不是绝无留恋,不过好像受了一种压逼。她的错处,就是借受一种家族压逼做口实,离开了他,成了她和他的罪恶!

他陆陆续续还接到几张她在长途火车里写的,安慰他的明信片。但他的悲痛,却和她的安慰话成反比例。六

他实习将要完的时候,接到她由东京来的一封信:

韦郎!你差不多要回K市了罢。姨妈不愿意我再回K市。我想到我以后不能再替你收拾房子,整理书籍,我就下泪。

韦郎!我望你不要多思念我。你的责任很重,你将来回国去做的事业,也很大。不要为我一个女子,——不值什么的外国女子,——牺牲了你的前程。我总望你还是照旧的用功。——像我还在你身旁的时候一样的用功,——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最后要求。也是你对我的一个最后安慰!

我以后虽不能伺候你,但我的心的振动数和你的相同。你切莫悲伤。你若悲伤,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振动波,响应起来,共同振动,一直振到破碎!你若欢喜,我的心也和你共鸣!

我好久不读你的信了。我想是妈不把你的信寄来给我。我望你也不必寄信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再没有自由读你的信了!我们只好等再会的日子!梦想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

韦郎!我寂寞得怕起来了!姨妈介绍一位住在她旅馆里的大学生和我来往。他常常请我同乘汽车到帝国剧场去。我前天看的演剧,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才想起我身上有一桩事,很放心不下!

我下个月也不能再住东京了。韦郎!你应当知道我要到乡下一个女医家里替你受罪!这是妈叫姨妈托她(女医)的。我总望有机会,把你那块托给我的结晶体交回你,不过我恐怕到那时我完全没得勇气,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韦郎!韦郎!我们在这人间,虽没有再会的机会,将来无论上天下地,我和你一定有相会的日子!

他回到她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搬了出来,并不是她的妈待他不像从前,他实在再住不下了。因为她每天替他开闭的纸屏,拂拭的台椅,收拾的书籍,和她编给他的书夹子。并绣的一个承肘小蒲团,没有一件不是催泪符。他还有一枝她平日喜欢吹的西洋玲珑笛。他常常取出来看。那枝玲珑笛好像对他说:“她怎的许久不来看我了!不来和我亲吻了!把我搁在这样冷静的地方!她应当早些回来,拭去我一身的尘垢!”

他描想到这点,他眼里一颗一颗的泪珠,滴在这枝曾经她无数接吻的玲珑笛上!

以上是她和他的过去恋爱史。他在海岸一天至少要温习几回。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有时也会说:“我那破碎的心再没有恢复的希望么?我醉眠状态中的灵魂什么时候才得醒呢?她真的把我的运命践踏了,我的前途毁坏了么?为什么她的影儿,总不离开我的神经中心点呢?”

他还是昏迷的日子多。他实在禁不得思念她。不单思念她,还思念她信里说的他们中间的结晶体。这是他良心上的不安,他犯了罪!七

快晴了十几天。太阳没有一天不把华氏寒暑表蒸热到九十余度。今天她(太阳)懒了,不见出来。但天气还是一样的酷热,还要蒸郁。傍晚的时候,海风比平日吹得厉害,天空渐黑渐罩下来。

他在房里,把窗门打开。烧了一炷线香,把呜呜的一群蚊蚋赶了出去。但飞蛾和水蜉却不怕香烟,一阵一阵奔进来,绕着电灯,飞来飞去,他闷闷的坐在案前电光下,取了一张才由东京寄来的新闻想要读,又搁下了。“韦先生!有信,是挂号信。”馆主人的小女儿,跑上楼来,跪在房门口,打开纸屏,把信送进来。

封面的字虽然歪斜潦草,但他还认得是她的笔迹。那时候,他像感受了电气,全身麻木。又像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全身打抖。他想马上拆开来读,好知道她近来的消息,恐怕再迟一刻,那封信要飞了去似的。可怜他双手没有半点气力,去开拆信封,双目也闪眩得厉害,再认不清白封面的字。他只觉得封面上“K市工科大学校采矿科韦……”几个字在他眼前,动摇不定。

