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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09:5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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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施笃姆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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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梦湖

茵梦湖试读:

译者序

施笃姆的诗意

小说

及其在中国之接受

德国19世纪的小说家特奥多尔·施笃姆,按照文学史的传统观点在前不如克莱斯特、凯勒“杰出”,在后不如冯塔纳、托马斯·曼“伟大”;可是施笃姆实际受欢迎的程度,却超过了他们所有的人。这种情况在我们中国特别明显,施笃姆无疑是自“五四”以来最受喜爱、最富影响的外国作家之一,而克莱斯特等的作品在长时间内却鲜为人知。

施笃姆尽管很受欢迎,我们对他也只是翻译得多,谈不上有什么深入的研究。施笃姆究竟是怎样一位作家?他的创作有哪些特点?他的作品何以在我国特别为人喜爱?本文意在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探索。一、德国的诗意现实主义与施笃姆的诗意小说

1840年至1890年,是德语文学史上所谓的诗意现实主义(Poetischer Realismus)时期。这个时期的许多德语作家,包括施笃姆在内,在前既不同于着意描写人生的“夜的方面”的浪漫派,也不同于以“倾向文学”自行标榜的青年德意志派,在后同样有别于对社会生活进行琐碎而机械的摹写的自然主义者。他们面向人生和现实,但由于受着德国社会发展迟缓和资产阶级政治上软弱乏力的局限,其中的多数人都只能客观反映自己所接触到的那一小部分现实,有意无意地回避重大的社会政治题材,力图从平凡的事物中寻找、发掘出所谓诗意,而缺少远大的眼光和抱负。按照当时一些理论家的主张,即使在极其贫乏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一个个富于诗意的因素或瞬息(einzelne Momente von poetischm Interesse),作家呢就应将注意力限制和集中于这些因素和瞬息上,从而再现平庸的社会现象中某个诗意的方面(eine poetische Seite)。

诗意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在不同的程度上实现了这些主张,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虽然多数回避了时代和社会的重大斗争,接触生活的面相对的狭窄,但在局部却并不都缺乏反映现实的深度,而且在写作艺术方面刻意求工,因此富有巨大的表现力和强烈的感染力。这一时期的作家们大多擅长于写抒情诗和中短篇小说(Novelle),而以后者的成就更为突出,更受世人重视。

在德语中短篇小说的发展史上,此时形成了一个空前的高峰。作为当时兴起于整个欧洲的现实主义潮流中的一个支脉,德国诗意现实主义自有其不可忽视的特长和成就,产生了像凯勒、施笃姆、迈耶尔等一些有世界影响的作家。

特奥多尔·施笃姆(Theodor Storm,1817-1888)出身律师家庭,故乡胡苏姆是如小说《燕语》所描写的那么一座濒临北海的“灰色小城”。他早年在柏林等地学习法律,毕业后回故乡开了一间律师事务所,同时热心致力于搜集整理家乡的童话、传说、格言和民歌。1853年,不甘忍受丹麦占领者压迫的他到普鲁士过了十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1864年丹麦人被赶走,施笃姆回故乡当了地方行政长官,三年后改任初级法院法官。由于不满俾斯麦的“强盗政策”和“无耻的容克统治”,于1880年提前退休,潜心从事写作,直至逝世。

施笃姆作为诗意现实主义的一位杰出代表,这一流派的优点、特长以及弱点,都鲜明而集中地体现在他的创作里。他以写抒情诗开始其创作,1853年出版了《诗集》。他的诗歌大多描写宁静和谐的家庭生活,歌颂故乡美好的大自然,格调清新、优美而富于民歌风。他在创作中深受歌德、海涅、艾辛多夫和莫里克的影响,自认为是继承了德语诗歌优良传统的“最后一位抒情诗人”。在他逝世十年后,冯塔纳也曾说过:“作为抒情诗人,他至少也属于歌德之后产生的三四个佼佼者之列。”

可是,尽管如此,施笃姆一生的主要建树,仍在中、短篇小说方面。从1847年至1888年的四十余年间,他创作的小说共五十篇,论数量不算很大,但其中却不乏名篇佳作。今天,施笃姆之依旧享有世界声誉,主要也归功于他的《茵梦湖》《燕语》《木偶戏子波勒》《双影人》和《白马骑者》等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

写到此,我们自然会提出问题:施笃姆的小说具体地讲有哪些特点?它们之所以成为佳作,长期以来受到各国读者喜爱,所凭借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根据前文所述作家的境遇变迁和思想发展,我们一般将他的小说创作划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但是,在这三个时期之间,一些贯穿始终的共同特点却非常明显。

先说作品的思想内容。和多数诗意现实主义的作家一样,施笃姆在创作中也有意无意地回避时代与社会的重大斗争,而致力于从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中去寻找所谓诗意。他的小说写的大多是恋爱、婚姻和家庭生活,主人公也不外乎市民、大学生、手工匠人、农民以及城乡中小资产者这样一些普通人。

显然是自觉不自觉地受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教条以致“题材决定论”的影响,我们过去评价施笃姆,几乎都无例外地将他的作品“多半局限在个人生活和家庭的范围内,没有接触到当时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判定为作家的缺点,并以此为依据,草率匆忙地得出施笃姆不够深刻、不够经典的结论。中外文学史的无数事例证明,这样做是不正确的。须知作品是否深刻、经典,并不取决于作家写什么,而取决于他怎样写。

在对施笃姆的主要作品及其流传情况做比较认真的研究之后,笔者相反认为,他之所以多写恋爱、婚姻、家庭生活这一类题材,也许倒恰恰是他获得众多读者喜爱的原因。这类题材固然平凡,为读者所司空见惯,因此不易写好。但是只要写好了,就能打动各个时代和不同民族的千千万万读者的心,因为恋爱、婚姻和家庭问题,毋庸讳言具有超时代、越国界的普遍意义,易于为广大读者所理解和接受。而整个看来,施笃姆的创作无疑是成功的,在所反映社会人生方面达到了相当的深度。笔者这样讲有以下两点理由:

一,施笃姆以恋爱、婚姻和家庭题材,写出了社会变迁,反映了时代风貌。这在那些社会生活背景较为广阔的代表作如《茵梦湖》《在大学里》《木偶戏子波勒》《基尔希父子》《双影人》和《白马骑者》中,是十分清楚的。它们要么反映了在封建宗法制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期人与人关系的转变,要么写出了新旧思想的斗争。也正因此,这类作品过去比较受我们重视。

二,即使在一些看似仅仅写个人生活、家庭关系的作品中,施笃姆也对伦理、道德、人性以及人生意义和家庭教育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赋予了作品以较为丰富的内涵。这类作品如《迟开的蔷薇》《燕语》《三色紫罗兰》《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和《忏悔》等,同样也有深刻的意义。

