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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19:2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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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常新港

出版社:同心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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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花落地

伤花落地试读:

1.小人物

我们看打打杀杀的电视电影看多了,就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打打杀杀的年龄。因为我们国家的法律日益完善健全,我们只能是收敛了打打杀杀的念头,改为打打闹闹了。有时候同学们排队,有两个男同学习惯性地打一拳踢一脚的,就把队伍搞乱了,会被老师臭训一顿。其实那惹事的都是不错的男孩子。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都叫什么,稍后就会跟你们说。我们四个从小学一直到中学,几乎都混在一起。像是棕叶里的黏米,就是故意想把其中一个人丢了,都丢不掉。很难,掉一粒,就会带出一堆。你要想把我们其中一个用牙嚼了,那你就必须把我们一起咽了。我爸爸常用谁也学不上来的口气说:“你们那一窝臭小子!”他不会准确地说出你们那四个,你们那三个,你们那两个。他把我们说成一帮、一堆、一窝。用“那”字,是跟我们拉开了一段冰冷的距离。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我爸爸动用了世界上最顶级的轻蔑。

当我和爸爸单独面对时,他省略了对我的一切称呼。我们只用余光观察对方,就像是两只被困在森林中为了生存的野兽。当然,这是在我上了中学以后,等我升入高一时,我和我爸爸的关系变得更糟,更危险。因为我们都具有了攻击性。我们都把自己想象成猎手,把对方当成猎物。我们都不想获取猎物的皮肉,只想击倒对方。我们叫它精神之战,精神消耗战。

哪个男孩子如果没经历过这个,绝对是没有青春期。

我们四个经常去影院看电影,当电影票日益昂贵时,我们会忍痛忘记影片在影院里播放时的美妙效果。我们就会降低要求,去花一元钱租一个碟片看,把最新的影片一网打尽。我们都喜欢看奇幻的片子,看有浪漫爱情的片子。我们有个毛病,看完感人的爱情片之后,擦了眼泪就骂那些为爱牺牲了一切的男女主角是天下第一号大傻蛋。骂银幕上的人成了我们至高无上的权利。我们四个都信誓旦旦地说,我这一辈子,绝不干为爱献身的笨猪才干的蠢事!那一刻,天下英雄只剩下我们四个。

我们这种年龄的男孩子,是需要片刻激情支撑飘忽不定的内心的。

我们闲着没事回忆模糊的童年往事时,其中一个,说是跟我同在一个幼儿园,比别人跟我的友谊更长。但是,没人证实,他就算做是跟我从光腚娃娃一起长大的。那天我过生日,约好都来到我家玩,他们都说为我准备了生日礼物,要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我有点兴奋地等着他们的到来,幻想着即将看到的礼物。结果,一个人给我送了一个廉价的金属杯子,他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我手重,用不了瓷的,买贵的也留不住。我踹了他一脚,算是对他送我礼物的答谢。剩下的另外两个朋友,一个拿出一瓶王致和豆腐乳,一个拿出一瓶王致和臭豆腐。这俩小子像三流相声演员,用下流的话恶心我。我跟他们说过一百遍了,我最讨厌豆腐乳和臭豆腐了,他们气我,偏偏给我送我讨厌的礼物。这就是熟而又熟的朋友。表面上骂完之后,心里面更感到亲近。朋友就是这么怪啊。

我心里伤感地想,我们都是小人物啊,我不对这些送礼物的朋友挑剔,可我的心里就是有点酸楚。

跟我交往的朋友中大多数都想做大人物。谁都会吹牛,跟吹气球一样,能吹得大,还吹不破,那是本事。在我们的心目中,整日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小人物太多了,他们像脚下的垃圾石头一样绊脚。学校的门卫拖大爷,他的一条腿断了,装着一条粗糙的假腿,拖着腿走路,我们就叫他拖大爷。还有物理老师文天洋,他能把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讲得跟人体中的神经一样复杂,讲得让我们都痛恨物理课。文天洋老师差一点被我们学生联名选下去,丢了饭碗。他们都是小人物,绝对是小人物。在小人物的名单里,毫无例外地还包括我们的父母。

小人物夜夜做大人物的梦。而那些大人物常常思念小人物的庸常生活。大人物跟小人物说渴望平淡的生活时,小人物们大多都不信。当小人物跟大人物倾诉衷肠,发誓要过上大人物的生活时,大人物总是摇着他们一丝不乱的头发说:“没意思,真的没意思,那是你们没过上我们这种日子罢了。”小人物们不信。

我们都不信。

我的朋友郁葱葱的爸爸快成为大人物时,又不幸地变成小人物了。他爸爸最早开了一家食杂店,天天骑着三轮车上货,然后自己站在柜台前卖东西。冬天时,食杂店里的门口旁边,立着一个铁炉子,给食杂店供暖,也供烟。不是香烟的烟,是炉子里冒出的呛鼻子的浓烟。因为炉子不好烧,冬天时,从门缝里老是朝外挤着一丝丝的蓝烟。让一些负责任的没事做的老人,总是推开门朝食杂店里看一眼,然后留下相同的一句话:“我以为着火了。注意防火啊,老郁!”郁葱葱的爸爸年龄不大,头发白得早。比他大二十岁的人喊他老郁,他也答应,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春天时,郁葱葱的爸爸在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段,租下了一间更大一些的门市房,让自己的食杂店变成了一个小超市,门外竟然能够并排停放五辆小汽车了。那是郁葱葱爸爸的事业上的一大飞跃,超市里每天进出的货物很多,营业额也多了。他的头发还染了,染得油黑油黑的,看上去很神气,让人想起画册上的美国好莱坞二三十年代男明星流行的发式。他还买了一辆二手小货车,自己开着它在街上采购货物。我们都跟着郁葱葱坐过那辆小货车,坐在车厢里,跟货物挤在一起。车开到了小超市,我们跳下去,跟郁葱葱一起,帮着他爸爸把车上的货卸下来,搬进超市里。

那时,我们都觉得是在帮着一个大人物做一件相当大的事业了。

郁葱葱的爸爸看上去也有点大人物的劲头了,说话的腔调也有变化,总是在指挥别人,命令别人。他过去抽烟用一元钱的打火机,那时换了一个很牛的防风打火机,在跟人说话时,掏出打火机,不用手去遮挡风,而是把漂亮的打火机直接送到烟头上,让烟冒出一缕同样很牛的烟雾来。郁葱葱的爸爸在我们帮着搬完东西时,会拿出最新出品的棒棒糖奖励我们。我发现,每到这个时候,我们这些馋鬼都变得彬彬有礼了。其实,我们想在大人面前造成一种印象:吃棒棒糖的是小孩子,而我们已经属于半大男人了。最后,我们离开郁葱葱爸爸的超市时,郁葱葱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扔给我们,我们就伸手接住,都变成了一个贪得无厌的人,问郁葱葱:“一人就一个啊?”郁葱葱就说:“我爸给你们糖时,都不要,现在又嫌少了,你们什么意思啊?”