她这封信,是由学校转寄给他的。她信里告诉他,她在东京市外一个小村落里过了半年农村生活了。看护她的女医,是一位基督教徒,为人很慈和,很恳切,常常安慰她。每星期带她到村中一个小礼拜堂里去听说教。她又告诉他,她听了说教,读了圣经,才晓得自己是一个犯了罪的女子。她爱他,不算罪;她读到圣徒保罗寄罗马教会书,第七章第三节,她才知罪。她又告诉他,她近来认识了一个人。——能够代人类担负一切罪恶的人。只要我们相信他……——她负担不起的罪恶,她都交托那个人担负了。她又告诉他,她望他——不单望他,并且劝他——也跟那个人走的那条路走,好打算将来在清虚上界的会合。她最后告诉他,她前月轻了身。女医说婴孩在母体中,受悲痛的刺激过度,不能发育,生下来三天,就在礼拜堂后墓地下长眠了。“礼拜堂!礼拜堂!”他读完了她的信痴坐了一会,只说出这“礼拜堂”三个字。外边风吹得更厉害,窗外松涛,像要奔进他房里来。忽然一阵又悲壮,又慈和的歌声,跟窗外松风,吹进他的耳鼓。他知道这海岸也有一个小礼拜堂,正在松林后面。过了一刻,他又听见“铿!铿!铿!”的钟声。他望着柱上挂的壁历,他才知道今天是礼拜日!

他心烦意乱,很不安似的。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赶下楼来,急急的往松林里奔。松林里一片黑暗,伸手看不见五指。只有一道灯光从礼拜堂射进来,照着他向光的那条路走。他并不回顾,他只向礼拜堂前奔。不知道他的,要说他是发狂!

他站在礼拜堂门口,不敢进去。他实在不好意思进去。因为他还疑心,他的罪,那个人未必肯代他负担。他只呆呆的站在门口听里面的歌声,更加嘹亮,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救……主……离加利利,

到……约……檀河。

不……远……路长百里,

其……志……为何?

他不知不觉地跑进礼拜堂里面去了。他才进去,外边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没听见雨声,他只留心听唱的歌最后那一节:

信……赖……救主慈爱,

卸……却罪恶重荷!

他信了那个人!——能够代我们负担罪恶的那个人!——那人拭干了他的眼泪。那个告诉他,上帝赦免了他从前一切罪过。他从礼拜堂回来那晚上,他的亡父跑来对他说,他(父)赦了他(子)的罪。她也跑去对他说,她恕了他。并且要他也和她一样的恕她。因为上帝尚且赦免我们的罪恶,我们人类那有彼此不能宽恕的道理?只要我们能悔罪,能改过!一九二〇年六月中旬(初发表于1920年11月《学艺》2卷8号)

她怅望着祖国的天野

八分满的月轮,跑出松林上面来了。她照在沿海岸线一带沙汀上,和雪一样的白。她照在海面上,潋潋滟滟的反射出万道银光。晚潮好像欢迎她,一阵一阵赶上沙汀上来。

一群渔家地小女儿,跑到沙汀尽处,嘻嘻哈哈的和晚潮竞走。“姊姊我的草鞋儿湿透了。”“谁叫你不听我的话!草鞋儿湿透了我不管。叫妈妈捶你!”

小女孩儿哭了,她姊姊却笑着说:“看你还跑到那边去么!”

小女孩儿揉着眼睛,懒懒的跑到她姊姊跟前。一群小女孩子也跟着她,离开了沙汀和潮水底接合线。

几片浮云被月色冲开了,月色更加明亮。不安定的海面,给月色拥抱着渐渐的睡下去了。她们只听见晚潮一呼一吸底声息,和松林里唧唧的虫声。“我们唱歌罢。”“还是捉迷藏好。”“我们猜拳,看谁赢了,我们就照她说的做。”

她们猜了一会拳,终归唱歌的赢了。“唱什么好呢?”“《君之代》。”“《君之代》不好听,我懒唱它。”“唱《飞萤》。”“我喜欢《铁道歌》。”

她们胡乱唱了一阵。“叫静儿唱《贾秋霞雪中送别歌》,她唱得最好。”“我要听秋姊独唱!”

名叫秋儿的,站在中间,她们彼此拉着手,做一个圈儿围着她慢慢的旋转。潮浪打着沙汀的音调很能够和她们的步踏一致。

Come! Come!

I Love you only, my heart is true!

Come! Come!

I am very Lonely, I long for you!