除去上述两类小说,施笃姆的的确确也写过一些仅仅只能算生活场景速写的小短篇。但整个而论,他的创作实在是很好地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德国社会特别是某些偏远地区的社会风貌。他的一篇篇杰作,不啻德国宗法制社会在资本主义冲击下解体时的一幅幅生动而精彩的风情画。过去,我们常常嫌它们的情调低沉、灰暗。但这是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所必然造成的,正好反映了1848年革命失败后的社会现实和一般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我们没有理由以今天的标准去苛求生活在十九世纪的德国作家。

不过,在肯定其思想意义的时候,需要特别强调,施笃姆的中、短篇小说之所以广为流传,受到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万千读者的喜爱,之所以今天还受到我们的重视,主要原因却不在思想内涵,而在于它们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于它们鲜明独特和优美动人的艺术风格。

以风格而论,我们大致可以以1870年为界线,将施笃姆小说创作分成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作品以《茵梦湖》为代表,重在意境的创造、气氛的渲染和缠绵悱恻的情感的抒写,而往往缺少连贯鲜明的情节、严整紧密的结构和激烈紧张的矛盾冲突。例如《茵梦湖》,只是借助主人公一些并无直接关联的回忆片断,把他不幸的恋爱经历大致告诉了我们,大异于传统小说的线性结构,倒与快节奏的现代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有几分近似,然而情感的抒发却既含蓄,又浓烈。早期其他作品如《

一片绿叶

》和《迟开的蔷薇》等,同样也说不上有多少情节,而只是一篇篇意境深远、情感深沉的抒情散文,一首首耐人寻味、感人肺腑的抒情诗。

后期作品则以《双影人》《白马骑者》为代表,重在人物个性的刻画,结构谨严而富于戏剧性,故事情节曲折有致,细节描写委婉动人。

但不论是前期或后期,施笃姆的成功之作几乎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们始终像笼上一层作者故乡北海之滨常有的轻雾似的,弥漫着一种凄清柔美的诗意。不同的只是,前者更多地像抒情诗,后者更多地像叙事诗罢了。例如,晚期的《双影人》(1886)以富有深情的笔触,叙述了一个失业者不幸的一生,让小说里的那位林务官听了也禁不住发出感叹道:“真正是一首诗啊。”而施笃姆临死前完成的最后一篇小说《白马骑者》,于整个德语近代文学也称得上是杰作、名篇。它虽不像《茵梦湖》和《燕语》似的写得缠绵悱恻,而是更注重情节的铺排,气氛的烘托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内心的揭示,从整体上看更富有故事性乃至戏剧性,但同时却不乏诗意,因此仍可以视为一部成功的叙事长诗。

施笃姆小说极富诗意这个特点可谓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俄国大小说家屠格涅夫在读完《她来自大洋彼岸》(1865)之后写信给作者说:“您的小说真是细腻优美到了极点,围绕着燕妮这个人物,弥漫着一种十分特殊的诗一般的馥郁之气,写见到维纳斯石像那个夜晚的片断,可算一件小小的杰作。”与施笃姆同期而稍后的德国大小说家海泽,给了他的整个创作这样的评论:“为了简单明白地指出特奥多尔·施笃姆小说的特点,我不知道还有比称它们是一位抒情诗人写的小说更好的说法。”

施笃姆怎么能够将小说写得如此富有诗意呢?

除了他本身是一位抒情诗人,有着诗人的禀赋,因而笔端常常流露出充沛、热烈的诗情外,笔者以为还有以下原因:

首先,施笃姆常常写的都是亲身经历,即他自己所能接触到的那一部分现实。例如,《茵梦湖》中的伊丽莎白和《她来自大洋彼岸》中的燕妮,都是他年轻时所热恋过的一个叫贝尔塔的姑娘的化身;而《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拿施笃姆自己的话来讲,更“产生于我自己心灵的最神圣的深处,这默默无声的乐师便是我疼爱的儿子……”

再则,故事发生的地点大多在北海之滨,那在不少小说(如《燕语》《双影人》)中都洋溢着的恋乡之情,正是热爱故土并曾长期流落他乡的施笃姆本人心境的写照。感情是诗歌的生命,施笃姆的成功之作无不写得情深意切,诗意也便油然而生。

其次,但同样重要,是施笃姆努力实践了在平凡的现实中寻找、发掘诗意的主张,并坚信作家只要有足够的功力,用中、短篇小说这种形式同样能创造出“最高的诗意”(das Hoechste der Poesie)。因此,他一生致力于中、短篇的创作,而谢绝朋友的劝诱写任何长篇。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写的常常是善良的人,平凡而普通的人;写的常常是他们的美好情感,诸如爱情、友谊以及对故乡家园的思念和热爱等等。可也正由于平凡、普通,我们读来便感到熟悉、亲切;正由于善良、美好,我们不知不觉便会产生共鸣,受到感染。加之施笃姆确实功力深厚,我们每读完他的一篇杰作,心中自然便会涌起那种读完一首好诗后的微醺乃至陶醉的感觉和审美体验。

最后,还不可忽视的是,施笃姆在艺术上造诣高深,而且精益求精。他语言朴素优美,写景状物生动自然,尤善于以景物烘托气氛,创造意境,常常都做到了情景交融,以景寄情。他对夜晚、大海、森林的描写最为出色。他惯于用花木禽鸟做思想感情的象征,如《茵梦湖》用白色的睡莲象征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双影人》用不惧寒霜的忍冬花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而《燕语》中那一声声燕子的啁啾,更把主人公苦苦思恋故乡亲人的情怀,渲染得淋漓尽致。

还有施笃姆经常采用回忆倒叙的写法,让主人公面对读者,直抒胸臆。他并且惯于也善于在故事中嵌进富有北德地方色彩的民歌、民谣以及情感炽烈的诗句,如《茵梦湖》中的“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从前所爱的一切/如今得统统忘记/我真不愿意”,以及《燕语》结尾处的“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一切皆已成空……”等等。这些都不独对小说的主题思想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还增添了诗的气氛。

上述种种,便使得施笃姆的成功之作充满了诗情画意,诗意盎然。总之,施笃姆不愧为德语文学中独有的所谓诗意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的的确确可以称之为诗意小说。在德语中、短篇小说乃至世界中、短篇小说之林中,施笃姆的作品不但耐看、好看,且自有其鲜明的个性和特色;正因为耐看、好看又富有特色,它们便得以长期流传,而且今天仍然受到人们的重视。二、施笃姆在中国

在我国,施笃姆长期以来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其热烈的程度甚至使某些德国朋友大为惊讶。施笃姆在中国的接受问题,自然就引起中德两国不少学者的关注,而弄清楚这个问题,又最好是从他的代表作《茵梦湖》谈起。《茵梦湖》译本知多少!《茵梦湖》的译本数目,过去一般都估计在六七个之间。其实,包括中国的台湾省和香港地区在内,我所知道的译本总数已达二十二种,而且很可能还有遗漏。在我国老小皆知、影响深远的长篇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译本的数量也不过如此。说来凑巧,它的第一个译本与《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样,同样出自郭沫若之手。不同的是它系合译,但问世的时间却比《少年维特的烦恼》早一年,即在1921年7月1日由上海泰东局初版,可以认为是大翻译家郭沫若一生译事活动的第一个重要成果。译本前还附有郁达夫的序。这个本子随后由不同出版社一版再版,单“泰东”一家,至1931年11月就印了十四版之多,足见多么受欢迎。关于翻译此书的情况,郭沫若在《创造十年·学生时代》做了生动的回忆。