当城里的更具规模的大超市覆盖了整座城市时,郁葱葱爸爸的小超市像被践踏的草一样迅速枯萎了。

当然了,郁葱葱的爸爸也就变成了小人物。他又恢复了小食杂店的经营,一直熬到半夜,为那些住在附近的客人提供一个打火机,一盒烟,一个面包,一小包叫不出名字的小食品。他也不染头发了,那些白发像是草原的沙化,迅速侵占了郁葱葱爸爸整个的头部。

江河水的爸爸叫江翰,是个能在小报纸杂志上偶尔发表文章的文人。他一生的文学追求,就是在报纸发表东西。江河水说过,他爸爸江翰除了沉迷于写小文章外,还醉心于要更多的儿子。江河水的爸爸曾经想要三个儿子的,可惜不行,国家不让。计划生育成了国策,谁想多生一个,谁就会像是一个背叛国家的叛徒一样,国人共诛之。所以,江翰空有一身的力气和雄心壮志,只能要一个江河水了。据江河水说,他爸爸把那两个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一个叫江海河,另一个叫江湖流。从这些名字上,就看出江河水的爸爸是一个有野心的小文人,他想让自己出生的和没出生的儿子,把跟水沾边的东西全占了。

江河水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因为老是有生人叫错他的名字,喊他江水河,喊他河江水。后一种叫法让江河水都翻脸了,张嘴骂人家,骂得很难听,不堪入耳。但是,作为他的朋友,我们能理解他在那个时刻的臭气熏天的脏嘴巴。他有发火的理由,他有捍卫祖姓的权利和义务。马程序认真地说:“如果你爸爸给你起个江鱼啊,江虾啊什么的,也不会被人叫错了吧?”江河水说:“江鱼也是人叫的名啊!”他还真认同这个鱼字了。所以,我们在小圈子里,都喊他江鱼,他答应。有一次江鱼跟我说起他名字的事,他说过的一段话,让我觉得江鱼这小子在不久的将来有可能成为大人物。

江鱼像是在作一篇说明文,很认真地说:“江河水不像是我的名字,像是一个国家地区的名字。江鱼听上去是江里的动物,但是,听着倒像跟我有关系。你说呢?”

我伸出胳膊搂住江鱼的肩膀说:“江鱼听着亲切。”

江鱼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了一口,说:“是啊。”他那样子像是把喝进肚皮里的污染了的江河水吐了,又吐不干净。江鱼接着说:“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我爸爸不去挣大钱,整日窝在家里写那些没人看的东西,还浑身都是毛病。”

我问江鱼:“你爸有什么毛病?”

江鱼说:“他一写东西,就让家里人都到屋外待着去。”

我说:“写东西要求安静,这不是毛病。我想,文人都这样吧?不是毛病。”

江鱼说:“不是毛病?我爸写东西,我在自己的屋里放了一个屁,他就不高兴了。一个劲追问是谁放屁了!好像我抢了国家银行!”

我哈哈大笑起来。江鱼也笑了。

马程序的爸爸叫马有节。开出租车。原来马程序的爸爸给一家大企业的老总开小车,觉得太拴人了,像个影子跟着老总走,没有星期天,也没有年节假日,就辞职自己开车了。马程序说他爸爸很自由,想什么时候收车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比过去舒服多了。给自己当老板,神气!我说:“那就叫你爸天天在家舒服着,连出租车也不用开了。”

马程序瞪了我一眼说:“我爸天天在家待着,你给我爸开工资啊?”

我说:“看看吧,弄了半天,还是小人物吧。”

马程序不满意我把话题绕到这个地方:“我也没说我爸是大人物啊!”“你承认你爸是小人物就行。刚才你讲你爸的时候,像是在说比尔·盖茨的亲哥哥。”我说。

马程序突然生气了,因为他听出我话中的含沙射影:“你爸呢?你爸不是小人物啊?”

这小子要拿我爸爸的名声开涮了。我有点心虚,开始打岔:“我们应该去吃点东西。”马程序说:“我不饿,我们都不想吃东西。现在,我就想问你的爸爸是不是小人物?”

我心里继续发虚,觉得马程序这小子太认真,揪住人家的尾巴不松手,看他的脸色,他想把我的尾巴连根都拽出来。

我爸爸绝对是小人物。但是,我在这伙朋友面前,绝对不肯承认爸爸是小人物。我爸爸属于典型的万金油式的人物。我爸爸有热情,什么都想做,但是,什么也做不成。这不表明我爸爸现在做不成的事,将来也做不成吧?作为他的儿子,我希望他能做成大事,虽然,像我爸爸这样的人做成大事的可能性在十万分之一。爸爸原来在一家工厂当技工,曾为厂子搞过两次技术革新,受到过重用。但是,后来工厂倒闭了,爸爸的革新成果和他一系列的梦想都关闭在工厂生锈的大门里了。

我曾经为爸爸梦想的流产哀悼过很长时间。

马程序这小子真没胸怀,非逼着我说自己的爸爸是小人物。没办法,我们几个正路过一个烤地瓜摊子,我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烤地瓜,还特别给马程序挑了一个大个的地瓜,这才结束了他们对我的审判。

回到家里,我看见爸爸时,就朝他要钱,我是为他的名誉把身上的零钱花掉的。爸爸应该补偿我的花费。

爸爸见我要钱,也没说不给钱,只是说出的话让我不爱听:“你花零钱的速度比我挣钱的速度还快。”“我可是为了爸爸的名声,才把自己的零钱花出去的。”我心里不满,为了要到零花钱,我只能克制着情绪,一种正在恶变的坏情绪。

爸爸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笑了一下:“你为了我的名声把自己的零钱花掉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用你的零花钱保护你爸爸名声的?”

我原来想的是,只要我一提爸爸的名声,他自然会想到这个问题的,没想到他还笑嘻嘻地问这么严肃的事。“我的朋友都说你是一个小人物。”“小人物?”“都污辱你是一个小人物。”“说我是小人物就是污辱我吗?”“说你是小人物还不是污辱你吗?”

爸爸摇摇头说:“我没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

我一下子变得很生气:“我觉得受了污辱!”

爸爸又笑起来:“那你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花掉了自己的零花钱。”

我对爸爸的这种逻辑推理搞得哭笑不得。两小时以后,爸爸、妈妈和我坐在晚餐桌旁,爸爸没提我为他的名声花掉零钱一事。但是,我一直没忘。“爸,我觉得一个大男人不该承认自己是个小人物。”我觉得从爸爸的自尊心下手对我比较有利。

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笑了:“我就是小人物,有人说不说我,无所谓。”说完这句话,爸爸继续吃饭,为了表达他的无所谓,他故意装出吃东西很香的样子。

我真没想到,一个在世界上混的大男人,竟然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我除了损失了自己的零花钱,还败坏了自己一向很好的胃口。

我在内心里发誓,一定要过上跟爸爸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仇恨平庸。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糟糕的梦,误入了一间臭不可挡的侧所,我想走出来,就是冲不出来,不仅找不到门,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最后,我被尿液中浓重的氨气熏倒在侧所里。我从梦中醒来时,理智而又清晰地分析出了梦的原因。梦中出现的臭不可闻的侧所,就是我所憎恶的平庸。

2.四个混混?

我,江河水,郁葱葱,马程序,从来没想到我们给人的印象是小混混。我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是在教室里,班主任刘美美的细眉毛在她不大的脸上立了起来,使她的脸显得更小了:“毕必胜!你怎么像个小混混? ”

真见到了外星鬼啊!小混混的称号,第一次被人拿到了公众场合,这跟电视上播广告没什么区别。

刘老师这么当众喊我的时候,我浑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一个原因是自尊心受伤让我羞愧,另一个原因是愤怒血浆在喷溅。什么叫小混混啊?哪里有这样比喻的?直接就把我比喻成了小混混,连点过渡都没有?刘美美老师说完这句话,又扔给我一本作业:“这是你的作业?”