Come! Come! my darling,

Naught can efface you,

My arms are aching,

Now to embrace you!“现在是我们一齐唱。”“阿呀!秋姊姊哭了!”“谁哭!你们唱!莫理我!”二

吃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晒得很历官,吃过了饭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天色阴暗起来。再过一刻,下起雨来了。傍晚的时候,雨下得更大。坐在近海岸的松林里一间茅屋里面,只听见波涛怒号,分别不出那一种声浪是松涛,那一种声浪是狂潮,霹雳的由那小小的窗口闪进一道青光,把茅屋里黄豆大的灯光吹灭了。茅屋里的女主人——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妇人,忙由灶炉旁边底小椅子站起来,跑到窗前,把窗门关上;重新点着那和磷火一样的灯光。“秋儿!你还在哭么?仔细爷回来要捶你!他今晚上回得这样迟,敢是又吃醉了。”“我怕他么?我又不是他的女儿。”秋儿抬起头来,睁开肿得像扁豆大的眼睛,似怒非怒的,望一望她的母亲,再伏下去。“你还说么?不怕他撕烂你的嘴!”老妇人说完了之后.还叹了几口气。“他哪里当我是养女看待?你们逼我去挣那不应当挣的冤枉钱!我挣了回来,还要虐待我。你也没说一句公平话,今天又帮着他逼我……”秋儿说到这里,声音早咽住了,说不下去,呜呜的痛哭。屋外的松风和潮音,像可怜她.和她的哭音共鸣起来!“我说了多少话了,你还不懂么?真是不明白道理的女儿!你还在梦想他回来么?他不过一时的把你当玩物呢!你还不明白么?你想守他到什么时候!”“当妾,我情愿;当一个男子的玩物,我也情愿。我只不愿当多数人的玩物!无论如何,我总不喜欢那个屠户!”

那老妇人坐在炉火旁,连叹了几口气,只管摇头。炉里的火.照见她两个生了皱纹的颊上,泪珠儿一阵一阵的滚下来,她也觉得这个女儿——混血儿可怜。三

日本有名的商埠,要算是横滨、神户、长崎。这三个地方,都有华侨寄留。在长崎华侨里头,有一个豪商姓林就是秋儿的亲生爹爹。

林妈——秋儿的生母,明晓得林商在中国内地有了家眷,还跟了他,替他生了四五个儿子和秋儿,秋儿是最小的一个。

林商内地的家眷王氏.也有三个儿子,和五个女儿。两头家眷都依靠林商一个人。林商的半生事业,也消磨在生育子女上面,林商要满五十岁的时候;精神忽的衰颓下来,繁重的商务,自己一个人再支持不住了。王氏生的大儿子名叫寿山,由内地出来,接着做他爹爹交下来的生意。

寿山出来日本那年,已廿七岁了。他廿八岁的那年,林商由日本寄回几百块白洋,替他成了婚。寿山成婚一年之后.就替他爹生下一个孙女儿,过了几年,又连网接缝的,生了几个孙儿。林商虽然喜欢他膝下子孙满堂,但他背过脸去,不能不咬着牙根叫苦,叹他负担太重。因为寿山做了几个儿女的父亲,还要林商每月寄几十块白洋给他,在北京城里混,说他进了一间中国特有的,四不像的专门学校。

王氏在内地.一天到黑,一年到冬,所操心的,就是林商在日本的生意。她怕林妈把这副资本夺了去,所以她常对她的亲近,说日本女人淫贱。日本女人不要脸,专跟中国人。她要寿山快把书本丢开,出日本去,把家产争回来,寿山是“读古人书,做古人事”的一个书生,他很能够守“亲命不违”的古训。他接到林商叫他出日本来帮做生意的信,就立刻出了学界进商界了。四

寿山经手做了两年生意,不见起色。第二年冬,林商染了流行感冒症,一病死了。他临终,晓得王氏和林妈中间,绝对没有调和的希望,所以遗嘱将家财五分之三归内地家族,其余五分之二给日本家族。他又恳嘱了寿山几句,寿山也居然下几点痛泪答应了。

不知道是寿山忘记了父亲临终的遗言呢,还是绝对的服从了母亲的命令?他对林妈说,他是长子,庶母一家的生活费,他应必须负完全责任,家财不必照遗嘱分剖,还是合凑着做生意好些,并劝林妈带弟妹们回内地去。林妈深知道寿山并不是能够孝养庶母,抚爱庶弟庶妹的人,不过想掌林家的财政全权罢了;况且日本女人,是不情愿像木偶一样,等人家给饭吃的,寿山竟料不到林妈会提出抗议。

日本是法治国,不像中国响有许多曲折微妙的,糊涂了事的折衷办法。在日本不要什么乡绅来调停,也不要什么族人来排解;寿山只得恨得咬牙切齿,照遗嘱办了。但他总想在遗嘱之外,多争几个钱回来。到后来,他妙想天开,想出一条妙计。他提议家财未分之先.要扣下三千两,替林商觅一穴生龙口好风水的坟墓,其次还扣下一千两,替林商觅一个七天八夜的人幽魂超度道场。林妈说,这是出乎寿山一片孝心的提议,马上答应了。寿山真喜出望外!