继郭译之后,紧接着又出了唐性天(1922)、朱锲(1927)、张友松(1930)、孙锡鸿(1932)、王翔(1933)、施瑛(1936)、梁迂春(1940)以及巴金(1943)等的重译本,也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巴金的译本收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的《迟开的蔷薇》一书中,1943年9月初版。他在为此书作的后记中写道:

十年前学习德文时,曾背诵过斯托姆(Theodor Storm,1817-1888)的《迟开的蔷薇》,后来又读了他们的《蜂湖》。《蜂湖》的中译本(即郭沫若先生译的《茵梦湖》)倒是二十年前在老家里读过的。

我不会写斯托姆的文章,不过我喜欢他的文笔。大前年在上海时我买过一部他的全集。我非常宝贵它,我一有空就拿它出来翻读。虽然我至今还没有把德文念好,可是为了学着读德文书,我也曾翻译过几篇斯托姆的小说。

今年在朋友处借到一本斯托姆的《夏日的故事》,晚间写文章写倦了时,便拿出来随意朗读,有时也运笔翻译几段,过了几个月居然把里面的《蜂湖》译完了,此外还译了几篇较短的作品。

现在选出《蜂湖》等三篇来,编成一个小小的集子。我不想把他介绍给广大的读者。不过对一些劳瘁的心灵,这清丽的文笔,简朴的结构,纯真的感情也许可以给少许的安慰吧。

在这段引文中,巴金不只谈了译《茵梦湖》的前后情况,而且回顾了自己与施笃姆之间有过的种种关系(关于这个问题后文将详细论及)。巴金的译本是出得比较晚的,可是影响却相当大,不但新中国成立前多次重版,1966年香港南华书店还重排过;1978年又收进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编印的三卷本《外国短篇小说》中,在当时刚打倒“四人帮”不久还闹着精神饥荒的中国赢得了大量读者。前年,作为迄今为止的最后和最年轻的译者,我应约重译《茵梦湖》。在工作的过程中,我仍从巴老这四十年前的旧译文里得到不少启示。

在我们中国,是否还有哪一篇外国短篇小说像《茵梦湖》这样一译再译,而且同时拥有像郭沫若、巴金、梁迂春等这样一些大名鼎鼎的译者呢?以笔者的孤陋寡闻,的确还不知道。《茵梦湖》与《意门湖》之争

译本多了,译家之间必然会在原文的理解、译文的表达以及保持原著的风格等问题上,产生分歧,而且一般地讲,重译者总是自认为胜过先前的译者,于是乎便引起争论。唐弢著述中的一篇题为《茵梦湖》的短文,可使我们窥见当年热闹情景之一斑,兹摘引于后:

郭沫若精德文,又曾与钱君胥合译过德国施笃姆原著《茵梦湖》一册……《茵梦湖》有誉于世,我早年读此,备受感动,印象之深,不下于《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书有多种译本:商务印书馆有唐性天译本,书名作《意门湖》;开明书店有朱锲译本,书名作《漪溟湖》。朱锲在序文指出唐译语句滞重,不堪卒读,“实逊于郭译。但郭译也有错误,并指出可以商榷之处凡十条”。最后,北新书局又有英汉对照本,为罗牧所译,序文中对郭钱合译之译文施以攻击,谓不可信。早期译者常持此种态度,实则所据原文不同,罗译既系英汉对照,根据英文本转译,实难据为信史。

说到分歧和争论产生的原因,唐弢先生指出的一点当然是对的。不过,除此而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译者所持翻译标准的不同,而且毋庸讳言,有时恐怕也存在门户之见乃至文人相轻、同行相嫉习气的影响。例如朱锲的译文根据的也是德文本;但他在序文中列举的郭译“可以商榷之处凡十条”,笔者在一一做了研究以后发现至少有两条,原本是郭译的更深刻、更正确,表达更自然,更顺达。

当年环绕着《茵梦湖》的论争,从好的方面看,反映了文坛思想的活跃,不存在或较少存在对名人只能捧场不能批判的情况。再者,就郭沫若译《茵梦湖》与唐性天译《意门湖》两者的译文和书名孰优孰劣这个问题,在创造社的郭沫若、郁达夫与文学研究会的沈雁冰、郑振铎这些文坛大将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以今天的眼光衡量,就更具有文学史的意义了。郭沫若于1922年6月22日写了《批评〈意门湖〉译本及其他》,同年9月1日,沈雁冰便在《时事新报》附刊《文学旬刊》上以《半斤八两》相驳斥,接着郭沫若又在《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三期做出《反响之反响》(收入郭沫若《文艺论集》),如此你来我往,很持续了一段时间。

今天,我们断断没有就这个论争评判是非曲直的必要。只不过郭译优于唐译,看来倒是事实;朱锲在其《漪溟湖》译序中也说唐译“语句滞重……实逊于郭译;郭译文句颇流利,意味也深长,可说是译品中不可多到的文章”。至于书名,《茵梦湖》更胜《意门湖》远矣。茵梦湖三字很能激起读者的联想,很富有诗意,完全符合原著的意趣和格调,也就难怪能经住时间的考验。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茵梦湖》已经成为定译,并将随着作品本身而流传下去,虽然在现实生活里并不真的有一个茵梦湖,但自五四以来,它却在我国万千痴情男女的梦中时时漾起涟漪。从《茵梦湖》到《林中》《茵梦湖》这篇小说分为十段,每段有一个小标题,第三段的标题叫《林中》。1925年创造社作家周全平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说,也题名《林中》(收入《梦中的微笑》)。这《林中》与《林中》之前,有没有什么联系呢?肯定地回答:有。而且,这联系不仅仅限于两个标题的雷同,而存在于两篇小说的内容、形式以至于情调之间。

周全平的小说也分成一个小段一个小段,只不过比《茵梦湖》多两段而已,其各段的标题与内容梗概如下——

林中:湖、山、森林的描写,一幅晚秋景象。

薄暮:一位贫病交加的老人坐在林中墓畔回忆往事,“那时他的失神的目光,渐渐射到那荒凉的坟墓上。忽然乾枯的眼眶里放出一缕垂灭的迴光……一场美丽的多趣的命运的游戏,便在惨淡的,悲凉的秋夜的森林中展出来了。”

童时:仙舟、露苹青梅竹马,“天天聚着,已经亲热得像一对小夫妻了。”

姑母家:露苹十二岁时与仙舟分手,十八岁时重逢仙舟已是“妖憨玲珑”少女,但即被后母许配给了有钱的表兄李某。

湖畔:仙舟、露苹互诉衷肠。

秋雨:露苹发出控诉:“那新来的,李先生家底世兄,已把我底幻梦刺破……煊赫的豪富贵公子在礼教的假面下夺去了我底所有。啊!残酷的礼教夺去我底所有。”