我伸手接住那本子一看,就知道刘老师为什么要送给我小混混这个美名了。那是郁葱葱的数学作业本,我经常不做数学作业,已经成了刘老师眼中的钉子了。今天早上,我是懒得再听见刘老师用带着沙哑的嗓门儿训我、骂我,才想了这么一招儿,哀求郁葱葱把他的作业借我用一下。对于郁葱葱来说,偶尔一次不做数学作业,刘老师完全能理解。谁还能一生不犯点错误?不犯错误的是矗立在大街和公园里的雕塑。对我这种不做数学作业的惯犯来说,结果完全不同了。

当时,郁葱葱不想借我作业,我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他跟做小本生意的爸爸一样,账算得很仔细:“我借你数学作业,你给我什么?”我说:“先让我用一用你的作业,你的要求以后再提。”郁葱葱又问道:“你怎么使用我的作业啊?进了教室就收作业本,你抄都来不及了。”我说:“我有办法。”郁葱葱太低估我的智商了。“你有什么办法啊?”郁葱葱把他的数学作业本递给我,他认为我根本没有办法。我猜想,他一旦判断出我把他的作业本变成我的作业本时,他会很快就把自己的作业本收回去的。我接过他的本子,不等他的大脑里有思想这东西经过,上去就把作业本的皮子撕掉了。“你撕我的本子干什么?”郁葱葱对我的举动不理解。

我说,我撕了皮子,换一张皮子,写上我的名字,这才是我的数学本子啊。你的本子借给我用,只能这么用啊?

郁葱葱说:“毕必胜,你行!你行啊。咱两个今后没这种交易了……”

……“你说话啊,这是你的作业本吗?”刘美美老师逼问道。

被刘老师看破了把戏,我不能说话了,越说话,她的话就越损。对了,刘老师在训我的时候,口中的语言不带一个脏字儿,却比骂脏字儿还让我难受。“回答我,哪来的作业本?”

我看了一眼缩在教室角落里的郁葱葱,觉得不能再出卖他了。“我捡的。”我说。“捡的?在哪里捡的作业本?你给我再捡一本回来!”刘美美老师的嗓音沙哑得很厉害,她一发火,嗓子就会发出警报,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有教龄十年以上的老师,嗓子不出问题的很少,除非你的金嗓子在炼丹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刘美美老师的嗓子沙哑得很典型,让人一听,就能判断出她的职业。“回答我啊!?”刘老师继续逼我。

我知道绕着学校跑一百圈也捡不到作业本的。郁葱葱干脆缩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抬了。他知道我毕必胜被刘老师逼得没路走了,他现在只想着自己不要卷入这场麻烦中来。“你不用上课了,去捡数学作业本吧!”刘美美老师抓住我的尾巴不打算松手了。我看出来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愿意抓别人的尾巴。如果世界上有一所抓别人尾巴的大学,肯定人满为患。如果这世界上有一种专门抓人家尾巴的职业,地球上就只剩下猫一样的人,老鼠都被撵到月球上去了。人啊,为什么热衷于抓别人的尾巴呢?“毕必胜啊,别硬撑,我看你是瘦驴拉硬屎,硬挺啊!我问你,你把郁葱葱的数学作业本变成你的作业本,代价是什么?”刘美美老师开始损上我了。

我看了一眼郁葱葱,向他表示道歉。郁葱葱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他已经把头抬起来了,像只羊一样等着刘老师朝他举起屠刀。刘美美老师沙哑着嗓子喊道:“郁葱葱,你站起来!”

我看见郁葱葱在站起身子之前,朝我投来怨恨的一瞥。我是强行借他作业本的,他倒霉我也知道。但是,郁葱葱会这么倒霉,我没想到。“郁葱葱,现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说你跟毕必胜是怎么达成这次肮脏交易的?”刘美美老师的语言就是这么夸张。

我在事实面前,无话可说。

郁葱葱站在那里,表现出一副可怜相。我知道郁葱葱想扮演一个受害者,心里渴望博得刘美美老师的同情,希望刘美美老师的同情心像温泉一样缠绵着流淌出来。但是,这小子想错了,刘美美老师可以原谅一个学生的任何错误,就是不同情一个学生不做数学作业。他的可怜相应该大大方方表现给自己的爸爸妈妈看,让父母觉得他还是一个有悔改之心的人。可惜他的观众是刘美美老师。“怎么哑巴了?做过的肮脏交易说不出口了?”刘美美老师说话的声音,像是那些用沙哑嗓音唱歌的当红歌星。

郁葱葱不说话,跟我一样,无话可说。

刘美美老师又把江鱼和马程序叫了起来,问他们两个:“你们四个人平常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你们两个说说,毕必胜和郁葱葱怎么达成肮脏交易的?”

可以看出刘老师想把打击面扩大,升级。

全班同学都抬头看江鱼和马程序。没想到,江鱼和马程序的脸上都出现了笑意。我跟郁葱葱借数学作业本子时,他们两个都在场。我料定他们两个谁也说不出什么,但我料不到他们两个会在这个时候笑。“四个小混混!”刘美美老师看见了江鱼和马程序的笑意后,很清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像是一阵裹挟着沙尘的黑风,从刘美美老师的嘴里冲出,先是在她面前形成了旋风,很轻松就把江鱼和马程序脸上的笑意卷走了,毫不留情。江鱼和马程序还以为自己是看戏的,没想到也成了被戏耍的猴子,活该!

我们四个人都坐下后,刘美美老师也没对这件事做出什么有效和出色的处理。也同样没给我们这些不爱做数学作业的学生指出一条光明大道。我觉得刘美美老师只是想借这件事,把我们几个人狠狠地损一顿,把我们自尊的衣服一件件剥掉,一件自尊的内衣都不剩,然后,用蔑视和调笑的鞭子,在我们赤裸的光身子上一下一下地像品咖啡那样慢慢打下去,打够了,她满足了,再结束这场惩罚。

天下真有这种爱脱光学生自尊衣服的老师,羞辱学生会给她带来极大的愉悦。我们够倒霉的。

不幸啊!