林商死的那年林妈的大儿子,小过七岁,秋儿才生下来四个月。日本的生活程度,比中国内地的要高十多倍。林妈生的几个儿子,在华侨学校不完全的中学初级卒业后,就各自寻生活去了。大的在一家杂货店管账,次的在一家中国酒店当厨房,第三的在一家洋行里当侍仆,第四的给了林妈的哥哥做养子,只有秋儿跟着她妈妈,再嫁到日本西海岸S村上一间小礼拜堂的老牧师家里。五

秋儿初到这牧师的茅屋里,才十四岁。她在这渔村帮渔家摇橹和晒网,劳动了两年。她的虚荣心,跟着她的女性美,一天一天的发达,这荒凉寂寞的渔村中,她再住不下去了。她一个人搭了数百里的长途火车,漂流到东京人海中来,她在东京,没有亲故,也没有知友。她只跑到一家介绍职业所去,报了一个名。她的志望是想到一家高贵的家庭里,当侍婢,吃碗比较清闲的饭,习一些高尚的礼节应对,她自信她天生丽质,决不会使她志望失败。

过了三天,那家介绍职业所的主人,写张明信片叫她去。“对不起得很,我这里照你所志望的,打听了几处平日有信用的家庭,都回说现在没得缺员。若专等上流家庭的服务,怕一时难得出缺。只有……”“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旅馆,洒楼、茶店这些地方,比较容易找些。”“没奈何的时候,就进这些地方也使得。”“有是有一个比较清闲的地位,不知道好姑娘愿意去不愿意去?”介绍职业所主人,露出两列青黄色的牙齿给秋儿看,并且眯缝起他的一对鼠眼望秋儿,秋儿听见她称她做好姑娘,心房像受了一种刺激,她心房的血,登时逃到她的双颊上。“什么职业?”“我想姑娘早懂得我的话了。这个位置只要夜间劳动三两点钟,此外一点儿事并没有,由得姑娘自由,月薪有五十多元。得主人欢喜了吗?哈哈哈!那就由姑娘要多少就有多少了。”

秋儿虽然没受完全的教育,没有高尚的思想,仍她知道处女的真价是很宝贵的,断不是一个月五十元白洋便可卖掉的。六

秋儿没有到中流以上的家庭上当侍婢,也没有到酒楼旅馆去服役,到后来,她由自己的志望,进了东京近郊的一个工场当女工去了。她的美貌很能打动工场监督的心。她会见他的时候,他表示一种很欢迎她的态度。

监督会弹四弦琴(Vilin),监督夫人的钢丝琴(Pioano)也很巧妙,工场定例,每月第三个星期六晚,要在工场附设的俱乐部开慰劳会,男工固然个个到会。女工也差不多全部出席。监督和他的夫人,也到会演奏他们得意的乐器,监督的四弦琴音,和夫人的歌声几次能够叫秋儿下泪。秋儿的社交是在这工场俱乐部开始,秋儿初次知道艺术上的一种寂寞的悲调.也是在这工场俱乐部。

她在会合室的一隅,拣一个没人注意得到的席位坐下。没有人去理她,她也不找谁谈话。她只旁观她的同僚,男和女,拍着掌合唱野合男女常唱的情歌。她在这慰劳会场里不觉得有什么安慰,她只觉得有一种悲哀的氛围气,围绕着她。她在这会场里,新得了一种感想,就是这会场中司会的女王、是日夜不劳动的监督夫人。她又常拿自己和监督夫人比较,觉得两人间的劳力和报酬,很不平等。她会唱“Come!Come! ……”的情歌,是监督夫人教她的。监督夫人唱完这情歌,她定很欢乐的笑着,但她唱完之后,她的态度,全然和夫人的相反。她出席过两三次后,她再不到这慰劳会了。