他乡:元宵节,漂泊异乡的仙舟接到表兄来信,知露苹已嫁李家。

佳节:俱乐部里,唱曲女子受贵公子欺侮,仙舟抱不平。

月夜:仙舟遇唱曲女子,听她唱:人无呀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钟撞虚空……

姑母家:重逢被休弃了的露苹。

微笑:诀别,以心相许。远方传来山农的歌声……

薄暮:老人独坐林中,回忆往事。

任何一个对《茵梦湖》这篇小说有几分了解的人都不难发现,周全平的《林中》与它真是太相像了。这不仅表现在主题思想、故事情节、表现手法、篇章结构等大的方面,就连那一个个小标题和许多的细节也是一样;不同只是《林中》的故事产生于五四时代的中国,因此加上了一些中国和时代的特色。但是,反对包办婚姻和封建礼教的主题思想直接由主人公口中道出来,整个情调气氛更加愁惨凄凉,以及用元宵节代替圣诞节,用俱乐部代替市政厅地窖酒店,用唱曲女子代替吉卜赛女郎,用山农的歌声代替牧童的歌声,用“人无呀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钟撞虚空……”代替“今朝啊,今朝/我是如此美丽/明朝,唉,明朝/一切都将逝去……”诸如此类的改变与差异,都未能掩盖而倒是更加清楚地揭示了一个事实:周全平的《林中》确系《茵梦湖》的仿作。

从《茵梦湖》到《林中》,这个突出的事例,进一步证明了施笃姆的《茵梦湖》在我国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它不只译本众多,为广大读者所喜爱,不只受到我国一些新文学奠基人的青睐,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众多而有趣的记录,而且具体、直接地影响到了作家的创作。施笃姆在中国何以特别受欢迎?

除去《茵梦湖》,施笃姆的其他杰作《白马骑者》《淹死的人》《木偶戏子波勒》《在大学里》《双影人》以及《燕语》等等,在我国同样早已有多种译本,同样受到不同时期的万千读者的喜爱。而且,与施笃姆有过关系,思想与创作受过他启迪的中国作家,恐怕也绝不止一个周全平。就说巴金吧,他1923年以前就读了郭沫若译的《茵梦湖》;十年后学德文时又读了原文,还背诵过《迟开的蔷薇》;1940年在上海买了一部施笃姆全集,“非常宝贵它”,“有空就拿它出来翻读”;1943年更将《迟开的蔷薇》等自己特别喜欢的几篇翻译出来,编成集子出版。整整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又如此地“宝贵”、喜爱,能不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么?尽管我对巴金的了解十分肤浅,却也隐隐感到他的创作与施笃姆的创作之间,不无某些相似之处,有关专家要是深入研究,必然会有所发现。总之,整个而论,施笃姆无疑是在我国最受欢迎的外国作家之一,现在的问题只是,这位生活和创作于十九世纪的德国小说家,何以能赢得我们现代的中国读者乃至作家的心呢?

为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让我们来看一看几位前辈作家对施笃姆的评价:

郁达夫十分欣赏施笃姆的小说,并译过一篇《马尔戴和她的钟》,他称施笃姆为“一流不朽作家”(见《闲书》《查尔的百年诞辰》)。

唐性天赞施笃姆的文笔“简练老当,并没有刻意求工的气味,却是描写情景,栩栩如生,真到了自然绝妙的境界”(《意门湖》译序)。

李殊认为《双影人》“述工人约翰之一生,精密生动,其描写生活恋爱系社会环境之苦闷,可谓优美艺术之标本”(《恋爱与社会》小序)。

巴金称施笃姆的小说文笔“清丽”,结构“简朴”,感情“纯真”,说它们可以安慰“劳瘁的心灵”(《迟开的蔷薇》后记)。

朱锲说《茵梦湖》“长于‘外’的描写,于自然方面,风景方面,可以补前者(指中文小说)之不逮;而感情的深挚,思想的高超,尤可与《红楼梦》并驾齐驱,有过之无不及”(《漪溟湖》译本序)。

以上这些前辈对施笃姆的评价,除去朱锲将《茵梦湖》与《红楼梦》相提并论失之牵强,言过其实,其他的都相当中肯,尤其是巴金所指出的文笔清丽、结构简朴、感情纯真三点,更可谓十分恰当。他们的共同之处于强调施笃姆的高度艺术成就,这刚好印证了笔者在本文第一部分的论点,即“施笃姆之所以为施笃姆,施笃姆的中、短篇小说之所以广为流传,受到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万千读者喜爱”,主要原因乃是他那“鲜明、独特和优美动人的艺术风格”。事实上,我国不少读者也确因那种特有的艺术美和诗意而特别醉心于施笃姆。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以题材内容和主题思想而言,施笃姆的创作主要反映了封建宗法制社会的解体以及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而我国在五四以后也处于差不多同样的阶段。施笃姆在小说中所提出的不管是家庭伦理道德问题,还是社会经济政治问题,也正好是我国的现实问题,特别容易为我们的读者所关心和理解。例如他那以反对包办婚姻为主题的《茵梦湖》,就正好道出了一代在封建礼教压迫下渴望恋爱自由的青年男女的心声,因此能广为流传,并为他的作品在我国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过去我们在谈到施笃姆的局限时常说,他的小说大多写得缠绵悱恻,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很重,这无疑是事实。这里可以进一步指出,正是这种情调吸引了相当多的读者,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读者。因为新中国成立前的读书界,显然是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多数。也可以认为,我们的整个精神气质和思想情趣,即西方人所谓的Mentaliat,以及我们的文化水准——这些当然又是由我国的历史传统和社会发展所决定了的——都使我们容易接受施笃姆以及与施笃姆一类的作家,喜爱《茵梦湖》《燕语》《木偶戏子波勒》一类的作品。小说

玛尔特和她的钟

上中学的最后几年,我寄宿在城里一幢小小的市民住宅里。房主一家的父母和众多兄弟姐妹全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上了年纪却尚未出嫁的女儿。父母和两个哥哥已经去世,姐妹中除去最小的一个嫁的是本地的一名医生,其余全跟着自己的丈夫去了外地。这样,父母留下的宅子里就只剩下玛尔特孤零零的一个人,靠着出租家里过去的住房,还有就是一点儿微薄的养老金艰难度日。只是在礼拜天,她才能吃上一顿像样的午餐。然而对此老处女并不在乎,她在物质生活方面的要求几乎为零。既出自信念,也考虑到小市民家庭境况的拮据,她父亲让所有子女都受到严格的节俭教育,结果就是玛尔特对眼下的窘境安之若素。