我从里到外,真觉得不幸。

3.很容易剪掉的假翅膀

我看见电视里的小孩子都梦想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在天上飞来飘去的,觉得很好笑。这些小孩子们一直认为无边无际的地方是天堂。我还觉得大人更可恶,他们为了大量制作这样的电视节目,展现这些不存在的天使翅膀,就搞了很多低劣的动画片,给那些孩子的身上装上了不知道是翅膀还是肉翅的猪腿。我在想,这些长着假翅膀的孩子跑得不一定比我快,却想到飞了。他们就没想到,假翅膀会掉下来,它装得再结实,在大人面前飞得太久,把大人们飞烦了,大人们就会想到用剪刀把你的假翅膀剪下来,让孩子变成一只好抓的虫子。什么叫好抓的虫子?就是你想逃得离他们远一点,你刚刚有了一点点想法,被他们注意到了,他们就伸手把你摁住了,就像摁住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

大人们就是这样一些心胸狭窄的奇怪动物。

江鱼的爸爸江翰的小文章写得不怎么样,却让儿子江鱼学他的样子,多读点书,说将来走入社会后万一混不下去了,就写点文章混口饭吃。江鱼的爸爸有一套理论,我亲耳聆听过,让我心里吃惊。我去找江鱼玩时,江鱼的爸爸老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翻我。江翰老先生知道我叫毕必胜,也知道我属于哪一类学生,所以,我在他们家时,他就没拿好眼神看过我。

江鱼的爸爸看着他儿子,那些话却是让我听的:“你再这样混下去,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了。我让你多读点书,你听到了吗?以后我死了,你吃不上饭,你就知道我让你读书的用途了。到那时,你就是没了腿,瘫在床上,你还可以写文章养活自己……”

这话悲壮中又有酸楚,我听了都受刺激,更别说江翰的儿子江鱼了。江鱼当然听不下去了,他开始反抗:“爸,我怎么了?就好好的没了双腿?还瘫在床上靠写小文章生活?这是你给我设计的未来生活啊?”“我这是比喻!”江翰先生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错。“你那是什么比喻啊?还没了双腿?干脆没了脑袋多利索啊?”江鱼的话刚说完,我忍不住笑起来。

江翰先生最受不了我在这个当口笑了,他干脆看着我说:“毕必胜啊,你不要笑,你也是一样的。”

我不太明白江翰先生说的“一样”的含义是什么。我问江翰先生:“江叔叔,你是不是说我将来很惨时,就只会张着大嘴巴等着天上掉馅饼了?”“读书,你们一定要读书!”江翰先生在房子里喊起来,就像是演讲一样。

我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大声说话啊。我讨厌大人在不大的屋子里冲着孩子们尖叫。我对江鱼说:“我回去了。我今天不想玩了。”

没等江鱼说话,江翰先生接过话头说:“这就对了,应该回家读点书。”

我转身离开了江鱼的家。

从那天开始,江鱼的书包里多了一本书《三国演义》。全中国人都知道那是一本享誉世界的名著。江鱼的书包本来就不轻了,多了一大本厚书,就更沉了。我问江鱼:“你读了吗?”

江鱼说:“我爸让我每天读一章,读十遍。”“你傻乎乎的真要读《三国演义》啊?”“我爸说了,读十遍,长大了肯定能吃上饭。”

江鱼的书包里有了《三国演义》的第三天,我问他,读了几章了?江鱼说:“一章都没读完。”“我就知道你读不下去的。《三国演义》这种书,不是所有人都能读下去的。”

江鱼可爱地说:“我现在只对爱情小说感兴趣。我去书摊上看了看,爱情小说像蚂蚁一样,多得朝你裤腿里钻。不是我非要看爱情小说,是爱情小说非要找我不可!”

我心里笑了起来。我在嘲笑江翰先生,他的亲儿子江鱼都背叛了他,还在那里大谈读《三国演义》,可不可笑?

有一天,江鱼无意间跟我说:“《三国演义》很好看的,比爱情小说有意思多了。”

我不信,问江鱼:“你说的是外国的《三国演义》,还是中国的《三国演义》?如果你想看有爱情的《三国演义》,就只有外国的《三国演义》才有爱情。”

江鱼认真地说:“哪里有外国的《三国演义》?全世界就一部《三国演义》,是中国的。”

我说:“你有病。”

江鱼说:“谁有病啊?”

我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没想到几天之后,江鱼这小子竟然跟我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巨著——《四兄弟》。”

我开玩笑地说:“《四兄弟》?肯定就是我们四个小混混了?”“当然。”

我说:“你的巨著一旦能卖到国外去,挣了美元,可别忘了开一家大公司,让我们几个小混混都当个董事什么的。”

江鱼说:“咱们都不愿意被人家说成小混混,你却一口一个小混混,你不当小混混心里特别难受吧?”

我说:“小混混这称呼自己说行,别人说就不行。”“你有病。”江鱼说。“你才真的有病。爱情小说不读,却要读老古董,你怎么不读一读非洲木乃伊,看看木乃伊身上有什么抗腐烂药物?”

那天,我跟马程序和郁葱葱说,江鱼这小子要写巨著《四兄弟》了。郁葱葱听了,认真地说:“别说,江鱼身上还真的有写作细胞,受遗传基因影响。”

马程序有点嘲弄地说:“这小子挺有正事啊。”

没想到,江鱼真的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写《四兄弟》了。不,应该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在写作。

但是,江翰先生发现江鱼的事业后,竟然对他的儿子大动肝火,骂江鱼刚会在地上爬,还没站立起来,就要飞了。江翰先生对儿子江鱼说:“你写巨著?你知道什么是巨著吗?巨著是山,大山!多少人想爬那座大山,结果,还没走近大山,都已经累死了!你知道吗?是累死了!”

江鱼的情绪大受伤害。

我们像是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把大剪子扇着翅膀俯冲下来,喀嚓一声,就把江鱼写作的翅膀剪掉了,江鱼的翅膀鲜血淋淋掉落在尘土中,让人心惊肉跳。

江鱼痛苦地说,他爸爸把他写在电脑里的文字全部删除了。连同他的写作激情也连根拔掉了。

我说:“删掉就删掉了,再写啊!”

江鱼的表情更痛苦了:“再写?哪有那么容易啊!这是写作,不是吹牛!”他说着,马上把心里的仇恨转移到他爸爸江翰先生身上了:“我知道我的巨著被我爸删除后,差一点就把我们家的电脑砸了。就差一点儿。”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段小小的距离。我们都从江鱼的表情上看出,这小子为自己有这样的克制力自得不已。

郁葱葱谈了自己的感想,他说江鱼的爸爸发火,是正常的。马程序问,为什么是正常的?

我也问,是啊,为什么江鱼的爸爸发火是正常的?过去,可是他爸爸江翰先生要求儿子读《三国演义》的,说将来如果瘫在床上,靠写作也能糊口的!

郁葱葱说:“江翰先生让江鱼读《三国演义》是为了让他能写点小文章糊口,也没让江鱼写长篇巨著《四兄弟》啊?你们用笨脑子想一想就明白了,江鱼的爸爸这么大岁数了,才写点小东西换点钱,江鱼才是初中生,上来就写巨著,这也太伤他爸爸的自尊心了。”

江鱼恍然大悟:“怨不得,我跟我爸说,我要写巨著时,气得他骂我:‘瞎吹什么?读书就读书,这是积累。写巨著?想什么天鹅肉呢?’你的意思是说我伤了我爸爸?”“明摆着的道理。”郁葱葱说。“我还写个屁。”江鱼骂自己。我明白,江鱼写作的翅膀是他爸爸江翰先生给他装上去的,又是他爸爸亲自给他剪掉的。

江鱼的心受伤了。

4.女生杨天笑

大人们都像喜欢抽烟喝酒一样热爱指责我们,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在指责中长大的。大人们渴望这种权力太久了,做的这个梦也太长了,他们都有些等不及了。指责的烙印不是打在大人童年的屁股上的,而是印在了他们的心里。有一次,马程序对我说:“我觉得自己怎么像是在监狱里?”