一班男女工正在拍着手,唱歌,喝酒和吃茶点的时候,她只在工场附近老农妇家里一间小房子里——她一个月出三块钱租借来住的小房子——闷闷的读一册《妇女世界》杂志。七

监督很爱她,监督夫人比她的丈夫还要爱她。

有一晚,监督夫妇专请她到他们家里去。她到监督家里的时候、差不多快到八点钟了。监督夫人引她到后面楼露台上去。月色很亮,要不着灯火。露台中心摆一张圆台,周围有几张藤椅。

监督之外,还有一个男子在座,秋儿认得他是前月才到任的工场理事莜桥五郎,是明治大学专门科出身的秀才,两颊红得发亮,但不是健康的表象,鼻孔下蓄有几根黄胡子、看见她,忙站起来,鞠了一鞠躬。

他们四个人——两个男子和两个女子,围着圆台,谈笑了几十分钟,监督说,还有客在楼下客厅里会他,和他的夫人告辞先下楼去了。只剩下莜桥和秋儿两个,靠着露台底栏杆,望天空的碧月。秋儿才知道监督夫妇请她到他们家里来的用意。

过了几天,监督夫人自己到秋儿那边来说,要替她作媒,劝她嫁莜桥五郎。监督夫人没有替她作媒以前.她还不见得很讨厌莜桥,自监督夫人来访之后,她在工场里遇见莜桥再不睬他,也不和他说话。

秋儿的心地,日见日烦恼,她的脸儿.也日见日清瘦。有一天响了十二点钟,放了工,有一点多钟的休息,她在工厂后溪旁边,拣一块僻静的草地坐下,打开带来的饭盒子。刚吃完饭,一对生有许多黄毛的手。从她的肩膀后伸了过来,她待抵抗,已来不及。她觉得有一种能使她心房破裂的重力,压力她的乳房上面。她到底是年轻的女子,体力和灵魂一样的脆弱,她从此不是处女了。

自后她一个多月。并不到工场里,但她的薪金,还是一样的寄来。同僚的女工,有羡妒她的、也有轻笑她的,但她对身外的褒奖,一点儿没有感觉,监督夫人请了她几回,她一概拒绝了;莜桥探问了几次,她也不情愿会面。到后来,监督夫人也懒请她了,莜桥也懒探望她了。八

她虽然恨莜桥五郎入骨,但过了两个多月,她觉得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非找莜桥五郎不可。

她渐觉一个人的生活,太过于单调寂寥。有一天晚上,月色还是和前两个月在监督家里露台上那晚的月色一样,她一个人冒着晚露出去散步。她在监督的露台下经过,她忽然听见一阵欢笑。随后又听见监督和他的夫人的乐具演奏,随后又听见许多男和女的谈笑声。莜桥的声浪——像破锣一样的声浪,也混在里头。她觉得这些声浪没有一种不是讥诮她的,没有一种不是揶揄她的,她听得哭了,她双手掩着脸,急急的跑回寓里去。她静静的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的跑到监督夫人家里去。“秋姑娘好一阵风把你送来了?”

秋儿悲不可抑,但她极力的忍耐着,勉强笑颜去答应夫人。“夫人!从前劝我的话,我现在决意答应他了。夫人可以代我告诉他?”

筱桥五郎对监督不能不保持他的信用,马上答应和秋儿同居,但他早已不像从前热爱秋儿了。

他们同居了两三个月,公司本部要调筱桥到大阪支工场去。秋儿要同行,筱桥不答应,说他到大阪找定了地方,再来接她。他给了她几十块钱,叫她暂回日本西海岸S村去。

秋儿回到S村里,有点钱在身边,她的继父老牧师待她还不错;到后来秋儿的私蓄渐减,老牧师对待她,也渐渐变了。筱桥去了一个月不见一封信来,她去信催他,也不见答复。九

做母亲的受悲痛的刺激过度,胎儿也不能发育,她流产了。她经了这样伤心的痛苦,觉得她应受的罚已经够了,她的责任也轻了,她渐渐的忘记有筱侨五郎这个人了。

秋儿从前是看金钱比她的身子轻,现在她觉得金钱比她的身了重了,肉体的受蹂躏事小,精神的受虐待事大,所以秋儿牺牲她的身子,去博金钱,来解除精神上的虐待。

她流产后静养一个月就进这S海岸第一家旅馆招待旅客了。

秋儿到底赋有点“从一而终”的遗传性。她受了筱桥五郎的污辱,不但不图雪耻,还想将错就错去成全“从一而终”的美德。到了现在,她绝望了。她在这旅馆服役期内、她身边的男子,和从前筱桥身边的女工要同数样多了。不单她自己愿意,她的养父——做牧师的养父,也默认她做这种卖身生活,多挣几个酒钱给他。

今年暑假有一个姓H的中国留学生,避暑到这S海岸,在她的旅馆里住了一个月,她为这位中国留学生抛弃了仇视中国人主义,——因为她当中国人个个都像她寿山哥哥一样——渐渐的思慕起来她亡父的祖国!