在青年时代,玛尔特只上过一般的学校,可她凭着头脑敏捷,性格沉稳,再加上寂寞的晚年勤于思索,等到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文化修养已提高到一个对于女性,具体讲对于市民阶层的妇女来说很不一般的水平。诚然,她说起话来并非总是合乎语法,尽管她经常而且专心地阅读,特别爱读历史著作或者诗歌。不过对于读过的东西,她却多半能做出自己的正确判断,独立地分辨出哪是好哪是坏,这可就很少有人能办到啦。那时默里克的《画家诺尔顿》刚刚出版,一读便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因此反反复复地阅读;开始是从头读到尾,后来就喜欢哪部分读哪部分。书中塑造的人物于她已成为独立自主的生命,他们的行为不再受到作品结构的约束。她常常一思考便好几个小时,希望想明白,到底怎样才能免除那许多如此可爱的人即将遭遇的厄运。

孤身独处的玛尔特内心并不觉得寂寞无聊,只不过时不时地也可能产生一点儿生命虚度之感。她需要一个人,一个她能为他工作,一个她能给予关爱的人。她没有任何亲朋好友,于是便把这可嘉的激情倾注到自己的一批批房客身上。而我,就在她那里感受到了不少的关怀和慈爱。——她酷爱鲜花,尤其是素白的花,白花中又以那普通常见的为最爱,而后面这点,在我看来乃是她知足、认命的典型表现。每当侄儿侄女们给她送来采自自家花园的头一捧雪钟花和雪片莲,她一年中的第一个喜庆日子就到啦。随即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瓷制的小提篮,插在里边的鲜花在玛尔特精心照料下,将一连几个礼拜装点着她那小小的屋子。

自打父母去世,在玛尔特身边就很少见到人,特别是漫长的冬季的夜晚,她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度过。这样,那活跃而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对她来说极具个人特征的想象力,似乎便赋予了周围的家具什物以生命和意识。好像是她把自己灵魂的一些个碎片借给了屋里的那些老家具,使它们获得了与她交谈的能力。这样的交谈,自然多半都是无声的,可也正因此反倒更加亲切诚挚,不会发生什么误解。她的纺车,她的褐色雕花靠背椅,都是些古怪稀罕的玩意儿,常常会生出些特异透顶的念头,而有一台老式座钟尤其如此。这钟还是五十多年前她父亲生前在阿姆斯特丹的旧货市场上淘来的,买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老古董。这家伙模样自然很是稀罕:在已经发黄的刻度盘的两侧,各紧靠着一张长发垂挂的海妖面孔,这面孔是用白铁皮剪成后再上色做的;刻度盘的下面部分被带鳞片的鱼身围着,鱼身上还残留着镀金的痕迹。指针似乎做成了蝎子尾巴的样子。年深日久,估计齿轮机械已经磨损,所以钟摆发出的响声既沉浊又不均匀,而且摆锤时不时地还会突然掉下来几英寸。

这只钟是它女主人最健谈的伙伴,而且不只谈,还参与她所有的思考。每当玛尔特感到孤独,孤独得即将堕入沉思的时候,它的钟摆便嘀嗒嘀嗒地响起来,越响越带劲儿,越响越厉害。这响声不让她有片刻的安宁,一声一声地直接穿透进她的思想里去,直到她终于不得不站起来。这时候,阳光正温暖地照进她的玻璃窗,窗台上的丁香花正吐放着甜美的芳香,窗外的天空正掠过一群呢喃歌唱的燕儿。周围的世界待她多么亲切啊,她不能不又变得心情愉快起来。

可那只钟啊,它也真有自己的脑子。它年迈力衰了,已不大情愿适应新的时代,因此往往在本该敲十二响的时候偏偏只敲六响。反过来有时候又敲个没完没了,像是它想要将功补过,直敲到玛尔特过来把钟锤从链条上拿掉。最稀罕的是有时候它该敲却敲不响了,接着只听齿轮间传出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可钟锤就是抬不起来。这样的情况大多出现在深更半夜。玛尔特每次都会醒来,都会下床去帮助解除老钟的困厄,而且不达目的决不休止,哪怕是在滴水成冰的严冬,哪怕夜晚漆黑。随后她才重新上床,开始东想西想,要弄明白这钟为什么唤醒她,问自己是不是有啥白天该做的事忘记了,问自己这一天是不是过得真正问心无愧。

眼下又到了圣诞节。由于大雪阻断了交通,圣诞夜我是在一位多子女的朋友家度过的。圣诞树早已点亮,孩子们已欢呼雀跃着冲进关闭了很久的圣诞室,随后我们又吃了必不可少的鲤鱼,喝了红葡萄酒;没有拉下任何传统的仪式和节目。——第二天早上我踏进玛尔特的房间,按老习惯向她祝贺节日。她坐在那儿,胳膊肘支在桌上,像是久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昨儿个晚上,您是怎样过的圣诞夜呢?”我问。

她瞅着地板回答:“在家里。”“在家里?怎么没跟您的侄儿们在一块儿?”“唉”,她说,“自打十年前的昨天我母亲在眼前的这张床上过世以后,圣诞夜我就再没出过门。昨儿个我姐姐确曾派人来请我,在天黑时我也真想过要去她那里;可是——那只老钟这时又怪响起来。早不响晚不响,好像一个劲儿地在说,别去喽,别去喽!你想在那儿干什么?你的圣诞夜不该去那里过呢!”

这样,她便留在了家里的这间小屋里。儿时,她曾在这儿玩耍;后来,她曾在这儿替父母合上眼睛;现在,那只老钟跟当初完全一样,仍在那儿嘀嗒嘀嗒响个不停。只是眼下,在它已如愿以偿,玛尔特把已经取出来的节日礼服重新锁进了柜子以后,它发出的嘀嗒声却轻了下来,而且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到最后竟一点儿听不见了。——玛尔特呢,又可以不受打扰,独自去回忆自己一生经历的一个个圣诞夜的情景:

她父亲坐在那张褐色的雕花靠背椅里,头上戴着细绒便帽,身穿黑色的节日礼服,一向严厉的眼睛今天也变得和蔼而慈祥,毕竟是圣诞节了——唉,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圣诞节!尽管当时桌上并没有大放光明的圣诞树——这只有富人们可以享受——却点着两支粗大的蜡烛,把小屋子照耀得异常明亮,以致经过许可从黑暗的前厅走进来的孩子们都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随后他们走到桌子跟前,观看圣婴给他们带来的礼物,但按照这个家庭的规矩既不显得急躁,也不雀跃欢呼。自然没有昂贵的玩具喽,不,连便宜的玩具也没有,而尽是些有用和必需之物,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块小黑板、一册歌本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可尽管这样,得到了小黑板和新歌本的孩子们仍然感觉幸福,接下来便一个跟着一个去吻父亲的手;他老人家呢则仍旧坐在自己的靠背椅里,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接受孩子们的感谢。头顶上束着小方巾的母亲满脸温柔慈爱,亲手给孩子们系上新围裙,在新黑板上写了些数目字和字母让他们模仿。只不过母亲时间实在很少,必须下厨房去烤苹果饼了,要知道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才是圣诞夜的主要礼物,不烤不成啊。这当儿,父亲翻开了新歌本,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唱起来:“满怀喜悦,赞美上帝!”孩子们全都识谱,也跟着合唱:“满怀喜悦,赞美上帝!”他们就一直这么站在父亲的靠背椅周围,把整首歌唱完。只有在歌唱的间歇,才听得见母亲在厨房操作和苹果饼在锅里发出的吱儿吱儿声。——