我当时没在意马程序的话,江鱼和郁葱葱也没在意他说的这句话。马程序在不同的场合也说过。

真正在意马程序这句话的是女生杨天笑。

女生杨天笑的名字跟她的精神状态相差太远。她整日不笑,郁葱葱说杨天笑的笑神经被一个庸医做了手术,不慎,把她的笑神经都给切除掉了。郁葱葱说扬天笑应该叫垂头哭才对。不过,这绰号没叫出去,也就是说没叫响。主要原因是马程序在人背后不同意郁葱葱这么叫。马程序说,杨天笑本来就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再这么叫,人家一个小女生就死定了。

有些事情很有意思,江鱼为了讨好女生杨天笑,把这件起外号的事告诉了杨天笑。没想到,女生杨天笑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后,对马程序友好起来。她对马程序的友好,我和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表达的方式是主动跟马程序热情地打招呼。这让江鱼很郁闷,也很受不了。

现在的女生都挺聪明的,不是一个臭男生恭维几句就会对你绽开笑脸的。但是,恭维的话会让女生的心笑出声的。

女生杨天笑有相当一段时间成了我们四个人的议论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当一个过去不被注意的女生,或者说,我们不认为漂亮的女生,一旦浮出水面,就会改变我们的印象,觉得她越来越漂亮了。

当我们开始注意女生杨天笑,并有意无意说她好话时,江鱼总是跟我们大唱反调:“你们说谁漂亮?说杨天笑?她漂亮?你们见过美人吗?噢,一个女生留着长头发就漂亮啊?长毛狗还留长发呢!非洲狮子还留长发呢!……”江鱼这小子还要继续发挥下去,被我阻止了。江鱼有泄私愤的意思。

我,郁葱葱,马程序和江鱼都愿意打牌,打那种简单的对抗升级赛,两个人一组,对拼。过两个星期,我们四个人就凑在一起,打两个钟头,很过瘾。我们大多都在郁葱葱家玩,因为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忙着外面的生意,家里常常无人,我们在那里玩时很自由。马程序家很小,他爸爸开出租车,钱挣得很辛苦,家里连瓶矿泉水都没有,要喝水,就得喝自来水。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去马程序家。我们更不能在江鱼家玩了,他爸爸江翰先生天天在家写小文章,恨不得他家里的人都跑到月球上旅行度长假。

说来很怪,我的三个朋友,还没人见过我的爸爸。开家长会时,都是我妈妈去,爸爸从来不照面。也没人确定我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时,我们没地方去,我们宁可去街心花园的水泥台阶上玩,我也不说去我们家玩。

我们去了郁葱葱家。一般情况下,我和江鱼一伙,郁葱葱和马程序一对。打牌的结局是胜负难测。我和江鱼有很多的暗号,比如说,江鱼手中有大王,他就会拽三次右耳朵。我马上就会为了保他手中的大王而献身。我要抓了大王,就捏两次鼻孔。四个人打久了牌,都知道对方有诡计,就在打牌之前,严格制定法律,不许有多余的动作。江鱼背后跟我说:“我有王,我就假装嗓子不舒服,吭两声。你抓了王,就装扮哭脸。”但是,郁葱葱和马程序很快又识破了我和江鱼的诡计,他们立即修订了打牌的法律,不让做任何动作和表情。打牌的过程中,我和江鱼都发现郁葱葱和马程序有问题,又苦于找不到他们的阴谋藏在哪里。他们的牌打得很顺,从三一直打到了十。他们一旦打过了J, 我和江鱼就没有翻身的希望了。我和江鱼瞪大了眼睛,也没看出他们有什么破绽。

只是郁葱葱面前摆着一瓶矿泉水,抓完牌后,他就喝一口水。有时,马程序抓完牌,就要去一次卫生间。我终于明白郁葱葱和马程序把阴谋藏在哪里了。我跟郁葱葱说:“抓完牌,不要喝水。”

郁葱葱的嘴还装硬:“我渴了不许喝水啊?”

我说:“你抓牌前可以喝。”

江鱼说:“抓完牌不许喝。”

我对马程序说:“抓完牌不许上卫生间。”

马程序反抗道:“我有尿不许上卫生间啊?”

江鱼紧逼一句:“抓牌前可以上卫生间。”

重新修订打牌的法律之后,郁葱葱和马程序的牌运开始一蹶不振了。十分钟前还得意忘形的郁葱葱和马程序,情绪一下子掉进了下水道里,开始痛苦起来,他们手里的牌一张比一张臭。我们一路狂奔,顺利地打过了J, 跳过了Q ,直接打K 。距离最后的胜利A ,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我看见郁葱葱和马程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就在这时,郁葱葱家的电话响了,郁葱葱起身接电话,还回头跟我们说:“我爸和我妈很少打电话的。”他喂了一声,就愣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表情显得很吃惊,举着电话说:“是杨天笑,她找马程序。她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

我们三个人的目光很快落在马程序的脸上。马程序的脸微微有点红。他去接了电话,只是哦哦哦地答应着,并不说话。我们几个不知道马程序听到了女生杨天笑在说什么,又都想知道,就都有点着急,都一副馋巴巴的样子。

最急的是江鱼了。他本来是坐着的,现在他站起来,凑近马程序耳朵边上的电话筒。马程序从接到女生杨天笑的电话开始到现在,嘴里一直是发出一个音,哦哦哦。马程序肯定是掩藏着电话内容,不想让我们三个人知道。

马程序放下电话,回到打牌的座位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们说:“来,接着打牌。”

我、郁葱葱和江鱼哪里还有心思打牌啊?都等着马程序跟我们透露一点他和杨天笑的通话内容。

江鱼问:“她怎么把电话打到郁葱葱家里来了?看来,她为了找到你,很费心思啊?”

马程序不接江鱼的话茬儿,说:“来,打牌啊!”

我们三个旁观者都沉默着,看着马程序,心里都想着女生杨天笑。我有一个感觉,在这个时候,女生杨天笑突然间越来越漂亮了。

这让江鱼、郁葱葱和我很郁闷。

江鱼突然奇怪地大声说道:“接着打牌!”他要做出一副不关心杨天笑和马程序之间的事的样子。

但是,江鱼频频打出错牌。我觉得江鱼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出牌上,一心都扑在了扬天笑打给马程序的电话上了。我忍不住说江鱼:“你的脑子被猪踢了吧?大王都已经出来了,你还出小王,让人家破二沉了底,抠我们了。这错误还能出啊?弱智啊!”

江鱼把手里的牌朝桌子上一甩:“不玩了。”

马程序不说话。我看出来,马程序也早不想玩了。女生杨天笑来电话找他之后,他就想着怎么脱身了。他又担心我们说他重色轻友,就六神无主地坐在那里挺着。马程序在勉强维持着四个人打牌的友好气氛。

江鱼突然说道:“今天谁也不许走!”

我们都抬头看着江鱼。觉得他的话里有所指,我和郁葱葱走不走没关系,江鱼是说给马程序听的,目的是不许马程序走。

江鱼把话说的这么明显,马程序真不好意思脱身走掉了。

郁葱葱觉得气氛不好,就站起身,打开他家里的冰箱,把能吃的能喝的都搬了出来,摆在桌上:“吃点东西吧。”

我们都没心情吃喝,全闷着。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郁葱葱接了,回头对马程序说:“是杨天笑的,问你为什么还不走?她说她在中央大街等你呢!”