照国籍法讲起来,她本是中国人,她亡父的故乡,是岭南严冬不见雪的地方,她在日本列岛西南部一个孤岛上生长;她十四岁时跟她妈妈来这雪深二三尺的S海岸求生活,后来她又漂泊到东京去。向一班残酷无情的人讨饭吃。但她所历旅途之苦,赶不上她所受精神上之苦百分之一。她此刻遇见了H。H对她说,他能够洗去她从前一切的耻辱。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安慰她将来的悲寂。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带她回她亡父的故乡去。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像她离开日本列岛一样的,带她离开她现在所处的精神上的悲境。她半信半疑的,对他的要求,还没有肯定过答复。她只问他一句:“我能够回中国去?我真欢喜不尽!”十

赤热的火球渐渐的沉没在远山后面,H忙把面西的一扇纸屏打开,放点儿凉风进来。秋儿也放下端进来的膳具,忙跑过去替他把挂在檐前的纱帘卷起。他回到房里,盘腿在一张蒲团上坐下。秋儿跪在他旁边,把膳具在他面前摆开,盛了一碗饭,放在一个黑漆茶盘上。送过来给他吃。“秋姊儿……”“……”秋儿并不望他,背过脸去。一手按在一个小饭桶盖上,一手按着一张新闻纸,翻看衣服首饰店的广告。“秋姊儿…… ”“不快点吃么,姊儿姊儿的叫什么!快点儿吃哟!我还要侍候几个客吃饭呢!”秋儿回过脸来,半哭半笑的,向着他发嗔。他倒笑了。“秋姊儿!你真的想精神的把我杀死么?”“不要脸的!花言巧语,谁会信你?”秋儿也笑了。“我就不会花言巧语,所以秋姊儿不…… ”。“不……不……什么?”秋儿正色的问。“不高兴和我交际。”

这几句问答,像专对秋儿的弱点下了一个刺激,她忙低下头去。她觉得她所遇见过的男子,要算H最诚恳,最不会用能得女人喜欢的饰词,去称赞她,阿谀她,H也将饭碗搁下,偏着头望着屏外的黄昏景色,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筷子的手,按在右颊上,手拐却在膝盖上支着。两个人都沉默了一刻。H回过脸来,微微的叹了口气,秋儿的心给H这一叹羁绊,对H的要求,再没有勇气么拒绝了。“你要我再到东京上做什么呢?”“学校的寄宿舍,我再不愿意住了,下宿馆子生活我也厌了。这两年来,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无论迁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地方安置我的心。现在我找到能够看护我的心,安慰我的心的人了。秋姊儿!你不要使我失望,不要叫我亡魂失魄的,一个人回东京去!”“今晚九点多钟你有空么?”“有空怎么呢?”“我们今晚上,到海边六角茅亭里,慢慢的商量吧。”十一

秋儿在S海岸,接到H由距S海岸七里多远的温泉地方,寄来给她的一封信。第二天,她就向旅馆的主人请了两天假,搭乘这村间常用的交通机关——前两轮小,后两轮大的六个人合乘的马车,到温泉地方一家小旅馆去。“我的信你读过了么?”H见到她,最先问她一句。“读过了。”“你决意了么?”“我没有什么不决意,只怕你没有真心的决意。你将来怕要后悔!”“为什么?”“我不是处女了,你也早明白了的。我的身分比‘新平民’还要卑贱,我又经过很耻辱的生活。我不相信你真看得起我这样的女人!”(日本国民阶级,可分六等:皇族,二贵族,三华族,四士族,五平民,六新平民。新平民是朝鲜或台湾人,改用日本式姓名,与日本内地平民混居,数代之后,得有做日本平民之资格。日本人间多轻贱之。)