嘀嗒,嘀嗒!老钟又叫开了;嘀嗒,嘀嗒!它越叫越来劲儿,越叫越揪心!玛尔特猛然站了起来,她的四周几乎已经一片黑暗,唯有窗外的雪地上躺着一点儿黯淡的月影。除了那钟摆的响动,房子里一派死寂。没有孩子们在小屋里歌唱,没有火焰在厨房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这宅子里留下的就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其他的人通通走了,通通走了。——可这老钟它到底又想告诉玛尔特什么呢?——啊,它是提醒她快十一点啦——另一个圣诞夜的情景蓦然间出现在玛尔特的记忆中。唉!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样子啊,在许多许多年以后:

父亲和兄弟们已经死了,姐妹们也都出了嫁,只有母亲单独和玛尔特留了下来。她早已接管了父亲在褐色雕花靠背椅里的位子,把那些家庭琐事统统移交给了自己的女儿,因为父亲一死她就小病不断,和蔼的面容一天比一天苍白,慈祥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惨淡,到头来只好成天卧病在床。这样子过了三个礼拜,便又到了圣诞夜。玛尔特坐在病榻旁倾听着似睡非睡的母亲的呼吸,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老钟嘀嗒嘀嗒地走着。这时已经快十一点,母亲突然睁开眼来,想要喝水。“玛尔特”,她说,“一等开春,要是我体力——能够恢复,咱们就去看——你的姐姐汉娜。刚才我在梦中,见到了她的——那些娃娃。——你呀,在这家里太寂寞了。”

母亲压根儿给忘了,汉娜姐姐的孩子们全已在去年深秋夭折。玛尔特也不提醒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握住母亲变瘦削了的手。这当儿钟敲了十一点。……

眼下它也正敲十一点——只不过声音是那样的轻,好像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远方。

这当口玛尔特听见一声沉浊的呼吸。她想,母亲又要睡了,于是便悄悄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仍然把母亲的手握在手里,临了儿自己也堕入了似睡非睡状态。如此过去了大约一个小时,钟突然敲起了十二点。——蜡烛已经燃尽,明亮的月光照射进窗户中来。埋在枕中的母亲的面容显得异常苍白。玛尔特握着的她的手已经冰凉。她放开她冰冷的手,在母亲的遗体旁坐了一整夜。

而今玛尔特又这样坐在同一间小屋里,回忆着往事。那只老钟嘀嘀嗒嗒走着,声音时而响亮,时而低沉。这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它都知道,都一块儿经历过,它帮助玛尔特回忆过去的一切,回忆起她的痛苦,回忆起她那些小小的欢乐。

玛尔特那孤寂的小屋是不是仍然令人感到惬意?这我不知道。离我住在她家已经过去许多许多年,还有,她那座小城与我的故乡又相隔遥远。——那种珍惜生命的人们通常不敢说的话,玛尔特总是径自而大声地讲出来,例如她常说:“我从来不曾生过病,我呀,肯定会活很久很久。”

她这个自信要是没有错,我写的这篇东西要是能落进她的小屋,她在读的时候但愿还想得起我来。那只老钟会帮助她回忆的,它可是什么都一清二楚。

茵梦湖

老人

晚秋的一天午后,从城外倾斜的大道上漫步走下来一位衣冠楚楚的老人,看样子是散完步准备回家去。在他穿的那双眼下不再时兴的带银扣的鞋上,已经扑满了尘土。他腋下夹着一条细长的金头藤手杖,神态安详自如,时而瞅瞅周围的风景,时而望望面前山下静卧在落日余晖中的城市。他满头银发,奇怪的是一双眼睛却依然黑黝黝的,恰似那业已逝去的青春韶华,如今全都躲藏在了他的这双眼睛里。——他看上去颇像个异乡人,过往的行人很少有谁跟他打招呼,虽然他们常常情不自禁地要注视一下老人那双严肃的眼睛。终于,他在一幢带三角墙的高大楼房前停下来,掉头再望望下边的城市,然后就跨进门厅里去了。门铃响过以后,房里能看清门厅的一个窥视孔后的绿色帘子拉开了,出现了一张老妇人的脸。老人举起手杖来向她致意。“怎么还不点灯?”他讲话微带南方口音。女管家放下了窥视孔上的布帘。老人走进宽敞的过道,来到一间在四壁的大橡木柜中摆着各式瓷花瓶的客厅,穿过一道正对面的门,进入一条小走廊,这儿有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到后楼的卧室去。他慢慢儿爬上楼,打开一扇房门,走进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房中舒适而宁静,有一面墙几乎全让书架给遮住了,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幅人像画和风景画;一张铺了绿色台布的桌子上,随意摊着几本翻开了的书;桌子前面,立着一把配有红绒坐垫的古老、笨重的扶手椅。——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到屋角里,然后就在扶手椅中坐下来,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像是散步走累了,想要休息休息。——他这么坐着,天便渐渐黑了。终于,月光透过玻璃射进屋来,落在墙头的油画上。明亮的月光缓缓移动,老人的眼睛也跟着一点儿一点儿转过去。这当儿,月光正好照着一幅嵌在很朴素的黑色框子里的小画像。“伊丽莎白!”老人温柔地轻轻唤了一声,唤声刚出口,他所处的时代就变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儿时

转眼间向他跑过来一个模样儿可爱的小姑娘。她叫伊丽莎白,看上去五岁光景,他自己年龄则比她大一倍。小姑娘脖子上围着条红绸巾,把她那双褐色的眼睛衬托得更加好看。“莱因哈德”,她嚷着,“咱们放假啦!放假啦!今天一整天不上学,明天也不上学。”

莱因哈德把已经夹在胳膊底下的石板飞快往门后一搁,两个孩子随即冲进房前的花园,穿过园门,奔到野外的草地上去了。这突如其来的假日真令他俩喜出望外。莱因哈德在伊丽莎白的帮助下,已用草皮在这里搭起一间小屋子,他俩打算在里边度过夏天的黄昏,不过目前还缺少坐的板凳。莱因哈德马上动手干起来,钉子、榔头和必需的木板反正是准备好了的。这其间,伊丽莎白却顺着土堤走去,一边走一边捡野锦葵环形的种子,把它们兜在自己的围裙中,以备将来串项链什么的。莱因哈德尽管敲弯了不少钉子,到底还是把板凳做出来了。当他大功告成后跑到外边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时,小姑娘已经走在离他远远的草地的另一端。“伊丽莎白!”他喊,“伊丽莎白!”女孩应声跑来,头上的鬈发在风中飘动。“快”,他说,“咱们的房子已经全部完工啦。瞧你跑得多热,赶快进去,咱们可以坐在新板凳上。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两人随即钻进小屋,坐在刚钉成的凳子上。伊丽莎白从围裙中掏出锦葵子来,把它们串在长长的线上;莱因哈德于是讲开了故事:“从前,有三个纺纱女……”“嗨”,伊丽莎白打断他,“我都已经背熟啦,你可别讲来讲去总是这个故事哟。”