马程序更不自在了,脸色在很短的时间里经过了一年四季,红白绿黑应有尽有。我都开始有点同情马程序了,屁股坐不住椅子了。

江鱼又大声说道:“谁也不许走!”

听见江鱼大叫,我觉得他那霸道样子很像是屠杀犹太人的法西斯独裁者希特勒。他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脸上不长小胡子的希特勒。这个中国的有纳粹倾向的小希特勒让大家都不舒服。一点都不舒服。

郁葱葱一只手举着电话,不知道该递给马程序还是对电话里的杨天笑说一句话,弄得所有人都僵在那里。

我们都听见电话里杨天笑清晰动人的声音:“喂,喂,喂,有人听电话吗?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郁葱葱用手捂着电话,扭曲着脸,压着嗓子问我们:“到底谁来接电话啊?”

江鱼又很独裁地说:“把电话挂了!”“希特勒。”我终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除了江鱼,郁葱葱和马程序都听懂了,只有情绪冲动、昏了头的江鱼,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到那个死了半个多世纪的外国纳粹……

5.我们身边游荡着困兽

那天,江鱼对我们三个人没一点好脸色。我知道江鱼的主要目的是玩命阻碍马程序顺利跟女生杨天笑约会。江鱼达到目的了。我们四个人又勉强打了一会儿牌,弄得马程序不停地看墙上的电子钟。最后,有苦难言的马程序在脸上取消了约会,而他藏在肚皮上方的那颗心,早已踩云踏雾狂奔而去了。有了这件事之后,马程序就没好脸色对江鱼了,只要江鱼提出做一件什么事,马程序保准第一个反对。他不管江鱼提得对错,坚决反对到底。

江鱼说:“我们吃点羊肉串去吧?AA 制。”吃羊肉串,是我们四个最偏爱的活动,它不仅满足我们的胃口,关键是,在愉快的吃羊肉串的过程中,我们经常会谈一些同样令人愉快的话题。

听见江鱼提出建议,马程序立即说道:“一见羊肉我就恶心。”

江鱼说:“不对吧,你以前吃羊肉串比我能吃啊?最少是我的两倍啊!”

马程序铁青着脸说:“从今天开始戒羊肉串了。”

江鱼把脸冲着我和郁葱葱,又出了一个吃的主意:“吃比萨饼。”

我和郁葱葱没说话,马程序又抢过话头说:“我只吃中餐,觉得西式食品也恶心。我从小就爱国!”

江鱼感到了马程序的坏情绪是对着自己来的,就说道:“你不去就不去,我和毕必胜郁葱葱去。”

我马上说:“不吃了不吃了。”

郁葱葱也知道去吃不是,不去吃也不是,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说道:“改天吧,改天吃!”

我们四个不欢而散。

我担心地对另一个旁观者郁葱葱说:“再这样下去,我们这四个朋友要完蛋了。”

郁葱葱回答的很简捷:“我看也悬。”

因为这件事,江鱼就觉得自己是这场暗斗中的胜出者了,经常摆出一种心满意足的样子,让我和郁葱葱都看不惯。从我内心公正地讲,我一直在意马程序跟女生杨天笑的进展,每次听到他们的关系又朝前发展了一步时,我心里的一个装着醋的坛子就不争气地摇摆起来,酸醋就会溅出来。

没办法,我也是一个健康的少年啊!我大脑中频繁出现的信号是少年胡须、肌肉、冲动、女生、偶像,和对所有感兴趣的事物的一切无边的幻想。

江鱼对女生杨天笑发难,是在我们四个人的关系暗藏紧张的时候。我们谁都觉得江鱼对杨天笑发火太突然,也大失水准。

课间操时间,因为学校正在修整操场,临时取消了做操,学生都在教室里自由活动。杨天笑跟马程序小声说话,他们两个说什么,我们都不在意。我们在意的是他们旁若无人地流露出的亲热劲儿。我看了都有点嫉妒。江鱼看见了就有点变疯了。“你俩说什么呢?大声点让我们听听。”江鱼几乎不是问话,而是在喊叫。

马程序听见了江鱼的话,我们都看见他抬了一下头。但是,马程序不理睬江鱼,又低下头,继续跟杨天笑说话,还故意离扬天笑更近了一点。我觉得是他们离得比以前更近了。这让我们的心里都不是很舒畅。

江鱼见状,脸色都变了。因为他刚才大声问话时,有意让大家都听见的。马程序不理他,把他当成了一片天上飘过的云,你爱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江鱼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马程序把江鱼的面子扒得一点没剩。

我想给醋劲大发的江鱼一个眼神,让他别挑衅了。但是,江鱼根本没时间看我的眼神了,邻国的友好忠告就此流产。我们都看见江鱼用手揉了一个纸团,朝马程序和女生杨天笑的中间扔过去,正中杨天笑的脸,纸团就被弹到了地上。

杨天笑瞪着江鱼,她的手还捂在被纸团击中的地方。然后,她又看了一眼马程序。扬天笑的眼神,像一根输送的管道,输送给马程序很多的信息。就是这些暗暗传送的无言信息,让马程序激动起来,加速了一场战争的爆发。

马程序站起来,脸色铁青,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我觉出了不妙,刚要站起身阻止马程序的行动,已经太晚了。马程序像是导弹部队里的一枚弹头,冒着黑烟撞到了江鱼的身上,给了江鱼一拳。那一拳打在江鱼的右眼眶上,让江鱼的身子朝后仰了过去,幸亏身后的桌子支住了江鱼的身体……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我预感到我们四个朋友中要出事,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出事,更没想到我们的友谊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掉。

女同学都捂着嘴,阻挡着从嘴巴里蹦出的惊叫。江鱼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眶,还没想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他已经变成了伤员。

我的心受伤了。

我冲上去,抓住马程序的衣领,把他一直杵到墙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打江鱼?就为了这么点小事,至于吗?”

马程序在我的两手间一点也不不挣扎,他的两只眼睛里却有了泪水。在那一刻,我找到了发泄的理由:“你打了朋友,你还好意思流眼泪?你凭什么流眼泪?”

马程序说:“毕必胜,你可以打我。”“我为什么要打你?我的手还没那么痒!”

郁葱葱正在看江鱼发黑的右眼眶。江鱼此时一声不吭,他可能正在回忆事情的经过,正在想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女生杨天笑见马程序哭了,她也哭起来了。杨天笑肯定觉得事情是因她引起的,她有主要的责任,另外,马程序的眼泪刺激了她,这是最最主要的。

看见杨天笑跟着哭了,一直用手捂着右眼眶的江鱼一下子爆发了:“你们哭什么?我挨了打还没哭,你们哭什么?”

教室里乱糟糟。我的心情更乱。一直到刘美美老师走了进来,用反感的眼光把乱哄哄的教室扫了一遍,教室才稍微安静了一点。“江鱼,你的眼睛怎么了?”刘美美发现了江鱼受损的脸。我紧张地回头看江鱼,发现江鱼的右眼眶已经变肿了,是一种黑紫黑紫的颜色。

江鱼说:“我撞墙上了。”

刘美美老师反问道:“是吗?撞哪面墙上了?”

江鱼抬手拍了一下靠着自己的墙:“就撞这面墙了。”

刘美美老师冷笑道:“是你找的墙,还是墙倒了找上了你?”