H身上,给由跪在他面前的秋儿身上发射出来的一种女性的力,引起了一种热焰。他只目不转睛的望着秋儿,并没有听出她说些什么。秋儿知道H呆乌一样的望着她,忙低下头去,用口咬着手帕的一端,他一端用手拉着,无意识的尽望下拖,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还是女人那方面,总有点不放心,先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从今晚起,你真的做我的永久保护者么?”“你现在没有别的关系了么?”“是的,没有。我只一个人!你真能够不问我过去的罪过么?像我这样不幸的女子,受过奇耻大辱的女子——说明白些,受过强奸和经过秘密生涯的女子,也还有人真心的爱我么?我不是在作梦么?你不是出于一时的性的冲动.当我做玩物么?”“胡说些什么,秋儿你还不相信我么?谁把你当玩物?”“当我是玩物,有什么要紧?我巴不得你永久当我是你喜欢的玩物,把我带回去,不中途抛弃!”

H爱秋儿,是一时对秋儿求性的安慰。秋儿满足了他的要求之后,他对她的爱,即消灭了。H堕落的第一晚上,在电光下望着秋儿的睡颜,便联想到《旧约》的《撤母耳》下篇(II.Summuel)第十三章第十五节。十二

秋儿和H在温泉地方七晚六天的生活不过是温润的热烈的红唇的接吻,丰腴温柔肉体的拥抱,和华氏六十度的温泉池中的鸳鸯戏水。

到了最后那一天,H爱秋儿的热情既过了抛物线的顶点(Vertex)渐渐的下降,秋儿对他的恋爱力,受了H一星期间的放电作用,像新加了速度,和日数成几何的比例,反一天一天热烈起来。但H不能再在温泉羁留了,要趁今天的火车回东京去。

讨厌的秋儿在旅馆里,不饱哭一番,她偏偏在停车场月台上,听见轰轰的车轮和呜呜的汽笛无缘无故的,拿手帕掩着脸,呜咽的哭起来。“你到东京,找定了地方.要即刻打个电报来接我,……我总忍耐着等你,无论到什么时候!”

她由腰间的衣带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儿,从火车窗口交给坐在车内的H。“回到东京后打开来看吧。”

H马上想打开来看里面包些什么东西,急得秋儿满脸发红,出了几点不好意思的急汗。“你要在这里开,我即刻回去!”“为什么此刻看不得?”

“……”

火车蠕动了。秋儿在月台上,挤命跟着火车跑,H在车里见她往后退。H望不见秋儿的时候,忙把她给他的小纸包儿拆开来看。里面有一张用很淡的墨水涂的一封信,用日本注音字母草书体(平假名)写的,字写得很拙,也很潦草难看。她信里的意思是:

他们——妈妈和养父和村里人——说什么,我都不理,也不怕了。我只跟你一个人去,我以后只爱你一个人。你当我做什么都可以,玩物也好,奴隶也好,只不要再爱上第二个人,来厌弃我。你不要我的时候,宁可把我杀掉,我总不愿生着看你睡在第二个爱人的腕上。你要知道我的性质和蛇一样的固执。我能够爱人,也能够同程度的恨人。

另外一个小包是我的头发,是我的身体的一部,我以后还要绣一个红绸三角袋子寄给你,把我的头发封在里面,你带在身上,好做你的护身符。

我想抱着接吻至唇破都不情愿放手的H郎!这是很寂寞很可怜的秋儿寄给你的信!

秋儿这封浅近粗陋的信,先使H发笑,其次叫H发生一种悲哀,最后使他怀了一种恐怖!十三

秋儿在S海岸,等了一个多月,才接到H平安到东京的一封信——写了许多甜蜜蜜的话安慰她,叫她格外保重身体的信之外,再不见H来信叫她到东京去。她写了几封信去问,也不见答复。最后寄去的两封信,没有开拆,原封打了回来,封面贴有一张条子写有“收信人不在,无法递交,原函交还”的几个字,还盖有邮局检查人的印。秋儿恨得差不多要发狂,每日哭笑无常。她只说要到东京去,但她的妈妈和养父不允许。她妈妈是怕她到东京去再吃亏,她的养父——做牧师的养父,吃酒的时候、说新旧约圣经里面,并没有戒酒的文字的养父,在礼拜堂里,恭恭敬敬的跪在写有“以玛讷利Emmuel”的,红缎子做的匾额前,高声叫“阿门”的养父,是要叫她每礼拜日,在小教堂里,按按风琴,向礼拜堂听众多捐几个钱;夜间还要叫她到一家教琵琶和跳舞的司匠家里去准备……

恰好这时候,东京警视厅发了一道命令,通告日本全国各警署严重的取缔不良少年男女,并警告做父母的不得轻许儿女单身出都会去。秋儿是S村中的一个人物,常受巡警的监视,所以她一到停车场,就有巡警去盘问她。她很悲切,她抑郁无聊的时候,只和几个渔家女儿,在海边散闷。她看见那六角茅亭,她就联想到H说她的亡父的故乡——在大庾岭南的深山里,景色和这海岸全然不一样的故乡,她不单没看见过,连梦中也不曾梦见过,她只能够按着H描说给她听的话去幻想她的故乡!