莱因哈德不得不丢开三个纺纱女的故事,讲起一个被扔进狮穴中的可怜人的故事来。“……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他讲,“你知道吗?四周漆黑漆黑的,狮子也都睡觉了。可不时的,它们在睡梦里打着哈欠,还吐出红红的舌头。那个人吓得直哆嗦,以为是快天亮了。这当儿,他周围突然一下变得亮堂堂的,抬头一瞅,一位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对他招招手,然后就照直走进岩石中去了。”

伊丽莎白专心致志地听着。“一位天使?”她问,“他该有翅膀的吧?”“这只不过是个故事”,莱因哈德回答,“实际上压根儿没有什么天使。”“啊,呸,莱因哈德!”女孩说,同时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当莱因哈德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以后,她又怯生生地问:“干吗他们总这么讲呢?妈妈、阿姨,还有在学校里?”“这个我不知道。”他回答。“可你说”,伊丽莎白又问,“狮子是不是也没有呢?”“狮子?有没有狮子?有,在印度。那儿的异教祭师把它们拴在车子前头,驾着它们拉的车穿过沙漠。等我长大了,我要亲自去看看。那儿比咱们这里美好不止一千倍,那儿根本没冬天。你也得跟我一块儿去。你愿意吗?”“愿意。”伊丽莎白回答,“可妈妈也得一块儿去,还有你的妈妈。”“不行。”莱因哈德说,“那时候她们太老了,不能跟着去。”“可我是不许单独出门的呀!”“他们会许可的。你那时已真正做了我的妻子,其他人再不能命令你什么了。”“可我妈妈会哭的呀!”“我们还会回来嘛”,莱因哈德着起急来,“你干脆说,愿不愿意跟我去?不去我一个人去,去了再不回来啦。”

小姑娘差点儿没哭出声。“别这么生气呀”,她说,“我跟你到印度去就是。”

莱因哈德高兴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女孩的双手,拽着她飞跑到了草地上。“到印度去喽!到印度去喽!”他一边唱,一边拉着小女孩转圈子,使她脖子上的红绸巾飘扬起来。唱着转着,他突然放开小姑娘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不行,去不了,你没有勇气。”

——“伊丽莎白!莱因哈德!”这当儿从园门边传来家里人的呼唤声。“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孩子们边回答,边手拉着手朝家中跑去。林中

两个孩子就这么在一起生活。他觉得她常常太安静,她觉得他常常太急躁,但也正因此,便谁都离不开谁,课余的时间几乎总在一块儿玩儿,冬天在两家母亲并不宽敞的房中,夏天在田野上和树林里。有一次,伊丽莎白遭到老师的责骂,站在一旁的莱因哈德气得把石板猛地扔到桌上,想把老师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来。老师没注意到他这一举动。可这一来,莱因哈德再也不认真听地理课了,反倒在课堂上写了一首长长的诗。他在诗中把自己比作一只年轻的雄鹰,把教员比作一只灰老鸦,伊丽莎白则是一只白色的鸽子。雄鹰发誓一旦翅膀长硬了,定要向灰老鸦报仇雪恨。年轻的诗人眼含热泪,在自己的想象里成了一位非常非常高尚的人。回到家中,便找出一个羊皮面精装的小本子来,在里边雪白雪白的头几页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了自己写的第一首诗。不久,他转到另一所学校里,和那里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结下了新的友谊,但这并未影响他跟伊丽莎白的关系。从他过去给她一讲再讲的童话中,现在他动手把那些她最喜欢的写下来,写着写着经常很希望把自己的某个想法也添加进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能如愿以偿,于是只好怎么听来的就怎么写上。写好后送给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则将它们珍藏在自己那只小柜子的一个抽屉里。晚上,她常常当着他的面把这些故事念给自己的母亲听。莱因哈德在一旁听着,心中感到莫大的快慰。

七年过去了。莱因哈德为了升学就要离开故乡。伊丽莎白没法设想,她从此有一段时间将完全见不到莱因哈德。使她高兴的是,他有一天对她讲,他将像从前一样为她把童话写下来,附在给母亲的信里寄给她;她呢,也得回信告诉他是否喜欢它们。动身的日子眼看到了,可在这之前,羊皮面精装的小本子里又增加了一些诗,只不过对伊丽莎白仍是个秘密,虽说这个本子是由于她才存在,那渐渐已写满半本的诗中的大部分,都是因为她才产生的。

六月里,在莱因哈德离家的前一天,亲友们决定再聚会聚会,组织了一次到附近森林中去的郊游。大伙儿先乘一小时车,到了林子边上,然后从车上搬下装食物的篮子,继续步行前进。首先得穿越一片枞树林,林中空气清凉,光线朦胧,地上撒满了细细的枞针。走了约莫半小时,便出了幽暗的枞林,来到一片爽朗开阔的山毛榉林中;这儿一切都是明亮的,翠绿的,从繁密的枝叶间不时投射下来一道道阳光。在人们的头顶上,有一只小松鼠不停地从一棵树枝跳到另一棵树枝。在一处旷地上,古老的榉树的树冠长拢来,形成了一个绿叶拼成的透明的穹顶,大伙儿便停在下边。伊丽莎白的母亲揭开一个装食物的篮子,一位老先生自告奋勇充当司粮官。“你们全给我过来,孩子们!”他喊道,“好好记住我要给你们讲的话。现在你们每人分到两块面包,当作早餐。黄油留在家里了,作料必须自己去找。林子里草莓多的是,当然喽,只对能找到它们的人而言。谁笨拙无能,就只好啃光面包,生活中到处都一样。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了!”年轻人齐声回答。“好。”老先生说,“可是,你们瞧,我下面还有呢。我们老年人在一生中已经奔波得够了,现在就留在家里,就是说留在这儿的几棵大树下,削削马铃薯,生起火来,摆好餐桌,等到十二点再煮煮鸡蛋。为此你们每人都得把自己采的莓子分一半出来给我们,这样我们也好享用一点儿饭后果。喏,各奔东西,老老实实把你们的收获带回来吧!”