江鱼嘴不结巴,接着跟刘老师聊:“是我找到了墙。”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对江鱼的好感。他绝口不提刚才事情的真相,做为“受害方”,江鱼想息事宁人,也许他想继续保留我们四个人的友谊。我和郁葱葱原本绝望的心情,都松驰下来,我们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各自在心里对我们四人的友谊前景充满了渴望。“是吗?那你的大脑有问题了。”刘美美老师望着江鱼的狼狈样,却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没想到,马程序站起来说道:“是我打的。”

我脱口说道:“马程序,江鱼都说自己是撞墙上了,你充什么大侠?”

郁葱葱急赤白脸地对马程序说:“你别没事找事了,你快坐下吧。”

马程序不坐,跟刘美美老师说:“就是我打的。”

我看见马程序的较真的劲头,心里那点对恢复友谊的希望破灭了。我看出马程序根本就不想把这件事平息掉,而是想公开化。我们四个人的友谊像是一个泥塑的罐子,被马程序抓起来,想都不想就摔在了地上。

刘美美继续冷笑道:“傻瓜都能看出江鱼的眼眶不是撞的,是被人打的。说说吧,为什么把江鱼打成了这样?”

听见刘老师的问话,马程序一下子顿住了,他没想好怎么回答,也不可能想好如何回答。如果照实说,江鱼扔了一个纸团,扔在了女生扬天笑的脸上,他就来了一个英雄救美,把江鱼的脸打成了现在这副德行?这实在是用大炮打蚊子,小题大做了吧?其实,主要原因早就发生了,而那些原因根本就说不出口啊!这是我想的。我猜测,马程序在刘老师的追问下,跟我想的绝无两样。

这时,我听见郁葱葱嘀咕了一句:“闹吧,闹得不可收拾就好了。”我理解郁葱葱,他心里肯定在埋怨马程序,在对待友谊的问题上,江鱼做的比马程序好。

我看见马程序的脸憋得很红,他心里也肯定很矛盾。但是,我了解他的性格,他属于很固执的那种人,他认定了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到底。我看见他抬起了头,刚要说话,刘美美老师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说话了:“对不起,我不想现在处理这件事了。上课时间过去了七分钟。下课后,马程序、江鱼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对了,还有杨天笑。”

这堂课上得像受刑,我不停地流汗。我心里一旦焦虑时,就出汗,不停地出,我无法让自己的汗腺停止工作,它们工作热情太高了,我觉得我的衣服都要湿透了。我一转动脖子,身上的浓重汗味就会从领口里窜出来,钻入我的鼻孔。

我为友情焦虑。

一下课,刘美美老师说:“你们三个人跟我来。”

马程序第一个站起身,快步跟着刘老师走了。江鱼黑紫着眼眶,慢慢跟在后面,女生杨天笑红着眼睛,也走出教室的门。大家目送他们走了,才站起来出了门。我上厕所,郁葱葱跟在我身后,我想等他说句什么,可他紧闭着嘴巴。到了厕所门口,我进去一回头,见郁葱葱在厕所门外站着,他并不想上厕所,是陪着我来的。

我想想挺难受。郁葱葱也想听我说点什么话的,我的嘴,却上了锁一样。我走出厕所,朝前走,郁葱葱还是跟着。“你说你,不撒尿,跟着我上厕所干什么?”

郁葱葱说:“你得找马程序说一说。”

我知道郁葱葱想让我跟马程序说什么。“你看他一不做二不休的劲儿,我找他说什么?再说,我说什么他能听进去?”我心里已经放弃了我们四个人的友谊。我的眼前幻化出一部危难电影,画面上是一个人悬在崖边,另一个人拼力拽住失足人的手,而那个要坠下悬崖的人冷笑地对救他的人说:“没用的,救我上去,我还是想死的!谁也救不了我!没用的!”……我不想把这种感受复述出来给郁葱葱听。我想,郁葱葱的此种感受比我还强烈。

江鱼先从刘美美老师那里回到了教室,他把头耷拉着,像被人断了脖筋一样。他坐在那里,也耷拉着头。马程序进来时,脖子一直挺着,坐下后也挺着。

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眼光就没离开过马程序直挺挺的脖子。我还从没发现马程序的脖子长得这么粗壮,这么倔强。这种脖子朝前使劲,你就是开一辆宝马车也拽不回来。一放学,马程序飞快地离开学校,独自走掉了。

晚上回家吃饭时,我无故跟爸爸吵了一架。我心里很清楚,我就是要吵一架,不管是跟谁。就是我面前站着一头狼,我也会扑上去同它对咬。

爸爸说我放筷子和放碗时声音太响。我说,我过去就这么放筷子放碗的,今天就看不惯了?爸爸瞪着我说,你放得太重了!影响别人吃饭了!爸爸越说话越多,我的火就顶在脑门上了。他开口说第二遍时,我冲着他吼叫起来:“你放放筷子和碗叫我看看,自己混得不怎么样,倒是愿意给别人当大师!”爸爸听见我的话,很诧异,很吃惊,受了巨大刺激似的,回头问妈妈:“我说什么了?他就变成了一只狼?”

狼?!我听了这个评价我的字后,也很受刺激。没想到爸爸跟我想的一样。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对不起,这不是我的错。“我就是狼!”我冲着他喊,站了起来。我的样子肯定吓坏了妈妈,但是,却吓不倒爸爸。

爸爸指着门说:“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跟狼在一张桌上吃饭。”

我站起身就走。

我还听见妈妈跟我说话:“你们这是怎么了?你吃完饭再走。”我走出家门时,还清晰地听见爸爸骂了一句:“动物。”我气得头昏脑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梯的。像是在飘,忽忽悠悠地飘。我就这样飘出楼门口时,突然看见门后站着一个人,吓了我一跳。我问道:“谁?”那人开口问道:“是毕必胜吧?”

我走近一看,是江鱼。“你怎么在我家楼下站着?”江鱼说:“我跟我爸吵了一架,被他撵了出来。”

我苦笑一声,天下竟然有如此命运相似的人。在同一时刻,怀揣同一种坏情绪,跟自己的父亲大吵一架,然后窜到街上放逐迷乱的灵魂流浪。

江鱼说:“我刚想找一个电话,给你打电话呢,你就出来了。我在家一分钟都待不住了,我都想从阳台上跳下去了。”

我说:“动物,都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动物。”

江鱼突然说:“我现在想给郁葱葱再打个电话,看看他是不是混得比我们两个好。”

我说,那你就给他打个电话。我们两个走到街上,在电话亭里,江鱼给郁葱葱家拨了电话。电话一通,江鱼说:“我找郁葱葱。”电话里突然蹦出一句很大的声音,让站在旁边的我都听得非常清楚:“狗东西,有人找你!”我一愣,听出是郁葱葱爸爸喊叫儿子的声音。江鱼也觉得不妙,匆忙挂断了电话。我和江鱼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江鱼一边笑还一边说:“他混得不比我俩好多少……”

我从嘴角挤出两个字:“动物……”

我们在这个夜晚都变成了动物。

6.怨,是一种毒药吗?

我开始讨厌女生杨天笑的所有行为。过去,我没有这种情绪。自从她出现,让我们四个兄弟之间的友情出现了裂痕之后,这种怨恨一个女生的情绪就越来越重。但是,我不说出来,在心里头藏着,憋着。说实话,也不大好说出口。所以憋得难受。

我突然决定每天在家中坚持做俯卧撑,做一百个。过去,我最不想做的运动就是俯卧撑了。我觉得这种机械运动很蠢,没有智商,有点自虐,更像是做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现在,我憋得自己做这种运动,算是自罚吗?