秋儿是中国人,她爹爹林商死后,她虽然恨中国人,但她不恨中国。她不但不恨中国,并且很思慕中国。她很想回中国去看她(中国)特有的伟大的壮丽山河!现在她绝望了!她的异母哥哥不爱她!她思幕的中国人也不爱她!她还思念她有几个同胞哥哥,在日本南端的孤岛上,“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劳苦着,也和她一样的不能恢复中国的国籍!她想到这里,她只好在这寂寞的渔树里做一个贪鄙的牧师的养女!她只好改属日本的国籍!她只好重新恢复她从前所怀的恨恶中国人的心!

一九二一年四月樱花落后,脱稿于日本浅间火山麓旅次

木马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了。前星期他到了东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两个星期,准备投考理科大学。现在他考进了大学,此后他就要在东京长住了,很想找一个幽静清洁的能够沉心用功的寓所。

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多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账,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日本人见钱眼开,对留学生既无所贪,自然不愿收容中国人了。并且留学生也有许多不能叫外国人喜欢的恶习惯,更把收容中国人的容积缩小了。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园看樱花,见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樱花树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个像患伤风症,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噜的一声,两根半青不黄的鼻涕登时由鼻孔里垂下来,在空气中像振子一样的摆来摆去,摆了一会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有一位也像感染了伤风症,把鼻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呼的一响,顺手一捋,他的两根手指满涂了鼻涕,他不用纸也不用手巾拭干净,只在樱花树上一抹,樱树的运气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还在一家专收容中国人的馆子里看了一件怪现象。我到那边是探访一位同学。那时候同学正在食堂里吃饭,我便跑到食堂里去。食堂中摆着几张大台,每张台上面正中放一个大饭桶,每个饭桶里面有两个饭挑子。有几位吝啬的先生们盛了饭之后,见饭挑子上还满涂着许多饭,便把饭挑子望口里送。

还有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敌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约一千升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闭着门,由头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脚,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来。他们的洗脸帕像饱和着脂肪质粘液,他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坐在楼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学生吓了一跳,他的书上和脸上溅了几点黑水,气恼不过跑去叫馆主人上楼来干涉。

有了这许多怪现象,所以日本学生不情愿和留学生同馆子住。很爱清洁的留学生也受了这班没有自治能力的败类的累,到处受人排斥,不分好歹。有一位留学生搬进去,日本学生就全数搬出,所以馆子的主人总不敢招纳中国人。

C在学校附近问了几间清洁的馆子,都说不收容支那人。他伤心极了,他伤心的理由是馆主人不说他一个不好,只说支那人不好。他的头脑很冷静,他不因馆主人不好便说日本人全体不好,他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

C决意不在学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馆子了。他想在东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个房子寄居,他近来在市外奔走了几天,寻觅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问了十几所房子,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给中国人,有的是房租钱太贵,有的说不能代办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宽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东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馆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个人,是他,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先生原籍是哪处地方呢?”C的日本话虽然说得不坏,但馆主人的大女儿像知道他是外国人。“我是留学生。”“啊!先生是由中华民国来的吗?”

她翻转头来望着站在她后面的约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很客气的说。“贵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着C说,她像很知道中国情形似的。“我是K省人。我来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饮食我都惯了,这点要望贵主人了解。”C是惊弓之鸟,不待她质问,自己先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可怜他怕再听日本人说讨厌中国人的话了。“说那里话!那一国人不是一样!这点倒可以不必客气。可是……等我去问问我的老父亲,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来跑进去了。那三岁多的小孩儿也带哭似的叫着“妈妈”跟了进去。

C在门口等了一会,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儿再出来了。“那末请先生进来看房子么?里面脏得很,先生莫见笑。”“多谢,多谢。”C一面除靴子,一面说。他心里暗自欢喜,他到东京以来算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诚恳的话。二

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罢。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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