年轻人扮出各式各样的调皮样儿。“等等!”老先生再一次嚷起来,“我大概用不着对你们讲:谁要是啥也没找到,谁便啥也不用交。不过你们的小脑瓜儿得给我好好记住,这样他也甭想从我们老年人这儿再得到什么啦。喏,今天这一天你们受的教诲已经够多了,要是你们再能找到草莓,那日子就算过得不错。”

年轻的人们也感到受的教训够多了,已开始成双成对儿地离开。“走,伊丽莎白”,莱因哈德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草莓挺多,绝不能让你啃光面包。”

伊丽莎白把草帽上的绿缎带结拢来,挎在手腕上。“好了,走吧”,她说,“这就是咱们的篮子。”

两人随即走进树林,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四周潮湿而幽暗,不见一线阳光,不闻一点儿声响,只在头顶上看不见的空中,偶尔传来几声鹰隼的鸣叫。接着面前又出现一片密不通行的丛莽,莱因哈德不得不走在前头开路,这儿折断一根乱枝,那儿挪开一条野藤。一会儿他却听见伊丽莎白在背后唤他的名字,便回过头去。“莱因哈德!”她喊,“等等我呀,莱因哈德!”莱因哈德看不见她,定睛望去,才发现她还远远地在和一些小树枝纠缠不清,她那稚嫩的小脑瓜儿,只勉强高出丛生的羊齿植物一丁点儿。他只好退回去,把她从乱糟糟的荆棘和灌木丛里领出来,到了一片林中旷地上;这儿开着一朵朵寂寞的野花,花间有一只只蓝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莱因哈德从她涨红的小脸上抹开汗湿的头发,想给她戴上草帽,伊丽莎白却不肯。后来在他的请求下,她终于还是同意他给她戴上了。“可是,你的草莓究竟在哪儿呢?”临了儿,她停下来深深喘了一口气,问道。“从前它们就长在这儿”,莱因哈德回答,“也许是癞蛤蟆占了咱们的先,要不就是黄鼠狼或者小山精什么的。”“准是”,伊丽莎白说,“叶子都还在这里嘛,只是千万别提小山精。走吧,我还一点儿不累,咱们继续找好啦。”

在他们面前横着一条小溪,小溪对面又是森林。莱因哈德把伊丽莎白抱起来,涉水到了对岸。然后走了一会儿,两人又出了阴森的密林,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这儿准有草莓”,姑娘说,“连空气也香甜香甜的。”

两人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寻找起来,然而什么也没找着。“没有”,莱因哈德说,“那只是野草散发出的香味。”

地上到处间杂地生长着一丛丛覆盆子和冬青,它们之间的空隙又被艾蒿和绿色的浅草填补起来,充满在空气里的浓烈的芳香是艾蒿发出的。“真叫安静呀”,伊丽莎白说,“其他的人,他们在哪儿呢?”

莱因哈德压根儿没想到往回走。“等等,看一下风从哪儿吹来的?”说着,他把手举到空中,然而并没刮风。“别作声”,伊丽莎白说,“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讲话。朝那边喊一下吧。”

莱因哈德把手罩在嘴上,喊道:“喂,到这儿来呀!”——“这儿来呀!”那边应着。“他们答话了!”伊丽莎白高兴得拍起手来。“没,连个影儿也没有,那只是回声。”

伊丽莎白抓住他的手。“我怕!”她说。“别——”莱因哈德告诉她,“压根儿没啥好怕。这里美极了!坐到那边的树荫下去,让咱们歇一歇。咱们一定能找到其他人。”

伊丽莎白坐到一棵枝叶扶疏的山毛榉的树荫下,侧耳谛听着四方;莱因哈德也在离她几步远的一个树墩上坐下来,默默地望着姑娘。太阳当头照着,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一些青色的小蝇振翅停在空中,给日光照射得发出金色的闪光,包围着它们的是一片细柔的嗡嗡嘤嘤,时不时地也从密林深处传来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咚咚声,以及生长在森林里的其他鸟儿的鸣啭。“听!”姑娘突然说,“敲钟了。”“哪儿?”小伙子问。“在我们背后。听见了?这会儿已是中午。”“那么城市也就在咱们后面,只要朝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准能碰到其他人。”

两人踏上归途,草莓不准备再找了,伊丽莎白已经很疲倦。终于,从树林间传来大伙儿的欢声笑语,不多时又看到铺在地上当餐桌的耀眼的白布单,只见上边堆着的草莓多不胜计。老先生上衣扣眼里塞着一条餐巾,正一边继续对小青年们发表道德演说,一边使劲儿地切一块烤肉。“瞧,赶鸭子的回来啦。”年轻人发现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从林中姗姗来迟,齐声嚷道。“请吧!”老先生冲他俩喊,“把手巾里的和帽子里的都抖出来,倒出来!让大伙儿瞧瞧,你俩找到些什么。”“找到了饥饿和口渴!”莱因哈德回答。“要是仅只这些”,老先生冲他们举起满满一碗烤肉来说道,“那只好留下让你俩自己享受喽。你们清楚咱们的协议,这儿是不养活游手好闲的人的。”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经不起人家的再三恳求,接着便开饭了。大伙儿一边吃,一边欣赏着从杜松子丛中送来的画眉的歌唱。

这一天便如此过去了。——话说回来,莱因哈德还是找着了一点儿什么,虽然不是草莓,却也生长在林中。回到家,他便在自己那精致的本子里写道:

此处山丘之旁,

风息静寂无声;

巨树低垂长臂,

姑娘安坐绿荫。

姑娘坐在草丛,

碧草吐放芳馨;

青蝇营营飞舞,

纱翼闪闪晶莹。

森林多么静穆,

姑娘多么聪颖;

棕发沐浴日光,

熠熠如同镏金。

远方杜鹃欢唱,

我如大梦初醒:

她有金色美眸,

何似林中女神。

这样,她便不再仅仅是一个受他保护的小女孩,对他来说,她已成为他正青春焕发的生命中一切美妙迷人的情感的化身。姑娘亭亭立路旁

圣诞节到了。还在下午,莱因哈德和几位大学生一起,坐在市政厅地窖酒店一张古老的橡木桌旁。墙上的灯点着了,地窖中已变得光线昏暗。但是客人们都不大花钱,几名侍者只好倚靠墙柱闲立着。在屋角里,坐着一个拉提琴的老人和一个弹八弦琴的模样俊俏的吉卜赛女郎,他们也把乐器抱在怀中,没精打采地望着前方出神。

从大学生们坐的桌旁传来开香槟瓶塞的响声。“喝吧,我的波希米亚宝贝儿!”一个阔公子模样的年轻人把满满一杯酒递到姑娘唇边,大声说。“我不想喝。”姑娘回答,仍坐着一动不动。“那就唱支歌好啦!”阔公子嚷道,同时扔了一枚银币在她怀中。姑娘慢慢举起手来梳理自己的黑发,老人则凑到她耳旁嘀咕着什么。只见她将头一昂,把下巴支在了八弦琴上。“为这号人我不唱。”她说。

莱因哈德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你想干什么?”姑娘倔犟地问。“想看看你的眼睛。”“我的眼睛跟你有什么相干?”

莱因哈德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她道:“我清楚,它们是不诚实的!”

姑娘手托着腮,警惕地打量着他。

莱因哈德举杯到嘴边。“为了你这美丽的、造孽的眼睛!”他说。说罢喝了一口酒。

姑娘笑了,猛地转过头来。“给我!”她说,黑色的美目直视着莱因哈德的眼睛,慢慢饮尽了剩在杯中的酒。随后她便拨出一个和弦,用低婉深情的嗓音唱道:

今朝啊,今朝

我是如此美丽;

明朝,唉,明朝

一切都将逝去!

此刻啊,此刻

你仍然属于我;

死亡,唉,死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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