一、二、三、四……我连呼带喘地做下去,直做到两条胳膊颤抖起来,一下子趴在了地板上。我翻身仰躺着,看见自己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躲过了一场火山爆发。我心情好多了。

我望着窗外的夜灯,决定继续虐待自己疲惫的心。我要跑步,直到把自己累死在无人的大街上。

说来也怪,我们东北很少发生地震。那些易发地震的地方都在日本,离我们中国大陆还隔着一片海。我想,日本国发生的地震一路传到我所在的城市,也变成一场小雨了。但是,就在我来到大街上准备跑步时,我觉得脚下晃了一下,眼前的路灯和车辆在瞬间抖了起来,像是正在放映一部灾难电影。这时,就听见有人大叫:“地震了,地震了……”很短的时间里,我看见我们家临街的马路上站满了人。我也看见了爸爸和妈妈冲上街来,到处喊我的名字。我没回答,让他们为我着急吧。我朝另一条街道上跑去。地震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惊恐开始烟消云散。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爸妈为我焦急时,心里反而痛快起来。但是,我不知道血液中流淌的怨恨没有像地震那样平息。

我转到了一个街角,那是一个公共汽车站。站台上有一个透明的广告牌,上面是一个过气的电影男明星拿着一部手机向路人献媚。说他过气,是因为他的头发怎么吹,怎么搞,使了多少发胶,他青白的头皮都暴露无遗。我没停脚步,跑到了它的后面,却看见一对男女在黑影下相拥。我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想看看这对男女是不是只拥抱不接吻。这对男女很投入,根本没留意身边站着一个爱看热闹的人。那时,我突然想起了马程序和杨天笑。我把眼前的两个人想像成了马程序和杨天笑。

大概,眼前的这对男女因为刚刚发生的地震,以为是生离死别的大限到了,全然不顾身外的世界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很正常,他们是一对相互吸引的男女。

不正常的是我。我今天没有办法让自己正常。

我冲着他们喊了一句:“地震了!”

跟广告牌上的灯光溶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动了一下,抬起他们的头来。借着广告牌上的光,我看清这对男女是中学生,可能比我高一年,也可能比我低一年,也许跟我一个年级。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参与将要发生的事。“什么事?”那个男生用一种奇怪的腔调问我,那声音听上去,我像是一个无事生非的臭小子,专门滋事捣乱,就是因为有我这种人才把世界搞得很糟。

我歪着头看着这对男女。

我喜欢有人接我的话。就像是我向天下好汉们下了战书,有人揭榜了。我还想重复一句刚才说过的话,地震了!但是,我不想说了,我只是瞪着他们。

男生终于把头完完全全抬了起来,一头朝天乱飞的短发把主人放纵的性格暴露出来。他的个头比刚才高多了。他把身边的女生推开,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像是让她站得远一点,别伤着她。

然后,他对我说:“说话啊?你看电影还买票呢,看真人表演更得收费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人。只在五六十米外的地方,有几个匆匆过客。那个男生已经走到我跟前了,脸上还带着吃大餐之前才有的微笑。我马上就判断出,这是一个经常打架,周旋在男女生之间的人。

我不能再等了,等到他先动了手,就晚了。他可能以为我怕了,继续他的讽刺和挖苦:“刚才看清了没有?在电影上看不见吧……”

我上去就是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他的鼻子很高,鼻骨也硬。在我的拳接触到它时,我的拳头从他的鼻峰上滑向一边去了。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先动手,大概,平时他遇到过的人都在他采用这种说话方式时,已经向他服软和缴械了。他的嘴里吭了半声,就蹲在了地上,把完整的吭哧声憋回了肚子里。躲在广告牌后面的女生转了出来,见地上蹲着一个人,就朝我直扑过来,大声埋怨道:“卫卫,看你下手这么狠,又把人打坏了吧?……”她肯定把立着的我当成了她的卫卫,把蹲在地上的当成是我了。

我对她说:“照顾好你的卫卫。他不知道刚才地震了。”

那个女生一愣,也蹲在了地上,把手放在男生的背上:“他把你打了?”“对不起,我今天的心情不好。刚才,你们的现场表演让我的情绪更坏了。”说完,我接着跑步。

我听见那个女生在广告牌子底下惊叫:“卫卫,你的鼻子出血了……”那个叫卫卫的男生垂着头,扬着一只手:“你包里有纸吗?……”

我想,这个女生过去只看见过卫卫把别人的鼻子打出血。现在看见卫卫自己的鼻子流出血来,很不习惯。她肯定以为她的卫卫鼻子是金属做的。

绕过了两条街道,我刚才打人的手突然间疼起来。是那种尖锐的疼。疼痛的部位是我中指跟手掌相连的根部。我坐在马路边,揉着右手的痛点,就在这样的不安静的夜晚,我笑起来,一边笑,眼睛里还流出了泪。

我从上小学到中学到现在,有过打架的记忆,但是,都是被迫还击,从没有过主动出击,去挑衅对方的。我觉得被迫还击的结果会把真理留给自己,把无理和挑衅送给对方。不管结果是什么,吃不吃亏。

现在,是我主动出手的,让那个叫卫卫的男生没有了还手的能力。仔细一想,从我发现他们两个站在广告牌下,我驻足观望,到发生了这件事之后,都是我在挑衅……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从马路牙子上站起身,竟然朝刚才打架的地方跑去。广告牌下不见了那两个男女学生,我只看见地上有几张揉成了小团的纸,还看见了小纸团上的血。那血在夜晚的灯光下是黑色的。

我觉得一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都很无聊,特别特别无聊。我后悔自己的举动。假如,刚才不是我先下手,真的让那个叫卫卫的先下手打破了我的鼻子,纸团上沾满了我的血,我现在也会很痛快的。

我是在发泄啊!我身体里的血液太热了,被我自身的体温烧沸了,它们四处奔流,还嗷嗷乱叫着,拥挤着,相互恶骂着,它们要寻找到一个突破口,凉快一下。

我凉快了,所以,我安静下来了。

我在半夜回到家的。爸爸和妈妈都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我心里有了一点内疚,嘴上却说:“深更半夜不睡觉,坐在那里吓唬人啊?”

爸爸没说话,妈妈也没说话。他们可能为我担心了,见到我平安回来,就放下了心,不在乎我说什么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学校大门口看见了江鱼,他的嘴唇肿着,脸色苍白。我问他怎么了?江鱼低着头说,我昨晚跟人打了一架。

我一听,差一点就笑起来。“我挨了人家揍,你好像挺高兴的?”江鱼说话时,嘴唇不敢使劲,稍一用力,脸部肌肉就朝一边揪过去,歪着脸了。

我不能跟江鱼说,昨晚上我揍了别人,这样的话,江鱼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我问他:“跟谁打架了?不会是因为嫉妒心,半夜跑到马程序家惹事,又被马程序揍了吧?眼眶上的旧伤还没好,又有了新伤,你这日子昨过啊?”

江鱼歪着脸说:“你少恶心我。”

我问他:“你夜里不在家老老实实待着,跑出去转悠什么?跟谁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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